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一家（下）

房东一家（下）


我那时白天基本在学校，晚上回来随便做一点东西吃，然后就跟老太太看一会电视，聊聊天，只当是学英语。只要我一坐下，她就会起身跟我做一个大大的三明治和一杯茶放在盘子里端给我，根本不管我说已经吃过了。
不过她做的三明治真是好吃，我研究了一下，主要是两个东西是别人没有的。一种是鸡肉，橄榄油，估计还有洋葱，香料做得一种像酱的东西，我现在忘记了名字；另一个就是山羊奶酪。
我后来发现这两个东西都有点贵，前一种便宜了就不好吃，老太太的那个牌子只有很少的店里有卖，山羊奶酪就更不好买了。后来我不管怎么努力，也达不到她的水平，面包脆脆的，里面有滋有味。
结果我的体重就开始飞快的增加，我后来就只好不做饭了，反正她都是要跟我做。

我们就边看电视边聊天，老太太跟我说话毫无顾忌，什么都说。比如讲她结婚时还是一个virgin（处女），但现在的女孩子可不得了，女儿上中学时，她就把避孕药偷偷地溶在咖啡里，怕她怀孕。
就这样，我就基本知道了她的一生。
她的父母是俄国人，一战时移居到了美国，应该是躲避战乱。她高中还没有毕业就结了婚，一生基本都没有工作，就是在二战时到到工厂工作了一段时间，因为男人都打仗去了。
她家和丈夫的家是世交，约会几次就结婚，那个丈夫可是个人物，二战开始的时候就是航空母舰上的飞行员，那都是人尖子，我看了两个人的照片，他长得比《珍珠港》那个男主角还要帅，更有灵气，那真是一对玉人。
那时航母上的飞行员似乎只有两条路，战死，活下来就能是将军，受伤的可能性很小。不可能有那么多将军，于是大部分他们都跟她丈夫一样埋葬在了漆黑的海里。
他们连孩子都没有。
她的丈夫死的有点冤枉，准备降落时突然说有日本人的潜艇突破了警戒圈，航母就关了灯，那时又没有电子设备，她丈夫找不到航母，又受伤不能跳伞了，燃油耗尽而落入大海。结果最后没有能找到那艘潜艇，极有可能是误判。
她的第二个丈夫跟《珍珠港》里一样，是第一个丈夫的最好战友，但是个航母上的机械师，自然来照顾她，日久生情。更不同就是，他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最后她怀了孕，他就只能离了婚。
这个丈夫在照片上就比前一个差了些，有些木讷，看起来是个老实人。
那时候美国的风气还很保守，房东的社交圈又肯定都是军官太太，她就有点呆不下去了。那时已经是战后，她就直接冲进了第一个丈夫原来上级的办公室，那人已经是个将军了，进门眼泪就出来了，将军就一面安慰她，一面拿起电话，把她的第二个丈夫调到了二千公里以外的这个城市的一个基地。
那个将军曾经亲耳听到了她丈夫最后的话，也是他来亲自告诉这个悲痛欲绝的妻子的。
我一边听她讲，一面想，这个故事可能还有第二个版本。她故意怀了孕，这样就逼第二个丈夫离婚，他不想调动是因为还牵挂着那边的家庭，而她做事就是要干净彻底。
我当然不可能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看到她过去的照片，还有她现在的女儿，恐怕很难有人能抵挡住她的引诱。
美国女人估计都有郝思嘉的那一面，胆大，敢爱敢为，想要什么就不管不顾，而且还知道冷酷实际。
我想，我是不是有点不厚道，什么事都会往另一面想，都是文革给弄的。但马上安慰自己，管它的呢，看在三明治的份上，就算真的是她在抢，我还是会支持她的，
她这样的人理应得到幸福，况且爱情本来就是无比自私的一个东西，谁又有资格责怪她呢？

我总记得在昏暗灯光下，老太太讲她第一个丈夫，
“他最后说：‘告诉我妻子，我爱她，叫她好好生活，要找个好人嫁了……我已经没有油了，掉下去了，下面的风浪真大……’
我可怜的人啊，就这样没有了，那一天离他25岁只差二天。”
等了一会她又说：
“那是在南太平洋，水里不会很冷。”
她并没有眼泪，非常平静地诉说这一切，只是目光里充满了柔和，脸上的皱纹都仿佛消失了。
我想：她肯定是非常地爱这个丈夫，战争真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

老太太并不缺钱，我不太懂美国那个福利体系，她只要活着，就可以一直拿她第一个丈夫的抚恤金，不管她又结婚没有。现在又可以拿第二个丈夫的退休金和保险金，她那个年纪，还可以有社安金。她一直享受着军队的很好福利，因为她第二个丈夫是从军队退休的。
她的房子已经付清，车是他儿子的，很新的林肯，我开过那车跟她买花园里需要的东西，她给我保险时看了一眼，车是属于她儿子公司的，哈哈，会计师肯定知道怎么逃税。
她基本上不出门，不花什么钱，有一天笑着跟我说，她最大的开销就是女儿，我们很大年纪才有的她，就给她爸爸给宠坏了。然后挥挥手说，我死了反正是他们的，然后赶紧神神秘秘地说，你不能告诉我的儿子。
有一段时间有个很精神的小伙子总到家里来找她，后来就突然消失了，我问她是怎么一回事，她说：
“他是来要我投资一个发明的。”
我认为老太太一点都不糊涂，就说：
“你不干，他就不来了，对不对？”
“我给了，”她说了一个数目。
我大吃一惊，那不是一个小数目，
“我想你也许应该小心一点为好，那种投资是有可能回不来了的。”
她的回答更就叫我吃惊了，
“我知道，他是一个那么sweet的孩子，我不忍心看到他失望。”
我原来只是在报纸上看过美国有年轻人专门哄老年人的钱，可见真有其事。

