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午夜。沉沉的黄浦江映着两岸璀璨的灯光,让这亦真亦幻的迷惘都市,越发地,像是一朵镜中的花。
夜色撩人,当人们在江畔流连,他们不会记得,昨夜的繁华已随着江水东流而去,也不会在意,今夜的喧嚣会在天明时永逝于风。既然,连这浮华的人世也不能被人们所铭记,又何况人世里那几个轻如蝼蚁的生命,那几段烟消云散的时光。
小默来到这座城市已经三个月了,她忍受不了上一座城市的平凡,忍受不了上一份工作的枯燥,忍受不了自己朝来暮往的碌碌无为,于是,她毅然决然地辞了职,孤身一人踏上了东来的列车。
她已经二十五岁了,对于女人来说,这意味着什么?那朵娇美的青春的花儿就要开始凋零了吗?她不敢想。她只想在这夜风里拔腿狂奔,追上她的梦。
小默学的是医科,让很多人羡慕的职业,但在上海,你学什么都没有用,没有上海户口,那些好工作就像江里的幻影,只是美轮美奂的海市蜃楼。
小默住在简陋的小旅馆里,早出晚归,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打过了多少电话,踏过了多少公司的门槛,两个多月过去,前路还是一片茫然。
小默无所适从,她能做的,只剩下祈祷。神是仁慈的,当绝望如黑夜蔓延,他又会在寂灭之前留下一点火光。今天,小默终于得到了一份工作,在漕宝路新技术园区里的一家生物制品公司做实验员。这不是一份适合她的工作,但口袋里仅余的七八百块让她无从挑剔。事实上,挑剔已经是一个太奢侈的词,那是她盼望已久的救命稻草,无论如何,她都要拼尽全力抓上一把,也许,它会象达摩脚下的芦苇,带自己到一个幸福的彼岸。
小默被分在抗原组里,同组的还有三个女孩,金茗,杨悦,和孙薇。金茗是个热情的女孩,刚刚大专毕业,因为跟老板有关系,所以被破格录用。杨悦看起来比较老成,实际上也是,她是上海医科大学的研究生,已经成家了,有一个四个月大的女儿。孙薇则有些冷漠,她什么也不跟人说,只是默默地做自己的事。
第一天,并不算难过,无非就是到处见见人,熟悉一下仪器。到了傍晚,小默把自己简单的行李搬进了公司的宿舍。三室一厅的套房,协商的结果,是小默跟孙薇住一间,杨悦和金茗仍然各自住一间,看起来有些不公平,不过也很短暂,因为公司还会源源不断地招募新人。
小默没有精力去关心公平或是不公平,她莫名其妙地欣喜着,大概是因为终于有了一张安定的床。
在此之前的每个夜晚,小默都觉得自己好像睡在大海里,波浪上,摇摇晃晃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进水里,不得不作垂死的挣扎。现在好了,至少是到了海中的小岛,哪怕这小岛明天就会被涨起的潮水淹没,也总算是得到了短暂的平稳与安宁,让她已高悬得精疲力竭的心能够缓释,喘息。
小默侧过头,想跟孙薇搭几句话,毕竟是同一个实验室里的姐妹,又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但孙薇看来并没有这个意思,她侧身躺着,脸冲着墙,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小默暗地里叹了口气,呆望着天花板,眼前渐渐朦胧,就在她将要进入梦乡的那一霎那,孙薇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你是哪儿人?”
这平常的一句,在倦怠的心放下尘嚣,归于沉静的时候,却好似从高处坠下,裂于地面的玻璃杯,让人悚然一惊。
“啊……我……湖北的。”小默勉力振奋精神,接过孙薇的话头。
“湖北的?我四川的,隔得也不算远。”
“是啊,我还会说几句四川话呢。”
“是吗?你去过四川?我也去过湖北,那年我从重庆……算了,不说这个,我听她们说,你原来的工作还不错,为什么要来上海呢?”
“原来的单位太无聊了,憋死人,上海是大城市,应该会比较有前途吧。”
“前途?”孙薇不屑而又无奈地笑了一声,“……对了,老板给你多少钱一个月?”
“两千五,你呢?”
“跟你一样。两千五,在上海,也就是勉强能活下去,哪有什么前途?”
“我觉得还好吧,公司有宿舍,又不用付房租。”
“咦?”孙薇诧异地望了小默一眼,“原来你还不知道,宿舍一样要付房租的,只不过公司会有一点点补助。”
“啊?”小默的心一沉,“那……要付多少?”
“一千六,我们四个人分,每人四百吧。”
四百块,还算好,总比自己租房子便宜得多。小默暗想着,没有吭声。
孙薇也沉默了,过了好一阵,才叹了口气,说:“其实……你有没有后悔来上海?”
“这……”小默不知道如何回答,过去的三个月里,她几乎每一天都在后悔,每一天都在惊惶,然而她又在不停地鼓励自己,安慰自己,强迫自己把每一点惊惶,每一丝悔意都当作是黎明前的黑暗。
时间久了,她开始分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后悔过。
小默的停滞并没有引起孙薇的注意,她把手枕在脑后,喃喃地说:“我有一个……一个朋友,也来上海闯过,找了份很好的工作,但是没两年就回去了。我很不理解,于是老追着他问为什么,他一直都不肯回答。直到我来上海之前的一晚,他给我践行,喝多了两杯,我趁机再问他,他才终于跟我说了。”
“他说了什么?”小默有点好奇。
“他只说了一句话,‘上海是上海,我是我。’,那时我觉得他语无伦次,现在,我有点儿明白了。”孙薇淡淡地说着,把目光投向窗外,都市里那落不下的尘雾,悄悄地渗入了她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