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没有开车窗,也没有开空调,但车内涌起让人肌肤寒颤的冷意。张大仍然单手掌着方向盘,另外一手闲闲地揣裤兜里,脸上带着一个让人费解的微笑。
“停车!”我喝道。
“这儿停得了吗?你也不看看地方。我说王老七,人生有时候也就像这高速路一样,上去了,就得按规矩飙着开,出事儿的地方间不容发,不是你想停就停,想缓就缓的……...算了,不说这些玄的,还是女人。你知道你那姓丁的马子,她让我想起谁吗?”
我不吱声。
“她像卫筝。一模一样的好强、机心。但卫筝是我的第一个女人。说来不怕你笑话,大学里穷得就差当裤子,没资本泡妞,工作后忙考试出国,没敢动女人的心思。直到进了宾大,还是童子鸡。卫筝那时候对于我,就像我的天一样。我后来常挂嘴上的――没拿她当真命天子、都是玩玩的、过几年再换贤惠的什么的,都是忽悠。刚认识她的时候,连奖学金都没有,靠着国内在外企卖命那两年的血汗钱,外加贷款,撑着交学费……我给人饭馆端盘子打五美元一小时的工,买20块一朵的黄玫瑰送她…..你以为、你以为我没有对婚姻、对女人认真过?床上、床下、她家门口――费城12月份,下雪的冬天晚上…..我哪里没求过――求她嫁给我?…..是她……她没有答应……”张大的声音有点哽咽,“没有答应我,背地里却留了一手儿,看我找不到工作,扭头就嫁给了那个秃头。”但他马上收住了软弱的音线,有棱有角地说出四个字,“从那以后…….”
从那以后。按照语法,这四个字甚至不能连贯成独立的一句话,可是他的意思在此已经完备了。从那以后,已婚的、未婚的,洋的、中的,清纯的、风骚的,老的、少的……慢着――我在想――他那种带着天下人负我的恨意去睡天下女人的作法,不是不像卢刚的。
他从高速路口拐了下去,但并没有停车,而是七拐八拐驶向一条没有街灯的黑暗陋巷。终于,他在一个废弃的停车场停了下来。
我伸手去开车门,却发现早被这厮落了锁。他交抱着两臂,冷冷看着我说,“老子今天带你上车,不为别的,就是要听你道个歉。明说下,我饶了你主子,不是因为我怕他是老美,而是因为他竹篮打水一场空,到了除了一场羞,什么也没捞着。至于你,我要的也不多。一句话,说了就放你走。”
“从我的死尸上踏过去。” 我不客气地回敬道。
张大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知道卫筝那年结婚,我送她什么?”
我不作声。寒毛渐渐竖起。
“我送她一个半人多高的大蛋糕。花了我半个月的奖学金。”
还是沉默。
“我希望她和她那秃头好胃口,都吃了下去,因为,他们可以对不起我的奖学金,但不能对不起我前一天晚上费半天劲儿抠出来的脚巴丫泥。”
我的胸口泛起一阵恶心。
“想跟我玩,你,还嫩了点儿!”他熄了火,把钥匙哗啦往衣兜里一装,“你打我那一拳之前,再给你主子跑狗腿,我也没跟你一般见识――人活世上,谁不靠别人赏口饭吃?可是我操!十年多的交情了,你他妈帮你主子抢老子的女人不算,还动手?!再说一遍,今天我本来没打算带你到这儿来摊牌――你也不是不认识爷的性子――带你上车,我点一点,你服个软,这梁子就算过去了――李老太的话我听了,也进耳朵里去了。好!既然你充硬的,今天就索性让你死个明白:你狗腿,老子忍了;那李三一样是撬了你哥们儿的女人,你怎么不拦着,反而还往他怀里揣呢?你那副正人君子、眼观鼻鼻观口的德行,以为老子不知道?!”
我冷冷地道,“感谢你费心了解我的过去。是Business 101教的还是《孙子兵法》教的?以前我亏心做过的事,正主儿跟你说了什么,我都认着。没关系。你现在打算叫我‘烂人’,我就应着,你叫三千声我应着三千声!不过李三没招你——他一老实孩子,三十大几的才找着一合适的人——拆了他俩儿你图一什么乐?”
他扬起脸问我,“拆了我和谭薇你图一什么乐?”
