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千寻:爱在你转身时盛开

  谨以此书献给我的母亲
  代序
  这是一个有关诺言和等待的故事。写这个故事源于和朋友的一个赌注,今年三月,很偶然在网上碰到我的美国朋友罗特,此前他并不知道我在写小说,得知我一夜之间成为"作家"后,吃惊得哇哇大叫,而看过网上发布的作品,他连说几个"不相信",然后跟我打赌,有本事你编个意大利的小说出来,我就服你。我当即夸下海口,不就是编个小说嘛,有啥稀奇的,不信你等着瞧。
  再说我的这位美国朋友很喜欢旅游,经常世界各地飞,而他去得最多的地方也最喜欢的国家就是意大利,他在他的MSN空间上发了很多意大利的照片,佛罗伦萨、罗马、威尼斯,在他的镜头下格外的饱满有意境,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巧的是,因为《如果可以这样爱》的关系,我拥有很多的海外读者,经常收到读者的倾诉,跟我谈他们在海外的经历以及听到的各种离奇的故事,其中有一个加拿大的读者给我讲了一个等待的故事(不知道是不是她亲身的经历),她说她的一个朋友,真是很不幸,跟一个男人在威尼斯的叹息桥上有个七年之约,可是就在离约定时间只差两个月的时候,那个男人突然自杀身亡。真的好不幸……那封信很长,足足有十几页,我看后很久无法从这个故事中抽离,我问她,为什么要约在叹息桥上呢?她说,在威尼斯的叹息桥,有个很美丽的传说,传说落日时分在这里亲吻的男女,可以天长地久。
  几乎是刹那间,我就决定写下这个故事。
  天意吧,我认为。
  当时刚过春节,天气很冷,而我刚在武汉买房子,要过去装修,于是我收拾行李在新家附近租了套民宅,在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开始了一次奇妙的文字旅行。一切都是陌生的,包括笔下的国家,那么遥远,隔着半个地球呢。写到结局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处于极度亢奋状态,没有事先的构思,自己都不知道下一个情节是什么,完全是跟着感觉走。书中很多东西都是我切身体会,也有个人喜好,比如小说中提到的抑郁症,我就有过体会,那种痛苦无法用语言形容,很自然被我带到了小说中,男主人公祝希尧就是一个严重的抑郁症患者,他最后的命运跟他的这个病症有着紧密关系。还比如,我喜欢紫色,小说的一开场,祝希尧跟女主人公冷翠邂逅时,她就穿着紫色的衣裙;我喜欢画,就会在小说中写到很多价值连城的名画,整个故事就是围绕着冷翠的姐姐失窃的那些画展开;我喜欢法国的酒庄文化,就设置了让冷翠在酒庄的葡萄园中漫步,还给她配上一个风趣幽默、智慧的老头杜瓦。所以我经常跟读者说,小说不一定是作者的亲身经历,但一定有作者个人的影子在里面。
  在写这篇序时,出版社发来好多封面,让我选,我一眼就看中一个信封样式的封面,褐色的牛皮纸,上面盖有异国邮戳,而邮票则是一张威尼斯叹息桥的照片。我佩服设计者对作品的理解(虽然未必会用那个),没错,这就是一部旅游的小说,不同的人物在不同的城市中穿梭,留下的不仅仅是叹息桥上的一声叹息。罗马那个可以看得见落日的酒店房间、佛罗伦萨暮色下的山冈、威尼斯夜色迷离的水域、巴黎的神秘古堡、普罗旺斯的薰衣草花田,这些很多存在于人们想象中的东西,都会通过千寻的文字活生生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不光是看故事,还看风景,这就是我写这部作品的初衷。
  但这些都还不是这部作品的主题,虽然写了几部小说,但我总认为文学作品一定要带给读者一些思考,否则就是快餐,看过了就看过了,没有任何意义。而通过这个故事我想要告诉读者的是,当你拥有一份感情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珍惜,不要等爱情遗落之后才后悔莫及,这个道理很多人都懂,可是真正遇上,很多人都会犯同样的错误,以为可以等,再等……结果很多美好的爱情,就是在等待中逐渐枯萎凋零。花谢了,可以再开,而爱情一旦凋零就没有盛开的可能了。
  "这世上什么都可以等待,唯有爱情不能"、"如果'对不起'有用,还要悔恨干什么",这些文中的原话一定可以让读者有所感触的。
  我自己也深有感触,在完成这部作品时,恰惊闻我的母亲罹患绝症,没有人知道我心里有多痛,母亲年轻的时候吃了很多苦,好不容易儿女们都长大了,各自成了家,原本可以好好享享清福了,命运却给了她致命的一击。这些日子,我总在夜深人静时想起我过去待母亲的种种,年少时任性叛逆,经常跟母亲斗嘴,惹她生气,成年后又因为家庭和工作,对母亲忽略至极,经常十天半个月难得回家一趟,连电话都很少打,那个时候我总觉得母亲反正还健在,以后有时间了再好好孝顺,殊不知亲情如同爱情一样,也是等不得的,一旦亲人离去,再想弥补就只能是遗憾。所以,这部作品中,又有更深的一层意义,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可以爱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爱,别最后留下遗憾。

  稿子交到出版社的时候,我去看母亲,可怜她正在做化疗,不停地呕吐,我流着泪跟母亲说,"妈妈,我给你写了部小说,就要出版了,你要快点好起来,这样才可以看到我的这部小说写得有多好……"母亲说不出话,只是流泪、点头。一走出病房,我就在走廊上号啕大哭。现在,写到这篇序的最后,我仍然抑制不住想哭。
  而窗外,正是落日时分,我想到了小说中经常出现的落日场景,冷翠站在威尼斯的叹息桥上等待着爱人Jan的出现,她想亲口告诉他,"我爱你"。
  现在我也想通过文字告诉我的母亲:"妈妈,我爱你!"
  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千寻千寻007年11月21日于长沙

  楔子 十年之约
  我站在威尼斯的叹息桥上,
  一边是宫殿,一边是牢房。
  举目看时,许多建筑物忽地从河中升起,
  仿佛魔术师挥动魔杖后出现的奇迹。
  千年的岁月用阴暗的翅膀将我围抱,
  垂死的荣誉还在向着久远的过去微笑,
  记得当年多少个番邦远远地仰望,
  插翅雄师之国的许多大理石的高房:
  威尼斯庄严地坐镇在一百个岛上。
  这是英国诗人拜伦写的一首有关威尼斯叹息桥的诗,冷翠是在飞机上的旅游画册上看到这首诗的。画册上介绍说,这座桥建于1603年,桥的两端连接着总督府和威尼斯监狱,是古代由法院向监狱押送死囚的必经之路。当犯人在总督府接受审判之后,重罪犯被带到地牢中,可能就此永别人世,在经过这座密不透气的桥时,只能透过小窗看看蓝天,不由自主地发出叹息之声,再向前走便要告别世间的一切了。叹息桥由此得名。
  画册上的图片很小,就是一座短短的廊桥而已,架在水巷上毫不起眼。冷翠有些失望,或许是图片没有拍出真实效果吧。但无论如何,她对这座桥是充满向往的,对于相恋的人来说,再普通的桥一旦被赋予某种特定的意义,也会变得不普通。
  让冷翠对这座桥产生向往的是姐姐的一本《罗马日记》,这本日记是在姐姐的旧宅中找到的。冷翠的姐姐碧昂,一个曾风靡法国的芭蕾明星,已于几个月前在古城罗马去世,年仅二十九岁。
  一个月前,冷翠以姐姐遗产的继承人身份来到意大利,这才惊讶地发现,姐姐全部的遗产就是一栋破败不堪的旧宅,位于佛罗伦萨一个风景如画的山丘上。虽然是建在异国的佛罗伦萨,但很有中式的味道,前后均带花园,前面的院子里有假山、水池、凉亭,后面的花园有秋千,花草也种了不少,最让冷翠心仪的是秋千边上种着的好几棵玉兰树,因为不是春天,看不到洁白的玉兰花盛开,冷翠颇有些遗憾。而透过围墙,可以看到各色野花爬满草坡,美丽的山冈下是红白相间的城区,红的是瓦,白的是墙,宁静的阿尔诺河蜿蜒穿过城区,将这座以文艺复兴闻名于世的城市一分为二,河边最抢眼的建筑就是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红色圆顶,阳光下竟似一颗华美的宝石,闪烁着举世无双的光芒,有风的时候,隐约还能听到教堂古老的钟声自山脚下传来。
  因为宅子长时间没住人,里面布满厚厚的尘埃和蛛网,偶尔,黑暗的角落里还会蹦出一两只肥硕的耗子,迅速地穿过房间跳到窗外,冷翠想,姐姐生前肯定很少过来住,那些耗子根本就不惧人。其实房子里的家具看得出来都不是什么低档货,有檀木的太师椅,也有华贵的皮沙发,摆设中则多为花瓶瓷器,因为长时间没人擦拭,灰蒙蒙的,看不到光泽。
  冷翠花了好几天时间来打扫这屋子。
  首先收拾的就是姐姐的房间,在二楼拐角处,房子不大,但布置得很有复古的风格,粉色的墙纸,白色的窗帘,欧式的梳妆台摆在靠窗的角落,竖着四根圆柱的公主床看上去像古董,柱子上缠绕着的纱幔布满灰尘,几乎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了。最吸引冷翠的莫过于整整一面墙的衣柜,打开柜门,好多衣服啊,款式虽说有些过时了,但面料好似都不普通,而且大多是少女装。所以冷翠判断,衣服都是姐姐少女时代穿过的,或者是稍稍年轻的时候穿过的。她抚摸着那些衣服,闻着柜子里若有若无的馨香,感觉像是在跟姐姐做近距离的接触。
  姐姐的日记是在书桌里发现的。日记藏得很深,在书桌最里边的抽屉里,用一个首饰盒装着的。不止一本,厚薄不同,共有四本。从最早的日期来看,应该是姐姐十五岁的时候开始记的。头两本大多是记录她在巴黎舞蹈学校学芭蕾的生活点滴,似乎很痛苦,把学院里的老师形容得跟个巫婆似的,而且学院的生活非常单调枯燥,管理极其严格,姐姐显然是不快乐的。后面两本记录的是十八岁以后的事了,随便翻开一页,冷翠格外认真地看了起来--993年4月8日 星期四 罗马落日酒店
  我这一生的幸福都毁在一个女人的手里。
  当然,她可能不这么认为。她会觉得是她给了我衣食无忧的生活,让我从小跻身上流社会,步入辉煌的艺术殿堂,是她塑造了我。没错,是她塑造了我,也是她毁灭了我,她在我身上所有的付出,不,确切地说是投入,都只不过是为了后来她能在我身上获取更多的回报。当她在我身上再也索取不了她想要的时候,她就一脚把我踢开,像踢一条狗一样地踢开,对她来说,我就是她蓄意养着的一条给她获取财富的狗。
  非常不幸,这个贪婪恶毒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
  其实也不是我亲生的母亲,我的生母在中国,是她的姐姐。这个秘密是在我九岁的时候偶然从她的信件中发现的,后来她也亲口承认,我是她姐姐也就是我姨妈的孩子,出生不到二十天就被她带到了意大利佛罗伦萨。至于为什么把我带出国,她没有细说。但我后来一直设想,如果我没有被我那个狠心的姨妈,也就是我的生母抛弃,也许我会在中国过着很平静的生活,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活得没有一点自尊,经历着血泪纵横的悲惨人生。我恨那个抛弃我的女人,但越恨却越想念,没有见过面,完全靠想象勾勒着她模糊的形象。而且母亲还透露过,我的生母在抛弃我后又结了婚,并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个女儿,也就是说,在遥远的中国我还有个同母异父的妹妹。这更让我陷入长久的想象中不能自拔,妹妹,我有个妹妹,她长什么样呢?也跟我一样每天都学芭蕾,过着身不由己的生活吗?
  我不止一次跟母亲打听妹妹的情况,但是母亲很严厉地斥责我说:"你跟她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你现在是在外国,上流社会,而她……"
  后面的话母亲没有说出来,表情透着尖酸和轻蔑,我却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太明白了,母亲一生都在致力于融入所谓的高贵的上流社会。而且她也做到了,她觉得我国内那个妹妹根本就是个下等人,不配跟我生活在同一个世界。
  可恶的母亲!
  但是有什么办法,母亲就是这样一个极度虚荣和冷酷的人。就我所知道的,在爸爸之前,她还结过一次婚,是在国内结的,据说是个老头,到意大利没两年就把人家踢了,嫁给了爸爸。当然,我的这个当医生的爸爸也不是亲生爸爸,但是我爱他,他也爱我,这个世上除了Jan,只有他那么爱过我。
  从小,爸爸就宠我,每当妈妈逼我学琴,逼我跳舞,逼我做我不喜欢做的事情时,总是爸爸出面帮我说话,求情。妈妈很在意爸爸的态度,所以有爸爸的时候,我多半是轻松快活的。在我有限的童年记忆中,爸爸永远是那么的温和,对他的病人是如此,对他的宝贝女儿也是,每天下班回家,他人都还没进来,就在院子里喊着我的乳名:"小葵,宝贝,爹地回来啦!"后来我才知道,爸爸在跟妈妈结婚前有过一次婚姻,而且也有一个女儿,但是很不幸,他的妻子和女儿在一次飞机失事中双双遇难,在其后的近十年里,他没有再娶,直到认识我的母亲。而据他自己说,他一方面是被母亲的美貌吸引,一方面却是对当时不到两岁的我心生怜悯,想必是我的小模样让他想起了他去世多年的女儿。他将对亡女的爱和思念毫无保留地转移到了我身上,十几年了,我常常在梦中听到爸爸深情的呼唤,"小葵,小葵……"我在梦中应着,醒来却是泪流满面,瞪着空空的天花板再也无法入眠,然后才意识到,爸爸不在身边。
  是的,爸爸已经离开了我,在我十一岁那年,当了一辈子医生的爸爸却救不了自己,去了上帝那里,是心脏病突发,在给别人做手术时死在手术台上的。爸爸死后,妈妈的生活并没有多大改变,还是一天到晚梳妆打扮,疯狂购物,用爸爸的信用卡在各种奢侈店里签单。爸爸活着时如此,死后她更是变本加厉,很快就将爸爸多年的积蓄挥霍一空。爸爸只是个医生,不是富豪,财富是有限的。而连神都不能宽容的是,爸爸的妻子,我所谓的母亲在爸爸去世后的第二个月就开始出入高级Party,为的是结识新的有钱男人供她挥霍,那时候,每天很晚,她总是被不同的男人送回家,有时候,那些男人在把她送回来后,会自行离开,有时候会留在妈妈的房间里过夜。那个房间,曾经也是爸爸的房间,她跟那些男人在爸爸的床上弄出我非常厌恶的声音,我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非常的厌恶!我可怜的爸爸,如果天堂有眼,他不知道会有多难过。因为爸爸生前是很爱妈妈的,对妈妈从来就是有求必应,满足她的一切有理和无理的要求。我常常在想,即便国内的生母抛弃了我,但如果爸爸不是那么早去世,如果上帝给我多一点点的怜悯,我后来的人生或许也不会遭遇那么多的不幸,而这些不幸全是我的妈妈一手造成的。
  现在,我是在罗马记录这篇日记。这个日记本还是爸爸去世的那年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一直舍不得用。这些年,我过得很糟糕,混乱麻痹的生活让我根本提不起心情写日记,但是今天,我忽然有了想写的冲动了,今天,哦,感谢上帝,对于我来说是个奇遇!
  先说说我怎么来罗马的吧,从法国逃回来的!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焦灼地想要回来,推掉数个重要演出,就这么跑回来,我几乎可以想象到母亲冷酷的脸和声色俱厉的训斥。但这次我不管了,我已厌倦巴黎浮华糜烂而麻木的生活。虽然我现在也才只有十八岁,可过早的舞台生涯早已扼杀了我的天真,脸上终年堆积的脂粉常常让我认不出自己原来的面目,所以我对生活已经有了足够清醒的认识,我不再那么单纯而好幻想,我只是个被人操控的木偶,至少这次来罗马之前,我没有奢望不期而遇的罗曼史,生活本身就是一个弥天大谎,我已不再指望什么。
  傍晚,一个人独自漫步在罗马街头,我的情绪空前低落,来罗马这么多次,我还是觉得自己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在所有的人中,只有我是孤独的。这种感觉让我尤显伤感,但原本沉寂的心却又有些莫名的躁动,非常奇怪,忐忑不安,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心潮起伏的感觉了,难道今晚会发生点什么?我不由加快了脚步。
  我穿过罗马最拥挤的一条小街,街道两边密布着食品店和咖啡厅,还有一座造型奇特的中世纪风格的小教堂。在小街的尽头,我走上石阶,转向另一条路,想绕回自己所住的酒店。路的尽头,暮色中隐约可见纳佛那广场,远处传来"嗒嗒"的脚步声,路的那一端走来一名男子。
  他越走越近。我发现他的穿着非常简单随意,双手插在裤袋里很悠闲地走着,脚步稳健,姿态优雅。而暮色中,他脸上仿佛蒙了一层雾,看不清楚,仿佛他是来自某个古老的中世纪,穿着现代人的服装,却透着古典神秘的气息。
  擦肩而过时,我本打算把头别过一边。伤感的矜持让我不相信这个城市有任何的罗曼史。但在转过头之前,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看了他的脸一眼。只一眼。我不由呆住了。我紧紧地盯着他那张梦幻一般模糊而又真切的脸,忽然就明白,为何今晚我会有那种莫名的忐忑和不安。
  冥冥之中神的安排吧,我这样想。
  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为我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而他却冲我微笑,目光闪闪的,很友善地用英文跟我打招呼:
  "Hi,很高兴可以在这里遇到你,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住在前面的落日酒店,我见过你。"
  我更不好意思起来,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跟他说话。
  "你从外面回酒店的吗?旅行还愉快吧?"他继续微笑着跟我搭话。
  "嗯,还行。"我点头,尽可能地让心绪平静。
  不可否认,他是有些热情的,但并不是那种刻意的殷勤,随便的几句问候语,就显出他洒脱中特有的淡定,我也渐渐放松下来,并没有跟往常一样,遇着主动搭讪的男人就摆出傲慢矜持的面孔,我并不拒绝他有意地拉近距离。我们边走边聊,他原本是从酒店出来的,现在却又跟着我回酒店了。在他的建议下,我们在广场边的一家餐厅共进晚餐。那家餐厅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明天的明天。气氛真是很好,侍应生们穿梭不停。晚餐也很丰盛,油虾、火鸡、牛排、馅饼、水果……还有杜松子酒。
  我们很轻松地就找到了共同的话题。这里是罗马啊,奥黛丽·赫本演绎过公主的浪漫,而这浪漫仿佛还在空气中弥漫,我们自是有不少的谈资。其间,侍应生端上来加冰的葡萄酒。他微笑着举杯向我致意。我们轻轻碰杯。
  也许就是因为这酒的作用,我才可能会与一个陌生男子有这么好的谈兴。但我是不相信浪漫的,我知道如果要不发生什么,最好现在告辞。我站起身来,感谢他的款待,正要婉转地提出离开的套话。他忽然打断我,先是轻轻一笑,然后是很忧伤的表情,我听见他说:
  "我注意你有两三天了,一直见你郁郁寡欢地进出酒店,好几次都想跟你打招呼,可又怕招来你的反感。你这么年轻,理应是活泼热烈的,为何要让自己这么忧郁呢?虽然一个小时前才认识,换了我也会猜疑,但你知不知道,你笑的样子真是很好看,比奥黛丽·赫本还好看,能笑着,为什么不笑呢?"
  "你也喜欢那部电影?"
  "当然,来这儿的人很多都是慕电影之名而来。"
  "没错,很多人都期望有电影中那样美丽的邂逅。"
  "你呢,也期望吗?"他这么问我,真是很直接。我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见我沉默,豁达地笑了起来:"坦率地说,我虽然并不了解你,但你身上有一种莫名的气息吸引我,前天在酒店大厅我一眼就感觉到你的特别,请相信,这不是恭维。我下午在大厅坐了很久都不见你回酒店,忽然有些担心,一是担心你是不是已经退房离开了酒店,二是担心你一个女孩子独自在外面转,会遇到什么危险。说来好笑,我连认都不认识你就莫名其妙地担心,于是连晚饭也没心思吃就出来碰运气,希望运气好的话可以在路上遇见你,没想到,果真让我碰到了……跟你说话真是很愉快,别问为什么,就是感觉很亲切,感觉我们应该是来自同一个地方。嗯,如果方便的话,待会你能……再陪我喝杯咖啡吗?"
  哦,上帝,我怎么能拒绝呢?我不相信浪漫,是因为我多年以来一直渴望浪漫,而生活总是无情地嘲笑我。今天的邂逅是我多年来的梦想。虽然我对罗马充满戒心,但如果此时我就这样走开,那么我会遗憾一生。因为这男人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东西吸引我,我信任他。生活总应有美丽的时候,生活又怎会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呢?
  于是我答应了他的邀请,晚餐后跟他一起在路边店喝了咖啡,聊到很晚。我们的话题已经涉及彼此深层次的生活,从言谈中得知,他住在佛罗伦萨,是从中国移民过来的,果真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这个男人的敏感真是让人叹服。他说他十几年前就过来了,在这边读完大学,目前在威尼斯一家制片公司任职。原来他是拍电影的,这真是让我很意外!因为我很喜欢电影。
  太欣喜了,没有办法能形容这种欣喜。
  而我最欣喜的是,我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Jan!
  我们相约第二天去圣天使堡,因为他说他们公司有部新投资的电影要在那里选景。然后我们互道晚安,这才各自回酒店房间。他就住我楼上。现在,离整个过程已经过去数小时,而我还在激动中,我知道再这样遐想下去,我会自己投入网中。我忽然想,莫非我如此急切地从巴黎赶过来,就是为了跟他相遇?若果真如此,那么仁慈的上帝,我不会再怀疑你的仁慈了,虽然过去经历着种种生活的苦痛,从在舞台上崭露头角开始就一直过得身不由己,但是现在,我是幸福的,激动的,感谢生活给了我一线值得希冀的光芒。但愿这光芒,可以照进我死水一般沉寂的生活和现实。
  ……
  冷翠捧着那本日记,震惊得无法言语,可怜的姐姐,风光背后竟是如此惨淡的人生,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遇到了自己一生挚爱的男人Jan。通过后面的日记,冷翠进一步知道,只要有假期,姐姐就会和Jan去罗马那家酒店约会,而且总住同一个房间,那个房间可以看到罗马的落日,非常迷人。但是两人的恋情很快被嗅觉灵敏的养母发觉,母女俩开始了漫漫无期的交锋。因为Jan当时只是电影公司的一个普通职员,在唯钱是尊的养母眼里,Jan配不上女儿。养母使出一切手段来阻止两人交往,甚至当着他朋友的面侮辱Jan,这使得本来就恶化的母女关系彻底崩溃。
  然后发生什么?
  非常奇怪,后面的日记被撕掉了一大摞。
  冷翠仔细翻看日记,确实是被撕掉的,根据撕掉后的日记记录看,这中间有近两年的时间是空白。这两年发生了什么,冷翠无从得知。但撕掉前的最后一篇日记显示,姐姐跟Jan好像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已经走到了头,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威尼斯的一座桥上,日记中有一段很伤心的记录:
  --Jan,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这段感情。
  --你不是没有保护好,你是亵渎了我们的爱情。
  --我知道,所以我自己把自己打入了地狱。可是Jan,就是在地狱,我还是解脱不了,我爱你,从来没有想要放弃,是命运逼着我放弃……
  --不要怪命运,这全是你自找的。
  --是我自找的,所以我已经绝望,彻底绝望。
  --既如此,你还约我到这来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想约你干什么,就是特别想见你,不知道下一次在桥上相遇,又会经历什么样的人生。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我倒是想问你,你真心爱过我吗?
  --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多余吗?Jan!
  --我只是怀疑,你是否真的爱过我,或者,你当初跟我在一起只是短时间的迷惑,所以你才会那么快就从我身边逃走。
  --Jan,你不能这么认为,如果你不信,我们就约个时间吧,十年,十年后我们再在这座桥上见面。
  --见面又如何呢?
  --如果还有缘,如果上帝还怜悯我们,必会让我们在此相见,即便相见后还是分离,那也没有关系,因为这座桥会证明,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哪怕从此走向不同的方向,我也是爱着你的。
  --真的要约吗?十年呢!
  --是的,就约在十年后的今天吧,如果我还活着。只要我还活着,无论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我必会来此见你。
  --好,我答应你,如果到时候我也活着,我也会来见你,倘若谁失约,谁就从这桥上跳下去。
  --嗯,好,那你告诉我今天是几号?
  --九月二十八。
  --行,十年后的九月二十八,落日时分我们再见。
  ……
  日记记录的时间是1994年。冷翠赶紧掐着指头算,1994到2004,天哪,到今年刚好十年!再翻日历,九月二十六!两天,两天后就是姐姐跟Jan约定见面的日子,不会吧,真的只差两天。冷翠扔下日记本在房间里像只耗子似的窜来窜去,大口地喘着气,极力让自己平静。冷静,一定要冷静!是天意吗?姐姐以继承遗产为由千里迢迢将她从中国召过来,不会就是要她去桥上跟那个Jan见面的吧?难道她早就预感到她不能如期赴约?
  冷翠的心怦怦乱跳。
  完全乱了套。
  到底去不去呢?去不去呢?她还真拿不定主意了。那座桥,那座桥……什么桥?冷翠一怔,赶紧又扑到床上翻日记,叹息桥,哦,是叹息桥!Jan,这个Jan会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冷翠对这个男人充满好奇和向往,想象着这个男人的相貌,眉目,眼神,谈吐……毫无疑问,冥冥之中一切似乎都是姐姐安排好的,她要冷翠去赴约的目的,可能就是让Jan知道,她是多么深爱着他,这爱并不因她的离去而有丝毫改变,而那座桥就是证明。
  冷翠决定代替姐姐去赴约!
  此刻,她就坐在飞往威尼斯的飞机上,看似平静,其实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似的狂跳不已。她放了片口香糖到嘴里,努力压抑自己激动的情绪。但她有个毛病,一坐飞机就睡觉,这次也不例外,口香糖没嚼几下,迷迷糊糊就进入了梦乡。
  "宝贝,替我去见他,告诉他,我对他的爱始终如一。"蒙眬中冷翠梦到了姐姐,看不到人,只依稀听到姐姐跟她说了这句话。
  我会的,姐姐。

  第一章 上帝也疯狂
  生活毫无征兆。
  两个月前的中国星城。
  冷翠还在漫无目的地上班。一个人在这座城市打拼多年,她早已不再去想生活是否还有激情可言,每天朝九晚五,按部就班,再多的激情和梦想也会消耗殆尽。人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穿行,已经习惯了各自的渺小和微不足道,习惯了气派明亮的玻璃幕墙后面一张张空虚麻木的脸庞。朝夕相处的同事,是最近的距离,也是最远的距离。渴望人和人的亲近,那是奢侈。尤其是爱情。
  但是冷翠绝对想象不到,她的生活就在这一天彻底改变。
  上午先是开每周一次的例会,总经理刘凯波突然宣布即将卸任的消息,所有的人都懵了,此前可是一点风声都没有。虽然刘凯波只是公司的副总经理,但员工们大多时候都是把他当老板的,因为公司真正的老板是香港人,前年移民澳洲,很少回国,公司的具体运营都由刘凯波负责打理,但就在上个礼拜,一年难得露两次面的老板突然将公司整体卖出去了,据说是卖给他的一个好友,谁都没见过。可能是为了避免今后的工作有冲突,公司的新老板一接手,连面都没露,直接将刘凯波支配到邻市去开发新市场了,不知道这是看重他,还是排挤他。
  会议室里突然变得沉寂而压抑,每个人都低着头,以表示对刘总离去的不舍和难过,可是每个人低着头的同时,都把目光瞟向一边干瞪着眼的冷翠。
  在公司,谁都知道刘凯波暗恋着冷翠,当初也是他把冷翠从别的公司挖过来的,一直很关照她,只可惜他是已婚身份,只能远远地照应着,观望着,无法前进一步。但有一点,除了他,谁都不可以跟冷翠有过多亲近,否则让他瞥见,立马被他"请"出公司,或是发配到别的子公司去。冷翠刚来的时候,公司很多小子对她跃跃欲试,可被老刘开了几个后,再无人给冷翠暗送秋波了。冷翠觉得这样很不妥,几次提出辞职,都是老刘盛情留下,薪水加了又加,弄得冷翠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直犹豫着。这么高的薪水,在外面是很难有这样的机会的,电视里都说了,每年全国有数百万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啊,何况公司除了给她高薪,还有别的补助和奖金之类,几年下来,从售楼小姐跳到了销售部经理助理,再到策划部副总监,冷翠混得也算是风生水起,所以才有足够的实力买下毗邻步行街的那套公寓,一想到这,她实在下不了决心走。
  而会议还在进行着,缓慢而沉重,刘凯波免不了讲些场面上的话,尽管表情还算镇定,但仍让人感觉出他的伤感和失落,毕竟在公司这么多年,感情自不必说,公司融入了很多他个人的心血,当然,还有一份情感的寄托在这里,冷翠!
  冷翠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但是散会的时候,冷翠还是被他叫进办公室。他从未这样低落过,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讲了半天,冷翠都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走后,你凡事要小心,没有我的照顾,不能太任性了。"刘凯波反反复复说的就是这句话。
  冷翠出门的时候,他忽然在背后又说了句:"人生很多东西总是在错过之后才会醒悟,翠翠,我不希望你有这么一天,因为我就失去过,所以知道失去的痛苦,即便一辈子去缅怀一个人,也是不快乐的。"
  回到办公室,已无往日的忙碌,谁都没心思上班了,大家聚在一起交头接耳,都在为各自的命运揣测不安。
  "他也尝到了被发配的滋味啊。"冷翠听到有人在议论刘凯波。说这话的是跟她仅隔了一张写字台的洛宁,公司出了名的快嘴巴。
  落井下石似乎是人的一种特性。冷翠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不知怎么很不好过,因为刘凯波虽然一直对她有意思,但从未以上司的身份骚扰或勉强过她,只在背后默默地关照着她,好几次她在工作中犯了错,都是他担待下来的,不止一次地保过她。她对刘凯波虽然没什么意思,但也没觉得他讨厌过,四十多岁的男人,斯文儒雅,还是很吸引人的,不幸就是吸引不了冷翠。
  其实只要冷翠有所表示,刘凯波肯定会放弃家庭奔向她,因为他不止一次地暗示过冷翠,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放弃任何东西。冷翠只有一句话,抱歉,毁了别人的幸福而获得幸福,太沉重,我承受不起。
  "给彼此最后一次机会吧,晚上七点在罗马俱乐部VIP房等你。"快下班的时候,刘凯波还是给她发了一条短信,似乎想尽最后的努力。
  冷翠把玩着手机,感觉像握了颗手雷,尽管温情的彼岸令人向往,但粉身碎骨的代价让她心底阵阵发寒,她好似已经过了冒险的年纪。正心烦意乱着,手机突然响了,把正沉浸在遐想中的冷翠吓了一跳,是死党紫凝的电话,还来不及说话,电话那边就传来紫凝凄惨的哭声:"翠翠,我……我活不下去了。"
  这会儿又是,楚楚一把拽住冷翠的胳膊说:"翠翠,最近发达了吧,可不能忘了姐姐我,有什么好的男人多介绍几个,一回生二回熟……"
  "拉倒吧,我要有男人不自己留着啊。"冷翠也打哈哈,拍拍屁股赶紧走人,已经有男人在打量她了,谁让自己跟楚楚站一块呢,凡在欢场上混的男人哪个不知道楚楚,还当冷翠是楚楚新招的"姐妹"呢。
  冷翠本来是想赶过去砸场子的,可是找到那家伙开Party的包间时,突然使不出劲了,场面一片热闹温馨,近八十平方米的豪华大包间挤得满满当当,满室的玫瑰和彩灯尽显华丽气派,六层高的大蛋糕还没点蜡烛,散发着诱人的奶油香。包间灯很亮,冷翠也不认识谁是那个香港男人,但凭她在地产界混了这么多年,阅人无数,目标很快锁定人群中一个身着蓝色西服的男子,当下一怔,难怪紫凝那死丫头要死要活地想给他生孩子,果然是"品质非凡",那么多人,他站在中间无疑是鹤立鸡群,蓝色西服配上甲壳虫图案的黄色领带,风度翩翩不说,自是格外抢眼。
  马上有人问她找谁,她说是受邀过来的。因为人很多,打过招呼后,大家就马上被Party的主角吸引过去,那丫头就是丽莉?果然是模特儿出身,身段火爆自不必说,年纪不大,笑起来却很浪。而那个香港佬操着手站她旁边,正处在光源的中央,高昂着头,不苟言笑,俨然是护花使者的姿态,他的目光有些散淡,漫不经心地扫视全场,突然就落在了冷翠身上,一刹那,他的样子像是见了鬼,骇恐地瞪着冷翠,表情像是难以置信。
  他当然难以置信了,没料到紫凝会叫她过来。
  不对啊,他并不认识冷翠呢。
  但是他的样子显然是认识,脸上浮现出巨大的震惊。
  冷翠正处在光源的边缘,又隔得远,并没看清他的表情,她决定主动出击,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跟他打招呼:"嗨,你是香港过来的?"
  "你怎么知道?"甲壳虫面露诧异。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尚且叫他"甲壳虫"。
  冷翠耸耸肩,不置可否,然后瞅瞅他身边正跟客人应酬、笑得花枝乱颤的丽莉,突然大声说道:"你怎么回事,跟我约好了开房间,怎么一个人跑到这来?"
  一屋子的人瞪向她。
  甲壳虫愣愣地,也瞪着她。
  她把手搭到他肩膀上,学楚楚的样子发嗲:"让我一个人等,什么意思嘛?"说着,还故意拿眼神瞟旁边目瞪口呆的丽莉。
  "我们出去说话。"甲壳虫显然是见过世面的,相当镇定,拉起冷翠就出了包间的门,"哇,有没有搞错……"关上门的时候,冷翠听到里面的人在惊呼。
  包间外面是狭长的走道,铺着地毯,华丽的壁灯透着淡淡的紫色,酝酿出很好的气氛。偏偏冷翠今天穿了件淡紫色的雪纺连衣裙,衬在灯光下,宛如天人。甲壳虫面对着她站着,目光如幽暗的星芒,溅飞在她脸上,"小姐,你想跟我开房?"
  冷翠告诫自己这时候不能乱了分寸,正欲开口质问紫凝的事,那家伙拽着她就走,"喂,你干吗?"她大喊。
  "你不是要跟我开房吗?走啊!"他牵起她的手就朝前走。
  "喂,喂,你,你……"冷翠被他拖着手,很奇特的感觉,这男人的手竟比女人的手还温软,紫凝没准就是被他牵手牵昏了头的,正走神着,恍然发现自己已经被他拉到了酒店大堂,直奔电梯间。
  "喂,你等等!……"冷翠低声叫,使劲想掰开他的手。
  甲壳虫没理会她,穿过酒店大堂站到电梯门前按了"上"的开关。冷翠是跟楚楚擦肩而过的,楚楚正在跟人谈"业务",冷翠亲耳听到她跟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文绉绉地说:"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有多好……"
  冷翠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楚楚跟人谈业务都谈出"水平"了,冷翠取笑她,她却有自己的解释:"这叫紧跟时代步伐,做我们这行的,光脸蛋盘子漂亮是不行的,肚子里还得灌点墨,这几年我看过的书可不比经历的男人少,将来我不做这行了,我写书当作家去,题目都想好了,就叫《我做小姐的真实经历》……"
  如果有作家听到这样的话,肯定背过气。
  而楚楚眼见冷翠被一个英姿挺拔的男人牵着走向电梯,面露惊讶之余,冷不丁又对旁边的客人说:"看过小说《如果可以这样爱》吗?里面有句话说,如果那个你从未遇到,从未见过,从未认识的人,却是唯一属于你的人,那么,你将怎样?虽然现实不是小说,可我也相信人和人之间的奇遇,先生,您相信吗?"
  这个楚楚!
  进了电梯,冷翠缩到一边,瞪着甲壳虫。
  "我们到房间好好谈。"甲壳虫说,目光始终没离开她的脸。
  冷翠试图解释:"这个,先生,是这样……"
  "刚才那位小姐说得很对,我也相信人生充满奇遇!"
  "可是,你听我说……"
  "五年,终于让我遇见!"
  什么五年?什么遇见?冷翠正欲问个明白,电梯门已经开了,甲壳虫牵起她的手差不多是把她拖出了电梯,边走边掏出房卡,说:"今天就是我的奇遇!"
  VIP房。
  冷翠被甲壳虫堵在了门内。
  "喂,你干吗?!"冷翠大叫着,慌了神。
  "你,你终于出现在我的面前,为了这一天,我等了五年!"甲壳虫显然是认错了人,颤抖着双手捧起她的脸,眉头紧蹙,目光如破碎的星子,透着最深层的痛楚,冷翠一阵恍惚,忽然间停止了反抗,只听见他说,"刚才在楼下包间见到你的刹那,我就知道,上帝终于还是把你送过来了……"说着就像很多经典的电影镜头一样,他表情投入地就要吻下来。
  冷翠醒过了神,猛地推开他:"你说什么啊,你认错了人吧,放我出去!"
  两个人在房间门口拉扯起来,冷翠要出去,甲壳虫揽着她的腰将她放倒在沙发上,冷翠在挣扎的当口,脑子里急速地运转,很快意识到这么闹下去,自己肯定要吃亏,于是不挣扎了,喘着气对这个男人说:"你,你不先去冲个凉吗?"
  甲壳虫愣了会儿,探究地扫视着她。
  然后他明白过来了,笑了笑,点点头:"好的,我先去冲凉,然后我们再谈。"
  说着他解开西服,扯下领带,边解衬衣的纽扣边朝浴室走,走到门口,他又像想起什么,回过头问冷翠:"你不会跑?"
  "不会,不会。"冷翠一脸认真地摇头。
  他这才放心地进了浴室关上门。他一进去,冷翠就从沙发上跳起来,掏出手机给楚楚打电话,也学她的京腔:"你丫的别在那贫了,赶紧叫个姐妹上来,1108号VIP房,快点,什么,你姐妹都出场了?我不管,五分钟内,是人是鬼你都要弄个上来,马上,现在!……"
  回家的路上,冷翠一路都在咯咯地笑。
  一个人坐在后座傻笑,弄得司机大哥以为她不是抽风,就是刚从疯人院跑出来。她没理会,自顾想象着:那个丽莉肯定会上楼找甲壳虫,然后就看见什么?楚楚,哈哈,楚楚在他的房间里……总算替紫凝出了口恶气!冷翠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给紫凝打了个电话,紫凝连声惊呼:"翠翠,你怎么变得跟楚楚一样坏啊?"
  冷翠也觉得自己有点坏,其实她原本没想到要使这招的,实在是形势所逼,莫名其妙地被一个陌生男人拖去开房,不,是她先开口要跟人家开房,这样的事情实在不是一个淑女所为。冷翠装淑女装了这么多年,从没出过这等糗事。
  回到新买的公寓,她疲惫得有点虚脱。这套公寓是在一个朋友的介绍下买的,一百三十平方米,毗邻是寸土寸金的黄兴路商业步行街,房主因为迁居外地以低于市场价十万出让,还带豪华装修和全套家具家电,很划算。冷翠住进来也有半年了,舒适惬意,没话说。进了门,昏昏沉沉,一头栽倒在客厅柔软的布艺沙发上半天都动弹不得。
  咦,怎么回事?浴室有放水的声音,哗哗的。
  除了她,没人有这房门钥匙啊,房主的钥匙都给了她的,是谁在里面?冷翠顿时汗毛直竖,蹑手蹑脚地走到浴室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听,果然是有人,好似在洗澡!活见鬼了,难道真是见鬼了?最近没看恐怖片啊……
  但冷翠是什么人,什么时候怕过?深吸一口气,正欲推门而入,门突然就开了,一个光着膀子的家伙巨人般地站在她面前,她"啊"的一声还没叫出来,对方也惊得倒退几步,"你是谁?"两人异口同声质问对方。
  "你,你是谁,你怎么在我的屋子里?"冷翠指着只围了条浴巾的男子本能地往后缩,因为对方正朝她走来。她脑子里有一瞬间的时空交错,那只甲壳虫不是在酒店的浴室吗?怎么上她家来了?但仔细一瞧,这丫的不是甲壳虫,邪门了,今天到底犯了哪门子冲,时隔半小时又跟一男的搅和上了。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对方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很快就恢复镇定,上下打量冷翠,"你是谁啊,这是我的屋子呢!"
  冷翠一听这话就懵了,"你的屋子?胡说,我半年前就买下了!"
  "你买下了?谁卖给你的?"
  "朋友介绍买的啊,房主外迁……"
  "房主外迁?"这家伙一下变成了凶恶的恐龙,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可能,莫莉说好了等我回来的,她什么时候外迁?你是谁?你把莫莉怎么了……"
  "喂,你放手,你弄疼我啦!"冷翠疼得直吸气。
  最后怎么着,那恐龙直到看了产权证书,才相信这房子已经易了主,当下泄了气跌坐在沙发上,半天出不了声,一脸愤怒,还有绝望。冷翠冷眼旁观,琢磨着这房子可能是他跟那个什么莫莉共有,结果那个什么莫莉趁他不在把房子卖了,这位爷还蒙在鼓里。这样的事在如今这年头多了去了,冷翠见怪不怪,只后悔当初买下房子怎么不换锁,都怪自己懒,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恐龙怏怏的,回房换了衣服出来,上穿白色T恤,下穿浅米色休闲裤,顿时眼前一亮,其实他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按时下的标准,算是很帅的。
  他坐到冷翠的对面跟她摊牌。
  "小姐,既然你已经买下房子,我无话可说,但我刚从国外回来,在这座城市没有一个朋友,我又不喜欢住酒店……"
  "等等,"冷翠连忙打断他,"你不会是说想跟我住一间屋子吧?"
  "你反应很快啊,听我把话说完你再发表意见好不好?"这家伙好似很不喜欢别人打断他说话,眉头蹙在一起,咄咄逼人,"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租你的房子住,你就做我的房东……"
  "房东?"
  "是的,我付租金的,两千怎么样?"
  "切,先生,想必你是在国外待久了,不了解我们祖国改革开放取得的丰硕成果,人民生活水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两千?在我这种地段,大概也就够租个厕所。"
  冷翠损人从来不打草稿的。
  对方显然是憋着气,忍下去了,继续跟她讨价还价:"那三千?"
  冷翠嘴巴撇了撇,根本无动于衷。
  "四千?"
  冷翠拿起指甲刀修起了指甲。她压根就没想要把这房子租出去,她不习惯跟陌生人同住,何况还是个大男人呢,她可不想引狼入室。
  "小姐,五千总可以了吧?"对方有些沉不住气了,"怎么样?小姐,我当然知道这房子很好,因为当初是我买下送给女友的,连装修都是我设计的呢,我不习惯住别的房子,况且一个月五千的租金也不会很低,OK?"
  "五千?"冷翠挑挑眉。
  "美金。"
  "成交!"
  干脆利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恐龙骇恐地瞪着冷翠,这丫头……是人还是精啊?
  冷翠心里却早就笑翻了,五千美金哩,折合人民币四万,一个月的房租就赚四万,天下掉馅饼啊,这假洋鬼子的钱可太好赚了!没错,这房子她是买下了,但也欠了二十几万的贷款,每月都要还贷的,如果坐收四万租金,不到半年就可以还完全部贷款。虽然,那个……跟异性同住说出来是有点那个,但现在大学生在外租房同居的比比皆是,冷翠心想我是成人了,同住和同居二者可是有本质区别的。
  "但这房子的费用怎么算?我是说水电费什么的。"冷翠想把账算清楚点。
  "没问题,全包在我身上,一切费用,包括请钟点工。"
  冷翠瞠目结舌:"一切费用?还请钟点工?"
  恐龙笑着点头。
  古人说什么,有钱能使鬼推磨呢。冷翠不是个爱财的人,如果爱财早就跟紫凝一样傍上个大款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了,但她肯定不会拒绝金钱,那是傻瓜做的事,冷翠怎么可能是傻瓜?怎么着也在外面混了这么些年,人都练成了精,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吃亏,放着大把的美元不要,她还真傻啊?何况这家伙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言谈举止不像个没规矩的人,想必他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冷翠凭着自己的一双火眼金睛,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于是这事就这么谈下了,冷翠住主卧,恐龙住客房,其他书房,客厅等一律公用。等等,恐龙是有名字的,他跟冷翠介绍自己说:"我叫文弘毅,你可以叫我Jackson,朋友们都这么叫我。"
  "我叫冷翠。"
  "翡冷翠的冷翠?好名字!"
  翡冷翠是意大利佛罗伦萨的另一个译名,徐志摩写到过的。冷翠不知道爸妈当初给她取名是不是读过徐志摩的诗,但她一直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念起来很悦耳。
  晚上,她很早就睡了,可是半夜起来,却看到文弘毅站在阳台抽烟,背影孤独,显得心事重重。被甩了嘛,不跳楼就已经很不错了,冷翠当然是有点同情他的。她不知道他跟那个莫莉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可以肯定,这事对他的打击很大,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
  清晨,她起床上班的时候,那家伙已经不见了,这么早?
  刚从电梯出来,手机就响了。
  紫凝打过来的,开口就问:"你昨天真去金凯旋了?"
  "废话,这还能有假?"
  "你,你……"
  "别说谢的话,咱俩谁跟谁啊,说什么我都得给你讨回公道。"
  "不是的,翠翠,搞错了,跟你开房的不是阿峰……"
  "方紫凝,我杀了你!"
  冷翠接到电话,就这一句话。
  她脑袋一阵阵发晕,赶紧给楚楚打电话,这死丫头显然还在被窝里休养生息,冷翠刚"喂"了声,对方就劈头盖脸一顿乱骂:"喂什么喂啊,这个时候打电话还要不要人活了,说了白天不接活,你丫的是耳朵灌水了,还是得了色盲症,白天黑夜都搞不清楚,做我们这行容易吗我……"
  "是我,翠翠!"
  "哪个翠翠,我手下没叫翠翠的。"
  冷翠简直要疯了,也骂过去:"你丫的睡死过去了,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楚楚在电话那边"哦"了声,总算醒过来了:"臭丫头,你还好意思打电话给我啊,昨天你给我介绍的什么客户,那简直是个疯子,我见是你介绍的,连忙把一个正准备跟客人进场的小姐妹叫过来,才十八岁,那个嫩啊,水灵灵的……"
  "废话少说,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我那小姐妹一进去,不到两分钟就被轰出来了,那家伙暴跳如雷,大叫大吼,弄得整层楼都听得到,这还没完,他丫的竟向客服部投诉,说酒店擅自让女人进入他的房间。翠翠啊,我在场上混容易吗,抢地盘抢了这么几年,好不容易才进入这家酒店,结果那家伙这么一闹,完了,以后我甭想过去混了,我手下的那帮姐妹靠什么吃饭啊……"
  "哎呀,这些你都往后再说,你只讲接下来怎么样了。"冷翠越听越急。
  "接下来?闹大了呗,连酒店经理都惊动了,那丫的来头还真不小,我被酒店经理叫过去,当面跟他道歉,道歉就道歉呗,我赶紧赔上笑脸,可那丫的把我叫到一边,跟我打听你,问我认不认识你……"
  冷翠倒吸一口凉气:"那你怎么说?"
  "当然照实说了,这样的爷我可得罪不起。"
  "什么,你跟他说我们认识?"
  "我们本来就认识啊。"
  "后来呢?他还说什么?"
  楚楚支吾着:"他,他还问我,多少钱可以约到你。"
  什么叫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就是!冷翠想这回真是死得凄惨,居然被人误会成酒店小姐,这以后还叫她怎么活,二十五年积攒的好名声毁于一旦。都怪紫凝这死丫头,好心帮她出气,结果惹来这等麻烦,简直衰到了家,先是搞错对象被人拉去开房,好不容易脱身,却又被人误会成不良女子,而楚楚接下来的话简直让冷翠喷血:"那丫的果然是财大气粗,把我叫到他的房间塞给我一大摞美元,两万呃,我楚楚见过的有钱人也不少了,还从没见过这样的爷,他找我要你的电话和住址,我眼里就盯着那些美元,发烫啊……"
  "那你有没有告诉他?"冷翠这时候已经到了公司大厦,踉跄着又要栽倒。楚楚在电话里信誓旦旦:"没有,你说我楚楚是那样的人吗?虽然两万美元是很多,不过我也不会为这点钱把自己的姐妹卖了的。"
  "还算你有良心。"
  "不过……"
  "不过什么?"
  "我,我把紫凝的电话告诉他了。"
  一分钟的静止。
  "楚楚!我灭了你!"冷翠拿着手机尖叫。毫无疑问,那家伙肯定已经给紫凝打了电话,紫凝这才知道冷翠搞错了对象,从而再打电话过来问情况。冷翠举起手机就要往电梯旁边的垃圾桶里砸,但举到半空,无力地放下来了,才买一个月的手机,三千多块呢。可她实在憋不住一肚子的火,拿脚狠狠踹无辜的垃圾桶,正踹着,后面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冷翠!"
  闻味她都知道是谁。
  她转过脸,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刘总,这么早?"
  "大清早的,怎么拿垃圾桶出气呢,损坏公物可是要赔的。"刘凯波话这么说,却一点没有教训的语气,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西服,还打了领带,显得郑重其事的样子。他看着冷翠,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刘总,待会我就把策划书给你。"冷翠没话找话。
  "不必了,现在我已经不是你的刘总,"刘凯波比昨日显得更伤感,拉着冷翠没让她进电梯,"翠翠,昨晚我在罗马等了你一夜。"
  "……"
  "你到底还是没来。"
  "刘总,我……一直很感激你这么些年对我的关照,但是,我可能不会……"冷翠竭力让自己的表达清楚些,她知道昨晚没有赴约意味着什么。
  "知道了,"刘凯波打断她的话,显然深受打击,神情黯淡地进了电梯,末了又说一句,"我会等你,无论你什么时候来找我,我都会……毫不犹豫地为你做任何事,我会等着,无论等多久……"
  冷翠最怕这样的场面,这样的对白。
  爱情太奢侈,即便不是一次性消费。过期也会作废。受过几次伤,她本能地对爱情有了免疫力,虽然心中也不乏幻想和向往,可更多的是漠然,尤其是做了几年售楼小姐,形形色色的男人在眼前过个遍,或言不由衷,或逢场作戏,她早已视爱情如"瘟疫"。一旦沾染上,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进了办公室,屁股还没坐下,洛宁就扑过来:"哇,翠翠……"
  冷翠一把推开她,"神经,什么事?"
  "我,我见到了我们的新老板,哇噻,好帅哦,像极了裴勇俊!"洛宁一脸的花痴,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裴勇俊?"冷翠呵呵直笑,"他来当我们老板?"
  "是啊,像极了,也戴副眼镜,看过《情定大饭店》没有,就是那个样子,好酷!"洛宁越说越像真的,简直眉飞色舞,她明的暗的敲打冷翠:"今天是刘总最后一天上班呢,他没跟你……单独谈过话?"
  "没有。"冷翠根本就不想说这事,拿起文件夹敲了下她的脑袋,"干活啦,就是裴勇俊来当我们老板,我们也得干活,白痴!"
  正说着,广告部的小王推门进来,"冷翠,刘总叫你。"
  "叫我?"
  "是的,快去吧。"
  "哇,告别?"洛宁做鬼脸。
  冷翠懒得理她,自顾出了门。
  刘总的办公室在上一层,她忐忑不安地进了电梯。办公室门是关着的,前台秘书罗叶连忙进去通报,一会出来跟冷翠说:"进去吧,刘总在里面。"
  还不等她说完,冷翠就大摇大摆走了进去,连门都不敲。她早就习惯了进出自由,在她身上可以不必讲什么规矩,刘凯波特许的。可是一进去她就后悔自己的冒失,里面坐了好几个人,个个西装革履,而且都是生面孔,刘凯波的眼神也有些责怪她太冒失,但还是一一给她介绍:
  "这是黄总、林总、裘总……"
  见鬼了吗?
  现在是大白天,应该不会有鬼啊?
  可是在她面前却出现一个"活鬼",上穿米色暗格西服,下面是咖啡色的裤子,戴着眼镜,她瞪着他,他也瞪着她,四目相对,两人都受惊不小。
  "哦,这是我们公司的新老板祝总。"刘凯波介绍说。
  冷翠只有一个念头,想从落地大窗跳下去。
  "这么巧,我们又见面了?"新老板果然跟裴勇俊有几分神似,不动声色,眼中却闪烁着惊喜,瞅着冷翠微笑。
  中午,冷翠奉命陪几个老总吃饭。甲壳虫就坐她旁边,刘凯波安排的,意图很明显,希望新老板能照应着冷翠。而冷翠压根就不敢看她的新老板,说是老板,其实也不是直接的。席间,冷翠得知这个祝总是个什么集团的总裁,以给朋友帮忙的形式收购了她现在上班的这家公司,他自己是不会直接参与经营的,他旗下的公司听说有好几个,他派了个老娘们来接管这边的生意。其实也不老,四十岁上下,也是香港过来的,皮肤保养得很好,跟唐僧肉似的,就坐冷翠的旁边,香水用得很浓,熏得冷翠毫无食欲。
  怎么是个老娘们呢?冷翠心里直犯嘀咕。
  而坐她左边的祝总--甲壳虫,吃饭的时候一直就冷冷的,不怎么搭理人,就是笑,也笑得很收敛。这家伙傲得很。但看得出,在座的几个老总都有巴结讨好他的嫌疑,他说什么,那几个都点头称是,除了刘凯波。
  刘凯波的注意力都在冷翠身上,很关照,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就按她的口味点了好几样菜搁她面前,就差没直接给她夹菜盛汤。
  甲壳虫还是不动声色,目光却很刺人,时不时地落在刘凯波身上。
  午宴过后,冷翠如释重负,拔腿就闪到了洗手间。
  这样的场合,她厌恶至极。
  从洗手间出来,迎面就跟甲壳虫撞上,确切地说,可能是甲壳虫在走道上等着她,双手抱胸,高昂着头,不可一世的样子真不像是站在洗手间门口,冷翠觉得,他应该站到白宫的草坪上去,跟小布什握个手什么的。
  "祝,祝总,您亲自来上洗手间?"话一出口,冷翠就觉得自己该掌嘴,这话是从一个相声听来的,怎么用到这儿了。
  甲壳虫一脸愕然,显然没听明白冷翠的话,愣了几秒,明白过来了,脸上说不出是种什么表情,"那冷小姐的意思,我还可以找人来替我上洗手间?"
  "呃,不,不是这意思,开玩笑的。"冷翠的脸开始发烧,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得赶紧撤,刚转过身,甲壳虫叫住她:"冷小姐,昨天谢谢你的盛情,哪天有空,请你喝茶,以表谢意。"
  冷翠背心一阵冷汗。不管他了,赶紧走。
  可是他又在后面问了句:"冷翠,你有没有去过佛罗伦萨?"
  他没有叫"冷小姐",而是叫她冷翠。
  冷翠转过脸,连连晃脑袋,"那种地方我怎么去过,我没出过国。"
  甲壳虫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变幻不定:"嗯,有机会带你去,很不错的一个城市。"
  冷翠回家的时候坐在巴士上,反复回想甲壳虫的眼神,还是捉摸不透,这男人看似难以接近,可目光深处却有种火山爆发般的冲动,压抑着。隔着很远的距离,冷翠都感受到那种灼热,似要跟她同归于尽。
  他在冷翠的脸上发现了什么?为何那么兴奋?
  冷翠懒得想了,她决定辞职,在那个老娘们手下干活,可不是闹着玩的,女人狠起来比男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况且那个甲壳虫也不是什么善类,躲远一点为好。进了门,她习惯性地踢掉高跟鞋,就在客厅脱下了外面的连身裙,里面是条白色吊带丝绸衬裙,冷翠经常当睡衣穿的,刚脱下,屋内闪出一个人,吓得她一声尖叫,还能有谁,文弘毅!
  冷翠忙不迭地逃回自己的屋,这才想起屋里住了个男人。
  活该吧!想钱想疯了,还是想男人想疯了?
  换好衣服出来,文弘毅正斜靠在沙发上打电话,不愧是国外回来的,一口流利的洋文不说,浑身上下都洋味十足。这家伙还是蛮帅的,留着个板寸头,皮肤偏黑,但肤色很健康,五官轮廓分明,尤其是眼眶,很深邃,怎么看都有点眼熟,像哪个男演员,冷翠一时想不起名字。"先生,你应该注意,这屋里住着女性,怎么能这么冒失呢?"冷翠瞧他那慵懒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文弘毅刚打完电话,愣了愣,明白所指,咧嘴笑了起来:"小姐,我没见过女人的身体吗?在意大利的海滨城市,在沙滩,男女都是不着装的……"
  冷翠嘴巴张着,很漂亮的一个"O"形。
  文弘毅瞧着她的样子觉得好笑,拿起本英文杂志翻了起来,说,"当然,我刚回来,可能生活习惯上还得适应这边,如有冒犯,还请多包括……"
  "是包涵。"冷翠嘴巴一撇。
  "抱歉,我的中文也要适应。"
  "才不过多久,就忘了自己祖宗讲什么话了。"
  "你说话很刻薄。"文弘毅有些不满。
  冷翠则忽然对他国外的生活很感兴趣起来,"你在意大利?哪座城市?"
  "佛罗伦萨。"
  ……
  "我在那边做建筑设计。"
  "佛罗伦萨?"冷翠觉得纳闷,这是今天第二次听到这座城市的名字。
  文弘毅自顾介绍起来:"我一直在那边做项目的,这次回来,也不会待很长时间,过两个月还得回去。"
  "你在那边薪水一定很高吧?"这是冷翠感兴趣的。
  "也不算高,每个月也就八九万的样子。"
  "八九万……美元?"
  "欧元。"
  冷翠眼皮一翻,立即后悔,还当收他每月五千美金的房租已经很贵了,可人家每月八九万欧元呢,早知道就该找他多收点。
  第二天,冷翠情绪低落地上班,准确地说,是最后一天上班。她已经下定决心辞职,一进办公室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装箱。她忽然特别理解刘凯波走时的依依不舍,是啊,怎么着也在这干了四年,付出了很多心血,也获得了很多实际上的利益,要说完全没感情那是假的。可人生的变故说来就来,还来得这么快,让人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除了辞职,冷翠想不到还有别的选择。
  洛宁瞧着她不明其意:"你干什么?"
  "打包,回老家。"
  "没事吧你?"
  "没事,就是不想干了。"
  "毛病吧,干得好好的呢。"
  正说着,秘书室的罗叶打电话来,说总裁有请。
  十分钟后,冷翠站到了甲壳虫的办公桌前。
  甲壳虫穿了件浅米色的夏款西装,带着无边眼镜,手里夹着支雪茄,气定神闲地吞云吐雾:"知道我叫你来做什么吗?"
  "不知道。"
  "给你看份合同。"
  说着把一份文书推到她面前,"仔细看看里面的条款。"
  冷翠拿起一看,头皮发麻,这正是当初来公司时跟刘凯波签的合同,期限为五年,除非双方协商,否则若冷翠单方面离职,将赔偿在职期间的双倍薪水,也就是说,如果冷翠现在辞职,她将赔给公司她在这里工作四年的双倍薪水,是刘凯波为了限制冷翠以后随意跳槽的。当时签这合同的时候,她不是没有抗拒过,但条件实在太诱人了,不仅是高于她原来上班的那家公司三倍的薪水,还免费提供公寓,报销交通费、医疗费等等,并将冷翠的户口从老家迁过来,同时,冷翠每在公司工作一年,薪水上浮30%,工作时间越长,上浮的比率越高,最诱人的是,工作达五年后,公司将无偿赠与一定比率的股份,年底可以分红的……
  她冷翠不是神仙,当时涉世未深,哪会拒绝得了如此诱人的条件,而且签约后刘凯波待她一直不薄,两人渐渐地也就忘记了合同这回事,冷翠几次提出辞职,刘凯波也没拿出过合同威胁她,只是好言相劝,以加薪水来诱惑冷翠留下。可人算不如天算,冷翠之前拿到的薪水越高,她若离职赔得就越多,这个死刘凯波,明摆着就是设计好了圈套让她往里跳,他原来的用意是希望冷翠永远留在他身边,用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说,"得不到,看到也算是安慰了"。
  谁知公司被老板卖了,卖给了甲壳虫,劳苦功高的老刘被调走,如意算盘落空。刘凯波倒没什么,换个地方一样当他的老总,可害惨了冷翠,这纸合同差不多成了她的卖身契,现在竟被甲壳虫翻到了。
  冷翠觉得,她这辈子最恨的人应该是刘凯波。
  而且,甲壳虫怎么知道她要辞职的?
  "怎么样,冷小姐,你是赔呢,还是留?"甲壳虫这个时候是一点也不含糊,手指轻敲着办公桌,指间硕大的蓝宝石戒指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冷翠已经歇菜,怏怏地说:"我卖给公司了,行不?"
  "准确地说,是卖给我了,因为公司是我的。"
  这男人也太狂了!
  "那您是要我给您当仆人呢,还是当门童?"事已至此,冷翠反倒不怕了。
  甲壳虫呵呵笑了起来,一口耀眼的白牙,"你猜呢?或者说,你觉得你可以给我做什么?"
  "冷翠无德无能,大概只够扫扫厕所,拖拖地什么的。"
  "那太屈才了。"甲壳虫连连摇头。
  "我只能做这个,明天,不,今天我就去扫厕所。"冷翠说得跟真的似的。
  甲壳虫笑得邪乎:"我的女人怎么能去扫厕所,那是别人做的。"
  "你,你说什么?你的女人?"
  "当然,你已经卖给我了,当然是我的女人。"
  冷翠牙齿咬得咯咯响,骨头也发痒,多亏是修炼了多年,否则早冲上前就是一拳了,非揍得他满地找牙不可。
  而甲壳虫这时候已经完全摊牌,微笑着看着她说:"冷翠,你只有一样工作可以做,就是做我的女人,OK?"
  "……"
  "有什么想法?"
  冷翠回答:"我想死。"
  "你想死?OK,想死在哪里,怎么个死法,我一定如你的愿。"
  甲壳虫冷冷注视着冷翠,眼神透着狠劲:"上帝把你送到我面前,你休想轻易溜走,五年,我等了你五年,你就是死,也要死在我的面前,我要把我所受过的所有的痛全部还给你,连本带利!你懂吗?"
  冷翠听傻了,五年,怎么又是这话?
  她怎么让他等了五年,此前她压根就不认识他啊。
  "别说你不认识我,即便你不是你,但我还是我,你欠我的必须还给我!"甲壳虫凑到她耳根,一字一句地说,"怎么还,你没有决定权,决定权在我,OK,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冷翠完全摸不着方向了。
  "不懂没关系,我会让你懂的。"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甲壳虫逼视她:"也许是,但上帝怜悯我,将一个一模一样的她送到我面前,我岂会错过?"
  冷翠还是不明其意:"她,她是谁,我怎么跟她一模一样了啊?"
  "她是……这辈子我最不能原谅的人。"
  这句话从他嘴里吐出来,竟夹着地狱的气息。
  一模一样的人?
  这世上真有跟她一模一样的人?

