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呼啸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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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小城郊外的二中,虽然偏远,但因为是省重点,谁也不在意那多出的二十分钟自行车程。从学校出发,一路往北,都是稻田和油菜花地,间或点缀着竹丛笼住的两三户农家院坝。快进城区,就是那道铁道埂子。大概修路时没太考虑,上坡下坡都陡,还有一个拐弯。好些老师学生到了这里都只能下车推着自行车走上走下。只有荷尔蒙过度分泌又没有地方发泄的男生会成群结队,蹬着车气喘而上,呼啸而下,明里暗里互相比试。

陈敏弓着腰骑车上坡的时候,没有看到坐在铁道上抽烟的郑磊。下午六点,放学的人群早就过了。她埋着头,用尽全身力气,歪歪扭扭地向着坡上爬。空气浑浊而沉重,陈敏听得见自己的每次呼吸。就在她要放弃的一刻,她发现自己已经在坡顶上了。 她对着自己笑了笑,立刻冲下了陡坡。风声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好像把尘世里的万千完全屏蔽开了。郑磊眼看着陈敏飞驰而下,突然双手一撒把,车子拐了两拐,就连人带车消失在坡下。

郑磊反应过来就跑下铁道,从道旁的土沟里把陈敏和她的自行车拉了上来。好在沟底是些新翻的松土,陈敏除了头上身上全是黑土外,竟然没有受伤。她低着头一边拍着土,一边小声地说:“谢谢你!”郑磊瞥见陈敏脸上的泪光,不知道如何应对,只好装没看见,转身帮她把拧了的车龙头扳正。 他把车前后推了两圈,然后递到陈敏面前:“好了。”陈敏都骑上车了,又停下来,用衣袖在脸上抹了一把, 期期艾艾地说:“那个,郑。。。磊。。。你不要跟别人说啊。”郑磊恩了一声,心说了:我跟哪个去说?在二中陈敏这样的好学生和郑磊这样的差生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成绩差不说,他们上课捣乱, 捉弄老师同学, 放了学打群架。 象郑磊,如果不是他父母所在的厂子每年给二中一笔赞助费解决子女读书问题的话,早就被开除了。学校也知道他们不会是升学率的一部分,就当他们是糊不上墙的稀泥,只等着他们混毕业了事。 郑磊他们在高一的时候曾经把学校最好的英语老师给气得调到了一中。所以二中很多好学生对学校唯利是图,姑息养奸的做法很是不满。

陈敏并不是象郑磊以为那样,因为摔了一跤才哭的。放学前她被教导主任张子鹏和班主任李正益叫去谈话。这学期开始,李正益要求学生写周记,还规定要写班上发生的事情。结果他如愿以偿,周记成了学生打小报告告密的手段。每周李正益都要在班上宣读周记,以此来表扬惩罚学生。陈敏自己在周记里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私下里说:“真正是法西斯。”当然这句话也被上报了。她是二中要上重点大学的好苗子,李正益不好在全班同学面前说她,就联合了张子鹏给陈敏“敲敲警钟”,又要求她在下周的周记里“做深刻的反省”。

第二天午饭后陈敏和吴咏梅照例在校园里散步。两个人说起了高三一班因为先天性心脏病去世的肖莹。“你说,我现在要是也死了。。。”陈敏还没有说完,吴咏梅就打断她:“呸呸,死呀活呀的。”陈敏不理会,接着说:“真没意思,肖莹活都没好好活过,一下子就没了。”吴咏梅笑笑,说:“咋没好好活过。她年年都是第一,北大的推荐名额也给了她。可惜了。”陈敏看了吴咏梅一眼,没有说话。

陈敏她们在回教室的路上碰到了郑磊和许进。郑磊一如既往目不斜视地走过。许进突然大声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吴咏梅转过头,眼光只盯着郑磊和许进脚边的水泥地,厌恶地叫了声:“神经病!”许进嗤了一声说:“球!重点班了不起啊?”郑磊皱了皱眉毛,没有接话。许进咋咋呼呼地说:“强哥说了,下午那件事我们自己看着办。磊子,那。。。”郑磊压低声音打断他:“我下午上数学课的时候先溜出来。我回来你们再一个一个地跟,不要贪多。”

下午放学的时候,停车棚里挤了一堆学生,叽叽喳喳的,其中吴咏梅的声音最高:“都晓得是哪个干的,学校把他们找来问嘛!”门卫罗大爷许是觉得内疚,直说是是是。“哪个干了啥子哦?”郑磊懒洋洋的声音在人群后响起。几个人转头去看,吴咏梅的声音低了些:“有胆子干还没胆子承认?”许进一摇一摆地进来,去开自己的车锁,故意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我的车铃咋少了一半?”然后他指着自己周围扶着车的人说:“你的也没了,你的也没了,你的也没了。。。”陈敏被他一指,沉下脸,自己推车出了车棚,回头叫吴咏梅:“走嘛。”吴咏梅顿了顿,也跟了上去。人群慢慢散开,还听到许进在背后大笑:“哪个这么好耍啊?只偷半边车铃铛。。。。”

吴咏梅和陈敏并排骑着车,吴咏梅气呼呼地拍了车铃几下,说:“几个螺蛳坏了一锅汤,还不开除?上个月还在铁道边打架呢。”陈敏说:“先到我家去做那套自测题好不好?”吴咏梅瞥了陈敏一眼:“哼,就算郑磊是你的老同学。。。”陈敏急急地说:“他们跟我一点关系也没得!”

