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
一朵叫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鲜红的色彩
(博尔赫兹, 《雨》)
就是这样,女人在雨天伤感地幸福着。
如果倚能够像埃及女巫那样预测未来,她就会在一个大雨倾盆的下午,给自己安排一个男人,坐在离她不远的沙发上,他应该八十岁左右,个子不高,秃顶。天文物理学家,但爱好广泛。不一定要谙熟爱好的那些玩意儿,因为那样会被太多的技艺束缚,像一面涂了鸦的墙壁。他最好是一知半解到处涉及,只要给一粒火星儿,就会燃起熊熊大火。他应该是会接茬儿的男人,将话题接过去,就可以发挥得淋漓尽致。在这个男人出现之前,倚望着壁炉里燃烧的诗稿,熊熊烈火中的被遗弃的热情,只延续了几分钟,却是多年的压抑。然后是永久的黑灰,安静得毫无内容,毫无意义,如同棺木前的默哀,用呼吸送走无呼吸,再用无呼吸送走呼吸,循环直到永远。
还没到天黑,倚已被这个男人搅的心神不定。他已经八十岁了,他在她面前,和她在他面前,都已经刀枪不入。但她忍不住要想起那个正在入定的宝贝,那家伙已经变的朦胧,像一首抽象的哲学诗,内容和形式就像殉难者的灵魂,在另一个层面得到了统一。她觉得它更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在襁褓里小可怜似的等着被爱护。它是否还被称为阳具?显然已不再那么失控。如今落入她的控制之下。这种诱人的性感,男人不懂,他们一直以为那家伙不是为女人,而是为他们自己准备的。
当然老年男人的性感已从下身转移到大脑,他们年轻时往性器官里注入大量过剩的雄性激素,如今又往大脑里塞入大量过剩的物理,哲学,艺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使它硬得像一块磁铁。用强力吸引那些,自以为完全可以自控的成熟女人。她们以为自己不再像二十年前那么小资,动不动就要以身相许。
倚于是想起二十年前的一个傍晚,也下了雨。一个叫丽莎的女人在星巴克咖啡馆一边喝咖啡一边列出她的打算。她说,“女人要想快速成功,全凭长相。”
“你长得不错。”倚说。
“你要看我过去的照片吗?”
“有什么不同?”
丽莎低头在小提包里翻腾,前额两个大卷般弹簧在空中颤悠。最后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桌上,从一叠皱皱巴巴的名片中找到一张小照片,上面是个年轻女孩,穿一件泡泡袖的白衬衣,直头发,圆圆的白脸上一个塌鼻子,两个鼻孔像白扣子上两个黑洞洞的扣眼儿。要不是那双大眼睛,倚简直无法相信照片上的就是眼前这个有笔直高鼻梁的漂亮女人。
“我用掉全部在美国挣的第一笔钱,把鼻子做了。”丽莎说。
倚仔细看她的鼻子,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你胆子够大的!”倚甚至有点嫉妒。
“有的投资是必需的。”丽莎轻描淡写地说。“我有了一个男朋友,白人,学天文物理的。”
“嗯。”
“他有时给我点零花钱。还有辆卡车,下星期可以帮我们搬家。”
“嗯。”
事情很奇妙,二十年后,倚的八十岁的聪明男友,白人,有一根笔直的鼻子,(他自己的)学天文物理。不同的是,他的脑子已被天文物理学残忍地分割成无数小格,如同数字游戏,每一格都被迫填上唯一正确的答案,不要以为有了正确答案,就可以逃脱女教师的责问。这些方格最后都要被女人涂上奇怪的颜色。男人们喜欢创造游戏,穷其一生把脑子里的线路切断,链接,再切断,创造出一环扣一环的数字把戏,而女人异想天开地将它们拆散得七零八落,留下满地碎片和她们的天真,扬长而去。
倚喜欢数字游戏。她依恋物理学家就像依恋一种规则,可以预测,并且可以预防,可以通用到她日常生活中所有的事情。他就是她的定律,就像上帝当初造人时颁布的那些定律。她坚持与她的宇宙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和他们的宇宙说去。所以他也是她的宿命,她在认识他那天起,就放弃了命运的主宰权,成为草原上说故事的人,为澄明的夜色亮开自己的歌喉。
丽莎说,“你懂颜色吗?”