  第二章 是谁伴你飞
  "你在这世上是独一无二的,我只爱你,Jan!"
  碧昂抬头看祝希尧,笑着说。
  "碧昂"是她的法文名字。除了他,很少有人知道她的中文名字"徐葵英"。她自己也说,如果不是父亲小时候叫过她"小葵",她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中文名字。忘了的东西很多,可是并非忘了就不存在了,无论是荣耀还是不堪,很多东西一旦跟随过你就休想轻易甩掉。也唯有在他的面前,她才可以暂时忘却很多事,由衷地表达内心的欢笑。
  他也是由衷地抱紧她,没有说话,感觉此刻所有的语言都是空白的。月色多么美,可是这么美的月亮倒映在威尼斯的水域,却很快被水岸繁华的灯火淹没,小小的"贡多拉"荡漾在水面上,一切都美到极致,美得虚幻,美得像一个梦。
  自从认识她,他一直就觉得是在做梦。可能是此前的生活太具体,过多的忙碌和压抑让他忘了生活原本还有欢颜,也逢场作戏过,也短暂欢愉过,但那些卑微的激情现在看来只不过是过眼烟云,爱情如狂风中的一尾轻羽,偶尔掠过他心房时,或许有些感觉,时间长了,却都淡忘得了无痕迹。独独她,罗马的惊鸿一瞥,他就像中了一剑,正中心脏,从此就"病"了,她成了他唯一的医者。
  爱情原来是这么美。
  很多时候他不能相信这是现实,他有这么幸运,他真的拥有了她吗?比如此刻,他拥着她坐在"贡多拉"上,威尼斯如梦似幻的水岸夜景,让他幸福中莫名地平添惆怅,总担心这一刻会突然消失,醒来,会只是一场梦。
  "我喜欢威尼斯,一点也不亚于罗马,"她这么说着,更深地依偎在他的大衣里,冬天的夜,水上的气温很低,"Jan,你呢,你喜欢哪儿?"
  "有你在的地方,我都会喜欢。"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如果我在巴黎呢?"
  "那我也喜欢巴黎。"
  "不!她突然叫了起来,坐直身子,转过脸看他,美丽的大眼睛绝望地瞪着,"我不喜欢巴黎,我讨厌那里,如果可以,我一辈子都不想回到那座城市!如果可以……"
  接下来的话她没说,表情呆呆的,泪水瞬间涌满眼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一提到巴黎就好似很受刺激,神经会陡然变得很紧张,好像巴黎是人间地狱般,她是从地狱爬出来的天使。但据他所知,她是巴黎享有盛名的芭蕾明星,在认识她之前,他就曾在海报和杂志上见过她,知道她来自中国,自幼在意大利长大,在法国学习芭蕾多年,十五岁时在莫斯科的一次国际芭蕾大赛上一举成名,此后她辉煌的舞台生涯从巴黎蔓延到整个欧洲,她没有理由憎恶那座城市。
  可他不敢多问什么,她没有说,就肯定有她不能说的理由,他爱她,只愿她快乐,她一丁点的忧郁和悲伤都会很快渗透到他的心,让他比她更难过和悲伤。
  "好了,亲爱的,你不喜欢巴黎我就不提了,OK?"他又将她搂进怀中,用大衣更紧地裹紧她。
  她很听话,安静地依偎在他胸口,泪水已经淌了下来,"可我明天还得回巴黎,我讨厌回去,却不得不去……"
  "是演出吗?"
  "是的。"
  "我陪你去吧。"
  第二章是谁伴你飞
"不,"她连忙阻止,"永远也别去那座城市找我,即便去了,你也认不出我,因为舞台上的我不是真正的我,灯光那么亮,我也认不出你,那个世界没有我和你。唯有此刻才是真实的,我的脸上没有妆容,没有戏梦的笑容,我对你的每一个表情都是真的,真的,你懂吗?"
  "碧昂……"他看着她,一阵抽痛。
  她却自顾在哭泣:"Jan,我爱你,如果我不是我,我会更爱你,之所以不能更爱你,是因为很多事情让我无法面对,更无法让你面对,我很感谢你没有追问我,我能感受到你对这份感情的珍视,我也很珍惜,比对我的生命还珍视。可是Jan,舞台上的人生固然是虚幻,但现实中的人生也许会更虚幻,太美的东西总是不能长久,这好像是命运的定律,我爱你,就害怕你承受苦痛,我宁愿承受所有的苦痛,也不愿你承受……"
  "碧昂,看着我!"他一把扳过她的肩膀,捧起她的脸,"我能理解你这种恐惧,我自己也恐惧,尤其你不在身边的时候,我夜夜不能安睡,想象你在另一个城市在做什么,围绕在你身边的是些什么人,越想越不能安心。但我坚信,你不会离开我,就如我坚信自己不会离开你一样,所以我打算买栋房子,好好安顿我们的生活,好让你每次远行回来都可以感到温暖,我永远在属于我们的房子里等候你回来……"
  "Jan!"她大哭起来。
  "房子我原来想买在威尼斯,因为公司在这里,但这里交通不便,我也不习惯水上生活,怕你也不习惯,买在罗马呢,离公司又远了点,我就决定买在佛罗伦萨,你看怎么样?你不是在佛罗伦萨长大的吗?那里应该会比较亲切吧?"
  "佛罗伦萨?"
  "是的。"
  "我,我已经很多年没回去过了。"
  "所以我才想带你回去,我今生全部的追求就是让你幸福!"
  "Jan,我也是的,我也要给你幸福,这将是我活着的全部意义,活着时给不了,死了,如果有魂魄,我也要追随着你,看着你得到幸福,即便这幸福不是我给予,我也会安息和满足……"
  "碧昂!不许说这种话!"
  "Jan……"
  ……
  十年过去了,曾经的海誓山盟只剩回音,伊人却已不见。
  祝希尧算了算,他已五年未曾见过她。
  五年,他绕着地球起码也飞了不少遍,从来不曾想到,他在地球的这边还能遇到一个跟她相貌如此相似的人。他曾狠狠地将她遗忘在另一个时空。狠狠地,埋葬了他和她的过去。可是,当那天在酒店,那个莽撞的女孩闯进包间跟他大声打招呼的时候,他震惊得忘了反应,心,刹那间被排山倒海般的回忆占满,往事一幕幕回闪,爱或恨突然间变得软弱无力,他像个垂死的病人,一步也不能向前。
  那个女孩,他可以肯定不是小葵,但是,看着她的眼睛,他恍然觉得眼前站着的就是小葵。她的眼睛,雾蒙蒙的,像一颗罩着纱的宝石,闪烁在最深邃的夜空。
  他把她拖进酒店房间的时候,并非是对她有非分之想,而是想确认她是谁,想跟她说说话,即便不说话,看着她,想象着另一个"她",他也会平静许多。可他是如此失态,发现她逃离房间后,他咆哮如一头暴怒的狮子,恨不得把整个酒店掀翻。他又一次失去了执手相看的缘分。
  谁知道,在新收购的公司里,再次见到了她,这时候他才隐约觉得,命运将另一个小葵送到了他的面前。是怜悯吧。老天也被他八年生不如死的焦灼和挣扎所动容。那就像一个漫长的旅途,荆棘遍布,他走出的是一条心灵的血路,走到最后他已经走不动了,这时候,老天送来了个翻版的"小葵"。不是怜悯是什么?
  他料到她会辞职,叫人找来她的人事档案,于是就翻到了那份离谱的合同。连这种合同也签,这丫头莫不是想钱想疯了?
  看她的样子,也一定是吃过不少苦。
  但他岂会轻易放走她,他要她做他的女人,也觉得很离谱,可是他还是没办法放她走,他怕像当年一样,放走小葵,就再也找不回她。
  夜已经很深了,他独自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思绪万千。
  助理Peter这时敲门进来。
  "什么事?"他冷冷地问。
  "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这时候说……"Peter跟随他多年,知道他现在心情很不好。
  "说吧。"
  "刚刚得到消息,徐小姐……于两个月前在罗马去世……"
  很轻微的,非常的轻微,他的背影颤动了一下。
  没有说话,他背对着Peter站成了一尊雕像,无声无息。
  Peter默默看着他,黯然低着头。
  "怎么去的?"良久,他轻声问。
  声音嗡嗡的,仿佛来自遥远的山谷,竟似有回音。
  "听说是毒品注射过量去世。"
  "她……吸毒?"
  "是的,据说很多年了。"
  "……好了,你走吧,我安静一会儿。"
  "还有……"
  "讲。"
  "听说徐小姐还有个妹妹,她去世前可能知道自己的状况已经很不好,就事先派人来大陆来找她的妹妹,好像是继承遗产……"
  "遗产?她能有什么遗产,几年前遇到她,她都沦落到了夜总会。"
  "我也不清楚,但那边确实来了人,而且好像已经有了下落。"
  "她妹妹?有下落?"
  "是的。"
  夜色还在延伸,无边无际。
  夜色的这边,冷翠正跟紫凝在酒吧里聊天,喝了点酒,她口舌不清地问紫凝:"你说,这世上真……真有跟我一模一样的人吗?"
  "没准有,你赶紧问你妈,看她是不是有骨肉失散人间。"紫凝听完事情的经过给她出主意,还真够馊的。
  "我妈就我一个女儿呢!哪来的骨肉失散?胡扯!"冷翠气得要发疯。
  "难说哦,上一辈人的事,不可能都给我们作交代的。"
  "可那个甲壳虫自幼在国外长大,他即便遇到跟我一模一样的人也肯定是在国外,而我家祖宗十八代都没有人出过国呢,如果有,我还会背井离乡到外面谋生活?早出去傍洋帅哥了!"
  "说得也是啊。"紫凝一时也没了主意,又问她,"那个什么虫的,很凶吗,他的态度就是要你做他的女人?如果条件不坏,对你好,可以考虑哦,反正你现在也是一个人,这叫逆向思维……"
  冷翠眨巴着眼睛瞪着紫凝,差点昏过去。
  逆向思维?做甲壳虫的女人?那还不如住到疯人院去,那男人怎么看怎么邪乎,对她好?怎么可能,他讲明了是来讨债的,还连本带利呢!
  "冷翠!"旁边有人喊。
  酒吧灯光很暗,冷翠眯起一双醉眼四处瞄。"看什么呢!"一双大手突然从背后伸过来,跟恐怖片似的,冷翠扭头一看,一张年轻英俊意气风发的脸正对着她,文弘毅!
  "怎么,你也在这儿?"这小子潇洒自如地坐到她身边,手里端着个高脚杯,指了指紫凝,"你的朋友?怎么称呼?"
  冷翠将他上下扫个遍,这小子,一看就是经常泡吧的主。
  双方各自作了介绍。握手。
  "哦,他就是跟你同居的那位啊?"紫凝扑闪着一双美丽的眼睛打量文弘毅。
  冷翠立即横她一眼,"是同住,什么同居!"
  "没关系,一样,一样……"文弘毅倒是大方。
  "呃,什么一样啊?"冷翠的确是有些醉了,一拳挥了过去,"姑娘我……还没找对象呢,你这样说可是败坏我名声哦,臭小子!"
  文弘毅闪过她的拳头,爽朗地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他果然是年轻的,一身休闲白T恤,配上蓝色牛仔裤,脖子上挂条很有个性的银链子,腕上的名表灯光下熠熠生辉,那气质和身形跟T台上的模特儿有得一拼。紫凝忽然有些呆呆的。
  "莫看哒,不合你的胃口哩,你不是喜欢老男人吗?咯小子太嫩了点。"冷翠凑到她耳根嬉笑。说的是长沙话。紫凝一把推开她,"去你的吧。"这是公认的,紫凝喜欢年纪大的男人,她家境富裕,从小娇生惯养,吃不了苦,总是依赖于男人,可并不是像那些傍大款的女孩子一样是为钱,紫凝是独生女,父母给她的钱她这辈子都花不完,她只是天性软弱,她需要男人给她温暖和依靠,这些恰恰是她从小就欠缺的,所以她找的男人多半岁数很大,三十岁以下的她从不予以考虑。
  "你们在说什么?"文弘毅好奇地问。
  "我们?"冷翠呵呵地笑,"我们正在商量着,怎么把眼前这位超级帅哥打包卖了,"说着一本正经地把头扭向紫凝,"你说卖哪,泰国行不行?那边行情看涨……"
  紫凝笑得差点翻到地上去。
  "臭丫头!"文弘毅伸手就要去揪她的耳朵,"今晚你还要不要我埋单啊?"
  "哇,有人埋单,冷翠!"
  "行,那埋单了再卖!"
  "……"
  三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因为有人埋单,冷翠又放肆地喝了很多酒,而且专挑贵的点,一点也不客气。代价就是不到一会便被放倒,然后自己趴在吧台上睡过去了,一直是紫凝和文弘毅两个人在聊。最后是怎么回的家,她一点印象也没有。但是第二天早上,紫凝给她打电话,告诉她,"冷翠,我决定了,肚子里的孩子不要了。"
  "哦,不要了?我要……"
  冷翠拿着电话晕晕乎乎,根本没听清紫凝在说什么。
  "你要?要什么啊?"
  "我要上洗手间啦!"冷翠从床上滚下来直奔洗手间。后又到浴室冲了个凉,这才清醒了些,但情绪很低落,根本就不想上班。事实上,还有上班的意义吗?那只甲壳虫已经摆明了要收拾她。那就收拾呗,看你是把我炖了还是蒸了。冷翠电话里打发了紫凝,继续蒙头大睡。可能是睡昏了头,也不知道到了几时,被门铃吵醒,她连眼睛都没睁就踉跄着去开门,门开了,咕噜着问对方:"你找谁?"
  "请问是冷翠小姐吗?"
  "嗯,我就是。"冷翠含糊着答应,眯着眼睛瞟了下来客,瞌睡一下就醒了大半,来者不是一个,是三个,都是西装革履,其中还有两个是金发鬼佬。冷翠舌头都开始打结:"你……你们找我干什么?"
  为首的一个年轻男子提着个公事包,非常恭敬地说:"冷小姐,我们是受您姐姐之托,找您继承她遗产的。"
  冷翠没听明白:"我姐姐?遗产?"
  "是的,我们是遵照您姐姐的遗嘱找到你的。"
  冷翠揉揉眼睛,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你们找错人了吧,我根本就没姐姐。"
  "哦,您有的,您姐姐叫徐葵英,两个月前刚刚过世。"
  "我姐姐,过世?"冷翠越听越糊涂。
  "我们可是找了您两个多月……"
  "你们从哪儿来?"
  "意大利。"
  "哪里?"
  "意大利,佛罗伦萨。"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这是徐志摩写的《翡冷翠的一夜》中的一段话。冷翠一直很喜欢。可是做梦都没想到,她跟翡冷翠这么有渊源,那里居然有她的一个姐姐!
  冷翠给母亲打电话:"妈,你到底给我说清楚啊,我什么时候冒出个姐姐来了,还意大利,还佛罗伦萨,妈,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啊,我们家穷了一辈子,什么时候还有洋亲戚在国外……"
  "她不是你亲戚,是你姐姐。"
  母亲在电话那边很镇定,似乎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呢,妈,我的妈……"冷翠叫。
  "这事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你回来了,妈妈再跟你说,好吗?"
  "好,我明天就回去。"
  冷翠当即决定回老家一趟,这事也太邪乎了,还真被紫凝那死丫头说中了,真是个乌鸦嘴。姐姐?她真的有个姐姐?太突然了,突然得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所以即便是得知这个姐姐已经不在人世,她还是一点伤心的感觉都没有,太离谱了,凭空冒出来个姐姐。
  第二天,她赶最早的一班火车启程回老家。她走的时候,文弘毅还没起床,昨晚她睡的时候他还没回来,所以她连道别的话都没说。想来他也辛苦,那每月八九万欧元可不是好赚的。
  家,还是老样子。
  在周围高耸的大楼下,尤显得破败灰暗。
  母亲显然站在窗前望了很久,当冷翠拎着行李走进又黑又暗遍布蜘蛛网的楼道时,母亲跌跌撞撞地奔下来,差点就一脚踩空摔下去。"翠翠……"母亲在楼道里抱住女儿浑身颤抖。
  楼道里黑,看不清母亲的脸,只知母亲身上淡淡的菊花香依然是那么熟悉,母亲身上一直有股菊花香,说不清为什么,可能跟她长期擦的一种廉价面霜有关,那面霜本身是很廉价,可香味到了母亲身上,不知道怎么变成了菊花的味道。冷翠小时候最迷的就是这味道。在外漂泊的这些年,孤独的时候,最常想起的就是母亲身上这独特的菊花香。
  可是,进了屋,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母亲的样子暴露在阳光下,冷翠"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满头的白发啊,眼角堆积着皱纹,只不过一年没回来,母亲何以老得这么快?
  "别哭,翠翠,回来了就好。"母亲要她别哭,自己却止不住地淌泪。
  母女俩哭哭啼啼,好半天才安静下来。
  冷翠在狭小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寻找童年和少女时代的影子。
  她真是心痛,每月都给母亲寄了钱的,家里还是这么旧,十四寸的电视机拧开,满屏的雪花,隐隐约约有人在里面晃动,讲话。问母亲怎么不换个新的,母亲说,"我一个老太婆,哪用得了那么好的东西,将就着用呗,钱我都给你存着呢,留着以后给你办嫁妆。"
  "妈!"冷翠气得没话说。
  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非常洁净,虽然家具很旧,可是纤尘不染,床上的被褥像是刚刚换上新的,桌子上还摆着冷翠小时候的照片,黑白的,拿着根冰棍,站在院子里,笑得很无邪。
  "你在外面的时候,我每天都会打扫你的房间,好让你回来了住得舒服。"母亲一边在厨房里忙活,一边跟冷翠说话。
  母亲现在是一个人。在冷翠四岁的时候,父亲在一次工伤中意外身亡,两年后母亲改嫁,可嫁得很不好,继父是个无业游民,五毒俱全,尤其嗜赌如命,家里值钱的都被他拿出去赌掉了,母亲却从不敢说半个"不"字,因为继父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对母亲拳脚相加。在冷翠的童年记忆里,永远是母亲擦不完的眼泪,继父一身的酒气以及他的巴掌和拳头。继父去世后,母亲就不再有再嫁的念头,想必第二次地狱般的婚姻让她对男人充满恐惧。所以冷翠也从不劝母亲再找老伴,让她安静地生活着吧,没什么不好。
  母亲年轻时长得很美,据说是这附近出了名的美人儿。
  冷翠无疑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但个性却跟母亲截然不同。母亲软弱了一辈子,尤其在经历第二次婚姻时,从来不敢大声说话,继父怎么揍她,拿脚踹她,她哼都不敢哼一声。而就是这残酷的环境,让冷翠生就了独立坚强的个性,她从不轻易落泪,别人怎么欺负她,她就怎么还回去,从小到大,几乎没怕过谁。
  吃饭的时候,母亲的话很多。一边说,一边不停地给冷翠夹菜。从母亲的唠叨中得知,这条破败的巷子马上就要拆迁了,说是要建成一个大型的购物广场,巷子里很多的老邻居都搬出去了,留下来的都是些老的,残的,寡的。大家都舍不得搬出去,住了这么多年,都想死在这巷子里才好,外面的高级洋楼就是看相好些,那些个什么马桶,一点都不好用,人啊,老了就不想动了。
  "妈,你这是消极观念,无非就是习惯问题,要不你跟我一起到长沙去住吧,跟你说了多少回了,就是不肯。"
  "哎哟,我住不惯,楼那么高,总觉得悬在天上,吓都吓死,怎么住得好。"
  冷翠只叹气,一点办法都没有。
  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母亲在冷翠躺到床上时,跟她讲起了过去。尘封的往事一旦打开,缓缓流淌的,是那种年月不能轻易触碰的伤。这伤埋在母亲心底这么多年,那是一种怎样的煎熬和折磨啊,这世上还有什么比骨肉离散更悲绝的事,母亲小声说着,冷翠听得心一阵阵抽搐……
  "三十年前,咱们家家境还是不错的,我在卫校念护士,我妹妹,也就是你小姨还考进了外语学院,我从卫校毕业后分到一家医院当护士,认识了一个住院的年轻干部,年轻嘛,对什么都充满向往,我们相爱了,只能偷偷的。因为他家里是高干,不允许我们交往。后来我怀了孩子,无论他家里如何威逼,我就是拒绝将孩子做掉,孩子是我的骨肉,即便不能跟他在一起,我也要有个他的孩子,算是寄托吧,可就在孩子快生了的时候,他突然旧病复发,抢救不及时……死了。他家里马上换了另一种态度,又是送钱又是送营养品,目的就是要我把孩子生下来交给他们,因为他是家里的独子,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他们家唯一的血脉。我知道,如果我交出孩子,就会永远失去这个孩子,他们家有钱有势,是不允许让孩子知道有我这样一个母亲。当时你小姨在外语学院刚好谈了个外国教授,她一心想出国,不顾对方大她三十多岁,执意要嫁给他,家里人怎么都阻止不了她。你的这个小姨是很任性的,长得也漂亮,我们姐妹俩感情一直很不错,眼见我即将临盆,而那边虎视眈眈,生孩子的时候就填了你小姨的名字,生下来是个女孩,粉嘟嘟的,可好看了。
  "你小姨当时已经跟那个外国教授结婚,就把孩子的户口上在了她的名下,而我的那个洋妹夫年纪那么大了,结过两次婚,膝下却无儿无女,平添个孩子当然乐意,迅速给你姐姐办了签证,赶在那边找上门要孩子之前就带着你小姨和你姐姐去了国外,意大利,佛罗伦萨,好远的地方啊,可怜我的孩子,出生还不到二十天……"
  "所以你就把我的名字取作冷翠?"
  "是的,你姐姐被带去国外不久,你外公外婆就相继去世,多半是被我和你小姨气死的,因为那家人经常找上门来闹,我跟他们说孩子生下来死了,他们不信,就一直闹,直到你外公外婆去世他们才放弃,知道没希望了。随后我一个人搬到了城东,也就是这条巷子里,没有人认识我,我一个人摆了个水果摊独自生活,两年后,经人介绍,我跟你爸爸结了婚,第二年就有了你,我知道佛罗伦萨的另一个译名叫翡冷翠,刚好你爸爸又姓冷,就给你取名叫冷翠,为的就是怀念你姐姐……"
  母亲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后来呢,怎么没有姐姐的消息吗?"冷翠听得心都悬起来了。
  "开始几年,你小姨还有消息,有信来,可是大概去了四五年的时候,忽然就断了音讯,我怎么盼都盼不来她的只字片语,又不敢声张,这事包括你爸爸都不知道的,他只知道我在跟他结婚前谈过对象,还怀过孕。你爸是个老实人,没怎么介意这事,因为我生了你,他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而且你爸也没什么文化,在厂里做了一辈子钳工,不认识几个字,你小姨来了信他也看不懂。"
  这个冷翠是知道的,虽然父亲去世的时候她还小,但母亲经常跟她提起父亲,念念不忘他的忠厚,他的善良,他的好。尤其相对于后来恶棍一样的继父,母亲对冷翠生父的怀念更加有切身感受。她经常怨自己命不好,一生多劫难。冷翠又接着问:"小姨她们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嗯,我几乎已经绝望了,猜想你小姨在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孩子肯定也没了,若不是你前儿打电话过来,说意大利那边派人来找,我还真不知道她们还活着……"
  冷翠顿时僵住。
  她还没有告诉母亲姐姐去世的消息。
  "快说,你姐在那边怎么样了,结婚了吗,她今年都二十九了吧,长什么样啊,有没有照片,快拿来给我看看……"母亲突然想起来,拽住冷翠的胳膊哀求。
  冷翠的泪水夺眶而出。
  "快说啊,翠翠,你姐姐有没有照片,让我看看她,差不多三十年了,我根本无法想象她现在的样子,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二十天啊,她走的时候出生还不到二十天……"
  "妈,你得冷静……"
  "快拿出来,肯定有照片的!"
  "妈……"
  "怎么了,你哭什么,出什么事了,你姐姐……她没事吧?"
  冷翠怔怔地,伤心,面对母亲刺目的白发,她伤心得难以自抑,大口地吸着气,吃力地吐出一句话:"妈,咱姐她……她没了……"
  冷翠赶回长沙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多月后了。
  母亲在得知大女儿离世后当晚就被送进了医院。冷翠这半个月在医院里照顾母亲,寸步不离,还是无法让她平静,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哭到后来不哭的时候,才真的让人害怕,整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吃不喝,每天都靠打葡萄糖维持日益衰弱的生命。
  "妈,你还有我啊!"冷翠守在母亲床边完全无计可施。
  但母亲终究还是挺过来了,的确,她好歹还有一个女儿,就是这句话让她活了过来。她哀求冷翠:"去看看你姐吧,就当是替我去看,到坟头替我给她烧把纸钱,让她在地下不是那么恨我,来世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她丢了的,可怜我连名字都没给她起啊,我的孩子……"
  出院后,冷翠要接母亲走,母亲执意不肯。
  "我都这把岁数了,你姐也不在了,我就守在这巷子里,死也死在这!"母亲态度坚定。冷翠好话说尽都没辙。没办法,她只得将母亲托付给邻居,给了邻居一笔钱,希望邻居可以代为照顾好母亲,有什么事随时跟她联系。安顿好一切,冷翠才万分不舍地回到长沙,这边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处理,当务之急就是她必须尽快决定去不去意大利。
  "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冷翠问紫凝,她已经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了紫凝。两人在蔡锷路常去的那家茶楼喝咖啡,茶楼喝咖啡,咖啡厅喝茶,也可谓是中国的一大特色。
  "还真被我说中了啊,你妈还真有个女儿在外面,不过怎么这么伤心啊,翠翠,我觉得好伤心……"紫凝心善,听得眼泪直掉。
  "你别给我扯远了,你只说我去不去意大利。"
  "去啊,干吗不去,就当圆你妈的梦吧。"
  "可我去了,我妈怎么办?"
  "又不是要你嫁过去,处理完你姐姐的后事,就回来嘛。"紫凝表现出少有的主见,转而又问,"你姐给你留了多少遗产啊,很多吗?"
  "不知道,来找我的那几个黑手党没说。"
  "黑手党?"
  "是啊,那几个人怎么瞧着都像意大利黑手党,一个个酷得要死。"
  "你对意大利的印象就只有黑手党?意大利是个很浪漫的国家,佛罗伦萨就不说,还有威尼斯、罗马、米兰……翠翠,你就当是去旅游好了!"
  紫凝这么一说,冷翠忽然来了兴趣,"真的哦,听说意大利男人很帅。"
  紫凝咯咯地笑,"说不定有个浪漫的邂逅哦。"
  冷翠一下就僵住了,觉得自己很不应该,她是去旅游吗?是去处理姐姐的后事呢,怎么光想着钓帅哥了,难不成真的想男人想疯了?但是忽然间,她脑子里灵光乍现,她是去干吗?继承遗产?那就是有很多钱啰,那是不是表示可以有足够的钱赔偿甲壳虫,从而换得自由身?
  "哦,上帝,"冷翠做了个"阿门"的姿势,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充满虔诚和感激地对着茶楼的顶棚说,"我的姐姐,亲爱的姐姐,翠翠与你素未谋面,可你却救妹妹于水深火热中,替妹妹送来大笔的钱,是上帝让你来救我的吗?如果是,你肯定是上帝的天使,哦,我的姐姐,阿门……"
  又画了个十字。
  紫凝不无担忧地看着她:"翠翠,你可要坚强,钱太多了也未必是好事,看到那些钱,你可不能晕倒,你的心脏承受得起吗?"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死在钱堆里总比被甲壳虫逼死好,你知道吗,这半个多月,他每天都打电话给我,说什么,冷翠,你要学会爱我,这世上只有你才可以爱我,我给你机会,你不能不珍惜……你说,这男人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紫凝表示不解:"他为什么要你爱他?"
  "我哪知道,估计是把我当他从前的老相好了,我现在怀疑,他的老相好不会是我姐吧,他说过他遇到过跟我一模一样的人呢。"
  "不会这么巧吧?"
  "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
  冷翠刚回到公寓,文弘毅也进了门。
  "冷翠,你去哪里了,我差点以为你被绑架了,连个信都没有。"文弘毅提着个公文包,一进门就解领带脱西装,显然深受束缚。看得出,他是个崇尚自由的人,只要是在家,他穿得很休闲,而且穿什么都很时尚。
  "我家里有点事,回去了一趟,"冷翠解释道,反问他吃了没有。文弘毅说吃了,又说,"你走后,有时候紫凝过来弄饭……"
  "啥?紫凝?"冷翠瞪大眼睛。这丫头还会亲自下厨?她可是出了名的娇小姐呢。"嗯,她弄的饭菜还蛮好吃的。"文弘毅说。
  冷翠眨巴着眼睛,意味深长地笑,"这丫头,换口味了啊。"
  "你说什么?"文弘毅不明其意。
  "没事,没事,"冷翠连连摆手,忽然想起文弘毅就是从意大利过来的,马上跟他打听,"问你,意大利很好玩吗?"
  "你问这干吗?想去玩?"文弘毅换了一身白色麻料衣服坐到沙发上,显得精神很多,颇有些阳光的味道。
  "不是去玩,我是最近要过去处理点事,所以跟你了解一下。"
  "你要去意大利?真的吗?"
  "嗯,真的。"
  "那太好了,我过段时间也要去,我们结伴?"
  "那恐怕不行吧,我就这两天动身,我……是去继承我姐的遗产的……"
  冷翠是个一打开话闸就滔滔不绝的人,她将自己此番去意大利的目的,以及姐姐的一些情况都和盘托出,两个人一聊起来,简直昏天黑地,文弘毅从来没这么健谈过,而且学识渊博,见识广,天文地理,无所不知。从本·拉登到伊拉克局势,从石油到两岸关系,从地产前景到股票行情,这小子说什么都来劲,聊到半夜,两人竟称兄道弟起来。文弘毅也将他个人的事情全兜了出来,冷翠这才得知,这小子很了不得,毕业于北京某名牌大学,后留学意大利,从事建筑设计,奔波于世界各地,颇有建树,前途无量。但谈到他倒霉的感情生活,他就很无奈,原来他之前交的女友莫莉,是个漂亮空姐,两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他连房子都买了,就等着忙完手头的工作结婚,而为让女友放心,房产证上写的是女友的名字莫莉。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用他的话说,女人的心,真是说变就变,因为工作关系,他此前半年都在澳洲做一个项目,半年都在那边。谁知等他回来,却已人去楼空,而且楼还易了主,被莫莉卖了,煮熟的鸭子都飞了。
  冷翠充满同情地看着他:"没有一点消息吗?"
  "有一些传闻,听说是跟一个印尼老头子跑了,据说是飞机上认识的。"文弘毅说起这事好似已经平静。
  "那应该很有钱啊,干吗还卖你的房子?"
  "产权书上写着她的名字,她没当是我的,当然卖了。"
  "哇,原来你也这么倒霉。"
  "你很倒霉吗?"
  "我比你更倒霉。"
  "说来听听。"
  于是冷翠就将甲壳虫拿合约逼她的事说了出来,文弘毅听完合同的内容瞠目结舌,那眼神简直没把冷翠当人类,大凡人类都应该有正常的大脑和思维,否则怎么会签那样离谱的合同。他也充满同情地看着冷翠说:"你把自己卖了。"
  "嗯,是啊,卖了。"
  "需要我帮忙吗?如果经济上有需要,我可以帮忙。"
  冷翠笑着摇头,很感动,"谢谢,暂时不需要。"忽然想起了什么,浑身来了劲,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说,"弘毅,你真好,要不我们拜把子吧?你是哥,我是妹,今后我跟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除了给你当老婆,我什么都会为你做,上刀山下油锅都不在话下,将来你娶了嫂子有了孩子,妹妹还会给你洗衣拖地,煮孩子带饭……"
  "等等,煮孩子带饭?"文弘毅被她逗乐了。
  "哦,上帝,是煮饭带孩子!"
  "呵呵……"文弘毅笑得很是赏心悦目,伸手揉了揉冷翠的头发,捏了把她的脸蛋,"丫头,你还是先把你自己带好再说吧,连人都卖了……"
  没错,冷翠是把自己给卖了,但是她现在要把自己赎回来,不就是四年间的两倍薪水吗,算什么啊,她冷翠现在有钱了,大笔的遗产在意大利,谁怕谁啊!难怪说财是英雄气是胆,第二天冷翠就去公司了,高昂着头,底气十足地直奔总裁办公室。顺便说下,按理甲壳虫的公司总部在香港,但他刚收购这边公司,为理顺工作关系熟悉这边业务,就暂时把总裁办公室设在了这里,在大厦最顶层,跟那个香港老娘们的办公室在一起。据洛宁说,这老娘们可真不是善类,表面上笑脸盈盈,背地里却比白骨精还阴,看谁不顺眼就裁掉谁,上任不到一个月,就裁了十几人,都是原来的中层骨干。弄得公司上下人心惶惶,上班就跟坐着地雷似的,唯恐被老娘们点着导火线爆掉。老娘们是有名字的,叫什么雪莉,怎么尽是"莉",冷翠忽然对"莉"字过敏,抛开甩了文弘毅的那个莫莉不说,霸占紫凝前任男友的不也叫"丽莉"吗?邪门了!
  好,话说回来,虽然是底气十足,可一到甲壳虫的办公室门口,冷翠还是有点虚,小心地敲门进去,西装革履的甲壳虫刚接完一个电话,见着冷翠先是眉头一蹙,继而很放松地靠着老板椅,示意冷翠坐下:"回来了?你母亲的病好些了吗?"
  "托您的福,好多了。"冷翠在他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她今天穿了件鹅黄色的连衣裙,白色的小圆领,可爱的泡泡袖,头发顺着光洁的脸颊垂到胸前,刘海修得很有型,线条优美。应该说,冷翠的气质偏向于天真纯洁型,翘翘的小下巴,长长的睫毛,嘴巴不涂口红也是莹润中透着好看的粉色,笑起来,嘴角两边还隐约有浅浅的酒窝。尤其那双眼睛,大而明亮,深邃中透着倔强,看人时总是略微眯着,好似眼珠罩了层水雾,非常迷人。
  甲壳虫此刻就盯着她那双雾蒙蒙的眼睛,似笑非笑,"那你今天来是……"
  "我是来给自己赎身的。"冷翠说。
  "赎身?"
  "是的,"冷翠点头,"麻烦祝总您要财务帮我算下,我四年里一共拿了多少薪水,再按双倍算,看我应该赔给公司多少,我一个子儿都不会少。"
  甲壳虫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透着轻蔑:"怎么,发财了?"
  "发财谈不上,不过我想我应该有足够的实力来赔偿公司。"
  "你应该有?这么说,你还不能肯定?"
  "是这样的,我过两天就要去意大利一趟,去继承我一个亲戚留给我的一笔遗产,具体数额还不清楚,但去了那边一办好手续我就会把欠公司的钱打过来,还给你们,然后……再解除合同……"
  冷翠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甲壳虫的脸色忽然变得异常可怕,脸上肌肉突突跳着,目光似要杀人,直直地瞪着冷翠。他就那么瞪着她,足有两分钟,他保存着那姿势不变,眼神中的冷酷让人不寒而栗,他一字一句地说:"别以为这样就解脱了,没那么容易的,如果人有灵魂,即便你肉体得到解脱,我也不会让你的灵魂得到解脱,我要让你看到,世间是有因果的,你种下了什么因,就必会得到什么果,如果死能解脱,五年前我就死了,我撑到今天,就是想看你会得到什么果……"
  "我,我得什么果啊,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冷翠被他的样子吓住,确切地说,是被他的话吓住,好像他这话不是对她说的,是对谁呢?他的目光好刺人,感觉穿透了她的灵魂,落在另一个人的灵魂上,另一个人,是谁?
  甲壳虫没理会她发愣,继续说:"冷翠,你听好,你有两条路选择,一是现在爱上我,或者说,尝试着爱我,二是最后爱上我。如果是前者,你或许还有生路,如果我能感受到你入心入骨的爱情,我会给你生路,至少不会让你有太多痛苦;而如果你要挨到最后爱上我,那这期间的过程就有你受的,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而且,等你最后爱上我的时候,我或许已经离开,你会后悔,你会痛苦,直至……一辈子!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
  "你爱过吗?"
  "……爱过。"
  "爱得深吗?"
  "很深。"
  "那就把你最深的爱情给我,替她还给我……"
  "她,她是谁?"
  "介于我们命运之间的人。"
  冷翠还是一脸懵懂。
  甲壳虫最后问她:"什么时候去意大利?"
  "过两天。"
  "你会跑吗?"
  "不会,等我把遗产拿到手了,我马上就回来。"
  甲壳虫充满嘲笑地瞅着她,这个男人其实很英俊,应该说是非常英俊,只是眉目间过多的冷漠让他难以接近,连笑,都笑得好遥远,"好,你去吧,我给你机会去接近你未知的世界,希望你可以做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
  这家伙,说话总是这么深奥。
  冷翠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感觉背上出了好多汗,面对这样一个男人,总是莫名地紧张和压抑,连呼吸都不敢随意。还要我爱他?哦,上帝,我还是爱你吧,我宁愿爱你,请保佑我此番去意大利一切顺利。
  第二天,紫凝陪着冷翠上街采购,提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回到公寓,文弘毅给她们开门,吓一跳,"你买这么多衣服啊?意大利是服装之都,去了够你买的。"说着帮她们把购物袋提回房间,冷翠累得直喘气,倒在沙发上动弹不得。
  紫凝也累得够呛,抱怨道,"我叫她少买点,她不听,恨不得把百货公司都搬回家。"
  冷翠挥挥手说,"没事,有遗产嘛,上帝给我这笔财富,我会好好利用的。"
  "是你姐给你的遗产好不好?而且,翠翠,你过去了可得多留几个心眼,听说意大利男人很色的。"还没走,紫凝就依依不舍了。
  "没事,我比他们更色。"
  "那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找男人?"
  "因为我还没遇到让我起色心的男人。"
  文弘毅正在给她们倒橙汁,马上接过话,"那我算不算?"
  "文弘毅!"冷翠叫。
  紫凝接过文弘毅的橙汁,脸上闪过一丝黯然。没有说话。文弘毅的目光却全在冷翠身上,笑着跟她说,"你先去意大利,等我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我就去那边找你,我要带你玩遍意大利,OK?""这还像句人话。"冷翠很哥们地搭住了他的肩膀。
  紫凝低下头,忽然觉得这橙汁很酸。
  第二天上午,冷翠搭上了飞往佛罗伦萨的飞机。未知的世界,充满新奇。很快她就入睡,一上飞机就睡觉,这是她多年的习惯。她在天上做梦,竟然梦见了甲壳虫,英姿挺拔地站在她面前,冲她不冷不热地笑着,说:冷翠,你要怎样选择,你是现在就爱我,还是到最后才爱上我?
  冷翠咕噜着:"我……不……爱你……"
  "你必须爱我!"耳边忽然传来甲壳虫真实的声音,还带着热气。
  冷翠一个激灵,醒了。扭头一看,"啊"的一声尖叫。惹得周围乘客纷纷侧目,连空中小姐都过来询问。"没事,我没事,做噩梦了。"冷翠不好意思地说。她把脸对着坐她身边的甲壳虫,两眼发黑,"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跟你一起上的飞机。"
  "为什么?"
  "怕你跑了,得跟着。"

  第三章 薰衣草恋人
  祝希尧一直不能忘记那次旅行。
  整整三个月,他没有见到碧昂,思念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他不顾她曾经的叮嘱,也没事先跟她打招呼,一个人悄悄坐上飞往巴黎的飞机去找她。
  打了那么多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佛罗伦萨,她都一直在推辞,为什么?即便再忙,也应该有句安慰的话,可是她没有。语气一次比一次冷漠。难道她变心了?当他向她表示质疑的时候,她却又反过来安慰他,说忙完几场紧要的演出后就赶过来跟他相聚。
  但是等了一个月,她还是没有来。什么演出,需要一个月?
  而他不得不承认,他是个胆怯的人,还在飞机上他就酝酿见到她后该说什么话,可是下了飞机在酒店滞留了一个下午他也没酝酿好情绪,一直挨到傍晚,他挨不下去了,就忐忑不安地赶去她演出的那家剧院。事先他打听过了的,她今晚正好有演出,而且好像还是很重要的演出,据说有很多政要名流会到场观看。
  剧院就在巴黎著名的奥斯曼大街上,他以前也来过,可自从认识她,他不敢轻易来这座城市,她已明确表示过不会欢迎他来找她。
  为什么不欢迎,她一直没具体说明。
  相爱这么深,她对他而言,仍然是个谜。
  剧院门前很多人,还有警察,每个进去的观众都要被严格检查。他是临到演出快开始的时候才被放行的。果然是不一般的演出。但是当找到位置坐下后,暗紫色天鹅绒幕布徐徐拉开时,他立即就被华丽的舞台布景所震撼,演出的剧目是《胡桃夹子》,一群美丽的姑娘在音乐声中翩翩起舞,优美是没话说,可他根本无心看演出,整个过程都在搜寻她的身影。可是很遗憾,因为前面的位置都被重要人士坐满,后排的角度又不好,加之舞台灯光忽明忽暗,台上那么多身着一样纱裙的姑娘在跳舞,个个脸上的妆容也都一样,他完全不可能认出她。
  他忽然就理解了她说过的话,"舞台上的我不是真正的我,你认不出我的",他果然是认不出她,她也同样没看到他,这个浮华美丽的世界的确没有他和她。
  演出结束,他最后一个离场。想进入后台,却被保安人员制止。他只得写了张便条,要工作人员交给后台的她。便条上写明了他所住的酒店。他不敢想象她看到便条后会是怎样的反应,一定不会高兴,肯定。因为他没有听她的叮嘱,贸然过来打搅她。
  果然,他在酒店等了一夜,也不见她来找她。连个电话也没有。他彻底绝望,第二天一大早就退房,黯然离开酒店。他差不多是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撞倒了她,他低着头下台阶,她奔着上台阶,两个人都撞得倒退几步。
  整整两分钟,谁也没说话。
  巴黎的天空开始下起了蒙蒙细雨,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卸掉舞台的油彩妆,竟然是这么苍白。眼底还有深深的黑眼圈。眼神空洞无神,整张脸写满疲惫和憔悴。他在震惊之余更多的是怜惜,这时候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反对他来巴黎找她了。
  "对不起,我……"他伸手抚摸她冰冷的脸。
  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早上才看到便条,就赶了过来,差一点就错过了。"
  塞纳河畔的风景浪漫无限。
  他和她在一家临水的咖啡厅边喝咖啡边说话。
  她始终低着头,话很少。他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又不好盯着她看,目光只好落在远处的艾菲尔铁塔上。雨是停了,天空却阴沉得要塌下来。
  她的话很直接:"你不该来找我。"
  他点头:"我知道,但我实在太想你,碧昂……"他伸手握她放在桌面上的手,她躲开了,冷冷地说,"你会失望的,何必呢?"
  "可我怕我等不到你回佛罗伦萨就会在思念中死去,"他哀伤地看着她,完全没有了从前的坚强和镇定,面对她,他会失去所有的坚持和抵抗,"你知道吗,我在佛罗伦萨买了一栋房子,就在你小时候住过的房子的附近,我说过要等你回来的,可我好害怕等不到,想你的时候感觉心口疼得要窒息,我知道你会生气,但碧昂……"
  "我不是生气,而是怕你会失望,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美好,我爱你,只想给你最美好的一面,这样你才会感觉幸福,那些连我都不愿意面对的事情若让你看到,你只会痛苦,我更痛苦。"
  她说着就掩面抽泣起来,身子还在微微地颤抖。
  他正欲起身过去拥抱她,旁边的座位上忽然坐下一个妇人,衣着华贵,皮肤保养得非常好,简直年轻得不可思议,很不客气地质问她:"你就不怕我痛苦和失望吗?碧昂,你竟然连上午的记者会都不参加就跑来见这个男人!"
  "妈妈!"她惊叫。
  "你是越来越放肆了,昨晚的演出就心不在焉,差一点就出丑,这么重要的演出你都敢怠慢,你是不想在巴黎混了吗?"妇人恶狠狠地质问完她,又侧过脸质问目瞪口呆的Jan,"先生,想必你知道我是谁吧,连个招呼都不打,这是一个有教养的人所为吗?我女儿可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我不想她也变得没教养,连她妈的话都可以不听,跑来见男人,她才十八岁,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情,即便是爱情,可大好的前程在等着她,你想毁了她的未来吗?"
  "伯母……"他紧张得冷汗直冒。
  "不要这么叫我,先生,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你和我女儿在一起,否则你会很难堪,在我还没有翻脸之前,你最好马上离开,现在,马上!"
  好厉害的女人,完全让人没有反击的余地。
  "伯母,我想您应该听我说几句。"
  "我凭什么听你说,你是谁啊?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
  "妈!"碧昂叫。
  "闭嘴,你还敢叫我妈,我辛苦把你培养到今天,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吗?我费尽苦心安排你跟巴特尔将军见面,你竟然逃跑,早上的记者会你又逃之夭夭,我说了多少好话院长才把主角的位置给你,可是你竟然不争气,差点就搞砸演出,你给我回去!"说着她就拉碧昂,不顾碧昂的哭叫,众目睽睽下把她拉出了咖啡厅,一直把她拖上停在路边的豪华奔驰。
  Jan追出咖啡厅,眼睁睁地看到一个手臂上文着刺青的威猛大汉给那女人打开车门,碧昂被强行塞进了车后座,疾驰而去。追了半条街,他还是没能追上那辆车。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雨,他无力地瘫坐在街边的长椅上,仰望天空,乌云滚滚,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袭了上来,猝然揪紧了他的心。
  但是就在当晚,碧昂突然敲开了他酒店的房间,一身睡裙,显然是逃出来的,"快,Jan,赶紧带我离开这,别问为什么,现在就走,现在!"她气喘吁吁,抓住他的手臂就往门外拖。他反应很快,马上回房间收拾最紧要的东西拉起碧昂就狂奔出酒店,考虑到她母亲可能会去机场拦截,就改坐火车,运气很好,赶上了里昂车站最后一班TGV。
  "我们这是去哪儿?"他问她。
  "你别问这么多,跟着我走就是了。"
  三个小时后,火车抵达一个山村,他们又改乘巴士继续前行。天亮的时候,巴士还没停下来,经过金斯兰城后,沿着航斯特恩特的公路,一路都有淡紫色的小花向他们招手。下了车走在花丛里,他这才发现置身于一个山谷中,紫色的天际是连绵的山脉,天空蓝得通透明澈,空气像新鲜的冰镇柠檬水沁入肺里,感觉心底最深处如有清泉流过。而他早已认出那漫山遍野的紫色小花就是薰衣草,让他更是狂喜不已,整个山谷弥漫着熟透了的浓浓草香。田里一垄垄四散开来的薰衣草和挺拔的向日葵排成整齐的行列一直伸向远方,不远处还有几栋石头砌成的房子,古朴原始,浑然天成。
  他深深地呼吸着,四处张望,问她,"这是哪儿?"
  她身上披着他的外套,挽着他的胳膊,笑着指着遍野的薰衣草说:"你连这都猜不到吗?全世界哪个地方会有这么多的薰衣草?"
  他怔了怔,试探着问,"普罗旺斯?"
  她点点头,"对,就是普罗旺斯!"
  "你怎么带我来这儿?"他也笑了起来,眼前的景色实在太迷人,阳光洒在薰衣草花束上,是一种泛蓝紫的金色光彩,他完全陶醉在一片紫色的海洋中。空气中飘来淡淡的清香,带有浓郁的紫色的味道。大片大片的薰衣草像是一个个的包厢,而包厢的围墙就是花丛,她牵起他的手朝花丛中走去,"这里很美,几年前我住过一阵,你会喜欢这吗?"
  "那还用说吗?太美了!"他情不自禁地抱住她拥吻起来,她顺从地贴着他,身后的紫色花田,无边无际地蔓延。他们的爱情也在蔓延。此前他对她的一切不满和猜疑瞬间烟消云散。后来他才知道,他们所处的地方是普罗旺斯的鲁伯隆山区,是最著名的薰衣草观赏地,也是《山居岁月》一书的故事背景,号称全法国最美丽的山谷之一。山上有一座十二世纪的修道院,叫做塞南克修道院,碧昂带着他在修道院住了两晚,随后赶赴阿维庸。还是选了一个修道院,旁边有间旅馆,他们借住在旅馆内,每天清晨和傍晚,他们就到修道院前方一大片的薰衣草花田里散步,那些薰衣草是由院里的嬷嬷栽种的,有不同的颜色,蓝的紫的。多年后它成了他梦境的颜色。
  还是那可怕的预感,太美的东西都不能长久。在阿维庸住了一个礼拜后,下起了大雨,碧昂有点感冒,他就到修道院里找嬷嬷拿药,拿了药还没到家门口,就发现几个威猛大汉架起碧昂往门外拖,他意识到是她母亲派人追过来了,想去救碧昂却被那几个大汉踹倒在花田里,他哪是他们的对手,几个人围着他用脚狠狠地踢、踩,头上,胸口,腹部,包括身体要害部位都成了他们袭击的目标,碧昂在旁边哭叫,他看着她在大雨中哭泣,拼命挣扎,却无能为力。最后她被那些人拉上了一辆黑色轿车,他躺在花田里,动弹不得,眼睛鼻腔里全部都是血,他仰望天空,暴雨如注。碧昂,碧昂,他呼唤着她的名字,渐渐迷离,直至失去最后的意识。
  "Jan,如果有一天我死去,而你还活着,请将我葬在普罗旺斯。"这是她生病的时候对他说的胡话。
  十年后,她死了,果然是死在他前面,他却无力将她葬到薰衣草的故乡。
  因为他在她死去之前就失去了她,没有了她,哪里都是他的坟地,而她的坟地,他想都没想会去看。爱是杀人的毒,恨是弑人的剑,爱恨纠葛这么多年,他和她之间早已僵成了一座冰冷的碑,她倾城的美丽也只留一座碑,孤独地伫立在佛罗伦萨的山冈,她没有实现对他的承诺,相伴到老,他又如何实现对她的承诺,将她葬到普罗旺斯?
  普罗旺斯的天空早已远去。
  远去了这么多年,已化作梦境中一抹残忍的紫。那是薰衣草的颜色。梦中的清香呢?为何又突然来袭?祝希尧努力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是在飞机上。他身边坐着的是正沉浸在梦境中的冷翠,清香正是来源于她身上。
  她睡着的样子真是很好看,跟碧昂极其相似。长长的睫毛,小嘴嘟着,做梦都像是在跟人生气。而粉红的脸蛋让她像极了一个熟睡的婴儿,凑近她,薰衣草的香水味从她的脖颈深处散发出来,他的心一阵抽搐,赶紧坐直了身子。
  冷翠一路都在做梦,梦很深,她深陷其中差点睡死过去。"醉生梦死"这话真是一点也没错。但梦境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她被甲壳虫叫醒的时候,除了深深浅浅的紫,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到了。"甲壳虫说。
  "到哪儿了?"她揉着眼睛,思维尚未完全清醒过来。
  祝希尧看她一眼,自顾起身朝机舱口走去。
  "喂!"她跳起来,摇摇晃晃地跟在了他后面。
  出机场的时候,他忽然问她:"你睡觉喜欢做梦吗?"
  "嗯,有时候会做。"她老实回答。
  "都做什么梦?"
  "你是问刚才吗?"她紧跟在他身边,周围都是清一色的鬼佬,她很怕自己跟丢,"我刚才梦见好多的紫色小花,好多好多,满眼睛都是紫色,到现在都是紫的。"
  他身子顿了下,停住脚步,侧过脸诧异地看着她,"薰衣草?"
  "你……你怎么知道我梦见薰衣草了?"她更诧异。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样子有些恍惚。
  而她僵在原地没动,他的目光,像夹了银针般,直刺入她的心底。这个男人,竟然让她有心痛的感觉。只是一瞬间,却痛得那么清晰。为什么?
  出了机场,来接她的是个中国人,她认识,叫丁晖,去国内找她来继承遗产的就是他。但甲壳虫却直接把冷翠拉上了他的车,并冲目瞪口呆的丁晖说:"她是我的人。"
  冷翠听见丁晖在车窗外边喊:"冷小姐,请于明天来晓园,我们在那里等你。"
  甲壳虫是有名字的,叫祝希尧,第一次从同事的嘴里听到这名字,冷翠听成了"祝西药",怪怪的,跟他的人一样。
  跟祝希尧在一起,冷翠老大不高兴,一路都板着脸。他也板着脸。车里的气氛非常沉闷。但很快她就被车窗外的城市美景吸引住了,好多的雕塑,还有教堂,看得她眼花缭乱,不愧是文艺复兴和欧洲文化的发源地,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浓郁的艺术气息。来之前她就听文弘毅说过的,这座城市可是大有来头,在意大利,乃至整个欧洲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文艺复兴的伟大先驱诗人但丁、科学家伽利略,以及天才艺术家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等都在这里生活过,现在则是举世闻名的皮革之都,地图上的意大利就像一只高筒皮靴的样子,可能就是意大利酷爱制作皮具的原因吧,听说佛罗伦萨有数千家皮革作坊,街上的皮革商店多过米店,世界顶尖品牌的皮草行几乎有一半都在意大利,而且大多都在佛罗伦萨,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车子在狭隘的街道缓慢行驶着。
  暮色苍茫中,经过一座圆顶的大教堂时,冷翠吃惊得叫出了声。好壮观的教堂啊,在暮色中宏伟得让人叹为观止,雍容华贵,线条流畅而优美,尤其是外墙,远看简直就像披了件宝石镶嵌的华丽外衣。
  "那里是圣母百花大教堂,过两天有空了我会带你游览的,现在不必急。"甲壳虫,不,祝希尧不冷不热地在旁边说了句。
  冷翠不以为然,心想我要游览,还需要你带吗?我自己又不是没腿。但她很快意识到,车子好像驶出了市区,立即慌了:"你要把我拉到哪儿去?"
  祝希尧自顾自地用手机写短信,根本不理她。
  "喂,我跟你说话呢!"冷翠叫。
  祝希尧冷漠地瞅她一眼,很不耐烦,"你能不能安静点?我不会把你卖了的,你是我的人,没人会要。"
  冷翠气得直翻白眼。她狠狠地呼气,却又不敢跟这只甲壳虫闹僵。人生地不熟的,闹僵了对她没好处。
  暮色更深了,车子已将富丽堂皇的宫殿和教堂甩在了后面,冷翠感觉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爬行,一会上坡,一会下坡的,贴着车窗看外面,发现周围的地形像丘陵,树影重重,一栋栋造型别致的乡村别墅掩映在树林中,这里应该是富人居住的地方,偶尔还能听到狗叫声,而山脚下处于一片平川的老城开始闪烁着灯火。
  冷翠开始发晕,胃也翻起来。
  见鬼了,好不容易出趟远门,竟然晕车。
  祝希尧也注意到了她痛苦的表情,伸出手搂住了她的肩膀,"再忍一会儿,就快到了。"
  "我想吐。"冷翠脸色煞白。
  "知道,我是不喜欢住酒店,否则会留在城里过一夜。"祝希尧说。
  "你的家就在这山窝窝里?"
  "山窝窝?还好,不是很偏的,再上去一点就是,"祝希尧把车窗打开,一边要司机开快点,一边跟冷翠说,"很多年没回来了,很多年,只有我姐姐守着那栋宅子……"
  冷翠一听到"姐姐"两个字忽然就伤感起来:"明天我要去看我姐姐,不知道她葬在哪里,我要看她,替我妈看她……"
  祝希尧马上就缩回了手臂,脸陡然就拉了下来。再不说话。
  如果车子再晚两分钟到达目的地,冷翠就会吐到车上。一下车,她就蹲在一堵墙边哇哇地吐了起来,很痛苦。等她吐完了站起来时,眼前一阵发黑,摇摇晃晃,根本摸不清门在哪个方向。马上有个温软馨香的女子过来扶住她,现在所处的位置应该是花园,有路灯,冷翠无力地看着她,好美丽,虽然年纪看上去四十岁上下的样子,但气质很高贵,优雅端庄,尤其身上的香水味,淡淡的,尤显得她温柔迷人。冷翠当下就猜测她是不是甲壳虫的姐姐。
  "她没事,有点晕车而已。"
  祝希尧在一旁说,末了跟冷翠介绍,"这是我姐姐安娜。"
  说完自顾进了屋,根本不看半死不活的冷翠。
  他姐姐将冷翠扶了进去。
  房间里灯光不是很亮,带点华丽的昏黄。冷翠四处张望,感觉进到一间小教堂,高大的圆形屋顶,除了正对着大门的旋转楼梯,四面墙都是拱形的窗户,颇有点哥特式建筑的味道,窗户和窗户之间挂着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油画,多是人物肖像,镶着流苏的米色窗帘安静地垂到地上,甚是华贵,柔软的地毯铺向房间每个角落,而靠近楼梯的墙那边还有个壁炉呢,典型的欧式住宅。
  冷翠靠在壁炉边的沙发上好半天才缓过劲。
  祝希尧跟他姐姐在一旁亲密地交谈着,透着久别重逢的欣喜,说的是意大利语,叽叽咕咕,冷翠一个字都听不懂,怎么不说英文呢,好歹还能听懂几句吧。而他姐姐安娜时不时地打量着苍白孱弱的冷翠,眼神中透着惊奇,转过脸再看她的弟弟,却无限忧伤的样子。
  然后是吃晚餐。冷翠尽管是没胃口,也被安娜拉到餐厅。走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四周墙上挂着的人物肖像,都很逼真,栩栩如生。铺着方格桌布的餐桌很长,桌上错落有致的烛台上燃着烛火,中央摆着怒放的玫瑰。用餐的只有三个人,在身后服侍的佣人却有五六个。冷翠觉得很不适应。
  但安娜很体贴,怕她不习惯,就用不太流畅的中文跟她交谈,理所当然是赞她美,然后介绍各式佳肴,道道都是意大利出名的美食。
  "知道你们要来,早几天前就准备了。"安娜笑起来格外的优雅。
  "干吗这么费心呢,又不是外人。"祝希尧也难得地冲着他姐姐微笑。
  而冷翠却被对面墙上挂着的一个外国老太婆盯得很不高兴,灯光的暗影里,高高挽着发髻的老太婆脸上的皱纹耷拉着,目光阴冷,像前辈子欠了她八吊钱没还似的盯着冷翠看个没完,冷翠一抬头就跟她的"目光"撞上,弄得一点食欲都没有了。
  "哦,那是这栋房子原来的主人贝鲁齐伯爵夫人。"安娜见冷翠老瞟那幅画,以为她对那幅画很有兴趣,忙跟她介绍。
  "原来的主人?"冷翠不解。
  安娜说:"嗯,是的,这房子以前是一个老伯爵的祖业,家族成员这几十年都陆续迁出了意大利,房子换了几任主人,十年前希尧才买下来。"
  "是十一年前。"祝希尧纠正。
  安娜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哦,上帝,都过去十一年了,瞧我这记性,冷翠,你不会介意吧?"
  冷翠傻傻地笑,表示不会。
  安娜则意味深长地又开始打量她,欲语还休。
  用完晚餐,冷翠实在疲惫不堪,就在安娜的带领下到楼上的卧房休息。房间显然早就布置好了的,欧式的挂着帷幔的大床看上去像古董,躺上去非常舒适,精致的梳妆台上摆放着玫瑰和百合,不大的房间弥漫着浓郁的芬芳。可人一旦极度疲乏,反而睡不好,加上又是陌生的环境,冷翠没睡多久就醒了,睁开眼睛,看看漆黑的房间,很费力地思量着,哦,我这是在意大利,佛罗伦萨!
  她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走道有壁灯,不是很黑。隔壁的一扇门好像是半开着的,透出灯光。她蹑手蹑脚地凑到门边往里一瞧,昏暗的灯光中,卧室的窗边背对着门口站着个身着蓝色睡袍的男人,正是祝希尧。他好似在抽烟,烟雾缭绕在头顶,让他的背影尤显得寂寞和孤独。这个男人,很孤独。
  "唉……"
  一声长而深的叹息。
  祝希尧在叹息,冷翠听见他在自言自语:
  "我回来了,你却已经不在了,但我带来了她,是天意,还是命中注定?你想让我如何待她?我还真不知道!看着她,就想起你,有时候一清醒,又知道不是你,就会觉得她很陌生,样子长得像你,感觉却很陌生。但无论如何,我会把她留在身边,如果她能让我感受到从前你给予我的那种爱,或许我也会给她爱,就当是你将她送到我身边,过去的恩仇或许就算了……但是,若她不爱我,要执意离开我,那么我就绝不会放过她,我会把对你的所有仇恨转嫁到她身上,我会认为是上帝将她送到我身边,替你来赎罪!赎罪!懂吗?所以你求她吧,看她如何继续我跟你的爱情……"
  冷翠震惊得无法呼吸,他说的那个"她"是指谁啊?
  "你这样不对的,去了的人上帝都会宽容她……"黑暗中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很不流利的中文,正是安娜。她坐在最里边,冷翠竟没看到她。
  祝希尧回答道:"我不是上帝,姐姐。"
  "她其实也很可怜,真的,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去年的圣诞节,下着雪,她一个人在山路上往家走,冷得发抖,看上去很憔悴,瘦得不像样子了。"安娜黑暗中继续说,"听说她欠了很多债,四处躲,最后死的时候是躲到了罗马,在一家酒店的房间里躲了一个星期,听人说是喝了不少酒,一个人在房间里哭到深夜,最后一针把自己给打死了,第二天酒店服务生发现了她的尸体,才报了警……"
  "酒店?哪家酒店?"
  "好像是纳佛那广场的那家。"
  "……知道了。"祝希尧的身体开始摇晃。
  "你怎么了?"安娜从黑暗中走出来扶住他的肩膀。
  "知道那家酒店吗?"祝希尧的声音突然哽咽,侧身看着他的姐姐嘶哑着说,"是罗马的落日酒店,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我知道她肯定是住在我们住过的那个房间内,她说过的,如果最后活不下去,她会死在那里,她终于做到了……"
  "亲爱的,别这样。"安娜带着哭腔安慰弟弟,拥抱住他。
  冷翠缩回了身子,轻轻回到自己的房间。
  祝希尧说的那个"她"跟自己有关吗?为什么我如此心痛?
  冷翠躺到床上,莫名地心痛。翻来覆去很久,终于睡去,朦胧中是在做梦吧,看不到人,只听到有人跟她说话,轻轻的,像一阵风吹向她的耳畔:
  "宝贝,求求你,替我爱他,从现在开始,就去爱他……"
  早上醒来,连早餐都没吃,冷翠光着脚就跑下楼找祝希尧,嚷嚷着要去墓地拜祭姐姐。祝希尧当时正坐在一楼客厅的窗户下看报纸,确切地说,是在发愣。阳光透过拱形窗户照在他身上,让他显出几分温暖,但眉心间仍然郁结着深深的忧郁。
  他抬头看冷翠,这丫头光着脚不说,还穿着白色绣花长睡袍,泡泡袖,款式很可爱,黑亮的长发蓬乱地披了一肩,眼睛还是雾蒙蒙的,眯着眼睛,哀哀地瞅着他。他恍然有些失神,好似她脸上有另一个人的叠影,拼命摇了摇头,大清早的感觉很虚弱。
  "我要去,我现在就要去!"冷翠跺着脚嚷。
  她的脚真是很好看,线条秀美,白皙如玉,裙摆露出来的一小段小腿纤细挺直,跟碧昂一样,天生的芭蕾美腿。
  "你就这个样子去吗?你忘了昨天在机场人家约你去晓园的吗?"祝希尧说。
  冷翠一怔,这才记起那个丁晖的约她今天见面的。肯定是跟继承遗产有关。她连忙说,"那好,你送我去晓园吧,我又不知道在哪儿。"
  祝希尧冷笑,"那还真得赶紧去,肯定会有很多钱,去晚了可就飞了,你拿什么赎自己呢?"
  冷翠撅起嘴巴横他一眼,这家伙,跟她一样,损人不打草稿。
  就是她这表情,又让祝希尧瞬间的失神。他叹口气,面对这丫头真是很头疼。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阴影总让他头疼,她不是"她",却又酷似"她"。
  他叫来一个满头白发的意大利老伯,可能是管家,叽里咕噜跟他说了几句,大意应该是要管家派车送冷翠去她要去的地方。
  "你不跟我一起去吗?"冷翠问。
  "我不去,那个地方,我一辈子都不想去!"说完他就阴着脸起身上楼了。
  冷翠耸耸肩,不去拉倒!
  上了车,意大利的司机大哥并没有送她下山回城区,而是沿着更远的丘陵地带驶去。晓园不在城区?她想问司机,可又不会说意大利语,只能干着急。怎么办呢?语言不通,来这就跟哑巴似的,甲壳虫也不给她安排个翻译。
  好在距离不远,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她下了车,无意识地四处一张望,顿时愕然,甲壳虫的住宅就掩映在远处一个较高的山丘上,暗黄色屋顶就是她刚才出门时看到的,同样,站在那里也应该可以望见这边。原来这么近!
  而眼前的这栋房子,却是典型的中式院落,红墙青瓦,看着都觉着亲切。没想到在遥远的意大利,还有这样的中式房子,门口停了好几辆车,都还很高级,紧闭的大门的墙边挂着个铜质牌子:晓园·徐宅。
  哦,姐姐姓徐,这里应该就是她的家了。听母亲说过,小姨到意大利没两年就跟那个当教授的老头子拜拜了,嫁了个华人医生,据说很富有,想必就是这个姓徐的,姐姐无疑是随了这个医生的姓。
  想来小姨还是觉得中国男人比较适合自己吧。老外,粗毛野兽似的,看着都不舒服,何况还是跟他过日子。冷翠想,她这个小姨很聪明。而且母亲拿出照片给她看了,年轻时候的小姨漂亮得惊人,跟母亲端庄娴静的美完全不同,漂亮得不知怎么有点妖媚,至少照片上给冷翠的感觉是如此。
  但是怎么回事,这屋子的墙角长满荒草,还有蛐蛐在叫,大门的油漆都剥落了,很颓败的样子。敲了门,开门的正是丁晖,冲她礼貌地笑了笑,做了个请的姿势。进了门穿过花园,冷翠更感到这里迎面扑来的颓败了,花园里的荒草比外面还多,原来的假山爬满青苔,水池绿得发黑,几只蛤蟆在漂浮的浮萍上跳来跳去。走在院落中,感觉冷飕飕的,莫名的凄凉和压抑。
  这就是姐姐住的地方?冷翠的心揪在了一起。
  穿过花园跨进一道中式大门,里面竟坐着十几个鬼佬,男的女的都有,见她进来,齐齐地起身迎向她。怎么这么热情啊,他们应该都是姐姐的朋友吧,冷翠连忙露出笑脸跟他们用英文打招呼。
  可是没有一个人理会她的笑脸,个个凶相毕露,将她团团围住,叽里咕噜说的全是意大利语。冷翠听不懂,但隐约意识到情况不妙。还是一边的丁晖厚道,连忙将她从人群里拉了出来,用意大利语劝那些人冷静,这些个鬼佬才渐渐坐回自己的座位,丁晖回过头再用中文跟冷翠说:"冷小姐,他们都是您姐姐的债主,知道您来继承遗产,都是来讨债的……"
  冷翠的嘴巴张成了个大大的"O"形。
  "债……债主?"她倒吸一口凉气。
  "是的。"丁晖给予肯定的回答。
  "等等,你是说我姐姐欠了他们债?"
  "没错,而且是很多的债。"
  "可,可我是来继承遗产的。"
  "您是来继承遗产的,但您全部的遗产都在这里,就是这栋房子,"丁晖指着又旧又暗的客厅说,"我是您姐姐生前委托的律师,就是处理这栋房子,去中国找您来继承,但继承后,您必须将所得还给他们……"说着,他指了指那些黑手党一样的鬼佬。
  冷翠完全傻了,结结巴巴连话都不会说了,问丁晖:"那这栋房子可……可以偿还我姐姐的债务吧?"
  "这个,我很抱歉地说,您姐姐的这栋房子仅够偿还她所欠债务的三分之一。"丁晖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了冷翠的脑门上,她摇晃了一下,险些栽倒在地。脑子里嗡嗡乱响,完全搞不清自己身处何地,意大利?佛罗伦萨?继承遗产?上帝,她是来继承遗产的还是来还债的啊?
  姐姐,你可真不厚道啊,我们虽然素未谋面,可毕竟是姐妹,血浓于水,难道我飞越万水千山跑过来,竟然是为了给你还债?姐姐啊,如果妹妹有钱,有这个能力,帮你还也是应该的,可你知不知道,妹妹我也是欠了一屁股债,连人都卖给了甲壳虫,我拿什么帮你还啊?我的姐姐,你真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吗?还是地狱之神派来的魔女啊,我前辈子欠了你吗,老姐……
  回来的路上,冷翠在车里哭不出喊不出,嘴里念着姐姐待她真是"好",知道没什么给妹妹,送她一堆阎王债。
  车子驶回祝希尧的家时,已经是中午。
  "哦,翠翠,正等你回来吃午饭呢。"安娜笑意盈盈地迎出来。
  冷翠无力地摆摆手,"谢谢,我什么都不想吃。"
  说着穿过客厅准备上楼,祝希尧正坐在壁炉边抽雪茄,跷着二郎腿饶有兴趣地打量她,笑道:"怎么样,你姐姐给你留了多少遗产?要不要请客啊,真是很为你高兴,可以有钱给自己赎身了。"
  毫无疑问,这家伙早就料到了她的下场。
  冷翠咬牙切齿地还击:"谢谢你这么关心,我姐姐的遗产就是一口棺材,我大老远的跑过来,就是为了躺进这口棺材,这么多债,我只能躺进棺材自行了断……"
  "放肆!"祝希尧当下就板起了脸,"竟敢跟我说这种话,只要我没躺进去,你就休想躺进去,别想步你姐姐后尘,她一死了之,你就别想!"
  冷翠大为诧异:"你认识我姐姐?"
  祝希尧一怔,目光尖锐如寒冰:"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
  冷翠懒得理他,怏怏地上楼将自己关进了房间。
  时差还没倒过来,她困得要命。
  偏偏这时候电话响了,紫凝打过来的:"翠翠,到了吗,怎么也不打个电话报平安啊,人家担心死了,怎么样,你姐遗产的事不是很麻烦吧?"
  冷翠气若游丝:"不--麻--烦--"
  "那就好,听说国外对遗产处理管得很严的,手续很多,你可要有心理准备哦,那么多的钱,脑子会一下子转不过弯的……"
  "是啊,转不过弯,太转不过弯了。"冷翠答道。
  "真的啊,很多钱吗?你姐姐是干什么的,这么有钱,"紫凝完全搞不清这边的状况,"别高兴过了头哦,悠着点,来日方长,处理好遗产回来好好计划……"
  "我确实是高兴过了头。"冷翠又答。
  "真是的,你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啊,冷静冷静,你会转过弯的,实在转不过来就掐掐自己,狠狠地掐,一疼就知道不是梦了。"
  冷翠哭丧着脸:"狠狠地掐,是要狠狠地掐,我恨不得掐死自己。"
  挂了手机没到两分钟,又响了,文弘毅打过来的。
  "丫头,现在在哪呢,意大利好玩吧,绝对出乎你的意料。"这小子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格外好听,非常有磁性。
  冷翠吸着鼻子连连点头:"是啊,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慢慢享受,钱这东西多了也是麻烦的,"文弘毅在电话那边兴高采烈,告诉冷翠,"我大概还过一个星期就可以去意大利跟你会合了,威尼斯,怎么样,我就约在那里见面……"
  "威尼斯?"
  "是啊,非常浪漫的一座城市,我在那里有公寓的,公司是在佛罗伦萨,但除了工作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威尼斯。"
  "威尼斯很好玩吗?"
  "那是肯定的,绝对让你流连忘返,圣马可广场啊,叹息桥啊,都是很著名的景点,对了,我们就约在叹息桥见面吧,到时候我再给你打电话。"
  "叹息桥?"
  "也叫落日桥,是个有着特别意义的地方。"
  "哦,知道了。"
  又扯了些闲话,冷翠这才挂了电话,转过身,冷不丁吓了一跳,甲壳虫英姿挺拔地站在卧室门口,蹙着眉头瞪着她,额上青筋暴跳。
  "你,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冷翠一看他这样子就怕。
  "落日桥?谁约你?"他答非所问。
  冷翠不明所以,嘴巴一撇:"谁约我有必要跟你交代吗?"
  "你必须跟我交代!"祝希尧大吼一声,几步跨过来一把将冷翠从床上拽起,好似吃人的野兽要吞了她,"你给我听好了,你是我的人,如果让我知道你背着我跟别的男人见面,我杀了你!"
  "那你杀了我好了,我现在正是不想活了!"冷翠也不是省油的灯,倔强地瞪着这个魔鬼。
  祝希尧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粗声粗气地说:"如果杀了你可以让我解恨,我早就杀了你,也会在五年前杀了她,你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爱我,听明白没有,你要爱我,而不是跟别的男人去约会,还是去落日桥!"
  "落日桥怎么了,我偏要去!"冷翠就是那种越压迫越反抗的人,无论面对怎样的狂暴,她从不轻易妥协。
  "希尧,放开她,你这干什么啊?"安娜很是适时地跑进房间,将冷翠从祝希尧的魔爪里解脱出来,"好好的怎么就吵起来了,饭都没吃呢,希尧,翠翠刚来意大利,时差都还没倒过来你就跟她吵什么,有什么话好好说嘛。"
  祝希尧也知道自己过了火,冷冷地站到了一边。
  冷翠跌坐在床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妈,姐啊,你们快来救我啊,这可让我怎么办哪,我还不起那么多钱,把自己卖了都还不起那么多钱,欧元哩,汇率本来就高,比美元都高,还好几百万,这可让我怎么活啊……"
  整个下午,冷翠都在房间里干号。
  到了傍晚,还不到吃晚饭的时间,肚子已经饿得不行,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饱饭哪有力气跟那只甲壳虫吵啊?她从房间里溜出来,往楼下一瞄,没人,赶紧下楼找到厨房的门,跟个贼似的摸进去,顿时吓得她倒退几步,好大的一间厨房!四个厨师在里面忙得热火朝天。都是清一色戴着白色厨师帽,跟大酒店里的厨师一个样。而冷翠一眼就敲见最近的一张台面上摆着诱人的甜点,显然刚从烤箱里端出来,还冒着热气呢。她连连吞着口水,猫着身子端起一碟蛋糕就溜出了厨房,一边走一边用手抓着吃,草莓味的,香滑如丝,太好吃了,冷翠觉得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
  可是刚想上楼,祝希尧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刚送了一块蛋糕进口,手指还没拿出来呢。
  他居高临下地站在楼梯上,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凶恶,表情黯然,显得很无助,目光飘忽不定地望着满嘴满手都是奶油的冷翠。
  "你,你干吗?"冷翠用手抹了把嘴巴,结果拭得满脸都是奶油了,样子非常滑稽。
  祝希尧走下来,站到她面前,掏出手帕给她擦拭脸上的奶油,冷翠本能地往后缩,可是他又拉近她几步,继续帮她擦,动作非常地轻,目光温柔得瞬间融成了水,让冷翠很不适应。她第一次见他这么温柔地注视自己,第一次跟他如此接近,他呼出的气息扑在她脸上,仿佛带着大自然的气息,透着一种独特的树木的清新,冷冽直入心脾,冷翠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一片雨后的密密的树林,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叶照进来,洒了他们一身。
  而他依然那么望着她,眼神伤感得不忍直视,她听见他游离的声音从胸腔内闷闷地发出来,他问她:"你……真的要去落日桥吗?"
  "就当我没有来过这世上。"
  这是刻在姐姐墓碑上的一句话。
  灰色的碑石上连她的名字都没有,就这一句话。然后就是她的生时和卒时。还有碑文正上方的一张黑白照片。据丁晖说,这是她在遗书中特别交代的,"请别在碑上刻我的名字,只愿全世界的人都将我遗忘,所有爱我的人和恨我的人,我也不想记起他们。"
  丁晖亲自操办了她的后事,尊重了她的遗嘱。"叫我阿丁吧。"丁晖跟冷翠说。他是姐姐生前为数不多的一直保持来往的朋友之一。尤其是在她落魄的时候。即使阿丁不说,冷翠也知道,姐姐生前最后的日子很落魄,四处躲债。
  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的,阿丁却不愿详谈。
  冷翠站在墓园,盯着碑上的那句话,泪流满面。照片中的姐姐侧着脸冲她微笑,厚厚的刘海下是一双比天空还纯净的眼睛,感觉竟跟《罗马假日》里的赫本有几分神似,透着令人神往的高贵和优雅。
  "她成名得早,也毁得早。"旁边的阿丁说。是他带冷翠来到墓地的,点了支烟,却不抽,放到了墓碑上。
  他看着墓碑说:"碧昂,我把你妹妹找来了,你交代的事情我都完成了,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我肯定不是你爱着的人,是不是你恨着的人对我来说也无关紧要,只愿你地下安息,很多事情不必去太过追究,这样对活着的人抑或对死去的人,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除了上帝,没有人能拯救罪恶的灵魂,你该明白。"
  说完深深鞠了一躬。
  冷翠侧脸看着他,愣了愣,也连忙鞠了一躬。
  一连数天,她情绪都很低落。祝希尧看她这样子,就说:"我带你去城里转转。"难得他这么好心,来意大利这些日子,他是很难有好脸色给冷翠看的,冷翠也没好脸色给他,两个人之间的冰墙大有越结越厚的趋势。
  佛罗伦萨市区就在山冈下。冷翠本没有多大的兴致去游玩,但既然他有意打破冰墙,她也不好太扫他的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这个道理到了国外一样通用,在他的地盘上,冷翠可不想和他犯冲。
  早在来意大利之前,冷翠就听文弘毅介绍过,佛罗伦萨在意大利语中有"鲜花之城"的意思,市区遍布博物馆、美术馆和教堂,还有很多宫殿,收藏着大量举世闻名的艺术品和珍贵文物,因而又有"西方雅典"之称,是世界上最丰富的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品保存地之一。应该还是值得去看看的吧。大老远的跑这来,好不容易出趟国,回去紫凝问起来,总得有点谈资才对。
  这天的天气不错,气温却有点低,祝希尧穿了件深棕色仿古皮夹克,里面是橘色羊毛衫,下面配了条米色灯芯绒休闲裤,很有秋天的味道。这是冷翠第一次见他没穿西装的样子,酷酷的,再戴上墨镜,非常有型。
  冷翠则穿了一袭奶白色羊绒连衣裙,裁剪非常得体,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段,加上外面罩了件橘色棒针开衫毛衣,肩膀上搭了条色彩反差很大的蓝色绒线围巾,头上还戴了顶赫本式的米色淑女帽子,气质超然。
  这一对璧人走在人流如织的佛罗伦萨街头,俨然一对情侣,吸引无数回头的目光。冷翠很是郁闷,很随意挑的衣服,却跟甲壳虫撞上了,都是橘色系,简直就是情侣装嘛。
  祝希尧显然很满意她的装束,时不时地拿眼神瞟她。"跟我在一起,你应该学会快乐。"他看着她说,满意她的装束,却不满意她郁郁寡欢的情绪。
  冷翠"哼"了一声:"快乐是学得来的吗?"
  祝希尧问:"你有什么不快乐的,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满足你。"
  冷翠瞅着他,耸耸肩,自顾朝前走。
  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位于佛罗伦萨市中心的西尼奥列广场,这里有一座建于十三世纪的碉堡式旧宫,现在是市政厅。旧宫侧翼的走廊,当初为修道院院长和行政长官宣读文告的会场,现在连同整个广场成了一座露天雕塑博物馆,广场上的鸽子很多,各种石雕和铜像作品栩栩如生,形象传神,冷翠大多都不认得,但那个光着屁股的大卫像她是认得的。祝希尧在旁边介绍说,这个大卫只是个复制品,原件保存在阿卡德米亚美术馆。冷翠听着就拗口,叹着气说:"唉,大冷天的,也不给他穿件衣服。"
  祝希尧奇怪地瞅着他,又好笑又好气,这个女孩子怎么一点都不懂得欣赏,说话也没谱,稍微优雅一点的小姐,在这种场合,面对这种举世闻名的艺术品应该面露虔诚、无比欣赏崇拜的样子才对。
  而冷翠这时候正盯着大卫像边上的一个铜像歪着脑袋琢磨。
  祝希尧连忙介绍:"这是雅典王子普休斩女妖梅杜莎。"
  冷翠晃晃脑袋:"不认识。"
  两人所处的山冈之下是一条蜿蜒的河流,祝希尧说那是阿尔诺河,流经佛罗伦萨市区,就像塞纳河将巴黎分为左岸右岸一样,它也将佛罗伦萨一分为二。冷翠顺着河流望过去,看到在河对岸直到远处一脉黛色的山前,是一片绵延不绝、红白相间的建筑散布在河岸。而在广场到阿尔诺河之间几百米长的窄窄的街道上,简直成了个艺术殿堂,很多街头艺人在表演,供游人欣赏、合影,也有一些兴致颇高的游客静静地坐在画摊前,由摊主给他们画肖像。
  冷翠都是匆匆走过,并不细看。祝希尧见她没什么兴致,就领着她沿着阿尔诺河走上一座廊桥,两边满是金银首饰店,很多的游客围着店铺选购,"这里是维奇奥桥,也叫金桥,"祝希尧这时候完全充当着导游的角色,"七百多年前,桥上全部都是肉铺和皮革厂,臭气熏天,当时的统治者费尔南德一世觉得这座桥和桥两侧辉煌的宫殿实在不相称,下令在桥上只能开金银首饰店,从此以后,这条街上就只有贩卖精美首饰的店铺了……你要不要去选些首饰,很精美的……"
  "不要。"冷翠的兴趣还是不大。欠了一屁股债,还买首饰?
  祝希尧于是领着她继续往前走,"可是这座桥很有来头的呢,传说但丁就是在这座桥上邂逅他终身热恋的贝娅特里丽奇,两个人演绎出一段千古传诵的情缘……"
  "嗯,知道,"冷翠眨巴着眼睛点头,"就跟咱中国的白娘子一样,她也是在西湖的断桥上邂逅许仙的,从而水漫金山,演绎的故事比这什么丁的要动人多了。"
  祝希尧瞪着她,着实受惊不小,这个女孩子,扯哪去了……穿过廊桥,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红色圆顶的大教堂,刚到佛罗伦萨的那天经过的,冷翠对此显出几分兴奋来。祝希尧介绍道:"这座教堂是为了纪念圣母马利亚而修建的,所以叫做圣母百花大教堂,其实是一个教堂群,由好几座教堂组成。建的时间很早,1296年就开始修建了,大约建了一百四十年,你看,那些华丽的外墙装饰,据说从十六世纪就开始招标,用了近三个世纪才找到最合适的方案,再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才装饰完成……"
  冷翠又是连连摇头:"真是劳民伤财。"
  祝希尧说:"这在任何一个国家的民族历史中,都是存在的。"
  走进教堂,祝希尧继续介绍:"你看到没有,这里是用绿、白和红三种颜色的大理石建成,意大利国旗的颜色就是沿用这三种颜色的,再看我们头上的大圆顶,这可是世界上最大的不用柱子支撑的圆顶之一,在几百年前从设计到施工可说是个奇迹,是不是很壮观?"
  冷翠这次老实地点点头。确实很壮观,高耸的大穹顶,仰望着,让人倍觉自己的渺小。人类的智慧真是无穷无尽啊!
  接着,祝希尧带冷翠参观了教堂左面同样高耸入云的乔托钟楼,建于十四世纪,是意大利天才艺术家欧洲绘画之父乔托的杰作,钟楼方方正正,细细长长,像一个坚固而华丽的旗杆,在狭隘的街道里更是有直刺云天的感觉。隔着不远的是圣约翰洗礼堂的一座铜门,全由金箔包裹而成,金光熠熠,门上有十来个方格,雕刻着奇怪的画面,精美到极致。祝希尧介绍说,那些方格中雕刻的是《圣经》的十个故事,这门就是著名的"天国之门",只有每年复活节的时候才会开启,有幸到此门开时从其入内者,将来能入天堂,据说是由当时的艺术大师吉贝尔蒂花了整整二十五年时间才完成的。
  天国之门?
  冷翠忽然神思迷离起来。姐姐有没有经过这扇门,她上了天堂吗?她长得像天使,应该会上天堂的吧?对于冷翠来说,姐姐就像是一个谜,直觉告诉她,她的人生会因这个素未谋面的姐姐而改变。事实上,现在已经改变了,虚无的遗产,巨额的债务,冷翠的生活再无可能恢复到昔日的平静。
  一想起姐姐,冷翠好不容易被祝希尧带起来的游兴又荡然无存了。
  而祝希尧也怔怔地望着那门,神情恍惚,好似在自言自语:"如果谁死了都可以入天堂,那还要地狱干什么,做了那样的事,把别人钉入地狱,这样的人会入天堂吗?你入了天堂,我怎么办?我还在地狱,我也想入天堂,可是我并不想见你,见了你,我怕我会心软,面对你,我常常心软,你做过的那些事是不值得别人心软的。可是恨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还是会让我不开心,怎么样都不开心……"
  "我也不开心。"冷翠咕噜着说。
  祝希尧侧过脸看她,表情忽然变得异常冷酷:"你开不开心那是你的事,你应该做的事就是让你身边的人开心,这样才可以让我心情平静,或许,我也才会尝试着去让你开心,你懂我的意思吗?"
  "……莫名其妙!"
  冷翠当然不懂,气鼓鼓地转身就走开了。
  两人一路就再无话。冷翠不肯再游览,非常倦怠地嚷着要回家。祝希尧好似也没兴致游览了,带上冷翠径直回了山丘上的住处。
  晚上,冷翠接到阿丁的电话。
  "冷小姐,请尽快处理你姐姐的房产,这边的债主都催得不行了,如果再不还债,我怕那些债主会采取过激行动,我无能为力的,虽然跟你姐姐是多年的朋友,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处理完遗产,也算是对你姐姐有个交代了。"
  "怎么处理?"
  "拍卖。"
  "我,我不懂,语言也不通,丁律师,麻烦你全权代理吧,"冷翠一听要把姐姐的房子卖掉,眼泪就在眼睛里打转,"我……我也是无能为力的,我姐她怎么欠了这么多债啊,就一栋房子,怎么还债……"
  "这个,目前看是一栋房子,但以前听你姐姐说过,她家里有很多她养父的收藏品,据说大多是名画,我没见过,不过就算是确有其事,也不知道你姐姐在这几年经济拮据的时候有没有变卖。"
  "她养父……就是那个华人医生吗?"
  "是的,是当年本地很有名的华人医生,但已去世很多年了,他名下的财产就全部继承给了你姐姐,确切地说,是你姐姐的母亲。"
  "她母亲?她母亲是我小姨,你知道她的下落吗?"
  "具体在哪我不清楚,因为你姐姐跟她母亲已经很多年没来往了,她母亲在徐医生去世后的第二年就改嫁到法国,据说是个大酒庄的老板。"
  "法……法国?"
  "是的,听你姐姐讲过。"
  接完电话,冷翠陷入巨大的震惊中,姐姐和小姨很多年没来往了?发生了什么事,让母女可以不通往来?还改嫁到法国,上帝,怎么又是这么远!冷翠隐约觉得,她们母女间肯定发生了什么。她的这个姐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经历了什么人生变故,竟然毁掉自己美好的芭蕾前程,落魄到四处避债。回来也是偷偷的,她去世前就是在罗马躲债,死在酒店里。
  有些事情,她很想去弄清楚。
  冷翠决定在房子拍卖前搬到那里去住,姐姐住过的屋子,肯定留有她的气息和味道,姐姐有生之年没有见到自己的妹妹,妹妹却要在有生之年搞清楚姐姐为什么会沉沦到这个地步。
  但是她的这个决定立即遭到祝希尧的断然拒绝。
  "你是我的人,凭什么搬过去住?"这只臭甲壳虫脾气还真够臭的,平静的时候倒还耐看,一动怒就变了脸。
  冷翠不甘示弱:"什么你的人,我只不过欠了公司的钱而已,并不算真的卖给你了,而且那种合同也未必符合国内的相关法律,回去我还要咨询律师的,你可要搞清楚,我冷翠也不是吃素的,我卖楼这些年,什么人没见过,别想用吓唬小孩子的那套吓唬住我。"
  祝希尧冷笑:"就算我不逼你,你姐姐的那些债主也会吞了你,就凭你,还得起那些债吗?"
  "也不一定啊,实在不行大不了把自己卖了,女人终归是要嫁的,嫁给谁不是嫁呢,只要他出得起价钱,我就把自己卖给他!"冷翠狠狠地说。
  祝希尧马上接过话:"你觉得你可以把自己卖到什么价位?报个价来,我可以考虑。"
  "拉倒吧你,我就是被那帮债主劈死也不会卖给你,回去了,如果那个合同真的具备法律效力,我就是做牛做马也会按合同把钱还给你!"
  "如果你回不去呢?"祝希尧又冷笑。
  "难不成我还会客死他乡?"
  "哦,忘了提醒你,你的护照在我这,我不让你回去,你就回不去!"
  "甲壳虫!"冷翠尖叫。
  这家伙眉头一皱:"甲壳虫?你是在叫我吗?"
  冷翠拔腿就奔回了自己房间。
  "死丫头,你竟敢骂我作甲壳虫!"祝希尧在楼下咆哮。
  但是冷翠最终还是搬到了姐姐的住处,她学聪明了,没有再跟这只臭虫死杠,而是来软的,眼泪巴巴地跟他诉说自己的苦衷:"你也知道的,我姐欠了一堆债,房子过阵子就要拍卖了,我跟姐姐没见过面就给她还债,我也没怨言的,但我不甘心,姐姐过去的生活我一无所知,我就想搬过去住几天,感受一下她曾经的存在,想象着是跟姐姐同住一个屋檐下,见不着面,却可以感觉她的气息……"
  祝希尧望着她,半天无语。
  "房子什么时候拍卖?"他问。
  "具体的时间没有定,我都委托了丁律师的。"
  祝希尧就再不说话了,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算是默许了冷翠搬过去。晚上冷翠睡不着,起床到花园里透气时,却发现祝希尧站在卧室窗前遥望远方,石像一样的,看不到表情,冷翠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正好是姐姐那边的山丘……

