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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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原来医院的主治医生写信跟我说,落花,我想还是应该告诉你,虽然你听了一定会不开心,叶子先生去世了。

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我去了湖边散步,虽然是春天了,但是风吹在身上,还是浸着寒意。夕阳一点点在林梢后降去,在湖面上留下最后一抹不舍。

我做住院医生的最后一次值班的时候,急诊老伯伯打电话给我说,我这里有一个很怪的病人,我觉得他不用住院,但是我希望你至少在门诊看他一次follow up。我和老伯伯那时候已经是忘年之交了,有时候就算没病人也会下去逛一圈,找他聊几句,所以就欣欣然下来看这个“怪病人”了。这个病人就是叶子先生。

叶子先生是我给他取的外号,因为他的姓发音和中文叶子有点相似。他是个很健康的中年汉子,突然发现自己身上发皮疹,就到急诊来看了。他说他在花园里用了农药,所以应该是过敏了。但是我看着他的皮疹,其实是密集的出血点,对称地从下肢蔓延到臀部,伴有关节酸痛,这个跟我在国内肾脏科看过的过敏性紫癜(Henoch-Schonlein purpura,HSP)非常相似。然后让我担心的是,他的肾功能也已经有异常了,而且尿液中大量的红细胞,这都符合HSP。

叶子先生自己感觉挺好的,也不明白什么是HSP,血管炎,只是觉得这个亚洲女医生大惊小怪的,我劝说了半天,他还是坚持要回家。他说我单身父亲,还有一个上学的女儿,我不能住院的。我好说歹说,他让我做了皮肤活检,然后安排了我门诊的日子。他离开时我百般关照,如果症状加重,一定要赶快回来。那时候,他还笑嘻嘻地说,没事儿的,我一直很健康的。

那时候我们都无法想象,叶子先生的生活,从那天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到原来的轨道上

第二天来上班时,发现我的list上叶子先生的名字,他回去以后感觉腹痛,出血点更明显了,所以当天晚上被迫回来了。肾脏穿刺和皮肤活检都证实了HSP的诊断,大量的激素让他的脸几天之内就判若两人,然后因为激素他的抗感染功能受到影响,溃烂出血的皮肤出血点并发感染,激素和免疫抑制剂效果都很不理想,他发生了肾脏衰竭,心力衰竭,开始了肾脏透析。

叶子先生一次一次地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收入医院,每次他住院,我有空都会去看看他,虽然他已经不是我的病人了,总是有一种感觉,命运将我和他在那个偶然的场合交集在一起。他每次看见我,总是打起精神说,落花医生阿,你说怎么办呢,我还有一个女儿阿。我一般对病人都是很坦诚的,惟独对他,看着这个被疾病折磨得痛苦不堪却仍然寻求着希望的中年男人,我握着他的手说,这个病是可以治好的,你要相信自己。

慢慢地,叶子先生开始自暴自弃了。有一次他又被收到急诊,但是坚决要求离开,不愿意住院。叶子先生的女儿打电话找我,让我一定要去急诊说服他。我赶到急诊,叶子先生显然酗酒了,drug screen也显示吸毒的痕迹。看见我,他似乎觉得很尴尬,大声地说,你们都别说了,我不会留下来的,我讨厌医院,讨厌你们。沉疴难愈,没有了工作,让没有什么学历的叶子先生家庭捉襟见肘,他开始在酒精和毒品中躲避艰难的现实,一个原来乐观顾家的父亲,就这样变成了颓废暴戾的瘾君子,我看着真的是很难过,但是除了劝说,也很难做到什么。

到了后来,叶子先生和我之间的特殊信任渐渐不复存在,他不吃我给他的药,然后对其他专科医生说,落花医生没给我那些药,他拒绝住院,然后还对其他医生说,落花医生把我从急诊discharge了。每次听到这些,我心里总是很难过,虽然当着他的面,我还是保持着微笑。

住院医生毕业之前,我最后一次去看他,他发生了严重的血液感染,生命的气息已经被抽离得所剩无几,原来人高马大的汉子,虚弱地被床单覆盖着。因为隔离,我只能带着手套和他握手,我说,叶子先生,我要走了,我很抱歉我们的相识是在这样的情景下,我很抱歉你的病没有像我们希望的那样好起来,但是我会一直祝愿你慢慢康复起来。

