德国老工人脑门上一道道沟壑,两个胳膊上乱七八糟的纹身,让我猜他是玩音乐玩得经济残废了才改行当的工人。老头一轮一轮的连说带比划,动作相当夸张,估计要是给他把琴他能马上来段摇滚,然后再用电锯把琴给锯了以表示这是现场演出。
陈蓓蓓在一旁为老头翻译。她气息平和,一点没有被行为艺术打动的意思。倒是周围围了一圈的受训员工被音乐人严重感染,频频呼应。没有陈蓓蓓翻译,德国佬的传道授业解惑就没人能明白。但是这不影响员工们在意思明了前就能恍然大悟。这是一个盛产粉丝的年代,拿着荧光棒尖叫的谁知道是读懂偶像了,还是自己难受了。
德国老工人有粉丝,陈蓓蓓也有,只是陈蓓蓓的粉丝在社会地位上要更高一些。比如培训部的郎经理,人事部的高组长,技术部的郑主任。。。
郎经理是陈蓓蓓的顶头上司,擅长老年人模仿秀。才四十出头的人,跟六十多岁的人一样喜欢卖慈祥。对姑娘们语重心长完了总不忘在在背上摸一下或者脑门上拍一下。他部门的所有女生都被他关怀过,其中陈蓓蓓是主要受害对象。
高组长是人事部唯一的一个男的,从陈蓓蓓去人事部帮忙那天他就开始献殷勤。他总爱说自己在某顶级酒吧存有名贵红酒若干,自己喝咖啡从来不喝速溶的。高组长的优点是品位高,缺点是个头低。据许洋目测高组长站在小板凳上要是想达到一米七还得再垫块砖。
郑主任虽然还是单身,但是年底就奔四张了,满脸的真诚和满嘴的原则让人怀疑他这次属于情窦初开。郑主任每次周末从老家回来都会自发性地给陈蓓蓓带点土特产什么的。坐班车的时候他也总是试图跟陈蓓蓓隔着过道坐,一路上没话找话。
总之陈蓓蓓的粉丝团有一定规模,其主要构成是公司骨干和社会精英,当然偶尔也有丐帮来的,比如兄弟我。随着和偶像越来越多的接触,我想我是从粉丝团脱颖而出了。至少在午饭时段,我是有机会摆脱其他粉丝独立和偶像见面的。一起的时候我和偶像会聊很多,跳跃性很强,也没什么中心思想。 其间我提到过去苏州,她拒绝了。我再提,她再拒绝。我再提,她再拒绝。。。两个星期以后,她说可以。
虽然我预感陈蓓蓓的肯定答复迟早会来,但是真来了多少有点突然。我们连票都没来得及提前订,那一周的周六下午随便抓了一趟车就奔了苏州。我其实就是想约陈蓓蓓一起出去,去哪儿并不重要。我觉得考虑和谁看风景要比看风景本身有意义的多。
陈蓓蓓让我意外。她打印了好多东西,包括了几乎苏州所有的主要景点,然后再一路上给我讲解每一处的独到之处。我看着她,什么都没听进去,我就是觉得她给我讲风景的样子很迷人。到苏州的时候她问我想好了没有。我说想好什么呀?她说你想去哪儿看啊?我说哦,就去你说的最值得我们外地人看的那个。她说拙政园吗?我说都一样,就它吧。
那天苏州下雨,淅淅沥沥,断断续续。不过还好,一直下得不大所以不用打伞。我们到拙政园将近下午三点,有些游人已经往外走了。因为不是节日又赶上雨天,园林里剩下的游人也比以往更少。
很小的时候我曾经以为自己会是愿意孤独看风景的人,后来我发现自己根本不是这么变态的料儿。我既没有兴趣于单纯的风景,我更害怕孤独。
见山楼,芙蓉榭,小飞虹。。。我们就这么走着。每到一处陈蓓蓓都给我讲解其间的历史人文典故。我听着,却什么都没记住。我说亲爱的算了吧,我对这些没什么兴趣。陈蓓蓓看着我,没有显得吃惊,她说好吧。好吧听起来那么乖巧。
陈蓓蓓今天穿了一条淡蓝的牛仔裤,腰带漂亮。 T-SHIRT 很合身,上面用德文写着一年前她大四被交换到德国学习时大学的名字。脸上浅浅的妆,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她说用的是雅顿的绿茶。
斜风细雨,亭台楼榭,陈蓓蓓在我身边和我漫无目的地兜着,我想这就够了。九月的园林在细雨绵绵中显得格外含蓄,而整个世界也像是被关在这楼台烟雨中了。雨水和着雾气让风景都看不清楚了,其实我倒是希望一切的一切都如眼前这般模糊的。清楚本来不是过错,但是清楚会激发坚强,而坚强是令人痛苦的。我内心时常会感到自己的整个人生就像是场误会,这种误会有时会因为我的过于清楚而变得不堪承受和不堪表达。
我对陈蓓蓓漫无边际地说了很多,我想我是把我的内心都泼墨山水般画出来给她看了。我们面前的景致太温柔,温柔得令人脆弱。如果生活本来就是一种以感受而非结局做本位的东西,我的脆弱将是无条件的,我宁愿就这样毫无戒备地脆弱下去。可是谁又能证明生活不是呢?
傍晚因为一天的烟雨而提前到来了。我们走到涵青亭,并排坐下,就这么坐着,谁都没再说话。北海的白塔,午夜的过街天桥,大学后门早已拆掉的冰场,数数看被我用作道具的布景,他们都曾在某一刻见证过被我自认为是爱情的东西。我终于知道眼前下着雨的江南水乡将会和它们一样,将会让我难忘。
陈蓓蓓在我身旁,像是一个我相识已久的过往。被雨打湿的睫毛,被风吹乱的头发。我感到时间在那一瞬间停住了或者从来就没开始过。我和她挨得很近,近得可以听到她的心跳,或许我听到的是我自己的心跳,我不知道也不重要。
我侧过脸转向她,我看到了她的目光。
有时候你会在霎那间明白一个人,就像是明白你自己一样。
当你对着如此清澈的目光,当你被目光穿透了胸膛,当你面前有轻风划过,当你忍不住想要泪流成行,当你感到疯狂和忧伤,当你发现疯狂和忧伤穿着同一身衣裳,你会知道我说的傍晚是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