  第四章 神自有安排999年11月26日 星期五 佛罗伦萨晓园
  我知道他在看我,他把房子买在我附近的山丘上,他就是想看我。有什么意义?今生我们都不可能在一起了,不可能了,他何苦还让自己不得解脱?前天我在林间的路上遇到他,我很想跟他说,忘了我吧,好好地活。但是我说不出口,面对着他,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是坐在车里遇见我的,而我是徒步,我的车刚刚卖掉,还了罗西里尼的钱。我欠了很多钱,究竟有多少,我自己也不知道。母亲吞了我所有的钱,说是她的,我不想跟她争,从她把我赶出酒庄开始,她就不再是我的母亲。但我如何生活,没有一家剧院愿意要一个刚刚从疯人院出来的演员,我现在几乎不敢照镜子,我的样子消瘦得如一个蒙着皮的骷髅,长期的夜生活早已让我面色无光,眼睛再也没有了往昔的神采;而我最怕的是当着男人的面不关灯就脱衣服,我知道我的身体只剩个骨架,再无美感可言,他们跟我上床仅仅是因为我是碧昂,若干年前我红遍巴黎的时候,他们多数只能仰望我的美貌和骄傲,能有幸摸到我的裙角,都足以让他们失眠很多个晚上。但是现在,我毁了,染上毒瘾后,毁得尤为彻底,巴黎是待不下去了,只能回到意大利苟且偷生,高档的场所我是去不了的,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会被门童轰出来,我买不起那些华丽的衣裙,连吃饭都成问题。有时候我觉得我连最下等的妓女都不如,为了一点点短暂的麻痹,不得不在各色男人面前脱衣服,现在我已经完全离不开毒品,我迫切地需要毒品麻痹自己的神经,我害怕清醒,一清醒我就想死。
  Jan,还是老样子,碰到我后缓缓停下车。
  天很冷,他穿了件黑色大衣。面容冷峻,让他看上去高不可攀。而我缩着身子,裘皮大衣也早换了毒品,"你从哪里来,怎么不多穿点衣服?"他问我。
  "不关你的事。"我低着头就要走。
  "碧昂,一定要这样吗?"他拽住我的胳膊。我迷茫地仰起脸看他,曾经我是如此迷恋着他,他的脸一出现在我梦境中,我就哭泣到天亮,但是现在,跟他的对视会让我丧失最后活下去的勇气,"对不起,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放了我吧,让我自身自灭,我会找个地方将自己埋了的,"这么说着,泪水已经盈满我的眼眶,我对他说,"如果你还曾经记得我们的好,每年春天去坟上看看,我就已经很满足……"
  "碧昂!"
  "我是个贱女人,我不值得你这样,过去不值得,现在更是不值得。"我狠狠地说着这些话,竭力不让泪水掉下来。
  他拽着我胳膊的手开始发抖,脸色变得灰白。
  "但是我爱你……"他低声说。那么的无辜。
  "这正是我的罪,亲爱的,"我伸手把他大衣的扣子扣好,"这样的爱情会让你落入地狱的,别这样,找个好姑娘结婚吧,今生,我给不了你要的爱,对不起,Jan!"
  他摁住我的肩膀,很不甘心的样子,"可是碧昂,我们都还活着是吧,既然活着,就还有机会的,你应该不会忘了那个十年之约吧,还有五年,我们就可以去威尼斯的叹息桥上见面,桥可以证明,我们是相爱的,这爱不会因为彼此犯过的错而有任何的改变,碧昂,我会在桥上等你……"
  一听这话我就号啕大哭起来:"可我怕我活不到那一天,Jan。"
  "可以的,你一定行的,碧昂,给我信心,也给你自己信心,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五年了,我以为我可以将过去埋葬,可是现在我知道不行,我埋葬了自己也埋葬不了我们的过去,碧昂……"
  "都是我的罪,是我的罪,对不起!"我哭泣着,挣脱他的双臂夺路而逃,我怕我再多待一秒就会窒息而亡。
  "碧昂,我会在那座桥上等你!"我听见他在后面喊。
  Jan,我怎么会忘了那个十年之约,是我定的约,我如何能忘记?可是很多时候我都在怀疑,我能否活到那一天,即便不能在一起,十年之后去桥上见他也是对这场爱情最好的力证,今生我已没什么可以给予,只能让那座桥证明给他看,我是爱他的!仁慈的上帝啊,如果不是这个约定,我早就去见你了,勉强维持着一口气,就是不甘心,我已伤害他太多,如果失约,我怕来世还要遭受更残酷的惩罚。我今天所受的一切,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我违背自己的心,理当承受惩罚!
  所以上帝,请让我活到那一天吧,到桥上见了他,再去见你我都会感激不尽。还有五年啊,多么的漫长,在这样的夜里,想必他也在向往那个十年之约,他也会觉得很漫长吗?五年,还会发生什么?
  在已经过去的五年里,很多事情我都不愿意去想了,被母亲在疯人院关了三年,我几乎忘了我曾经是一名芭蕾舞演员。但我记得母亲将我关进去时说,"不要恨我,如果你能安静,不影响到我的生活,我也不会这么做,这里应该很适合你……"这个可怕的女人,扼杀了我的爱情,毁了我的人生不说,还想让我老死在疯人院,从而不至于去干扰她,破坏她的计划。她的计划无非就是想夺取杜瓦叔叔的财产,杜瓦叔叔膝下无儿无女,我是他的养女,恶毒的母亲就害怕他将财产留给我,因为她深知,我比她更得杜瓦叔叔的欢心,这一点在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就被她看出来了。杜瓦叔叔送了一条价值三百多万法郎的蓝宝石项链作为我的生日礼物,母亲当着杜瓦叔叔的面没说什么,但脸色已经很不好看,生日Party一过,回到房间她就命令我摘下项链交给她,说我年纪还小,不能戴这么贵重的首饰。我拒绝了,大声说:"项链是杜瓦叔叔送给我的,你无权拿走!"
  "我不是拿走,我是替你保管。"母亲狡辩道。
  "保管?我都十八了,已经成年,我的东西我自己保管,而且这么些年,我所有演出的收入都是你保管的,你该满足了!"
  "可我把你养了这么大!"
  "你就是把我养到这么大,但你从我身上拿走的钱也足够还你了!"
  "啪"的一声,母亲甩手就给了我一巴掌。
  如果不是杜瓦叔叔适时进来,不知道她还要扇我几巴掌。杜瓦叔叔呵斥她道:"她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你没有权利打她!"接着又很明白地告诉她,"该给你的我自然会留给你,不属于你的,你就是打死她,你也得不到。"
  就是这句话,让母亲产生深深的恐惧。我留在酒庄,成了她的一块心病。一年后,我跟Jan分手,杜瓦叔叔也中风病倒,她就借故将我赶出了酒庄。又过了两年,我无法生存,找她要回我的存款,可是她坚决否认这回事,我到酒庄去找她理论,我说即便不给我存款,你也应该让我有口饭吃,总不能让我饿死街头。她说我饿死街头也不关她的事,我又不是她生的。其实我早料到她会这样说,可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以为她会念在多年的母女情分上给我一个栖身之地,但我太天真了,这个丧尽天良的女人,不仅将我赶出酒庄,怕我又过去闹,竟然指使人给我吸大麻。我很快上瘾,她就以戒毒为由,将我强行关进了巴黎一家戒毒所,我在里面情绪很激动,毒瘾没戒掉,精神状况已近乎崩溃,她就顺理成章地将我送进了疯人院。
  三年,我跟一群疯子日夜相伴。生不如死。
  我被关进一间铁房子里,又暗又潮湿,白天晒不到太阳,晚上才有一点点月光从墙顶的小窗子里透进来。那个时候,我忽然又想起了跟Jan定的那个十年之约,我想我可能要失约了,我会死在疯人院。绝望,无边无际的绝望,让我终日以泪洗面,我已经不敢大声咆哮了,我越情绪过激,他们越以为我是真的疯了。直到有一天阿丁来看我,我告诉他实情,他才想办法将我弄了出去。可是出了疯人院又能怎么样,除了佛罗伦萨爸爸留下的这栋旧宅,我已经一无所有,刚开始还有阿丁和其他几个朋友接济着,可时间长了我都不好意思去找他们,只好四处借债,借不到了就跟男人上床,因为出来不久,我的毒瘾又犯了,离开那些东西的麻痹,我一天都活不下去。
  如果不是前天遇到Jan,我几乎不会再去想那个十年之约,太漫长了,我怕我活不到那一天。亲爱的Jan,如果那天我没有去赴约,请别责怪我,对于这份爱,我已经拼尽了全部力气,现在仅存一口气,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五年后。我只是很遗憾,活不到那一天,就无法证明,我是始终如一地爱着你的,因为我失了约,我没有始终如一地将这爱坚持到底,又如何让你相信我是爱你的?
  冷翠捧着姐姐的日记,一个上午,都没有挪位置。太意外了!她居然发现了姐姐的日记!
  怪不得她强烈地想要来这里住,原来是冥冥中姐姐"有意"的安排。整整两天,她沉浸在姐姐的日记中难以自拔。十五岁登台,十六岁成名,十八岁恋爱,十九岁分手,二十岁结婚……这就是姐姐的人生,日记看到一半冷翠就恸哭到难以自抑。
  姐姐的悲剧人生是从养父去世后开始的,养母也就是小姨后来改嫁给了法国一个大酒庄的继承人,就是日记中的杜瓦叔叔,那个酒庄的具体位置姐姐没说,但她反复在日记里提到普罗旺斯,估计酒庄应该就在其附近。从舞蹈学院毕业后,姐姐在酒庄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她的继父好像对她还很不错,很疼爱她。姐姐虽然感激他的疼爱,却并没有叫他爸爸。她还是很怀念那个已经死去的当医生的爸爸。而母亲却从不提及他,母亲全部的生活就是讨好现任丈夫杜瓦叔叔,嫌女儿碍事,就整天催促着她快点出去演出,当有一天意识到女儿已经成名,又对女儿寸步不离了,十分积极主动地帮女儿打理一切演出事宜。当然,最主要的就是替女儿"保管"出场费。开价,收钱,都是她一手包办。然后就是逼着女儿参加各种社交Party,从服装,化妆,包括举止言谈,都一一介入。女儿在她的操纵下俨然成了个貌倾全巴黎的交际花,或者干脆说,是个摇钱树。以至于当女儿因极度厌倦这种浮华虚伪的生活逃回意大利时,母亲勃然大怒,连酒庄都不待了,气急败坏地赶到意大利拉女儿回巴黎。母女俩的交锋从此无休无止,日记中记录了一段她们的对话,冷翠看后简直触目惊心,世上还有这样的母亲?
  --你必须回巴黎,这么多年的努力不能毁于一旦。
  --是怕你的努力毁于一旦吧。
  --那又有什么错,我这么辛苦地培养你不就是为了让你出人头地吗?
  --是啊,出人头地!为了出人头地,为了演主角,竟然逼我跟剧院老板上床,你还是我的母亲吗?
  --上床怎么了?女人的身体就是为了获取利益的,同样是上床,如果是跟个流浪汉上,你什么都得不到!
  --我真为有你这样的母亲而羞耻!
  --羞耻也要跟我回巴黎!
  --我不回去!我已经长大了,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再说这几年你在我身上也捞了不少,你还要我怎么样?
  --我不要你怎么样,我就要你回巴黎!
  ……
  其实就在这次出逃中,姐姐在罗马认识了一个叫Jan的男人,两人一见钟情,很快坠入爱河。但是这段恋情在一年后戛然而止,原因不详,日记中只记载,姐姐和Jan在威尼斯的叹息桥上定下一个十年之约。之后发生了什么,更不清楚了,因为日记无端地被撕掉了一大摞,大约有两年的记录凭空消失。这两年发生了什么,冷翠不得而知。
  至于阿丁说的那些名画,冷翠转遍了屋子也没看到。如果有,可能也被姐姐变卖了吧。但姐姐在日记中倒是提到过那些画,都挂在三楼专门的收藏室。
  ……
  爸爸一生最大的嗜好就是收藏名画,他其实很富有的,可是大部分的钱都买了那些画。妈妈为此经常跟他吵架,却无济于事,爸爸平常很迁就妈妈,但在买画这事上却是我行我素,谁都干预不了。我当时还很小,看不懂那些画,也不知道其价值,只是歪着脑袋问爸爸,"这些都是爹地的画吗?"
  "是的,乖女。"爸爸捏捏我的脸蛋,又说,"可是,这些画也都是小葵的,只属于小葵,将来小葵长大了,需要的时候可以拿出去卖的。"我马上很认真地说:"不,爹地给小葵的东西小葵绝对不卖,小葵把自己卖了都不卖爹地的东西。"
  爸爸当时听到这话,眼眶都是红的,样子看上去又欣慰又伤感。但是爸爸的那些画不久后都被换了地方存放,我猜想,可能是跟妈妈有关,因为此前爸爸因为一幅莫名失踪的画跟妈妈大吵过一架,我清楚地听到一向好脾气的爸爸跟妈妈咆哮:"你没有权利拿我的画,除了你,不会有别人拿,这些画都是我留给小葵的,你可以动我的任何东西,就是不能动这些画!"
  妈妈以为爸爸收藏的那些画少一两幅心里不会有数,可是她不知道,那些画被爸爸看得比命还重要,怎么可能会心里没数?爸爸把画的下落都告诉了我,嘱咐不要让妈妈知道,任何时候都不能。爸爸死后,妈妈经常威逼我交出那些画,我才懒得理她,爸爸的东西,我也看得比命都重要,就像小时候我跟他说过的,我就是把自己卖了,也不会把那些画卖掉。
  ……
  但是冷翠确实没找到那些所谓的名画,姐姐也没有别的房产,估计还是被卖了,人一旦被逼到绝境,什么都会顾不上,还谈什么画呢?虽然没有找到那些画多少有些遗憾,冷翠却没有过多去想,她现在想的是姐姐的那个十年之约!
  什么样的男人,可以让姐姐等上十年?
  姐姐活着时的全部信念,就是为了去威尼斯见那个男人?
  Jan……
  冷翠念着这个名字。
  心里有了一个模糊的方向。
  正在这时,文弘毅打电话过来了:"喂,翠翠,我就要来威尼斯了,你现在在哪儿呢?"
  "你要来威尼斯?"冷翠惊叫。
  "我的天,你小声点,不要这么大声。"
  "你是要我去见你吗?"
  "当然,如果你不方便,我来见你也可以。"
  "不,不……"冷翠忽然间就决定了,"我去见你吧,我正好要去趟威尼斯,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对了,就在你上次说的那个什么桥上碰面怎么样?"
  "是叹息桥。"
  "我当然知道是叹息桥,OK,就是叹息桥!"
  一直到第二天,冷翠的心绪还没有平静,日记看不下去了,就走出房子。已经是秋天,山冈上的树有一半被染黄,层层叠叠,在碧蓝的天空下好似一幅油画。山坡上的野菊花开得尤为烂漫,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菊花香。冷翠摘了把野菊花,坐在围着栅栏的山坡上看风景,黄昏时分,伴随着教堂古老的钟声,山冈下的佛罗伦萨笼罩在一片暮色苍茫中,好似达·芬奇笔下的蒙娜丽莎,透着神秘,美得令人窒息。
  冷翠在想,姐姐让她看到这本日记,一定是希望她能替自己去桥上赴约。而冷翠能为姐姐做的,好像也只有这件事了。那个Jan,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还记得这个约定,他一定会去的。那么去会会他,或许可以了解姐姐更多的事情。这让冷翠不由得对这次旅行向往起来。
  晚餐后,她开始收拾行装。正收拾着,来客人了,是安娜。她是来给冷翠送食物和生活用品的,自从冷翠搬到姐姐的房子里住后,甲壳虫每天都会派人送来各种吃的用的,一连数天,从不间断。这家伙还挺厚道的,没想要冷翠饿死。不过平常都是佣人送,今天怎么是安娜亲自送呢?
  "怎么,你要旅行吗?"安娜看着她在收拾行李很是诧异。
  "是的,想出趟门,去见个……朋友,"冷翠含糊地应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拉住安娜说,"对了,安娜姐,你可不可以帮我个忙?"
  安娜将两大袋食物放到餐桌上,优雅地笑着说,"当然可以,干吗这么客气啊,说吧,什么事?"
  "是这样,我要出门,可是护照在甲……在祝先生手里,你能不能帮我把护照送过来,没护照出门会很麻烦。"冷翠拉安娜到沙发上坐,尽可能地让自己表达清楚。
  "你的护照怎么在他的手里?"安娜反问。
  冷翠面露难色:"这个……"
  "好的,没问题,我帮你去拿。"安娜很善解人意,并不往深处追问,她真是个美丽的女人,白皙的肌肤吹弹即破,眼角看不到一丝细纹,四十岁的女人能保养成这样着实不简单,她深褐色的眼睛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冷翠,"翠翠,你怎么认识的希尧,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
  "我们认识完全是歪打正着,说来话长呢,至于他喜欢我……"冷翠耸耸肩,无所谓地说,"我还真没觉得,而他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们只是因为一些琐碎的事才碰到一起的,并非是外人想象的恋人关系,以后我再说给你听。"
  安娜立即展露出迷人的微笑,好似如释重负般拉过冷翠的手放到膝盖上,显得很亲密,"好,以后你把你们的故事讲给我听,我很好奇呢。"
  "我们……没故事。"冷翠感觉有点不自在,安娜的热情好似有些不合常理。她的样子无疑表露出对冷翠和祝希尧之间发生的事有着极大兴趣,但又不急于深究,冷翠看着她,感觉她闪烁的目光背后似乎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她对安娜也很有兴趣。
  "你们是亲姐弟吗?怎么一点也不像啊?"冷翠傻乎乎地问了句。
  安娜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表情迅速晴转阴,怔怔地看着冷翠。
  "对……对不起,我好像不该这么问。"冷翠被看得心里一阵发毛。这个女人拉下脸的样子怎么比传说中的女巫还令人心悸啊。
  "你看我们是亲兄妹吗?"安娜不动声色地反问她。
  冷翠被问住,一时气结。气氛陡然变得很僵。但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安娜四十了呢,在心理较量上明显比冷翠游刃有余,她冷笑着,咄咄逼人:"很多事情最好不要去探究得太深,因为每件事情都有其最适合的存在方式,有的适合暴露在阳光下,有的则更适合静静地躺在黑暗里,那样就不会给光明中的人带来伤害。在这一点上你姐姐就很明智,她将她的一切都带进了黑暗的地底,永远的沉睡,无论她发生了什么事,好的坏的,都不会给活着的人带来麻烦,这是她对在世的人最深厚的宽容,当然我们也会宽容她,希望她在地下安息……"
  冷翠目瞪口呆,她这话什么意思?永远的沉睡?给活着的人带来麻烦?地下安息?她是不是说,姐姐生前是个很麻烦的人,所以死了只配下地狱?冷翠顿时升腾起无名火,本来对这个女人还有好感的,经她这么一说,原有的好感荡然无存,她可能不知道,冷翠也不是省油的灯呢。
  "安娜姐,我不明白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我想说的是,这个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无论是什么事情,总有大白天下的一天。上帝不可能永远闭着眼睛的!我不知道我姐姐生前遭遇了什么,给周围的人带来了什么麻烦,但她肯定是个善良纯洁的人,我是指她的心。有些人别看外表光鲜,其实内心比阴沉的天空还黑暗,比雨天的污泥还肮脏,我姐姐不是!虽然我们未曾谋面,但血脉是相通的,骨肉间必有心灵感应,我可以以我的人格担保,我姐姐绝不是一个成心要去伤害他人的人,她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宽容,她也不会宽容任何伤害她的人,哪怕她现在沉睡,但有些静静躺在黑暗中的事情不会永远沉睡,终有醒来的一天,我确信!"
  冷翠一口气说出这些话,显得很激动,双目鼓鼓地瞪着安娜,瞪得安娜哑口无言。安娜的表情很复杂,意识到有点低估了这丫头。她知道自己激怒了对方,不便久留,悻悻地起身告辞,冷翠也没有送的意思,冷冷地就两个字:"走好。"
  安娜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冷翠一眼,没有说话。她都走出门了,冷翠又在背后抛出一句:"忘了给您补充一句,我姐姐人是躺在地下,灵魂却是上了天堂的,她只可能取得上帝的宽容,而上帝也必会宽容她,因为她是上帝最纯真的天使!"
  冷翠想,你安娜有什么资格评价我姐姐,她即便对不住你,也不需要得到你的宽容,因为,如果你没有给她带来麻烦,她又怎么给你带来麻烦?好刻薄的女人!都说死者为大,既已死,何苦还这么折损她,就凭这一点,冷翠觉得安娜这个女人不值得深交。
  但安娜还是很守信用,第二天一大早就送来了护照。冷翠接过护照客套地说了声"谢谢",就再无别的话。安娜却露出诚意的笑容,试图挽回昨天的僵局:"还有什么需要尽管说,这几天希尧刚好出门,在他回来之前你把护照送回来就没事了。"
  "好的,我要不了几天,先去佛罗伦萨办点事,然后去威尼斯见个朋友就回来。"冷翠见安娜主动下台阶,自己当然也不好死杠,也客气起来。
  "你要去威尼斯?"安娜又表露出浓厚的好奇心。
  冷翠点到即止,淡淡地说:"是,去见个朋友,没有别的事。"
  "什么朋友?你在威尼斯有朋友吗?"安娜果然很好奇。
  冷翠笑了笑,不作答。
  她忽然有点讨厌起这个女人来。
  安娜很识趣,也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两人又客套了几句就道别了。冷翠站在院子门口目送安娜远去的身影,感觉这个女人的背影远比她的脸孔真实,她的背影掩映在一片秋色中,显出隐约而深刻的孤独,她很孤独吗?应该是的。都四十岁的人了,居然还是未婚,身边也没个人,孤独是不可避免的。只是冷翠感觉她的孤独更多是一种怨毒,她看人时的那种目光,即便是微笑的,也让人心底发颤。还说姐姐给人带来麻烦呢,这个女人才真的会给人带来麻烦,冷翠觉得安娜是个潜在的麻烦,还是离远点好。
  而且绝对不能让甲壳虫知道她要去威尼斯,否则以为她要逃跑。她又跟文弘毅打了电话,确认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因为她这人历来没有方向感,出门就迷路,有文弘毅带着,她会感觉踏实些。不过跟文弘毅一起在桥上等Jan,会不会有些不妥?不管了,冷翠的目的无非是想转告Jan,姐姐是爱他的,她没能来赴约,不是她不愿意来,而是上天没有给她机会。
  冷翠当天下午就启程去了佛罗伦萨市区,她先买了张地图,定好次日飞往威尼斯的机票,在路边咖啡店吃了些点心,按照事先的预约,她在去威尼斯之前得跟阿丁碰个面,商讨拍卖的诸多事宜,还有一些手续要履行。阿丁很守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准时抵达冷翠下榻的酒店,提着公文包,见面就拿出大堆的文件要冷翠阅读、签字。律师果然有律师的做派。
  冷翠只能看个大概,她问阿丁:"你见过我姐姐收藏的那些名画吗?"
  阿丁先是一怔,显出几分意外,随即摇头说:"没见过,只听她提起过,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是很想知道那些画的下落,如果找到那些画,就不必变卖姐姐的房产了,这可是姐姐唯一留给我的东西,谁知我这么没出息,还不起债,只能拍卖……"冷翠说到这黯然神伤起来,眼眶一阵泛红。
  "冷小姐千万别这么想,钱财这东西来得快,也去得快,你姐姐的画估计是被变卖了,要不她也不会走到这一步。"阿丁安慰说。
  "难道我姐姐生前没有跟你透露一点画的下落吗?"
  阿丁目光闪烁,蹙起眉头,盯着冷翠有些不悦:"冷小姐什么意思,怀疑我私吞了那些画?"
  "不,不,我不是这意思,你跟我姐这么好的关系,怎么会这么做呢?我是心情焦虑,实在是舍不得拍卖姐姐的房子。"冷翠连忙解释。阿丁怔怔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没有吭声。办完公事,他拎起公文包就走了,一句话也不愿多说。冷翠也有些不悦起来,什么嘛,就是随便问问,也这么敏感。
  晚上,她接到母亲的电话。
  母亲在电话里悲泣:"我最近老是做梦,梦见你姐躲在我看不到的角落里哭,我想看她的人,看不到,就听见她在哭……翠翠,你姐是在怨我啊,怪我当年抛弃了她,可是……当时若不把她交给你小姨带出国,她肯定就不属于我了,会被她父亲那边的人夺走,这么多年了,我一想起这事就恨不得死,翠翠,你有没有去到你姐姐的坟上去看看啊,我可怜的孩子,居然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报应,真是老天的报应……"
  "妈,你别这样。"冷翠最怕母亲谈到姐姐,心里很不好受。
  "我欠你姐啊,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还不完,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听到你姐刚出生时揪心的啼哭声,我拼命去回忆她当时的模样,可是记不清了,越是去回忆越是模糊,做母亲的不记得骨肉的样子,天下还有这么悲惨的事吗?"母亲在电话那边越哭越厉害,冷翠劝了好一会才让母亲止住哭泣,可是母亲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问,"对了,你有没有见到你小姨啊,这么多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你有没有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为什么不给我消息……"
  ……
  一直到深夜,冷翠的心情都很不好。母亲的惦念和悲伤让她揪心。如果母亲知道姐姐真实的遭遇,后果会是怎样,冷翠根本就不敢去想。她将姐姐的日记带在了身边,翻阅着日记,如同翻阅姐姐过往的人生,虽然伤感,却真实得如同感受到姐姐的呼吸。而姐姐在一篇日记中再次提到了那些去向不明的画--999年12月9日 星期四 佛罗伦萨晓园
  我知道母亲来找我,还是为了爸爸的画。我这样落魄的样子出现在她面前,她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难过,而是假惺惺地表示"关心",要我该丢手的就丢手,说,"你其实可以过得很好的,干吗要把自己弄得这么可怜?"
  "我本来就可怜,父亲早逝,母亲嘛,哼……"我理都不愿理她。
  "碧昂,你应该清楚,我并不欠你。"母亲还振振有词。
  我反击道:"我也不欠你,非但不欠,还被你剥夺了一切,你剥夺我什么我都毫无怨言,谁让我碰上你这样的母亲呢,但是你剥夺了我的爱情,连上帝都不会原谅你!"
  母亲冷笑:"是你自己失去了爱情,关我什么事?"
  "是我自己失去了,可却是你背后伸的黑手,"我看着这个女人,恨到不知道怎么去恨了,"但你不要太嚣张,上帝不会永远闭上他的眼睛,你会遭报应的,而且我也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我就是死也不会把爸爸的画交给你,因为你根本不配拥有那些画,你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母亲最后扫兴地回了巴黎。
  而我缩着身子游走在佛罗伦萨的街头,饥肠辘辘,几乎要昏厥。最后实在是疲乏得不行,瘫坐在一家杂货店的屋檐下,当自己已经死去。我做梦了,梦见爸爸对我露出慈爱的微笑,可他看着我的样子还是很难过,说,"小葵,你要撑下去。"
  我也对自己说,撑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至少要撑到五年后去叹息桥见我今生最爱的男人Jan。
  Jan,自从那天林荫道上遇见他后,我再也不敢回山顶的家,我知道他肯定守候在那里。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不过想起过去的种种,我还是觉得自己很幸福,毕竟真爱过,到现在还爱着,爱,可以给我温暖,哪怕我颠沛流离。
  但是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躺在天使之翼我所熟悉的房间内。Jan就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温柔伤感地看着我。"你生病了,昏倒在街头,警察在你口袋里搜到了我的电话,我这才将你接回家。"Jan跟我解释说。
  我无力地看着他,别过脸,眼眶轰的一热,就要落下泪。
  我说:"我不要你管。"
  "碧昂!"他将我的手贴着他的脸颊,"别这样,你失踪了三年,我好不容易遇见你,你就可怜可怜我,留在我身边吧,你完全不知道这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我在心里悲泣:你又是否知道我是如何过来的。
  疯人院。
  冰冷的铁窗。
  你想都不会想到我会在那种地方待了三年啊。Jan!
  但我不想告诉他这些,不想。下午的天空有些阴,我站在窗前,发现楼下的院子里种满薰衣草,只是冬天,还不到开花的季节,显得很冷清萧瑟。
  "你这是何苦呢?"我怨他。
  他没有理会我的责备,从背后拥住我说:"知道我种了几年吗?从你离开我的时候就种下了,全都是从普罗旺斯移栽过来的,还记得塞南克修道院吗?我亲自去的那里,找嬷嬷要回花种,原以为种不活的,没想到第一年就开出了花,很美,每晚闻着薰衣草的花香我才能入睡,想象着你就在身边……"
  "我不值得你这样,Jan!"
  "值不值得,只要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
  "……"
  Jan跟我说了很多话,一个下午都没有离开我半步。晚上,他开车到市区,我们共进晚餐,我吃了很多,也喝了很多,爱情太美,我真舍不得让自己清醒。回来的路上,我们约好过两天去威尼斯,Jan说,他在圣马可广场旁边开了家面谱店,我可以任意去挑选。"为什么要开面谱店呢?"我问他。
  他笑而不答。
  我的心却瞬间沉入低谷。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我会害了这个男人,即便我自己不清醒,也必须让他清醒,跟我在一起,他只会万劫不复。但是他容不得我细想,坚持把我拉进了他的房间……
  他睡着后,我悄悄起身又回自己的房间。可是就在推开房门时,竟发觉安娜待在我的屋子里,她在看我的日记!
  "你在干什么?"我当即质问她。
  "没,没什么,随便看看。"她并不慌,相反,还很镇定。好像偷看别人的日记对她来说是件正大光明的事。
  我气得要发疯:"日记是随便看看的吗?"
  安娜强装无辜:"我不是有意的,想进来给你送毛毯,怕你晚上冷,就看到日记放在桌上……"
  "你还真好心啊!"我真恨不得上前扇她两巴掌。
  但我又奈她如何,夜深人静,我不想惊动Jan。都怪自己粗心,头天记了日记居然忘了放进背包。我忽然很害怕起来,我在日记中记载了爸爸那些画的下落,她不会看到吧?老天!我急了,不由分说就扯下了那部分日记,后来干脆扯下我最不堪回首的那两年的日记,如果有朝一日让Jan看到,他会死!
  凌晨,他还在睡,我就回了自己的住处。写日记一直写到现在。我不知道我写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不想给人看,可潜意识里又希望人看。谁看都可以,就是Jan不能。让他保留我们曾经的最美好的记忆吧,哪怕只是记忆,那也是好的,至少不会让他生不如死。可爱情于我而言,只能是生不如死。
  《拾红豆的女孩》是爸爸所存名画中最有价值的一幅,据说是一个台湾画家晚年的作品,我也很喜欢。这时候,我忽然又想起了那幅画,因为我和Jan的故事像极了那幅画背后的故事,据说那位台湾画家年轻的时候很喜欢到处写生,在他二十一岁大学刚毕业时,有一次到一户人家的后山上写生,那山上种满红豆树,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扎着两根黑亮的辫子,穿着一条红格子的背带裙,蹲在落满树叶的地上兜着裙摆拾红豆,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叶洒满女孩一身,衬出女孩红扑扑的脸蛋,画面美极了!年轻的画家毫不犹豫地将女孩画进了图画,但画到眼睛的时候,女孩要回家吃饭了,年轻画家跟她攀谈起来,他问女孩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她,女孩回答说,十年后等这满山的红豆落满地的时候再见吧。天真的小女孩也许是随口说的,但年轻的画家却当了真,十年后他带着那幅未完成的画作真的去红豆山上去找那女孩了,可是没有等到,后来他跟人打听,才知道那小女孩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但那孩子好似还记得跟年轻画家的十年之约,交代家人,如果有人来找他,一定要将他留下。年轻的画家闻此噩耗,悲痛欲绝,他真的找到了小女孩的家人,她家人交给他一盒小女孩留下的遗物,他打开一看,竟是满满的一盒红豆,并写有一张便条,上面只有一句话:瞬间即永恒。
  后来年轻的画家名满天下,但他始终无法忘记那个有着黑亮眼睛的拾红豆的小女孩,可惜那幅画就差一双眼睛没画,此后三十年,四十年,都没有完成。一直到画家经历人生的种种苦难,六十岁的时候罹患绝症,明知道生命已经走到了最后,还是不放弃寻找最好的方式画完那幅作品,结果他一直以非凡的毅力跟病魔顽强抗争,让生命得以延长了二十年,直到临终前,他才猛然领悟了那个小女孩写给他的遗言真正的含义,从而用他颤抖的手完成了耗时六十年的画作。而这幅画一经问世便轰动画坛,在海外频频获奖,可是画家已经无缘感受这成功了,画作完成的当年就仙去。可是这幅画背后的故事却被越来越多的人所传颂,并使得这幅本来就声名远扬的画作身价更加倍长,后来几经易主,最后流落到爸爸的手中。爸爸可谓是视为珍宝,他跟我说过,他喜欢的不仅仅是画的本身,而是画所蕴含的深刻的人生哲学,那就是人生很多事情是没有办法遂愿的,转瞬即逝的东西拥有过就足矣,太过长久地去等待反而得不到你想要的。换句话说,我们都应该学会把握眼前,错过了的东西,就算再找回来,一定也不会是原来的样子。
  想到爸爸的话,我忽然很怀疑我跟Jan的那个十年之约,就算我能活到那天去赴约,他还是原来的他吗?我呢,只怕已经是千疮百孔。可是除了这个遥远的约定,我不知道我的人生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去惦记,正是这个约定,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也许那个画家也一样,如果不是因了那幅未完成的画作,他不会与病魔抗争二十年,一双留在他脑海中六十年的少女的眼睛,终于被他赋予了另外的定义,于是那双童真的眼睛在老画家的笔下得以重生,瞬间真的成就了永恒。
  我跟爸爸说,我要保护好这幅画,即便我死,我也会给它一个很好的安排,绝不会让不该拥有这幅画的人拥有它。但是现在我还是有点担心,我能完成这个使命吗?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离去,我该将这幅画交给谁呢?
  ……
  多么凄婉的故事。
  多么幸运的女孩。虽然生命短暂,却被一个陌生人惦记六十年。冷翠想,谁要是惦记我十年,我都会立马嫁给他。问题是,没人惦记她。
  冷翠捧着日记叹息之余,心里也惴惴不安:安娜可能知道那些画的下落!如果她看过姐姐被撕掉的那部分日记,她肯定知道,也应该知道姐姐不为人知的过去。最不堪回首的两年?什么时候,进疯人院之前吗?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姐姐这么忌讳?那么,姐姐撕掉的那两年的日记现在还在世吗?如果没有被毁,会藏在哪里?
  冷翠心潮起伏地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个头绪。
  清晨,冷翠被附近教堂的钟声惊醒。她早早地退了酒店的房,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心事重重地赶去机场,坐上了飞往威尼斯的飞机。也许见到那个叫Jan的男人,她会知道一些事情,至少会知道姐姐拼尽全部力气去等候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于是对此次旅行充满期待。原以为要坐很久,没想到飞机上的画册刚看完,威尼斯就到了。意大利还真够小的!冷翠沉浸在画册中还没回过神呢。她穿了一件灰白色的贴身呢裙,戴着顶同色调的小圆帽,鼻梁上还架了幅墨镜,拖着行李箱从机场出口走出来,忍不住东张西望。
  到了吗?这就是威尼斯?怎么这么多人?熙熙攘攘,跟个菜市场似的,挤得一团糟。而且很多是拿着相机的记者,不会吧,这么隆重地欢迎我?冷翠颇为受宠若惊。正"受惊"中,人群中突然爆发出尖叫,潮水般涌向冷翠,将她挤得动弹不得,如果这时候摔在地上,非被踩成肉酱不可。但她很快意识到,人群并非是朝她涌来,而是朝她后面的某个人,她忍不住回头一看,立即也尖叫起来,汤姆克鲁斯!
  上帝啊,圣母啊,居然让我跟汤姆·克鲁斯同一班飞机抵达,冷翠顿时热血沸腾,扭转身也朝阿汤哥扑过去。果真是想男人想疯了,一直没疯掉的原因是因为没有遇到让她起色心的男人,阿汤哥,全世界的女人都会对他起色心,何况是好几年没谈过恋爱的冷翠。所以,上帝,请赦免我的罪吧,让我碰碰阿汤哥再把我治罪也好。
  冷翠毕竟是挨得近,同一班飞机下来的,在人群的推搡中,竟跟帅死人不偿命的汤姆挤到了一起,她中文、英文一起上,语无伦次,后来她仔细回想,怎么都想不起跟一直微笑着的阿汤哥说过什么。根据她"痛苦"的回忆,她的手刚挨着阿汤哥的皮夹克,不到两秒钟吧,立即被两个巨神一样的黑鬼推开,那是他的保镖。然后她就被更加疯狂的人流挤开了,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阿汤哥被人群簇拥着离开,差不多是被"抬"出机场。
  原来明星也不好当啊。
  冷翠这个时候已经稍稍冷静下来了,周围也没那么多人了,可是她却感到自己的脚凉飕飕的,低头一看,光着脚!她的鞋子都被挤掉了!再举目望去,哇,大逃难吗?偌大的候机厅到处丢着鞋,男人的,女人的,横七竖八,场景甚是狼狈。机场工作人员显然是司空见惯了,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开始埋头"扫鞋"。
  不止一个人在找鞋,冷翠找了一阵没找到,只得随便套了双别人的鞋子,大了,也没办法,总比光着脚好吧。直到走出机场,看到机场四周悬挂的海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两天是一年一度的威尼斯电影节,难怪机场会有那么多的记者守候,心下不由得感叹,阿汤哥,我们的缘分太浅啦。
  正是清晨刚过,秋日温暖的阳光将这座著名的水城照得一片明媚,机场通向威尼斯本岛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船,算是水上的士吧,当地人管那窄窄的船叫"贡多拉"。这个冷翠在朱自清的散文《威尼斯》里就有过了解了,她至今还记得当年和同学们摇头齐声朗读"威尼斯(Venice)是一个别致地方"的时候,神秘美丽的威尼斯就深深印刻在她的心上。而没有想到许多年后的一天,她竟然为着一个十年之约来到这座水城,亲身感受这种完全不同于中国江南水乡的独特异域风情。
  上了一艘差不多已坐满乘客的"贡多拉",高大威猛的船夫居然能用生硬的中国话向她问好,着实吓她一跳。然后他用力一撑篙,"贡多拉"就离开石岸,沿着弯弯曲曲的河流缓慢驶去。进入巷道时,眼前就一下子暗了下来,由于两边的房子较高且相距较近,天空就在头顶挤成一线,光线只能照射在相对更高的一侧的房顶。河道两边的屋子各具特色,但明显斑驳陈旧,个别已经破旧,小石桥不时迎面飞来,桥上面总是有悠闲的人们在观景、拍照、聊天。仰头看时,也可以看见很多窗口有人影闪动,大多数的窗台,搁着几盆花,花开得正艳,说明这里依旧居住着人,威尼斯人住在这里,和这些房子、运河一起,在冷翠的眼里成为一种安静祥和的风景。
  不时有"贡多拉"并排交叉穿行在水巷间,水面飘荡着各种腔调的友好问候声和嬉笑声。偶尔也夹杂船夫一两句意大利"咿呀唉喔"高音。不多时,小舟驶进宽阔的大运河,视线豁然开朗,两边高大的宫殿式建筑鳞次栉比,船到分割大运河的大桥后返程,很快便到了圣马可广场后面的码头。冷翠上了岸,这可如何是好,本来穿得挺优雅的,却蹬了双完全不合脚的鞋子,踢踢踏踏,真是丢人现眼。冷翠决定先找家店子买双鞋再说,真没想到,第一次来威尼斯就这么狼狈。顺便说说冷翠身上穿的那件灰白色的呢裙,是她从姐姐的衣柜里翻出来的,款式很简洁,领口是经典的赫本式一字领,牌子是阿曼尼。大师就是大师,设计的衣服经过这么多年也未失时尚,穿在冷翠窈窕的身段上,反而平添了几分怀旧的韵味。还有她头顶上的帽子,也是从姐姐的衣柜里找到的,姐姐好像很喜欢戴帽子,在一个专门存放帽子的衣柜里少说也存了有二三十顶,冷翠随便拿了顶,就跟身上的呢裙很搭调。
  而冷翠所处的码头其实也算个小型的广场了,竖立两根高大的圆柱,一根圆柱上的雕塑是威尼斯城徽飞狮,另一根圆柱上的装饰是拜占庭时期的保护神狄奥多尔。中间不可以走的,当然没有护栏,但是明白的人都不从那里走。当地人说从中间走过会倒霉的,因为以前这个地方是囚犯被处决所走过的地方。这些都是冷翠从飞机上的旅游画册上了解到的,和旁边乘客聊天时也了解了些。按照画册上提示过的,往里亚托桥的方向应该有两条名品街。果然,走过去名牌服饰店一间接着一间,冷翠眼尖,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一双跟衣服和帽子很衬的鞋子,一试,正合脚。走累了,旁边正好有个咖啡厅,她进去喝了杯咖啡再出来,很快就看到在一个古老而壮观的广场上,数不清的鸽子飞起飞落,广场上立着四匹大铜马,不用说,这肯定就是文弘毅所讲的圣马可广场了,身边正好有个导游带领着一批中国游客走过来,导游拿着扩音器大声解说道:
  "圣马可广场一直是威尼斯的政治、宗教和传统节日的公共活动中心,1797年拿破仑攻占威尼斯后,赞叹圣马可广场是'世界上最美的广场',因此曾下令把广场两边的总督府改为行宫,至今人们还把它叫做拿破仑宫。广场左边是圣马可大教堂和巴西尼加钟楼,右边是总督府和圣马可图书馆。请大家再看教堂的正面,是科雷尔博物馆和新政厅。"
  冷翠走到广场上,又发现有好多记者在拍照,原来有明星在这里观光。刚才在机场都"摸"到阿汤哥了,现在再大的星冷翠也没了凑热闹的兴趣。她选了个露天咖啡店坐下,点了份点心,权当午餐了,一边喝咖啡,翻报纸,吃点心,一边看人。因为冷翠发现那些旅客其实有很多是很好看的,虽然她对洋人一点兴趣都没有,但却不得不承认很多年轻的欧洲人有非常精致的五官,特别是意大利人,不论男女,高大俊美,皮肤永远是古铜色,都像是时尚杂志里的模特儿。
  因为落日的时间尚早,文弘毅这时候也应该在飞机上,通不了手机,他还要两个多小时才能到呢。跟他见了面,就可以一起在那座著名的叹息桥上等姐姐约的人了,Jan,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同时跟两个男人见面,冷翠总还是觉得怪怪的。
  用完午餐,冷翠决定不枉此行,到附近转转。威尼斯可是举世瞩目的旅游名城啊!她上了挨她最近的圣马可大钟塔,据说是威尼斯最高的建筑物。到达钟楼顶上,远眺全城风光,冷翠心情也顿时舒展开来,据说圣马可是为纪念对此城至关重要的San Polo而修建的,他说的一句十分著名的话就是他在这里的时候说出来的:"不要失去信心,神自有安排。"
  冷翠很喜欢这句话。
  是的,没什么好担心的。不管能不能在叹息桥上见到姐姐约的那个男人,冷翠觉得她已经做了她能做的,欠了债又如何呢,上帝会给她一条出路的。
  从塔上下来,到教堂转了圈,冷翠还造访了威尼斯闻名于世的玻璃和水晶商店,手艺师傅的技术精湛得让人拍案叫绝。而因为狂欢节的原因,威尼斯的面谱也很有名,风格各异,冷翠看了觉得很新鲜,随便买了一个,拿在手上,越看越喜欢。
  这时候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刚好两点,文弘毅该到了,冷翠急急地朝广场右边的叹息桥走去。跟画册上的图片上一样,所谓的叹息桥,就是一廊桥横架在河面上,很不起眼,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有名。冷翠先进到总督府,然后再从总督府走到桥上,很多的人,挤得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冷翠透过廊桥上的小窗户往外面看,只看到弯弯曲曲的河巷,和河面上来回穿梭的"贡多拉",传说威尼斯的囚犯每天只有两分钟的时间可以感受到阳光,那就是走过这座桥的两分钟,其余的时间都关在封闭的地牢忍受着酷刑的折磨,见不到太阳,看不到月亮,更见不到自己的亲人,囚犯在走过叹息桥的时候看到自己昔日的恋人身边伴了另外的人,于是感叹自己的所作所为,但是已经追悔莫及。问题是人生的很多事情,是后悔不过来的,叹息又如何呢?
  叹息桥,是不是警告相恋的人们,抓紧对方的手,不要错过,如果让对方朝着自己相反的方向走去,再坚定的爱情都只能成为自己的回忆,而自己一旦成为对方的过去,就只能在对方的回忆中成为卑微可怜的配角。没有人愿意自己成为别人的过去,成为回忆中的角色。冷翠,此时也忍不住深深地叹息……
  三点了,文弘毅还不见踪影。
  冷翠掏出手机,打不通。怎么回事?飞机晚点了吗?
  四点,五点,还不见他来。冷翠的脚早已站得发麻,只得靠着桥上的回廊休息,已经不抱希望可以等到文弘毅了,他可能是因为什么原因耽搁了行程,他不是个不守约的人。而此时夕阳透过窗子照在她肩上,洒下一片金色,冷翠猛然意识到,已经到了落日时分,姐姐约的那个人该来了!
  她立即变得紧张起来。举目四望,没有人像是认识她。好笑,她也不认识那个男人啊,又怎能保证那个男人会认识自己。
  六点。桥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冷翠这时候是真的叹息了,两个都等不到,唉,看来她跟这两个男人都没缘分。百无聊赖中,她把面谱戴到脸上玩,透过面谱上的"眼睛"看外面的世界,多了一份神秘和新奇。她忽然想起看过的一部古装电视剧《大明宫词》,周迅演的太平公主也是戴着一个昆仑奴的面谱,在熙熙攘攘的长安街头认错了人,意外地揭开了后来成为其驸马薛绍的面谱,从而演绎出一段凄婉动人的爱情绝唱……电视剧的很多剧情已经模糊,但周迅揭开薛绍面谱的刹那间光华,却深深印在了冷翠的脑海中,那种男女间初见时最极致的美被镜头诠释得淋漓尽致。而现在是公元二十一世纪,意大利威尼斯,还可能有这样美丽的邂逅吗?正浮想联翩着,肩上突然搭过来一只手,刹那间,冷翠几乎停止呼吸,刹那间,太平公主初见情人的极致之美会在她身上重现吗?
  冷翠压抑着呼吸根本不敢回头。
  会是谁的手?文弘毅的,还是Jan的,或者是陌生人的?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十秒钟后转过头去……
  透过面谱的"眼睛",她看到夕阳的斜照中,一个穿着件浅灰色风衣、戴着墨镜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半边脸映在夕阳的余晖里,半边脸上罩着阴影,让他的脸看上去显得很不真切,眉头紧蹙,嘴角抽动,好似很激动。冷翠只觉得天旋地转,这,这就是神的安排?她颤抖得就要晕过去。
  又是中英文一起上。
  "你是Jan?Are you Jan?"
  "Yes,I?m Jan!"

