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年,我家从朝阳门搬到王府井附近,相邻的东安门大街便成为儿时最吸引我的街道之一。这条街并不长,东西向,一目了然。西望可见巍峨的紫禁城东华门,那是明清时文武百官上朝的必经之路。东边与金鱼胡同相连。金鱼胡同是清末权相那桐的府邸所在地,当年半条胡同都是那家的。小时路过这里,还可看到高高的院墙和朱红的大门。后来被和平宾馆等单位瓜分了。那家如日中天时,有人说,那府中花园的景致胜过历史上著名的金谷园(石崇)和半闲堂(贾似道),一点不比恭王府差。按照古代惯例,以后金鱼胡同说不定要改成那相胡同。有京城掌故专家开玩笑,宣武门外丞相胡同因严嵩得名,老严倒了,胡同改为绳匠胡同。若那桐也遗臭,那相胡同岂不是要改成“哪像胡同”?如今,金鱼胡同已拓宽为大街,空余胡同名,果然哪像胡同!紧邻金鱼胡同的东安市场,在文革改建前,和老西单商场一样,也是少儿眼中的有趣地方。里面光线暗淡,小巷纵横,感觉颇类长辈们常说的冀中平原的地道。小孩游窜其中,其乐无穷。改建成宽敞明亮的东风市场后,一点也不好玩了。
东安门大街不长,却常常挤满了北京中外权贵们的豪华轿车,因为这里拥有两家当年中国货物最齐全的单位。一个是公开的树立大字招牌的“友谊商店”,只对老外和外汇券、侨汇券示好开放,国人和持人民币者免进。另一个是隐蔽的,没有任何招牌,出入者以当兵的为多。进去时,气宇轩昂,眼高于顶,俨然钦差视察;出来时,洋洋得意,左顾右盼,洪声招呼汽车靠近,往车上装载各种市场上看不到的高级紧俏商品,从蔬菜、水果、鱼、肉、罐头到烟酒,琳琅满目,让过路百姓眼红充血,啧啧连声。虽说不公开,属神秘的内部供应,但周围百姓很多知道,这是特供七级以上高级干部的地方。所以怪不得当兵的趾高气扬,几千年的习惯,改也难。对这两个地方,我并没多少兴趣。倒不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而是颇不以为然。特别是“友谊商店”,每每见到不明真相的外地人被狼狈赶下台阶,觉得是对中国人的侮辱。很想像方志敏在《可爱的中国》里一样,挺胸振臂呐喊:“打!”
北京的孩子大概对这条街道最熟悉的是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小学时,我在这里看过《马兰花》《岳云》等儿童话剧。演员都是大人,扮起少儿,鬼怪精灵,活灵活现,台下看去,以为是真正的小演员,很受小观众的喜爱。文革前,这里改以放映电影为主,看的都是《年轻一代》《千万不要忘记》《夺印》《小兵张嘎》《小叮当》一类。其实它最早就是一家电影院,名叫真光,和共产党的年龄一样长。
热衷收藏邮票的人对这条街肯定也不陌生,中国集邮公司就在儿艺旁边。白天老有一些人手捧集邮本互相兑换,周末时狭窄的人行道挤不下,常要侵占街面地盘。我没有集邮嗜好,所以对这里很少关注。
在儿艺和集邮公司对面,曾经有一家在京城小有名气的西餐馆,名字有些怪,叫华宫食堂。规模不大,并不奢华。据说那里的烤菜和罐闷做得很好,超过新侨,不少名人闻香蜂拥,生意不错。不知什么原因,六十年代初关闭了,我从未去吃过。后来常常听人提起,有“空听船家说海鲜”的感觉。
每一代人都有不同的记忆,不同的关注点。东安门大街真正牵动我眼球的地方是几家门面不大的小店,都和吃有关。
小时候,从有记忆开始,无论社会还是家庭,物资都是相当匮乏;所以无论社会还是家庭,都一致推崇艰苦朴素,鄙视讲究吃穿。对男孩子来说,穿什么,并不在乎,布票少,那就实行九年一贯制,衣服不合体,或打俩补丁,也不是令人难堪之事,反倒招来夸奖:“这孩子朴素,觉悟高。”但是,“吃”就不同了。对正长身体的我来说,任何味道纯正的食物,都具有不可抗拒的极大魔力。走过饭馆、商店的橱窗,为了自尊,眼睛可以不看,鼻子则不能不呼吸,一吸,小孩很难保持胸怀不乱的定力。要想自觉抵制资产阶级的香风诱惑,还真需要有较强的老僧坐禅功夫才行。想吃却无缘享受,那个滋味和饿肚子相差无几,心里犹如几只鼠爪子在挠,难熬啊!