叶子先生开始哭了,他说,落花医生,我要死了,我知道的,我太害怕了,我从来没有生过病,现在却这么年轻就要死了。我无言地握着他的手。他说他对不起自己的前妻,对她不够好,对不起女儿,没有办法抚养她长大。在这个重症病房里,隔着重重的纱衣,口罩,手套,我们之间的心灵却再次打开,我静静听着他说话,对生命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对亲情的留恋。

现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叶子先生这个人了。半年多前的那天,他走到急诊,只为了腿上的皮疹,谁会料到后来事情。叶子先生的故事,让我深深感受到命运是如此强势,无法逆转,无法预料,而一件看似小小的事情,也许会终身地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聆雪 发表评论于
“叶子先生是我给他取的外号,因为他的姓发音和中文叶子有点相似。”

是“YEATS” 吧。我知道的另一个叶子先生,是W.B.YEATS, 翻译成“叶芝”的。两个YEATS先生,同样的老去、生病、死亡,同样躲不过如此强势、无法预料、无法逆转的命运;但是,面对命运的判决时候,叶子先生开始自暴自弃、变成了颓废暴戾的瘾君子,究其根源,还是在于他对死亡的极端害怕。而叶芝先生就有点不一样了:

despite age and ill-health, he remained a prolific writer. In a letter of 1935, Yeats noted: "I find my present weakness made worse by the strange second puberty the operation has given me, the ferment that has come upon my imagination. If I write poetry it will be unlike anything I have done". In 1936, he undertook editorship of the Oxford Book of Modern Verse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可以支撑他如此坚强的面对死亡;但是当我看到他的一件作品以后,就多多少少的明白了一点:

当你老了
  
  - By W B.YEATS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1893

就是他心里有一个朝圣者的灵魂伴随, 那是一颗永远不死的灵魂,名叫Maud Gonne,是个女演员,又是爱尔兰独立运动的积极倡导者,两人既有艺术上的共同旨趣,又有理想上的志同道合。叶芝先生的一生,对茉德·贡有着终身不渝的爱慕,但分分合合、最终没有得到茉德·贡的终生相许,诗人就在这遥遥无望的爱情中,一直吟唱着一首一首坚定而寂寞的诗歌。直到那颗朝圣者的灵魂头白了,衰老了,睡意昏沉,Alzheimer's Disease了,但是在她脸上痛苦的皱纹里面,却凝聚了叶芝先生永远不变的注视。他爱的不仅仅是她青春欢畅的美丽,他是唯一一个爱她脸上衰老的皱纹的人,因为只有他,能够看出并欣赏她朝圣者的灵魂,所以深爱她皱纹里积累的朝圣路上的足印和沙尘。因为有这样一颗永远不死的灵魂装在心里,所以他也不会畏惧死亡,只是笑一笑,继续平静的做他的事情。他们死后,却一起在山顶的群星里面,得到永生。

朝圣者的灵魂,其实也没那么神圣,只不过是有一点独特的心灵追求而已。有了这样的灵魂,就可以虽皱纹堆垒而永远不老;永远不会畏惧死亡,只是坦然笑对而已。就连只不过看到并感受这颗灵魂的人,都会受到深深的感染。
落花飘零 发表评论于
谢谢流浪的人群。
Z,你的病人还比较幸运。确实是通过IgA沉积确诊的。
朱珠儿,Z是这方面的专家,HSP是一种强烈的对过敏原产生的血管变态反应,最常见的是皮肤出血点,如果严重的话,会累及肾脏,胃肠道。每个病人的过敏原因也不同,我不觉得是农药,因为他在用农药之前就有呼吸道症状,可能是某个病毒。
大毛,hug hug,你真的是很三地馒头阿。
damaof 发表评论于
啊,我终于找到我的密码了!

我一边吃面条 (没菜),一边看,眼泪流下来,正好就面条。
damaof 发表评论于
test
朱珠尔 发表评论于
能不能解释一下这个病人是怎么的这个病的?就是因为花园里用了农药吗?那太可怕了。
我是Z 发表评论于
成人的HSP确实预后差一些,我之前遇到过一例HSP还发生了胰腺炎,我们推测也是胰腺的血管受累及了,还好用了CTX冲击+大剂量IVIG缓解的。
对了,你们诊断HSP是否依赖皮肤或者肾脏的IgA沉积检查?
流浪的人群 发表评论于
落花妹妹经常经历这样的感情考验,多不容易呀!生离死别,太沉重. 握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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