  第五章 情定落日桥
  "为什么老喜欢买面谱,我看你家里搁了好多。"
  当碧昂得知祝希尧要带她去威尼斯时,开口就说要买面谱,祝希尧笑着直摇头。
  "我喜欢!"她一把钩住他的脖子,"没有理由的,就像我喜欢你一样。"
  当时她的样子真是太迷人了,戴着她最喜欢的帽子,穿着他给她买的新裙子,明亮的眼睛灿烂如星辰,他陶醉在她的笑容里,情不自禁地拥紧她,"傻瓜,爱一个人,是不必说出来的,不说,一样的爱,甚至会更爱。"
  "我偏要说,我爱你,Jan,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完全是在撒娇了,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脸上笑着,眼中却涌出泪水,只不过他没有看到。
  而他搂着她纤细的腰肢,内心一阵潮起般的幸福和伤感。或者说是莫名的不安。幸福得太极致就会让人不安,患得患失,是这样吗?不过他也安慰自己,这是在罗马呢,全世界最适合谈情说爱的地方,他没有理由太过忧虑的。当时他们就相拥在特雷维喷泉前,相恋刚好一年,虽然聚少离多,可爱情却越来越甜蜜,他天真地以为,他会一直拥有她,一直。
  要知道,为了跟她见面,他可是冒着很大的危险的。自从那次在普罗旺斯被她母亲的手下打伤,他就大病一场,幸亏修道院的嬷嬷救了他,醒来时走出房子,只见紫色花田,无边无际地蔓延。如此纯粹的紫色,在高高低低的田园里绽开,正如心底最沉静的思念,最甜蜜的惆怅,却永远无法执子之手。他当即泪流满面。
  太迷恋那极致的风景,他没有即刻离开法国,跟公司请了长假,在阿维庸附近的乡村疗养了半年之久。当时正是夏天,天很热,他经常到小镇上寄发信件,又徒步走回小镇,走累了就要瓶冰可乐躺在镇里酒吧的露台石岩上晒太阳。三四点钟的酒吧寥寥几个人,空气也懒懒的,心里非常安静。耳边是山谷里呼呼的风声。远处山坡上整齐的葡萄矮藤,紫毯似的花田,绿意葱葱的柏树和橘黄色的屋顶仿佛都开始浮移摇动起来,那仲夏的梦境让他一生都难以忘怀。
  阿维庸可不是普通的小镇,十四世时曾是罗马红衣主教的皇城,名胜古迹众多,一年一度的法国话剧节就是在教皇城内举行。但他最喜欢的却是阿维庸的那座断桥,横跨合恩河的原桥毁于战事,断桥却因祸得福成了名胜,法国孩子都会唱关于她的儿歌:"在阿维庸的桥上,让我们跳舞,在阿维庸的桥上,让我们围着圆圈跳舞",渐渐的,他也学会了那首儿歌。每次一唱,当地的小孩子就像小蜜蜂遇到了同类,立时和他亲近起来。合恩河水面宽阔,每每走到河中央的桥断处凭栏四望,他就会想起了自己无助的爱情。
  而紫色的薰衣草,其花语就是"等待爱情"。
  可他害怕等待,怕自己等不到见到她的那一天,就已花落人亡。他在从阿维庸去往马赛的途中,终于跟她联系上,两人约好在伊福岛见面。很近,从马赛港坐船二十分钟就到了伊福岛。那是个孤独的海中之岛,以《基度山恩仇记》而闻名于世,基度山伯爵就曾被关押在那里。两人碰了面,又去戛纳短暂停留,随后就返回巴黎,因为她还有一场重要的演出。不过他将她送到巴黎后,独自飞回了罗马,他在罗马纳佛那广场旁边的酒店等着她。
  "当你和情人分离时,可以藏一小枝薰衣草在情人的书里头,在你们下次相聚时,再看看薰衣草的颜色,闻闻薰衣草的香味,就可以知道情人有多爱你。"见了面,他这么跟她说。他真的送了她一本书,彼得梅尔所著的《山居岁月》。里面真的藏了一小枝薰衣草。翻开书页,淡淡的芬芳迎面而来,她当即感动得无法言语,抱着他好半天不肯撒手。
  她是在巴黎结束演出后,瞒着母亲赶到罗马来跟他相聚的,两人每天在外面逛完回来就躲在酒店房间里享受自在的二人空间,更多的时候是依偎在落地窗前一起看落日,一起憧憬黎明。
  "Jan,我喜欢这里,这个房间。"
  "我知道你喜欢,所以每次来就只定这个房间。"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吗?"
  "没有理由,对吗?"
  "不,当然有理由。"
  "因为我们第一次……是在这里?"
  "这只是其中之一的原因。"
  "还有呢?"
  "说不清,总觉得我人生的奇迹是在这里开始,遇见你就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奇迹,我好像觉得……我生命的结束也会在这里……"
  "胡说八道!什么结束,有我在,我们就永不会结束。"
  "唉,但愿吧。"
  她当时就是那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十年了,她的叹息从未在他的脑海中隐去。很多个夜晚,他会被她的叹息惊醒,黑暗中张望着一看,原来是梦境。原来当时她跟他一样,心里也有那种不安。果然,那次的相聚竟是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至少是相爱时的最后一次。他记得他们当时在罗马待了一个星期后,他因为工作要回威尼斯,她跟着他一起飞了回来。白天他都在公司里忙,她一个人在街上逛,他就想她肯定又去买面谱了,每次来威尼斯,她总会买好多面谱,家里堆了两箱子,都还不满足。
  果然,傍晚的时候,他跟她约在叹息桥上见面,远远地就看见她正戴着个面谱靠在廊桥的墙上,身上穿的是他在罗马给她买的新裙子,帽子也是,可能是因为气温有些低,她的肩头还围了一条镶着流苏的大红披巾,小小的窗子透进来的夕阳洒了她一肩,让她脸部的轮廓镀上了一层迷人的金色,达·芬奇的笔也画不出这么美的画面,如果达·芬奇再世,他会叹息,他画不出这么美的画面。
  ……
  而他没有想到,十年后,这一幕竟然在同样的地点重现!
  那是她吗?那真的是她吗?她穿着十年前他给她买的那件裙子,戴着她最喜欢的帽子,脸上戴着个面谱,斜靠在廊桥的墙上,夕阳的余晖洒了她一肩,让她焕发着某种遥远而神秘的气息,她为什么要戴面谱?是不想见我吗?既不想见我,为何还要来桥上?
  "碧昂,真的是你吗?"
  祝希尧在心中唤着她的名字,几乎没有力气再往前一步。
  十年,他为了今天的相约挣扎了十年!原以为余生已无法走到这座桥上来的,但因为心中不灭的爱情,也因为想得到证明,她是否真的爱过他,他才像守望生命一样地守望这个约定,他已经尽其所能来赴这个约,她呢?
  他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身子有轻微的颤抖,十秒钟后转过脸来,造型奇怪的面谱下是一双旷世美丽的眼睛,似曾相识,惊诧地瞪着他。
  "为什么是你?"她看着他,好半天才说出这一句话。
  祝希尧没回答,伸手去摘她的面谱--
  夕阳的余晖慢慢透了过来,先是小巧的下巴,跟碧昂一模一样,然后是红润的唇,线条精致得如画出来的,碧昂的轮廓没这么清晰,接着是鼻子,虽然线条也很美,却没碧昂的高挺,最后露出来的是眼睛,雾蒙蒙的,也不似碧昂那样透着宝石般的光芒,这时候她的整张脸已经暴露在夕阳下,让她的脸镀上了一抹柔和的金色,尤显得她脸部轮廓的优美,而她,却不是碧昂。
  其实早就知道不会是她。她已经去见了上帝,不可能来见他,却不明白为何"派"了她的妹妹来桥上赴约。
  "为什么是你?"冷翠又问了句。
  祝希尧已经取下墨镜,淡定从容,却难掩激动:"本来就是我,为了这个约定,我等了十年,可她终究还是不能来,为什么会让你来?"
  "我来,只是想替我姐告诉你,她爱你,始终如一,这爱并不因她的离去而有任何的改变,这落日可证明,这桥也可以证明。"冷翠说。
  "哦,不……"祝希尧痛苦地将头抵着墙,非常的痛苦。
  冷翠接着说:"其实我也怀疑过是你,却不能肯定,今天才知道原来让我姐姐到死都惦记的男人就是你,我跟你相遇,可能是她冥冥中安排好了的吧。"
  祝希尧抬起头,眼眶中涌动着泪光,反问冷翠:"那你接受吗?"
  "接受什么?"
  "接受你姐姐的安排,替她来爱我。"
  "不,你误会了我姐的意思,"冷翠连连摆头,"她只是需要个传话人,我帮她把话传给你,我已经完成了我要做的……"
  "已经完成了吗?"祝希尧突然冷笑,目光灼灼闪闪,逼得冷翠几乎不敢直视,"在我看来还远远没有结束,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你姐安排到我身边的,她自知有负于我,就要你替她来爱我,如果你做不到,你会很痛苦……"
  "可我不爱你。"
  "你必须爱我!"
  "……"
  两个人在桥上争执起来。最后是在一种什么情形下,冷翠完全记不清了,祝希尧突然抱住她吻了下来,那吻挟着风暴,分明是掠夺,吻得冷翠透不过气,她挣扎着,却发现周围好多男女在桥上的夕阳中拥吻,桥下的"贡多拉"上也是。
  "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吻你吗?"
  祝希尧放开冷翠的时候,定定地看着她问。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你这个疯子!"冷翠气愤至极,居然光天化日下被人强吻,就算是在异国,也没这么离谱吧。她正欲发作,"疯子"却自顾在说:
  "在威尼斯,谁都知道,落日时分到叹息桥上来和心爱的人拥吻,必会生生世世在一起,永不分开,这个吻,我为你姐姐留了十年,最后却落在了你的唇上,我也不想,却逃不脱宿命的安排。桥上拥吻就可天长地久,很多人都知道这只是个传说,却还是有很多人千里迢迢赶在黄昏时来和情人相见拥吻,可见爱情的初衷就是在一起,无论过着怎样的生活,贫穷或富有,哪怕是颠沛流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人能在一起,这也是我和你姐姐相爱时最原始的初衷。可是我们没这个福分,在和你姐姐分开的这些年,我就是靠着回忆活到今天。明知道她不可能来赴约,昨夜想了一宿我还是决定来,却见到你,于是就明白,你姐姐是借由着你来让她未尽的爱复活,如果爱真能在你身上复活,我就不再有恨,恨是让人很不开心的,我已经不开心这么多年,下半辈子我想过得快乐些,冷翠,你的一个决定可以改变两个人命运,我的,还有你的,难道你还有犹豫吗?"
  冷翠怔怔地望着他,这样长的一篇话,无法让人不动容,但是爱,岂是你想爱就可以爱的?泪水自她的眼中奔涌而出,她只能说:"Jan,谢谢你如此深情地爱着我姐姐,她虽然已经离去,但我知道她跟我一样,对你的爱无限感激,带着你的爱离去,想必她不是那么遗憾,可是……我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来接受这样的爱情,我,我……"
  不等她说完,祝希尧伸出手臂又将她拉进怀里,轻拍着她的背,深深地叹口气,说:"没有关系,我会给你时间,只要你陪在我身边,哪怕是千年的冰川,有我的温暖,不会不融化的。"
  老天,他的怀抱真的好温暖,他的气息如此迷离清新,冷翠一阵恍惚,仿佛置身一片阳光普照的森林,每一片绿叶都在渴望更多的阳光,爱,真的能让她融化?
  但她忽然就冷静下来,推开他,"可是你深爱着姐姐,我不想成为替代,谁也不会愿意成为替代,哪怕替代的是自己的姐姐,所以请你原谅……"
  "我不会原谅!"祝希尧打断她的话,迅速拉下了脸,"你姐姐犯下的错,我永不会原谅,与其说要你替她来爱,不如说你替她来赎罪,她欠我的我不指望来世她来还,那么就只能你来替她还,你现在不是有很多债主吗,我也算是一个了,而且是最大的债主,偿还的时间是一辈子,听明白没有,一辈子!"
  冷翠张口结舌。
  这时候天色已完全暗下来了,叹息桥上的灯光打在他脸上,让他的脸隐隐地泛着绿,冷翠心底一阵发寒,"你,你不讲道理!"
  祝希尧答:"对你,我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完了,要拉她走,"跟我去用晚餐吧,今晚就住在威尼斯了,明天我们再回佛罗伦萨。"
  冷翠不肯,他也没有多余的话,拽着她的手就往桥下拖。刚下桥,迎面撞上一个匆匆往桥上赶的男子,三十出头,穿着件棕色皮夹克,提着行李,赶得直喘气,"文弘毅?"冷翠叫出了声。
  "冷翠?你……"对方也认出了她。
  "你怎么才来?我都等了你一下午!"冷翠上下打量他,关切地问,"出什么事了?你没事吧?"
  文弘毅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遗憾:"没,没事,登机的时候机场接到警报,说有恐怖分子在飞机上藏了炸弹,机场临时关闭,两个小时前才解除警报,可是……"他把目光投向冷翠身边的祝希尧,支吾着,"我还是晚了,没能准时来桥上见你。"
  "你当然晚了!不是谁都可以在这座桥上来见她的,至少你没有这个缘分。"祝希尧毫不客气地接过话,脸板得比广场上的雕像还生硬,
  文弘毅的脸色也很难看:"这位先生,说话好生刺人啊。"
  "他,他是我的……"冷翠一时不知道如何介绍,祝希尧又接过话,"什么我是你的,你是我的才对,很晚了,跟你的这位朋友说再见吧,我们还要赶去餐厅用餐。"
  冷翠尴尬得恨不得跳到河里去。
  好在文弘毅很通情达理,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连忙客气地对祝希尧说:"抱歉,耽误你们的时间了,"说着主动伸出手,"我是Jackson,希望下次有机会再见。"
  祝希尧冷冷地注视着他,纹丝不动。
  文弘毅的手僵在空气中。冷翠反应很快,连忙伸出手握住他的手,哽咽着说:"弘毅,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你答应了要带我游遍意大利,可不能食言。"
  听清了,她叫他"弘毅"。
  文弘毅一阵感动,连连点头:"当然,等你有空了我就带你游遍意大利。"
  "那还要看我答不答应,抱歉,我们先走一步了!"祝希尧把冷翠的手从他的手里拽过来,拉起她就往广场外边走。
  冷翠一步三回头,突然就哭了起来。
  文弘毅冲她喊:"翠翠,总有一天我会在桥上等到你的!"
  佛罗伦萨。天使之翼。
  "天使之翼"是祝希尧住处的名字,因为门口写的是意大利文,冷翠看不懂,直到安娜跟她翻译过来她才明白。
  她问安娜:"为什么叫'天使之翼'?"
  安娜笑着摆头:"不清楚,希尧取的名,房子是他买的嘛。"
  冷翠抬眼看房子的全景,通体白色,中央屋顶跟圣母百花大教堂有点类似,是一个红色圆顶,只不过没有那么宏伟而已;圆顶下面的四层楼都是统一的拱形十字大窗,自上而下,整个的看外观形状酷似鸟笼,两边连着的是低于主体建筑的弧形建筑,远看还真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鸟儿。冷翠忽然就明白这房子的设计意图,主人房都在中央的"鸟笼",一楼至四楼都是,两边是"翅膀",表达主人孤独自闭却又渴望自由,深陷囚笼,向往蓝天,就是这意思,设计者是个天才!而冷翠注意到,她刚来佛罗伦萨住过的房间正好在"鸟笼"的三楼,正对着楼下的花园大门,隔壁是祝希尧的房间,连着弧形"翅膀"。冷翠忽然有些心悸,甲壳虫让她住"鸟笼",什么意思嘛。
  冷翠在安娜的带领下穿过花园,发现园子里既没种玫瑰,也没种其他花卉,种的全是一种绿色的植物,整齐地自大门铺向"鸟笼",感觉像菜园子,直条形的植物带中间还有窄窄的沟渠,但种的肯定不是菜,看上去挺眼熟的。
  "这是薰衣草。"安娜说。
  "薰衣草?"
  "是的,都是从法国的普罗旺斯移植过来的。"
  冷翠一怔。普罗旺斯?
  忽然就明白过来,姐姐在日记中多次提到普罗旺斯,她在那里待过,祝希尧是不是睹物思人,把那边的薰衣草拔过来种到自家园子里,以解相思之苦?
  冷翠的眼眶一热,差点就掉下泪来。
  祝希尧对姐姐的深情,至此她已有所体会。
  "希尧出去了,待会应该就会回来的,你先在这等着,我去给他打个电话。"安娜将冷翠领进屋,招呼她坐下。
  冷翠连忙说:"不用了,我就在这等着好了,您去忙吧。"
  "我能有什么忙的,一天到晚待在这屋子里,没事干。"安娜微笑着在冷翠的身边坐下。一缕沁人心脾的幽香自她身上弥漫开来。冷翠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安娜,不得不承认她真是很有女人味,乌黑的头发绾成一个髻,一袭墨绿色天鹅绒连身裙,极好地衬托出她丰腴却不失线条的身形,皮肤非常白皙,大概跟她很少出门很少见阳光有关系。虽然年过四十,举止却极为优雅,是与生俱来的那种优雅,你看她的坐姿,微倾着身体,纤细的手指交错放在膝盖上,修长的玉腿斜斜地贴着沙发,让同样生为女人的冷翠很是惭愧。
  但她今天来不是欣赏安娜的优雅的,她是来跟祝希尧道谢的。前天,姐姐的旧宅被拍卖,买主正是祝希尧,开始冷翠并不知道,她没有到拍卖现场去,是委托阿丁全权代理的,出手的价格远远高出了房子本身的估价,所得全部收入都还了债。虽然还剩二百多万欧元没还,但多少让冷翠缓了口气,而不论祝希尧出于何种目的买下房子,无疑替姐姐保留了资产,这个男人的深情让冷翠除了感动还是感动,所以昨晚阿丁一告诉她实情,她就迫不及待地赶过来登门道谢。
  而就在此前,威尼斯的桥上碰见文弘毅的那天晚上,冷翠还和他大吵过一架,是在餐厅吵起来的,后来到了酒店房间,接着吵,焦点无疑是文弘毅。祝希尧对文弘毅的出现大为光火,他发脾气的样子真是很骇人,整张脸都变得乌青,冷翠开始还跟他对吵,吵到后来就缩到墙角的沙发不吭声了,再吵下去她怕他会把她扔出窗外,酒店的下面全是水啊,那可是在威尼斯。回到佛罗伦萨后,冷翠自顾回到姐姐的旧宅,如果不是得知他买下了姐姐的房子,她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见他。
  不过很不巧,他不在,安娜说他一大早就出门忙公务去了。从安娜的介绍中得知,祝希尧的电影公司就在佛罗伦萨,名字很长,又是意大利文,冷翠没听明白。
  而这时候,冷翠才弄清楚,祝希尧就是以电影发家的,十多年前他在电影公司供职,积累了一定资本后,他就开始独立制片,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不出几年就买下了原来供职的那家电影公司,随后的几年又兼并了两家小型电影公司,家底一雄厚,颇有经商头脑的祝希尧又将产业延伸到服装、珠宝、地产等领域,他创立的独立服装品牌有个很好听的名字:Rain(雨)。据说最初是给明星们设计礼服而声名鹊起的,后来逐渐发展到时尚成衣的制作和销售,利润惊人,公司就设在服装之都米兰。
  "他很能干的,又聪明,又勤奋,所以才会有今天的成就。"安娜一说到这个弟弟就满脸骄傲,眼中流溢着奇异的光彩。她拉过冷翠的手,好似她们从未发生过不快,笑着说,"真高兴希尧能把你带到意大利来,这么多年了,你是第一个被他带回家的女孩子。"
  冷翠立即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这个,我……我跟他……"
  "你不用解释,我看得出来,你对他很重要!"安娜说着叹了口气,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她的表情很哀伤,"自从跟碧昂分手,他就一直过得很糟糕,郁郁寡欢不说,还拒绝一切女性,这真是很让人担心,爸妈都不在了,我没有照顾好他……"
  据安娜说,祝希尧的父母早亡,姐弟俩相依为命近三十年,父母离世时,并没留多少财产给他们,祝希尧从十岁起,都是由姐姐安娜照顾和抚养的,一直到上完大学。而且为了照顾弟弟,帮助他创业,安娜至今未婚,"年轻的时候没结婚,到了四十岁,就不想结了,而且也放心不下希尧。"安娜如是说。
  这不由得让冷翠欷歔,为了弟弟,放弃婚姻和自己的生活,这样的牺牲也太大了,难怪祝希尧对他姐姐这么敬重。可是这个女人,怎么瞧着都觉得哪里不对劲,究竟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你在这坐会儿,我去厨房安排一下,中午就在这吃午饭吧。"安娜说着就起身。冷翠刚想推辞,安娜就假装责怪道,"难得来这一趟,不吃饭就走,希尧知道了也会不高兴的。"
  安娜进去厨房不到两分钟,客厅的门被推开,祝希尧一身笔挺的西装出现在门口,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壁炉边的冷翠,看不出他脸上是什么表情,至少并不意外,一边解领带,一边径直上楼,没搭理冷翠,只昂着头差不多是对着天花板说了句,"到书房来吧。"
  冷翠乖乖地跟着上楼。
  欧式的书房非常气派,三面墙全是书柜,正对着门的一面是拱形推门,门外有个大露台。坐在房中间的沙发上看外面的露台,阳光下满是郁郁葱葱的树木,赏心悦目,这应该是三楼,隔壁就是祝希尧的卧室。
  冷翠的目光从露台上收回来,立即被沙发边的一盏欧式落地台灯吸引,足有半人高,一个女神模样的雕塑举着灯,雕刻得非常传神,冷翠摸了"女神"的脸,又摸她的胳膊,正准备摸她的大腿,祝希尧已经在她对面坐下。
  "这是希腊神话里的胜利女神。"他点燃一支雪茄,介绍道。
  冷翠不好意思地缩回手,"嗯"了声,正准备开口谈拍卖的事,祝希尧来了个下马威,先发制人:"你不必跟我道谢,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好,我买下那栋房子并不是因为你,也不是因为你姐姐,是因为我个人的需要。"
  冷翠张着嘴,一时找不到话来说。
  "而且,你听好了,"祝希尧咄咄逼人,表情异常冷酷,"我买下房子花了三百八十万欧元,这些钱想必你都用来还了债,如果你还想要那栋房子,那么你就欠我三百八十万欧元,如果不想要了,我自会另作处理,你是想要还是不想要了?一句话!"
  "你,这个……"冷翠被逼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别的话不要多说,你是要还是不要。"祝希尧完全不给她思考的余地。
  冷翠深吸一口气,反问:"如果我不要呢?"
  祝希尧毫不含糊:"那你就露宿街头吧。"
  冷翠又问:"如果我要呢?"
  这家伙露齿一笑:"刚才已经说了,你要的话,你就欠我三百八十万欧元,打个折扣,算你三百万吧,利息也免了。"
  冷翠瞪着他,气得差点跳起来,还当他有多好的心呢,原来是打好了如意算盘来收拾她的,试问,她在意大利身无分文,无亲无友,护照都还捏在他手里,如果不住姐姐的旧宅,还能住哪去呢?
  她委屈得直吸鼻子,"我,我要……"
  祝希尧就等她这句话,露出了久违的笑容:"OK,你要就很好办嘛,那你就欠我三百万欧元,就算你在国内跟公司签的那份人事合同无效,你现在最大的债主也还是我,想想看,你打算怎么还债?"
  "还债?现在肯定还不起……"冷翠被彻底打败。
  祝希尧优雅地吐出一口烟,笑得邪乎:"不急,你只说怎么还吧。"
  冷翠搬到祝希尧的"鸟笼"没两天,就差点送了命。
  她搬过去是因为祝希尧要全面整修碧昂的旧宅,祝希尧亲自派人接她过来的。她还是住"鸟笼"的三楼,原来的房间。"全面整修的话,预计得花费一百来万欧元,你就欠我四百万欧元了。"祝希尧在她搬来的头天晚上就把账算在了她头上。
  冷翠恨得牙根直痒。
  但祝希尧要她还债的方式倒还算"温和",不限定时间,只需要二十四小时不离他左右,每天一千欧元,以此推算下去,直到还完所欠的三百多万欧元为止。现在好了,又添了一百多万,没个二十年是还不完的。
  "你的身份就是我的私人助理,"祝希尧先确定她的身份,"我工作之外的一切生活上的事务都由你来安排,包括起居饮食、行程、应酬、休息等,除了洗澡和睡觉,你必须时刻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当然……如果你想跟我睡觉,我也是乐于接受的,"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颇为暧昧,"那样的话,薪水翻倍。"
  "对不起,我不是妓女。"冷翠横他一眼。可恶的男人!
  祝希尧说:"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如果你是,我不会对你这么看重。"
  这个样子也叫看重?无端压给她数百万巨债,做牛做马还给他,如果姐姐天堂有知,肯定会恨死这个男人。
  不过还好,祝希尧白天都要去公司,很少回家,只有早上和晚上在家,说是二十四小时,冷翠真正跟他相处的时间不超过五小时。白天他去公司的时候,冷翠起初是跟安娜说话,想寻找机会问她,姐姐那些不知下落的画,但后来发现她不是很喜欢聊天,对冷翠再次入住"鸟笼"明显没有前次那么热情,冷翠也就不打搅她了,自个在花园里转,或是摸到祝希尧的书房翻书看,一看就是半天,日子倒也不难打发。
  搬过来的第二天,她还以去市区买冬装为由,见了一次文弘毅。是文弘毅约她的,两人在街上漫步,边走边谈。佛罗伦萨的街道都很窄,狭长的小道上铺着石板,皮鞋踩上去发出清脆的声音,在悠长的老巷里久久回荡。行走在这样古雅静谧的小巷,若不是偶尔驰过的摩托,似乎能听到那古老而悠扬的教堂钟声和"嘚、嘚"的马蹄声。恍然间,冷翠竟像回到了那古老的中世纪,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和宁静,仿佛觉得在那小巷深远尽头的拐角,会忽地转出一个着曳地长裙,高举把洋伞的贵妇来。
  都说佛罗伦萨是一个久居才能生情的城市,广场上成群的鸽子,弹琴歌唱的艺术者时刻让人体会着浪漫别致的欧洲风情,这风情让人陶醉,冷翠来意大利不过半个月,却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喜欢上这座城市了,上次跟祝希尧逛市区,却好像没有这种感觉。
  而黄昏的佛罗伦萨,景色尤为迷人,楼高巷窄,远望过去几乎是一线碧天,街头随处所见的是一种模仿百合花与芍药的徽章,文弘毅说那是梅迪奇家族的徽章,这个家族出身于药商,曾经是这座城市的保护人。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艺术家们都接受过梅迪奇家族的人援助,像米开朗琪罗,十三岁就被他们培养学雕刻,所以才有后来的惊世之作《大卫》。
  "还有一点不能忘记,佛罗伦萨的市民们对文艺复兴的爱护和培育也是至关重要的,知名的艺术家们最害怕的就是这些挑剔的批评家们,很多艺术家因为忍受不了他们惊人的鉴别力而从这个城市逃走,所以才导致文艺复兴的过早终结。比如说曾经是拉斐尔老师的画家贝尔吉诺,喜爱古典风格而致力于创作,结果不能投佛罗伦萨市民所好,最后告老还乡,退隐江湖……"
  文弘毅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看着冷翠羡慕的表情,他笑着说,"在这里,你每时每刻都站在历史上,一不留神,就会和先人们打了照面。"
  最后,文弘毅带冷翠爬上了大教堂,俯瞰全城。从最高点看过去,果然是一览无余。夕阳下的城市,像抹上了一层金光,更增添了神圣的气氛,阿尔诺河环绕半个城市,金光闪闪。佛罗伦萨正是位于阿尔诺河两岸的一片凹地之中,南面和北面分别为丘陵和山头所环绕,一片翠绿、蜿蜒起伏的丘陵中布满了小市镇和乡间别墅,祝希尧的房子就在南面的山坡上。
  从教堂上下来,两人又来到了市政广场,上次祝希尧带冷翠来过,据说是意大利最美的广场之一。广场上有许多精美的雕塑作品,有一些是名作的复制品,其中包括上次见过的裸体的大卫雕塑。老宫的左侧是一个哥特式风格的敞廊,里面陈列着许多雕塑和铜像。
  冷翠已经看过了,就不再有兴趣,两人便在广场旁边的一家露天咖啡馆休息。聊天中,冷翠简要地把自己来意大利的遭遇和目前的处境告诉了文弘毅,当即引来他的勃然大怒:"哪有这种事情啊,他分明是故意为难你!"
  冷翠怏怏的:"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还接受这种无理的还债要求?"
  "其实,你不知道的,我不是替自己还债,是替我姐姐还,"冷翠盯着面前的咖啡出神,"我姐姐欠这个男人,虽然具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姐姐欠了他,不说别的,十年之约没有兑现,这种亏欠就是一生一世的……"
  "那你就准备还他一生一世?"文弘毅觉得很不可思议。
  冷翠的眼眶突然泛红:"我也不知道要还多久,说来你也许难以理解,我其实有点可怜他,爱一个女人,耗尽半生,却什么都没得到,连个约定都兑现不了,为了爱情他已经拼尽了全部力气。最后什么都无能为力了,只好处心积虑将一个酷似他心中女人的人留在身边,他并没有对我怎么样,只是要我留在他身边,我就知道,他是心理上需要一个依托的对象,或者说,是想念的对象。"
  "看着你,就当你姐姐还活着?"
  "可能是。"
  文弘毅直摇头:"冷翠,我不赞成你这种还债的方式,何况还是替你姐姐还,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并不欠你姐姐什么,为什么要替她还?"
  冷翠说:"可我妈欠她,如果当年我妈不抛弃她,不把她交给小姨带到意大利,也许我姐姐的人生完全是另一种模样,至少不会死。"
  "这是命运,不是你左右得了的。"
  "我知道,但我妈欠的,作为女儿来替她还也没什么不对。"
  "冷翠,你太善良了。"文弘毅最后就这一句话。
  他看着夕阳下无精打采的冷翠,心里说不出的失落,他知道自己可能是异想天开,以为一个约定就可以改变一切,结果什么都改变不了,他注定无法在落日时分赶到叹息桥上去见她,被那个男人抢了先,也就注定了守候在她身边的不是他,是那个男人。
  道别的时候,他由衷地跟她说:"真是很遗憾,那天我没能赶在落日时分去叹息桥上见你,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在桥上等到你。"
  冷翠雾蒙蒙的眼睛忽闪了几下,并不傻,却意味深长地说:"我不喜欢这样的约定,我今生都不会跟人做这种约定,因为我姐姐的悲剧就告诉我,人生太多变数,如果注定无缘,纵然约定一辈子也是枉然。"
  文弘毅马上接过话:"那我们算有缘吗?"
  "当然有缘,"冷翠狡猾地避重就轻,"没有缘怎么会做朋友?即便我没来意大利,那也是有缘的,想想看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文弘毅欣赏地看着她,笑了起来。他很喜欢她的聪明。她并不同于那种光有着美丽面孔却无头脑的女孩子,这种女孩子满大街都是,但她太特别了,虽然外表看似有些犯迷糊,笑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子,说起话来也不着边际,却颇有点深藏不露。
  喝完咖啡,文弘毅要送冷翠回天使之翼。冷翠谢绝了,让甲壳虫看到了又会暴跳如雷,她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她自己叫了辆出租车驶向有着茂密树林的山头。金色的晚霞中,古老的佛罗伦萨城区渐渐被甩在了身后,冷翠没有回头,却知道文弘毅肯定在路口目送她。少顷,她收到了他的一条手机短信: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冷翠知道,这是徐志摩《翡冷翠的一夜》中的一段话。
  她将头歪在车窗上,说不出的感伤。
  命运为何总是这样,给你希望,却又让你身处绝望,进退两难。她不是不知道祝希尧给她的债务是无理的,她委屈地接受,还真是为姐姐"还债"。她没有想过会还多久,只感觉冥冥之中,似有一种力量在牵引着她留在祝希尧的身边,她知道他不会太为难她,他只不过把她当做了他的某种"希望",碧昂的死让他绝望,他必须牢牢地抓住这希望。这就是冷翠伤感的地方,她给予了别人"希望",自己呢,不论如何的牺牲或付出,姐姐也不可能复活,很多时候,她似乎都听到姐姐在心灵某个僻暗的角落哭泣,姐姐的哀怨无处倾诉,只能向她这个妹妹倾诉,冷翠感应到,才心甘情愿为她"还债"。
  "你看上去很不开心。"晚上祝希尧闷闷地坐在卧室露台上吸烟时,冷翠跟他说:"如果姐姐活着,她不会希望你这么不开心。"
  偌大的房间里只开了盏昏黄的壁灯,祝希尧的整张脸都罩在阴影里,冷冷地回了句:"不要谈你姐姐。"说着转过脸看她,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下午你上街了?"
  "是,上街买了些冬天穿的衣服。"冷翠早有准备。
  "一个人?"
  冷翠本来想回答"是",但猛地意识到她面对的是祝希尧,在他面前最好不要撒谎,否则只会自讨苦吃,她如实地回答:"不是。"
  "算你聪明,没有撒谎。"祝希尧果然洞悉一切,对她的坦诚倒颇为满意,"我不喜欢说谎的女人,你没有说谎,我也就不问你跟谁上的街,以后要买衣服不必上街,我会叫人送来最流行的款式让你挑选,给你量身定做,安娜应该跟你说了吧,我在米兰有服装公司。"
  他淡淡地说着这些,让冷翠又不好怎么回答了,咕噜着说:"我怕你把服装的钱又会算在我头上,我,我还不起……"
  祝希尧在黑暗中笑了起来,很轻的笑声,却一下让房间的气氛轻松好多,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冷翠,嗓音仍是低沉喑哑:"不会算在你头上的,你放心好了,跟我在一起,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和享受,你想要什么,只管开口,我都会满足你,但……"他话锋一转,又说,"我在哪里你都必须跟着,过两天我要去趟罗马,完了还要飞印尼,你跟我一起去,OK?"
  "是去看你们公司拍电影吗?"
  "我工作上的事你不必过问,你只管跟着我就行了,"祝希尧这时候已经吸完了一支雪茄,端起冷翠刚才端进来的咖啡喝了口,说,"很晚了,你回房休息吧,我也要休息了,记住,不要在我房间的时间停留过长,我不想冒犯你,除非你自愿。"
  一听这话,冷翠拔腿就往门口跑。
  气得祝希尧在后面说了句:"跑那么快干什么,我又不是野兽,要吃你早就吃了,连骨头都不会剩,死丫头!"
  冷翠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准备放水洗澡。可怕的事情就是这时候发生的,她进浴室的时候都还好好的,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可是洗完澡正准备穿衣服,突然觉得头昏脑涨,呼吸困难,想呕吐。但她的意识很清楚,必须赶紧离开浴室,否则非死在里面不可,她挣扎着摸到门把手,扭开,一接触到外面的新鲜空气,她就彻底瘫痪了,摇晃了几下重重地栽倒在浴室门口。
  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
  身体突然变得很轻盈。
  仿佛随时都会升腾而起,如一缕轻烟消散在空气中。
  冷翠这个时候已经感觉不到痛苦,反而觉得很轻松,解脱般,彻底轻松。可是鲜血,她看到自己的鲜血自头部涌出来渗透了乳白色地毯,还冒着热气。那是她生命的热能,在迅速地损耗殆尽。然后,门被推开,她恍惚听到了上帝的脚步声,"上帝"降临她身边了吗?她感觉自己被"上帝"抱起,拼命拍打着她的脸,"冷翠,冷翠,你怎么了?睁开眼睛看着我,睁开眼睛,宝贝,求你,求你,看着我,看着我,来人啊!……"

  第六章 等于是死了999年12月21日 佛罗伦萨 天使之翼
  "你终于醒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醒来了。"
  这是我睁开眼睛Jan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我没有力气说话,只能任由他抱着我的头,亲吻我的脸颊和额头,还有从我眼角渗出的泪水。是的,我是自杀,我想死,吞下那整瓶安眠药,我就没想过还会活过来。
  当卡罗那个恶魔拿着那些裸照来勒索我时,我就知道,我已经走到了世界的末日。我绝望的不是那些裸照,而是提供裸照的人,除了母亲,没有人知道劳伦斯逼我拍过裸照,劳伦斯正是母亲嫁给杜瓦叔叔前供养的一个巴黎小混混,母女情分早已恩断义绝,她要的就是爸爸留给我的那些价值连城的名画,这个女人终于露出她最恶毒的一面。
  我就是死,也不会让那些画落入她的手中。
  想来她真是费尽心机,在巴黎,让我染上毒瘾,又暗中指使劳伦斯逼我拍裸照,没有办法,当时我已经完全被毒品控制,别说要我脱衣服拍照,就是剥掉我的皮,只要能给我点可怜的毒品我也会答应。人活着一旦失去尊严,就等于是死了。从巴黎的疯人院被阿丁解救出来,逃回到意大利,我的生活还是没有着落,毒瘾又犯了,母亲人在法国,对我的处境却是了如指掌,很是时候地唆使劳伦斯拿出三年前拍的裸照来敲诈我,劳伦斯说,如果我不给他五十万法郎,他就将照片公布于世。我想都没想过要给他五十万法郎赎回照片,因为我知道无论我如何退让,都满足不了那个蛇蝎女人的贪婪,她就是想把我逼到绝境,让我交出爸爸的画,她很清楚那些画的价值,足以买下杜瓦叔叔的酒庄。
  但是我不能,我亲口给爸爸承诺过的,就是把自己卖了也不会把他的画卖了,我爱爸爸,因为爱,我必须兑现承诺,这是我作为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唯一的信念了,爸爸,我亲爱的爸爸,你可知你的乖女已经撑不下去了,他们逼得我没有一条活路,我只能死,对不起,爸爸。
  可那个女人不会轻易让我死,因为她知道我若就此死掉,她多年的谋划就落空,画没到手,我活着对她就还有用,所以她才差人将服毒后已昏迷不醒的我送到医院,并将我自杀的消息透露给了Jan。这个罪无可赦的女人倒也知道,面对Jan,我才可能活下去,Jan是唯一可以拯救我灵魂和肉体的人,他是上帝派来的吧,为何睁开眼睛看到他第一眼,我就泪雨滂沱,泣不成声。
  写这篇日记的时候,我已经出院了,被Jan接到家里调养身体。Jan连公司都不去了,整日不离我左右,生怕我又走上绝路。他真是好善良,只字不提我为什么自杀,也不问过去这三年我经历了什么,他只是抱着我,亲吻我,什么话也不说,却常常泪湿眼眶。Jan流泪的样子真是让我好心痛,所以我才不敢把我进过疯人院的事情告诉他,包括裸照的事,我为了换毒品出卖肉体的事,还有进疯人院前发生的比这更可怕的事,我都没有告诉他。我怕说出来,会置他于死地,而不说呢,我还是抬不起头,这种煎熬一点也不亚于毒品的摧残。所以出院这么些天,尽管有他的悉心照料,我的身体还是不见好转,非常虚弱,人也变得日益憔悴。Jan见此状况,心急如焚,昨晚他抱着我说了好多的话,他说:
  "你一点都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没错,我们是分手了,你选择了另外的路,先是莫名其妙嫁人,然后又失踪三年,我恨过你,五年过去了,我以为内心排山倒海的恨足以将那些回忆统统抹杀掉,可是现在我知道不可能,上个月在林间小道上遇到你,看到你冻得像只发抖的小鸟,我就知道不可能。我还是爱你,始终如一,不论你消失的这几年经历了什么,我都不在意,我只在意你的现在和未来,碧昂,过去的已经过去,把你的现在和未来交给我吧,我们再也不分开,五年后,我们还是去威尼斯叹息桥,我带着你去,牵着你的手等到落日时分,我再给你一个深深的吻,从此我们就拥有了'永远',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碧昂,活着有多么不容易,只要能在一起,无论经历什么,我们都没有理由放弃生命,活着才有可能的,死了,什么都是枉然,何况我们还有叹息桥的约定,你更没有理由放弃让自己幸福的可能,让我给你幸福吧,也请给我一个让自己幸福的机会好吗?我今生全部的幸福都源于你,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有可能幸福……"
  上帝,请拯救我罪恶的灵魂吧,听到这样的话,我除了痛哭流涕,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谁不想幸福啊,可我的罪孽太深,我怕自己会亵渎了他的爱。已经很多次了,我拒绝了他的亲密要求,我污浊的身体不配接受他的爱,而他以为我是不爱他了,每被拒绝一次,他就懊恼得不行,也很伤心。今天早上,他跟我说,他要带我去罗马,我明白他的用意,他是想在我们相识的地方唤回我对过去爱的记忆。其实他好傻,那些记忆怎么可能被我忘记,他完全不知道,这些年的颠沛流离,如果没有那些记忆我早就活不下去了,爱情多么美好,哪怕是那么短暂的一点点时光,都足以给我垂死的挣扎增添一份活下去的力量。Jan,我爱你,至死不渝!
  但我感觉Jan的姐姐安娜好似不喜欢我们相爱,每次见到我们在一起,她流露出来的眼神总是很冷,可能是她瞧不起我吧,凭借女人的直觉,她多少知道一些我不太光彩的过去,而且知道得可能还不少,因为她偷看过我的日记!同样凭借女人的直觉,我也察觉她对Jan存在某种超越姐弟的感情,她跟Jan不是亲生姐弟,并无血缘关系,这个我早就知道,也听Jan说过,从Jan十岁到读完大学,都是她供的,为Jan她至今未婚,也不见她谈过恋爱交往过别的男人,实在匪夷所思。
  Jan把这归于姐姐对他无私的奉献,但我觉得没这么简单,奉献是没错,但可能也是对Jan那份早已超出姐弟亲情的感情吧,而我的存在对她来说无疑是个"威胁",我占据了Jan几乎全部的爱,她是为这对我冷眼相看吗?
  中午的时候,Jan去了公司,就我和安娜两个人用午餐。没有Jan在旁边,她本来就不甚热情的态度彻底降到冰点,但她是个有教养的女人,并没有说出很露骨的话,只细细谈这些年Jan的种种不易,说他创业如何艰辛,在他这个姐姐的协助下,总算是功成名就光宗耀祖,祝家的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云云,这些她不说我也知道,Jan从电影公司的一个普通职员到独立制片,再到成立自己的公司,没有艰辛的拼搏谈何容易,一个华人要在白种人的天下成就自己的事业就更不容易了,何况他们的父母去世时并没有留给他们多么雄厚的家底,Jan的不易我比谁都清楚,只是他从不对我提及而已。
  安娜的意思我明白,以Jan今天的成就和地位,他应该找一个门当户对,至少应该是身家清白的女孩子,而我浑身是污点,只会拖累Jan融入真正的主流社会。
  "这里的人很势利,最喜欢评头论足,Jan自尊心蛮强的。"安娜如是说。好厉害的女人,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我自知不是她的对手,只淡淡地说:"Jan今年多大了?有三十出头了吧,他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不会没有自己的头脑,选择什么,不选择什么,他应该有他自己的判断。"
  我的意思也很明白,Jan是成年人,他选择怎么样的人生是他自己的事,你是他姐姐又怎样,并不能替代他思考和抉择,即便我不跟Jan在一起,你也不能干涉他的感情自由。安娜当然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优雅地笑着说:"可是人一旦被爱情蒙住眼睛,就会丧失最基本的判断力,恋爱中的人是最没有理智的。"
  我本来不想得罪她,听到这样的话也火冒三丈,毫不客气地回过去:"安娜姐姐,请问您谈过恋爱吗?"
  安娜顿时噎住,怔怔地瞪着我,脸色煞白。
  我继续回过去:"爱情是这世上最美好的情感,是没有身份贵贱之分的,您刚才说到的爱情,是镀了金的,外表看是很耀眼,可拔了那层金,也许什么都不是,我和Jan的爱情不是这样的,纯净得比这世上最名贵的水晶都透明,并不因彼此犯过的过错而蒙尘。爱是什么,爱就是为了对方幸福而幸福,如果离开他能让他幸福,我会毫不犹豫地离开,绝不会在此多停留一秒,可是安娜,请恕我直言,就算我离开了Jan,你能给他想要的爱和幸福吗?在我这次回意大利前,我们分手也有四五年,你跟Jan也处了四五年,Jan从你这得到了他要的爱和幸福吗?"
  说完这些话,我看都没看她,径直回了房间。
  一个下午,我都坐在这写日记。冥冥中我觉得,我写的这些东西早晚会被人看到,从内心来说我也希望有人能分担我的苦痛,而看到这些文字的人应该是跟我有缘的人吧?最好不是Jan,他看到了会比我更苦痛,所以趁着他没有回来,赶紧收笔,就写到这吧,后天就要跟他去罗马了,我能在那座伤痛的城市找到失落的爱吗?上帝,我是虔诚的,请让我爱的Jan幸福吧,无论我是否在他身边。
  ……
  冷翠无疑跟姐姐是有缘的,她看到了姐姐的文字!
  从晓园搬到天使之翼,除了随身衣物,她只带了一样东西出来,就是姐姐的日记。但她很多时候没有勇气去看,尤其是白天,根本不敢触碰,只能在夜晚把姐姐的日记压在枕头下,或抱在怀中入睡。如果这世上真有灵魂的存在,她相信姐姐的灵魂已经潜在了日记中,因为她抱着姐姐的日记时,似乎听到了姐姐冗长哀伤的叹息,这叹息如此清晰,很多时候都不似在梦境,直到清晨醒来,枕头上湿了大块,才恍然意识到姐姐刚从她梦中离去。
  而冷翠读到这篇日记时,正好就在罗马。祝希尧带她过来的。来之前的煤气中毒事件几乎夺去冷翠的生命,好在祝希尧就住她隔壁,她栽倒在地时发出的闷响惊动了他,这才赶过去抱起已经神志不清的冷翠。当时她的样子真是很吓人,倒地时头被尖锐的门把手刮到,划破了皮,半边脸全是鲜血,更可怕的是,她的呼吸已经很微弱,无论祝希尧怎么呼喊她,拍打她的脸,她都毫无反应。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冷翠都处于意识模糊状态,被送到医院输了一天一夜的氧气,才渐渐缓过来,但还是很虚弱,不能说话,不能进食。她只感觉自己一直被人紧紧抱着,那个人嘴里不住地念着,"冷翠,冷翠,别离开我,"、"求你,宝贝,别离开我"、"没事的,什么事都没有,不会再有人伤害到你"……她没有睁开眼睛,却知道抱着她的人正是祝希尧。
  "我以为这么多年,你会有所改变,没想到不但没改,还变本加厉。"
  "这样的事情,我不希望再有发生,否则你会后悔。"
  "别再靠近她,我不要你靠近她,一步都不允许。"
  "徐宅的房子修缮完后,你搬过去吧。"
  "……"
  这些话都是冷翠意识模糊时听到祝希尧说的。当时她正躺在医院病床上输液,祝希尧是跟谁说话呢,她心里有猜测,却并不确定。可是现在看完姐姐的这篇日记,她隐约知道是谁了。难怪祝希尧以修缮徐宅为由将冷翠再次接到天使之翼时,她的反应会那么冷淡,甚至是充满敌意,如果姐姐在日记中所述是属实,那么冷翠的煤气中毒就是人为的了,有人在浴室隐藏的煤气阀上做手脚,这等于就是"谋杀"。一想到这,冷翠就不寒而栗,多么可怕的嫉妒,人性一旦上升到某个极端,心灵就会扭曲变形。但冷翠很聪明,苏醒后并没有追问自己为什么会煤气中毒,她没有问,祝希尧也只字未提,两人难得地保持了一回默契。
  冷翠出院后,并没有住回到天使之翼,而是被祝希尧安排住到了佛罗伦萨城区的一家豪华酒店,待她身体复原些后,就直接把她带到了罗马。白天,他在外面忙公务,只有晚上才回到酒店陪伴冷翠。即便如此,他对她的照顾仍是体贴入微,不仅派人二十四小时看护冷翠,每晚还会亲自伴她入睡,必须看到她闭上眼睛,伴随着沉稳的呼吸,他才会安心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寝。到了罗马后,他跟她住在一间大套房内,他自己有房间,却要守在她房间的沙发上睡,听着她的呼吸入眠,似乎已成了他的一个习惯。
  她成了他的习惯。
  同样,他也成了她的习惯。
  有时候他在外面应酬到很晚都没回酒店,她就无法入眠,一个人趴在酒店的露台上,望着罗马古城璀璨的灯火,心里犹自哀伤得不行。姐姐在日记中已经越来越明显地透露出某种可怕的信息,也许她当初写的时候是无意的,但是现在冷翠看到了,无意却成了上天的"有意"。冷翠感觉自己在燃烧,从心开始,整个人都在熊熊燃烧,真的是太恶毒了,就算不是亲生的,但也还有血缘的,却将女儿逼上死路,这个女人无疑是恶魔的化身,姐姐的一生果真是葬送在她手里了。
  巴黎。她在巴黎!
  冷翠咬着嘴唇,发誓今生一定要去巴黎。
  她要去看看这个女人到底长着怎样一副蛇蝎心肠。
  可她现在是在罗马,一个被誉为世界上最大的"露天博物馆",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还有喷泉、教堂、广场和艺术造型精美绝伦的雕塑。这些看似无情的雕塑,无一不向人们展示着罗马城的繁华与荣耀,奢靡与瑰丽,特别是残破凋落坍塌的雕塑向人们倾诉着历史的沧桑,战火的悲怆。但冷翠对罗马城的印象多半是从电影《罗马假日》里来的,古老的教堂和着悠扬的钟声,还有赫本演绎的浪漫的公主爱情故事,无不深深印在了脑海里。到达罗马的那天,淅淅沥沥的秋雨过后有些阵阵的凉意。冷翠穿得少了点,冻得浑身哆嗦,坐在去酒店的车上,祝希尧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而她却要求把车窗打开,姐姐生前最爱的城市啊,看到从路边教堂里飞过来的鸽子扑棱棱地伴着传来的钟声,盘旋在路边的建筑物上,她忽然就哽咽起来。
  在酒店一住就是数天。
  祝希尧每天早出晚归,分身乏术,一直抽不出时间陪她到城里逛。她也没有特别的兴致出去逛,出院后她的身体一直就很虚弱,非常容易疲惫,食欲和睡眠也很不理想。祝希尧说在罗马忙完,就带她到印尼的巴厘岛度假,她虚弱的样子似乎让他很不忍。不过那是祝希尧的误解,只要不跟他在一起,冷翠就活了,至少不会半死不活。比如跟丽珍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很快乐。
  丽珍是祝希尧的秘书,专门被派来陪冷翠的,是个年轻的香港女孩,两人挺谈得来。丽珍有时候看她闷得太久,就会拉她到酒店旁边的纳佛那广场走走。跟着丽珍,冷翠奇迹般地学会了不少简单的意大利口语。不过都是按照中文的发音来说的。比如Ciao!(俏!),就是打招呼、道谢的意思;Aiuto!(爱玉多!)是救命的意思;Sei Bella!(谁被拉!)是你好美的意思;饿了,被冷翠说成Fame(发霉);跟小贩讨价还价,冷翠则说成了Meno!(媚诺)--便宜一点啦!尝到好吃的东西,她就会学着意大利人夸张的样子大呼:妈妈咪呀,摩托不欧诺(Mana mia,molto buono)我的天呀!真是太好吃了!
  丽珍经常被她逗得前仰后合。
  不过在祝希尧面前,她是绝不会说这些蹩脚的意大利语的。这家伙一天到晚板着脸,好像笑对他来说比要他的命还痛苦。可是丽珍却说,"他对你的态度已经很特别了,他看你时的眼神,跟别人明显不同。"
  "是吗?我怎么没觉得?"冷翠不以为然。
  说这话时,两人正在纳佛那广场附近的一家希腊咖啡馆喝咖啡。冷翠瞅着丽珍,忽然两眼放光,一脸坏笑地问:"请问,'甲壳虫'用意大利语怎么说?"
  晚上回到酒店,祝希尧还没回来。一个人独处,冷翠的情绪又瞬间跌回低谷。姐姐的《罗马日记》静静地摆在床头,灯光下似乎有了"生命"的迹象,静静的,冷翠几乎能听到字里行间的悲泣。
  她站到窗前,俯瞰不远处纳佛那广场迷离的灯光。从高处看,竞技场状的纳佛那广场非常特别。事实上,广场是建立在露天运动场上的,冷翠最喜欢的是广场上的三个喷泉:摩尔人喷泉,Nettuno喷泉和位于中心位置的Fiumi喷泉。而广场上四座雕像则演绎着尼罗河、恒河、多瑙河和拉巴拉他河,象征着世界的四个角。白天,广场上总是布满了卖糖果和玩具的小摊。而到了晚上,即便放下窗帘,罗马的夜还是让人难眠。坐在装修华丽却古老的天花板下面,可以听得见远远的隔开好几条街传来的摩托车奔驰声,不断的上坡,下坡,由远而近,发出很大回响,震得玻璃直晃动,让无数扇窗子后面的人,不管睡着,还是坐着,虽然听惯了,还是每次都要惊然,一刻不会忘记这是在罗马。
  "怎么还没睡?"祝希尧这时候已经回来了,身后传来她的脚步声。冷翠没有回答,她的神思还游离在姐姐的日记中。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祝希尧从背后抱住她。这是他很少有的亲昵动作,冷翠开始并不习惯,甚至是有些抗拒,但他还是经常表露出想跟她亲近的意思,即便没有笑容,温情款款的眼神还是可以感觉到的。也许丽珍说得没错,他看她时的眼神的确是有些不同吧。而她当然也就不太去计较了,何况被他拥抱的感觉还是很好的。比如此刻,他抱着她,很敏感地察觉出她的状态不佳,而她只是摆摆头:"没有,就是心情不太好。"
  祝希尧扳过她的身子,看到了她脸上的泪痕,"你哭了?"
  冷翠别过脸,没吭声。他扳过她的肩膀,伸手替她拭去泪水,"对不起,我太忙,没办法陪你。"他以为她是怪他冷落了自己。
  冷翠缩在他怀里低声饮泣着。
  很久,她才渐渐平静。
  祝希尧搂着她的肩膀,细声询问:"告诉我,为什么哭?"
  冷翠怔怔地盯着茶几上怒放的玫瑰,眉心拧在一起,答非所问:"我要去巴黎,请带我去巴黎,我一定要去巴黎!"
  "怎么突然想去巴黎了?"祝希尧不解。
  "你会明白的,很多事情你都不明白,所以才会有恨,才会不开心,我想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你一切的……别恨她,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你也很可怜,她去了,而你还活着,你要好好地活着才能对得起你们叹息桥上的十年之约,她并不算食言,虽然未能亲自去,却冥冥中安排了我去跟你赴约,她对你的爱,那座桥可以证明,所以求你……别恨她……"
  祝希尧盯着她,眼眶蓦地通红。
  "别说了!"他坐到沙发上,陷入长久的沉默。
  半夜的时候,窗外突然下起了暴雨,冷翠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蒙眬中,她好像听到有人在敲打着玻璃窗,她翻身下床,一步步走向窗户,米色的落地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拉开了,刺眼的闪电将黑暗的房间照得通明。
  玻璃上隐约贴着一个人影。
  "是,是谁?"冷翠赤着脚靠近窗户,"谁在外面?"
  "是我,放我进来吧。"一个女人的哭泣声。
  "你是谁?"
  "放我进去吧,我在外面游荡得好辛苦。"
  "下这么大的雨,你为什么不回家?"
  "呜……我没有家,我被所有的人抛弃,没有人给我开门。"
  "那你为什么来这儿?"
  "我在这个房间住过的,呜呜……"
  "我,我并不认识你。"
  "可我想进去,我想看看他,就一眼,一眼……"
  "你认识他?"
  "我认识他有十年了,求你放我进去,求你,呜呜呜……"
  "那你进来不要吵醒他。"冷翠抖抖地推开窗户,突然有一双冰冷的手从窗外伸进来拽住了她的胳膊,"干什么,你放手,放手啊……"冷翠吓得尖叫。
  "让我进来,让我进来,我要看他……"那双手狠命拽着她要往里面爬,露出了半个被雨淋得透湿的头,蓬乱的头发遮住了整张脸。
  "不,不,放手啊!"冷翠抽不出手,大哭起来。
  "冷翠,你干什么?"祝希尧被惊醒,奔过来把她拖进房里。她的半边身子都被雨淋湿了,眼睛骇恐地瞪着窗户,指着沉沉雨夜还在哭,"她要进来,她说她要进来……"
  祝希尧搂紧她,将她放倒在沙发上,"谁要进来?做噩梦了吧?"
  "我不认识,可她说,她说认识你,她想要进来看你……"
  祝希尧的脸煞白,浑身像遭了电击般变得僵直。他突然放下冷翠,转身几步跨到了窗边,推开窗户大喊:"碧昂,我知道是你,进来吧,宝贝,我为你开窗,进来啊!!你走的时候不曾给我只言片语,难道你一句话也不想跟我说吗?碧昂,我等得你好辛苦,十年啊,还是没能让我等到你,碧昂,回来,回来……"
  窗外没有人应答。
  窗外只有暴雨如注的声音。
  "碧昂,求你,让我也看看你,只一眼就会让我抵消所有的恨,一眼啊,碧昂,难道你要永远在这样的夜里游荡吗?我知道你死不瞑目,我活着,但我何尝能快乐,回来吧,碧昂……"
  祝希尧半个身子都伏在窗台上,捂着脸痛哭。暴雨淋湿了他的头和肩。冷翠这时候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怔在沙发边,目瞪口呆。她走过去,将他颤抖的身体拉进来,试图关上窗,却遭到他的拒绝:"别,别关窗,她,她还在外面淋雨,可怜的碧昂……"
  "Jan!"冷翠从背后抱住他,也在哭。
  而他好似已经灵魂出窍,望着窗外喃喃自语:"你说得对,她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活着时不曾有过真正的欢笑,死了,也不能安息,她知道我恨她,所以才不安息……我是恨她,可无论怎么恨,都无法让自己少爱她一点,我爱她,冷翠,你无法想象我有多爱她,因为爱,所以恨,爱恨在我心上来回地碾压,让我活着比死了还痛苦。我将你留在身边,就是想让自己将这恨转嫁到你身上,可是真的面对你,我却又失去恨的勇气,你,你总让我产生错觉,仿佛留在我身边的是她……"
  "Jan,我不是她,但我跟她一样,希望你开心地活着,如果你坚持要恨,就恨我吧,保留你对她的爱,完好无损地保留,好吗?Jan!"
  他这才将目光收回来,神色凄然地摇头:"我恨不了你,我倒是害怕有一天会爱上你,而你却不爱我,离开我,再次将我置于死地。"
  "不,我不离开你!"冷翠也摇头,"爱也好,恨也好,请让我以姐姐的名义留在你身边吧,我保证我不会逃跑……"
  话还没说完,祝希尧突然将她拽入怀中,不顾一切地吻了下来,这猛烈的吻比窗外的雨还狂暴,呼啸着,席卷着,让她几乎在他怀中窒息而亡。然后是她的耳根,脖颈,还有裸露的肩膀,无一幸免。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喘息着,完全失控,从他身上席卷过来的巨大的热力让她的意志瞬间变得模糊,她只觉得自己像是发着高烧的病人,从里到外都滚烫,他也滚烫。风声,雨声,雷声,渐渐遥远,耳畔只有他无可救药的喘息,末日来临般,要将她揉进生命,明明躺在床上,却感觉托在火上烤……
  "Jan,让我进去,别不理我,听我解释……"
  碧昂使劲拍打着酒店房间的门,哭泣声很是揪心。
  他仍不肯开门,对门外的她说:"你走吧,我不想再见你。"
  "Jan,你难道连解释的机会也不给我吗?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子啊,Jan!开门听我说,让我当面给你说。"她在门外哀求。
  "还需要解释吗?亲眼所见,你怎么解释得了?!"他在屋内咆哮,"走吧,就当我们从不认识,就当我所有的付出都付诸东流,我认了,是我太过天真,把人想得太简单,全世界就只有我最傻!"
  "Jan!"
  "你走,走!"
  "我爱你,Jan!"
  "我不爱你了,走!"
  "Jan!"
  "……"
  他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狠命揪着自己的头发,恨不得整个将头皮扯下,借由着皮肉的痛来缓解心里的痛……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相信她竟然背着他跟别的男人约会!
  就在一个月前,他们还甜蜜地畅游了威尼斯。这次他们又来罗马幽会,她先到,他因工作关系后到,两人约好在许愿泉(Trevi Fountain)前见面。可是待他兴冲冲地赶到广场去时,却并未见到她的人,他以为她又在跟他捉迷藏,她经常这样的。然而,这次是他判断错误,就当他在喷泉附近四处寻找她时,却在广场外边停着的一辆小轿车看到了她的踪影,她,她竟然半裸着身子跟一个金发男人在车里激情拥吻……
  知道什么是五雷轰顶?这就是。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酒店,思维陷在一片荒漠中很久没回过神。他觉得他要死了,站在房间窗前,仍是缺氧。酒店的对面就是纳佛那广场,广场上的喷泉边聚集着很多拍照的游人,而天边,罗马辉煌的落日即将再现,她说过最喜欢跟他一起站在这个房间的窗口看落日,可是,她竟然背弃了彼此的诺言,从此他们没有可能再在一起看落日。
  如果可以,他真想从这窗口上跳下去,死在罗马的落日下,该是多么壮丽的一幅风景。他人生所有的风景都在看到那不堪的一幕时彻底枯败,沉沦,最后的风景或许就是坠落在这夕阳下。
  而最让他难以容忍的是,她居然还来乞求他的原谅。一次,两次,每天都在房间外哭泣徘徊。他根本就不想见她,一眼,他都不想见!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对待过感情,唯一的亲人就是姐姐,除此外,他没有对谁交出过自己的心。可是对她,他不仅交出了自己的心,甚至连灵魂都毫无保留地押给了她。想想为了她,在普罗旺斯差点死在她母亲那帮人的拳脚下,早知如此,当时真应该死了才好,倒在那紫色花田中死去,又有什么不好?
  僵持三天后,她还是进了他的房间。无论她怎么解释,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他收拾行李就要走,她知道自己拦不住他,只流着泪在他关上门的时候说了一句:早晚我会死在这个房间。
  他还是没有理会她,独自回了佛罗伦萨。
  分手,原来是这样的。
  反目成仇。一句祝福的话都没有。但他毕竟年轻,也还坚强,总算是挺过来了。他离开了原来就职的电影公司,做起了独立制片人,起步很艰难,却也看到了希望。唯有疯狂的工作,才让他能暂且忘却心灵的苦痛。一年后,威尼斯一年一度的电影节又拉开帷幕。他独立制片的电影也参加了这次电影节,每天紧张忙碌的应酬让他透不过气。
  但是在电影节闭幕的头天晚上,他却接到通过秘书传过来的一张便条,一看字迹就知道是她写的,只有一句话:"明天落日时分,我们叹息桥上见吧,最后一次。"
  虽然他当场就撕掉了那张便条,但第二天他还是去桥上见了她。最后一次。他们并没有过多的闲话,他只问她,她是否真的爱过他。她说如果你怀疑,十年后再来这座桥吧,桥会证明,我对你的爱始终如一,从未改变。
  这就是她和他定下的十年之约。
  两个月后,听说她突然嫁人了,嫁的是个法国老男人,一个传媒大亨。但是没过两年,又听说她离了。此后她销声匿迹三年,他没有她的任何消息。直到在他们相识后的第六年,也是距那个十年之约还差五年的时候,他们在佛罗伦萨再次相遇。当时他已经在山冈上置下了自己的物业天使之翼,并在花园中种满薰衣草,而他的房子正对着山丘下的徐宅,那宅子已经彻底荒废,数次路过,只见院墙内长满荒草。可是,爱并没有因此荒废,分别数年,见到她的那一刻,他知道他还是没办法从这场情感浩劫中走出来。
  她好像过得很不好,样子非常落魄,跟当年舞台上光彩夺目的芭蕾明星已经相去甚远。他反而因此更怜惜她,曾经的恨,早已在岁月的磨砺中逐渐模糊。爱,却愈来愈清晰,如烙在心底的印记,从来就没有磨灭的迹象。
  他将她带到了罗马,依然是他们过去住过的那家酒店,同一个房间。不明白为什么会坚持订这个房间,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而她一走进房间就忍不住热泪盈眶,扑在他怀中哽咽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Jan,我以为活不到这天的。"她哭得很伤心。
  "还早呢,离那个约定还有五年,我们谁也不能肯定能否活到那天,"他怔怔地,拥着她神思迷离,"我总是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个房间,寄托着我们的灵魂,哪天活不下去了,我们的灵魂会从这窗口飞出去……"
  "Jan!"
  "碧昂,如果你再离开我,你应该知道,不是你死在这房间,就是我死在这房间。"他突然说出很可怕的话,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
  晚上,她睡在他怀中,很安详。
  而他一刻也不敢闭眼,彻夜未眠。生怕一闭眼,再睁开眼睛,她就会消失不见。不明白为什么,失去她时,他很悲伤,拥有她时,他还是悲伤。他和她的爱,难道真如这罗马的落日,短暂的绚烂后,只能是更长久的黑夜?
  清晨她醒了,满足地伸着懒腰,样子可爱极了,可是第一句话竟然是:"我梦见你把我关在门外不让我进来……"
  ……
  五年后,同一家酒店,同一个房间。
  躺在床上的却是另一个翻版的她。其实也不能算是翻版,眼前这个女孩跟她有着太多的不同,除了样子像,没一处相似的地方。但睡着的样子却是如出一辙,都喜欢皱着眉头,睡姿很不好看,一会横着,一会竖着,昨夜他几次都被她踢醒。
  明媚的阳光照耀在床头,她终于也醒了。
  祝希尧坐在床边的沙发看着她,端着杯咖啡,若有所思。
  她试图从床上坐起来,可是才钻出个肩膀就赶紧缩了回去,她发觉自己光着身子。昨夜的一切清晰地回到意识中。她红着脸拉上被子。
  "起来吧,我给你叫早餐进来。"他微笑着说。
  冷翠半个脑袋都蒙在被子里,根本不敢看他。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大家都是成年人,我们早晚都要在一起生活,"祝希尧说着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抚摸她额头凌乱的碎发,"这个样子很好,我喜欢跟你在一起的感觉,让人重获新生的感觉,原本我以为自己已经废了的,五年了,我没有碰过女人,不是不想,而是……几乎丧失了功能,我就等于是个废人,现在,是你让我获得新生,所以我会对你好,无论如何都会对你好。"
  "姐姐,在这个房间住过?"冷翠盯着窗外,仿佛外边还趴着个人。祝希尧也望向窗外,脸色突然变得阴郁,没有再说话。他不说话,她也就低头不语,在餐厅用餐的时候,她就一直低着头,闷闷地吃,像是胃口很不好的样子。
  最后还是祝希尧打破沉寂:"今天我没什么事,带你到城里转转。"
  冷翠眼皮都没抬:"有什么好看的,到处都是破烂。"
  "破烂?"祝希尧又是受惊不小,这女孩怎么回事,举世闻名的文化名城,在她眼里竟是破烂,"不能这么讲的,罗马的确满城皆是残垣断壁,但它可是全球最大的'露天历史博物馆',我们看东西不能光看表面,得从背后所蕴含的深厚文化去看,你会喜欢罗马的,我敢保证。"
  祝希尧这时候又露出了难得的微笑,他看着冷翠,虽然这丫头说话像是没谱的样子,但她坦率,不做作,犹如水晶般透明,他喜欢的就是她这点。
  他自己驾车,先把她带到了梵蒂冈城,他说,所有到罗马来旅游的第一站必先到这里,因为这里是世界天主教中心也是世界上最小的国家,众多举世无双的精神财富被浓缩在一个方形的小城里。他们在圣彼得广场下了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四根精美的柱廊环绕中的圣彼得教堂,两个巨大张开的半圆形回廊,有如教堂的双臂向前伸出以拥抱全人类,祝希尧说这是贝尔尼的作品,"不认识。"冷翠直摇头。
  "他都死了几百年了,你怎么认识?"祝希尧觉得这丫头怎么这么笨,"但我们应该认识这些伟人的作品。"
  冷翠却眨巴眼睛说:"你说几百年后,我们有没有可能成为伟人?"
  祝希尧想了想,上下打量她,"你,好像不具备这个潜质,但如果跟了我,嗯,倒有这个可能。"
  冷翠气得直翻白眼,"切!"
  说话间,两人已经站到了广场中央,一座宏伟的埃及方尖碑直指蓝天,方尖碑正处于广场呈放射状白色大理石图案的中心。祝希尧介绍说:"这座方碑在中世纪时被称作'石针',它是卡利古拉皇帝从赫僚玻利斯运到罗马的,于1586年竖立在今天的位置上。看到没有,方碑的左右两侧竖着那对喷泉,传说方碑下面埋着恺撒大帝的骨灰。"
  "他为什么埋这儿?"冷翠好奇地问。
  "你问他吧。"祝希尧答。
  稍后,他们沿着教堂三段弯弯曲曲的楼梯拾级而上,冷翠这才真正被世界上最大的教堂的宏伟壮丽所震撼,祝希尧指着一个大炮台说,"那是米开朗琪罗设计的。"
  "就是设计那个光屁股大卫的?"冷翠脱口而出。
  祝希尧身子一摇晃,差点从楼梯上栽下去,瞪着她:"冷翠!"
  冷翠别过脸,直吐舌头。
  当迈上三百三十级台阶后,终于到达塔顶。居高临下地俯瞰整个圣彼得广场,令人流连忘返的罗马景色也尽收眼底,真是很惬意。祝希尧则给冷翠一一介绍教堂内众多名家的杰作,然后沿着Via Della Conciliazione就到了圣天使堡,这座城堡其实是建立在台伯河岸的一座陵墓,现在是罗马的国家博物馆,馆内除了收藏有罗马教皇的住宅家具,古代的武器也是这里的一项重要的珍贵藏品。祝希尧说:"知道圣天使堡为什么这么有名吗?因为Tosca,Giacomo Puccini歌剧中的主角,在俯瞰罗马中心的著名露台跳下去后,这个城堡就在歌剧爱好者当中永恒了。"
  "他们为什么……"
  "为什么跳下去?"祝希尧知道她会这么问,索性替她说了,"不要总是问为什么,在很多孤独的人的想象中,坠落是等同于飞翔的,一刹那的飞翔也是永恒,懂吗?"
  说这话时,他仰着脸,背景是湛蓝的天空,感觉他似乎很向往飞翔,眼中流露出来的疲乏背后,却是深深的伤感。
  冷翠忽然一阵莫名的心悸,她很怕看他这个样子。
  抵达威尼斯广场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祝希尧并没注意到冷翠微妙的心理活动,继续充当着导游的角色,慢条斯理地给她介绍这里的名胜。广场的正面是绰号叫"戈婚蛋糕"、"打字机"的大理石纪念堂维托里亚诺,背对维托里亚诺站在广场上,正面是笔直延伸的科尔索大街,对面能看见像剑一样的地方就是波坡罗广场,附近就是圣母科斯美蒂教堂,这个教堂里就有大家从古代罗马剧场到《罗马假日》电影中大家熟悉的"测试谎言的嘴"。
  冷翠对这倒是很有兴趣,嚷嚷着要拍照。拍完照,祝希尧还要往前走,冷翠站着不动,"怎么了?"祝希尧问。
  冷翠咕噜着:"我发霉了。"
  "发霉了?"祝希尧愕然。
  冷翠可怜巴巴地点点头。
  祝希尧瞅着她,愣了愣,忽然有所明白:"你是说你饿了?"
  "是啊,我饿了,你才知道吗?"冷翠瞪他。
  "呵呵……"祝希尧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很俊朗,连忙牵过她的手,"谁教你说的意大利语,难听死了,还发霉呢?怎么没说长虫子啊?"
  两人在广场旁边的一家餐厅品尝正宗的意大利菜,还有海鲜,意大利的通心粉,冷翠瞧着那些美味直吞口水,也不顾淑女姿态,举起叉子狼吞虎咽起来。祝希尧给她倒葡萄酒,她包着满嘴的大虾说:"葛拉气耶(Grazie)!"(谢谢!)
  祝希尧看着她只是笑,"好吃吗?"
  冷翠露出十分陶醉地表情,拖长着声音说:"妈妈咪呀,摩托不欧诺(Mana mia,molto buono)!"(我的天呀,真是太好吃了!)
  "丽珍教你的?"祝希尧连连摇头,"你得有个专门的老师才行,要尽早学会意大利语,融入这里的生活。"
  "可我不能老待在这,我妈年纪那么大了,一个人在国内呢。"冷翠一说到母亲,脸色就黯淡下来。
  祝希尧说:"这不是问题嘛,把你妈接过来,很简单的啊。"
  "真的吗?"冷翠有点不相信。
  "我骗你干什么,我会安排好这件事的,你放心好了。"
  "不,不,别让她来,"冷翠忽然脸色煞白,眼睛骇恐地瞪着前方,"绝对,绝对不能让她来,不能,不能……"
  祝希尧不解:"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
  "冷翠……"
  "她来了,她会死的,肯定会死的!"冷翠的泪水夺眶而下,情绪莫名失控,"不能让她知道这些,我知道瞒不住,她百年后去见了碧昂,肯定还是会知道,但在她有生之年,我希望她能对她的妹妹,我的小姨抱有最初美好的幻想,而幻想是很可怕的事情,一旦破碎,就只能是万劫不复。"
  说着,她伏在桌台上低声饮泣起来,完全不顾周围诧异的目光。祝希尧试图拉她起来,无济于事,一瞬间,她的情绪就到了崩溃的边缘……
  冷翠第一次单独偷偷溜出酒店是在接到文弘毅的电话后,他也在罗马,约她见面。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潜意识里,还是很怕祝希尧知道后不高兴。男女间一旦有了亲密关系,是很在意对方的忠诚的,尽管只是跟朋友见个面,不涉及忠诚问题,但冷翠内心总还是有点畏惧祝希尧。
  她不知道怎么阐述跟这个男人之间的关系,说实话,她并不懂他,他的内心、他的思想、他的每一声叹息,她都觉得好深奥,比她以往看过的任何一部艰涩的书籍都难懂。但她却又有点对他着迷,他浑身由内而发的高贵忧郁的气息让他即便坐着不说话,也是那么耀眼。有时候,她也幻想,也许有一天真的爱上他呢?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而是她根本不知道怎么说服自己接受这份感情。
  上帝知道的,他爱碧昂,经常晚上做梦都唤她的名字,虽然两人在一起时,他十分忌讳,尽可能地不提到她,而且他很宠冷翠,只要是在房间内,他就会拥抱她,亲吻她,很迷恋。那种炽烈的情感表达,让冷翠很多时候以为他真的爱上她了也不一定,但可能吗?他会放下挣扎了十年的情感,重新爱上一个翻版的情人吗?人是很怕比较的,一想起他对碧昂那近乎扭曲的痴狂,她就很畏惧,非常地畏惧,她太有自知之明了,她知道自己永无可能超越碧昂在他心中的地位。
  既然如此,索性离爱远一点吧。
  那样将来可能受到的伤害会降到最低。
  可是她又骂自己,既不爱,为何还和他同床共枕?哦……这个问题太深奥了,留给上帝老人家去解答吧,上帝一定会说,男女间的异性相吸是不仅仅局限于爱情的,所以仁慈的主请宽恕我吧,虽然不清楚是否爱上他,但拒绝他,好像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我只是想给彼此一个温暖的港湾而已。冷翠自己安慰自己。
  而文弘毅见到冷翠的第一句话就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说你是偷偷来的!"这家伙,说话怎么也这么刻薄。
  两人见面的地点是举世闻名的大圆形竞技场,或称斗兽场,实际上也就是一片残垣断壁。如果不是川流不息的游客进进出出,一个人站在那高耸入云的破墙头底下,肯定会提心吊胆:谁知道这屹立了上千年的家伙会不会轰然倒塌,叫人葬身瓦砾之下呢。
  文弘毅介绍说:"斗兽场的真实名称叫做'佛拉维欧圆形剧场',始建于公元72年,完成于公元80年,没有一页罗马史不与斗兽场有关,它简直已演变成为罗马生活和罗马历史的标记。"
  冷翠举目望去,感觉斗兽场的整体结构有点像今天的体育场,或许现代体育场的设计思想就是源于古罗马的斗兽场呢。整个斗兽场呈椭圆形,从外围看,分为四层,第四层的壁柱正对着四个半径处有四扇大拱门,是登上斗兽场内部看台回廊的入口。斗兽场内部的看台,由低到高分为四组,观众的席位按等级尊卑地位之差别分区。冷翠站在观众席上,想象着在这里观赏猛兽与斗兽士或者斗兽士之间凄惨悲壮的角斗,觉得人类的文明充满血腥。而在竞技场的外面,可以看到许多装扮成古代的斗兽士,身披铠甲,手拿长矛,嘴里不停大声吆喝着让游客们和他们合影以赚点小费。这些走江湖赚钱的把戏让冷翠颇有几分兴致。
  文弘毅显然有备而来,给冷翠连连拍了好多照片。在这里四处走走,都让冷翠仿佛又回到了旧日的时光,因为听文弘毅介绍,在这个广场周围的许多景点都曾经是当年《罗马假日》电影中出现的场景,比如西班牙广场,如今已成为罗马人和各地游客的聚集地,以其充满戏剧色彩的阶梯和由贝里尼的父亲创作的破船喷泉而闻名,该喷泉恰如一只飘浮在水中半隐半现的小船,看着那喷泉、雕塑,听着教堂钟声,回忆着电影中的镜头,冷翠没办法不陶醉,祝希尧说得没错,她真的会喜欢上这座城市,而文弘毅也不遗余力地给她介绍罗马的人文历史,他问冷翠:"你知道罗马城里为什么到处都是母狼育婴的雕塑吗?"
  冷翠老实地摇头:"不知道。"
  "三千年前,罗马国王努米托雷被其胞弟阿姆利奥篡位驱逐,其子被杀死,女儿西尔维娅与战神马尔斯结合,生下孪生兄弟罗慕洛和雷莫。阿姆利奥把这两个孪生婴儿抛入台伯河。落水婴儿幸遇一只母狼用奶汁哺喂成活,后被一猎人养育成人。后来,两兄弟长大后杀死了阿姆利奥,并迎回外祖父努米托雷,重登王位。努米托雷把台伯河畔的七座山丘赠给他们建新都。后罗慕洛私定城界,杀死了雷莫,并以自己名字命名新城为罗马。这一天是公元前753年4月21日,后定为罗马建城日,并将'母狼乳婴'图案定为罗马市徽。"
  文弘毅一口气说完,冷翠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欣赏文弘毅侃侃而谈时所焕发出来的智慧的光芒,年轻而有朝气,很容易让人亲近。这种感觉是祝希尧身上所没有的,那家伙无论何时总是给自己筑起一道冰墙,别说亲近,让他和善地看你一眼都不容易。
  为什么拿他们两个比较?
  冷翠突然被自己内心的想法吓到。是因为在同一天认识他们两个?的确是有点离谱,同一天认识两个有趣的男人,上帝到底要跟她玩什么把戏?
  最后,文弘毅将冷翠带到了一个巨大的喷泉面前。
  其实罗马到处都是喷泉,还有雕塑,但是见到这个喷泉还是让冷翠惊叹不已,它就像一副窗帘挂在人们眼前,哗哗的水声,比音乐还悦耳动听。
  "知道这叫什么泉吗?"文弘毅笑着问她。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来过。"
  "叫许愿泉,听说在这许愿会很灵的哦。"
  "真的?"冷翠半信半疑。
  "不信你可以试试啊,"文弘毅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给她示范,"看清楚了,我们必须背对着喷泉,用右手从肩膀方向向上扔硬币到许愿池,这样你的愿望才可以实现。"
  冷翠照着扔了一枚硬币进去。
  "你许了什么愿?"在康多提大道(Via Condotti)的一家中式茶楼里,文弘毅忍不住问冷翠。这家茶楼一看就是华人开的,古香古色,雕梁画栋,二楼的横梁自上而下挂着成串的红灯笼,让冷翠很自然地就联想到张艺谋的那部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如果不是大厅内错落有致摆着的八仙桌,客人们捧着的白瓷碗,根本想象不到这是在遥远的意大利,以为是进了北京哪家老字号茶楼呢。而走出门,川流不息的马路对面就是希腊咖啡馆,旁边紧挨着的是土耳其饰品店,罗马真是个多元文化的城市。选了个僻静位置坐下,肩上搭着白毛巾的店小二热情地迎了上来,一边取下毛巾擦了擦桌子,一边询问客人喝什么茶,文弘毅报上茶名,清香四溢的上等龙井随即递了上来,直看得冷翠好一阵恍惚,这是意大利吗?她欣喜不已,还没喝,闻着都浑身舒坦起来。看来中国人还是习惯喝老祖宗传下来的绿茶,咖啡之类的洋玩意冷翠现在是一点也不感冒。
  "许的愿是不能说出来的,说出来就不灵了。"冷翠跟文弘毅卖关子。
  "是,说得没错,"文弘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在冷翠脸上看到了喜悦和满足,装作闲聊似的问她,"还不错吧?准备在意大利待多久?"
  冷翠支吾着,直叹气:"就看上帝要留我多久了。"
  "你应该不是这么没主见的人。"文弘毅直视着她。
  "很多事情,不是随人意志改变的,"冷翠四顾张望,故意岔开话题,"好漂亮的茶楼,有咱老祖宗的风格。"
  "是吧,猜猜谁设计的?"文弘毅得意扬扬地问她。
  冷翠眼珠子转了转,试探着问:"你……设计的?"
  文弘毅笑着点头:"正是在下!"
  "哇,你好厉害!"冷翠立即崇拜得不行,"看来你这小子在意大利混得不错啊,你一定设计了很多作品吧,几百年后埋在圣彼得广场的伟人一定有你!"
  "伟人?你是说我吗?"文弘毅愕然。
  "嗯,你具备这样的潜质。"
  "死丫头,你是夸我呢,还是臭我,跟恺撒大帝埋一块,你以为我很愿意吗?"文弘毅一点也不买账。
  冷翠咯咯地笑个不停。
  文弘毅目光闪闪地看着她,"翠翠,如果让我选择,我才不要做什么伟人,伟人是最孤独的,可能被世人传颂,也有可能被世人唾弃,与其如此,我宁愿做一个普通的凡人,过着最最真实的生活,只要是跟心爱的人埋在一起,远比当什么伟人满足。"
  冷翠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低下头,躲避他的目光。正僵持着,手机响了,冷翠一看号码就哆嗦。祝希尧在电话里很不客气地质问她:"丽珍说你跑出酒店了?"
  "是,是,我出来透透气。"冷翠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平静。
  "要出去起码先打个招呼吧,你知不知道我会很担心你,"谢天谢地,这家伙并没有发火的迹象,"你现在在哪?什么时候回来?"
  "我,我在跟一个朋友喝咖啡。"
  "朋友?什么朋友?"
  "国内来的……朋友"
  "好吧,早点回去,我今天可能要很晚才回酒店,我下午要去海德堡一趟,差不多的时候我派司机去接你?"祝希尧的语气渐渐温和起来。
  "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
  "我怕你会把自己丢掉。"祝希尧很不放心,临挂电话又补充一句,"只要你不是跟叹息桥上遇见的那小子见面,跟谁在一起我都不会在意的。"
  冷翠一哆嗦,差点将桌台上的咖啡打翻。
  "啧啧啧……"文弘毅看她接电话的样子直摆头,充满同情,"你瞧你,又不是偷情,至于吗?"
  "你跟谁偷情啊?"话音刚落,文弘毅的肩膀上突然落下一只大手。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笑吟吟地瞅着他乐。一身酒红色唐装,气度非凡。文弘毅显然认识他,回道:"你看我这样子像是偷情吗?"
  "你要是想偷,我给你提供方便,"中年男子一脸坏笑地指指楼上,"上面就有上等厢房,客官意下如何?"
  "拉倒吧,别败坏我的名声!"文弘毅尴尬地扯他坐下,给冷翠介绍,"这位是唐临风先生,这茶楼就是他开的。"
  "你好!"冷翠笑着打了声招呼。
  "好漂亮的小妹,国内来的吧?"唐先生笑起来很儒雅和善。
  冷翠诧异:"您怎么知道?"
  "一看就知道啊,罗马的中国女孩很少有不化妆的,小妹天生丽质,堪比出水芙蓉,清丽脱俗啊。"唐临风说起来头头是道。
  文弘毅连忙打岔:"得了,你别在这里文绉绉的,既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怎么也不请我们到楼上雅座坐坐?"
  唐先生好像跟他很熟,故意跟他抬杠:"你小子,消失这么久,来了也不打声招呼,我刚才在楼上说听着声音很熟呢,出来一看,原来你又在这里骗姑娘,怎么,坏了你的好事?"
  "翠翠,别听他的,他不是个好东西。"文弘毅气得没法。
  "我不是好东西,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啊,"唐临风笑着起身,"走吧,上楼坐,免得说我怠慢了你的客人。"
  楼上古典气息更浓,一条长长的走道两边全是厢房,也就是包间,但唐临风并未将他们带到包间,而是径直将两人带到了私人会客室,非常雅致,一进去就闻到了满室的油墨香。墙上也挂着风格各异的书画作品,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
  文弘毅和唐临风的嘴巴一直没闲着。文弘毅说:"你这茶楼怎么越看越像脂粉楼了,到处挂着灯笼,我原来可没这么设计,你真是坏我名声。"
  唐临风答:"别老是把名声挂嘴上,你以为你名声很好吗?"
  "不会比你的差吧,你可是出了名的情场浪子。"
  "你也好不到哪去。"
  "……"
  两人唇枪舌剑间,已有服务生端进了茶水。
  而冷翠像被定住了似的,死死地盯着正对着沙发的一幅油画,画面的背景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蹲在地上,穿着红格子的背带裙,两根扎着蝴蝶结的辫子又黑又亮,尤其是那双漆黑如深潭的眼睛极其传神,她蹲在地上做什么呢,再仔细一看,她兜着的裙摆里全是一颗颗浑圆如珠玉的红豆。
  红豆?
  她在拾红豆?!
  "哦,这幅画是台湾一个老画家最闻名于世的作品,叫《拾红豆的女孩》,翠翠认得这幅画?"唐临风笑容可掬地问她。
  冷翠全身颤抖,盯着那幅画就要背过气。
  文弘毅觉出了她的异样,"怎么了,翠翠,你脸色很不好看。"
  冷翠大口吸着气,脸色煞白,指着那幅画问唐临风:"请问唐先生,这幅画您是从哪得来的?"。
  "买来的啊,好多年了,一直是我的珍藏。"唐临风颇为得意。
  冷翠紧盯着他:"卖这幅画的人,您还记得吗?"
  "这个,当然是记得的。"
  "是谁,您能告诉我吗?"
  唐临风笑了起来,饶有兴趣地瞅着冷翠:"当然可以,中文名字不清楚,英文名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叫什么?"
  "叫……"

