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命抵一命
要说这辈子被迫做过什么有违自己心愿的事儿,那就是生老二了。
多数人对自己的能力是有自知之明的,我尤其如此。当初怀了老二,就下决心不要。不能要,不敢要,要不了。我实在没有能力再揽下一个生命。人命关天的事儿。
约了医生,看了大夫。就等着做手术了。
孩子他爹没啥人生目标,生女儿是他的终极目的。认识他之后,他第一次租了个电影录像带回来给我看,就是那部喜剧《新娘之父》。那时候他自己老婆还八字没一撇,就已经想象着女儿出嫁为父的恐慌了。有人真是一辈子超前,不肯按部就班。低头听他讲解电影、津津乐道那位新娘父亲的心情,不看着他的脸,还真觉得他跟我爹是同一辈人。
我要是选择去做手术,就等于主动发出离婚申请。这个我懂。一向我行我素的我这次苦被套牢。一向不信鬼神的他,发动同事、朋友,去各种宗教寺庙为他、为我、为孩子祈祷。别管哪个庙里的神仙,全在他心中忙碌了起来。
之后,尽管我抱怨、不满、耍脾气,孩子还是生下来了。幸好是女孩儿,否则可能得一直生下去。也兴许会纳妾。
孩子生下来之后,我彻底脱了形。脸型、脸色,一年之间面目全非。
那几年常去一家中餐馆吃饭。生完孩子再去,服务员中的大姐大以为我遭受人生猛烈打击自杀未遂。每次看到我都痛心疾首地说:好好一个人,怎么就给折磨成这样了。
终于,有一天她跟我说:有两位台湾来的高人最近出没于湾区,我给你约了个时间,给你看看。估计要是搁到文革期间,她得给我联系忆苦思甜报告会上发言的机会,控诉婆家的虐待。
我便真的去了。在一家饮茶的广东餐馆,请两位高人指点了一番。结果无非是说你命该如此,认了吧,别痴心妄想了之类的。青春的尾巴,就这么被我自己包的一个80美元红包,咔嚓一声,剪断了。
有段时间,寝食不安。人就活脱脱地瘦成了一捆柴火。他爹说,你也别这么跟自己过不去。反正你也不想活了,就废物利用一下,只当自己已经死了,行尸走肉,陪我们爷儿仨度过余生。我们领情。这丫头跟我一命抵一命。
要说,女儿小时候不是个难带的孩子。她除了一个普通孩子需要大人帮助的地方之外,也作出种种讨大人欢心的举动。求生不易,也真难为了这孩子。她在体察、揣摩如何让娘心甘情愿地把她养大。他爹说,这孩子从来不把自己弄进死胡同,举动间总是处于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位置。他爹说这话的时候,她也就三五岁。我不似他爹能揣摩人,愣愣的,被孩子哄着,并不知道她的把戏。
直到她长大了一些,才觉出带她越来越困难。这种困难或许是我自己当初种下的种子。我孕期的厌烦、不安、不满,都化成了她现在的各种抱怨。几乎每一次去上跳舞课,她都会抱怨。老师不好就抱怨老师,老师好了就抱怨自己。我本是个只会给别人脸色看,自己不会看人脸色的半傻子。现在得天天看她的脸色。终于,连行尸走肉都当不下去了。
那天,真的惹急了我。带着她和哥哥出去,一边走一边跟他们说,要是有人领养你们就好了,我真的累死了。他俩竟然嘻嘻哈哈起来,说,哦,已经太晚了,我们都这么大了。人家要领养,也得三岁以前。
敢情他们都研究过了,难怪过了三岁前的危险期,就变得这么难带。既然你们俩这么机灵,就向你们摊牌吧:我实在干不了,带不动了,不想要你们了,你们看我该怎么办?
哦,你只能违法乱纪,把我们杀了。俩人边说边笑,以为在编排一出戏。另一个接着说,你得设计得巧妙一些,既要出事故让我们死,你自己还得身在其中,不要让自己也死了,这样别人才不会怀疑你。
要是那样,我才不在乎我自己死不死。我回答说。然后建议道:要不然你们好好活着,我自己死,也就不用带你们了。老大哈哈大笑:shame on you. 笑声中一副料你也不敢为的自信如风铃一样清脆地响着。
他们就是不怕,就是没有危机感。恼怒之中,我只能把这种现状怪罪到他爹身上。他爹就知道宠他们。放养的方式还不简单是放牧着牛羊,那样多少还准备让他们产奶、产肉,他爹的放养就是把他们养成宠物,除了撩人心弦、委人责任、挑战耐心之外,并无别的打算。
我真的被他们气病倒了。连着看了三次中医,仍然在惊恐的咳嗽中煎熬。医生说你好像休息不好。我说可不。医生说聪明的孩子难带。大概是真的,尤其是小聪明的孩子。医生自己有四个孩子,其中一个女儿有三个小子,经验老多。
女儿差不多具备了我们小时候认为的一个坏女孩儿应有的各项素质。跟他爹诉说,他爹纠正道:就是长得不够漂亮,算是她的福气。我跟着纠正,是这个社会的福气。他爷爷批评祖国的一些现象时说,总是丧事当作喜事办。有时候,还真是不得已。比方我们这对儿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