我不怒反笑,“你真觉得我拆了你俩?”
他阴森森地回答,“是不是的没什么所谓。关键是,我得不到的,谁也休想得到!”
这里不知是哪个黑人烂区,绝对叫天天不灵的地方。我暗中慢慢伸出手去,想摸出手机,被他手疾眼快地将我的手臂一折,手机已经到他手上,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内里蕴藏着海洋般愤怒和狂暴的力量,到底是每日坚持跑
我感到血脉喷张,愤怒像一条暴龙一样从心头窜了出来。用右手“啪”的一声弹开安全带,我向他的座位扑去。张大早就有备,他将自己的安全带解开,车座后拉,给自己制造了最大的空间。他半立在座位上,抵住我的攻势,反手给了我一拳,一片漆黑中,我甚至无法分辨那一拳打来的方向。
他咆哮道:“记住了,这一拳,是你还我的!你还给我记住了,老子是搞金融的,老子挨过的拳头,要他妈按印子钱算,一还三!”
我也咆哮起来,“操你妈!我现在就还你三!”我也挥起拳头打过去,不偏不正打中张大的鼻梁骨。一股湿湿的东西流淌出来,黏着我的手,想必是他的鼻血。他的攻势立即减弱,身体向他那边的车门倒去,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我不由住了手,将那血迹在衣服上蹭掉,那干干的血痕像毒蛇的脓液般吞噬侵蚀着我,那一刻,我的手不由抖了起来。
忽然,不防备间,张大像疯子一样从他的位子上跳起,猛的一扑,将我压在车门之上,一手死死按住我的身体,一手掐住了我的脖颈。他这一招完全点穴致命,我不仅动弹不得,而且立即无法呼吸,我感觉他的手关在渐渐的收紧,眼前一阵阵发晕,只消半刻时辰,我绝对会在这只魔掌下殒命。
我在心中狂叫:上天啊,竟然是张孝光!是张孝光!我竟会死在他的手下!!
他像是有读心术般,伴随着粗重的喘息,他一字一句地骂道:“王老七,你这个天真的傻X!今天老子本不想拿你怎么样,就要你一句话了事!你竟然敢动手打老子,逼我走到这一步!好,老子今天就现身说法给你看看,强者是怎么对待弱者的!今天你死也死个明白,这世界就是他妈弱肉强食的世界,不是我割你的肉、就是你割我的肉!杀了你怎么啦?杀人,老子见多了!操盘手指头一点就杀成百上千的人,米犹一次吸纳的资金可以让一个国家破产!老子亲眼见到过客户从40层楼上跳下去!你懂个屁!这就是世界!宽容?自由?尊重他人?狗屎!你要犟着不信,老子这就送你下去,把你那套陈腔滥调讲给阎王听听!”
我渐渐失去知觉,一道极亮的白光吸引我前行。我觉得身子飘飘欲仙,一股想要升空的浮力不可自控。这时,那道白光的背后响起一道凄厉的叫声,漠漠空寂中隐现常广寒悲切的面容:“不要来!王齐!不要奔月!不要!你还有人世的幸福,不要奔月!”
“帮我……”我微弱地呼喊。
“快念穿墙咒……. 王齐!不要来月亮,这里是世界上最悲苦的地方!”
“咒…..已经收回了……”
“没有!没收回!你还能的!!”
“我没力气了…..”
“别放弃!你醒醒!醒醒!!快念!”
我使出浑身解数,拼命用手挣开张孝光狠掐着我的喉管处,吸入一丝空气,努力念出七字咒:“混元一体太极真!”
最后一字刚刚念出,我就感觉我的身体似穿过一层有硬阻的薄壁,眨眼间,张孝光的手已经自我脖颈处消失,睁眼一看,我已经身在车门外。我四蹄朝下,如拱猪般趴在地面上,左侧是张孝光那辆宝马车的前右方车轱辘。不远处,晃晃走来一位身材瘦高、穿运动服戴绒线帽子的老黑,我强忍着咽喉的剧痛,发出一声惨叫:“救——命——!”老黑愣了一愣,向我的方向小跑过来。这时,我的眼睛忽感一阵刺痛,车头灯光闪起,原来张大开动了汽车,随着一阵刺耳的车轴转弯声,他和他的宝马去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