  第七章 最好是失忆
  "我想要你送我一样东西。"
  祝希尧从海德堡回来,冷翠破天荒地找他要礼物。
  "好啊,没问题,"祝希尧很高兴地搂住她的肩膀,"你想要什么都没问题,这还是你第一次找我要礼物,说吧,只要是钱买得到的都OK。"
  冷翠仰着脸问他,眼神复杂:"你很有钱吗?"
  祝希尧探究地瞅着她:"你问这干吗?"
  冷翠答非所问:"你就不怕我是爱你的钱而跟你在一起?"
  "呵呵,"祝希尧笑了起来,一口耀眼的白牙真是很好看,最近他好像很喜欢笑了,只要跟冷翠在一起,他的心情总是特别地好,"冷翠,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跟我在一起,我没有兴趣知道,因为我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我确信你最终会爱上你眼前的这个男人……"
  这么说着,他在她脸颊轻轻一吻,目光如柱,徐徐照向她,"我应该很庆幸遇见了你,也很感激碧昂冥冥中的安排,因为跟你在一起的感觉出乎意料的美妙,就像一棵枯死的老树又长出了新叶一样。冷翠,你真的让我获得了新生!其实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这么喜欢你,有时候细细地想,并不仅仅因为你是碧昂的妹妹,你自身也还是很有吸引力的,我想,即便你不是碧昂的妹妹,遇见了你,我也一定要把你追到手……"
  冷翠心底一颤,忽然很害怕听到他这样的话,她没来由地心虚起来,不知道心虚什么,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你追过我吗?我没感觉你追我啊?"
  "没有吗?"祝希尧故意蹙起眉头。
  "你还好意思问啊,让我无端欠你几百万欧元,等于是让我把自己卖给你了,这也叫追?你这追女孩的方式也太独特了吧?"冷翠始终对那笔巨债耿耿于怀。
  祝希尧有些得意地又笑了起来:"这只是个手段嘛,我以为你忘了呢。"
  冷翠眉毛一扬:"忘了?你是说我吗?四百万欧元呢,上帝,我晚上做梦都梦见你找我要钱,我倒希望你能忘了这笔钱……"
  祝希尧这时候就装起糊涂了:"嗯,其实我的记性一直就不怎么好,特别是在幸福美满的时候,我可以忘记很多事情,四百万算什么,四千万都会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如果在失意懊恼的时候,我可以把别人祖宗十八代欠我的事情都记起来。"说着,他刮了下她的鼻头,目光突然变得飘忽不定,像是认真的,也像是开玩笑地说,"所以,你要尽力让我幸福美满,最好是幸福到白头,忘记人间的一切烦忧,忘记自己欠过别人什么,也忘记别人欠我什么,最好是彻底失忆,好像我从未经历过那些悲伤的事,我从一开始就只认识你冷翠,我没有过去,只拥有和你的将来……"
  听着这样的话,冷翠忽然觉得很无力,这个男人在她身上寄托得太多,以为凭借她可以忘却人世的一切烦忧,怎么可能?所以她才心虚,原来她是因为他过于沉重的寄托而心虚,害怕自己无力承担,反而给他更深的伤害。
  "我觉得你……你真是精明到了家,只是欠你四百万而已,却要我给你一生的幸福,你一生的幸福只值四百万?"冷翠咕噜着,是在开玩笑,也是认真的。
  祝希尧直直地看着她:"冷翠,我觉得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一生的幸福当然不会只值四百万,任何人的幸福都不会只值这个价,我只是希望我们都能忘记过去,重新开始,毕竟人生的路还很长,老是纠缠于过去,自己就会很不开心。而且,幸福是双方面的,你给予我幸福,我同样会给予你幸福,把幸福当做事业一样来经营,这是我最近才有的想法,最近我很幸福。"
  "谢谢,能让你感到幸福,我很高兴,"冷翠也看着他,心里隐隐地一阵发痛,"如果姐姐知道,她也会很高兴,她欠你的让我来给予,这样……很好……"
  "冷翠,你能不能不提你姐姐,说了半天全白说了!我要自己忘记过去,同样也希望你忘记过去,至少不应该觉得跟我在一起,是给你姐姐还债,你一定不能有这种想法,你是你,碧昂是碧昂,你们两个都是不可重复和替代的,过去是你姐姐占据着我的整个世界,现在和以后,我希望是你!"
  冷翠哑口无言。
  祝希尧叹口气,决定不再讨论这个话题,搂紧她问:"对了,你刚才说想找我要一样东西,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是,是一幅画。"
  只是一句回答。
  以为只是一句回答。
  但若干年后,冷翠却为这句回答付出了代价。命运是个很诡异的东西,总是在你不知不觉中设下圈套。冷翠后来想,如果她没有找他要这幅画,也许他们的人生会朝另一个方向发展,至少不会走到绝境。她常常想,如果可能,如果可以,时光倒流,她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幅画而已,她只是这么想,却不知道这幅画是最最不祥的预兆……
  "你说什么?"祝希尧没听明白。
  "一幅画。"冷翠鼓足勇气回答。000年4月17日 星期一 普罗旺斯阿维庸
  我真希望我失忆,不再记得从前的种种苦难,我已经答应Jan重新回到他身边,但是安娜阻止了这一切。
  她没有别的武器,而是甩出了被我撕掉的那两年的日记。
  我瞬间就被打垮,当初发现她偷看了日记,我就将那最不堪回首的两年的全部文字记载都撕掉,藏在枕头下,随即就跟Jan去了罗马。没想到这部分文字竟被安娜发现,她知道什么是我的软肋。
  "写得这么好,为什么要撕掉呢?Jan一定很希望看到的。"这个可恶的女人对我露出巫婆似的笑容,从罗马一回来,她就扬出这份对我来说是致命的武器。
  我无助地看着她:"你想怎么样?"
  "这还需要我说吗?以你这两年所经历的丑事,你还有资格留在希尧的身边吗?"安娜脸上不带一丝表情,Jan有她这样一个所谓的姐姐真是不幸。但我还是不放弃最后的努力,生平第一次哀求她:"安娜,求你,让我留在Jan身边吧,我爱他,这么多年了,我知道我经历的那些事迟早会伤害到他,但是我相信爱的力量无穷大,他最终会理解我的,每个人都无法选择他的人生,我也不想那样的……"
  可是安娜毫不领情:"亏你还说得出口,爱的力量无穷大,我守护希尧三十多年,他就是我生命的全部,你说我会允许你玷污他的清誉吗?"
  "就算我离开Jan,你也得不到他,他是不可能爱你的。"我提醒安娜。
  "那又怎么样,我知道他不会爱上我,他只是把我当姐姐,但是只要他还在我身边,我就不允许别的女人接近他,那样他就是属于我的,每天看着他,跟他一起生活,我就很满足了,我毕生的愿望就是寸步不离地守护他!"
  "如果让他知道是你拆散了我们,他会恨你一辈子!"
  "恨就恨,他恨我,他就会记得我一辈子,即便离开我,他也会记得我!"
  "你真是变态!……"
  跟安娜的交涉毫无结果,她却对我下了最后通牒:"在复活节到来之前,最好不要让我知道你还在他身边,记住,复活节前!"
  三个月,我跟Jan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碧昂,复活节想要什么礼物?"Jan居然这么问我。
  我反问他:"你呢,你想要什么礼物?"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点头。"Jan看着我笑。
  "点头?"
  "是的。"
  "什么意思?"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Jan故作神秘,什么也不肯说。而我却无限伤感,抚摸着他的脸,他的唇,心里痛到无法呼吸。原以为五年后的重逢会给自己的人生带来希望,我甚至感谢上帝,把他再次送回到了我身边,谁知上帝到底不是那么慷慨的,它也忌讳我污浊的过去。
  而上次在罗马,我在许愿泉许下的愿望正是要跟他共度今生,从来没有许过愿,第一次许就不灵,不知道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信。
  晚上,Jan跟我说,"我们去旅行吧。"
  "那你的工作怎么办?"
  "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我们去哪?"
  "跟着我走就行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跟他一起赶去机场,他选择的目的地是法国巴黎。我立即抗拒,坚持不肯去。他说,"巴黎跟你有仇吗?为什么不去?"
  我答不上来。
  可是我们只在巴黎住了一晚。
  "碧昂,你有事瞒着我。"在塞纳河畔的托尔大酒店,Jan终于问了我。其实我知道他一直就心事重重的,我的郁郁寡欢没有理由不引起他的怀疑。
  我说:"没有什么事,你太多心了。"
  "碧昂,我不知道过去的五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你有理由保持沉默,但你不能总纠缠于过去,我不在乎你的过去,我只要你的现在和未来,既然你已经决定跟我一起走完未来的人生,即便你不跟我谈你的过去,我也希望你开开心心地面对我们以后的生活,你愁眉苦脸的样子让我很灰心。"
  "Jan,我过去是经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所以我才过得这么不好,而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你不要再问什么,如果我的情绪影响到你,我真的很抱歉。"
  "碧昂……"
  "我累了,想休息。"
  我就这么粗暴地打断了我们当晚的谈话。但我还是尽力将自己糟糕的情绪收藏起来,他是个很敏感的人,在我离开他之前,我不能让他有所察觉。是的,我已经决定离开他。不是我愿意,而是我真的不希望他因我而受到伤害,他就算不介意那些事,心里总还有疙瘩的,如果在一起不能给他快乐,还不如趁早离开。
  他说要带我旅行,我知道他的意图,无非是想给彼此更多独处的空间,好重拾过去的爱恋,毕竟已经分开五年,很多东西都不是原来那么单纯了。就说他自己,我也觉得变了很多,他现在是个成功的商人,虽然本质的个性没有变,但思维模式和处事的方式都没有从前那么温和,他的雷厉风行,坚决果断,让我对他有了不小的距离感。这是很正常的,商场的磨砺是最能改变一个人的。如果那个女人能料到Jan有今天的成就,或许当初不会拆散我们,她爱钱,Jan现在有的是钱。可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当你拥有时,你已经失去,当你注定失去时,上帝又尝试着让你拥有,最后还是无情地夺走。
  我们在欧洲转了一圈,最后回到威尼斯。
  "明天去落日桥,我会给你一个惊喜!"Jan颇有些神秘地跟我说。
  可是第二天早上,他却以有重要合约要谈为由没有陪同我去,他要我下午在落日桥上等他,傍晚的时候我们在桥上会合。
  我不知道他在玩什么把戏,我从下午四点一直等到晚上七点,天都黑了,他还是没有出现在落日桥。而让我奇怪的是,整个下午,桥上都没什么游人,这很不正常,平常这里可是川流不息,挤得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的。就当我彻底失望,准备离开时,桥下的岸边突然灯火通明,很多人在下面欢呼。正诧异着,却发现Jan手捧鲜花笑着从总督府那头朝我走来,灯光的映射下,他是那么英俊,一身笔挺的西装,系着领结,比欧洲的王子还让人着迷。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注视了我两秒,一句话也没说就单膝跪下,"嫁给我!"他握住我的右手亲吻手背。
  太突然了,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而桥下的人们却在大声说,"答应,答应,答应……"
  我慌得几乎就要夺路而逃,而他仰着脸深情地看着我,说出来的话让我当即泪流满面,他说:"让我们结束等待吧,把那个十年之约提前到今天结束,今生我们都不再等待,让我们以婚姻证明彼此的相爱,好吗?"
  我掩面痛哭。
  "答应,答应,答应……"桥下的人喊得更热烈了。
  我终于还是点点头,Jan起身紧紧抱住我,吻着我耳根声音哽咽,"谢谢你,给我今天,碧昂,等这一天我等了五年!"
  话音刚落,旁边的圣马可广场突然燃起烟花,大蓬大蓬的烟花在威尼斯的夜空绽放,登峰造极的华丽,让人很怀疑这一切只是个梦。我宁愿这只是个梦。
  后来我才知道,Jan对这次求婚是蓄谋已久的,他以拍摄电影为由,向威尼斯旅游部门申请了三个小时的时间禁止游人通行落日桥,他的那帮同事和好友则事先埋伏在广场四周,一等我点头答应他求婚,就放起了烟花,这也是经过当地管理部门特许的。
  在酒店的蜜月套房内,他的激情比烟花还来得热烈。这一次,他没有采取措施,他说:"我们就要结婚了,希望尽快生个Baby,我要一个我们的孩子!"
  "你准备把婚礼安排在什么时候?"我问他。
  他回答:"复活节!"
  一句话就击倒了我。
  他对选这样一个日子做出的解释是:"复活节嘛,很简单,寓意我们的爱情历经劫难后重新!你说这个日子好不好?"
  我只能流泪:"好,很……很好……"
  他以为我是喜极而泣,并没有在意我的眼泪,拥着我安排他的蜜月计划:"蜜月我已经安排好了,我们去中国旅行,你不是在中国出生的吗?我也是,可是因为很小就移民意大利,对那个遥远的祖国早就模糊了,这次我们一起回去看看,一定很有意义!"
  啊,中国,中国!
  我梦寐以求的神秘故土,我的生母,我同母异父的妹妹,都不曾谋过面,想都没想过今生会跟她们见面。但在内心,却从未停止过对她们的想念,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憎恨过抛弃我的生母,可随着年纪的增长,那恨意在我心底渐渐有所模糊,因为自己也经历了种种不幸,我想生母当时抛弃我也一定有她的苦衷吧,试问,只要是亲生的,天下哪个母亲会丢下自己的孩子不管?就像那个将我带到意大利的所谓的母亲曾经说过的,"如果你是我亲生的孩子,我或许是不会这么对你,人都是自私的!"
  人的确是自私的,我也很自私,所以当Jan说将婚礼安排在复活节时,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逃跑,因为我不想安娜在揭发我过去时,我受到来自Jan的更大的打击。在他还没打击我之前,我只能先打击他。
  我果然是逃跑了,在婚礼还差两天的时候。
  而在巴黎最古老的里昂车站等候TGV时,我哭得几欲昏厥,因为我逃跑的目的地正是普罗旺斯,往事历历在目,数年前是我们两个人一起跑,这次是我独自一个人,但愿他不会追过去,因为我不想死在他面前。
  现在我就在普罗旺斯的阿维庸,没有住在我们住过的那间旅馆,而是直接住进了旁边的修道院,我要当修女。嬷嬷却没有马上准许,她只是要我冷静一段时间,如果我真的想清楚了,她们会考虑我的愿望。其实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我罪孽太深,余生只能在祈求上帝宽恕的日子中孤独地老去,我不期望死后上天堂,我这样的人是上不了天堂的,我只愿上帝保佑Jan,让他从这场情感的劫难中彻底解脱。
  渐渐的,住了一个月后,我的心情有所平复,当修女的愿望却愈发的强烈。我发现已经喜欢上这种与世无争的清静生活,没有凡世的纷扰,没有生不如死的纠葛,什么都远去了,我的爱,我的恨,我的一切的一切。我要在离上帝最近的地方洗去灵魂最肮脏的污垢,来世我要清清白白地做人,今生,我只能将自己这样埋葬了。
  但是,昨天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打乱了我的计划,我跟嬷嬷们在葡萄园里干活时,突然昏倒了,她们找来神父给我看病,结果神父说的一句话直接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神父以上帝的口吻说:"碧昂小姐什么病都没有,她只是……怀孕了!"
  ……
  《罗马日记》写到这里,冷翠吃惊得差点叫出声,姐姐怀过孕?而难以置信的是,冷翠也怀孕了!世上有这么匪夷所思的事吗?从罗马回来后不久,她就觉得身体不适,到医院一检查,这才得知自己已怀孕。无法形容祝希尧得知这一消息的疯狂状态,一向稳重的他抱起冷翠连转了几个圈,抚摸她腹部的时候,数度哽咽。
  "主啊,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他经常这么说。
  他从此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冷翠蹦跳惯了,他坚决禁止她走路蹦跳,走快一点都不行,饮食起居那就更不用说,全权交给他的姐姐安娜照顾。安娜表现得也还是很喜悦的,经常跟冷翠说,"这是我们祝家第一个孙辈,你可得小心,稍有意外,希尧会找你拼命。"
  冷翠当下也变得忐忑起来,太突然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最要命的是,她怎么跟母亲交代,说是来意大利继承遗产,遗产没谱,却把肚子搞大了。祝希尧很细心,很快察觉出她的顾虑,立即给她吃定心丸:"把你母亲接过来吧,我们结婚,我要给你和孩子一个名分。"
  这就更让冷翠胆战心惊了,母亲过来,问起姐姐的事怎么办?而且,在没确定自己爱上这个男人之前,就跟他结婚?若不结,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如果不要这孩子,祝希尧还真会找她拼命!你看他,孩子在妈妈肚子里才刚四十多天呢,他就张罗着在花园里建一个游乐园了,什么沙滩啊,木马啊,滑滑梯啊,全都搬进来;随后又将整个四楼腾空,十几间房子,全部作为孩子出生后的育婴室。冷翠说,我就怀了一个,你弄这么多房子干吗?
  "不是光给孩子的,还有保姆也要住。"
  "几个保姆啊?"
  "起码也得四五个吧。"
  "一个婴儿,要这么多人伺候?"
  "这你就不懂了,不仅是保姆,我还专门请了家教。"
  "Jan,有没有搞错,我生的是孩子呢,不是怪物,才出生就请家教,有这么离谱吗?"冷翠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叫他"Jan"了。而祝希尧也很少对她直呼其名,总是亲昵地称她"翠翠"。这算不算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我祝希尧生的儿子,肯定是绝顶聪明,所以得提前准备,"他说得头头是道,反过来又教训冷翠,"还有你,不要老是听一些乱七八糟的音乐,还跑到闹市去逛,你要给我们的孩子提供一个良好的生长环境,多听高雅的轻音乐,胎教,懂吗?"
  冷翠张口结舌,这个男人,想孩子想疯了。
  "翠翠,我一定要送一份特别的礼物给你,感谢你为我生这个孩子。"祝希尧早早地就表了态。冷翠不以为然,只要是钱买得到,他什么礼物弄不来呢?可是当她真的见到那份礼物,还是激动得泪流满面,正是那幅《拾红豆的女孩》!
  她抚摸着画框,泪如泉涌,"你,你怎么弄来的啊?"
  自从在罗马跟他提到过这幅画后,她就强迫自己淡忘这件事,不能想,一想她就要发疯。而祝希尧当时也只是表了态会试着去买,后来就没听他再说起,冷翠以为他忘了,没想到他真给买回来了。可更让她没想到的是,这幅画竟是通过文弘毅买到的,祝希尧说,是文弘毅说服唐临风将画出手的,至于他们两个是怎么打上交道的,他并不愿说明,只说要请文弘毅到家里吃饭,以表谢意。
  三个人,加上安娜,四个人共进晚餐。祝希尧跟文弘毅表面上看好像已经处得很熟了,谈笑风生,气氛比冷翠想象的要活跃得多,两个男人你一句我一句,谈时事,谈经济,谈人文历史,谈什么都很默契。但当祝希尧告诉文弘毅,他即将做爸爸时,文弘毅还是显示出了瞬间的震惊,他迅速地扫了一眼坐对面的冷翠,很不自然地笑着表示祝福:"恭喜你,翠翠,你要做妈妈了。"
  冷翠精神恍惚,她根本没听清两个男人说什么,注意力一直在坐文弘毅旁边的安娜身上,目光如刺,直直地盯着她。
  她为何还如此镇定自若?
  她以为人死了就一切都灭了吗?
  她怎么忘了,上帝是不可能永远闭上眼睛的!
  安娜当然察觉到了冷翠旁若无人的注视,有些疑惑,却又不便问,但明显地有些忐忑的样子,因为冷翠的目光分明带着质问和愤恨,冷冷地跟她说:"安娜姐,待会吃完饭我想请你到我房间看画。"
  "好,好啊。"安娜满口答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慌起来。
  冷翠继而笑着说:"你一定会喜欢那幅画的。"
  那笑容比寒夜的星光还冰冷。
  而祝希尧和文弘毅这时候已经酒足饭饱,起身到客厅继续聊天了,一直聊了两个小时,祝希尧明显地显出醉态,昏昏欲睡了,文弘毅这才客气地道别。祝希尧一喝酒就要睡觉,这是他的习惯。安娜扶他上楼,冷翠则送文弘毅到花园停车场,文弘毅临到上车突然回头说了句,"冷翠,知道我那天在许愿泉许的什么愿吗?"
  冷翠一时僵住,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文弘毅的声音突然嘶哑,哽咽着说:"我许的愿是,希望有一天能在威尼斯叹息桥上等到你!"
  冷翠清晰地看到,一种闪亮的东西在他眼中涌动。
  他打着方向盘,绕过冷翠,闪着尾灯驶出花园,决然消失在黑夜中。夜色下,满园的薰衣草迎风摇曳,虽不到花季,薰衣草没有绽放,但那隐约的芬芳却是清晰而入骨的,也许是往日的花香,穿越时空传达到这儿的吧。往日的某个夜晚,碧昂也是这么站在花地里暗自忧伤吗?
  冷翠很忧伤,回到客厅,在楼梯上遇见下楼的安娜,这忧伤立即转化为腾腾火焰在心底剧烈地燃烧起来,她逼视着她:"安娜姐,上我房间看画去如何?"
  那幅画被挂在冷翠原来住的房间里。
  "可以啊,我也很想看看,是什么画让希尧花这么大的代价去购回,听说花了一百多万欧元。"安娜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显然她对祝希尧花重金为冷翠购画很不满。
  "那就请跟我来吧。"冷翠冷着脸自顾朝前走。
  门在推开的刹那,不幸也随即开始。
  命运就是这样,当它为你推开一扇门,必会关上另一扇门,让冷翠后来痛不欲生的是,命运关上的恰恰是唯一的退路之门。
  安娜伫立在画前,久久不语。
  "怎么样,这幅画很不错吧?"冷翠站到她身后逼问。
  安娜连头都没回,却说:"你这是自找死路。"
  冷翠说:"那又怎样,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让我姐姐在地下辗转难眠,很多事情,不会永远沉睡在黑暗中的。"
  "这对你没好处,冷翠!"
  "我从来就没想到要什么好处,我只要真相!"
  "真相?"安娜突然回过头,面目狰狞,一瞬间的工夫而已,楚楚动人的贵妇怎么就变成了巫婆?她冷笑着,好似比冷翠还理直气壮,"你以为你想象的真相是什么?别天真了,姑娘,如果那些真相真的见得了光,我早就让它们暴露于世了,但问题是我不能,因为那些污浊的东西会伤害到活着的人,尤其是我最重要的人,你懂吗?"
  "我不懂!我只知道地下长眠的人即便是长眠了,但她的魂魄却是游荡着的,她无时无刻不在呼唤事实的真相,你可以装作听不到,上帝老人家没有失聪,所以才让我见到这幅画,在我还没想要撕破脸皮前,你最好告诉我你把碧昂的画弄到哪去了,别想混过去,我可不是碧昂,我没什么教养的,别指望我会对你客气,央求你把画交出来,本来就不属于你的东西,休想占为己有!"
  安娜"哼"了声,一点也没有妥协的意思:"臭丫头,想在我面前嚣张,你还嫩了点,如果你还想安安静静地住在这,把孩子平安地生下来,你最好闭上你的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否则你会后悔!"
  "休想!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不可能!!"
  冷翠挥舞着双手叫了起来,这个女人可比她想象中的还厚颜无耻,如果她能有所收敛,认错,或者交出画,冷翠也不会让她太过难堪,毕竟她是祝希尧的姐姐,谁知她不但不低头,反而威胁冷翠,冷翠哪是怕人威胁的,她指着安娜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就算我后悔,我也要先让你后悔,偷走我姐姐的画,你还想真相永远沉睡,做梦吧你,不知廉耻的女人!"
  安娜养尊处优,哪受过这样的羞辱,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然骂我不知廉耻,你也不扒开你姐姐的坟,去问问她这个世上谁最无耻,你也不例外,凭着自己年轻有几分姿色就勾搭上希尧,你们姐妹俩都是当婊子的货色……"
  "啪"的一声,安娜的脸上挨了重重一记耳光。
  冷翠不由分说就冲上前揪住她的头发,将她高贵的发髻全扯散了,战争由此拉开,两个女人扭打在一起,玻璃砸碎的声音,花瓶落地的声音,整栋楼都地动山摇起来,楼下的佣人纷纷上楼聚在门口,议论纷纷,却谁都不敢敲门进去看个究竟。
  祝希尧终于还是被吵醒了,就住在隔壁,即便喝了酒也没有安睡的可能。他懊恼地冲出房间,发现佣人们战战兢兢地围在走廊上,立即暴跳如雷:"怎么回事,你们都站在这干什么?"
  "呯"的一声,又是一个花瓶砸在了里间的门上。
  祝希尧的酒此刻已醒了大半,他推开冷翠的门,惊得倒退几步,安娜和冷翠不知怎么厮打在一起,安娜掐冷翠的脖子,冷翠扯安娜的头发,两个女人都是往死里在打,"干什么,你们在干什么!"祝希尧连忙跑过去拉开她们,"疯了吗?好端端的怎么就打起来了,安娜你放手,小心伤到她肚子里的孩子!!"
  一句话吓得安娜住了手,如果伤到孩子,祝希尧会要她的命,关键时候她还是知道轻重的,但她披头散发蹲在地上大声嚎哭起来,一旁的冷翠也哭,场面乱成一团糟。祝希尧不明白,吃饭的时候都还好好的,怎么眨眼工夫就干上了,平常两个人处得不错的,但他到底心里有数,首先逼问安娜:"说,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安娜只管哭,根本不理会。
  "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吧,"冷翠相对来说冷静得多,看着祝希尧声泪俱下,"Jan,你知不知道我姐姐生前曾收藏过一大批名画?"
  祝希尧点头:"知道,听她说过,是她养父给她留下的。"
  "那你知道那些画对她有多重要吗?她穷困潦倒,四处躲债,却从来没想过要变卖那些画,可是那些画后来却不翼而飞,你知道那些画都到哪去了吗?"
  "哪去了?"
  "你问她吧,"冷翠指着安娜,两眼喷火,"都是你这个好姐姐给霸占了,看到没有,这幅《拾红豆的女孩》就是我姐姐生前最珍爱的一幅作品,我在她日记中看到过介绍,所以在罗马一见到这幅画就认出来了,而一打听,原来卖这幅画的人就是她!是她!!"
  空气陡然凝固。
  安娜没有再哭泣,低着头蹲在地上。
  "安娜!"祝希尧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是不是真的?!"安娜没有回答,他冲过去一把将她提起来,抓住她的肩膀死命地摇,几乎要将她撕成两半,"你说话啊,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是真的!!"安娜也发疯,推开他,挥舞着双手大叫,"是我拿了碧昂的画,是我,是我……"
  祝希尧额上青筋暴跳,挥手就是一巴掌甩过去。安娜应声倒地,地上的玻璃碎片划过她光洁的额头,立即鲜血直流。祝希尧又抓起她,眼睛通红:"说!画呢,那些画呢?你这个疯子,我容忍你这么多年,只是看在父母双亡后你抚养过我的分上,以你的所作所为我早就应该让你在我眼前消失,谁知你根本就不思悔改,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击我,伤害我身边的人,过去是碧昂,现在是冷翠,你到底有完没完?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碧昂突然悔婚跟你没有关系,我猜都猜得到是你,看在姐弟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我又放过你,可是你……你居然偷走她的画,什么时候偷的,你偷那些画干什么,你让她在地下怎么安息……"
  安娜这个时候是真疯了,满脸是血和泪,呵呵冷笑起来:"你还好意思问我偷那些画干什么,还不是为你,你当初独立制片,开公司,缺的钱都是谁来给你补上的?是我!是我变卖那些画帮的你,我不指望你有所回报,只望你不要对我视而不见,让我留在你身边,可是碧昂一悔婚,你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把我一个人丢在这牢狱一样的房子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也忍了,盼望你能有朝一日回头,结果呢,你是回来了,却带来这个野丫头……"
  "你……你说什么,画都给卖了?"祝希尧完全被击倒。
  "是,全被我卖了,换了钱给你拍电影开公司!听明白没有!还要不要我再重复一遍?"
  "胡说,你不是说那些钱全是爸妈留下来的吗?"
  "爸妈留下来的?哈哈……"安娜笑得肩膀直抖,"你掘开他们的坟去问问他们,看他们当年死的时候留了多少金银财宝给我们,什么都没有,他们年轻的时候光顾着吃喝玩乐,四处旅游,哪有钱留下来?我胡编的话,你当了真,我掏心挖肺跟你说过的那些话,你却当做耳边风……"
  祝希尧跌坐在床边,脸色灰白如剥落的墙壁。
  冷翠也受惊不小,姐姐的画全都卖了?但她随即想到这些画都帮助了祝希尧的事业,想必姐姐地下也不会太过介意,正欲上前安慰祝希尧,突然腹中一阵绞痛,像有千万把刀子在里面刮一样,"啊"的一声还没叫出来,她就摁着肚子跪倒在地毯上……
  文弘毅当晚就离开了佛罗伦萨,直飞威尼斯。他受不了这打击。一个月前,祝希尧辗转找到他时,他着实吃了一惊,祝希尧看上去好像也很吃惊,因为祝希尧事先并不知道唐临风的好友就是他。听他说明缘由,文弘毅二话没说就答应帮他,只因是冷翠喜欢那幅画。唐临风开始死活不肯卖,文弘毅不依不饶,天天泡在他的茶楼里,差不多是死缠烂打才让他松了口。
  "谢谢你,这次你可帮了我的大忙!"祝希尧买下画后,对文弘毅表示由衷的谢意,"想来真是惭愧,那次在威尼斯的叹息桥上见到你,对你的态度很不敬……得知唐先生的好友就是你,我原来还有顾虑的,怕你计前嫌不肯帮我,没想到是我心胸狭隘,想得太多。"
  "你的确是想得太多,就是一幅画而已,何况还是冷翠喜欢的画。"文弘毅这么说的意思很明白,我并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帮你,而是看在冷翠的面子上。
  祝希尧何其的敏感,当然听出了弦外之音,却并不介意,笑着说:"你跟冷翠是好朋友,我是很高兴的,她在意大利没有别的亲友,很孤独,有你这个哥哥似的朋友时常陪陪她,跟她说说话什么的,她会比较容易适应这边的环境,所以说到底,我还是要谢谢你。"
  好厉害的家伙!他的话也说得很明白,你跟冷翠只能是类似于兄妹的朋友,除此之外的任何关系,他不会允许。文弘毅暗自谨慎起来,这个是强劲的对手。既是对手,就免不了打交道的,他邀请去他的府上做客,当然也不能胆怯,来日方长,较量才刚刚开始呢。谁知此番一去,得到的却是双重打击,冷翠居然怀孕了!
  太突然了!还指望在叹息桥上等到她呢,上帝根本就不给他机会。但他到底还是撑下了场面,跟祝希尧谈笑风生,没有露出丝毫的破绽。可是一回到住处,他就悲伤得一刻也不敢在这座城市停留,随即赶去机场,公司在威尼斯,他宁愿提前去处理公事。
  飞机起起落落,在漆黑的云间飞翔,天上的星辰此时是格外地亮,回想跟冷翠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他只能叹造化弄人,上帝似乎偏爱祝希尧,让他更早地遇见了冷翠,更早地在叹息桥上等到她,而文弘毅却仅仅是晚一步。一步,就是天涯啊!
  "但愿那幅画能给冷翠带来好运。"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然而,文弘毅想象不到,冷翠拥有那幅画不过一天,就躺进了医院。他坐的飞机刚降落在威尼斯,几乎在同时,冷翠被推出了手术室。她流产了。失血过多,昏迷不醒。祝希尧在她床边守护到天亮,整个人都是呆滞的。一夜之间,他失去了自己的骨肉,上帝终于还是没有给他更多的眷顾。他紧握着冷翠的手,那么纤细小巧,虚弱无力,微弱的脉搏提醒他,他差点就失去了她。
  一直到早上,冷翠才醒来,从头到尾他就一直在忏悔,看他那么伤心的样子,她心如刀绞。流产导致的身体的伤痛,失去画的悲愤,竟然都抵不过对他的心痛,这是为何?
  她忽然记起紫凝跟她说过的话,"如果有一天你为某个人心痛,那就表明你已经爱上他,或者即将爱上他,因为爱情最原始的症状就是心痛,开始时心痛,结束时更痛,也许一生都会心痛"。
  冷翠当时只是打哈哈,根本没理会这话的意思。现在呢,她爱上了他吗?还是即将爱上?即便爱上他,自己能超越碧昂在他心中的地位吗?可能吗?这么一想,她除了迷茫,就再也找不到别的力量支撑自己,她只是安慰他:
  "你不要太过伤心,那些画如果真如安娜所说,帮助了你的事业,那也没什么不好,我敢保证姐姐是不会介意的,或许还会欣慰……"
  祝希尧连连摇头:"不,冷翠,就算碧昂原谅我,我也还是没法原谅自己,因为碧昂不止一次地提醒过我,要我小心安娜,我都当做耳边风,结果……"
  "她毕竟是你姐姐啊。"冷翠虚弱地叹息。
  "我们不是亲姐弟,她是我父亲一个挚友的女儿,在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双亡,父亲就收养了她,在我十岁的时候,我的父母也在一次意外中去世,我很伤心,安娜承担了抚养我的重任,她经常安慰我,说一辈子都会照顾我,不离开我……"
  "她做到了。"
  "是,她做到了!我不是不知道她的想法,从读高中的时候就有所察觉,只要我带女生回来,她就会大吵大闹,后来我上大学,她知道吵闹对我来说无济于事,就自己折磨自己,只要听闻我谈恋爱,她就闹自杀,有一次抢救了十几个小时才抢救过来,让我懊恼之余真的不敢轻易去接触女生。但我从小到大,只把她当姐姐,也推心置腹地跟她谈过,叫她别这样,她就是执迷不悟,铁了心要跟我一辈子,四十多岁了还不想嫁人。她始终对我抱有幻想,直到我跟碧昂相爱,她才知道自己的幻想破灭了,从而做出种种出格的事,我跟碧昂曾经订过婚,婚礼还差两天的时候,她突然悔婚,我就知道是安娜在作祟,却又拿她无可奈何,干脆躲得远远的,将公司总部迁到香港……这次回来,我还以为她有所悔悟了的,结果她又故伎重演,再次将你置于死地,如果不是看在她从小到大对我的照顾上,我真恨不得杀了她,冷翠,我现在不敢回去见她,我怕见到她我会控制不住自己……"
  冷翠连忙说:"你千万别冲动,事情已经发生了,今后跟她保持距离就是了。"
  "我已经叫人把她赶出了天使之翼,让她搬到你姐姐的旧宅去了,那里已经装修好了,只是暂时住那,等我找到其他的住处,我会让她立刻搬走。"
  "别让她住我姐姐那里!不要,不要……"冷翠一听这话就哭了起来,情绪立即变得很激动,祝希尧连忙按住她,"好,好,不住不住,我马上安排人把她带到城里住酒店,别哭,翠翠,我都听你的……"
  冷翠哭叫:"我姐姐就是变了鬼,也不想见到她!"
  "我知道,我知道!"祝希尧拥住她,亲吻她的泪痕,哽咽着说,"你放心,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还有那些画,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你姐姐的画找回来,全都找回来,我要用这些画赎罪,祈求上苍不再降罪于我身边的人,我只想从此平静地和你生活,再也不被打扰。"
  冷翠这才渐渐安静……
  出院后,在祝希尧的悉心照顾下,她恢复得很快。好像情绪并没有受太大的影响,没几天就活蹦乱跳的了,而且似乎已经习惯祝希尧对她的呵护,不再抗拒他的亲近,有时候还会不经意地撒娇,搂着他的脖子说:"甲壳虫,你这只臭虫,哈哈……"
  而他却很享受她的喋喋不休,很多时候,他并不回应,看着她在耳边叽叽喳喳的样子,他总是由衷地欣慰和喜悦。谁说感情不可以培养。
  至于冷翠流产后情绪并没有受太大影响,祝希尧是理解的,毕竟她还那么年轻,自己都还是个孩子似的没长大,就要她进入做母亲的角色的确是有些强人所难,很多事情顺其自然比较好,在生孩子这件事上,他决定不再勉强她。但就他本身来说,还是难以释怀,一个活生生的小生命,眨眼工夫说没就没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给他。
  每天深夜,或者清晨,他一个人徘徊在还没建成就被迫停工的游乐园,深深的哀痛就如网一般笼罩着他。他与其是为失去的骨肉伤痛,不如说是为自己的悲剧人生感伤。尤其一想到那些下落不明的画,他总感觉碧昂在埋怨他,很多个夜晚,他在睡梦中都被她的哭泣声惊醒,"Jan,替我找回那些画,求你了……"
  没错,他是恨她,可恨了这么多年,不但没有求得心灵解脱,反而变得越来越虚弱,虚弱得让他几乎无力再去爱了。恨原来是这么的可怕!很多事情也许并非如他想象,当年她悔婚,除了安娜从中作梗,她自己肯定也有难言的苦衷,她瞒着他,也许是为了他好。她的善良,他不是才了解到的。这一点很好地继承到了她妹妹的身上,冷翠,也如碧昂一样的善良。从出院到现在,她绝口不提姐姐的画,有时候他提起,她总是反过来安慰他,"Jan,忘了那些画吧,很多东西属于你就属于你,不属于你,怎么找都找不回来的,况且那些画曾经帮到了你的事业,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再昂贵的东西,是要用在有意义的地方才能显出其价值的,你因那些画而创业成功,那些画也就从有价变得无价,这也应该是姐姐愿意看到的。"
  每每听到这样的话,他总是感动得无法言语。
  两人到巴厘岛度假的时候,她还是经常劝他,"别跟自己过意不去,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欢看你皱眉头,既然留在你身边,我就希望你开心一些,好不好?"
  那一刻,他差点就脱口而出:"你爱我吗?"
  但是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了,现在还不是讲这话的时候。他希望她有一天主动给予他回答。而冷翠呢,其实那一刻她也在心里猜测,他是想说爱我吗?如果他说爱我,我该怎么回答?也说爱他?我爱他吗?
  在巴厘岛的每一天,她都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祝希尧把冷翠带到巴厘岛度假是因为意大利的冬天很冷,而冷翠流产后身体又很虚弱,他正好要到印尼谈生意,就顺便把她带过来了。出乎意料,冷翠很喜欢南太平洋温暖和煦的阳光,整日泡在沙滩上,晚上回酒店了也要偷偷溜出来跑到沙滩上玩沙子,听涛声。她白皙的肤色很快晒成了小麦色,显出健康的气色,身着比基尼的时候,窈窕的身段尤显得性感迷人。
  祝希尧笑着说:"早知道你这么喜欢海,我就应该带你到夏威夷,明年夏天,也可以带你到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那里蔚蓝色的海岸会让你舍不得回来。"
  "普罗旺斯?"
  "是啊,薰衣草的故乡,很美的。"
  冷翠瞅着他,差点就说出,"我知道那个地方,姐姐的日记里有提过",但她保持了沉默,她知道碧昂已经是他心里难以愈合的痛,何必硬生生地去揭他的伤疤?现在她必须格外小心,不要轻易提及过去,尤其是那些画,因为他抑郁的表情会让她格外心痛,她发现自己越来越频繁地为这个男人心痛。
  "那你明年带我去普罗旺斯吧。"她挽住他的胳膊说。
  "好的,明年一定带你去。"他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说这话的时候,正是午饭刚过,他们在酒店门前的沙滩上散步。阳光炽烈地照耀着白色沙滩,海浪闪耀着迷人的金光,一层层地涌向岸边,一切都跟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异常,好似所有的诺言都会实现,所有的猜测都会成为可能,明天一切都会继续。
  终有一天,他会问她:"你爱我吗?"
  她会含着泪回答:"是的,我爱你!很爱你!"
  这一天真的会到来吗?还有可能吗?
  两个小时后,一场人类空前的灾难否定了这个可能。
  当时,祝希尧正在酒店午休(他一直就有午睡的习惯),冷翠在沙滩跟一个金发小女孩玩得不亦乐乎,两个人堆城堡,捡贝壳,完全没意识到灾难在刹那间降临。还是小女孩发现的,她指着大海说:"阿姨,看,好高的浪啊……"
  冷翠顺着小女孩指的方向望去,当即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只见大海的尽头掀起四层楼高的巨浪,形成一堵水墙,气势汹汹地直往岸边卷来。
  "不好啦,海啸,快跑啊!"沙滩上有人惊呼,人群立即四散奔逃,小女孩的父母就在旁边,抱起她也跟着往岸边跑,小女孩的妈妈还扯了下目瞪口呆的冷翠,"还愣着干什么,快跑!"
  冷翠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也跟着跑。
  可是才跑了几步,她停住了,Jan!他还在酒店!她几乎想都没想,折转身就往回跑,"你不要命了,快回来!"有人大声朝她大声呵斥。她没有理会,疯了似的往酒店方向狂奔,一口气跑到酒店大堂,哪还见什么人,除了满地的鞋子,一个人都没有。她冲进电梯,回到所住的楼层,走廊上也是空无一人,她拼命敲打着Jan的房间:"Jan!Jan!开门,开门啊!!"
  祝希尧睡眼惺忪地打开门,"干什么啊,着火了吗,这么大声……"
  冷翠喘着气,拉起他就往外面拖:"快走,海啸,海啸,快走啊……"
  "你神经吧,哪来的海啸。"祝希尧挣脱她的手又要回头去睡。
  "Jan,是真的,海啸,你看看外面……"冷翠几乎瘫倒在地,她已经没有力气跟他多说,直接把推他到窗口,拉开窗帘,"你看啊,海啸……"
  祝希尧拉起她就往门外跑。
  但当他们跑出酒店门口时,已经来不及了,水墙已经逼近沙滩,祝希尧当机立断,拉起冷翠往回跑,"快上顶层,"酒店一个身穿制服的服务生在旁边大喊。酒店总共才五层,别墅型的酒店都没有建很高,上到顶层才发现,上面已经站了好些人,有游客,也有酒店工作人员。没有人哭泣,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人们被巨大的恐惧吓得忘了哭,大家眼睁睁地看着水墙呼啸着卷上岸,三秒钟都不到就吞噬了沙滩。
  "别害怕,冷翠,别怕,"祝希尧紧握着冷翠的手,给予她坚定的力量,"抓紧我的手,千万别松开,任何时候都别松开……"
  冷翠这个时候已经不抱生还的希望了,只是流泪,"没想到,我会跟你死一块。"
  "是啊,我也没想到。"祝希尧也已绝望,他侧转身紧紧拥抱住冷翠,亲吻她的耳根,突然狠狠咬住她的脖颈,那么狠,几乎要咬断她的脖子,冷翠疼得尖叫,"你干什么!……"
  "冷翠,看着我,看着我,"祝希尧抓住她的肩膀,整个眼眶通红,"我留下这个吻痕是想告诉你,今生你是我的人,来世你还是我的,我凭着这个吻痕去找你,即便没有来世,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也可以一眼就认出你……"
  "Jan!……"冷翠箍着他的脖子痛哭。
  脚下剧烈地晃动起来。
  巨浪已经卷到他们的跟前。
  祝希尧用手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到旁边的人跌进漩涡,死亡的挣扎太可怕,他只愿将人世最美好的东西留在她的记忆中,他在她耳边拼尽全身的力气说:"我知道今生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等你说爱我,来世我找到你,一定要听你亲口跟我说'我爱你',冷翠,我一定可以等到来世的轮回,我爱你,冷翠,翠翠……"
  "Jan!"冷翠张口正准备说什么,口中涌进的全是海水,脚下已经失去平衡,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被卷进巨大的漩涡,世界瞬间陷入无边的黑暗……
  冷翠最后的意识只是听到他在说:"冷翠,我爱你!"

  第八章 三百朵玫瑰
  电视里不厌其烦地播着同一个新闻:2004年12月26日,印度洋发生史上最强烈的海啸,死亡和失踪人数持续攀升,到目前截止累计死亡人数已达……
  文弘毅一边吃着薯片一边看着电视,当是天方夜谭。12月26日,不正是昨天吗?昨天发生海啸?昨天他在同事的Party上喝多了,直到早上才醒酒,自己怎么被送回来的都不知道,一夜之间,世界就发生这么大的灾难,着实让他受惊不小。
  还好没有亲人在那边,否则会急死不可。
  房间里突然传来电话声,是他的手机。他跑进房间接电话,同事打来的,问他有没有亲友在南太平洋那边,那边可不得了,海啸啊,很少有生还的。文弘毅说已经知道了,并向好心的同事表示谢意,说没有亲友在那边。挂断电话,正欲回客厅继续看电视,忽然发现手机上有一个没有被阅读的短信,摁开一看,令他惊喜不已,冷翠发来的,就一句话:嘿,我现在在巴厘岛度假,好漂亮的沙滩,你在哪儿?
  足有两分钟,文弘毅没反应过来。
  稍微有一点点意识了,他颤抖地给同事回拨电话:"快告诉我,巴厘岛在不在南太平洋?"
  "上帝,你酒还没醒吧,巴厘岛是重灾区……"
  文弘毅手一哆嗦,手机差点掉地上,他试探着给冷翠拨电话,可是不通,手机那边没有信号,他扔掉电话就往门外冲:"冷翠!……"
  一连两天,没有任何消息。打电话到那边的大使馆,得到的答复是,伤亡和失踪的人数太多,暂时还无法统计人员名单。但文弘毅还是将这个消息通知了冷翠国内的亲友,他不知道她母亲的联络方式,直接打了个电话给方紫凝。
  "你说什么,冷翠她……她在巴厘岛?"紫凝接到电话差点背过气。
  文弘毅说:"是的,她在海啸前两小时给我发过短信,说她正在那边度假,现在我没法联络上她,那边的交通又中断了,我去不了,如果你有她的消息请立即告诉我,好吗?"
  "翠翠,翠翠……"电话那边传来紫凝的哭叫声,哪还听得进他说什么。文弘毅挂断电话,深陷在沙发内,捂着脸极力不让自己的情绪崩溃。他通知助手,密切关注巴厘岛那边的交通,什么时候恢复航班了,立即订机票。
  晚上,他频频做噩梦,梦见冷翠在无边的海水中挣扎,朝他挥舞着双手凄惨地喊:"弘毅,救我,救我啊……"
  文弘毅坐在卧室露台上流泪到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赶去佛罗伦萨找祝希尧的姐姐,冷翠不可能一个人去巴厘岛,她肯定是跟祝希尧在一起,他想问问有没有祝希尧的消息,结果,他看到什么?安娜,那个原本优雅美丽的女人披头散发,在房子里又哭又叫,文弘毅还没问出口,她就指着他大骂:"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诅咒上天,带走那个臭丫头就可以了,为什么把我的希尧也带走,他是我的希尧,臭丫头你凭什么跟他死一块,凭什么……"
  文弘毅尴尬地退了出来。
  刚出门口,就撞上一个年轻男子,很面熟,冲他笑了笑就径直走了进去。那不是丁律师吗?冷翠介绍认识过,他怎么到这来了?他也是来打听消息的?显然不是,文弘毅回头瞟了一眼,惊得目瞪口呆,丁晖竟上前拥住安娜连连亲吻她的额头,"娜娜,没事的,别太伤心……"
  地球的这边。巴厘岛。
  冷翠睁开眼睛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办法确认自己还活着。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帐篷内,空气混浊,旁边还躺着其他或昏迷或清醒的伤者,穿梭其中忙碌着的是佩有红十字标志的医务人员,一个有着灿烂棕发的护士见她醒来,非常友好地用英文跟她打招呼:"小姐,你醒了,感谢上帝!"
  感谢上帝吗?冷翠闭上眼睛,努力搜寻最后的记忆,"我知道今生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等你说爱我,来世我找到你,一定要听你亲口跟我说'我爱你'……"这是谁在说话?Jan吗?是Jan在跟她说话吗?
  冷翠挣扎起来,衣衫褴褛,踉跄着走出帐篷,满目苍凉,在一块不大的空地上,密密麻麻搭建了上百个帐篷,旁边的树林被夷为平地,只在淤泥中露出数不清的树根。而前方被一个山坡挡住了视线,天空仍然是炽烈的阳光,酷热难当,海风自山坡那边吹来,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腐臭味,几乎将她呛倒。
  "Jan!……"冷翠大声呼唤。
  没有人应她。帐篷间川流不息的是医者和伤者,还有寻找亲友的游客。冷翠也加入其中,一间一间帐篷地去找,去问。没有。
  "去山坡下的海边吧,那里躺着的人比较多。"有好心的人提醒她。
  冷翠折身就朝山坡走去,有点陡峭,费了好大的劲才爬上去,可是一爬上去她就失声痛哭,山坡下的确是很多"人"啊,都是躺着的,还套着蓝色的塑料裹尸袋。
  "Jan!……"冷翠狂奔下山坡。
  任何电影都没出现过这样"宏伟"的场面,上万具尸体摆在沙滩上,一排排,一行行,一直朝两边无限地延伸,触目惊心。无数失去亲人的幸存者穿梭在尸体中,一边哭泣,一边寻找亲人的面孔。
  冷翠也在寻找,烈日当空,她分不清脸上淌着的是汗水,还是泪水,每拉开一个裹尸袋的拉链,她都呼唤一声他的名字,上万具啊,而海边的打捞人员还在不断地运来新的尸体……
  肩膀连接脖子的地方突然传来锥心的痛楚,冷翠拉开衣领,好深的一个紫痕,"我留下这个吻痕是想告诉你,今生你是我的人,来世你还是我的,我凭着这个吻痕去找你,即便没有来世,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也可以一眼就认出你……"
  祝希尧的话依稀还在耳畔。
  冷翠坐在数不尽的尸体间号啕大哭:
  "Jan,对不起,我其实可以不必让你等到来世的,只是一个回答,你为什么到最后才说啊,我现在说,你听不听得到?Jan,没有来世的,我一直就不信来世,你给我留下这个印记,等于是给我烙下了永不磨灭的痕迹,这让我还怎么活啊,记得又如何,我们还是拥有不了彼此……你又没跟我约好见面的地点,就像你跟碧昂当年约了在叹息桥上见面一样,无论过多少年,我都可以去找你,可是你没有跟我约,只是个来世,茫茫人海,我怎么认得你啊,Jan!……"
  一个礼拜后,冷翠最终还是登上了返程的航班,除了肩膀上已成紫黑色的印痕,她什么都没带走,连祝希尧的尸骨都没有找到。通过当地的驻华大使馆,她只在失踪人员的名单上找到了他的名字,她问工作人员,"失踪"是不是还有生还的可能。
  对方只是摇头,"失踪……就目前看只是没有找到遗骨。"
  冷翠于是抚着肩头的印痕一路哭回了意大利。她本来是要回中国,但一想到这个样子无法面对母亲,只好回意大利。飞机上,她一直在心里默念:Jan,跟我回家,跟我回家,我带你回家……
  她希望祝希尧的魂魄可以听到她的呼唤,一路跟她回家。
  在漂浮的白云间穿梭,她相信他已经相伴而来,闭上眼睛,她能感觉到他正紧紧拽着她的手,嘶哑着声音哀求她,"翠翠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长眠,别让我寂寞的身躯在这陌生的异乡腐朽……"
  她只能落泪,看着身边白云浮掠,日落月升,她也在心里哀求他:Jan,放手吧,我必须远走,虽然飞机带走我的人,但我跟你的心不会相离,当夜晚降临,漫天的星星必在另一边照耀着你。为了生命,为了延续,我们中间总有人选择死亡或者选择离去,来世凭着你留给我的印痕,你一定可以找到我,我们在哪里永别,就在哪里相遇吧,只能这样。
  "Jan,对不起!"冷翠泣不成声,狠狠咬着自己的手背。唯有如此,才能缓解颈上的剧痛,那痛仿佛连着血脉,每一个细胞都在剧烈地分裂,什么叫做心神俱裂,这就是啊!一直到飞机平稳地降落在佛罗伦萨机场,她才恍然意识到,她真的已是孑然一身,她把他丢在了巴厘岛,她丢失了他,从此这个世界没有了他。
  天空阴沉,刺骨的寒风夹着冰雨无情地抽打着她满是泪痕的脸,她头晕目眩,就在要倒下时被一双坚实的臂膀稳稳地托住。是文弘毅。到机场来接她的只有他。此前,通过中国驻印尼大使馆,文弘毅已经确定了冷翠在生还者之列。他们这批生还者都是统一由印尼方面派专机送返意大利的。
  "弘毅,我怎么活啊,告诉我,我该怎么活……"冷翠哭倒在文弘毅的怀中。
  "冷翠,坚强点,你能行的!"文弘毅差不多是抱着将她带出了机场,刚出大厅,一个黑衣棕发的女人箭一样冲向她,文弘毅还没反应过来,那女人就抓起冷翠的头发使劲往下扯,尖叫着:"婊子,你还我弟弟,你这个婊子,是你杀死了他,我今天要你偿命……"
  一边扯,一边狠狠扇冷翠巴掌。
  文弘毅已认出她,试图掰开她的手,"你放手!警察,警察!!……"
  机场保安迅速奔了过来,也加入到解救冷翠的行列中,安娜的手是掰开了,可冷翠的头发却被扯下一大缕,她根本就没有反抗,望着歇斯底里的安娜呵呵地笑,"来吧,来杀了我,求你现在就杀了我……"001年3月9日 星期五 普罗旺斯阿尔小城
  有时候我真想杀了自己,当我亲手把孩子交给修道院的嬷嬷后。我不得不这么做,因为有人不想这个孩子留在世上。
  我跟嬷嬷说:"请你把她交给一个可信的人吧,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甚至连我都不要告诉,我怕我控制不住去看孩子,从而暴露目标……"
  嬷嬷抱着孩子走的那天,我站在薰衣草花田里,哭到昏厥。
  我终于理解当年生母将我送人的苦痛了,不是情非得已,谁会舍得将自己的孩子送走啊。孩子出生在修道院,神父亲自接生,"上帝,多么漂亮的女儿!"当嬷嬷将孩子抱到我眼前时,我也是哭得不行。
  这是我和Jan爱情的结晶,即便要我拿生命去交换,我也会毫不犹豫。所以我宁愿忍受骨肉分离的痛苦,也要让她平安地在这世界长大。原本我没料到那女人要杀死这孩子,直到那天我收到一封秘密来信,信上只有一句话:赶紧带孩子走,她追来了!
  信没有署名,但一看字迹我就知道是谁写的。
  果然,孩子送走两天后,她派的人来了,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修道院。四处打听孩子的下落。我真庆幸及时送走了孩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美丽的普罗旺斯,在那个女人的阴谋下,竟也杀机重重。
  我知道她为什么想杀死这孩子。
  她害怕因为孩子的存在,Jan会义无反顾地奔向我。
  但是她怎么不害怕上帝的惩罚?
  可怜我连孩子的照片都没有一张,只记得孩子左边的臀部有一块不大的红色的胎记。感谢上帝,就凭这个胎记,我将来也一定可以找到这孩子的。我给她起名:祝遥。寓意很明显,"遥"跟"尧"谐音,而Jan的中文名字就叫祝希尧。
  叫什么又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你自己才是最重要。我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丢失的"自己",很小就丢失了,怎么找都找不回来,我总是做着违背自己意愿的事,直到遇到了Jan。我发自内心地想要跟他在一起,因为他从不勉强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而在他面前,我也无需掩饰自己,真实地给予他最真的爱。
  可最终,我还是失去了他。
  无论我是以什么理由离开,对他而言,我就是个罪人。
  所以今生,我不能再见到他,我怕他没有杀掉我,我就先将自己杀死在他面前。我决定离开普罗旺斯。能去哪里呢?我早就无家可归。这时候,我想到了杜瓦叔叔,他的酒庄不就在附近的一座古堡吗?不知道他现在是在酒庄还是巴黎,母亲,不,那个可耻的女人还跟他在一起吗?我已经六年没有见过杜瓦叔叔了,我很想去看看。
  Jan不会找过去的,他不知道杜瓦的酒庄。
  离开的那天,正好是当地的薰衣草节,附近的居民都在田里快乐地收割薰衣草,将薰衣草进行着各种加工,晚上还有热闹的聚会。我无缘参加,坐巴士到小镇,再从小镇坐火车去杜瓦叔叔的酒庄。出乎意料,杜瓦叔叔很欢迎我的到来,"碧昂,我的乖乖,你终于来看我了!"杜瓦叔叔坐在轮椅上朝我伸出热情的臂膀。
  他怎么坐在轮椅上?
  后来我才得知,杜瓦叔叔好几年前就中风瘫痪,下半身失去知觉,已无康复的可能。而他所谓的妻子,我所谓的母亲,那个可耻的女人也早就将他抛开,一个人搬到热闹喧哗的巴黎去住了,据说已经两年没有回来过,之所以没有同意离婚,杜瓦叔叔不说,我也知道她是因为惦记着杜瓦叔叔不菲的身家而维持着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杜瓦叔叔一个人守着空寂的酒庄和数万顷的葡萄园,其寂寞可想而知,难怪我的到来让他那么欢呼雀跃,令人心酸。
  杜瓦叔叔年轻的时候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因为显赫的家族,他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长年混迹于巴黎、罗马,声色犬马地过了很多年。据他说,他的情妇最多的时候有二十几个。母亲当年可能也是其中之一,至于为什么那么多女人,他唯独选择了母亲,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了。而对于家族传下来的酒庄,他却甚少过问,为此他几乎跟老父亲断绝关系,因为他是家族中唯一的男性子嗣,原来还有个妹妹的,后来也死了。作为家族产业唯一的继承人,他父亲对他寄托了很高的期望,可是期望越高失望越大,杜瓦叔叔天性叛逆,根本无心经营酒庄。直到他父亲去世,酒庄日益衰败,眼看着就要被人吞并的时候,杜瓦叔叔醒悟了,及时地回来倾尽全力挽救了酒庄,并很快重振其威风。母亲嫁给他的时候,正是酒庄如日中天的时候,但是母亲一直就不怎么喜欢待在偏僻清静的酒庄,她喜欢热闹,喜欢浮华,在杜瓦叔叔没有瘫痪之前,为了财产着想她还是很"规矩"地守在酒庄,丈夫瘫痪后,对不起,她没有理由还守在这,就等着老头子赶紧死,死了她再回来继承遗产就可以了。杜瓦叔叔当然明白这个女人的无情和险恶,但对于一个行动不便的花甲老人来说,又能怎样呢?他也曾想过住到巴黎去,监视妻子,虽然人在这边,他却很清楚她在巴黎胡作非为,但人一老,反而不愿意离开自己生长的地方,况且去了又有什么用?他能管得住逍遥自在的妻子吗?
  杜瓦叔叔自嘲地跟我说:"呵呵,你母亲现在有很多情人,跟我年轻时候一样,报应啊……"
  报应?母亲相信报应吗?
  杜瓦叔叔说他就曾问过她,"你不怕遭报应吗?"
  她回答:"傻子才会相信报应,我只要我想要的。"
  但是杜瓦叔叔现在却相信报应,他说:"我年轻的时候,谁都管不着我,父亲那个时候甚至派人将我从巴黎绑了回来,但没几天我又跑了,现在好了,不用谁来绑我,我下半辈子彻底困在了葡萄园,乖乖,你说不是报应是什么?现在虽然也没人管我,但我也管不了任何人,连自己的老婆也管不了,不是报应是什么?"
  我正想劝慰他几句,他连忙阻止:"别同情我,乖乖,我不需要同情,因为我没觉得现在有什么不好,我已经越来越迷恋父辈们种下的这个葡萄园,太美了,我每天都得在园子里转两圈才会心安,看着葡萄一颗颗由绿色变得紫红,然后送到酒庄被酿成这世上最甘醇的佳酿,没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了。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死也不愿意离开这,当年二战爆发,德军频频在庄园附近投下炮弹,所有的人都跑光了,就父亲没跑,后来父亲去世,他也坚持要将自己埋在葡萄园,我肯定也是这样的,乖乖,要不要我带你到我的墓地去看看,就在葡萄园的尽头。"
  杜瓦叔叔还是习惯称呼我"乖乖",从小他就是这么叫我的。我也很喜欢跟他在一起,在我眼里,他是个幽默的充满智慧的老头,而且还很开朗,成天笑呵呵的,对什么都不计较,都没看在眼里,其实什么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高智商我可是再熟悉不过的,所以在他面前我从不掩饰自己,更不敢撒谎,他的眼睛可以洞悉一切。他问我为什么突然来看他,我就把自己的遭遇简单地告诉了他,包括被迫送走女儿,逃避Jan,统统都告诉了他,他说:"乖乖,住在这吧,再也别离开,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
  我现在就住在杜瓦叔叔的葡萄园,房子很古老,建在一个山丘上,据说有两三百年的历史了,算是座不小的古堡。在法国,这样的古堡很多。但我一点也没觉得这阴森,相反,无论待在哪个房间都能沐浴到灿烂的阳光,每个窗户都可以望见一望无际的葡萄园,杜瓦叔叔说,他就是这房子里出生的。
  但我还是想念着Jan,害怕他找过来,又希望他来。
  自从悔婚,我就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我可以想象他对我的仇恨,做梦都梦见他绝望的目光像剑一样刺向我。可怜的Jan,他还不知道他已经有了个女儿呢。女儿长得很像他,尽管送走的时候还不到百日,可那眉目,跟他完全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也很想念女儿,不知道嬷嬷把她送到哪去了,幸亏不知道,如果知道我肯定不顾一切地跑去找她了,因为每夜我都梦见她在啼哭,哭得我的心都碎了。那个女人肯定还在寻找着孩子的下落,因为这孩子将是她最大的威胁。上帝啊,请保佑我的女儿吧,把所有的灾难都降落到我的头上,哪怕是让我去死,我也毫无怨言。
  然而,上帝会永远保守秘密吗?Jan会永远蒙在鼓里吗?我很怀疑。
  果然,昨天下午,我正从葡萄园散步回来,佣人告诉我,说有人在客厅等我,我顿时就慌乱起来,谁会知道我在这?
  啊,他来了,当他从山丘上一步步朝我走来时,我只觉得天旋地转,他终于还是找来了,Jan,你终于还是来了……
  ……
  这是冷翠所能看到的姐姐的最后一篇日记。
  为了这本日记,她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几乎让自己的双手烧焦。
  从巴厘岛死里逃生回到佛罗伦萨,她借住在文弘毅的公寓,终日以泪洗面。文弘毅为此专门请了假在家陪她,好几次夜里醒来,他都见她一人在厨房转悠,目光直盯着墙上的刀,那万念俱灰的样子实在骇人。文弘毅胆战心惊,经常跟她谈心,试图让她从悲剧的阴影中走出来,他跟她说:"如果祝先生天上有知,看到你这个样子,他会很不开心。"
  "他看得到我吗?"冷翠目光呆滞地反问。
  文弘毅怜惜地拢拢她枯黄的乱发,"如果人有灵魂,他就看得到。"
  冷翠一听这话就哭起来:"我,我经常听到他在叫我,一闭上眼睛,他就叫我,你说那是不是他的灵魂……"
  文弘毅定定地看着她:"冷翠,你要坚强!"
  "可是我梦不见他,好奇怪,我只能感觉他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呼唤,却怎么也梦不见他,我有好多话要跟他说的,一直没说以为还有机会,可是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我连他的遗骨都没带回来,他连个墓都没有啊,我怎么跟他说话?弘毅,我受不了这打击,忽然觉得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连上帝都不会宽恕的错误……"冷翠揪着文弘毅的衣袖,红肿的眼睛几乎已流不出眼泪,自从巴厘岛回来,她天天哭,夜夜哭,如此没节制地哭下去,文弘毅担心她的眼睛要瞎掉。但他无计可施,劝不了她,救不了她,心里一点也不比她好过,毫无疑问,她爱上那个男人了,而她浑然不觉,深陷内疚根本没有意识到那个男人已经深植她生命。
  失去对手,文弘毅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她对那个男人的思念让他害怕,更有些灰心,他有可能超越那个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吗?即便如此,他却没有勇气提醒她,怕她一旦觉醒,一生都难以忘怀。而事实上,冷翠已经不指望自己会在余生将那个男人忘掉,是不是爱情,如文弘毅观察的那样,确实没有深入地去考虑,但经历这样的生离死别,纵然不是爱情,也不是那么容易忘却的。
  她忽然提出要去趟天使之翼。说是有东西落在那了,得拿回来。文弘毅要陪她去,她婉拒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去解决。"
  安娜在客厅的楼梯上拦住了她。
  "你还有脸来?"安娜居高临下地瞪视她。
  "我来拿回我的东西。"她并没有畏惧的意思。
  安娜冷笑:"你有什么东西在这儿?"
  "我姐姐的日记,还有Jan给我买的那幅画,我只要这两样东西。"说着,冷翠绕开她,看都不看她,径直上了楼。可是她找不到那幅画了,日记也不翼而飞,她慌忙奔下楼,安娜坐在壁炉边的沙发上,裹着披巾,抱着一只白猫瞅着她笑,"你找不到的,那幅画本来就不属于你,至于你姐姐的日记嘛,"她从背后的靠垫里拿出一个红皮本子,"是这个吗?"
  "是的,还给我!"冷翠奔过去就要抢。可是来不及了,安娜手一甩,日记不偏不斜直接飞进了熊熊燃烧的壁炉。"姐!"冷翠惨叫,扑到火边,伸手就往火里抢日记本,安娜却起身用脚狠狠踩住她伸进去的手腕,冷翠的手活生生地被压在火堆里烤,空气中立即弥漫着皮肉的焦味,冷翠还来不及挣扎就昏厥过去。
  冷翠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壁炉边的地毯上,而火堆里的日记本已经烧得所剩无几,她感觉自己的手也在燃烧,仍然不顾一切地爬到壁炉边将最后没有烧掉的几页日记抢了回来,死死拽在手心。安娜抚摸着怀中的猫,笑得像个巫婆,"好忠心的妹妹,真是难为你了,你们姐妹俩还真是骨肉相连啊,哈哈哈……"
  冷翠扑在地上抬起下颌看着她,"你……会遭报应的……"
  说完这句话,她头往下一栽,又昏了过去。好像没有过多久,她仅存的意识中,感觉有人在翻她的身体,一个年轻的男人在说话:"你简直是疯了!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如果祝希尧还活着,他会杀了你!"
  "他死了,被这个女人害死的。"
  "是海啸,关她什么事!她也是受害者!"
  "那我呢,我是受益者吗?我为他付出了三十年的爱,得到的是什么?耗尽了青春,到头来一无所有,连个爱的名分都没有!!"
  "我呢,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年,我又得到了什么?你甚至从来没说过你是否爱我……"
  "我没有爱,没有爱,上帝赐予我美貌,却没有给予我爱的机会,我是上帝的弃儿,从来就没有得到过他的爱……"
  "难道只有他才可以爱你吗?"
  "是的,我的命运三十年前就跟他连在了一起!"
  "我无话可说,你继续发疯吧,我送这可怜的女孩去医院。"
  "……"
  冷翠出院的时候双手还缠着纱布。
  文弘毅接她出的院。
  "我在里面住了多久?"她问他。
  "差不多一个月呢。"文弘毅说。
  她就不再说话了,此后很多天,她陷入沉默,没有再哭。可是她的沉默却更让人害怕,在她发愣的时候,文弘毅几乎不敢跟她直视,那目光中决绝的力量像匕首直捅进人的心。他跟她说什么,她都像心不在焉。连他对她说"你母亲要来了",她都像听不懂似的,雾蒙蒙的眼睛瞅着他发愣。
  文弘毅看着她直摇头,补充说,"你母亲后天到,方紫凝送她来。"
  她这才反应过来,倏地瞪大眼睛,"她过来干什么?"
  "你老不打电话回去,你妈肯定担心了,坚持要过来看看才放心。"文弘毅说。
  "不,不,她不能来,无论如何不能来!"冷翠一下就从沙发上跳起来,"我没有办法面对她,我得走,走得远远的……"
  "你能走到哪去?"
  "这是我的事情,跟你无关。"
  "逃避不是办法,冷翠!"
  "不要你管!不要你管!"她连连摆着头,痛哭流涕。
  文弘毅叹着气,一脸的失落:"有一件事情你必须相信,这世上不是只有一个人爱着你。"说完他起身回房,上楼梯时又跟她说,"你母亲后天到,去不去接,你自己看着办吧。"
  晚上,已经很晚了,文弘毅仍听到隔壁冷翠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时而在低声哭泣,时而自言自语,第二天早上他敲门进去,发现她竟睡在地毯上,问她怎么睡地上,她说这样可以听到脚步声。
  "什么脚步声?"
  "Jan的。"
  "……"
  她披头散发坐在地上,目光像摇曳的烛火忽明忽暗,说得跟真的似的:"我认得他的脚步声,躺在床上的时候听不太清,可是躺到地上却可以清楚地听得到,很轻很轻,好像生怕吵醒我,但我还是感觉到他推门进来,在我身边一直徘徊……我很想睁开眼睛,可又怕他发现,怕他从此不再来找我。他一定是怨我的,把他一个人丢在巴厘岛,也许是沉在海底,也许是躺在岸边淤泥里,他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怎么忍受得了?弘毅,我好想找他回来,我昨晚闭着眼睛跟他说,我想去巴黎,他始终没有回答,是要我去还是不要我去呢?"
  她完全是在胡言乱语了。
  文弘毅看着她,只是说:"刚才我接到印尼方面的电话,说在巴厘岛发现几具华人的遗体,正在做DNA鉴定……"
  已经是冬天了,佛罗伦萨的机场冷得彻骨。风很大,冷翠尽管裹着大衣和披巾还是冷得发抖。文弘毅穿的是深棕色皮大衣,有毛领的那种,戴着副墨镜,站在机场大厅里显得格外气宇轩昂,酷得不行。冷翠看到他一直在往口袋里摸,估计是摸烟,但这是在公众场合,他不敢抽。飞机已经晚点两个小时,他等得有点心焦。
  冷翠也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母亲突然来意大利,怎么面对她啊?听文弘毅说,母亲在国内得知巴厘岛发生海啸,而冷翠就在岛上,当下急得昏死过去,后来,尽管文弘毅告知冷翠安然无恙,母亲还是半信半疑,坚持要来意大利亲眼见见女儿才放心。而冷翠一直不敢跟母亲电话联系的原因是害怕她追问姐姐的事,还有小姨,如果母亲问起来,冷翠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
  "到了!"文弘毅突然拉起冷翠就往接机口跑。
  陆陆续续的旅客走出来。
  冷翠的心揪得发疼,紧张地盯着接机口,一个娉婷的黑衣女子进入视线,那不是紫凝吗?她搀扶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朝这边走来,冷翠有好一会没有回过神,那是母亲吗,才多久不见头发竟全白了!她记得她出国前,母亲虽然也苍老,但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瘦弱苍白,走路都要人扶,你看她现在颤颤巍巍的样子,走在偌大的机场大厅单薄得好似一阵风就给吹了去。
  "妈!"冷翠直直地望着母亲,一步也挪不动。
  母亲蹒跚着脚步来到她面前,老泪纵横,甩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冷翠脸上,"你这没心没肺的,我白养你了,你想让我死啊,枉我为你牵肠挂肚,你却连个电话都不打,你想要我死就直接说,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折磨我,我白养了你这么多年,你这个没心肝的,良心被狗吃了……"
  一边的方紫凝和文弘毅连忙过来拉冷翠。母女俩拉拉扯扯,哭了很久才渐渐平静,文弘毅开车将母女俩和紫凝接到了自己的公寓。突然住进四个人,本来不算大的公寓一下就拥挤起来。冷翠很过意不去,表示马上到外面租房住,文弘毅说,"翠翠,你这是揍我吧,平常我一个人住,冷清寂寞得要疯掉,你们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没事,如果你觉得挤,我在威尼斯那边还有栋大房子,一直空着,要不我们一起搬过去?"
  冷翠说:"你买这么多房子干什么?"
  文弘毅尴尬地笑:"原来是准备和……和莫莉结婚住的,谁知道她把我甩了,房子就一直空着,自己也不想住进去,你们不来,我计划卖了的……"
  "唉,"冷翠叹口气,"你比我也好不哪里去,怎么也这么倒霉。"
  "我不这么认为,认识你是我幸运的开始,你不知道,我的两个设计刚刚在巴黎获奖,我想是你带给我幸运。"文弘毅目光炯炯地看着冷翠。
  冷翠反应很快,连忙岔开话题,叫来紫凝,"紫凝,你这半年在国内过得怎样?楚楚呢,你们都还好吧?"
  紫凝说:"我很好,楚楚嘛,不一直那样吗,我来的时候硬要跟过来,说是把生意做到意大利来……"
  文弘毅马上接过话:"做生意?什么生意,来意大利可以跟我合作哦。"
  冷翠和紫凝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他。
  紫凝哧哧地笑:"她做的生意只怕你做不来的。"
  "怎么会呢,我最近是想投资做点别的生意,一直找不到合适的项目。"文弘毅根本不知道楚楚是做什么"生意"的。
  冷翠横他一眼:"拉倒吧,你要做这生意,我立马挂了你!"
  但她还是同意搬到威尼斯去住,四个人挤在一间不足百米的公寓确实很不便,而且她也想远离佛罗伦萨,仿佛空气中还残存着他的气息,那个山冈上的天使之翼,仍有他深情的注视……她以为他已经走到很远,那个世界她目前无法触及,可是越远越想念,无边无际。这是爱吗?她开始审视这个问题。但她宁愿放弃这样的猜测,因为她很怕一旦猜测成事实,她会更加坠入痛苦的深渊不能自拔,一个人已经离去,才发觉已爱上他,这世上还有这么残忍的事吗?不要想了,真的不要想了!人生还很漫长,还有很多的事等待她去面对,母亲就是她目前最大的难题。此番来意大利,她肯定要去见妹妹,冷翠的小姨,碧昂的那些事还有可能瞒得住吗?
  果然,从佛罗伦萨搬到威尼斯的当天晚上,母亲就跟冷翠摊牌:"带我去见你小姨,我要问问她,好端端的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
  文弘毅在威尼斯的这栋房子正位于里亚托桥的对岸,站在露台上可以望见圣马可广场上的教堂,还有塔楼,鸽群,算是黄金地段了。房子属于联体的那种,上下四层虽是独栋,两边却都连着同样的小楼。房子里装饰很简单,但隐约透着华贵,光看那暗红色的实木地板和耀眼的水晶吊灯就知道这房子造价不菲,还有那占了整面墙的蓝色落地窗帘,随风扬起,极具异国风情。
  "你还真阔气。"冷翠对文弘毅刮目相看。
  文弘毅苦笑着摇头:"我算什么阔气啊,这房子还是前年跟朋友合伙做生意赚了点钱买的,搭进我大半的身家了。"
  紫凝屋里屋外地跑,显得格外兴奋:"我特别喜欢这房子的窗帘,好有风情哦。"
  "到了晚上你们再看,更有风情。"文弘毅说。
  但冷翠此刻绝对没有心情来领略威尼斯的风情,她的目光落在独坐在一旁发呆的母亲身上,老人手里抚摸着碧昂的照片,一遍又一遍,干涸的眼睛似乎已经流不出眼泪,想必过去的三十年,母亲为失散的大女儿流尽了泪。来威尼斯前,冷翠带母亲去了一趟碧昂的墓地。母亲抱着冰冷的石碑也是流不出泪,混浊的哭声从肺腑中发出来,嗡嗡的,格外的揪心,那哭声后来一度成为冷翠想念母亲时伤心的梦魇。
  因为母亲才出院,身体还很虚弱,冷翠按照紫凝的交代给母亲吃药,母亲拒绝了,"我不吃,吃了有什么用,治得了我的身体,治不了我的心!"母亲边说边用劲捶打自己的胸口,捶得咚咚的响,"我这里痛啊,好痛,吃什么药都不管用的……"
  而当母亲提出要去见巴黎的小姨时,冷翠顿觉末日来临般的恓惶,因为她并不知道小姨的确切位置,巴黎那么大,上哪去找?她想到了阿丁,他是碧昂生前委托的律师,相交至深,没有理由不知道其养母的下落,以前冷翠曾问过他,他否认跟那个女人有联络,可凭直觉,冷翠断定他隐瞒了什么。
  非常凑巧,阿丁也在威尼斯。
  两人约在圣马可广场边上的一家希腊咖啡厅见面。冷翠先到,等了半个小时还没见着阿丁。她有些费解起来,不是说律师都是最守时的吗?咖啡厅有面落地窗,冷翠就坐在窗边,望着广场上起落的鸽群和如织的游人,忽然又想起了姐姐跟甲壳虫在叹息桥上的那个十年之约。她其实很想再去那座桥上看看的,可是她胆怯,害怕桥上旧日的风光刺痛自己的眼睛。
  这世上的变数太多,谁也约不了谁。爱情是经不起等的,为什么要定这么个约定呢?只为了证明彼此是真心相爱?证明又如何,即便都去了天堂,谁又认得谁?冷翠这么想着,悲从中来,没来由的思念自心底蔓延,甲壳虫,甲壳虫,她在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好像这么念着他就会出现在眼前一样。她只觉得胸口一阵憋闷……而就在此刻,她忽然发现了落地窗外的丁晖,正从广场边上的一辆黑色轿车中下来,他刚下来,车门里突然又闪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是个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穿着粉色的蓬蓬裙,一把扑到他的身边紧紧地箍住他的腿,听不到声音,感觉那孩子在哭泣,好似不肯放他走。
  冷翠诧异得张大嘴巴。
  阿丁结婚了?还有了孩子?
  没听说他有婚姻啊,而且他看上去也不像个结了婚的人,却原来连孩子都有了。冷翠很想出去看看,但估计丁晖不会乐意,因为冷翠见他生生掰开孩子的小手,强行把孩子抱回到旁边的黑佣手上,头也不回地朝咖啡厅这边走来。而那孩子却在黑佣的怀中又踢又打,哭得很凄惨。隔着很远的距离,看不清那孩子的面容,但冷翠却陡然一阵心痛,没有哪个孩子愿意离开父母的怀抱,碧昂,从出生就经历这样的人生苦痛,也就注定了她后来的人生不会有过多的阳光和关爱。
  "对不起,来晚了。"丁晖一坐下就连声道歉。
  冷翠理解地笑着摇头,"没关系,我反正一个人闲着没事,多等一会不碍事。"她本来想问问刚才那孩子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既不主动提及,就肯定有他的隐忧,人家的私生活,何必去自讨没趣。
  她直奔主题:"我想去巴黎,请告诉我碧昂养母的下落。"
  丁晖显出几分吃惊,因为她问得很直接,没有过程,只要结果,其语气毋庸置疑,非常肯定他知道那女人的下落。他盯着这女孩,好犀利的目光,一点也没有给人留余地的意思,她跟她姐姐碧昂太不一样了,碧昂是软弱的,虽然忧伤却很温柔,眼前这女孩却连温柔的影子都看不到。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既然她摊牌,他也没必要藏着。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冷翠咄咄逼人。
  但到底是律师,丁晖很镇定,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冷小姐,很多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冷翠接过话:"可我有权利知道真相,我母亲也过来了,她更有权利知道。"
  丁晖还是好言相劝:"我不告诉你是为你好,那个女人不太好对付。"
  "听你这么说,我还真想要会会这个女人了,"冷翠更加坚定语气,眉头紧蹙,"碧昂落到这个地步,那个女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准确地说,她就是凶手,是她将自己的女儿推向深渊,直至走向毁灭,即便你不告诉我她的下落,我也不会放弃寻找她……"
  "我怕你后悔。"
  "后悔也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无关。"
  "我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冷翠,你是碧昂的妹妹。"
  "可如果不知道真相,我会死不瞑目。"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真相呢?"
  "那被撕掉的两年的日记,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否则姐姐不会这么忌讳把它撕掉,而知道这两年发生了什么的人,只有她的养母……"
  丁晖叹着气直摇头:"我知道,我无力阻挡你的决心,可是冷翠,你姐姐既然刻意隐瞒那些事就肯定有她的理由,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还活着,没有必要再为那些尘封的往事让活着的人继续痛苦……"这么说着,丁晖的眼眶蓦地泛红,声音也变得哽咽,好似突然被什么东西刺到了咽喉,一字一句痛不可抑,"每个人有每个人既定的命运,这是上帝让你降临人间的时候就决定了的,谁也改变不了,就拿我来说,没有显赫的家境,一个人艰难地读完大学,以为生活会慢慢地好起来,却不想毕业后颠沛流离,四处碰壁,我想要改变命运,结果反被命运折磨。这么多年我一直就在受折磨,为死去的人,也为活着的人,所以我才想要赎罪,承受了很多不为人知的负担。如果我再将你拉入这个无底的深渊,我岂不是又在造孽,冷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我们都应该好好活着,不是吗?"
  冷翠怔怔地,她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
  "你是个好女孩,你跟碧昂一样,都是善良的女孩,上天赐予你们美貌和智慧,就必定要你们承受灾难,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碧昂没有逃脱那些灾难,我希望你能远离灾难,并且获得幸福,否则我会对不起碧昂。"丁晖说完叫来服务生埋单,并起身告辞,"很抱歉,我真的帮不了你,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尤其祝先生出事后,想必你非常痛苦,既如此就不要想太多,你母亲来了就多陪陪老人吧,还是那句话,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还要活着,懂吗?"
  一直到丁晖离开咖啡厅很久,冷翠还陷在巨大的迷乱中不能自拔。
  他为什么不肯说?真的是为了保护她?不,不,她不要受保护,她就要真相,活着的人即便要活着,也要活得明明白白,否则死去的人在地下也不得安息。没错,既定的命运谁都改变不了,姐姐安排她跟Jan相遇,又让她看到那本日记,不就是命运的安排吗?巴黎那个罪恶的女人没有理由还如此嚣张地活在这世上,这世上不会没有公道,不会没有!
  从咖啡厅出来已经是午餐时间,文弘毅给冷翠打电话,要她赶到一家名为"三百朵玫瑰"的餐厅去,说唐临风唐先生刚从罗马过来,新开了这家餐厅,请她去做客。冷翠赶过去的时候,餐厅正是营业高峰期,偌大的餐厅内座无虚席,不愧是三百朵玫瑰,餐厅每个角落都布满玫瑰,一走进去浓郁的玫瑰芬芳甚至盖过了红酒牛排的味道。
  唐临风设的私家宴在二楼的落地窗边,这回他没有穿唐装,而是一身蓝色休闲西装,也没系领带,浅灰色毛衣露出的衬衣衣领敞开着,显得非常随和温暖。文弘毅把紫凝也带过来了,冷翠坐在紫凝旁边,她跟唐临风不是很熟,虽然那幅画是从他那买的,但除了那次罗马打过交道两人没有再见过面。她很客气地问唐临风:"为什么这餐厅取名叫三百朵玫瑰呢?"
  "这个……"唐临风尴尬地笑着,好似不知如何回答。
  "我来告诉你好了,"一边的文弘毅自告奋勇,手搭在唐临风的肩膀上看样子又要拿他开涮,"是这样,唐先生此前一直在追一个佳人,可那佳人压根就看不上他,他不死心,天天给她送玫瑰,也不送多,每天一朵,一直送到了三百朵,结果呢……"
  "结果怎么样?"紫凝好奇得两眼放光。
  "结果佳人要结婚了,可惜新郎不是我。"唐临风呵呵地笑。
  紫凝也笑了起来,"所以你就取这么个名字来纪念她?"
  唐临风说:"也谈不上纪念了,生活中值得纪念的东西太多,哪里纪念得过来……"
  "是啊,你的风流韵事那么多,怎么纪念得过来?"文弘毅马上接过话。
  "你不要老是损我好不好,多少也在妹妹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我还要怎么给你面子,一说开业,马上带来两个仙女给你的餐厅增彩。"
  "谢谢,谢谢,两位仙女妹妹光临,在下不胜荣幸。"唐临风马上很得体地给冷翠和紫凝斟酒,四个人说说笑笑,气氛很是轻松愉快。言谈间,说到了人生的选择,文弘毅问唐临风:"如果要你在爱情和财富中选择一样,你会选择哪样?"
  "那还用说,肯定是爱情!"唐临风想都没想就回答,"你知道的,我前妻离开我后,我在外面玩了这么多年,从罗马玩到巴黎,又从巴黎玩到威尼斯,却从来没拥有过一次真正的爱情,多是逢场作戏,真是厌了也倦了。其实人生真正值得收藏的恰恰就是一份感情,财富什么的,死了都带不走,而感情却可以让你带着幸福和满足长眠,我估计我这辈子要死不瞑目了……"
  "你还死不瞑目呢,阅女无数,你死十回都知足了,就你这等恶魔还指望永垂不朽?"文弘毅从来就不放过他,没事就拿他开涮。
  "没错,我是恶魔啊,恶魔最喜欢天使。"唐临风早就习惯跟文弘毅的唇枪舌剑,说这话的当口,眼睛就正瞄着坐旁边的紫凝。其实从见面开始,他的目光就在紫凝身上流连了,文弘毅深知其秉性,警告他:"呃,你眼睛望哪呢,我可告诉你,这是我妹妹,你要是敢打她的主意,我可不饶你。"
  "你哪来这么多妹妹,一下冒出两个,让一个给我行不行?"
  "不行!"文弘毅态度坚决。
  唐临风装作恨恨的样子,说的是中文:"你小子也太不够意思,兄弟这么多年,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死不瞑目……"
  "谁死不瞑目啊?"紫凝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转过脸问。
  唐临风温情款款地看着她笑,"妹妹,是我。"
  "有这么老的哥哥吗?"文弘毅嗤之以鼻。
  正说着,冷翠的手机突然响了,电话那边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操着一口生硬的普通话:"请问是冷翠小姐吗?"
  "我就是,你哪位?"
  对方并未回答,只说:"请冷翠小姐来巴黎一趟吧。"
  冷翠猛地一惊,巴黎?
  "你是谁?"她警觉地问。
  "是南希夫人要我给您打电话的,两天后我在巴黎接您。"对方语气很冷淡,好像听不懂她说的话。
  "南希夫人?"冷翠没听明白,"哪个南希夫人?"
  "碧昂小姐的母亲。"
  仿佛一道闪电劈开沉寂的夜空,耳边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完全没有防备,冷翠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了般一阵发晕:"你……你刚才说什么,请再说一遍……"