“不太懂。小时候学过一点水彩画。”倚想了想答。
“黑人和白人结婚,孩子是什么颜色?”丽莎很认真地问。
“嗯……”倚认真地想了一下,“灰色。”
“那黄人和白人结婚呢?会出现什么颜色?”
“浅黄色。”
丽莎没再问。她把一个大皮箱放在靠门的墙边,又在房间里唯一的抽屉里翻了翻,然后面无表情地对倚说,
“我今晚不回来,明天搬家。”
倚没说话,她想丽莎今晚要去和她白人男朋友制造浅黄色的孩子了。于是房间一片空白,生命和制造生命的都离开了,地上几个黑乎乎的锅等着被架上篝火,烧得通红。几千年几万年,生命的主流一点没变。难道有一天会干枯?被火山灰埋葬,连化石都不会留下。
至今倚仍然没有进入主流,仍然与这个世界水火不相容,她被禁锢在自己分割好的房子里。夜里蹑手蹑脚穿过走廊,在电脑上打下一行字,“我失眠了”。早上,这行字已被涂改得不知所云。她回到床上,望着天花板,渴望被忘记,被懂,被偶然想起。如果不是为了健康,失眠是一种精神享受,失眠赋予她大量的时间思考,没有秩序,没有主题,失去比例,混乱而下意识的思考。其实这小小的世界,没一个角落值得她穿着单薄的大红玫瑰花睡衣,在寒冷的夜色中奉献。电子碰撞的声音在夜深人静时格外嘈噪。整个人类,在一场不分敌友不分胜负的战争中混战。浪费着生命最宝贵的资源。但是她,被他脑子里遗留的那一点不确定性所迷惑,神是怎样设计的这一切?神的第二套方案是什么呢?
这种迷惑使倚对将要发生的事情持有恐惧。
“我觉得在你结婚以前,不要跟他生个浅黄孩子出来,”倚有一天对丽莎说,“你一定要读学位。”
“我知道。”丽莎还是那样轻描淡写,“我要是没结婚就和他生了孩子,我父亲会打死我。”
“你父亲见过你的鼻子吗?”
“没有。见了也会打死我。”
外面的雨在房檐上积存,然后向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如果那天搬家时,丽莎的男朋友没有对倚大献殷勤,事情会是另一个结局。丽莎会和男朋友结婚,生下几个无法预料颜色的孩子。因为那个男友的祖父是黑人,祖母是白人,母亲自然也是白人,但父亲是印第安人。倚先用颜色调了半天,后来改用遗传病图谱,但仍无法给丽莎一个准确的答案。
“中间色。”倚说,“我只能告诉你,你的孩子是中间色。”
二十年很长,倚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让自己成熟。她甚至懂得男人的一举一动,都可被聪明女人预测。他们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具有自由意志,被这个世界束缚的程度远远超过女人。比如过马路时,他们一定会左顾右盼,以为这样,生死就掌握在自己手里了。
也正像量子力学的随机因素,男人会扔出美丽的抛物线。物理学家偶然的一个论题,就使倚性欲大发而无从交代。她用女巫的手轻轻拍一拍他聪明的脑袋,那里面一百亿亿亿颗粒子都随着跳动,碰撞。想来真是不可思议,这样的能量,这样的变数,这样的偶然,却只能产生出可以被预言的毫无自由意志的行为规律!她几乎要朝着这个脑袋唾唾液。这就是为什么地球是渺小的!人类是渺小的!她是渺小的!他也是渺小的!渺小的!渺小的!渺小的!她愤怒地将手中的咖啡杯朝窗外投去,以此证明地球并不是宇宙的中心!哥白尼早就把地球降级成一颗谦虚而平凡的行星,绕着一颗谦虚而平凡的恒星,没日没夜地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