第二天下午放学,吴咏梅最先发现陈敏的车铃又完好无缺了。她立刻转头去看自己的自行车,车铃的另一边还是空荡荡的。她缓缓地说:“陈敏,你的车铃铛。”陈敏低头一看,又看看吴咏梅的车,有些疑惑地说:“噫,你的呢?”吴咏梅声音尖了上去:“我的又咋会呢?”她抢先出了车棚,一路上几乎无话。

陈敏还是和吴咏梅一起上学放学。她对吴咏梅陪着小心,丝毫不去触及关于郑磊那帮男生的话题。 一天午饭她们一起在食堂排队,轮到陈敏时,周强从窗口里毫无顾忌,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问:“你就是陈敏?”陈敏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直接了当地看过,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去回应,只好点了点头。周强二十出头,白色的制服敞开着,露出里面绷得紧紧的黑色汗衫和脖子上的一条银链。等在一旁的吴咏梅低声说:“讨厌!”周强笑了笑,从回锅肉的盆里舀了一大勺扣到陈敏的饭盒里。陈敏伸出的手没有收回来,说:“我又没要回锅肉。”周强没有理她,径自去叫下一个学生。



大家都知道周强是二中这帮坏小子的头。

周强是接母亲萧昌凤的班才进了二中的伙食团的。 萧昌凤的病被查出来时已经是回天无力了,周强那时正和一帮待业青年在城南混。学校里的传说版本有的香艳,有的凄婉,不过都认为是现任校长刘启昆念在和萧昌凤的旧情上,破例让中学没毕业就被开除的周强接了班。周强的父亲周正尧原来是二中的体育老师。在周强十二岁的时候,周正尧领着几个住校学生在大路上晨跑,在晨雾里被一辆失控的运河沙的卡车撞上,当场就咽了气。本来二中要把周正尧捧成英雄教师,上报到省教育局的。可是学生们并不配合,拒绝写下周正尧舍己救人的事迹。连萧昌凤自己都说:“那个死鬼,如果抓得到学生娃娃的话,早就把他们推到自己前面挡车子了。啥子舍己救人?”

说归说,萧昌凤还是频频去找学校领导,把周正尧的死定性成因公死亡。她那时是个面目姣好,身段妖娆的食堂临时工,一个月后就被转成了正式编制。每月里总有那么几天,萧昌凤会早早弄好饭,然后在晚饭后把周强支到学校操场上去和别的孩子踢球:“耍够了再回来!”平时被她逼着做作业的周强总是兴高采烈地飞奔出他们那间小平房。这样过了两三年,一天晚上当时还任教导主任的刘启昆在昏暗的路灯光中从隙开的门缝里闪出来,就看到少年周强一声不响地坐在门口的一张小板凳上。刘启昆喉咙深处突然痒得厉害,只好憋着嗓子咳了两声,转身走了。周强从头到尾也不吭声,只是不眨眼地盯着他。

就这样周强每天傍晚搬个小板凳在门口坐着。一个星期后晚饭时分,一直竖着耳朵的邻居们终于听到小屋里有了动静,先是萧昌凤尖声的叫骂和竹条抽打的声音,然后是她渐渐低下去的泣诉。周强悄没声息地开门出来,横着眼睛扫了有事无事坐在院子里的众人一遍,瘸着腿走出了校门。当老师的人,多少有些寡淡酸腐的洁癖。不管私下里怎么样,表面上死也不肯承认自己也对别人的私生活感兴趣。对萧昌凤母子,邻近住的教工已经从最初对孤儿寡母的同情演变成了对走捷径的人鄙夷和嫉恨,平日里言语上并不是很客气。大家现在心里都一凛,慢慢散开。隔壁教语文的孙老师走开的时候讪讪地说:“简直就是条狼崽子嘛!”

刘启昆开始回避萧昌凤。她死了心,决定听从兄弟的劝告,趁自己姿色尚存的时候再嫁掉。她开始相看各色丧偶离异的男人,最后和一个陕西来的蔬菜贩子交往起来。她一心想离开这个伤心地。“他把前头的女人一直照顾到死,也算是有情有义的人了。不过,”萧昌凤对小姑周正琼说:“他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周正琼知道寡嫂这些年不容易。当年还是自己把同学萧昌凤介绍给哥哥的。周正尧还在世的时候,萧昌凤常常跑来哭,有时撩起衣襟给自己看身上乌一道紫一道的印子。周正琼心里一直内疚,决定能帮自己嫂子的地方会不遗余力。两人商量的结果是让周强先寄住在姑姑家:“反正周强和罗建两个就跟亲兄弟一样。”

萧昌凤决定趁暑假没结束前先跟蔬菜贩子去一趟陕西,把婚事定下来。一天下午,她把周强的东西收拾到一个印着北京字样的蓝色塑胶旅行袋里,两个人沿着暑气蒸腾的路向城里周正琼家走去。天快暗下来的时候,两个人又一前一后地回来了。萧昌凤有些气喘地叫拎着旅行袋走在前面的周强:“等一下,走那么快赶着投胎嗦?”周强慢慢回头走到坐在校门口长椅上的母亲身边。萧昌凤看了他半饷,半是爱半是恨地说:“我上辈子造了啥子孽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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