  第九章 错过又如何
  两个月后的傍晚。佛罗伦萨天使之翼。
  已经是春天了,山冈上郁郁葱葱,繁花似锦。晚霞映红了半边天,将整个佛罗伦萨城区罩上了一层辉煌的金色。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红色大圆顶迎着晚霞,像一颗巨大的宝石在即将沉寂的天幕下熠熠生辉,教堂的钟声随着风声传到山冈这边来,悠扬中透着宁静,宛如天籁。
  可鸟笼状的天使之翼在晚霞和钟声的渲染下尤显寂寞。尽管这房子傲然伫立在最高的山冈上,但山头都是密密的树林,一到傍晚,天还没黑,整栋房子就已经笼罩在黑暗中了。房间里的灯永远比周围的邻居亮得要早。
  花园里的薰衣草还没到开花的季节。
  就如爱情,还没到盛开的时节,或者已经凋谢过。
  他站在花园门口,隔着镂花铁门望着园内熟悉的花草,很久没有摁门铃。天已经黑了,他仰起头来,高高的树梢上挂着一弯月亮,虽只是指甲似的一片残月,可清冷的月光,从斑斑驳驳的树叶中碎开来,明晃晃地洒了一地。他盯着树上地上碎碎的月光,茫然不知所措。多么熟悉的气息,以为今生都无法再回来看一眼的。但他回来了,一身浅灰色便装,拎着简单的行李,心,似乎还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来迎接她青春的面孔。他已经在激烈的颤抖了,那超负荷的剧烈心跳好似随时都会要了他的命,他努力镇静下来,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仿佛置身狂暴的沙漠,日思夜想的生命之源即将出现在眼前时,反而让他陡然虚弱到无力靠近一步。
  她是他前世的爱情啊,走过半生才降临,而他直到离别的最后一刻才意识到,他爱她,他原来早就爱上她!她就是他的生命之源!在跌入海啸漩涡的那一瞬间,他说的那句话她有没有听到呢?而她肯定以为他已经往生了,他不怕她难过,却怕她不知道他爱她。这比让他死十次百次都痛苦,因为碧昂就是带着这种误解含恨离世的,但他内心肯定还是有内疚的,所以才在冥冥中安排妹妹到桥上赴约,让妹妹替她验证,他是真的爱她,始终如一。
  他如了她的愿,却在不经意间爱上她的妹妹。
  可是那个傻丫头知道他爱她吗?
  一定不知道。她肯定以为他还爱着碧昂,没错,他是还爱着碧昂,但这爱已经埋葬在他心底了,死了的已经死去,活着还要活着。而正是冷翠,让九死一生的他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他在医院昏迷不醒的时候,潜意识里苦苦挣扎着,一定要亲口告诉她,"我爱你,冷翠,我爱你……"哪怕说出这句话即刻死去,他也毫无怨言。在这世上,有个人知道你爱她,而她也爱你,该是多么幸福满足的事情,否则他怎么活得过来,搜救人员在泥泞中发现他时,除了微弱的脉搏,他几乎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啊!
  他终于还是摁响了门铃,很快就有佣人探出头。
  "找谁?"一看就是新来的,不认识他。
  他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开门。"
  "先生,请问您找谁?"
  他暴怒:"开门!"
  这时旁边走过一个老园丁,闻声朝这边望来,顿时骇恐地瞪大眼睛,那样子像看见了鬼,张口结舌:"先……先生……"
  也是这样漫天繁星的夜晚。威尼斯。
  文弘毅陪紫凝逛完街一起回公寓,两人在楼下的水岸边站着说话。威尼斯的夜永远这么迷人,岸边的教堂、塔楼和横架于水面上的桥梁都被射灯照得通明,远看宛如水晶砌成。各种游艇和"贡多拉"穿梭在水巷间,"突突突"的声音伴随着的是一阵阵涟漪,水面倒映着的绚丽的灯光在游人的眼中不断变幻着色彩。
  "谢谢你,陪我逛了一天,"紫凝一身春装,迎风而立,尤显得楚楚动人,"难怪冷翠总说你的好话,呵呵……"
  文弘毅双手插在裤袋里,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是吗?她不说我坏话我就烧高香了。"说着他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啪"的一下,打火机的火光照亮了他年轻的脸庞,让他意外地显出怅然若失的神情,紫凝仰脸看着他,竟有一瞬间的失神。
  但她知道,这个男人不可能会多看她一眼。
  她犹自哀哀地笑着说:"翠翠,也不知道在巴黎怎么样了,打她电话又不通,还有阿姨,身体不好,如何经得起这折腾。"
  文弘毅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香烟。
  一缕缕烟雾袅袅升起,他的眼光追随着那团雾,逐渐在空中散开,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将它缓缓吐在空中,嘴唇孩子一样淘气地撅了起来,轻轻地吹散了那一团雾。
  "让她自己去面对吧,很多事情也只能自己去面对,即便没有出路,也是要面对的……就如我们每个人,最终都要化作这样一团雾,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不能放弃向往,每个人每段感情都有其存在的意义,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
  紫凝无语,思量着他话里的意思。
  他仍低着头,久久地盯着手中的那支烟,继续说:
  "人生其实有太多的事情难以面对,可心里认定的东西又必须要去面对,明知道是飞蛾扑火,就像漫漫长夜没有尽头,还是摸索着朝黎明的方向走去,那样一线光亮如此遥不可及,怕自己走完一生也无法望到。一生,好漫长啊,很多的苦痛也许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逐渐被淡化,可只有自己知道,若无法抓住那光亮,苦痛终究是存在心里的,很想对方能心有灵犀,从而给一些希望,哪怕是一个知会的眼光,但这种希望好渺茫,永远伴随着失望,直至最后绝望……这样的感情,也许拥有比放弃更痛苦,可即便拥有的是一块火炭,也总比在思念的寒夜中死去要强,人,都是不乏冒险精神的……"
  这样的话,才真的让紫凝难以面对。她知道这些话是他对另一个人说的,而她,也许终其一生只能是个倾听者。
  既是倾听者,也许保持沉默比较好。
  但在心底流淌着的河流此刻却冲破最后的防线,轰然在眼眶崩溃,怎么可以在他眼前哭,你凭什么在他眼前哭?她别过脸竭力不让他看到她流泪的样子,竟然还挤出一丝笑容:"冷翠……会知道你的这份心的。"
  文弘毅看着她,初春的寒意,使她的脸显得有些苍白,秀挺的鼻梁,忧郁的眼神,嘴角隐隐露出的寂寞,显得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凄美……他忽然一阵眩晕,哦,她不是"她","她"在巴黎呢。他深吸一口气,认真地看着眼前的女孩,说出来的话让她不流泪都不行:"紫凝,你是个好女孩,但我不是你值得依靠的人,相反,靠我太近,我怕会带给你伤害……"
  他怎么说得这么直接,都不给她留一点余地。
  她只是笑,尽管看上去更像哭:"我没想要靠近你,尽管我并不怕伤害。没错,从前我是喜欢依靠,把自己随意地交给那些给我温暖的人,后来才明白,并不是别人想给我温暖,而是我自己太需要温暖,就像一个在寒夜孤独行走的人,一盏微弱的灯光都会是他前进的方向……这么多年,我一直被那样的灯光牵着走,经常迷失方向,可是走到现在筋疲力尽才发现,原来没有一盏灯光是为我而点亮,我认命了……"
  "紫凝,你不要这样想,你会找到属于你的那盏灯的。"文弘毅看着她含泪微笑的样子颇有些不忍。
  紫凝迅速拭去眼角即将滴落的泪水,吸吸鼻子:"我没事,真的,我跟冷翠不一样,她从小就比我坚强,我总是动不动就喜欢落泪……"
  文弘毅一听到"冷翠"两个字,眼中的光亮瞬间黯淡下去,自行熄灭,又恢复了怅然若失的表情。他眼睛盯着紫凝,目光却不知道落在何处,整个眼神都是空的。仿佛灵魂已经出窍,威尼斯的夜这么美,仍然无法阻挡他深情的向往--巴黎。
  她……
  她是谁?
  一头褐色大波浪鬈发披散在胸前,细细的吊梢眉高高扬起,一双美目亮如星辰,脸上的肌肤吹弹即破,微微向上翘的嘴角透着与生俱来的傲慢和妖娆,那么鲜艳的口红擦在唇上一点也不俗艳,相反显出与其年龄不相符的性感和魅惑,按说她也不年轻了吧,五十岁是有了的,可是看上去绝没有超过三十五岁。
  一个人的生活境遇竟可以将年龄隐藏到虚无?
  都说传说中的妖精才是不老的,这个女人毫无疑问就是!
  且不说她的脸蛋,你看她的身姿,窈窕如少女,却又比少女多了份妩媚和丰腴,鹅黄色天鹅绒长裙胸口开得很低,露出连冷翠都不好意思看的迷人乳沟。一条银白色水貂披肩搭在肩头,配上璀璨的钻石项链,尽显其雍容华贵。
  而透过她身后的落地窗的纱帘,清晰可见远处蜿蜒流淌着的塞纳河,晚霞将河面映得分外绚烂,河岸举世闻名的埃菲尔铁塔、罗浮宫、戴高乐广场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壮丽非凡。没错,这里正是巴黎,全世界最浪漫的城市之一。
  冷翠这两个月一直住在位于凯旋门附近的一家豪华酒店,而这座跟凯旋门隔岸相望的奢华公寓,她今天是第一次涉足。周边都是世界上最声名赫赫的建筑,繁华中透着巴黎特有的神秘和浪漫,连空气都散发着令人眩晕的气息,也许是香水的味道吧,从进房间开始,冷翠就被若有若无的神秘芬芳熏得头发晕。
  冷翠所处的这个房间应该是会客室,其豪华程度简直让人叹为观止,华丽得令人窒息。落地窗边的太妃椅上半躺半坐着的正是尊贵的南希夫人,一身的珠光宝气,传说中的欧洲贵妇原来就是这样的。
  她来巴黎两个月,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
  "你叫冷翠?嗯,很像你母亲。"南希夫人见到冷翠说的第一句话还算客气。对了,她是有名字的,叫秦菲,不过她现在可不叫这名,她随夫姓杜瓦,名叫南希,旅居海外几十年,恐怕连她自己都忘了自己原来是叫什么名的吧。
  她优雅地端起佣人递过来的咖啡,微笑着打量冷翠,话说得很客气,却也很露骨:"真是很抱歉,一直到现在才见你,这两个月我一直在美国度假。我也是前一阵子才知道你来了意大利的,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的电话,迫不及待地把你叫了过来,你也迫不及待地想见我吧?"
  冷翠早有准备,不动声色地回答道:"谢谢姨妈肯见我,我想我比姐姐碧昂要有面子,我还活着呢,就见到了您,而她到死都没见您一面。"
  尊贵的南希夫人脸色有些许的变化,但随即就恢复常态,涂着闪亮眼影的眼睛忽闪了几下,露出妖精独有的诡异笑容:"好厉害的一张嘴!这点可不像你妈,你妈就跟个闷葫芦似的,别人说十句她说不了两句,看来她把你调教得不错。"
  冷翠马上接过话:"您也不像我妈,我妈再活十辈子也活不到您这份上,您把碧昂才调教得好,让她年纪轻轻就成为舞台上璀璨的巴黎巨星,也让她年纪轻轻就学会在男人堆里爬滚,她一定给您赚了好多好多的钱,而我呢,我一直就没怎么孝敬我妈,我常常连自己都养不活呢。虽然最后碧昂寻了短见,那也是怪她自己不争气,怨不得您的,做母亲的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呢?那种逼女卖身,剥其血汗,诱女吸毒,送女进疯人院的缺德事您是肯定做不出来的,碧昂转世为人也一定对您感恩戴德,做牛做马报答您,当然,前提是……您来世得是人……"
  笑,她竟然还在笑!
  "丫头,想要在我面前逞强,你还太嫩了点,别以为嘴巴厉害就了不得了,你跟你妈一样,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人。你妈这辈子也就是绕着锅台转的穷酸命,我帮她带大女儿,给她荣华富贵,你妈应该感激我才对,至于孩子最后寻了短见,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上帝,还能改变得了人的命运。我跟你妈就是例子,都是一个娘生的,命运不也不同吗?而你呢,这些事压根就跟你没关系,你跟碧昂连面都没见过呢,争个什么?我是她妈,养她这么大,她都没给我什么,你还指望能在她那里得到什么?"
  冷翠的耳朵里只是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从未听到如此疯狂有理的诡辩,对这么厚颜无耻的表白,她简直无言以对,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你……你是个疯子!"
  半天她才吐出这么一句话。火焰般燃烧的愤怒此刻已经占据了她的整个胸膛,但她还是极力在压抑着,逼着自己对这个无耻的女人说:"我今天不想和你争辩什么,再争,姐姐也活不过来了,我只是要一个真相,除此我什么都不要,我也从未想过会从姐姐身上得到什么,我唯一得到的是……"
  "她的男人!"南希夫人抢先道,"听说你刚到意大利就勾搭了碧昂的男朋友,不错啊,比你妈有出息,那位先生现在可不是一般的身家,你很有眼光,就凭这一点我不见你都不行。"
  她这么说时,脸故意仰着,对着冷翠笑逐颜开。
  冷翠觉得脑袋和耳朵都在轰轰地响,血液狂暴地冲击着太阳穴,她尽可能地克制自己,牙关紧咬:"你还是留点口德吧,人都死了,你不怕遭雷劈,也怕出门被车撞吧?当年若不是你拆散他们,他们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不祈求死者原谅,你还在这里理直气壮地挖苦人,我真是很惊讶,碧昂怎么有你这样无耻的母亲,这真是她命里的劫数。"
  不等老妖精反击,冷翠又抢先一步接着说:"我也佩服你的手腕,把我约到巴黎来,却把我和我妈撂下两个月不管,避而不见,你一定以为我们会知难而退,乖乖地打包回乡吧?你错了!既然我来,我就没打算空手回去,我要知道真相,要一个说法,好让碧昂地下也能安息!别想对我有所隐瞒,你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上帝也不会原谅,碧昂跟Jan分手后的两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即使不说,我也会找到真相的!"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她好像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胸口发闷,头晕眼花,她喘着气站起身一刻也不想多停留,转身就要走。但忽然又想起什么,转过脸看着这个倾国倾城的女人:"忘了叮嘱你一句,如果你还有半点的良知,最好对我妈保持沉默,不要让你的那些破烂事玷污我妈的耳朵,否则……"
  "怎么样呢?"南希夫人扬着眉,一点也没有妥协的意思。
  "怎么样?"冷翠冷笑,眼中喷着火恨不得将这女人燃成灰烬,"我会杀了你!听清楚没有,我会杀了你!"
  "那好啊,谁先死还不一定呢!"
  冷翠哼了声,转身就朝门口冲。南希夫人却在背后扔出一句:"丫头,我也要提醒你,如果你干扰到我的生活,我肯定会找你妈好好谈谈的,三十年不见了,我也很想念她,哈哈……"
  "无耻!"冷翠骂了句就冲出了房间。
  她已经竭力克制,可来自深层的那一阵刺痛和耻辱,使她浑身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她意识到自己远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如果她能,无论用什么手段,她早就做了。她控制住弥漫全身的战栗,尽力让自己的腰背挺直,因为那个女人可能在窗口看她呢,她决不能在她面前表现懦弱。
  一路失魂落魄。
  巴黎的夜却美得好像不似在人间。
  出生于法国南部的德岱在《风车小屋来信》一书的开头曾说:"我对喧嚣阴沉的巴黎毫无向往之心。"然而德岱最终还是来到巴黎,并在此终其一生。从古至今,从世界各地汇集到巴黎的年轻人都拥有各种梦想和野心,痛苦和绝望永远形影不离,然而正如利尔克曾说过的,"巴黎是一座无与伦比的城市。"
  此刻,漫步在塞纳河岸,冷翠却悲伤得无与伦比。堆积在心底的怨恨和委屈,洪水决堤般倾泻而出。泪眼蒙眬中,岸上灯光依然闪烁、熠熠生辉,河中风清水澄、优雅宁静。许多的名胜都集中在塞纳河两岸,游艇上都装备有强聚光灯,一束束白光放射出去,将两旁的景物照得通明,不但建筑物的外形清晰可见,连上面的装饰与雕塑也没漏过。这样的美景,她却完全没有心情欣赏。
  自从两个月前带着母亲来到巴黎,她每日都会在塞纳河畔游走。那个女人显然是要她们母女知难而退,将她们安排在最豪华的酒店入住,每天都有专人跟前跟后,带她们游玩,却始终不露面。开始冷翠不明其意,猜不到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后来逐渐明白了,那个女人是想在对决之前先在心理上拖垮她。
  冷翠不怕那女人使出的任何手腕,却害怕母亲承受不住真相的打击。这次来巴黎,冷翠并没有跟她讲明是来见南希夫人的,只说是来巴黎散散心,因为这是碧昂生活过的城市。母亲信以为真,倒也没有多心,情绪还算稳定,只是老说住这么豪华的酒店太浪费,而且对跟在身后的那些人很好奇,不知道他们干什么的,怎么老跟在后面。冷翠撒谎说是碧昂生前的朋友。母亲一听说是碧昂的朋友,立即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语言不通不要紧,每天都热情款待那些人,久而久之,那些人对母亲也格外的尊重,出去游玩,什么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而且只字不提他们的主人南希夫人,这点倒让冷翠很满意。
  "我们还要在巴黎住多久啊?一定花了不少钱,还是回去吧。"母亲一直在催促冷翠回意大利,节俭一辈子的母亲很不适应巴黎的奢华。真不知道如果让母亲看到她的妹妹南希夫人所拥有的奢华,她会怎么想。
  到了酒店,回到房间,一进门母亲就兴冲冲地说:"翠翠,你姨妈刚才给我打电话了……"
  天使之翼这边,俨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
  满地都是瓷器碎片,被踢翻的家具桌椅,被砸碎的窗户玻璃,遍地都是,一片狼藉。所有的佣人包括老管家都垂手站着,没有人敢去收拾。女主人安娜瘫坐在地毯上掩面而泣,披头散发,浑身颤栗。除此房间内再无一点声音,不可名状的惶恐笼罩着整个房间,空气膨胀开来,像要爆炸一样。
  头顶是华丽得耀眼的水晶大吊灯。
  整栋房子被照得通亮,却照不见伊人何处。
  灯光下的祝希尧就像被围在一只密不透风的笼子里,背着手,踏在地毯上狼一样的转着圈子。他的心撕裂般的痛,宛如一只魔鬼的手在掏挖着。她不见了!他死里逃生地捡回一条命,想亲口跟她说声"我爱你",可是她竟然不见了!安娜说不出她的去向,也说不清她为什么会不见了,不用问,想都想得到,这个女人怎会容忍那可怜的女孩同在一个屋檐下?
  天越来越暗,高大的拱形落地大窗蒙蒙地照进月光,在地上铺成长长的带子。今晚的月亮倒是圆了许多,在他凄戚的目光中,竟像西边的太阳一样耀眼地照耀着。他疲惫地坐到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坐着,多么希望她能忽然推开门走进来,调皮地冲他笑……
  渐渐的,她所有曾带给他的温柔和甜蜜都涌了上来,可是瞬间,种种温柔和甜蜜都变成了尖利的刺,扎着他的心,所有曾令他心醉的都让他心碎。他冷冷地瞅了一眼坐在地上哭泣的安娜,脸上的肌肉跳着,催人心碎地干吼起来:
  "你怎么这么狠啊!!……你的心是铁吗?你究竟要我怎样待你?这么多年,我容忍了你这么多年,你竟然没有丝毫的改变!夺走我的最爱,你就能得到我的爱吗?做梦!一直顾及姐弟情分,才没有撕破脸皮,就是想给你留点尊严,谁知你这么不自重,简直是无耻!我真后悔把你留在这房子里,我今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留你在这里,当年你逼走碧昂我就应该让你消失,可是我的宽容换来的竟然是你故伎重演,那么单薄的一个女孩子,异国他乡无亲无故,你怎么下得了狠心赶她走,你还有没有人性?疯子,你真是个疯子!这次休想我还会手下留情,走!走!!……"
  安娜坐在地上吓得忘了哭泣。
  "管家!"祝希尧陡然扬起脸,一声怒吼,地动山摇,"给小姐收拾东西!马上!!"
  然后他起身,看都不看她径直上楼。
  "明天早上,我不希望还在这里看到你,好自为之吧!"他最后甩下的这句话石头一样狠狠砸向安娜,偌大的客厅内竟似有回音。
  整晚,他都待在冷翠曾经住过的房间。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台灯幽幽地照着他的身影,将他的影子剪纸似的贴在墙上,屋子里沉寂得怕人,只听见密密的雨滴淅淅沥沥地在玻璃上撞碎。在他听来,那雨滴正像是她的眼泪,她一定是怨他的,怨他抛下自己杳无音信……不怪她怨,她至今仍不知道他爱着她,不知道,所以才心碎流泪……
  她去了哪呢?
  在意大利她并无亲人。
  第二天他一早就去了办公室。在他失踪的这几个月,一直都是安娜接管公司的业务,还好,没有出大的岔子。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逐个接受经理们的工作汇报。
  他心不在焉,完全不在状态,草草结束会议后将助理Peter叫到一边,"你帮我去约一个叫丁晖的律师,我想见他,或者,我亲自去见他也可以。"
  Peter诧异:"我们公司的律师不是他啊?"
  "我知道,我约他是有私事。"祝希尧眉头紧蹙,表情很是焦虑。
  Peter跟随老板多年,很少见他这么忧心忡忡,连忙说:"好的,我马上去办。"转身欲离开,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对了,您交代过的找画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找画?"他眉毛一扬,来了几分兴致,"就是安娜卖掉的那些画?"
  "是的,据我这几个月的调查,安娜小姐前后一共出手了六十多幅名画,而目前已经有下落的是三十多幅,其他的我们还在继续寻找中,如果时间充裕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祝希尧赞赏地连连点头:"你做得很好,辛苦你了。"
  "不过……"Peter似乎还有话要说。
  "不过什么?"
  "我在找画的过程中,无意中得到一个信息,碧昂小姐好像生前拥有的画并不止这些,而且是远不止。"
  "什么意思?你是说安娜还私藏了画?"
  "这个目前还不清楚,也有可能是安娜小姐并没有得到全部的画。"
  "找,给我去找!"祝希尧突然提高声音,炯炯的目光蓦地燃烧起来,"不管花多大的代价,花多长的时间,一定要找到那些画,这将是我余生最重要的事情,哪怕是倾家荡产,我也在所不惜!现在,你马上去跟那些画主联络,将所有已经找到的画买下来,不要顾及价钱,通通买下!"
  Peter瞪大眼睛,很受惊:"这……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我不管!一定要买,多少钱都要买,你不要告诉我价钱,我只要那些画必须一幅不留地替碧昂赎回来,哪怕耗费毕生的精力,也要赎回来……"
  他说得很费劲,也很痛苦,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在自己的手下面前竟然眼眶通红,这还是第一次,只是眼角噙着的两颗泪珠,拒绝落下。他又想她了,不是碧昂,是冷翠。心底翻腾起无法割舍的情意,那种深深的眷恋和爱,充满他心中所有的缝隙。没人会理解他!谁都会当他是个疯子!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是受制于这病态的绝望,与其说是在找画,不如说是为了某种心灵的救赎和补偿,他知道这补偿挽回不了什么,碧昂毕竟是去了的人,可对冷翠来说或许可以换取她足够的信任,因为他给了她最珍贵的画,她或许就会明白,他也想要她最珍贵的,比如她的爱……
  Peter的办事效率很高,找画的同时很快就查到了丁晖的地址,祝希尧决定亲自去拜访他。可是Peter阻止了。
  "老板,您最好还是别去。"
  "为什么?"
  "……"Peter犹豫着没吭声。
  "有什么问题吗?"祝希尧逼问。
  "这个……"Peter知道老板的性格,想知道的就一定要知道,只得吞吞吐吐地道出原委,"我派去的人回来报告说,说丁律师和一位女士在一起……"
  祝希尧觉得好笑,"这也奇怪吗?他是男人,身边当然会有女人。"
  "可那位女士不是别人。"
  "不是别人?"祝希尧立即警觉起来,"谁?"
  祝希尧一路都绷着脸,在去见丁晖的路上。
  Peter说最好约到咖啡厅,他却执意要去丁晖的家。在佛罗伦萨城区的一条很不起眼的小巷中,祝希尧找到了那栋矮矮的旧楼,米白色的外墙已经剥落,大门紧闭,二楼的阳台上倒是风景不错,种了很多花,有玫瑰、剑兰、郁金香等,郁郁葱葱,别有一番风情;只是有些意外,阳台上的衣架上竟然晾着小孩的衣物,粉色的小裙子可爱地迎风飘着。丁晖有小孩?
  "爸爸,爸爸……"旁边突然传来孩子奶声奶气的声音。
  祝希尧扭头一看,只见大门靠右的阴暗屋檐下坐着一个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扎着小辫,整齐的刘海下忽闪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粉嫩的小脸蛋圆鼓鼓的,白色荷叶裙下面露出藕段似的小腿,粉白粉白,这么小就看出腿形很好,长大了如果不跳舞就真是糟蹋了。这孩子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门口的生人,嘴里"爸爸"地叫着,不知道刚刚尝了什么美味的东西,津津有味地吸着手指头。
  抱着小女孩的是个金发老妇,从衣装上看应该是保姆,嘴里叽叽咕咕,讲的是意大利语,大意是要小女孩别吸手指头,这样做很没有教养,很不卫生。可是她把小女孩的手拉下来,小女孩又伸进了嘴里,如此反复,老妇生气了,不轻不重地掐了把小女孩的腿,孩子"哇"的一声就哭出来。
  什么东西极轻柔地穿透了他。
  一种莫名的悸动和不安夹杂着混乱和痛苦,突然袭来。
  祝希尧怔怔的,好漂亮的小孩子,一双眼睛漆黑如深潭。如果,如果几个月前冷翠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没有夭折,他长大了是不是也有这么一双漂亮的眼睛,这么可爱的小脸?心,在肋骨后面隐隐地疼了一下……
  Peter也看到了那孩子,走过去蹲下来客气地询问老妇:"太太,请问这屋里的主人在吗?"
  老妇用意大利语回答:"在,可您最好先别进去。"
  "为什么?"
  老妇撇撇嘴,指了指楼上,"在吵架呢。"
  祝希尧侧耳倾听,果然听到屋内传来争吵声,好似还很激烈。一听就知道是谁的声音,尽管是克制着,仍然显露出惯有的歇斯底里:"你今天不给我说明白,你就别想出这个门!"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是我一个亲戚的小孩!"
  "亲戚?你当我是白痴啊,以前从未听你说过你收养小孩,现在突然冒出个孩子,如果不是我听到传闻找来,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这孩子是谁的,你必须给我个交代!"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没有必要给你交代!"
  "好啊,你现在翅膀硬了,可以飞了,不用给我交代了。你别忘了当初是谁把你扶上今天这个位置的,口口声声说爱我,竟然背着我养孩子,别告诉我这孩子是她的,如果是,丁晖,我会杀了你!"
  "……"
  "老板,我们要进去吗?"Peter问祝希尧。
  祝希尧也没回答,更没敲门,脸绷得像石膏径直推门大步跨了进去。客厅的光线很暗,他一时很难适应。争吵声来自楼上。他摸索着朝楼梯走去。木楼梯踏上去咯吱直响,像是年代久远,大白天楼上还亮着灯,因为楼上的光线更暗。靠近楼梯的这间房应该是会客室,争吵中的两人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他--
  安娜的脸蓦地煞白,木愣愣的,"希尧,你怎么……"
  丁晖也是惊得目瞪口呆,整张脸都僵了。
  "怎么,不欢迎吗?"祝希尧冷着脸问,目光楔子一样,慢慢钉进了丁晖的眼里,集中了全部的精神,眉骨耸起,拉直了两道浓眉。
  "你找我……有事?"到底是律师出身,很快恢复镇定。祝希尧上下打量他,衣着随便,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的,跟前几次见到他时的西装革履大相径庭。他很年轻,模样俊朗,在盛气凌人的祝希尧面前明显地显出紧张,很不自然地做了个"请"的姿势,"有什么事请到书房来谈吧。"
  "希尧……"旁边的安娜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是来看我的吧,我就知道你不会把我丢下不管的,我知道的……"
  祝希尧断然甩开她的手,"你太自作多情了,我是来找丁律师有事要谈的,跟你没关系!"说着转过脸,对丁晖不冷不热地点头,"我们进去吧。"
  像陡然间呛了一口水。安娜死死地盯着两人关上书房的门,足足有半分钟说不出一句话,褐色的瞳孔急速地缩小又放大,放大又缩小,无地自容,倒退两步。房间里,什么声音也听不到,空气就像凝固了一样……她把头转向墙上的一面大镜子,绝望地凝视着自己的脸,她保养得很好,风韵犹存,甚至是风情万种,可是刚刚走进去的那个男人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三十年了,她将自己全部的青春都押在了他的身上。得不到他的爱,就毁他的爱,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结果……他还是没有施舍一分一毫的爱给她。也试图从别人的身上获取爱,可是那样的爱不是她想要的,想要的永远不属于她,
  此刻她双手低垂,呆滞地望着书房那扇红木门,里面传来低低的谈话声,想象着他刚才冷酷的面孔,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她蹒跚着下楼走回客厅,缩在沙发里,企图挤出一阵号啕大哭,可她没法让自己哭出来,只是抱着厚厚的靠垫死命咬自己的下唇。她不想如此的,她才四十四岁,从前的种种努力难道从此放弃,就此溺死在他心里吗?他可以恨她可以怨她,可不该这么对她啊。她不是一个下贱女人,在任何时候任何人面前都不是。他该知道这么多年,她为他付出了所有,却连一个温暖的拥抱也没有得到,她的心怎能不疯狂,又如何接受得了他拥有别的女人?
  可是,祝希尧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
  一直到走出大门。
  那个小女孩还在门口,没有再哭了,在地上爬着玩,咯咯地笑。祝希尧走到她身边,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问站在门口送客的丁晖:"这是你的孩子吗?很可爱……"
  丁晖摇摇头,"是我一个亲戚的,她父母双亡,我带过来收养。"
  他表情镇定,看不出什么端倪。
  祝希尧站起身点头,"就凭这个孩子,我相信你的话,我再通过其他的途径找冷翠吧。"说着又把目光投向屋内,如释重负般长吁一口气,"如果你真爱她,就善待她吧,你们不该瞒着我,她早该解脱自己了的。"
  可是走出小巷,上了停在路边的奔驰,他却马上换了副面孔,冷酷地对Peter说:"给我查,看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还有那个丁晖的底细,都给我查清楚!我不在乎她跟谁在一起,但我在乎她是否联合别人来对付我身边的人,包括碧昂的那些画,就凭安娜一个人是不可能轻易到手又出手的。"
  "是,我马上去查。"
  Peter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问,"那丁律师告诉你冷翠小姐的下落了吗?"
  "没有,他只说两个月前在威尼斯见过一次冷翠。"
  "他说的话可靠吗?"
  "不像在撒谎。"
  "那我们去威尼斯?"
  "不,不,我们不去威尼斯……"
  "为什么?"
  "丁晖告诉我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什么线索?"
  "……巴黎。"
  "我们去巴黎找翠翠吧,好不好?"
  晚餐后,紫凝在圣马可广场上散步时跟文弘毅说。
  文弘毅正对着圣马可大教堂站着,双手抱胸,手指夹着支烟,仰望苍穹答非所问:"上帝真的无处不在吗?如果是,为什么他不能听到每个人的祷告?如果他听不到,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信上帝?原来……上帝只是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中的,就比如爱情,想象的永远比现实美好,想象中人人可以拥有心上人,可是现实中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又有几个?所以,爱情和上帝一样,是最不可信的,即便是精神上的全部寄托,不能给你带来希望,又何必去信它?"
  紫凝一脸的惘然。许久才喃喃地说:"真正的上帝,其实就是自己爱着的人,如果他也爱你,那他就跟上帝一样无处不在,无论你躲在世界哪个角落,都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注视着你,连呼吸的空气也都是他给予的,你根本就是为他呼吸!可是,通常爱着的人未必懂你,即便他是上帝,他的目光也未必注视着你,即便他就在你身边,也未必听得见你的祷告和心声……"
  文弘毅侧脸看着她,久久无语。
  她也看着他,阵阵无法化解的哀伤在她心里弥漫着,她看到了彼此巨大的鸿沟。这样的障碍其实从一开始就存在,两个月来的朝夕相处,她唯一看清的是,她飞越大洋来意大利原来就是为了见他,自从半年前他回意大利,她在国内的每一天日子都不好受,他的每一声叹息、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微笑都成为她心底最遥远的牵挂,而当她借着护送冷翠母亲之名来到意大利后,她狂热的心反而逐渐冷却,此刻听到他的自语,忽然就明白,他们中间始终有大山、海洋,千山万水阻隔着,因为……她不是他的上帝,主宰不了他的心,也牵引不了他的视线,永无可能。
  "听冷翠说过,这附近有座叹息桥很有名,你好像没有带我去过。"她回避他的目光,岔开话题,仰着一张可人的小脸央求他,"今天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他一怔,表情有一瞬间的恍惚。笑了笑,点头,"可以,当然可以,我这就带你去,就在附近。"
  刚刚过傍晚,她看着他的笑容,竟仿佛有黄昏的味道。
  而无数次听冷翠提到过的那座桥其实很普通,短短的一截廊桥架在水巷上,即便有灯光打在上面,也还是毫不起眼。紫凝从总督府走到桥上,望着桥那头的监狱,透过封闭式的小窗看看河面,感觉如此平淡,远没有她想象的神秘离奇。
  文弘毅给她介绍:"刚才我们过来的地方是总督府,你看,那边连着的就是从前关死囚的监狱,那时候每当宣判后,囚犯们都要经过这座廊桥走向对面的监狱行刑,他们只能透过这样的小窗最后看看外面的世界,心生懊悔,忍不住留下阵阵叹息,叹息桥由此得名……"
  "传说,每到黄昏的时候,相爱的恋人们在桥上拥吻就可以天长地久,"紫凝接过他的话自顾说了起来,"明知道这只是个传说,可每天还是有世界各地的恋人来此相会,拥抱亲吻,据说有缘的人才可以在此见到心爱的人,因为黄昏那么短暂,晚一点早一点都不行,哪怕是错过了一秒,也有可能错过一生……"
  文弘毅长久地注视着紫凝,看上去,他的思绪又渐渐远去,一定是在想他想等的人……他错过了,他真的是错过了!那天见冷翠被祝希尧牵着从桥上走下来,他就知道,不是她没有给他机会,而是上帝不肯给。过去了,他和她的太阳已经下山。
  而眼前的这个女孩泪光闪闪,像看天上的月亮一样看着他说,"我知道,我不是你要等的人,但是我仍然有一颗坚定的心,我会在这桥上等你,也许一辈子也等不到你,但等待却是人生最美好的一道风景,等待就意味着希望。爱一个人没有错,所以不要劝我放弃希望,你可以不爱我,但你无法阻止我爱你,我的爱,跟你没有关系……"
  "紫凝,不是我不给你爱,是我所有的爱已经给了别人,一分一毫也没有多的了,"文弘毅按住她的肩膀,认真而急切,竭力让自己表达得清楚些,"你是个好女孩,完美得难以置信,但我没有资格拥有你,因为我没有一颗纯净的心来对你,别等我,千万别等,冷翠的姐姐碧昂也是这样在桥上等祝希尧,等了十年,结果等到的是一个悲剧,不,不,紫凝,这么好的你应该远离悲剧……"
  "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在桥上等冷翠呢?我是说你的心在这等着她,你明知道她爱着别人,难道你不就怕重蹈碧昂的悲剧吗?"紫凝带着哭腔,一针见血。
  一句话让文弘毅显了原型。她的话强烈地刺激了他,让他的世界陷入一片混乱,如地震如海啸,无处藏身。他心慌意乱,手心冒出了汗,惶惶然地说,"正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可能会是个悲剧,才不想你也陷进来……"
  "你懦弱!"紫凝挥舞着双手叫。
  她仰起脸看着他,表情像一朵干旱枯萎的小花,期盼着从天而降的甘霖,但她知道,这是惘然,她是注定要留在这无雨干旱的季节里。她压抑住哭声,咬紧下唇,下了很大的决心般,最后拿眼光在文弘毅的脸上画了一个无奈又坚决的句号。
  "你一个人在这等吧。"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跑,她再也无法在这个男人面前多停留一刻,如果她是一艘船,她已经在他眼皮底下沉没了,而他丝毫没有表现出想拉她出水的意思,那么还等什么,赶紧消失在他面前吧,这屈辱足以铭记一生!
  "紫凝!……"文弘毅在后面追着喊。
  她没有回头,泪流满面地狂奔。所有的向往都随泪而飞,撒落一地心碎,她就如迷失在黑暗中的孩子,这么多年,还是找不到点亮回家路的那盏灯……天已经黑了,总督府门口的阶梯很暗,她还没看清就跟一个人撞上,当即跌倒在地,短裙下的膝盖擦破了皮,顿时鲜血淋漓。
  "小姐,你怎么了?"一双大手将她从地上扶起。
  她疼得一阵战栗,仰起脸气愤地大骂,"你没长眼睛啊!走路不看着……"可是她骂不下去了,因为灯光下的那张儒雅温和的脸好熟悉啊,在哪见过?
  "你是方小姐?紫凝?"对方显然也认出了她。
  "你是……"
  "我是唐临风啊,两个月前我们见过面的。"
  文弘毅这个时候已经跑出来了,见状连忙去拉紫凝,"怎么了,紫凝,怎么摔着了?"然后他看到了一脸殷勤的唐临风,立即大喝,"喂,你干什么,怎么把她撞成这样了?"
  "臭小子,我还要问你呢,你怎么伤紫凝的心了,让她哭着跑出来。"唐临风呵呵地笑,一边掏出手帕温柔地擦紫凝膝盖上的血,一边关切地问,"很疼吗?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不去,不去,我不去医院!"紫凝抗拒地摇着头,泪水凝结在睫毛上,好一张梨花带雨的清丽面孔。
  唐临风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怎么了?很伤心吗?别理这小子,他就该千刀万剐的,回头我来教训他……"
  "你才千刀万剐呢!"文弘毅捶了他一拳,"说,你怎么出现在这?"
  唐临风连连叹气:"唉,还能怎么着呢,朋友约我来桥上见面,我临时有事给耽误了,完了,我有一百张嘴都说不清了。"
  "三百朵玫瑰?"文弘毅明察秋毫。
  唐临风一脸懊丧地看着文弘毅和紫凝,"是啊,她约我来这见面,说如果我能赶在落日时分来桥上见她,她就回到我身边,上帝啊,我可是从土耳其赶过来的,恨不得长翅膀飞过来,还是错过了……"
  文弘毅有一瞬间的失神。看看唐临风,又看看紫凝,脸上触电一样,嘴角痉挛地牵出一个苦笑:"错过又如何呢?也许今天的结束,会是明天的开始……"说着他直直地望着紫凝,目光灯一样的渐渐将她照得通明,"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个传说还漏了一句,不光是黄昏在叹息桥上拥吻的恋人可以天长地久,在桥上相遇的人,也是上帝赐予的缘分,你会相信的。"
  正说着,手机急促地响起来。
  文弘毅掏出手机看号码,脸上立即露出狂喜的表情。冷翠!
  他一下就兴奋得忘乎所以,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芒,仿佛爱情突然降临身边,伸手拿过来就是,一眨眼就成……
  紫凝愣愣地看着他,无语。
  文弘毅没注意到她的无助和凄凉,连珠炮似的问冷翠,"翠翠,是你吗?你还在巴黎吗?为什么一直电话不通,你怎么样了啊你……"
  "弘毅,弘毅……"电话那边传来冷翠凄厉的哭声。
  "怎么了,翠翠,出什么事了?"文弘毅立即被吓到,拿着手机整张脸都僵住了,"到底出什么事了,翠翠,你别哭啊,有事慢慢说……"
  紫凝和唐临风也面面相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空气陡然变得窒息起来。冷翠嗓子都是嘶哑的,显然哭了很久。文弘毅完全乱了方寸,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听到冷翠在电话里绝望地哭:"弘毅,我妈不见了,她不见了……"

