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撅起嘴:“我早上四点就出去上班了,好不容易下班看到你,你又要离开我了。”
我哈哈一笑,放下课本:“好吧,那我就呆在家里。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只要坐我旁边就行了,我不打搅你学习,你可以继续做作业。”
“那你干什么?”
“我看你学习。”
“看我学习?”我奇怪地问:“你不觉得那些符号和公式无聊?我要是看完全不懂的书,会倍感无聊和痛苦。”
“没事。你就只管做自己的题吧。” 他帮我打开《微积分》:“知道吗?今天上班的时候,我跟同事说你在学习微积分,他立刻叫道:‘噢,我的上帝!’”
“为什么?”
“因为美国人对数学普遍都有焦虑症,如果你数学好,旁边的人立刻对你肃然起敬,所以,我总忍不住在其他人面前夸你:‘相信吗?我的中国妻子不仅数学很棒,还会讲三种语言!’ 。我真的很为你骄傲!每次想起回你老家的情景,看到你从那样的一个小村庄一步步走了出来,就觉得中国欠你很多。你有个很棒的大脑,高度自律刻苦,但因为生长在农村,被剥夺了很多机会,所以我下决心让你衣食无忧地读书,做好连供你八年的准备。”
刚才还在笑的我,被感动地想哭。这个善良无私的美国男人,用自己的辛苦钱,来弥补我在中国缺失的机会。我的丈夫,成了我人生路上的新伯乐。
Jeff总觉得我比他聪明很多倍,但很多重要的决定,都是他帮我做的。我不知道该选什么专业, 对文科没兴趣,但对理科又没信心,在中国大家似乎都有个“共识”:外语专业的人根本不是学理科的料。 但Jeff却说:“数学也是一种语言,正因为你有能力学好外语,你也一定会学好数学。”
就这样,在他的大力推动下,我在两个月内自学到了能学大学数学的程度,又用一个多月,自学完了《大学数学》、《三角学》和《微积分初步》三本教材。进行到《微积分》时,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感觉自己象是从雪山出发、走过漫漫征程的长江。
但挑战依然存在,而且是更大的挑战,看不懂一道例题,头痛的我只好放弃,第二天六点起床后,我重新开始,一边思考,一边朗读所有的公式和定理,终于豁然开朗,立刻做后面相应的习题。答案是对的,狂喜的我一个人在家里给自己鼓掌。这种求知欲带来的成就感和快乐,让我体悟到生命新的意义。
有个小学同学前几年曾问我:“我一直想不通,那个时候我们这帮女孩子就知道玩,为什么当时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学习?”
我给不出答案。我只知道,为了读书,我可以放弃很多。上小学五年级时,班里一个女孩子炫耀一个亲戚给她买了五十本《少年文艺》。这让我坐卧不宁------那可是整整五十本课外书啊!
我跟那个女孩子没怎么打交道,因为我讨厌她的做作,但在课外书籍奇缺的农村,这五十本书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我只好把自己的交友原则放在一边,违心地走到那个女孩子跟前:“咱们俩交个朋友好吗?”
给Jeff讲这件事的时候,我为自己当年的虚伪面露尴尬,他却开怀大笑:“很多人为了钱虚伪,你却是为了书!太可爱了!让我想想,我小时候好像也干过这事,但我是为了玩那个小男孩的新玩具。”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上学第一天起,就那么喜欢读书,但长大后,我却明白自己读书的原因。
首先,因为我喜欢,如果不读书,我不知道该干什么。坐下来,打开书,我就进入了一个宁静、美好而又神奇的世界(尤其当我读天文学书籍的时候)。
其次,学习的充实与快乐让我也从周围人身上得到正面的反馈。随便聊一会,我就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喜欢、尊敬和欣赏。学习先给了我一个世界,而交流又让我给别人呈现了一个新的世界。
最重要的,是学习让我感受到生命的意义,并被这种不断发现的新意义所鼓舞。我也曾有过职业倦怠期,但对现实越不满,我就学习越努力,总会有那么一天,学习积攒的能量让我改变了现实:又一个梦想成真!Yea!
富士康自杀频繁,说明有些人觉得活着没意思。我毕业后第一份工作就是在台资企业,完全理解富士康员工的困境。当时那个厂一个月只休息一天,全封闭。但即使不封闭,我也不敢出厂门,因为东莞经常有打工妹被杀的恐怖,出门交通工具都是摩的,坐上去心惊肉跳。有一次我和两个男同事出去,三个人叫了三辆摩的, 我刚一坐好,那个摩的司机就一路狂飚,我一看那两个男同事还没跟上来,就吓傻了:这个司机为什么开这么快?他想干什么?
我担心的,不仅是交通安全,也是可能发生的其他不测,尤其当司机故意往偏僻的地方开。
我开始思考如何逃生,我想跳下摩托车,但怕自己被后面的车辆给撞上。我想挥拳去揍司机的脸,又怕他栽倒后我也跟着倒霉。
心急如焚的我,终于看到了追上来的两个同事,左右夹击的他俩让摩的停下,骂那个司机:“你疯了?干吗开那么快?这可是我们董事长亲自招来的翻译,她要出了什么事,我们俩个大老爷们谁担待得起?”
虽然董事长一心栽培我,全厂的人都很喜欢我(除了那个嫉妒我的办公室主任,我两个月后就辞职了,并下决心再也不去工厂上班。不仅因为出了厂门担心人身安全,也因为在工厂的单调与无望。我是在有空调的办公室里做清闲的翻译,但很多少男少女却在只有风扇的车间里挥汗如雨。高温下加班更容易疲惫,不小心被机器伤害后,却得不到任何赔偿。老板不在乎你辞职或者丧失劳动能力,因为人才市场还有那么多廉价劳动力在等着进来。
后来我回西安给大学生上课时,对其混日子的态度痛心不已。我站在讲台上,诚恳地说:“我理解在考试的大棒下,爱上学习很难。你们很多人对现实不满,但在你们眼里糟糕的现实,却是另一些人的奢侈。你们的父母有钱让你们坐在这里读书,而很多读不起书的同龄人,此刻正在南方的‘血汗工厂’里,一边擦汗,一边忍受机器的轰鸣甚至伤害,还要时不时面对上司的批评,偷偷擦掉委屈的眼泪。你们下课后可以去操场踢球,或者去图书馆读喜欢的书,可那些工人,却只能拖着酸痛的身体,回到集体宿舍,忍受吵闹,就为了那养家糊口的微薄薪水, 工人必须停止对未来的憧憬,才能被动地忍受生活,怎么可能享受到生活的乐趣?如果你们现在就用麻木来混日子,将来工作后,学无所成,也只能变成任人宰割的廉价劳动力。”
参考我在台资企业的打工经历,我想告诉郭台铭:为了预防新的跳楼,给厂区安装防护网,是远远不够的,因为自杀的方式有很多,最重要的,是用责任心和爱心给员工编织安全网。比如,把加班时间改成培训时间,不仅是培训工作技能,也可以培训和工作毫不相干、但却对生活质量密切相关的音乐课、美术课、文学课等,让员工根据各自兴趣,参加不同的活动,既能放松身心,又可以积极进取。最好给厂区弄个花园,一个车间负责一块地,种上各自喜欢的玫瑰或者蔬菜,让员工体会新生命破土而出的喜悦。还可以建个“微型动物园”,养些可爱的小动物,员工可以抱抱温顺的猫,拍拍亲热的狗,再和贫嘴的鹦鹉一起大笑。
我相信所有这些亲近自然、修身养性的活动,都会让员工感受到温暖和希望,更加热爱生命,感激老板,因为生命是有意义的。 活着,真的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