老太太的身体极好，我在那里住了一年多，就从来没有看见她病过，一天到晚都在花园忙碌，夏天就是早晚，下雨都不会停。
那个花园真是漂亮，但我也第一次知道，把花园弄到这个样子，得花多少时间和金钱，因此我是永远不可能有这样一个花园的。
除了上帝，老太太就最看重这个。
老太太恐怕是那种地地道道的美国人，有些狭隘自大，认为美国是什么都有，什么都是美国最好，别处就都是非洲，她从来没有出过国，也根本就不想出。
不过那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有美国政府给她寄支票；有上帝指引她，她能够依靠；还有一个美丽的花园。
人还能要什么？
所以她总是快快活活。

我在美国有一点感受很深，总可以看到和我年纪相当，甚至和我父母亲年纪差不多的人，像我的房东，仍然可以非常天真，他们为什么能活得那么容易呢？在中国就见不到这样的人。
看到她，想到我的母亲，就有些感慨万千。
我母亲不管从哪个方面都比她强得太多，比她聪明能干，比她更有恒心毅力，也比她受到了更好的教育。
就拿我来说，肯定比她那个女儿要难对付得多，可我从来就不敢跟母亲那样吵。
可母亲一辈子过的什么日子？
战乱，动乱，一直都在担心受怕，在灭顶之灾中挣扎。到了最后，能有几天安稳的日子，身体却又坏了。
那一代人身体不好，很多都是过去长期营养不良，压力过大，不堪重负而造成的，我母亲最后病倒的原因是典型的长期营养不良，她在那个年纪身体比房东要差多了，但母亲年轻的时候身体极好，从来不病。但很长的时间她都把食物让给了我们，特别在三年困难的时候。
有些研究说：生育可以延长妇女的寿命，但我想那一定指在不缺食物的情况下，像我母亲那一代妇女，很多都因为孩子而缩短了寿命。我想很多我同龄人都有这种感受，我太太就认为她的母亲也是如此。
早在2004年，第五十七届世界卫生大会就：“确认营养不良，包括营养不足和营养缺乏症，仍然是世界许多地区、尤其是发展中国家的一个主要死亡和发病原因，并且这项战略补充了世界卫生组织及其会员国在整个营养领域的重要工作；”
要注意这里说的是：主要死亡和发病原因。
大多数中国人能够吃饱是在文革以后的事。

所以如果有上帝的话，他对中国人可就不怎么公平。

我肯定是一个很好的房客，安静，不喝酒，几乎没有人来，能帮的我尽量帮，一个那样年纪的老太太独自生活并不容易。
老太太对我最失望的就是我不愿意跟她上教堂去，她非常虔诚。但想到我要坐在一群穿得漂漂亮亮老太太中间，那个牺牲就实在有些太大，尽管她会很得意。而且去了一次，个个礼拜都得去。
我那时的上帝没有那么复杂，就是分数。如果我平均成绩到不了B以上，我的I20就会有问题。我那时年纪很大了，不但英语不好，连专业都已经丢得干干净净，我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来侍奉另外的上帝。
老太太恐怕想，我还是一个不肯接受基督教化的野蛮人，但还是做东西给我吃，三明治也没有偷工减料，估计认为就是野蛮人也应该给吃饱。

只要是天有一点冷，老太太就会升上壁炉，尽管屋里有空调。
我就经常在温暖的炉火边，看着电视，吃着她跟我做的点心，听着她跟我絮絮叨叨，从克林顿的拉链一直到她的花园和狗。
有时候我看着电视就睡着了，她就会拿一床毯子小心给我盖上，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小，到她要睡觉的时候，就会把我轻轻摇醒，
“sweetheart，show is over，time for bed（宝贝，节目完了，去睡觉了）。”
我那一下子没有感到她在说英语，立刻就懂了，因为很久以前也有人对我这样说过，只不过用中文。我就跟过去一样，有些迷迷糊糊回到自己的房间，那时就有了家的感觉。

我毕业时还没有找到工作，就要回原来的那个城市，老太太说：
“在哪里不是找工作，你为什么非要回去？”
“我的朋友都在那里。”
“你没有找到工作之前，我不要你的房租。你又不用去学校了，中午就跟我一起吃。”
我那一下子有点惊讶，不知说什么好，她想了一想又说：
“你把车停了，就开我的车，反正一个月我开不了几次。这样你就用不着花什么钱。”
我想接下来她就要借我钱了，赶紧说：我太太马上就要回来，还是原来的老板，我不得不回去。我不敢看她的脸，那一定会让我十分难过。
尽管她们都要我一定来看她们，我却不知在忙什么，一次都没有去过，搬家时又弄丢了电话号码，真是不应该。
静下来时，我就真的有点想她们了。
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就想，如果她们能看到就好了，不过有些话我就不好说。但愿老太太身体还是和过去一样好，那个漂亮的女儿能用枪跟自己押个丈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