  第十章 绝望的舞台
  冷翠知道,真正的悲剧已经降临。
  当那个女人打电话给母亲,邀请她参加生日Party时,冷翠就预感到这女人开始下手了,却没料到下手这么狠,冷翠还来不及给母亲提前做心理准备,巫婆转世的南希夫人就将全部的真相和盘托出。冷翠闭着眼睛都知道她一定会推卸自己的责任,会说她是如何对碧昂视如己出,耗费半生心血栽培她,而碧昂不听话,谈恋爱谈到疯人院,最后吸毒走上不归路……她一定会这么说的!而母亲听到这样的话无疑会崩溃,自责和心痛会让可怜的母亲一生都在悔恨中煎熬,她会恨自己当初把碧昂送出国,恨自己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恨自己没有陪伴着碧昂成长,这无边无际的恨,足以要了她的命。
  冷翠是在Party的第二天下午发现母亲不见了的。事实上,头天晚上回来,母亲的情绪就不对,无论冷翠跟她说什么,她都像听不懂似的,精神恍惚。到了半夜,她直说不舒服,胸闷,喘不过气,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天亮。早上冷翠要送她去医院,她坚持不肯,只说买些药回来就可以了。冷翠问清药名,吃过午饭就去附近找药店。
  "翠翠,"临出门时,母亲叫住她,"如果,如果当年我没有把你姐姐送出国该有多好……"
  "妈,过去的事,你还提它干什么。"冷翠最怕母亲提这些。
  "可是这世上就是没有后悔药啊……"母亲长长地叹口气,目光中透着令人心碎的哀伤,"我真是不明白,好端端的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我不信碧昂会那样,我生的孩子不会是那样,翠翠,你是我的孩子,你就不是那样……"
  "妈,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冷翠的心立即揪在了一起。
  "没事,就是心里堵得慌。"母亲捂紧了胸口。
  "那好,我马上去给你买药,一会就好。"冷翠穿上鞋子忙不迭地跑出了房间。在电梯门口正好遇到南希手下的两个人,冷翠交代他们,"好好照看我母亲,她有什么需要你们只管照着做。"那两个人都很尊敬冷翠的母亲,欣然应允。可是冷翠一路上都在犯嘀咕,总觉得母亲哪里不对劲,难道南希夫人跟她说了什么?
  一想到这,冷翠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仔细回想昨晚的Party,没发现异常啊,母亲表现得还很兴奋,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翠翠啊,你这孩子真是的,知道你姨妈就住在巴黎也不带我去见她,你姨妈说了,她几次要见你你都不肯,怎么回事呢?都是一家人,你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再怎么你姐也是她带大的,我欠她的这份情这辈子都还不清啊……"
  寒冷,刺骨的寒冷,从头漫到脚。
  当时正在车上,冷翠望着毫不知情的母亲,竭力控制住心里的恐惧,用微弱的力量,徒劳地抵抗着末日的降临。她隐约预感到,灾难的脚步好似已无法阻挡,只是时间而已。
  "妈,你要坚强。"冷翠在心里这么跟母亲说。
  黑色奔驰平稳地行驶在巴黎灯火辉煌的街头,是南希夫人专程派车来接她们的。这条街有很多的名胜,灯光将那些宏伟的建筑照得通明,圆顶教堂、凯旋门、宫殿、广场、皇家公园无不尽显着世间的繁华,只是太过璀璨的灯火让巴黎的天空都黯然失色,黑色天幕上居然看不到一颗星星。
  让冷翠颇感意外的是,Party的地点不是上次去过的那个公寓,离巴黎市区很远,车子行驶了近两个小时才到,驶入一个望不到边的大花园。冷翠搀扶着母亲下车,足足两分钟愣在原地没动。这不是真的,绝对不是真的,种满郁金香的花园中,灯光映射下的巨大的喷泉池喷出冲天的水柱,变幻着不同的造型,透过水雾望过去,一排古老的欧式建筑傲然耸立在天幕下,红砖墙,尖屋顶,大拱窗,冷翠脑子里立即冒出两个字:古堡!
  电影里才有的。
  画册上才有的。
  传说中才有的。
  此刻却真实地呈现在她们面前!
  两个女仆装扮的侍者款款走过来,对着目瞪口呆的冷翠母女行屈膝礼,微笑着领着她们往前走。冷翠拽着母亲的手,明显地感觉她在颤抖,冷翠也在抖,却反过来安慰母亲:"妈,没事的,跟着我就行了。"
  "翠翠,这是哪啊,你姨妈就住这儿?"母亲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来巴黎虽然也有两个来月,也经常在城里游览,但那都是名胜景观而已,再豪华壮观都跟自己无关。可眼前的不是景观啊,是她亲妹妹南希夫人的住处,这太不真实了,完全不真实!
  步入大厅,宛如步入的是十八世纪某个宫廷殿堂。
  冷翠已形容不出这铺天盖地的华丽和宏伟,她只能将自己置身度外,强迫自己冷静清醒,因为她知道现在站在什么地方,一切都是假象而已,这华丽背后的黑暗随时都会将单纯的母亲推入无底的深渊。她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尽其所能保护母亲,让她免受伤害,南希夫人走来跟母亲拥抱的时候,嘴角隐含的笑意就让冷翠不寒而栗。
  身为女主人的南希夫人一袭黑色天鹅绒露肩晚礼服,鬈发高高绾起,发际别着一朵鲜艳的红色玫瑰,除此之外,她身上就再无别的配饰。好聪明的女人!她深知自己的本钱在哪,雪白的肌肤,天鹅般优美的脖颈,婀娜丰盈的体态,足以胜过世上一切珠宝。那朵玫瑰,简直就是为她而生!
  冷翠盯着她头上的玫瑰,从心底被这女人的美丽折服,五十岁看起来顶多三十五六岁,简直惊为天人,活脱脱现实版的埃及艳后。只是这美丽无端地透着邪恶,尤其那眉眼,冷翠在母亲的相册里看过她年轻时候的照片,当时就感觉到了这一点。
  "姐姐,我好想你,想了三十年啊!"南希夫人抱着她的姐姐哽咽,泪光闪闪,情真意切,真是感天动地啊。
  冷翠一脸冷漠,瞅着她冷笑。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上流社会吧。宾客们各个华服丽影,见状都围了过来。南希夫人拉着已经哭得说不出话的姐姐给大家介绍,说的是法文,冷翠听不懂,但从众人的表情看,显然都被打动了,一个个过来跟她拥抱亲吻。
  法国人就是这点不好,有事没事就搂搂抱抱,当南希夫人给大家介绍冷翠的身份时,那些男男女女又过来亲吻她,弄得冷翠很尴尬。而就在此刻,透过人群,冷翠意外发现了一双嘲弄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这边。
  他坐在轮椅上,金发,有着一双深邃的蓝眼睛,体态略显臃肿,但精神很好,五官生得非常有轮廓,典型的欧洲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英俊得体的绅士。
  他……他是谁?
  为什么他会用这样的目光嘲讽众人?
  冷翠揣测着他的身份,他也注意到了冷翠,事实上,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冷翠,一身白色曳地长裙,露出半个香肩,白色的轻纱挽在手臂间,头发没有做特别的打理,随意地披散在胸前,脸上略施脂粉,衬出一张清丽精致的面孔,画中才有的精灵轻盈地降落在众人眼前。
  他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
  四目相对,一下找到了共鸣。
  冷翠走过去主动跟他用英文打招呼:"您好,我叫冷翠,您是杜瓦叔叔吧?"
  对方一怔,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蓝眼睛目光闪烁。而他的微笑无疑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很温和地朝冷翠伸出手:"你真是个天使,跟碧昂一样。"
  冷翠惊得一愣一愣,他会说中文!
  "宝贝,欢迎你来到琴瑟堡。"杜瓦叔叔握住冷翠的手,轻轻在手背上吻了吻,抬头看着她说,"今晚你的光芒盖过了所有的人。"
  他有一张温和的脸。
  明明从未见过面,感觉却如此相熟。
  "您的中文说得很好!"冷翠由衷地说。
  杜瓦一直注视着她:"哦,当然,碧昂教的嘛。"
  冷翠本能地僵住了身子,眼光瞬间黯淡下来。碧昂……
  杜瓦的风度无懈可击,再次握住她的手,轻拍她的手背:"宝贝,你没事吧?别难过,碧昂从未离开我们,她一直就在我们身边,在我们的心里。"
  冷翠哽咽,点点头:"是,是,您说得没错。"
  杜瓦笑着跟她说:"介不介意陪我到花园里走走?这里太闷。"
  冷翠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不远处继续扮演苦情戏的南希夫人,同意了这个绝好的建议,却又说:"这么动人的表演,您不要看吗?"
  杜瓦哈哈大笑:"我都看了二十年了,宝贝。"
  "深表同情。"冷翠点头,笑着绕到杜瓦的身后推轮椅。
  众目睽睽下,两人旁若无人地走出了浮华到极致的大厅。法国人善用香水,冷翠从人群中穿过时,闻到了各种各样的香水,一阵头晕,什么香水,吸入肺腑的分明是腐朽的味道,还有虚伪。
  "妈,我陪这位叔叔到花园里走走。"冷翠跟母亲打了声招呼。母亲的衣服是冷翠挑的,一身素色旗袍,很典雅的东方味道。但毫无疑问,她比不过自己的妹妹南希夫人,已经发福的身材,松弛的肌肤,鬓间的白发和眼角的细纹无不表明着,她和南希夫人来自两个世界。
  而南希夫人挺着优雅的身姿,刹那间就显了原形,看着冷翠在她眼皮底下推着杜瓦去花园,阴冷的目光锥子一样,直钉入冷翠的脊背。冷翠有意回过头,脸上微笑着,眼睛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意,有的只是隔阂和挑衅。这一刻她是痛快的,很痛快,却忽略了一个重要因素,母亲!
  南希夫人就没有忽略,神情哀戚地拉着姐姐的手说:"姐,我们这么多年没见面了,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我们去楼上吧,好好聊聊。"
  如果冷翠听到这句话,断不会离开母亲半步。
  但她没听到,推着杜瓦步入了花园中。
  真的是没有星星呢。黑沉沉的天幕泼了墨般,一望无际。人世太过繁华,连星星都厌倦。但园中的花草却很享受这样的夜晚,随风摇曳,倾吐芬芳。喷泉池的水雾小了些,冷翠这才看清,花园中央的园艺堪称精品,一个个圆的、方的立体造型摆在花草丛中,修剪得没有一片赘叶。整个花园至少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衬出琴瑟堡宏伟的贵族风范,傲然独立,不可一世。
  "好美的古堡。"冷翠发出赞叹。
  她对这样的夜晚情有独钟,风声花香雨露,使人更贴近自然,她觉得整个身心都得到滋养,就像那些花草树木一样。
  "在法国,这样的古堡很多的,随处可见,"杜瓦环顾自己的家园,眼光飘忽,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在我们这里很多古堡都对外出售,买古堡也容易,只要出得起价,我前两年就卖掉了两座古堡,唯独这座琴瑟堡一直保留着。"
  "为什么?"
  "因为碧昂。"
  "碧昂?"
  "是的,你知道吗,这座古堡是碧昂看中的,当年她还只有十五岁,有一次我带她到朋友家做客路过这,她一眼就看上了,非常喜欢。正好这古堡出售,我就买下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她,想给她以后陪嫁用的……"杜瓦深邃的目光穿越水雾,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她很喜欢这,跟我一样,她不喜欢巴黎闹市,一有时间就来这度假。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老了,很多东西都淡了,房子一栋栋地卖,反正死了也带不走,我也无儿无女。可是这座琴瑟堡我舍不得,感觉碧昂还住在这里,昨晚我都梦见了她,穿着红色的衣服,在后花园的林子里骑马,一切又跟昨天一样……"
  "姐姐会骑马?"冷翠被吸引。
  "是啊,是我教她骑的,她很聪明,一教就会。"杜瓦爽朗地笑了起来。他说得这么自然亲切,就如碧昂真的还住在这里一样,甚至一刻钟前还跟他说过话似的。冷翠怔怔地看着他,一阵痛楚,眼泪立刻如泉般涌出:"姐姐说过,您对她很好,很好……她是个善良的人,谁对她施舍了哪怕一点点的好,她都会铭记于心,只是命运不济,她付出全部的力气去与命运抗争,到头来还是难逃劫难。我不知道上帝造人的时候为什么要将人的心分成邪恶和善良,而且很多时候,总是邪恶凌驾于善良之上……姐姐现在深埋地下,但我不相信她真的已沉睡,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能听到来自那个黑暗世界的叹息,那是她的恨,因为她被最亲的人踹进地狱,最亲的人!"
  说到这,冷翠忽然不哭了,眼神散开,好像被自己的话吸进了一个冰凉阴森的空洞,眼泪和呼吸都在这一刹那冻结了。悲愤的表情令人心碎。
  "你心里也有恨。"杜瓦看着她。
  "是。"冷翠答。
  杜瓦独特的蓝眼在夜幕下深浅莫测,"我也知道你心里恨着的是谁,看得出你很坚强,这一点正是碧昂欠缺的,我欣赏你。"
  冷翠眼光飘飘忽忽地看着他,一脸无助和恓惶:"我其实一点都不坚强,虽然一直有颗战斗的心,可对手太强大,即便我拿着明晃晃的刀,对方的暗器也随时可以将我致命,她像一头不可理喻的狮子完全不守决斗的规则,我想还击,都不知从何下手……"
  "宝贝,你知道我的身份吗?"杜瓦脸上突然没了笑容。
  冷翠此刻也异常勇敢:"知道,南希夫人的丈夫,名义上的。"
  "你知道得还很多。"
  "不敢。"冷翠笑。
  "你当着我的面说我的夫人是狮子,你没有考虑过我的反应?"
  "我当着您的面说她是狮子,已经是顾及了您的反应。"
  "好厉害的嘴,我喜欢!"
  "比起您的夫人,我差太远了。"
  "我想你是不是对我有需要?"
  "不明白。"
  "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
  杜瓦目光闪烁,嘴角向上一扬又露出了笑容,明明笑着,脸上的表情却异常冷酷,跟方才的温和可亲简直判若两人。冷翠到底年轻,瞅着他一阵发愣,这老头,怎么忽然换了表情?尽管坐在轮椅上,老谋深算的样子像极了《教父》中的马龙·白兰度,整张脸透着魔鬼样的邪气,"不要用这样的眼光看我,虽然我已经是个半身不遂的糟老头子,但既然敢娶狮子做夫人,你说我会比狮子温顺吗?而你要跟狮子决斗,如果不依靠比狮子更强大的家伙,你赢得了这场决斗吗?"
  冷翠竭力保持镇定。一定要镇定。
  "您是说要我投靠您?"她恍然挤出一丝笑容。
  杜瓦笑:"有些事不必要讲那么明,心里知道就行了。"
  "……条件。"
  "聪明。"
  "你只说要我怎么做吧。"
  "做我的女人。"
  "……"
  宽畅舒适的办公室里,祝希尧一上午忙得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听不完的汇报,签不完的文件,会不完的客,办公室进进出出的人让他不厌其烦,借着机会,冲着秘书丽珍发了一顿无名火:"你是怎么当秘书的?这么多的事情一定要堆到一天处理吗?我是人不是签字机器,这么高的薪水养着你们,是我干活,还是你们干活?"
  丽珍低着头,不敢做声。
  Peter适时地敲门进来。祝希尧跟他对视一下,立即吩咐丽珍:"这里没你的事了,出去,今天我不再签任何文件,不再见任何人。"
  "是。"丽珍躬身走出去,带上门。
  "老板。"Peter坐到了祝希尧办公桌的对面。跟随老板多年,已经很有默契,一个眼神就可以知会对方的意思。
  祝希尧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
  "已经查到了,丁晖跟安娜小姐十年前就认识。"
  "十年前?"祝希尧大惊。
  "是的,十年前丁晖还在大学攻读法律,是安娜小姐供他读完大学的,在认识安娜小姐之前一直在餐厅打零工赚学费。"
  "接着说。"
  "丁晖毕业后,是安娜小姐通过朋友让他进律师楼的,并为他在佛罗伦萨和罗马各买了一层豪华公寓,此后他一直听命于安娜小姐的吩咐,随叫随到,在您离开意大利的这些年,他们一直……一直是半公开地同居……"Peter叙述得很吃力,时不时地察看老板的脸色。
  祝希尧却不动声色:"很好,还有呢?"
  "还有更重要的,丁晖和碧昂小姐是挚友,认识时间还在安娜小姐前面,至于怎么认识的目前还不详,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只是朋友,经常聚在一起喝酒聊天;而且在碧昂小姐进疯人院的三年里只有丁晖去看过她,也是他将碧昂小姐接出疯人院的,并在经济上时常资助……"
  "等等,"祝希尧打断他,似乎没听明白,"你刚才说什么?疯人院?"
  Peter一愣,"您……不知道?"
  "知道什么?说,快说!疯人院是怎么回事?"祝希尧的脸霎时变了色。
  "这个……"
  "说,怎么回事?!"他提高了嗓门。
  "是这样,碧昂小姐曾在巴黎郊区的一家疯人院住过三年,至于怎么进去的我不是很清楚,这是在我跟随您之前发生的事情,我以为您知道的……"
  他听不进去了,仿佛灵魂出了窍,脸因为极度的挣扎变了形。他的下巴可怕地抖起来,额上青筋突突地跳,铜铃一样的眼睛瞄准了Peter。一动不动。
  "老板……"Peter被吓住。
  太突然太严重了!她竟然进过疯人院,而他浑然不觉,一无所知。他多年来的恨,恨她突然嫁作他人妇,恨她失踪三年杳无音信,却原来是一个残忍的误解,他恨她的日日夜夜里她原来深陷疯人院,跟一群疯子为伴。他无法接受,不能接受,头脑轰一阵炸一阵,心里火一阵冷一阵,手脚不由得变得僵硬,身体已经接受了这个打击,可头脑本能地抗拒着,眼睛发直,脸煞白。
  "老板,您没事吧?"Peter问。
  他无力地摆摆手,"……没事,你接着说。"
  Peter一时慌乱,他竟忘了刚才说到哪了。
  "丁晖一直跟碧昂有来往?"祝希尧自己先问。
  "是,而且可以肯定地说,安娜从碧昂小姐那里取得画后,是丁晖帮着联系买主,出价抬价都是他,具体签字才由安娜出面,我已经联系到有些买主,大部分都同意转让画,但价钱却都翻了好几番……"
  "别管,买下来!"
  "是。"
  Peter打量着老板,觉得他的声音出奇地平稳,平稳得就像从蚕茧里凝神屏息抽出来的一根丝,一触即断……
  他说:"给我订巴黎的机票,马上。"
  "我已经给您订了,因为我们查到了冷翠小姐的下落,她此刻正在巴黎。"Peter的确是个好下属,什么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祝希尧眼光死而复生地闪了闪,"她果然在巴黎?"
  Peter回答:"没错,她住在巴黎一家酒店,跟她母亲在一起。"
  "她母亲?"
  "是,两个月前刚从中国过来的。"
  "她身无分文怎么有钱去巴黎?"
  "应该是她威尼斯的一个朋友资助的,她从天使之翼搬出来后就住在威尼斯的朋友家里……"
  "文弘毅!"祝希尧的眉心蹙到了一起。
  "是,冷小姐住院的时候也是他照顾的。"
  "住院?住什么院?"
  "具体情况不清楚,好像是烧伤的,跟安娜小姐有关。"
  "又是她!"他大吼一声,惊天动地的一拳,猛地砸在办公桌上,"哐当"一声,桌面玻璃炸响着碎开,玻璃屑四处飞溅……"别再让我见到她!冻结她账户的所有存款,收回她住的房产,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她!都是我的宽容忍让纵容了她,才有了今日的下场,我是咎由自取,自己受苦还连累到碧昂和冷翠,一个死了,一个流落他方,我才该死!我真的该死!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好,我该下地狱!"
  "老板……"Peter连忙起身上前,因为祝希尧的右手被玻璃刺伤,鲜血淋漓,他冲着门外的秘书室喊,"来人,快来人!"
  回到天使之翼,祝希尧吩咐仆人将安娜的所有东西都扔出了房间,包括安娜养的两只纯种猫都被赶出了花园,还有一只哈巴狗也被祝希尧踢下了楼。
  他恨!从来没有这么恨过!
  傍晚的时候刮起了大风,乌云堆积在天边,天空阴沉得像要塌下来。到了晚上,他刚在床上躺下,呼啦一声巨响,暴雨如期而至,倾盆的大雨噼噼啪啪在窗玻璃上炸响。他刚想抬头看看窗外,就被一道强烈的闪电,刺得睁不开眼睛。这闪电炽烈无比,不及反应,便整个儿穿透了这间屋子,整栋房子都战栗起来,接着是一声天崩地裂的霹雳……
  冷翠,冷翠,他唤着她的名字,情绪再度失控。他知道她最怕闪电,这样的夜里,她一定吓得大哭。这让他想起了罗马的那一夜,在纳佛那广场的酒店,那间看得见落日的房间,也是这样的狂风暴雨,他拥她在怀里,亲吻她,哄她,一切恍若隔世。现在离开他的怀抱,她在哪里躲藏呢?
  闪电持续到半夜。
  他昏昏沉沉疲惫不堪,似睡非睡,眼睛明明闭着,却看到了好多景象。他觉得他应该是睡了的,也许是太久了,黑暗让他变得焦灼不已,他挣扎着从黑暗中爬了起来……腿软软地,像踩在稀松的泥里,每走一步都很艰难,而黑暗渐渐散去,他恍然看到了一线光明,立即变得兴奋起来,他看见了一条水流湍急的河,一个白衣女子在漩涡中挣扎,凄厉地唤着他的名字,Jan,Jan……
  "碧昂!"他认出那女子,唤着她,一头栽进了河里……
  "Jan,带我回家,我要回家……"碧昂哭泣着,绝望地朝他挥舞着臂膀。他不顾一切地朝河中挣扎着游去,"碧昂,你回来,我等了你十年,你回来!"
  "我也等了你十年啊,Jan!"
  "那你快回来,别在外面流浪了,回到我身边来,碧昂……"
  "不,我知道我回不来了,Jan,我只求你将我带到普罗旺斯去,你答应了要带我去的,那里才是我的家!"
  "好,好,我带你去,可是你不能离开我,好吗?"
  碧昂哭泣着连连摆头:"Jan,我不行了,我没有办法继续留在你身边,会有人替我来爱你的……"
  "碧昂,碧昂,你回来!……"
  他霍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额上一片冷汗。他瞪着眼睛,迷惘地扫过整个房间,闪电还在继续,拉着窗帘,屋里的每一样东西仍然清晰可辨。
  还是黑夜吗?这漫漫长夜何时才是个头?他虚脱般地下床走向窗边,扯开窗帘,茫然拉开了格子窗,一边拉,一边就哗哗地淌下无法抑制的热泪。
  "碧昂!碧昂!"他哽咽着,伸出头对着茫茫雨夜大喊,"回来吧,回到我身边来,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伤害,我也不相信会有谁能替代你对我的爱,就如冷翠,即便我爱她,她也不会爱我,没有办法,我解脱不了自己……十年前你离开我嫁给那个男人,我就进了地狱,碧昂,给我活下去的理由吧,失去了你,又失去了她,即便今夜让这闪电将我劈死,我也是解脱不了的……"
  狂风卷着暴雨灌进房间,他半边身子一下就淋得透湿。他把脸仰起来向着远处的天空,伴随着宣泄,胸腔内巨大的悲伤牵起撕裂般的痛,让他以为他就要在这一刻死去。是的,他不后悔,也不痛惜十年光阴只为了对情人的一个承诺,他不信来世也不信鬼神,可有时候想来,这爱在哪儿?所谓的爱,轰轰烈烈后终归于沉寂,爱与不爱,生命与死亡,从来就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当她说爱,你就觉得拥有整个世界,可是一旦转身后再回头,她不见了,就觉得这一切灰飞湮灭,恍若一场梦。他和她,终逃不了两地分离各奔东西,一想起来,心就"咔嚓嚓"地碎成两半……
  清晨,他恍然睁开眼睛,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床头、地毯上都是黄澄澄的一片。而窗外,又是一片勃勃生机,仿佛昨夜的暴风雨只是一场梦境。不过花园里的薰衣草被肆虐得厉害,一片片倒在花田里,沟渠中还漫着水,水面漂着无数紫蓝色花蕾。
  还没有盛开,就已经凋谢。
  爱,是不是也如此呢?
  Peter一早就来了,送老板去机场。上午十点的飞机飞巴黎。可是祝希尧执意要先去墓地,他说:"我要去那里跟她说说话,她昨夜来找过我。"
  说得跟真的似的。Peter原本说要误航班的话都咽回去了,这么多年鞍前马后他深知老板的个性,决定的事情是改变不了的。
  墓地被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绿草如茵。
  在这片高高的山冈上,长眠者应该欣慰,因为这是一个纯净的世界。朵朵白云漂浮在蓝天上,绿色山冈上流动着一个个形状各异的投影。有时候投在草地上,有时候投在树林里,有时候又投在灰色的墓碑上。那一定是天堂的使者,挥舞着云的手,来抚慰亡者的灵魂,安息吧,人赤裸裸来去,来自黑暗归于尘土……
  碧昂的墓很不起眼。祝希尧这是第一次来,即便很多个夜晚站在窗口遥望着墓地,他也不想亲自来面对,心里已经接受了她的离去,感情上却无法承受。十年之约,最后却相见于墓地!
  可是怎么回事,碧昂的墓前躺了一个人。隔着十米的距离看过去,应该是个女人,背靠着墓碑,耷拉着脑袋蜷缩在地上,浑身湿透,睡在那里一动不动。温暖的阳光照在她身上,一只小鸟栖在她的肩头叽叽喳喳唱歌,好似在唤醒她,场景甚为凄凉。
  祝希尧不敢靠前。Peter也吓住了。
  "那是谁?怎么睡地上呢?"祝希尧张望着问。
  "我……我去看看。"Peter自告奋勇地朝前走。这种时候他不去,难道还要老板去不成?他走到女人身边,俯身拍拍她的肩膀:"喂,女士,你怎么样?"
  没动静。
  "喂,醒醒!"他又拉了拉她的胳膊。
  还是没动静。
  他回头和祝希尧对视,情况不妙!
  他壮着胆子拨开女人脸上的头发,年纪很大,起码也有五十多岁,脸色惨白。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他屏住呼吸将手伸到女人的鼻子下面,又探了探她脖颈的动脉,当下惊得倒退几步,折身就往祝希尧这边跑:"快,快报警,她……她死了!"
  文弘毅问紫凝:"你真的要去罗马?"
  紫凝答:"是。"
  "你了解唐临风吗?"
  "不了解。"
  "那你还去?"
  "不去怎么了解?"
  文弘毅直摇头:"坦白说,我跟他是多年的好友,相交至深,按理我不该说他的坏话,但他混迹情场多年是事实,而你太单纯,我怕你会吃亏。"
  紫凝笑,"你把问题看严重了,我只是去散散心,不是去嫁人的。"
  "冷翠回来了怎么办?她一定怪我没有好好照顾你,才让你出走的。"
  紫凝看着他:"你还是很在意她的感觉,我也劝你解脱自己吧,冷翠比你想象中的还固执……"
  文弘毅把头埋在双手中,不吭声。
  紫凝又说:"听说她来意大利喜欢上一个男人,但是不是爱呢,她自己都不确定,可惜这个男人又死了,你说她还会接受爱情吗?"
  "不会。"文弘毅老实地回答。
  "那你……"
  "但我还是会在那座桥上等她,我有感觉,我一定可以等到她。"
  "唉,"紫凝叹口气,"我们两个,好似同病相怜。但我不会像你那样固执地去等,等不到的,我知道。既然等不到,就只能去继续另外的旅程了,或许不会甘心,但总比等到枯萎要强,女人是等不起的,不比男人。"
  "你能这样想,我很欣慰,但我还是希望你快乐,不管跟谁在一起。"
  "你放心,我会快乐的。"
  "你是个好女孩,紫凝!"
  "谢谢!"
  两人说完这些话,登机时间已经到了。文弘毅送紫凝到登机口。紫凝从他手机接过机票,头也不回地拖着行李走了进去。她不敢回头。
  文弘毅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好一阵发愣。也只有在紫凝的面前,他才会现出本相,衰弱憔悴,毫无生存的乐趣……自那天在叹息桥上表明心迹后,紫凝像变了一个人,自尊心受到沉重打击,这些天就一直没怎么跟他说话。他又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面对她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两个人生活在一栋楼里,感觉非常局促。偏偏唐临风这家伙不识趣,三天两头地来串门,罗马的生意都不管了,一来就找紫凝说话,逗她乐。紫凝的脸上,终于见到了久违的笑容。结果没几天,紫凝竟然要一个人去罗马,说是散心,其实是为了避开他,唐临风无疑钻了空子。天知道这家伙跟紫凝说了什么。
  文弘毅送走紫凝,准备回公司上班。大步走出机场,迎面一个金发美女冲他笑,他也笑笑,不作停留。他是吸引人的,白T恤配上牛仔裤,衬出他年轻健康的体魄,加上独有的东方人面孔,儒雅俊朗,自然赢得女郎们的青睐。这些只是风景而已,他已经习惯了过目就忘。他心中的风景,远着呢……刚出机场手机响了,他拿着电话才"喂"了声,脸色霎时灰白,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然后,他转身就往机场跑,直飞佛罗伦萨。
  到了警察局,跟祝希尧碰个正着,他惊得目瞪口呆,"你……你还活着?"
  祝希尧冲他笑了笑:"是,还活着。"
  "你怎么在这呢?"文弘毅问他。
  "有点事,来录口供。"
  "录口供?"
  祝希尧还没回答,一个大胖子警官走了过来,跟他说,"死者的初步检验报告已经出来了,年龄在五十岁左右,身份不详,死亡时间为凌晨两点左右,死于心肌梗死,据我们的推断,昨夜下雨,气温低,死者可能在墓前情绪失控诱发心肌梗死,没有及时抢救从而导致死亡……"说着转过脸看着文弘毅,问,"请问阁下是文弘毅先生吗?"
  "嗯,我就是。"
  "我们在死者口袋里发现了一个电话簿,里面记载有你的号码,所以才联络到你,请跟我来吧。"说着转身往里走,文弘毅忐忑地跟着警官走进去,不到十分钟就出来,整张脸由灰白变惨白。
  祝希尧和Peter正准备离开,见他这样子连忙问:"出什么事了?"
  文弘毅直直地看着他:"那个老太太死在碧昂的墓前?"
  祝希尧点头:"对,一早发现的,所以来录口供。"
  "你知道她是谁吗?"
  "不知道。"
  文弘毅突然涌出泪光,浑身战栗,扶住旁边一张桌子似乎站都站不稳了,他望着祝希尧连连摆头,哽咽着:"怎么办,冷翠怎么办?"
  "冷翠?"祝希尧一把上前拽住他,"冷翠怎么了?啊,她怎么了?我正准备去巴黎找她的……"
  "那个老太太就是她……母亲。"文弘毅吃力地说。
  祝希尧张大嘴巴,"母亲?冷翠的?"
  文弘毅痛苦地点头。
  "那她也应该是碧昂小姐的母亲。"Peter插了句。
  "你给我闭嘴!"祝希尧狠狠瞪他一眼,吼道,"你还愣在这干什么,赶紧去处理后事,快去,马上!"
  Peter转身就跑出去了。
  一天前。巴黎。
  冷翠买药回来,发现母亲不见了,问南希那两个手下,得到的回答是,"老太太要我们送她去琴瑟堡……"
  "谁让你们送她去那的!"冷翠咆哮如雷。
  "小姐,是您交代我们,老太太有任何需要都要我们照着做的。"那两个白痴还振振有词。冷翠气得快晕厥。她懒得理会他们,打个车直奔琴瑟堡。一路上她都在哭。天已经黑了,透过车窗,田野沉睡在星光点点的夜幕下,一两声穿肠透肺的野鸣,正像她心中的悲哀,格外揪心。她已经与世无争,已经忍让退缩,可灾难仍接踵而来,毫无怜惜地漫上来,浸到了她的脖颈,她觉得她就要被灭顶了。
  "夫人不在。"琴瑟堡的仆人这么跟她说。
  她站在隐秘在黑暗中的客厅里,已经是半夜,古堡内一片沉寂,大灯都熄了,只有墙上的壁灯微微地亮了两盏。自走进大门,她就被扑面而来的黑色镇住了,不是那种惶惶然阴沉沉的黑,是那种星光璀璨又宁静安谧的黑,如同童年摇篮里的一首歌一个梦,黑得让你坠入梦境浮想联翩。难怪碧昂会看上这里。
  冷翠纤细的身影长长地拖到了墙上。一幅欧洲贵妇的肖像画正对着她,雍容华贵,头发高高绾起,袒露着大半个胸脯,倾倒众生。看着这个妇人,她没有可能不想到南希夫人,那个女人的脸像剑一样刺痛了她,不可遏制的疯狂和绝望让她一下就失控,提高嗓门尖叫着:"我要见她!我要见她!把她叫出来,我必须马上见到她!……"
  仆人立即去叫来了管家。是个满头金发的老男人,显然刚刚从床上起来,尽管穿着笔挺的西装,衬衣的领口还没来得及扣上,他认出了冷翠,非常有礼貌地用英文说:"对不起,小姐,夫人的确不在,这么晚了您还是先回去吧。"
  "我母亲下午来过,南希怎么会不在呢?"
  "哦,您母亲下午是来过,我家夫人跟她聊了会,正好夫人要出门,就把您母亲带走了,至于去哪里了我们下人是没有理由知道的,很抱歉!"
  "骗人!巴黎的公寓没有她,这里也没有她,你们都在护着她,叫她出来,今天她不出来你们谁也别想安静地睡觉!"
  "小姐,请不要让我把保镖叫来。"管家板起了脸。
  "我不管,我就要见秦菲,这个巫婆,你给我出来,为什么躲着不见我,你不是人,没人性,逼死女儿,连自己的亲姐姐都不放过……"冷翠此刻已经完全失去理智,像一只困兽喷射着野性,很快从客厅的各个角落涌出好些人,将她团团围住,而她毫无畏惧,此时此刻所有的人都成了她的仇人,她只是本能地发作着,凭着发自心底的疯狂。
  "你们尽管都过来好了,即便我死了都不会放过那个女人,你们都是她的帮凶,魔鬼,这整个就是座魔鬼的城堡,我不怕你们!……"她跺着脚歇斯底里地嚷着,把自己整个儿点着了,胸脯一起一伏大喘着粗气,"巫婆,你出来,你给我出来!……"
  两个猛汉冲过来就势拽抓了她的胳膊,她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拖出了好远,她又踢又打眼看就要被拖出门外,"放开她。"黑暗中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
  话音刚落,两个猛汉马上松手,冷翠跌倒在地上。
  她抬头,视线很模糊,但还是一眼就认出坐在轮椅上的杜瓦,穿着睡袍都还是很绅士的样子,冷冷地扫视着客厅:"怎么回事?"
  管家连忙过去,叽里咕噜地用法文跟他说了一通。他这才把目光投向跌坐在地上的冷翠,眼睛立即火焰般地点亮了,他做了个手势,身后的仆人把他推到了冷翠的身边,他俯身朝她伸出手,"宝贝,出什么事了?这么晚,你是怎么过来的?"
  冷翠遇到了救星,一把抓住杜瓦的手大哭:"我妈妈不见了,南希夫人跟我妈妈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妈妈就不见了,我找不到她,我找遍全城都找不到她……"
  "巴黎这么大,你怎么会找得到呢?快起来,宝贝!"杜瓦拉她的胳膊,旁边的仆人连忙把她扶到了沙发上,他冲她很温和地笑,"南希的确不在这,下午她就去东京了,你肯定见不到她。至于你妈妈,她跟南希一起走的,南希不会把她怎么样,别担心,明天我就会派人帮你去找,上帝保佑,她不会有事的。"
  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
  冷翠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极度的焦虑和悲伤,让她脸色萎黄,灯影下单薄得像个纸人,缩在沙发里瑟瑟地抖。幸亏窗户是关着的,否则一阵风吹进来,真会把她吹走。杜瓦半边脸都罩在阴影里,眼睛发亮,长久地凝视着她:"真没想到,我会这么快见到你,其实我一直有预感你还会来这里,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而已,宝贝,你该相信,是上帝带你到这来的,这几天我一直留在这里,本来是要回普罗旺斯的,我知道,是上帝留我在这等你的……"
  冷翠这时已经清醒,仆人都被支走了,偌大的城堡仿佛就剩下她和这个老人。不,不,他的样子一点也不显老,人是坐在轮椅里,气势仍然很逼人,尤其他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只古董壁钟,走得格外清晰有力,静极了的室内,钟摆的滴答声像是一颗定时炸弹,带着不安向她压来……她必须走,一刻也不能停留。
  但是她走不了,这么晚,郊区怎么可能搭得到车?
  杜瓦看着她孩子般无助的表情,脸上浮现出异样的温情,手一挥,黑暗中不知道哪里又冒出个仆人,他叽里咕噜用法文跟仆人说话,大意是马上准备一间客房,仆人给他行了屈膝礼上楼去了,他这才跟她说:"你的样子看上去很疲惫,到楼上睡个好觉吧,明天我帮你去找母亲,放心,宝贝,在巴黎找个人对我来说不是问题。"
  冷翠的确是很疲惫了,躺在被窝里浑身瘫软。在完全陌生的房间,她拼命抱着一只枕头,并用枕头死死地堵住自己的嘴,巴不得立刻就像闷死一个婴儿那样杀了自己。她太大意,竟让毫不知情的母亲遭受无妄之灾!她知道自己整个儿就是一个伤心绝望的舞台,只要她活着,种种悲剧,生离死别的悲剧就会不断地上演,爸爸死了,姐姐死了,Jan死了,母亲现在又不见了,而自己,不断心碎,痛极累极,还得挣扎着继续活下去。
  谢天谢地,早上她还能醒过来。
  起床,早有仆人等候在门口,见着她就朝她行个屈膝礼。一连串叽里咕噜的法文,她听不懂,看她的手势,大概是要带她下楼。
  仿佛走在一个神秘恢弘的宫殿,到处都是色彩鲜艳的华丽地毯。踏在上面没有一点声音,软软的,如漫步在云端。古堡里的走道和楼梯非常多,绕来绕去,晚上看不清绕了几圈,白天还是搞不清方向,只看到墙上随处都挂着油画,不像是赝品,应该都是真迹。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她走路有点摇摇晃晃,一天一夜没吃东西,铁人都扛不住。仆人将她领到一楼餐厅的时候,她就已经两眼昏花了。杜瓦坐在餐厅的主人位置,微笑着跟她打招呼,她嘴里应着,眼睛就盯着桌上的食物。
  法国人习惯在七八点钟吃早餐,一般喝咖啡或红茶,吃涂黄油的面包片或月牙形小面包。冷翠没要咖啡或红茶,要了牛奶,不到十分钟,扫荡了六块面包片和三块糕点,意犹未尽,最后又塞了两个甜饼。
  杜瓦自己吃得很少,一直微笑着看她吃。
  待她吃得差不多了,他才跟她说正事:"翠翠,昨晚我连夜派人去巴黎,今天早上得到消息,你母亲已经出境,目的地是意大利,刚打电话证实,是南希送她上飞机的,南希正好要去东京,走前就给你母亲买了去意大利的机票,她说是你母亲要去的。"
  冷翠嘴里包着甜饼还没咽下去,差点噎死:"什么,意大利?"
  杜瓦点头:"是的,昨晚八点出的境,有记录查的。"
  冷翠差点跳起来,喜极而泣,好不容易咽下喉咙里的甜饼,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她连声跟杜瓦道谢,噌的一下起身就要往外跑。"机票我已经给你订好了,我会派人送你去机场的。"杜瓦不慌不忙地在后面说。
  她转过身来……
  决非故意,这刺激着她的神经,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包围着她,针一般扎进她的毛孔,她不由得条件反射打了个寒战,惶惶然地看着他,一时竟忘了如何反应。
  "你应该跟我说'麦森'。"杜瓦提醒她。
  "麦森"是法语"谢谢"的谐音。
  "去吧,去找你母亲,但我相信你一定还会再来的,我跟你的命运必会连在一起,宝贝,我在普罗旺斯的卡依隆庄园等你,那里有你梦想中的东西……"
  "我梦想中的东西?"
  "是的,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在那里找到。"
  "我要真相呢?"
  "真相?什么真相?"
  "我姐姐有一本罗马日记,日记里有两年的内容被撕掉,那两年里发生了什么,我想知道,一定要知道。"
  "好,没有问题,我可以给你答案,但前提是你来普罗旺斯。"
  "……普罗旺斯?"
  "是的,我在那里等你。"
  "可……可以。"
  "要回答干脆些,可能你对我还不了解,我答应别人的事情一定会做到,别人答应我的事情也必须做到,否则……"杜瓦炯炯的目光直视着她,"违背诺言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想你的姐姐碧昂,就是个例子。"
  "我姐姐?她违背了什么诺言?"
  "这个,以后你会知道的。"杜瓦并不愿深谈。
  冷翠看着他,心慌意乱,手心里也冒出汗,目光幽幽地在空中飘散中,她在想她来巴黎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寻找姐姐日记中遗失的两年吗?既然有人可以帮她达成所愿,那么她还犹豫什么?因为他是个老头?没什么不可以的,人只要狠下心来,有什么不可以做到的。她咬紧了嘴唇,咽下心里泛上的苦涩和绝望,终于还是点点头,"好,我答应你,我会遵守诺言。"
  "那就这么说定了,宝贝!"
  杜瓦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餐厅。
  冷翠站着没动,仰着脸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如果她食言会怎样,她也来不及细想,收拾心情匆忙赶赴机场。上飞机前,她给文弘毅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母亲已经回了意大利,要他随时留守在那边,一发现母亲就马上告诉她。文弘毅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冷翠懒得跟他细说就挂了电话。
  飞机上的每一刻都如坐针毡。
  冷翠两只手攥紧了又松开,手心一直冒着汗,没来由的窒息。三个小时的飞行比三年还漫长。下飞机时,她差一点就从升降梯上跌下来,幸亏身后一男士拽住了她。"麦森",她胡乱说了句,连头都没回就朝出口飞奔,人流汹涌中,她谁都看不清。
  "冷翠。"仿佛是梦中的呼唤,突然在她脑后响起。
  她一愣神,迟钝的大脑用了几秒钟来反应这个恍若前世的声音。她又一次转过身,人来人往中,隔着几米的距离,她骇然地瞪着那个唤她的人……
  "冷翠,是我。"他朝她走来,一步步,像踏在她的心上。
  不可能的!是幻觉吧?什么都没有,不会有,一定是太紧张了。她镇定着自己,巫婆似的叨念着这不可能,不可能,一遍又一遍,直到喉头渐渐松弛,重新能顺畅地呼吸,"Jan?……"
  "是我,冷翠。"他已经站到她的面前。
  她想逃,却挪不动步子,觉得自己又像从前那样灵魂出了窍,偷眼瞅瞅四周,竟弄不清自己身处何地,又犯病了?梦游?大白天像见了鬼,头脑一片空洞,川流不息的人群从她身边走过,耳边嘈嘈杂杂,没一样能让她感觉真实。

  第十一章 我想要飞翔
  下午的天气潮湿,雾蒙蒙的。山冈上的景色也变了,倦鸟已经归巢,远处一座座灰蒙蒙的高山绕着地平线蜿蜒起伏。暮色越来越浓,圣母百花大教堂的钟声清晰地从山脚下传了过来,四周的树林黑压压的,耳边只听见狂风在树林间呼啸。
  安娜知道,她这辈子可能都无法再踏入那扇门。
  已经是夏天,她站在花园大门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下,四个小时没有挪位置。也许是麻木了,她并没有觉得累。花园中的薰衣草已经绽放,暮色下,大片大片的紫蓝色小花铺满花园,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薰衣草芬芳。这是他种的花,他不在的这些日子,她每天都为他精心打理花园,明知道这些花不是为她而种,她也仍抱有幻想,心想看在这些花的分上,他也不会弃她不顾的。可是现在花开了,他却将她赶出了花园。
  她每天都来这里,风雨无阻。无论她如何不甘心,她不得不承认,她已经退出了他的生活。他不再需要她,甚至是恨她。从此她将在失去他的痛苦中艰难度过余生,而她这一生,实在是活得孤单寂寞,她永远无法将自己融入欢腾的人群,就像是碎了的玻璃,不可能跟任何东西融为一体,那冥顽不灵的本性,那凌厉锋锐的尖角棱面,刺伤别人也刺伤自己。多么愿意化为泥土,可以融入大地被生活重塑,不幸的是,她不是泥土。
  十三岁那年,父母双亡,她被父母生前的世交祝平涛夫妇收养,那是个寒冷的冬天,平安夜的晚上,她进了祝家的门。"姐姐。"他当时这么叫她,叫得很不情愿。那一年,他八岁。大概是因为家里突然来了个陌生人,而且以后还要一起生活,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是祝家独子,虽然是生长在温室中,但他独立的个性从小就表现明显,坚强而固执,从小他就不喜欢被人管,所以刚开始他并不热衷跟她交流,很少主动跟她说话。直到他十岁那年,有一次他们全家到瑞士滑雪,突遭雪崩,祝平涛夫妇深埋雪中双双遇难,当时他因为感冒正在滑雪场的酒店里休息,她作为姐姐在旁边照顾着他。闻知噩耗,她第一次拥抱住那个可怜的小男孩。他凄厉的哭声撕碎了她的心,她发誓要用自己的一生来守护这个弟弟。
  她做到了,这么多年,她为他付出了全部的青春和爱,承担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生活重担,为了供他读完大学,她四处打工赚钱,什么都出卖过,包括灵魂。她将灵魂出卖给了魔鬼!从发觉自己爱上他那天开始,她就千方百计阻止别的女人接近他,这么多年的相依为命,他很顺从她,她不喜欢的人他是绝不会带回家的。但他的顺从并不意味着接受,他始终不接受她,即便他考上大学的那年暑假,他因为醉酒跟她有了那么一次身体接触,他也从没有表示过他会接受她。相反,他对那次的醉酒行为痛悔不已,从此跟她保持了距离,对她的任何接近都很抗拒。大学四年,他一次家都没回来过,明的暗的恋爱,跟她进行了长达数年的较量,每一次都是以她的胜利宣告结束,她成功地击败了他身边的众多女人。可是直到碧昂的出现,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较量。这一较量,就长达十年。她轻而易举就破坏了他们的婚事,因为她手中有碧昂不光彩过去的把柄,碧昂黯然离开了他。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就赢了,碧昂离开后,他竟然远走意大利,逃到了香港,将她一个人撇在意大利五年不闻不问,如果不是因为始终念及她的养育之情,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他是恨她的。她知道。
  可即使他回来了,也并不意味着她就得到了原谅,因为他竟然又带回来一个女孩,这女孩就是碧昂的妹妹冷翠。她还是抱着即便赢不了也不能让他得到的决心来对付这个丫头,趁着他海啸失踪之际,她毫不犹豫将这丫头赶出了天使之翼,谁知才过了两个月,就轮到她被赶出来了,这一次,他彻底踢开了她。因为她伤到了他最爱的女人,他已经失去了碧昂,无论如何不会容许自己再失去冷翠。他做得很绝,冻结了她的账户,收回了她的房产,甚至要将她赶出意大利。一夜之间,她连个属于自己的住所都没有了,如果不是阿丁收留她,她只能是流落街头。
  啊,他来了!
  黑色的奔驰什么时候换成了银色的宾利,不是司机驾车,是他自己开的车,挟着风径直驶入花园大门,卷起一地的落叶。管家奔跑着过来给他开车门。一身白色衣裙的冷翠从屋里飞奔出来,蹦跳着扑进他的怀抱,"你怎么才回来?"这丫头也学会发嗲了。
  两人当即拥抱在一起,狂热地亲吻。
  而她躲在大门外的树下,涕泪滂沱地仰着脸,全身绷紧抵抗着从头到脚的战栗,抵抗着整个世界在她心里的彻底崩溃。她泪流满面地走下山冈,失魂落魄,像一个游荡无所寄托的鬼魂,不知道自己的墓地在哪里。佛罗伦萨的城区已经亮起了灯,她走在灯火阑珊的街头,这座她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城市,竟没有一处灯火是为她而守候,她整个人都游离在现实世界之外,这场争斗,真的就此结束了吗?
  "我看你还是放弃吧,没用的,你就是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多看你一眼。"阿丁不止一次地跟她说。
  阿丁……
  她总是在困顿的时候想到这个男人,然后投靠他。十年前,偶然的一次相遇让她决心为自己找一份温暖,阿丁无疑是最好的对象,他当时年轻、家贫、稳重内敛、为人低调,她供他读完大学,安排他进律师楼,他从默默做她的情人多年到现在,反过来又要求她做他的情人。她一无所有,只有他才可以给她一个栖身之所。报应啊,她常常这么想。
  只是跟原来料想的不一样,自从这次搬过来,阿丁并没有满心欢喜地黏她,来去都给她自由,从不多问一句,当她是空气。而从前,他可是巴巴地求她过来跟他一起生活的。求了很多年。求她放弃对祝希尧无望的爱情,求她找回自己,给自己一条生路,也求她正视身边真正关心她的人。可是自从那次因为小Tracy大吵一架后,阿丁的态度彻底转变,因为她竟嚷嚷着要掐死小Tracy,她从前说过的很多话他都当耳边风,唯独这话让他对她格外防备起来。他当时以一种极度绝望的表情看着她说:"你是疯了,这么多年以为你总会有好转的时候,没想到疯得越来越厉害,连个孩子都不放过,你比碧昂更有资格进疯人院。"
  而且,他严厉警告她:"如果你敢伤害到Tracy,我会跟你同归于尽!"
  这让她更怀疑小Tracy的来历,他说是他亲戚的小孩,可能吗?如果真如他所说,为什么他会小心翼翼地藏着这孩子?每个周末他都会去看孩子,若不是偶然让她撞破,不知道他还要瞒到什么时候。如果这孩子是他跟哪个野女人生的,她反倒不会太在意,怕就怕……不敢想,真的不敢想,她怕想得太多真会如他所料进疯人院。现在她已经无依无靠,忘了这事吧,离开他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现在她和阿丁住在城区一栋旧公寓楼里,这还是很多年前阿丁大学毕业,她买来送他的,当时是为了两人约会方便,现在却成了他们相守的住所。其实以阿丁现在的经济实力,足够买一套更舒适豪华的大宅,可是他说,"我最美好的青春都留在了这里,什么都可以带得走,唯独逝去的美好带不走,我舍不得这里"。
  这样的话,她听来多少有些感动。他还是在意他们过去共度的美好时光的。他爱她,很爱很爱,她不是不知道。从前这个男孩子跟她,她以为是经济上的原因,可是这么多年来,她给过他很多的机会离开,甚至是劝他离开,他却始终不离不弃,以他今天如日中天的事业,他到哪里都可以寻到貌美如花的女子,而且个个都比她年轻。这时候她才悲哀地发现,原来他们都是一类人,一样的固执,一样的痴心妄想,一样的飞蛾扑火,这样的爱情注定不会有结果。
  按门铃,阿丁给她开门,也不多看她一眼,转身就回书房处理文案去了。他很忙,官司一件接一件,办公室处理不完的文件他都要带回家来处理。他雇有四个秘书,个个忙得团团转,对下属他很少露笑脸,现在对她也不怎么笑了,尤其是那次吵架之后。
  两人基本无话,哪怕是睡在一张床上。
  从前他总是迷恋于她的身体,现在,他不再主动碰她。
  "不要再去了,何苦这么折磨自己。"他睡在身边,背对着她说。他知道她每天都去哪里了,没有阻拦过她,却打心里为她难过。
  听到他的话,她不做声,拉过被子一直盖到下巴,什么表情也没有,目光幽幽地在落在天花板的吊灯上。好久,他又说:"你这个样子下去会垮的,我知道说什么都劝不了你,当一个人心里长了结,只有自己才解得开。我对你的感情,你不是不知道,你只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我是个凡事都抱有希望的人,所以才一直没有放弃你,现在,你该明白我的心的,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包括我的余生……"
  她转过身子闭上眼睛,在被子里蜷起身体。虽然已经年过四十,她的身体仍然很细也很软,蜷作一团的景象,总让他顿生怜香惜玉之情,"好吧,以后再说,你睡吧。"
  泪水顺着眼角滴落在枕上。
  这一夜,她知道又将是不眠。
  "怎么还不睡?"
  祝希尧走到露台上,伸出手臂从背后环抱住冷翠。
  "Jan,你看,今晚的月亮好美!"冷翠仰望着天空,指给他看。他哪有心思看月亮,扳过她的身子,让她面朝着他,她的神态,整个儿一个画中人,看着她,心中某个地方总是慢慢变得柔软。他将她揽入怀中,刚沐浴完,她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脸也格外的白,还透着淡淡的红晕,长长的睫毛扬起的时候,那双雾蒙蒙的眼睛不由得一闪,微妙地掠过一串轻波荡漾的涟漪。他没理由不心醉,低声说:"你就是我的月亮。"
  "才不是呢,"她依偎在他怀里,眼睛盯着天上,"我喜欢的是星星。"
  "为什么?"
  "因为星星跟相爱的人一样,无论隔得多远,仍然能够看到彼此的光芒,你看……"冷翠指着天上成勺子状排列的北斗七星说,"那颗最亮的北极星就是我,无论你在哪里,一定可以看到我……"
  "唔,北斗星,的确是很亮,我给你摘下来吧,连着那七颗一起摘下来。"祝希尧搂紧她,仰望着天空,好像天上的星星触手可及似的。
  冷翠扑哧一笑,"你什么时候会说甜言蜜语了?"
  "怎么,就听厌了?以后我要天天说,说到你耳朵生茧子。"
  这么说着,他伸手抚摸她浸润着月色的脸,指尖触及冰冰冷冷的肌肤,心里蓦地变得柔软。他替她把披散的几绺碎发在耳后拢好,然后,在她的唇上深深地一吻,再吻……她顺从着,在这夜深人静的月下,他们抛开一切世俗的束缚,没有一丝一毫的芥蒂和杂念,只有劫后余生的欣喜和温存,"Jan,别再离开我,即便让我的耳朵生茧子,你也别离开,"她依偎在他怀里,伸出双臂环抱住他的腰,"这世上我就只剩你了。"
  "我也只剩你了!"他重复着她的话,更紧地拥住她。
  他想他是太累了,一颗心漂泊得太久太久,此刻他只想静静地拥有着她,无论是她的声音还是肉体,她的思念还是她的哀怨,她的笑容还是她的眼泪,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一样的甜蜜温暖,渗透到全身。他闭着眼睛,感觉着她的声音和她的气息,正在他的心里化成一片春意融融的阳光,照着冰冷荒芜的土地。
  "冷翠,"他抱着她望着遥远的天边,"这是你说的,我们只剩彼此了,我们谁都不会失去谁,你是我的,永远都是!而且,我也会把已经失去的一些东西找回来,让我们的生活更完美一些,让你更信任我些,你信任我,才会给我全部,才会说出那神圣的三个字,现在我不会勉强你的……"
  "Jan……"
  "听我说完!冷翠,你要牢牢地记住,一定要在我听得到的时候说那三个字,如果我听不到,你就是说千遍万遍也是没用的。人生这么漫长,我这人很乐观,我一定可以等到你亲口跟我说的,怕就怕我转身走了,离开了,你才想起要说,这样就太遗憾了,这样的遗憾你愿意有吗?"
  她迷惘地站在他面前,听不懂他,他脸上的那种表情,怪怪的,让她的心没来由地痛起来。那三个字,三个字……她老早就想说出口,可是那三个字太神圣,爱太神圣,一旦承认爱上彼此,就是一生一世的承诺,一生一世这么长,她给得了他吗?就像这月亮,阴晴圆缺只是瞬间的事情,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突如其来的风云,她心里一阵迷乱,不知道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他没信心。
  "在我有足够的信心的时候,我会说的。"这是她的回答。
  "没人要你现在说,傻瓜,"他捏了把她的脸蛋,搂了搂她,"进屋去吧,起风了,我们早点睡,明天还有很多事呢。"他牵着她走进卧室。
  清晨,她被一阵电话声吵醒。紫凝打来的。要她去罗马玩。冷翠早就听文弘毅说,紫凝被唐临风"拐"走了,于是打趣说:"什么要我去玩啊,是要我去见证你的甜蜜吧?"
  "不是你见证我的甜蜜,是我见证你的甜蜜,"紫凝说话非常好听,"你现在在翡冷翠比谁都甜蜜吧,我隔这么远都嗅到了。"说着在电话那边咯咯地笑了起来。紫凝喜欢把佛罗伦萨说成"翡冷翠"。
  冷翠连连答应着:"好,我去,你就想想怎么好好招待我吧。"
  两个人在电话里你一句我一句地斗起了嘴。
  感觉得出来,紫凝很开心。
  冷翠由衷地欣慰,这样很好,每个人都幸福很好!
  挂断电话,她这才发现枕边空空,人呢?她跳下床,光着脚跑到露台上,看到了,他正坐在花园里喝早茶呢。他也看到了她,冲她做了个飞吻的姿势,招手要她下去。
  "我要去罗马。"她穿着丝质睡裙蹦到他身边。
  他将她拉到膝盖上坐好,眯着眼睛看她,"为什么要去罗马?"
  "我国内的一个朋友过来了,我要去看她。"
  "也行,正好我有点事要过去。"他点点头,忽然又想到什么,问她,"什么朋友?来做什么?我认不认识?"
  冷翠故意逗他,"嗯,应该认识吧。"
  "文弘毅?"他倒直接。
  "浑蛋!"她挥舞着拳头捶他。
  他捉住她的手,作势要去亲她,"别,我还没漱口呢。"她笑着跳开,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看着满园浓郁的薰衣草,一副陶醉的模样,"真美,如果我是个画家,一定要把这画出来,Jan,你说我们是在人间吗?明明是天堂嘛……"
  "你能这么感觉我很高兴。"他由衷地说。
  可是目送着他的车驶离花园,她立即陷入无限的怅惘和忧伤,在他面前,她始终是微笑着的,可这失而复得的感情,因为母亲的离去,忧伤多于欢喜。她总是抑制不住自己燃烧的心,恨不能化作一只复仇的火鸟,飞去巴黎将那个女人焚为灰烬。原来她还有顾虑,因为这会牵连到无辜的母亲,她夜夜都梦见母亲在碧昂的坟前哭,母亲托梦给她,"翠翠啊,我找不到你姐姐,怎么都找不到,她一定恨我才不肯见我的,告诉我你姐姐去了哪里,告诉我,翠翠……"每次在梦中哭醒,祝希尧就会抱着她,跟她说话,一直到天亮。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看他日益消瘦,她的心很痛,前所未有的心痛。他说他爱她,会给她最好的,她其实也是这么想,可是她给不了,连那三个字都给不了。
  "小姐,小姐……"仆人玛拉过来叫她。
  "什么事?"
  "您的早餐准备好了,是现在用吗?需不需要我端到花园来?"玛拉是祝希尧特意请来的一个仆人,培训过中文,专门照顾冷翠起居饮食的。
  冷翠从遐想中回过神,摆摆手,"我不吃了,我得出门一趟。"
  "您还是吃一点吧,先生回来都要问的。"玛拉说话的声音很小,总是像受委屈的样子,冷翠不怎么喜欢她,但因为是祝希尧安排的,她也只好接受。
  "先生每天都问吗?"她瞪着玛拉。
  "是的,小姐,每天先生回来都要问您吃的什么,胃口好不好,有没有出去散步,午休了多长时间……"
  "够了,够了,"冷翠气不打一处来,"他这人还真啰唆。"可嘴里抱怨,心里却一阵温暖,笑了笑对玛拉说:"拿杯牛奶吧,别的我都不要,我要减肥。"
  玛拉立即吓得往后一缩:"小姐,您还要减肥啊,先生说了,如果我在三个月里没有让您增胖,我就得走。"
  "真的?"冷翠来了兴趣。
  "我没撒谎,现在都两个月了,小姐您还这么瘦,我,我怎么跟先生交代……"
  "呵呵……"冷翠咯咯地笑,她已经很久没有放声地笑了,"放心好了,玛拉,如果他敢让你走,我就让他走,不,不,我走。"
  玛拉这才松了一口气,喜不自禁地回去端牛奶了。冷翠上楼洗脸漱口,换衣服,下来咕噜咕噜一口气就喝完大杯牛奶,一边抹嘴,一边往外走,"我出去一下,午饭可能不会回来吃,先生如果问起,不要跟他讲。"
  "是,小姐。"玛拉毕恭毕敬地回答。
  出了门,太阳很大,冷翠戴上一顶阔边帽子,远眺山冈下面的景色。只见柔软而鲜亮的草坪自山冈铺向山脚,阳光明媚,仿佛每根草每片叶都闪着光,草坪上一棵棵姿态各异的松树点缀其间,一条小径从天使之翼旁边的树林间穿过,小径上布满青苔,比长着叶子的树木还要绿。山冈下的教堂、钟楼,远处静静的群山,全都安静地沐浴在夏日的阳光里,冷翠凝望着蔚蓝色的天穹,和阳光照耀下的树林,深深地叹了口气,几朵白云,在蓝灰色的远方静静地悬着,她仿佛在跟那白云说话,心里的话慢慢地流出来,她对着天空作起了祷告:"神啊,请多给我点时间吧,我已经感受到他深刻的爱,可是我现在整颗心都在复仇的火焰中燃烧,根本容不下空间去爱,所以我请求您,万能的神,当我为死去的亲人复仇后,请让我跟他在一起,不管他在世间,抑或是天国,我都要跟他在一起……"
  祝希尧当然不会听到她的祷告,此刻他正在办公室跟Peter谈丁晖的事,他要Peter去彻查丁晖的底细,结果让他非常震惊,Peter说:"老板,很多证据表明,姓丁的背着安娜跟碧昂小姐的养母有往来。"
  祝希尧一愣,"碧昂的养母?"
  "是。"
  "他们怎么会有往来?"
  "这个暂不清楚,只知道丁晖最近一次跟碧昂小姐的养母联络是在上个礼拜,里昂碰的面,具体情况还在进一步调查。"
  "……"祝希尧背心一阵发寒,"究竟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有一件事您肯定不知道。"
  "什么事?"
  "安娜小姐卖出去的画,一共有六十七幅,大部分都落入碧昂小姐的养母手里,而幕后的操控者正是--丁晖。"
  祝希尧被定住了。
  Peter接着说:"不知道您明白我的意思没有,据我们的推断,丁晖真正受雇的是南希夫人,也就是碧昂小姐的养母,而安娜只不过是他利用的工具,其目的就是通过各种中间环节获取碧昂的画……"
  "别说了,别说了,"祝希尧忽然头晕得厉害,连连摆手,"我不想听了,太可怕了,碧昂,她接触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老板,我们调查得很辛苦,也花了不少的代价,但我觉得既然已经开始接近真相,我们就不能轻易放弃,否则碧昂小姐地下也不安息的,因为是她最信任的朋友将她推向了绝路,而她至死都蒙在鼓里。"
  祝希尧掏出一支雪茄,手抖得厉害,却怎么也点不燃打火机,Peter"啪"的一下将自己的打火机点燃送上前,"老板,原来我去调查这些事只是以完成您的任务去做,可是后来我越来越……我很难过,真的,碧昂小姐太不幸了,她几乎被所有的人陷害,每一个人都不放过她,而您一定不知道,她的前夫上个月在法国一家酒吧暴毙,去警察局领尸的竟然就是丁晖……"
  祝希尧整个成了石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而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碧昂小姐当初嫁到法国的两年隐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这秘密就跟碧昂小姐后来失踪的那些画有关,而这两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碧昂小姐为什么会进疯人院,非常奇怪,所有的证据都在多年前被销毁了,显然是有人害怕被查到,我们居然一点蛛丝马迹都抓不到……"
  祝希尧整张脸都在抽搐,"查,去查,我也一直很想知道碧昂结婚的那两年发生了什么,我一直都知道她有事瞒我,问过她,但什么都问不到,而这些年我一直纠缠在对她的仇恨中,却忽略了她背后的很多事情,Peter,好好地去查,我不会亏待你的……"
  "老板,您不说我也会去查清的。"
  "谢谢你。"祝希尧说。
  Peter大感意外,跟随老板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老板跟他说谢谢,他更加激动得难以自持,犹豫了一下,忽然脱口而出:"老板,还有件事,是我们意外发现的,最近一直有人在暗中联络冷翠小姐……"
  "谁?谁联络冷翠?"祝希尧差点跳起来。
  "目前还不清楚对方的身份。"
  "冷翠,冷翠……"祝希尧完全乱了方寸,"她不会背着我做什么事吧?"
  "这个……现在还不好说,对方的来头不小,我们也是在调查安娜小姐的时候发现的,有几个行踪诡异的人一直暗中跟踪和监视冷翠小姐,每次您陪冷翠小姐去医院他们都跟着,现在我跟您在这说话,冷翠小姐就跟那个神秘的联络人在罗素餐厅碰面。"
  "那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放心,老板,我已经派人去盯着了,随时保护冷翠小姐的安全。"
  "看样子是越来越复杂了,冷翠,冷翠我就剩你了啊,如果你也背弃我……"
  "冷翠小姐不是这种人,老板您放心。"
  "我该相信她吗?"
  "您该相信自己,老板。"
  罗素餐厅位于市政广场旁边的一个路口,餐厅布置得很典雅,铺着绿色方格桌布的餐桌对面,坐着的是个身着黑衣,戴着墨镜的中年鬼佬,胳膊上文着一只蜘蛛,怎么看都像是黑社会的,一脸的褶皱,年纪好似比杜瓦还大。这两个月,一直都是他跟冷翠见面,当然,幕后操控的就是杜瓦,这个叫莱特的人就是杜瓦的助手。旁边坐着的是个长相斯文的小姐,中文名字叫朱红,是杜瓦派来的翻译。
  莱特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朱红有条不紊地翻译道:"莱特先生说,就目前掌握的情况看,你想要知道的事情马上就可以找到答案了,希望您到时候可以履行承诺,跟我们一起去普罗旺斯,杜瓦先生在等着您。"
  冷翠没吭声,怏怏的。每次见面,杜瓦总忘不了要手下跟她重复那个承诺,如果Jan没有回来,她会信守,可是现在……
  接着莱特又咕噜了几句,朱红翻译:"不过,好像祝希尧先生也派人在巴黎查碧昂小姐的事情,紧跟我们后面。"
  "什么?祝希尧?!"冷翠惊得跳起来。
  "是的,"朱红微笑一下,一字不漏地翻译过来,"而且可以肯定地说,我们现在跟您在这里见面,祝希尧先生也一定知道。"
  "……"
  冷翠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销毁一切证据,马上!立刻!决不能让他比我们先查到碧昂那两年的事情,虽然目前我还不知道那两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既然姐姐这么忌讳地把日记撕掉,肯定是怕伤害到Jan,所以拜托你们一定要处理得干干净净,不能让他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莱特咕噜着点头。
  朱红翻译:"好的,您吩咐的我们一定照做。"
  离开罗素餐厅,冷翠没有即刻回天使之翼,她径直找到了丁晖的律师楼。莱特上午汇报的事情全部都跟他有关联,这个男人,远比她想象的复杂。可是这家伙显然早有准备,非常客气地跟她面对面坐着,一脸坦然。冷翠压抑着情绪,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质问道,"阿丁,你知道的,我一直很信任你,你老实跟我说,在我姐姐面前你到底扮演着怎样的一个角色。"
  "朋友。"他从容不迫地回答。律师就是律师,惜字如金。
  "朋友?"冷翠反问,没有愤怒,只有悲伤,"有你这样的朋友吗?一面扮天使,一面扮魔鬼,背信弃义,算计她,利用她,这也叫朋友?"
  一抹微笑浮现在丁晖的脸上,他毫不动怒,"冷翠,我不仅把你姐姐当朋友,也把你当朋友,很多事情并非如你想象,但我没有义务跟你一一解释,以后你会明白的。"
  "我不明白!碧昂也不明白!为什么她对你那么好,你还联合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一起来算计她,连安娜都成了你利用的对象,告诉我为什么,阿丁,做人不能这个样子的,就是杀人也得有个理由吧。"
  他还是在笑,"我知道你们都在查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冷翠,我现在只想跟你说的是,我不告诉你是为你好,不想你受伤害,这个泥潭你最好不要陷进来,否则你的下场不会比你姐姐好。"
  "你在威胁我吗?"
  "不敢。"
  "你到底得了秦菲多少好处,值得你这么给她卖命,背弃最信任你的朋友,"冷翠这时候已经泪流满面,"如果是为钱,你现在是名律师,你应该不缺钱的,能告诉我吗?就是我死,也让我死个明白好不好?"
  "就是不想你死,我才不能说的。"
  "什么意思?"
  "别问了,我什么都不会说。"
  "如果现在是碧昂站在你面前,你也不说吗?"
  "碧昂,不会怪我,只会感激我。"
  "你算计她,她还感激你?"冷翠以为听错了。
  丁晖有些不耐烦了,"冷翠,不要无理取闹好吗?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跟我谈话,是以小时计费的,我的时间只留给工作,从来不会浪费在聊天上。"
  冷翠二话没说就拉开手袋,从里面拿出大叠钞票甩到他的办公桌上,"这些够不够,不够我刷卡,我买你的时间!"
  时间静止。丁晖石雕似的坐着没动。
  但他脸色铁青,像一个冒烟的手榴弹那样,骇然盯着冷翠,脸上的肌肉瞬间扭曲得失去了人形,他佝偻着背起身,脚步沉重地在房里来来回回地转,找不到方向似的,从冷翠身边走到窗前,又从窗前走到冷翠那儿,摇摇晃晃的身子火山爆发般就要地动山摇了。
  冷翠的脸吓得灰白,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正欲开口解释道歉,丁晖猛地抓起桌上的电话机砸向窗户,"砰"的一声巨响,玻璃粉碎。
  屋子刹那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对,对不起,我……"冷翠颤抖着身子,只想逃。
  "对不起?!你说对不起?"丁晖大吼一声,又是一掌劈在桌上,嘴角抽搐着,无限绝望地捶着自己的胸脯,"买我的时间?你把我当什么?你们都把我当什么?就凭你刚才那句话,我可以把你扔出窗户!是,是,我是很不齿,出卖朋友,唯利是图,可是有谁想到过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我没有杀人放火,为什么得到的待遇比死刑犯还不如?我天天办案子,天天给别人赦罪,可是谁来赦我的罪?"说着他冲到冷翠跟前,老鹰抓小鸡似的将她整个儿提起来,那失了态的脸直对着冷翠,眼睛通红,泪水奔流,"冷翠,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明白,我一直就在保护你,就跟当初保护碧昂一样,可是你不但不领情还血口喷人!如果不是因为你是碧昂的妹妹,碧昂是我的姐姐,我根本不给你一分一秒的时间,容你在这里亵渎我的人格……"
  突然,他住口了。
  "你说什么,碧昂是……是你姐姐……"冷翠倏地瞪大眼睛。
  他没有回答,松了手缓缓转过身,胳膊支着墙壁用决绝的背影对着她。冷翠扑上前,一把拽过他的身子,"你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你说碧昂是你……"
  "没错。"他用力闭上眼睛。
  "怎么回事,阿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冷翠拼命摇他的胳膊。
  对自我的怜悯,对困境的无望,丁晖颓然坐到了墙边的沙发上,低垂着头,根本不看冷翠。
  "阿丁,对不起,我刚才不该说那些混账话,可是你该给我个真相,我有权利知道真相啊,"冷翠蹲下身子,将手放在他膝盖上哀求着,"你跟我姐到底是什么关系,跟秦菲又是什么关系,你告诉我啊,阿丁……"
  丁晖抬眼凄然一笑,抖抖地伸手抚摸冷翠额头凌乱的秀发,"冷翠,我真是很不想说自己的身世,因为它太不光彩,我……"他顿了顿,长叹一口气,终于还是说,"我是个私生子你知不知道,我母亲,也就是你说的秦菲来意大利的第二年就生了我,所以她当时的丈夫才跟她离婚,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也许至死都不知道,而母亲在认识徐叔叔后不久,就把我送了人,怕我影响到她新的婚姻……这么多年,包括碧昂,都不知道这件事,后来我的养父母又生了自己的小孩,而母亲丧夫后又结婚嫁到了法国,我无依无靠,十几岁就靠自己在外面一个人打拼,我母亲……直到我大学毕业才找到我……"
  这回轮到冷翠成石雕了,"……姐姐从没在日记里提到过这事。"
  "她不知道,从小我们就认识,包括她的养父徐叔叔都不知道,母亲不让我说,威胁我如果说出来,就不再认我……"他又闭上眼不看她,但声音突然就哑了,泪水滴落在冷翠的手背上,"我也恨我的母亲,因为她给了我一个耻辱的身世,为了自己的声誉又残忍地将我抛弃,可是,她毕竟是我母亲……"
  "所以你就听她的指使害碧昂,骗自己姐姐的画?"冷翠的声音也哑了。
  "我,我也是身不由己,除了母亲我在这世上举目无亲,那个时候年纪小,尝尽人间冷眼,好想有个人给我温暖,母亲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也知道是不对的,可我害怕失去唯一的亲人……"他俯身抱着头,仿佛有种无法抵抗的力量在死劲地绞着他的身体,像绞一条毛巾那样,他挣扎得连呼吸都接不上,"我也知道我错了,醒悟过来已经太迟……没错,我是听从母亲的吩咐,千方百计地接近碧昂,想从她嘴里得到画的下落,包括当时她进疯人院,我去接她出来都是母亲授意的,可是碧昂没有跟我说过画的下落,是安娜偷看了她的日记无意中告诉我的,安娜为了帮祝希尧创业而卖掉那些画,母亲知道后逼我以他人的名义暗中买下那些画……"
  "所以那些画都在她手里?"冷翠的心碎了一地。
  "是的,也不是全部,碧昂从继父那里一共继承了一百八十多幅画,可安娜只偷出了六十多幅,后来可能她发现了,就迅速转移了画。"
  "转到哪去了?"
  "不知道。"丁晖神情恍惚地摇着头,他说得很费劲,也很痛苦,刚才那么暴烈的情绪消失了,脸上显出吓人的惨白,额上沁出冷汗,"我只知道我的余生势必都要来赎罪,年纪大了,心智一成熟,就知道自己过去犯下了什么罪,也许拿我的一生去赎都赎不完,我经常免费给穷人打官司,就是在赎罪……那些穷人活得很悲惨,其实我比他们活得更悲惨,包括在安娜这件事上,我也是遍体鳞伤,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是靠着她吃软饭,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多爱她,明知道她的心不在我这,还是舍不下她……其实我现在拥有的钱下辈子都用不完,何况她年纪还比我大好多,不过十年前认识她的时候,她才三十出头,我在餐厅当服务生时跟她相遇,当时我就知道我完了,她的高贵优雅,成熟妩媚,对我来说意味着毁灭,我丝毫也不介意她的年龄比我大,也许这是恋母情结衍生出来的感情吧,我整个人生都毁在了我母亲手里……"
  "那你还帮她做事?"
  "现在没有了,我们……已经没有了母子情分,在我知道那件事后……"
  "什么事?"
  "冷翠,不要再问了好吗?知道得太多对你没有好处,算起来,我们应该是表兄妹了,我不告诉你是为你好,也请你转告祝先生,叫他别去查了,所有的人知道都可以放一边,如果他知道……唉,算了,我不想说了。"
  "可是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早晚他还是会知道的,我也会知道的。"冷翠还想尽最后的努力。
  他却说:"那我就没有办法了,只要不是从我嘴里说出来,我就少一份罪了,将来死了也少下一层地狱。"
  冷翠绝望地望着他,知道即便跟他说到天亮也是没用的,一个人要是执意隐瞒某件事情那就誓死都不会说出来,她一点办法都没有。而且他脸上的伤心也让她失去追问的勇气,那么苍白,汗津津的,眼神迷茫,这个人,是碧昂的弟弟啊!
  回到天使之翼,天色已晚。
  祝希尧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候着她。
  她一路上都在打腹稿,想着怎么应对祝希尧可能的盘问,可思绪却越来越乱,像秋风遍扫的枯叶一样,越往一堆拢,越是七零八落乱成一片。但是出乎意料,祝希尧并没有盘问她什么,只温和地问她吃饭没有,要不要先洗个热水澡,倒是她,脸色萎黄,怯怯地立在门口,长长的睫毛垂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直到躺在床上,她都不敢直视祝希尧,做贼心虚原来是这样的。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不开心吗?"祝希尧亲吻她的额头。
  冷翠咕噜着:"没事,女人都有生理周期的,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他爽朗地笑起来,"原来如此,你们女人的生理周期还真奇怪,早上都好好的,怎么出门一趟脸上就是阴云密布了呢?"
  "Jan,"冷翠突然抓住他的衣袖,"我们……一定要好好的……"
  "怎么了,我们哪里没好好的了?"祝希尧的目光探照灯似的凝聚在她脸上。
  她眼中闪出泪光:"你要相信,我们都是为了你着想的,碧昂,还有我,我们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你免受伤害……"
  "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没什么,我困了,要睡了。"冷翠背转了身,用被子蒙住了半个头。祝希尧拉下她的被子,看着她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没说什么,长长地叹了口气,"冷翠,我不希望你瞒着我什么,我宁愿受伤害,也不要欺骗。"
  冷翠闭着眼睛,假装睡着。
  他俯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明天我们去罗马。"
  第二天,他们抵达罗马时已近黄昏。而这座古老的城市繁华未改,像一个中世纪的贵妇,岁月的流逝在城市的角落刻满沧桑的印记,残墙、断壁、喷泉、教堂,每一张雕塑的面孔都在无声地诉说着王城昔日的辉煌。昔日的,却不代表今日的,爱情也如此,爱过的人,经历过世事变迁早已踪影全无。冷翠发现,一到罗马,祝希尧的脸就变得凝重,大概是这座城市给他留下太多痛苦回忆吧。
  而且,他很固执,依然住在纳佛那广场的落日酒店。依然是那个房间。他站在窗口眺望着遥远的天空,落日余晖将他的肩镀上一层金色。孤独的背影,像一堵墙阻断了现实,他还活在过去里。
  冷翠的心忽然就沉了下去。纵然是粉身碎骨,她知道她永无可能取代碧昂在他心目中的位置。那么,她如此执著地留在他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爱吗?她爱他吗?她变得迷茫起来……
  "Jan,你饿不饿,该吃晚饭了。"冷翠看着他的背影很心痛。
  他一动不动像尊雕像,答非所问,"冷翠,你知道飞翔的感觉吗?"
  "飞翔?"
  "是的,飞翔。"
  "Jan!"冷翠走到背后将他抱住,用脸贴着他的背,"只有鸟儿才可以飞翔,我们没有翅膀,如何能飞翔?我知道你想她,没有关系,你可以好好地想,可是你别这样郁郁寡欢,我看着好难过,如果碧昂看到,她也会难过……"
  "我经常做梦,梦见自己一个人在天空飞翔,有时候是黑夜,有时候是黄昏,我不知道我在找什么,要去哪里,我只是在飞翔……"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她将手臂环抱住他的腰,接过他的话,"如果你一个人飞翔觉得孤独,我陪你飞好吗?"
  "如果我坠向深渊呢?"
  "……"她顿时哽咽,"Jan,难道你带着我,只是想让我跟你坠入深渊?"
  他转过身,直直地看着她:"我是怕你将我带入深渊。"
  "Jan……"
  "知道我为什么来罗马吗?"
  "为什么?"
  "我要向你求婚,嫁给我,冷翠,哪怕是和你一起坠入深渊。"