大概小时候能吃到的可称得上美食的太少了,因此,对吃过的记忆颇深,终生难忘。
馄饨侯位于东安门大街的东头。本来明清官员一大早等候上朝时,都要在东华门前吃点早点,所以那时这一带早点铺应该比较发达。馄饨有汤有肉,作为宵夜、早点均相宜,一碗馄饨,一个火烧,经济实惠。尤其在寒冷的冬天,成为大小官员的首选。馄饨侯与官员们的早点无直接传承关系,它出现于上世纪四十年代,从挑担、摆摊到开店一步步发展起来。它的绝活除了汤浓香,主要施展在馄饨馅上。据说选料精细,以鸡油拌和,故而味道独特,享誉一方。六十年代常见食客爆满,一座难求。在我的印象中,汤和馄饨都很油,但没有鸡的鲜香,也许改用了猪油一类。现在人们听说用动物油,一定害怕,不敢安享。那时却极大满足了缺少油水的需要。从店里出来,人人脸泛油光,有的舌头仍然依依不舍地游走在嘴边。我不太喜欢馄饨侯,不是因为味道,而是嫌人太多,让人吃起来不得从容尽兴,所以独自去吃的少。然而,到周末晚上,每当家里让我去馄饨侯买馄饨,用锅端回家里吃时,还是非常高兴。不过,记得一段时间里,店里有限量供应的规定,不管你有钱有粮票,都不能多买,好像一个人只能买两碗还是三碗记不清了。要想一人一次把全家人的量打足,那是做梦,或者只是传说。于是得纠集邻居伙伴浩浩荡荡前往,好像有意为馄饨侯作广告似的。
吃馄饨侯是“公款”,用不着我操心。偷尝其他美食,则要动用“私房”。小时候,零花钱不多,往往要靠开动“11路”节省车钱。 钱来之不易,自然只能集中使用在最好的项目上。什么是最好的呢?在东安门大街上,我认为是益利的酸奶和浦五房的酱驴肉。那时,不敢怂恿家里去买,害怕说我贪图享受,被资产阶级思想俘虏了。自己偷偷买来吃,更不敢让家里知道。悄然进行的隐秘,增加了品尝中的美味感觉,成为儿时的一大乐趣。
在“友谊商店”旁边,有一家益利食品厂的门市部,卖些糖果、蛋糕、面包、冰激淋、牛奶等。店内摆放四五张桌子,可供客人使用。店内飘荡着面包的甜香和牛奶的奶香,人不多,座位常空。我很喜欢益利的面包,圆面包、葡萄干面包、黄油面包、维生素面包,松软可口,物美价廉。但是要粮票,我的粮票大部分在学校食堂,剩下的被家里掌控,所以常常只能望而兴叹,大吞口水。面包难得亲近,糖果充不了饥,热牛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酸奶则不同。当时,酸奶尚未在北京流行,吃的人不多。我记得一罐酸奶二角五,加押金二角五,共五角钱。这个价钱可买一斤素炒饼,或二斤馒头,或五个圆面包。我以前没有吃过,依照常识,家里的牛奶酸了,一定是坏了,不能再喝,只能倒掉,所以想着酸奶不会好吃。另外我也嫌贵,宁愿花一角五买个纸杯北冰洋冰激淋,或者买奶油鸳鸯冰棍,顶多二角钱买一块奶油蛋糕,再多花五分,殊觉肉痛,何况还要交押金。有一天,一位拄着手杖的儒雅老者,买了一罐酸奶,打开封闭罐口的纸,倒入另备的一小包白糖,然后用勺一小口一小口地放入嘴中。我买了一个冰激淋,坐在老人对面,快活享用。从小吃东西都是狼吞虎咽,我的冰激淋早就吃完了,老人还在悠悠地不紧不慢地从罐中往外舀着酸奶,仿佛取之不尽。老人见我有些诧异地看他,也起了童心,指着酸奶问,你喜欢吗?我摇摇头,没吃过。他说,这个比冰激淋有营养。一个“有营养”激起我的好奇。那时困难时期已经过去,家里大人也开始越来越多地提到“营养”,每提一次,餐桌上便出现了肉、蛋、鱼一类,所以,在我的头脑里“营养”就是好吃的东西。过了几个星期,当我的口袋里有点积蓄时,咬咬牙在益利买了一罐酸奶。那时,酸奶不含糖,糖需要另买,我舍不得,就没要。罐子是白磁,上有蓝字。押金就是为回收它,如果没有押金,我还真想把它带回家,养蛐蛐正合适。酸奶没糖确实有点酸,但没有怪味,很稠,凝固得像鸡蛋羹,像豆腐脑,不用勺子没法吃。头两次,我并不喜欢,只是想到“营养”,才硬着头皮下咽。几罐下肚,才有了兴趣。现在国内的酸奶品种多了,但是稀了,感觉奶香也淡了,再没有当年的味道。
浦五房是有上百年历史的南味肉食老店,五十年代为了繁荣装点北京市场,从上海迁来。门面不大,不留神便错过,里面若有二三十个客人就塞得满满的,每次去,排队的总在十几人左右。和北京那些北方风味的老店相比,它的酱肉都略带甜味。三年困难时期过去,它的品种又逐渐丰富起来。其中南味酱肉、无锡排骨、熏鱼、叉烧以及各种香肠很受欢迎。有时,去得晚了,往往橱柜空空,宣告售罄。浦五房的最大特点,大概是它所用的酱汁不加酱油,而是用糖和红高粱作的红曲再添其它多种佐料制成。颜色自然鲜亮沉稳,诱人食欲。后来见到一些人做的广式叉烧和西安人做的腊牛羊肉,涂有食用色素,红得恐怖,且味道比浦五房的差远了。长途搬迁的饭店、食品店不可能保持风味绝对不变。为了适应北京人的口味,浦五房逐渐融入了北方因素,其中酱驴肉是一个创新品种。最初,我比较喜欢叉烧,后来忘记从哪本书上看到“天上龙肉,地上驴肉”,知道稀罕,遂买了一点品尝。一尝,便上了钩。酱驴肉外形颜色看上去和“月盛斋”的酱牛羊肉无大区别,吃起来不油不柴,味道醇厚,软烂恰到好处,回味甜香,但又没有南味的甜度,正合我的喜好。也许因为货源问题,才吃了几次,就绝迹了。说是几次,并非十天半个月的时间,而是我攒钱不易,吃一次的周期长,一年也享受不了两三回。后来下乡、搬家,再没吃过浦五房的肉食。最后一次见到,则是七十年代末在西安上学。老弟知道学校伙食差,我又好浦五房这口,便从邮局寄了一包。我收到,打开一看,叉烧、酱肘、小肚、蒜肠,竟然发霉变味了,拍案可惜半晌,无奈扔掉。
八十年代初,东安门大街成了著名的北京夜市,卖各种小吃,游人摩肩擦踵,生意红火。但是我却一次也没去过,有点遗憾,也有点庆幸。因为后来不管在哪里吃到的美味,似乎都无法与儿时记忆中的相提并论。也许,那时的美味只是记忆中的幻觉,实际情况是孟子说的“饥者甘食,渴者甘饮,是未得饮食之正也,饥渴害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