  第十二章 逃跑的新娘
  这是哪里……
  罗马?不是。
  佛罗伦萨?不是。
  威尼斯?不是。
  巴黎?也不是。
  白色纱帘被风轻轻撩起,一股清新的薰衣草清香随风飘进来,似乎还带着露水的味道。普罗旺斯?!冷翠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她在普罗旺斯!
  脑子里飞速地旋转,两天前,她都还在佛罗伦萨,从罗马度假一回来祝希尧就着手安排婚礼,可是还在罗马,她就已经知道,她做不了他的新娘。那天她记得很清楚,一大早起来,祝希尧就带她去会见朋友,地点就在唐临风的茶楼,紫凝和文弘毅都已等候多时。
  "弘毅,你也来了。"冷翠跟文弘毅打招呼。
  "是,唐老板的喜事我能不来吗?"
  "喜事,什么喜事啊?"
  "你问他啊。"
  唐临风还是一身唐装,扶了扶眼镜说,"这个,我是想……"他瞟了瞟身边的紫凝,眼神很幸福,一脸的笑,"我想跟紫凝共结百年之好,今天在这儿招待各位,就是想跟大家分享这快乐……我很快乐,哈哈……"
  "恭喜!"祝希尧伸出手跟唐临风握了握,表示祝贺,"祝你们幸福。"
  "谢谢,谢谢,你们能来我很高兴!"唐临风很绅士地回礼。
  "嗯,你也总算是改邪归正了。"文弘毅总是不放过他。唐临风从来也是以牙还牙,"我这不叫改邪归正,我这叫返璞归真,这么多年我就知道一定有某个人在某个角落等着我,没想到这个人居然是你带来的,威尼斯的叹息桥,真是个好地方啊,哈哈……"
  紫凝的目光闪了闪,回避着文弘毅。
  而祝希尧一阵发愣,"你们是在叹息桥上认识的?"
  "是啊,我上桥,她下桥,就这样撞一块了,好奇妙的缘分!"唐临风还沉浸在相遇那天的惊喜中,"叹息桥果然是名不虚传,成全了我的爱情,我那天要是早一点或是晚一点,都碰不到紫凝的。"
  祝希尧目光突然变得很空,神思迷离,不知道在想什么。
  文弘毅自嘲地笑,"缘分这东西有时候也很残酷,错过一秒,也许就错过一生。"
  祝希尧别过脸望向他,"你错过?"
  "当然,我错过,就意味着有人得到。"文弘毅的目光落在冷翠的脸上。
  冷翠刚喝了口茶,"噗"的一声全喷了出来,正喷在坐对面的文弘毅身上,"对不起,对不起……"她尴尬得无地自容,掏出面巾去给他擦。祝希尧一把拽住她,微笑着对文弘毅说,"抱歉,她就是这样,冒冒失失,一点也没有个淑女的样子。"
  冷翠硬生生被祝希尧拽回了座位。
  紫凝拿出面巾递给文弘毅,"是的,冷翠要成了淑女,我也就成了仙女。"
  "你在我眼里从来就是仙女!"唐临风笑着搂紧她。
  上午在茶楼喝茶,中午就由祝希尧做东请大家吃饭。吃的是地道的法式大餐,先是精致的冷盘,然后是主菜,最后是奶酪、水果和甜点,大家说说笑笑,气氛随意了许多,没有先前那么微妙和尴尬了,祝希尧这时候跟大家宣布了结婚的消息。他送给冷翠一条华贵的钻石项链作为礼物,设计很独特,七颗连着的星星上镶着细细的碎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光芒四射,他说这项链是他请人专门定做的,并亲自戴在了冷翠的脖子上。
  冷翠抚摸着项链眼眶蓦地通红,好半天说不出话。
  他真的为她摘星了,把天上的那七颗星一并摘给了她!她以为他只是随便说说的,没想到他竟然不动声色地实现了,"Jan……"她哽咽。
  "没有什么是我不能为你做的!"他附在她耳边说。
  每一个人都表达祝福。
  唐临风说,"真是太高兴,没想到还有人跟我同喜!"
  祝希尧热情相邀:"今晚请大家到梅森堡看烟火。"
  梅森堡是罗马郊外的一处中世纪的古堡,比冷翠住过的巴黎那座琴瑟堡的历史还悠久,外墙爬满青苔,而且很奇怪,好像是一座没有完工的建筑,祝希尧给大家介绍说,"这座古堡建于公元十四世纪,是当时的罗马皇帝给一个王妃建造的,他很爱那个皇妃,亲自设计了这座古堡,可是很遗憾,古堡建到一半的时候王妃病故,国王伤心欲绝,一病不起直到去世,古堡也就永久地停工下来……"
  "奇怪了,我在罗马待了二十多年,从来没听说过这座古堡。"唐临风大感意外。
  "这是一座被遗忘的古堡,我的第一部独立制作的电影就是在这拍摄的,当时这里差不多荒废了,我花了很多钱才修缮到可以住人,而就是凭借这部电影,我才有今天,所以为了纪念,我就从一个商人手里买下了这座古堡。"祝希尧侃侃而谈,招呼着给大家倒葡萄酒,"今晚的烟火很漂亮,大家可以尽兴欣赏。"
  冷翠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感动,"被遗忘的古堡,也是被遗忘的爱情吧,在荒无人烟的世界里独自荒芜,独自长草,可是爱情却已永恒,真美!"
  祝希尧将一杯醇香的葡萄酒递给她,"荒芜的爱情也是可以重生的,只要有爱的种子,无论过多少年,都可以重获新生,冷翠,谢谢你让我获得新生。"说完在她脸颊轻轻一吻,再吻,耳语道,"喝下这杯酒,我已将爱的种子放在酒里,你喝下,我等着这种子在你心里发芽,我等得到吗?"
  "Jan……"冷翠仰着脸看他,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就脱口而出的,可她还是咽回了他梦寐以求的那三个字,以后再说吧,会有机会的。
  "喝吧。"祝希尧将酒递到了唇边。
  冷翠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我一定可以等到的,是不是?"
  "Jan,只要到了花开的日子,你就可以闻到花香的。"
  "我想我会等的,爱情就像花儿,盛开的日子不会太遥远,我相信你会好好浇灌你心里那颗爱的种子,你不会负我对不对?"
  冷翠一阵眩晕,感觉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对白应该摄入电影。但她很幸福,不是吗?爱的种子,酸酸的,甜甜的,一如这酒的味道。烟火大蓬大蓬地在罗马郊外的夜空绽放,大家聚集在古堡二楼的露台上观赏,紫凝忍不住尖叫,冷翠却恍然被定住了,那不断绽放的烟火璀璨迷离,五光十色交错变幻中,无数的星星开始聚拢,耀眼的光芒折射出一个五彩缤纷的云堆,在云上,很多人来来往往地走……母亲!她看到母亲,朝她微笑着招手,母亲的身影隐去后显出来的是一个长发的女子,天使的面孔也在微笑,显然那就是碧昂,随后又出现了安娜,安娜后面站着的不是丁晖吗?她正欲大叫,所有人的面孔都隐去,云彩上赫然出现Jan的身影,恍惚看了她一眼,就转身走向云彩深处,那么决绝,那么悲怆,没有丝毫回头的可能……
  "Jan!……"她叫出了声。
  凄厉绝望的叫声刺破夜空。
  "怎么了,冷翠,做噩梦了吗?"她感觉被人抱起,摇她的肩膀。她睁开眼睛,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仍清楚地辨出云彩上的面孔近在咫尺。"做噩梦了吧。"他拧亮床头灯,替她拭去额头的汗,黄澄澄的灯光映着他的脸,那么清晰真实,她的意识渐渐回来了,这是在卧室,她在他的怀里,刚才,刚才只不过是一个梦。她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是梦,只是一个梦!
  "做什么梦了?吓成这样。"他拢了拢她额头汗湿的碎发,亲吻她的脸颊,一抹微笑在他嘴角漾开,"你刚才在梦里叫我的名字,上帝,我居然进入到你的梦里,这可是个好兆头,不是吗?"
  "Jan!"她猛地箍住他的脖子,带着哭腔哽咽,"别离开我,无论如何请别离开我,在这世上我孤苦无依,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无论我犯什么错,无论我去到哪里,请你一定相信,我必在原来的地方等你……"
  他也紧紧箍着她,"我们谁也不必等谁,这辈子我已经等怕了,等得我的心都快成了化石,所以冷翠,我也请求你,无论如何别让我再等,我等不起了。"她泪流满面地亲吻他的脸、唇,胡乱地点头,"好的,好的,我们谁都不等谁,我们一定在一起……"
  他热烈地回吻她,灯光将两人的叠影长长地拉到了墙上,激情缠绵,难舍难分,仿佛是末日来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上天的恩赐,谁也不容对方遗失。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一旦遗失只怕是再也找不回来,即便是耗尽一生的岁月,也是找不回来的……
  "你幸福吗?"冷翠这么问紫凝。
  当时她和紫凝正在罗马最繁华的街头购物,逛累了就在路边的露天咖啡座喝咖啡。紫凝采办了很多结婚用品,脸上似乎是幸福的,但是冷翠却在她眼神背后看到了某种凄凉,隐隐约约,如一团雾蒙住了她的眼珠,于是问她幸不幸福。
  紫凝说:"冷翠,幸福其实都是上天赐予的,上帝给你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或许会给你他所认为的幸福,但是这幸福在你的感觉中是不是真的幸福呢,这就要看你是否真的爱这个男人了。"
  "所以你不幸福,因为你不爱他。"冷翠反应很快。
  紫凝凄楚地笑了笑,"没有关系的,即便我不幸福,我也会很欣慰,因为我可以让他感觉幸福,这样也是可以的。"
  冷翠一针见血:"你不幸福,他能感觉幸福吗?"
  紫凝低垂下长长的睫毛,搅拌杯中的咖啡,一圈又一圈,不再说话。冷翠将手放到她肩上,"紫凝,我不希望你委屈自己。"
  "我没有觉得委屈自己,每个人都会遇到爱或者被爱这样的选择,其实都有痛苦,爱一个人也是有痛苦的,被爱也许痛苦少些,但是伴随着的是不能跟爱着的人相守的遗憾,没有谁的人生是没有遗憾的,我们只能认命,上帝创造我们,从来不会给你想要的全部,没有可能的……"
  冷翠不想再说什么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爱与被爱的自由,不是吗?
  两人喝完咖啡,本来还想继续逛,冷翠接到一个电话要走,紫凝也就没了兴致,很快就被唐临风的司机接走。冷翠则一个人直奔许愿泉,打电话的人约她到那里见面。
  "你们怎么来了罗马?"冷翠问戴着墨镜的莱特。翻译朱红也来了。莱特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交给她一个牛皮纸信封,朱红马上翻译:"我们给您带来了您要的东西。"
  冷翠迟疑着接过厚厚的信封,抽出来,只一眼,"轰"的一下,全身的血液都倒灌进了心脏,有那么一会,冷翠觉得自己就要缺氧窒息,那……那熟悉的字体,娟秀的笔迹,竟是被碧昂撕掉的日记!而且是原迹!"你们从……从哪弄来的?"她激动得浑身发抖。
  "这个您就别问了,您只需要履行您的承诺就可以了。"朱红翻译莱特的话说。
  大热天的,冷翠翻着零散的日记手脚冰凉。
  梦寐以求的东西一旦真的到手,会让人怀疑其真实性,冷翠那会儿就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每一个字都在无限地放大,又缩小,完全看不清内容是什么。一个人呆坐在喷泉边,落日的余晖已经洒下来,祝希尧的车来接她的时候,司机毕恭毕敬地把车门打开,她脚还没抬起来,人就瘫倒在地上。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但她的意识很清晰,那种痛,前胸穿达后背。
  "姐姐,我一定要给你报仇!"她在心里反复默念的就是这句话。然后她陷入很深很深的黑暗。再次有意识时,她感觉自己被人抱起,放在了柔软如云堆的床上,房间内有好闻的玫瑰花香,扑面而来,她知道这是在落日酒店。有人亲吻她的额头,摩挲着她的脸。她想睁开眼睛,却无能为力,任凭泪水渗出眼角,滴落在那个男人的手心。
  对不起……
  当时她就知道她要对不起这个男人了。其实一直以来她就知道她对不起他,他给予了她那么多,那么多的美好和感动,可是她连那三个字都说不出来。因为她深知誓言在命运的摆布下实在是微不足道,就比如姐姐当年和Jan立下的那个十年之约,耗尽了两人的所有,可最后还不是劳燕分飞阴阳相隔。如今碧昂在地下已成一堆冰冷的白骨,祝希尧把全部的筹码都押在了冷翠身上,但是冷翠知道,他绝不可能赢。
  "对不起,Jan!"冷翠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说"对不起"。
  祝希尧叹息着,坐在床头俯身拥紧她,将下巴抵住她的额头,"你呀,总是这样让人不放心,才离开一会,你就昏倒……"
  "我没事。"她虚弱地笑。
  他吻了一下她,"没事怎么会昏倒?"又揉揉她的脸颊,"还不快点嫁给我,这么弱不禁风,我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然后给我多生几个小胖崽……"说完,自己哈哈笑了起来,冷翠也笑,嘴角笑着,泪水却夺眶而出。
  "你哭什么?不舒服吗?医生说你是低血糖,所以才昏倒的,现在头是不是还很晕?"祝希尧紧张地看着她。
  她连连摇头,"没事,我真的没事,就是……很感动,你对我这么好……"
  "你傻吧,我不对你好谁对你好?别忘了,这世上我只剩你了,你也只剩我,从此我们就要相依为命,谁离开,另一个人就会活不了……"接下来的话祝希尧还没说,冷翠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惊飞了停在窗棂上的鸟,祝希尧被吓到,怎么安慰她都不管用。此后的好几天,冷翠动不动就哭,眼泪汪汪,祝希尧问她,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紫凝来看过她几回,反过来安慰祝希尧说,"她可能是太幸福了,一个女人,在失去所有后忽然又得到她一直祈求的,她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你不清楚,冷翠从小就吃了很多苦,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她被母亲艰难地抚养成人,可是姐姐和母亲又都相继离开她,现在只剩你陪着她,心里难过,是难免的……因为,她是那么的爱你……"
  "她爱我?"祝希尧充满怀疑。当时冷翠服了安眠药已经入睡,祝希尧和紫凝站在酒店房间外的露台上说话,祝希尧对紫凝的话好似完全不信任,反复问,"她真的爱我?"
  紫凝奇怪地看着他,"难道你觉得她不爱你?"
  "是,我没有觉得她爱我,但也没觉得她不爱我,很多时候我很矛盾,她可能比我更矛盾,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是爱她的。"
  "她当然也是爱你的,"紫凝很坚定地告诉他说,"请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怀疑这一点,也许她没有将'爱'字说出口,但是作为她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我比你更了解她,在你失踪的那些日子,你都没有见她的样子……所以,请无论如何都不要怀疑她的爱,无论她做了什么,都不要怀疑……"
  祝希尧怔怔地看着紫凝,"我其实就等着她说那三个字……"
  "三个字?"紫凝笑了笑,直摇头,"有那么重要吗?爱与不爱,是不需要说出口的,一个眼神,一句话,一声叹息都可以表达。"
  说到这里,紫凝的眼神变得迷茫起来,望着酒店对面气势磅礴的纳佛那广场,喷泉、雕塑、游人……真的不要说出来吗?其实她也不能肯定,因为若是她自己,也是希望心里爱着的人对她说那三个字的,即便她经常听到那三个字,可爱和不爱,有太多的不一样。
  "请相信,她一定会跟你说那三个字的。"最后她只能这么说。
  祝希尧点点头,"我也相信。"
  随后祝希尧就将冷翠带回了佛罗伦萨,他好似迫不及待,急急地将婚礼定在一周后举行,公司一大帮人参与筹备,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冷寂多年的天使之翼难得地热闹起来。那几天冷翠一直笑着,她笑着,没有别的表情,就是笑着,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或者干脆说,她没有心,就像枯败的稻草人,孤零零地立在丰收的田野,日复一日地支着手臂拥抱蓝天,因为除了天空,她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属于她。周围所有的喧哗好像都跟她无关。布置新房,购钻戒,试婚纱,拍照,婚礼彩排……她完全任人摆布,就当自己已经死了一样,不容自己有些许感觉,否则她根本无法面对祝希尧热烈如炬的目光。
  "七月九日,冷小姐,我们一起去普罗旺斯。"莱特跟她说。
  冷翠哀求,"能延后两天吗?七月十一日是我的婚礼。"
  "不能,就是为了不让你参加这个婚礼,杜瓦先生才要求必须在七月九日将你带回普罗旺斯。"莱特斩钉截铁,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为什么不让我参加婚礼?"
  "这个您自己去问杜瓦先生吧。"
  七月八日,早上,冷翠问祝希尧,"你相信来世吗?"
  "不相信!"祝希尧想都没想,"今生要做的事情,要爱的人,我是不会等到来世的,今生都无法把握,还谈什么来世。"
  冷翠点头,笑,"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今生我要做的事,要爱的人,是不会等到来世的,只要达成所愿,我会付出所有,只是……"她把手放到他的膝盖上,怔怔地看着他,"很多时候,我们要做的事,要爱的人,是需要等待一些时间的……"
  "你想说什么?有心事?"祝希尧一双眼睛紧追不舍,好似X光一样直照进她的心。冷翠别过脸,试图挡住自己的心,却被祝希尧的目光一下子逮住,"这些天我发现你情绪不大对劲,冷翠,如果你不想结婚,可以明说,我不会勉强你……可能我是太急了点,没有办法,我就是很急,好像世界末日就要来临,我在跟时间赛跑一样,一天都不敢耽误,几次做噩梦,都梦见你离我而去……"
  "没有的事!"冷翠心抖了一下,镇定着,"可能是太紧张吧,我也很紧张,总怕……出什么差错……"
  祝希尧这才笑了起来,"是啊,我们两个干吗这么紧张,就是个婚礼而已,都怪我,早知道我们旅游结婚好了,根本不用劳师动众等着那么多人来参观,可是我又怕委屈你,因为我知道,女人一生向往的就是跟心爱的人举行婚礼……"顿了下,又补充一句,"我是你心爱的人吗?"
  "……"冷翠的心剧烈地颤抖,却努力让自己保持微笑,"你是最让我心疼的人,Jan,如果……哪天我让你伤心了,请你原谅,也请你相信,我在伤你心的时候,自己肯定更伤心,一定是不得已而为之……"
  "冷翠……"
  "我有些困了,想上楼休息。"不等祝希尧继续追问,冷翠就起身逃离了花园,一转身,泪水就奔涌而下。她的身后,是美得刺目的薰衣草,高高的山冈上,那些紫蓝色的小花簇拥着,摇曳着,像一片紫蓝的火,整个地将天使之翼包围,燃烧,似要将一切焚为灰烬。原本美丽得让人眩晕的花,在冷翠绝望的注视里竟是那么的不祥。
  离开天使之翼的时候是在深夜,她留下了那条七星项链,她觉得她现在还不到拥有这条项链的时候,尽管摘下项链时她的心疼得像剜了块肉。月光下,她面对着祝希尧的窗口跪倒在花地里,千万个"对不起",千万声"请原谅",在那样残酷的夜里其实毫无意义。她知道,她将这个男人推向了万劫不复之地。但是,在这之前,从看完碧昂的日记开始,她就已经是万劫不复了,她去普罗旺斯不仅仅是为了履行对杜瓦的约定,那样的约定她不履行,杜瓦也不会将她怎样。但她需要借助比南希夫人更强大的力量,她要将那个女人打入地狱,这是她有生之年必然要做的事。她给他留了封信,信的结尾是这么说的:"Jan,无论我做了什么,无论你有多么恨我,请不要怀疑我对你的爱,如果你怀疑,那么一年后,威尼斯叹息桥上我们再见,只要我活着,我必会去桥上见你,我会亲口告诉你,你一直想听的那三个字……"
  而现在,法国南部普罗旺斯,冷翠伫立在阿尔小城一座古堡二楼的露台上,目光近处,茂密的树林将整个古堡围了起来,楼下花园种满各种奇花异草,空气中弥漫着薰衣草、百里香、松树等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地中海式强烈的阳光照耀在树林和花园里,鸟儿们欢快地在鸣唱,视线随着小鸟飞出密密的树林,依稀可以望见山冈下大片大片薰衣草花田延伸到天边,每年的这个时节,是薰衣草绽放得最是热烈的时候,整个普罗旺斯仿佛披上了一件紫蓝色外衣,随处可见紫色花海翻腾的迷人画面。一层接一层的花浪涌向天边,一抹黛色山脉蜿蜒着将花田温柔地包围,碧蓝的天空下,朵朵白云漂浮在山头,悠闲地投下形状各异的阴影,"你是一片云,偶尔投影在我的波心",徐志摩式的浪漫就在眼前,冷翠却无心欣赏。
  她是在两天前被杜瓦的手下从佛罗伦萨带到普罗旺斯来的。而今天,正是她和祝希尧在佛罗伦萨举行婚礼的日子,她根本就不敢想,他看到那封信后的反应。这样的约定,他已经经历过,他还会相信吗?冷翠想,这样的命运,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她跟他的相识,她来意大利继承姐姐的遗产,她看到姐姐的《罗马日记》,她邂逅杜瓦,一切的一切,都是冥冥中逃不了的劫数。
  "Jan,请一定要等我,无论如何要等我,一年后,我必会去叹息桥见你,我要告诉你,我有多么爱你!你等碧昂十年都等了,给我一年的时间可以吗?就一年!……"冷翠遥望着天际,双手抓着露台围栏,整个身子往外倾,嘶哑着嗓音痛苦地呼喊,"Jan,我爱你,你听到了吗,我爱你!……"
  "宝贝,很高兴你能来普罗旺斯。"
  杜瓦微笑着坐在轮椅上,远远地朝冷翠伸出双手,"来,抱一下,你昏睡了整整一天呢!"
  冷翠吃力地走下楼梯,以法国式的礼仪拥抱了下杜瓦。
  "肚子饿不饿,我马上吩咐厨房给你准备吃的,好不好?"杜瓦握着她纤细的手,轻拍她的手背,很满意地点头,"你能遵守承诺,这让我很高兴,冷翠,我敢保证,你绝不会后悔来到普罗旺斯……"
  冷翠吃力地笑了笑,在杜瓦身边的沙发上坐下。环顾四周,好似没有琴瑟堡那般铺天盖地的华丽,房间布置得很艺术,典型的巴洛克式别墅,古朴而不失华美,特别是客厅靠近餐厅的一整面墙的木架上摆满红酒,似乎提醒来者,这里是阿尔地区最赫赫有名的卡依隆酒庄。酒庄占地近万亩,古堡前面,也就是山冈下,是辽阔的薰衣草花田,后面是一望无际的葡萄园,前天刚到时,杜瓦简要地介绍过。
  据他说,这座酒庄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历经世事沧桑和战争洗礼,终于还是完整地保存下来,"关于酒庄辉煌的历史,以后有时间我会慢慢跟你讲的。"杜瓦如是说。
  简单地用过早餐,杜瓦要冷翠推他到后面的葡萄园走走,他说这是他每天的习惯,"以前是菲妮太太推,以后我这糟老头子就交给你了。"菲妮太太是杜瓦的贴身女仆,很和善的一个法国中年女人,金发碧眼,年轻时一定很漂亮。而且她还会说简单的中文,大概是杜瓦教她的吧。杜瓦性格很开朗,对佣人说话亲切得像对家人,而佣人也很尊敬他,看得出来,那种尊敬是发自内心的。杜瓦笑着说,"他们跟了我很多年,有的在这酒庄待的时间甚至比我还长,我们就跟亲人一样相濡以沫,所以你要尽快适应,千万不要拘束,到了这里,就是你的家。"
  冷翠无语,推着杜瓦步入花园。花园有一条窄窄的石板路弯向后庭,冷翠在杜瓦的指引下绕了过去,古朴的石板间坚强地生长着碧绿的青苔,可见年代久远,仿佛将人引导到从前。一步入后花园,视野变得更为开阔,满目葱绿,茂密的花丛几乎将小路淹没,奇异的芬芳让人仿佛置身一片花海。看得出杜瓦是个崇尚自然的人,并不喜欢像很多庄园主那样喜欢将花草修剪得整整齐齐,他似乎更喜欢花草自然生长的态势。
  走出后花园的镂花铁门,就进入到一条长长的林荫道,所谓的林荫道两边并没有种树,而是密密的葡萄架,一眼都望不到边。冷翠瞪大眼睛,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葡萄树,在阳光的照耀下,生机勃勃的葡萄叶随风翻动绿色叶背,闪烁着温柔的金色阳光,绿的、黄绿色的、紫色的、紫红色的,各种各样的葡萄悬挂在葡萄架上,空气中散发着醉人的葡萄甜香。
  "我小时候啊,最喜欢在这葡萄园里玩耍,经常迷路,因为这园子太大了,一天都走不完,躲在里面,连上帝都找不到,呵呵……"杜瓦很享受地环顾着满园的果实,两眼放光,"我在这酒庄里出生,并且长大,年轻的时候并不喜欢这里,一心想到外面的世界闯荡,可是现在我老了,哪里都去不了了,到死我都要困在这轮椅上,但是我一点也不气恼,真的……到了我这年纪,什么样的事情都经历过,看透人世的繁华,终于明白拥有的其实是最可贵的,作为这酒庄的继承人,我必然是要老死在这葡萄园的,这是我的命运,从一出生就注定了,年轻的时候不以为然,现在算是欣然接受了……"
  "您不寂寞吗?"冷翠忽然说。
  "当然,当然是寂寞的,我那漂亮的太太就是受不了这里的寂寞才跑去巴黎享受她的热闹繁华,可是如果我也去巴黎,我反而更寂寞,我发现周围没有什么东西属于我,甚至连我太太都不属于我,从我瘫痪那天开始,我就已经被踢出了现实世界……"
  杜瓦说到这里,声音还是很平静,扭头看了看冷翠说,"这么多年了,我很少再对什么产生拥有的愿望,因为我什么东西都拥有过,无所谓了,可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我今生必然还要拥有一次……"顿了顿,又说,"放心,宝贝,我绝不会勉强你什么,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让我每天可以看到你,每天都可以和你散散步,聊聊天,我就很满足了……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个糟老头子,没错,我是很老了,老到对什么都已无能为力,我需要你的陪伴,以此唤醒我生命仅存的一些活力,我死后你才可以走,到那个时候我会送一样最特别的礼物给你,你不会拒绝的,我敢保证……"
  "我不需要!"冷翠轻声拒绝。
  "现在说这话还为时尚早,"杜瓦自信满满,爽朗的笑声在葡萄园里传得很远,陆续有酒庄的工作人员过来跟他问候早安,他指着冷翠跟那些人介绍说,"这是碧昂的妹妹翠翠小姐……"
  对方马上投来好奇和友善的目光,摘下帽子跟冷翠行礼。
  冷翠一一点头,回报以微笑。
  "他们都认识碧昂,很喜欢她。"杜瓦说。声音忽然变得缓慢而低沉。也只有说到碧昂,他的脸上才开始浮现阴云。不可名状的悲伤郁结在眉心。"我们回去吧,怕把你晒得太黑,呵呵……"杜瓦很不自然地笑笑,示意冷翠转身回酒庄。
  一路上,他再也无话。
  长长的林荫道在葡萄园中穿梭蜿蜒。
  很久以前,是不是有个叫碧昂的女孩子也这么推着这个老人漫步在葡萄园中?空气中好似还停留着她的味道、她的叹息、她的呜咽……
  "姐姐,你要帮我!"冷翠在心里说。
  坦白地讲,冷翠并不是很清楚杜瓦把她弄到普罗旺斯的意图,至少决不是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仅仅是陪陪他。以他无法估量的神秘身家,岂会没人陪?那么,肯定也不是像他最初说的那样,帮助冷翠打倒南希夫人,因为那个女人毕竟是他的太太,从冷翠来到酒庄,他没有说过一句那个女人的坏话。半句都没有。开口闭口就是"我那漂亮的太太"。一晃很多天过去,冷翠一直捉摸不透杜瓦的真实意图,他对她一直是亲切和善的,连手都没碰过。冷翠一直住楼上。杜瓦因为行动不便住楼下。
  但是冷翠并不认为这个老头很简单,恰恰相反,她认为他是她有限的人生经历中遇到的最深不可测的男人。他对你温和地笑,对你眨眼睛,对你点头,甚至是跟你拥抱,都不表明你可以更深入地了解他,唯一可以窥探他内心的是他变化莫测的眼神,有时候会跟父亲一样慈爱,有时候会像打量陌生人一样犀利,有时候又流露出男人天性中对女人的贪婪和欲望,但更多的时候,他是忧郁的,眉心经常郁结着厚厚的冰霜。
  他始终没明确说明为什么要把冷翠弄到普罗旺斯。
  这天洗完澡,从水雾蒸腾的浴室出来,不知怎的,松懈的神经带着一股无法排遣的悲伤忽然整个儿压倒了她。有多久了,两个月吧,她离开天使之翼已经两个月!她站在卧室的梳妆台前,用一把从国内带来的桃木梳子拢着湿漉漉的头发,结果头发打结,扯都扯不动,她心烦意乱起来,扔下梳子走出卧室,站到了露台上。晚风迎面吹来,带着山冈下薰衣草的清香让人迷醉。她朝着风的方向,干脆用手指来梳理清洁的头发,细细软软的发丝,穿过指缝时,带出她心底异样的颤动。祝希尧一直喜欢摸她的头发,他说,摸着她的头发,就知道她的心有多么柔软。可是他错了,他摸到的只是她的头发,她的心,早就被岁月催化,坚硬如磐石。
  她知道自己有多残忍,活脱脱的刽子手……看天空那颗最遥远的星,仿佛正是他的眼睛,那么忧伤,那么绝望,哀哀地凝视着她:冷翠,你就这么,杀了我吗?
  她赶紧闭上眼睛,扑簌簌地掉下串串泪珠,孱弱的身子迎着风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在心里默念,"Jan,原谅我!……"
  "冷翠小姐,先生在楼下等你喝咖啡呢。"佣人在外面敲门。
  法国人都有饭后喝咖啡的习惯。吃饭也很有讲究,连吃什么样的菜配什么样的酒都有严格的次序,比如佐餐的饮料是葡萄酒,不喝烈性酒,吃肉时喝红葡萄酒,吃鱼或吃海鲜时喝白葡萄酒,此外,还有一种玫瑰红葡萄酒,这种淡酒在吃鱼或吃肉时都可饮用。这些葡萄酒都是带甜味的,称为干葡萄酒,甜葡萄酒则是在饭前或饭后吃点心时喝的,称为开胃酒。
  冷翠知道自己永无可能融入法国人的生活。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囚禁的鸟,失去了蓝天,也就失去了飞翔的可能。
  杜瓦虽然年逾六十,可精神不知道怎么那么好,任何时候看到他,都是神采奕奕,即便是在深夜。冷翠每晚都会在睡前陪他喝会儿咖啡,聊聊天,这次她又有意无意地问及为什么把她弄来普罗旺斯,话刚出口,杜瓦就以决然的态度打断她的进一步追问,语气毋庸置疑,"冷翠,既然已经来了,就什么都不要问,你只要相信,我不会勉强你,除非有一天你主动爱上我,而投入到我的怀抱……呵呵,当然这是痴心妄想,你怎么会爱上我这个老头呢?亲爱的,我仅仅是要求你安静地陪在我的身边,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你是自由的,这不难做到吧?"
  冷翠愣愣的,威尼斯叹息桥,她想到了一年后跟祝希尧的约定。于是试探性地问杜瓦,"时间呢?"这话的潜台词是:你要我陪你多久?
  杜瓦狡黠地一笑,反问,"你认为会是多久?"
  "不管有多久,一年后我想要去见个人……"冷翠坚定地说。
  "祝希尧?"杜瓦还在笑。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冷翠心想既然你都知道,那我就不妨直说好了,"是的,我跟他有约定,一年后要在……威尼斯的叹息桥上见面,我有很重要的话跟他说……"
  "你想跟他说,你爱他?"
  话音刚落,冷翠本能地一哆嗦,这个人,他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
  没错,这老头好似什么都明白,深邃的蓝眼洞悉一切,他不无嘲讽地说,"又是一个约定!很多年前,碧昂跟我说,她跟一个男人有个十年之约,也是在威尼斯的叹息桥,现在又是同一个地方,你居然跟同一个人说你约了他,哈哈……你相信他会去赴这个约定吗?"
  "怎么不会?他等碧昂十年都等了,一年他会等不了吗?"
  "你错了!这说明你根本不了解男人,不了解爱情,很多时候,为一个约定有的男人可以等一辈子,而也有的时候,却连一秒钟都等不了。"
  "我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
  "不管怎样,一年后我一定要去赴那个约!"
  这么说着,她那美丽的眼睛里射出漠然高傲的光芒,脸上的肌肉绷得像一层石膏,凛然地仰着下巴,像迎着一道劈下来的闪电,透着无比坚定的决心,"我相信他会去的,一年,就是一年!……"
  杜瓦看着她,长长地叹口气,"好啊,一年,但愿我还能活到一年……"
  "我活不了一年的!"祝希尧对文弘毅说。
  说这话时,他正仰着头靠在沙发上,雪白的沙发衬得他的头发如一茬枯草根,脸庞像风雨侵蚀了几百年的石像,没有了人类的弹性和光泽,眼睛,似在丈量着穿透墙壁直到天边的距离,无限深远地延伸着,勾勒着:一片苍凉的原野上,荒草丛生,有块墓碑孤独地立在晴空下,碑上刻着的正是他自己的名字……
  是的,他经常出现幻觉,一会幻想自己躺在了棺材里,一会幻想碧昂又来敲他的窗,所以无论刮风下雨,他卧室的窗户始终是开着的,他跟管家说,"别关上,她要来的,多可怜,在外面流浪了这么多年……"但更多的时候,他幻想着冷翠扑进他的怀抱,哭着哀求他,"对不起,我一时迷了路,现在我回来了,别生我的气……"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幻想到冷翠,他总闻到她身上浓郁的薰衣草香气。他跟文弘毅说起这事,文弘毅直摇头,"不是她身上有薰衣草的味道,是你这园子里种着薰衣草,你闻闻,满屋子都是这味道。"
  "是吗?"他深陷的眼窝死而复生一样地闪了下,又灰飞湮灭,"也许吧,我总是感觉她又回来了,她那么任性,什么都要学样,连碧昂约我到叹息桥上见面的招儿都学到了,只不过时间缩减到一年,一年,我还能活得了一年吗?"
  "既然只有一年,你就等等吧,也许她真有苦衷呢?"文弘毅只能这么安慰。这两个多月来,他经常过来安慰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曾经的嫉妒和羡慕全在婚礼上化为乌有,他至今记得祝希尧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进教堂时的神情,先对牧师鞠一躬,再对观礼的嘉宾鞠一躬,然后他嘶哑着声音说了很长一段话,他说:
  "对不起,各位,今天可能要让大家失望了,我的新娘躲起来了,她在跟我开玩笑,我宁愿相信她是在跟我开玩笑,对不起,都是我惯坏的她……没有办法,我那么爱她,海啸死里逃生,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无论从前经历了什么样的情感,现在,我只爱她,因为这世上唯有她的爱能让我的心起死回生。也只有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感觉世界末日般的惶恐,也许是从前失去得太多太彻底,所以我很怕又失去她,所以才这么急急地举行婚礼,谁知道我的急切吓到了她,让她给了我一个比直接拒绝更残忍的回答--逃避。我不知道她逃走的原因是什么,我只知道今天的婚礼对我来说更像一个葬礼,是她的残忍亲自为了我布置了一口无形的棺材。也许不久的将来,各位还将来到这教堂,不是参加我的婚礼,而是参加我的葬礼,所以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你们不要责怪我,害你们白跑一趟,对不起,我敢保证下次一定不会让你们空牵挂一场,即便是看我躺进棺材。如果是那样,请记得……记得一定要为我祈祷,但愿来世我不再相遇爱情……"
  说完这些话,祝希尧摇晃着身子走下礼台,衣着端庄华贵的宾客中传来女宾们低声的啜泣声,好似她们真的是来参加一个葬礼,而不是婚礼。她们都在心底诅咒那个逃跑的新娘,这样的男人,这样的爱情,为什么不让她们遇到?
  文弘毅和唐临风一干人等也受邀来观礼,一个个震惊得无法言语,眼看着祝希尧脚步踉跄,就要跌倒,文弘毅忙起身去扶,结果还是慢了一步,祝希尧的前脚刚迈下礼台,身子往后一仰,如一棵枯败的树重重地砸在了红地毯上。
  一片惊叫。
  文弘毅冲上前扶起他。
  这时候,他还有些意识,迷茫地看了眼文弘毅,惨淡地笑着说,"也许……也许那天应该是你在叹息桥上遇见她……"
  说完头一歪,整张脸煞白。
  此后他一直待在医院里,医生没检查出什么毛病,只说受刺激太大,超出了心脏的负荷,并有严重的厌世情绪。很多天不肯进食,仅靠葡萄糖维持生命。也差不多是每天,文弘毅,还有唐临风,紫凝轮番去医院看望他,每次去,紫凝总是摇头叹息,"我敢保证,冷翠会后悔,她一定会后悔!"
  而这么多人去,也只有文弘毅能让祝希尧说上几句话,话题也始终围绕着冷翠,令人意外的是,冷翠的出逃没有让祝希尧表现得多么愤怒,或者说,他空前泛滥的悲伤压倒了愤怒,文弘毅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如此悲伤,如汹涌的波涛,足以震碎世间一切虚伪的矫情。
  那些天总是下雨,夏的夜晚,风雨阵阵,带着沁人的凉爽和大地的清香,从半掩的窗口飘进来,这真比什么良药都有效,每每这个时候祝希尧的话总是特别多,精神也格外的好,偶尔也会少量的进些食。出院后,又连着下了几天的雨,断断续续,到了这天下午,天一放晴,晴空如洗。
  文弘毅还在门口,在睡椅上假寐的祝希尧就醒了,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望了望窗外,只见天空中阴霾涤尽,一片宝石般的蔚蓝,阵阵清风带着薰衣草的芬芳,萦绕在他的周围,顿时心情舒畅了许多,呼吸也顺了。
  "你忙就不用来了,"他笑着招呼文弘毅坐他对面的沙发,"我没事,这几天感觉好多了,真的。"
  "嗯,你的气色是好了不少,不过……还是很瘦。"文弘毅一坐下,马上有黑衣白围裙的女仆递上咖啡。
  祝希尧摸摸自己的脸颊和下巴,呵呵地笑,"就当是减肥吧,不过我真的没事了,下午我还准备去趟公司呢,休息了这么久,估计文件都堆积如山了。"
  "我看你还是再休息几天吧,工作嘛,什么时候都可以做。"文弘毅关切地说。这种关切是发自内心的。也不知怎的,自从当初两人因买唐临风的画而接触以来,文弘毅对这个应该说是情敌的男人莫名地惺惺相惜,不能说同情,但肯定因他的深情而感动,就当时的情况,他自认为他做不到为一个女人可以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至少在爱上冷翠之前,他没有觉得哪个女人可以值得他这么付出。但是爱上了冷翠他也只能将这份感情深埋心底,因为半年多前祝希尧找到他,恳请他出面说服唐临风时的那份真诚,让他觉得,成全一个人的爱情也许比自身拥有一份爱情更有价值,因为他成全的这个男人是为了爱冷翠。
  果然,话没说到几句,祝希尧又将话题扯到了冷翠身上,还是很悲伤,"我昨晚又梦见了她,问她为什么离开,她答不上来,只是哭,不停地哭……"
  "有没有试着找找?"
  "试过,没有任何线索,"祝希尧冷冷地笑了起来,"可见她是蓄谋已久的,至少我们在罗马度假的时候,我向她求婚,她就已经预谋怎么离开我了……她将所有的线索消灭得干干净净,无论是出境记录,还是别的什么,都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我太低估她了,一直以为在意大利她飞不出我的手掌心,结果……"
  "她不是要你等她一年吗?你就等等吧,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像个薄情寡义的人。"文弘毅始终是为冷翠说话,可是此话一出,祝希尧的脸就变了色,声音突然就提到了相当的高度,"我不会等她,这辈子我都不会再等任何人,我等她姐姐等了十年,结果等来的是她撒手人寰的消息,我受够了!受够了!!……"
  显然是久病让他的体力大损,提高嗓门说话很吃力。他喘息着,狠狠地蹙紧眉头,嘴角也在剧烈地抽搐,一字一句,格外刺痛人心:"其实……我一直就知道她很在意我对她姐姐的感情,她知道我很爱碧昂,心里无疑有阴影,可是她怎么就不明白,无论我曾经有多么爱碧昂,毕竟她已经不在人世,而我还活着,我不能跟着一起去死……而且,碧昂很多时候对我而言就像一个梦,即便是两人在一起时也是遥不可及,我始终看不透她的心就是明证,但是冷翠对我而言却是那么的实实在在,睁眼就可以看到,伸手即可以触摸,也许她没有碧昂那么完美,但正是这份不完美让她更真实,真实得仿佛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你说,当一个人已经融入你的生命,跟你是血肉相连的关系,这样的爱情还值得怀疑吗?可是……她始终是怀疑的,所以才逃走,为的就是考验我是不是像爱碧昂一样的爱她,连出逃的时间都是一模一样,都是选在了婚礼前……"
  "我总觉得她肯定有她难言的苦衷。"文弘毅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
  "你也很爱她是不是?"祝希尧突然转换话题。文弘毅一怔,直直地看着他,这还是他第一次正面提及这个问题,如果是以前他会回避,但是现在他很坦然,点点头,"是的,当然是爱,而且可以肯定地说,我对她的爱一定也不比你的少。"
  祝希尧一点也不意外,嘴角露出笑意,眼中似有泪光在闪动,半天才说出一句,"谢谢你……"他的潜台词是:谢谢你的成全。
  正在这时,管家来通报,说有客人来。
  祝希尧扭过头,"谁?"
  "安娜小姐。"管家说,"她已经在花园门口站了好一会了,是我叫她进来的。"
  文弘毅闻言连忙起身,"那我先告辞了,改天再来看你。"
  祝希尧点点头,"不送了,过两天请你吃饭。"
  "我不怕你少了我这顿饭。"文弘毅笑,双手插在裤袋里很潇洒地往客厅门口走,祝希尧看着他年轻挺拔的身影,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个年轻人,他也爱冷翠啊,跟他的缘分,好像还不止这些吧。正走神着,安娜从门外走了进来,几乎是和文弘毅迎面撞上,文弘毅很礼貌地朝她点点头,又转身朝祝希尧挥挥手,"拜了啊!"
  这是安娜?祝希尧眯起眼睛,很费劲地确认眼前这个苍白的妇人就是安娜,一身灰色裙装,让她看上去老了十岁都不止,从前的栗色长鬈发凌乱地扎在脑后,格外地衬出她苍白无血色的脸颊,不应该是没有化妆的缘故,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眼角的细纹,甚至连背都有些佝偻。这就是从前那个高贵优雅的安娜?
  祝希尧好一阵发呆,完全受惊过度。
  "对不起,我……我……"安娜两只手使劲揉搓着手袋,看上去显得很紧张,低着头,仿佛随时准备夺路而逃。
  "坐吧。"祝希尧总算发话,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她迟疑着,战战兢兢地坐下来了,还是低着头。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祝希尧冷冷地问,但语气中还是难掩心痛。
  安娜终于抬头,躲躲闪闪地看了他一眼,说,"我今天来,主要是……是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
  "你看了后,就不会怪她的。"
  "她?冷翠?"
  "是的。"
  说着,安娜从手袋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轻轻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这个东西在我这里保管了有近十年,是……是当年我从碧昂那里拿来的,你看过后,就会知道冷翠去了哪里,也会明白她为什么会走……"
  一听到"碧昂",祝希尧直起身子,连忙拿起信封,抽出了一大摞稿纸,只一眼,他就确认这是谁写的,他骇恐地瞪大眼睛,还来不及追问,安娜抢先说,"别恨我,你也知道人一旦迷了心窍,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我以为我一定可以赢得这场争斗,但是从踏出这房子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我输了,不是输给了她们两姐妹,是输给了我自己,我其实是跟我自己争了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住着个魔鬼……"
  祝希尧没有看稿纸,看着安娜。
  "你终于明白了?"他有些怀疑。
  "还要怎样才能明白呢?"安娜反问,泪水从她的指缝间清晰地渗出。先是小声地哭,不一会就恸哭起来。这一哭,哭得势不可挡,身体像正受着酷刑一样在沙发里紧缩着震撼,好像她身体里有个受伤的小人,在里面踉踉跄跄左冲右突地厮杀着。
  管家跟随安娜多年,自是看得有些不忍,体贴地递来纸巾。祝希尧看着她,忽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长叹口气,大略地翻看起手中的稿件来。
  "这是日记?"他蹙紧了眉头。
  安娜抽泣着,点点头,"是的,碧昂的日记,被撕掉的那两年的日记。有人花钱从我手里买走过一份伪迹,你手里的这份才是真迹……"
  "谁买走的?"祝希尧追问。
  "不知道。"安娜摇头,"但可以肯定,冷翠是看了这份日记才出走的。"
  一个小时过去。
  两个小时过去。
  安娜什么时候走的,祝希尧完全不知道。
  整个下午,他都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发呆,窗外的花园阳光明媚,阳光洒在薰衣草的花叶上,闪出紫蓝色的光芒,随风摇曳着……
  他颤抖地拨通手边的电话:"Peter,马上给我订普罗旺斯的机票。"

  第十三章 深夜掘墓人
  安娜从天使之翼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丁晖正准备出门,安娜问他回不回来吃晚饭,如果回来吃,她就去买菜,亲自下厨。丁晖很是惊讶,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安娜说要下厨,两人在一起生活也有些日子了,都是请的钟点工。安娜一直把自己的手看得比命还金贵,生怕做家务把手弄得粗糙,就是有时候必须要洗些什么,她也是非常仔细地戴上胶手套。他甚至怀疑她会不会用煤气,因为有一次她烧水,居然将水壶烧穿了。现在她说要亲自下厨,丁晖就下意识地首先瞟了一眼她纤细白皙的手,"你……"
  "从来没有给你做过饭,今天想试试。"安娜笑着说。
  这样的笑跟往常绝对不一样,眉心是舒展开的,自从被祝希尧从天使之翼赶出来,她就陷入深深的忧郁,一天到晚精神恍惚,什么时候像今天这样发自内心地笑过?至少看上去神智是清醒的。丁晖的心忽然没来由地一阵抽搐,"没有关系,我们到外面吃也可以。"
  安娜拉住他,"阿丁,对不起,这些日子以来让你……受了很多委屈,我是认真的,我想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彻底把自己解脱。"
  "安娜……"丁晖的眼眶蓦地泛红,"你别这么说,人总有迷途的时候,我们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只要你肯放下,你可以得到很多,很多的爱,还有满足……我以为我等不到这一天了,没想到……真的,我很开心……"
  他语无伦次起来,安娜突然抱住他,大哭,"阿丁,其实我是爱你的,只是我一直不肯正视这份感情而已,我答应你,我一定放下,事实上我已经放下了,下午我就去了趟天使之翼,最后一次去,我把碧昂撕掉的日记全给他了,我是想……"
  "你说什么?什么日记?"丁晖赫然瞪大眼睛,推开她。
  "就是碧昂曾经撕掉的一部分日记啊,大概有两年,我一直保留着,前一阵子有人来买,出很高的价,我就找人仿写了一份卖给他们了,我知道冷翠婚前突然出走肯定跟这份日记有关,所以我想把日记还给希尧,让他赶快去找冷翠,这丫头肯定不是南希夫人的对手,她不但报不了仇还会把自己搭进去,我……"
  "你糊涂!"安娜话还没说完,丁晖就大叫起来,跺着脚,挥舞着双手团团转,"你真是糊涂!你知不知道你这会要了祝希尧的命,那日记足以要他的命!!我这么处心积虑地守着这个秘密,全被你毁了!你,你……"他气得浑身发抖,不容安娜继续解释就夺门而出,疯了似的狂奔下楼……
  "阿丁,你回来!"安娜跑到阳台上喊。
  丁晖不理她,直接跳上停在楼下的车,绝尘而去。
  "阿丁,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回来,我给你下厨,给你做饭!"安娜半个身子都趴在阳台栏杆上,哭泣着。
  丁晖倒车时在反光镜里看了她一眼,满是泪痕的脸越来越远,风吹起她额头的碎发,让她显出岁月的忧伤,如果可以,如果时光倒流,他想他不会这么冲动地离开她,即便要离开,也应该多看看她,因为那张脸,从此就不再属于他……
  "这些事你早就知道是吧?"祝希尧问丁晖。当时他就坐在花园中的白色藤椅上,对丁晖的造访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意外。夕阳已经斜下,落日的余晖让满园的薰衣草镀上一层灿烂迷人的金色。风有些大,祝希尧上穿白色衬衣,下面是米色裤子,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不知坐了有多久,仿佛有一百年那么漫长,身旁就是烂漫的紫色花海,竟然没有给带来丝毫的生气。
  而他的眼睛,竟比西沉的斜阳还绝望。
  斜阳至少还有份黎明的祈望。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
  "你们都骗了我。"祝希尧说。
  丁晖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认真地看着他,"至少我没有骗你,我没有说出来的原因和碧昂的初衷是一样的,不想伤害你。"
  祝希尧冷笑,"不想伤害?横竖是一刀,只不过是把这一刀挪后了十年,如果当初就给我一刀,至少我还有十年疗伤的过程,可是现在,我已经没有痊愈的可能了。"说着别过脸,逼视着丁晖,炯炯的目光自顾燃烧着,"你跟碧昂母亲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会跟她联手把碧昂往火坑里推?"
  丁晖已经有所准备,坦然承认,"我跟碧昂……是同母异父的姐弟,我……很多事一时没有办法跟你说清楚,以后我会跟你好好解释的,我只希望,你不要太……放在心上,毕竟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祝希尧虚弱得连挥手的力气都没有,别过脸,"好好照顾安娜,我就已经很感激你了,我将安娜原来的房产和账户又划回到了她的名下,你们……自己去过吧……"
  "不需要,我有足够的能力可以养活她。"丁晖说。
  "不是给你的,是给她的。"
  "……"
  丁晖最后离开的时候,祝希尧又说了句,"早晚,你会为你做的一切付出代价,希望这代价不要牵连到安娜,不管怎么样,她始终是我的亲人……"
  他把"亲人"说得很重。
  丁晖点点头。但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祝希尧所说的"代价"这么快就应验到自己身上,仅仅是离开了两个小时,一切就已物是人非!
  车子还在巷子口,就看到自己所住的那栋公寓楼浓烟滚滚,几辆消防车停在楼下,整个巷子围满了人。丁晖的心一阵狂跳,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全身的血液直往头顶灌,眼前一阵发黑。
  有邻居认识他的车,马上冲过来敲车窗,用意大利语大叫:"丁先生,快,快,你家的房子着火了,安娜小姐还在里面……"
  医院。
  抢救室。
  安娜被推出来的时候,全身裹满纱布,活像个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木乃伊。唯一露出来的是眼睛和鼻孔,还有嘴巴。
  "烧伤面积达98%,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她活不过三天,请准备后事吧。"医生简单的几句话,直接将丁晖打入地狱。
  他不止一次地说过要她别弄煤气。
  她偏不听,要下厨,生平给他第一次做饭却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祝希尧赶到的时候,安娜已经被移送至重症监护室,丁晖隔着玻璃看着浑身插满管子和仪器的安娜,整个人抽空了,不省人事般无法言语。一道玻璃,隔开的却是天堂和人间的距离。他还在人间,魂魄似早已跟随安娜去往天堂的路上。所以无论祝希尧如何质问他,指责他,他都毫无反应。
  大概在昏迷十个小时后,安娜醒了。
  两个男人都被允许进入监护室,医生挥手示意让他们进去的。安娜转动着眼珠,首先看到了祝希尧,眼底立即闪动泪光,张着嘴,似要说什么。祝希尧走到床头,贴近耳朵,只听到安娜口齿不清地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都过去了,别再提了。"祝希尧哽咽。
  最后丁晖也走到床头,俯下身子,将脸颊贴在安娜缠满纱布的额头上,"好……好难过,我真是没用,连顿饭都弄不好,"安娜每说一句话都很吃力,又下意识地抬手,想摸摸自己的脸,"报……报应啊,我这辈子……最看重这张脸,拼尽一切留住青春,结果到死居然是这副模样,冷翠说得没错,这世上是有因果的啊……"
  丁晖抓住她的手贴紧胸口,泪水瞬间决堤,"我不在乎,安娜,你知道的,我跟你在一起在乎的不是这个,我只要你活着!活着!!没有关系的……以后我可以弄饭给你吃,我们将小Tracy接到一起,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Tracy……"安娜的眼中划过一道流星,把目光投向旁边站着的祝希尧,脸上露出天使般的微笑,嚅动着嘴唇,不知道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安娜!"祝希尧拉开丁晖,再次俯耳倾听。
  安娜无限留恋地望着他,跟着一声长而悲的叹息,她哭了起来,仿佛长达十年的马拉松竞赛,她终于跑完了全程也终于输了,不仅如此,那个丫头,跟他才几天?而她,这是整整一生啊,她至死都没有得到他的心!她把头偏向他,用最后残存的力气,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喘息,疲惫的眼睛,迷迷蒙蒙地望着他,嘴角又在嚅动。
  "普……罗旺……斯……"
  他只听清了这四个字。
  而她,最后扫了一眼丁晖,头一歪,没了气。
  南希夫人来到普罗旺斯的那天,冷翠正在旧市区中心逛。
  这个季节,正是薰衣草绽放得最热烈的时候,遍野的紫色,让整个普罗旺斯披上了一件绚烂的紫衣,演绎着令人陶醉的紫色迷情。空气中薰衣草香气无处不在,这种独特的自然香气是在其他地方所无法轻易体验到的。因为这里充足灿烂的阳光最适宜薰衣草的成长,加上当地居民对薰衣草香气以及疗效的钟爱,无论是普罗旺斯的普通住家,还是路边小店,随处可见挂着各式各样的薰衣草香包、香袋,还有由薰衣草制成的各种制品,像薰衣草香精油、香水、香皂、蜡烛等等,在药房与市集中,也有分袋包装好的薰衣草花草茶供游人选择。
  对于冷翠来说,这里热烈明亮的地中海阳光和时尚的艺术风格才是她深深迷恋的,《凡·高传》里就记述了这位杰出的画家曾在这里创作、生活过。这里的街道、房屋、酒吧,到处充满了浓厚的艺术气息,可见大师的影响深远。
  还有,这里天气阴晴不定,暖风和煦,冷风狂野;地势跌宕起伏,寂寞的峡谷、苍凉的古堡、蜿蜒的山脉全都在这片法国南部的大地上演绎着万种风情,一年四季吸引着世界各地的游人前来度假旅行。碧昂就把普罗旺斯当做最喜欢的城市。冷翠也是喜欢得不得了,每天都在外面游荡得舍不得回去。因为杜瓦派了翻译和随从跟着,她根本不担心自己会走失,当然,杜瓦也不会让她"走失",尽管他整日坐在轮椅上在葡萄园晒太阳,但冷翠的行踪他可是了如指掌的,随时都会有人来跟他汇报。冷翠倒无所谓得很,她既然来了就没想过要跑,她深知自己来普罗旺斯的目的。她相信杜瓦也知道她来的目的。彼此心知肚明,只是都没点破而已。
  可是当冷翠得知南希夫人来了普罗旺斯时,掉头就走。
  她等这个女人可有些日子了。
  回酒庄的途中,由羊肠小道向高岗走去,可以看见山崖下一栋栋民舍相连。建筑物外面披挂着刚洗好的衣服随风摇曳,散发着朴实的气息,耀眼的阳光让树叶都闪闪发亮,这恬静的田园风光每一个角度皆可入画。尤其是阡陌纵横的薰衣草花田,还有沿途一望无际的葡萄园,和远处绵延的阿尔卑斯山天际线形成强烈对比,勾勒出普罗旺斯独特的夏日风景。如果是平日里,冷翠一定会在薰衣草花田里流连忘返,但今天她无心驻足,她迫切地想见到那个女人。
  "冷翠,很久不见了啊。"南希夫人一身白色丝绸套裙,端坐在客厅沙发上笑意盈盈,显然也等她很久了。
  冷翠直视着这个貌可倾城的女人,不得不叹服她将自己保养得如一颗刚刚剥了皮的荔枝,新鲜水嫩得让人无法想象她真实的年龄。加上高贵的装束和雍容得体的谈吐,这个女人真不该待在普罗旺斯的荒郊别墅里,应该待在欧洲某个宫殿里,和王孙贵族们谈天喝咖啡,摆Pose。
  "冷翠,怎么不打招呼啊?"杜瓦坐在一边的轮椅上,微笑着,提醒冷翠应该跟这位尊贵的夫人表示一下礼节。
  冷翠当然知道,这场硬战才刚刚开始,她不能就此退缩,于是也展露出笑容,"姨妈,您可来了!我等您,等得好辛苦,您怎么才来啊?"
  这倒是她的真心话。
  南希说,"是吗?我也很想你,听说你来了这,我推掉了很多公务急急地就赶过来了,看到你还是这么活泼漂亮,我真是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总算有个伴了,您不知道,我在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冷翠亲热地拉住南希夫人的手,好像几十年没见过面似的。
  杜瓦立即表示抗议,"呃,宝贝,我没有跟你说话吗?"
  冷翠狡黠地眨眨眼睛,"杜瓦叔叔,很多时候,女人的话题并不是男人可以理解的。"她眨眼睛的样子真是很好看,一身浅黄色连衣裙,戴着阔边的草帽,刚在外面晒太阳回来,脸蛋红扑扑的,那种青春勃发的活泼美丽可不是任何护肤品可以保养得出来的。
  南希夫人姿态优雅地看着这个外甥女,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冷翠,我来了你不嫌我烦我真是很高兴,我们一定有很多话可以讲的。"
  "是啊,我们要讲的话实在太多了,呵呵。"冷翠笑得眼睛发亮。
  杜瓦说,"冷翠,你姨妈给你带了很多礼物呢,都放在你的房间,你不去看看吗?"
  "礼物?我还有礼物吗?"
  "是啊,都是我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你一定喜欢。"
  "谢谢姨妈。"
  "谢什么啊,我早就当你是我女儿一样了。"
  "我也当你是我母亲一样的,姨妈。"
  "真是个乖女儿!"
  ……
  整整一个下午,冷翠都和南希夫人促膝相谈,两人你一句来我一句去,像是对舞台剧的词。杜瓦连插话的分都没有。但看得出来,杜瓦很是迷恋他这位漂亮的太太,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她,对她的突然到来所表现出来的喜悦就是个瞎子都能感受得到。
  晚饭一过,他就推动轮椅牵着南希夫人进了卧室。
  冷翠也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一关上房门,她就扑倒在床上,泪如泉涌。这个女人,远比她想象中的难以对付。哪怕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她竟然不知从何下手,捅她一刀?还是跟她同归于尽?怎样才可以将这个老妖精置于死地呢?整晚她都在想这个问题。
  早上起床,杜瓦像往常一样要冷翠推他到葡萄园散步。两人似有默契,一路无语,一直步入到葡萄园深处,杜瓦才开口说,"你不问南希为什么来这吗?"
  "需要我问吗?"冷翠一脸漠然。
  "如果我告诉你真相,你会离开吗?"杜瓦示意她停下,抬头看她的反应,"你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弄到普罗旺斯吗?想不想知道?"
  冷翠怔怔地看着这个老头,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这是一个阴谋……"
  杜瓦如此开场,讲述这个几乎让冷翠昏厥的"真相"--
  "这一切都是南希安排好的,那次在琴瑟堡见到你,她就知道我喜欢上了你,于是跟我提出交换条件,要我以诱惑你复仇为由将你骗到普罗旺斯,因为她知道你没有足够的实力跟她对抗,你迫切需要比她更强大的力量作依靠,我自然是你没有选择的选择。在我帮你找到碧昂撕掉的日记后,你果然上当,乖乖地来到了普罗旺斯,成为我这辈子的最后一个女人……而这背后的条件是,我将全部财产的一半划到南希的名下,换句话说,我用我一半的财产将你从南希手里买了过来,我可以保证,在没有我点头的情况下,你是走不出普罗旺斯一步的……"
  深层的痛楚,从心脏蔓延到指尖。
  天地都在旋转。
  杜瓦转过轮椅,抬头看着冷翠,继续说,"南希昨天过来就是要我在财产转让书上签字的,昨晚签过字,今天一早就走了,她要我传话给你,很谢谢你的合作,让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财产。宝贝,你可是我这辈子花费代价最多的女人,一半的财产,你知道有多少吗?很意外是不是?没有关系嘛,我反正也活不了几年了,我死后,另外的一半财产不就是你的吗?有了这笔财产,你还愁打不败南希?"
  ……
  "你想把我怎样?"冷翠半晌只有这句话。
  佛罗伦萨的夏天毫无惊喜。
  Peter递给祝希尧一张账单,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各种交易数据,Peter介绍说:"这是近半年来,我们从世界各地收藏家手里买画的记录,总计金额已近两亿,其中大部分画作的卖主就是南希夫人。老板,我们的资金已经周转不过来了,电影公司两部正在拍摄的新片都停了工,米兰那边的服装公司也都面临歇业,还有各地的实业和连锁店,也都资金告急,我们还要继续吗?"
  祝希尧面无表情,"南希夫人那里还有多少画没有买回来?"
  "粗略估计,至少不会低于六十幅。"
  "我们还有多少可以运转的资金?"
  "老板,您真的还要……"
  "告诉我具体的数字!"
  "大概,大概只够买二十幅左右的,可是老板……"
  "买!"祝希尧就一个字。
  "老板……"Peter吓得脸色发白,"这样我们会破产的。"
  "这是我的事情,该给你的酬劳我一分都不少。"祝希尧面对着满园的薰衣草,连最基本的人类表情都错乱了,该痛苦的他笑,该摇头的他点头,而且,你越想说服他,他离题越远。此刻,他就正笑着,表情居然还很"沉醉",跟Peter拉起了家常,"我知道你不会明白我的想法,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买下这些画,冷翠就回来了吗?不,我一点把握也没有。我这么做,其实是为了内心的救赎。这些年,我拼命赚钱,以为有了钱就可以夺回自己失去的东西,很愚蠢,当碧昂死去后我才知道自己很愚蠢,当年我并不是因为自己没钱而失去她的,我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勇气去追求自己的真爱,从而失去了她……"
  说到这,他炯炯的目光自顾自地燃烧着,嘴唇发乌,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也在剧烈地抽搐,"到现在,亲人和爱人一个接一个地走,我谁都留不住,我拼命想抓住什么,哪怕是一根稻草,也可以让我不至于溺死在悔恨的沼泽里。我能抓住什么呢?能找回什么呢?当然只有那些画了……我总觉得自己日子不多了,急切地希望能找回从前丢失的东西,留给身边最亲爱的人,将来若我不在了,她看到这些画必然是要记起我,念起我的好,这就够了,就像碧昂死后我日夜念起她一样,我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让自己死后也能得到这样一份惦念……"
  "老板……"Peter哽咽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管家走了过来,举着托盘放到他跟前的小几上,提醒道,"先生,您该吃药了。"托盘上放了好几个药瓶,管家熟练地逐一倒出药丸,递向主人。
  自从冷翠婚礼出走,祝希尧积郁多年的忧郁症终于再次爆发,跟当年碧昂出走时不一样,这次的忧郁症还带出了可怕的狂躁症,每日都必须服用大量的药物控制情绪,否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失控的事来。
  医生说,如果停药,他可能会死,很大程度上是被自己杀死。
  因为他的狂躁症中有很强烈的厌世情绪。
  失控的时候,他总是急于弄死自己。
  "我希望自己死的时候能多少体面些。"他不止一次这么说过。可是现在,他看着那些药丸无动于衷。管家给Peter递了个眼神,Peter连忙劝道,"老板,吃药吧。"
  他摇摇头,静静地没一点声音。
  此刻他坐在客厅落地窗边的沙发上,他的眼睛,直直地瞅着窗外满园的薰衣草,太奇怪了,今天这花好似跟往常不一样,阳光把那些花儿照得通体透亮,密密的紫蓝色花朵,顶在细细的枝干上,随风摇曳,紫色花浪一层层地涌过来,聚拢又散开,散开又聚拢,明明只听见风声,却恍然听到了花儿们在呜咽。这些花,是很多年前从普罗旺斯带来的花种,一年年延续着种下来的,时间长了好像也通了灵性,一层层地扑倒在他的脚下,像是悲痛欲绝在追悼着谁,那星星点点的花蕊,正像是一篇冗长的唁文。这花是怎么了?什么意思?奇香艳绝惊世骇俗,不由得你不浮想联翩。
  "老板……"
  "我的余生就靠这些药丸来维持吗?"他好似在自言自语。这话触动了他的心,陡然悲从中来,真是生不如死啊,挣扎到现在,这最后一点生命都不能自由挥洒,感觉就像个被软禁的精神病人,连梦话都言不由衷,因为那都是药物控制的。柔情蜜意也好,满心怨恨也罢,都这样憋在心里日复一日地加重精神的折磨,怪不得,连这满园的花,都在替他哀悼呢……
  "先生,"满头银发的老管家俯身用意大利语说,"医生说了,这些药物只是暂时性地需要每天都服用,等您的心平静下来,就不必服了。"
  他还是摇头,突然用手掌捂住了半边脸,黑灰的嘴唇抽搐着,发出喘不过气的干号,胸口也在沉重地起伏。
  泪水清晰地自他的指缝间流出来。
  管家和Peter对视一眼,明白他又发作了。
  "先生……"
  "老板……"
  "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何时是个头,明明满眼是阳光,却看不到一丝光亮,我想我真是完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喑哑,颤抖着从心底流出来,"你们别管我,让我自生自灭吧,我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什么药都救不了我,你们也知道,我的病怎么会是药物可以治得了的?走吧,让我安静一会,我很疲倦,连做梦都疲倦……"
  说完,他抬眼看着那些花,好像那些花突然感应到了他的叹息,更加忧伤地聚拢过来扑向他,他长久地看着,无声无息,不再说话。
  隔着玻璃,看不真切,那些花像是一片紫蓝色的火,映衬着一望无际的天边,随风孤单绝望地摇曳着,燃烧着,仿佛它们的主人已经死了,它们却还在这默默地凭吊。顿时,深层的一阵痛楚,不可遏制地沿着脊椎蔓延开来。他不由自主地把头脸和身躯朝那个方向挺了挺,像是整个儿被这莫名的痛楚吸引住了,仿佛唯有这痛楚,才让他有勇气向那些花儿证明,他还活着……
  冷翠,真的不来看我吗?你真的寄希望我会去桥上等你?你好傻啊,爱情是等不起的,从前我等了碧昂十年,等来了一场空,我还会相信这样的等待能让我等到爱情吗?我不会去的,我早已失去了等一个人的信心,哪怕只有一年,所以冷翠,你最好快点回来,我不想你后悔……
  这么想着,他的眼睛还是盯着那满园的花,脖子僵直着,整张脸朝着那儿一动不动,好香啊,那奇异的香味逐渐蔓延,渗透到了他的心肺,恍惚成了她的味道,记忆中她身上就是这香味。他被自己的幻觉刺激得格外兴奋,更加贪婪地嗅着,企图将空气中飘散的所有香味,点滴不漏地全部吸进肺里,于是连灵魂也出了窍,仿佛那些花儿已经变成了她,亭亭玉立地站在他面前,他不顾一切地奔过去……他用两只手抓住沙发扶手,手背青筋凸现,好像他抓紧的是她的身体,他想将她整个的嵌入生命,用尽全部的力气……
  他昏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
  漫天的彩霞笼罩着天使之翼,暮色沉沉。
  Peter来到祝希尧的卧室。睡了一下午,泡了个澡,他的气色看上去好很多。脸色红润,浑身上下升腾着热气,Peter进入的时候,他半披着一件蓝色绒布睡袍,正用毛巾使劲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室内柔和的灯光格外衬出他高贵儒雅的气质,冷峻的脸上透着无声的威严,见Peter进来,他也只瞟了一眼就进到里面的更衣室换衣服。
  Peter是少有的能直接进入他卧室的人,但也不敢过于随意,一直恭敬地等到他换好衣服出来,才问,"老板,您休息好了吗?"
  祝希尧站到一面穿衣镜前,漫不经心地扣袖口的扣子,"我哪天没休息呢?"
  "老板,有个人想见您。"Peter站在他身后说。
  "谁啊?"
  "南希夫人。"
  "……"
  仿佛是被施了魔法般,祝希尧被定住了。
  Peter观察着老板的脸色,说得很小心,"她刚从法国过来,专程来见您的。"
  祝希尧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没说话,继续扣领口的扣子。
  Peter等着他回话。
  "她给了你多少报酬?"祝希尧忽然说。
  "老板……"Peter脸色煞白。
  祝希尧长长地吐口气,"难为你了,伺候两边的主子不大好受吧?"说着冷静从容地转过身,看都没看他,端起放在床头的一杯参茶坐到了沙发上,"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终于还是来了,不用担心我会承受不住,我已经习惯了被人算计,因为我也是这么算计别人的,否则怎么会有今天?"
  Peter不仅脸色发白,额头更是冒出豆大的汗珠,站在卧室华丽的吊灯下,摇摇晃晃就要跌倒似的,这个结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老板,我……"
  "我不是你的老板,你的老板应该是南希夫人才对,"祝希尧镇定自若地喝了口参茶,跷起腿,目光犀利明亮地扫视着Peter,"年轻人,在我面前玩心眼,你还嫩了点,也许开始你对我是忠诚的,但那个女人无孔不入的本事,很多年前我就有领教,从你一次次地给我传递碧昂那些画的信息,我就知道,又有人……背叛了上帝……别低着头,我不是上帝,你无需对我自责,将来你上了天堂面对那个真正要审判你的人,你再去忏悔吧,那个人才是上帝。"
  "老板!"Peter扑通一声就跪倒在祝希尧的脚边,号啕大哭。
  祝希尧点燃一支肥硕的雪茄,好玩似的吐出一连串的烟圈,扬扬眉,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说吧,那女人什么条件。"
  "你绝对不可以这么做!"
  当文弘毅得知祝希尧要用自己全部的产业去换取南希夫人手里的画时,极力阻止,两人在佛罗伦萨城区的一家酒吧喝酒,文弘毅对祝希尧的决定很不可思议,"你这不是明摆着钻进她的圈套吗?她就是想要你的财产!"
  "我也想要碧昂的画啊。"祝希尧长叹口气,眉心紧缩。
  他慢慢吸吐着烟雾,一种久违的舒畅在他的体内渐渐弥漫,渗入到每一条血管神经。只有在这时,他的精神才得以放松,也只有在这时,他才可以以真面目示人。当然,这是在文弘毅的面前。平日的他是忧郁的,脆弱的,敏感的,而这一切都不能在手下人面前露出来。因为他知道身边的每一双眼睛背后,很有可能就是那个女人的眼睛。
  这么多年活得这么累,就是源于此!
  "你要那些画的代价就是破产,这个你比我更清楚啊,"文弘毅对于他的执迷不悟,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画能当饭吃吗?"
  "我没有别的选择,弘毅,这场决斗很多年前就开始了,而碧昂无疑就是这场决斗的牺牲品,牺牲的原因就是她曾经拥有的那些画。那个女人,她所谓的养母南希夫人千方百计就想得到碧昂的画,为此不惜把碧昂往火坑里推。碧昂,多么柔弱,最后只能白白地牺牲掉,可是那个女人还不罢休,她要把手里的画变成现钱,最好的买家自然就是我,因为她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想得到那些画……"
  "你就如她的愿?"
  "不是如她的愿,是如我的愿,当年因为我的猜忌和固执,失去了碧昂,我欠碧昂太多太多,多到再活两辈子都还不清,而唯一能让我有所弥补的,就是帮她找回那些画。因为也只有我知道,那些画对于可怜的碧昂有多重要,对冷翠同样重要,不期望她能因此回头,但至少让她明白,为她我已经做到了我能做的……一切,而我做这一切只是想告诉她,我有多么爱她,又多么期待她也能爱我……"
  他这么说时,脸像向日葵朝着太阳那样,梦幻般的光芒整个地罩住了他。事实上他说的这些话,在说之前并不确定,可这么一说,心里隐隐约约的想法就清晰地突出来,好像拨开云雾,月亮就明朗地照在他头顶一样。
  文弘毅看着他,不再说话。
  这个男人的深情,不是常人所能理解。
  他在心里替冷翠叹息,"多好的一个人,冷翠,你不该跑的!"
  祝希尧不明白他心里所想,拍拍他的肩膀说,"弘毅,谢谢你肯听我说这些,现在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是疯子,只有你当我是正常的……"
  "可你破产后怎么办?"文弘毅问到了最实际的问题。
  "不会差到哪去的,无非就是生活简单点而已,我又不是没穷过,"祝希尧自嘲地笑了起来,"我最穷的时候,比你想象的还要穷。"
  说着他把目光望向了酒吧的顶棚,默不作声地仰着下巴,神情整个儿变了,刚才那么激动的情绪荡然无存,他的记忆随着酒吧迷幻的灯光回到了过去……
  从酒吧出来,他已经是醉眼蒙眬。
  文弘毅问他要去哪儿,他含糊不清地答,"普……普罗旺斯……"
  他没有带司机来,可是他这个样子怎么驾得了车,文弘毅只好送他回去。佛罗伦萨的夏夜漫天繁星,狭窄的石板路行人稀少,很是宁静。而当车子驶出城区进入山冈的林荫道时,车窗外呈现的是另一种别样的田园夜景,只见月光水银般地流淌在丘陵和密林上,一轮残月悬挂在树梢上,清冷的月光,透过稀稀疏疏的树叶洒了一地,让人颇有些不忍碾过。
  "在阿维庸的桥上,让我们跳舞,在阿维庸的桥上,让我们围着圆圈跳舞……"
  祝希尧看来是真醉了,摇晃着脑袋,望着车窗外疾驰的风景居然唱起了歌。是首法国儿歌。文弘毅也懂法语,看了看他,笑着说,"你怎么也唱儿歌……"
  "这歌……"他望着树上地上不断往后倒退的碎碎的月光,口齿不清地说,"我以前经常唱给碧昂听,后来又唱给冷翠听,每次她听这歌就安静得想要入睡,现在她听不到我的歌,还会安静地入睡吗?冷翠,听得到我的歌吗?冷翠……"
  一路上,他都在唤着她的名字。
  文弘毅感觉喉咙好似被什么哽住了似的,眼眶也变得潮湿。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同情这个男人。到了天使之翼,他把他扶进客厅安顿好,正欲离开,祝希尧一把拉住他,"别走,帮我个忙,帮个忙,弘毅……"
  "什么事?"
  "陪我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墓……墓地……"
  文弘毅当他还在说酒话,"你好些休息吧,睡醒了就什么事都没了。"
  "不,弘毅,求你陪我去,"祝希尧死拽住他,"我过两天就要去普罗旺斯,我要带碧昂去,很多年前我就答应了她的,在她死后要……要将她的骨灰葬在普罗旺斯,我不能违背诺言,如果不实现,我怕自己再也没有机会……"
  ……
  墓地,一片凄清的月光。
  "就当我没有来过这世上"这话映在月光下犹自显得凄凉。
  祝希尧半蹲在碑石前,一遍遍地抚摸这句话,继而又亲吻着碧昂的照片,"对不起,到现在才来接你,等得很辛苦吧?碧昂……"
  他忽然哭了起来,哽咽得没法再说下去,颤抖着身子,孩子一样地捂住了脸,文弘毅和旁边的管家扶起他,他还在语不成句地哭泣,"为什么,你就不能多等等呢?你应该知道,我那么爱你,哪怕就剩半条命也会去桥上见你的。为了等待这天,我耗尽了十年光阴,我就像一个赌徒,把全部的幸福和希望都押上赌台……可是你终究还是背叛了自己的诺言,这是你许下的诺言,却自己先违背,只差几个月,几个月啊!你就等不及要一个人上路!天知道,我真是带着全部的希望去见你的……"
  "别这样,希尧……"文弘毅扶住不断摇晃着身子的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劝解。
  他却还在继续说:"我多蠢啊,那么轻易地就相信了你的诺言,所以,无论我怎样痛苦挣扎都是活该!!可是碧昂,我爱你,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人还会像我这样爱你,再也不会有。我甚至将这份爱延续到了你妹妹的身上,期望上天能怜悯我,赐予我同等的爱,给我一次重生的机会,可是……可是这次我又输了,输得更惨!碧昂,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爱一个人也有错,要遭受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
  文弘毅知道,再这样耗下去,他会崩溃。
  "好了,别再这样,我们来接碧昂小姐吧。"
  他这才渐渐平静,示意管家和几个男佣动手。
  墓碑后面的草皮被铲掉后,露出潮湿的泥土……
  夜风带着树叶的清香,自远处飘来,空气中似有露水的味道,凉凉的,一直凉到人的心底。时光仿佛凝固,沉睡的佳人就要在这一刻展露她绝世的容颜。这样的爱情,这样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是上帝赋予。所以,请醒来吧,我的爱人,随我远走,我将带你到那美丽的薰衣草故乡,从此枕着花香入眠,不再寂寞。原谅我的迟疑,让你等到荒草丛生才来见你,一切只因我太爱你,无法面对你在地下永久地长眠,我不知道你是否还在等待,等待有一天我也在这地下伴你长眠……
  清晨,冷翠被窗外的鸟儿叫醒。
  她睁开眼睛,阳光透过白色纱帘照进房间,照得地毯上的印第安图案格外鲜艳明亮。一只黑灰色羽毛的小鸟在窗台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好奇地"张望"着床上慵懒的公主。冷翠睡的床就是典型的公主床,床的四角竖着四根大圆柱子,柱子上面又缠着浅紫色帷幔,每有风吹进来,轻盈的帷幔就随风飘飞,非常浪漫。
  这床是碧昂睡过的。
  冷翠穿着白色睡袍,光着脚下了床,推开窗边的一扇小门,径直走到了露台上。很清新的空气,感觉连阳光都很新鲜。从高岗向下望,花园外面是野花缤纷的茵茵草坡,草坡下面的薰衣草花田还笼罩在一片晨雾中,花香袭人,与法南阳光争艳的向日葵更是满山遍野地绽放,花田恣意奔放地占据着山峦。这些艳丽的色泽,正是普罗旺斯的标记。翠绿的山谷整个儿被这浓艳的色彩装饰,微微辛辣的香味混合着青草芬芳,交织成法国南部最令人难忘的气息,感觉就像是一个薰衣草的王国。888年初至1890年春天,凡·高在普罗旺斯疯狂地作画,这里的一切--树木、草地、天空……甚至是狂乱的风,都令他为之着迷。凡·高最伟大的作品大部分都在此间完成,画作以怪诞而不安的格调,捕获了普罗旺斯被风拂动的风景,成为不可磨灭的经典。
  对于那些厌倦了灰色与沉闷的城市人来说,普罗旺斯的灿烂总会令他们为之心动,许多人第一眼就爱上了这个地方,于是,他们抛开过往,在这里置办房屋,开始新的生活。没人知道究竟有多少外地人在普罗旺斯拥有自己的房产,但毫无疑问,至少也有数千人。
  但是冷翠再也无心眷恋普罗旺斯肆意的美。
  "没有我的点头,你走不出普罗旺斯一步。"杜瓦是这么跟她说的。
  她想都没想过要逃跑,因为她深知杜瓦的势力无处不在。他说走不出一步,就必然走不出一步。她只是痛恨自己的愚蠢,还指望着报仇呢,结果反被那个女人"卖"了,卖给了一个年逾六十的老头。
  妈妈,姐姐,我真是没用啊!
  冷翠很多天都以泪洗面。
  和往常一样,菲妮太太每到这个时候就请她下楼用早餐。开始她拒绝进食,但是后来想明白了,在没有离开普罗旺斯之前她还不能死。起码一年后她还得去威尼斯的叹息桥见祝希尧,无论如何她不能违背诺言。
  行尸一样的,冷翠跟着菲妮太太下了楼。
  "早上好啊,宝贝,"杜瓦笑吟吟地坐在轮椅上跟她打招呼,"你今天的气色看上去不错,看来昨晚睡得很好,就是要这样嘛,开开心心的有什么不好呢?"
  冷翠直视着这个古怪的老头,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他处心积虑地把她骗到普罗旺斯,却连手指头都没碰过她一下,每天跟她有说有笑,亲切随和得很难想象是他把冷翠骗过来的。
  他安排了一群的佣人照顾她的生活。
  他给她最好的享受,凡是她喜欢的,世界各地搜罗而来。
  他甚至以"翡冷翠的微笑"命名了一款十九世纪的陈年红酒,因为这里面有她的名字,整个卡依隆酒庄仅一瓶,世界上也独此一瓶。
  命名这瓶酒的那天,杜瓦和往常一样带冷翠参观酒庄,这是他每天很重要的一项工作,总是不厌其烦地给她介绍酒庄的酿酒流程和工艺,跟她讲酒庄沧桑的历史,以及他对酒庄难以割舍的浓浓情意。杜瓦告诉冷翠,这个占地一千七百多亩的酒庄,是其曾祖父留下的,尽管经历过拿破仑帝国和二次大战,但葡萄的种植和酒的酿造却始终没有间断。
  这是冷翠第一次参观那个历史长达三百多年的酒窖,一进去就被震慑住了。打开铁门,一股陈年的香醇弥漫出来。借着酒窖顶棚微弱的照明,冷翠惊讶地发现,这里存放的不仅有本世纪的酒,还有上个世纪再上个世纪的酒。冷翠看到一瓶1883年的葡萄酒,酒瓶上积满灰尘,摸上去的手感有些异样,仿佛酒瓶里流动的不是酒液而是岁月。杜瓦介绍说,这瓶酒是祖辈传下来的,原来也并非仅此一瓶。他说,在他还是个高中生时,有一天溜进酒窖偷酒喝,发现了里面存放的1883年的酒。他抑制不住激动和好奇,打开了酒瓶,小小地喝了一口,可是没想到,尘封百年的酒瓶竟再也无法密封。杜瓦害怕父亲发现,竟把那瓶酒扔掉了。多年后,当杜瓦继承父业掌控酒庄时,愧疚不已地跟父亲说起这事,谁知父亲非但没有责怪他,反而告诉杜瓦,自己早年也干过这样的事。原先酒窖中有三瓶1883年的酒,如今只剩一瓶了。父亲对杜瓦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别让你的孩子再把这瓶酒也扔了。"
  "宝贝,你也别把这酒给扔了,价值连城啊。"杜瓦当时意味深长地说。
  冷翠不以为然地说,"我又不喜欢喝酒。"
  "这怎么可以,身为我杜瓦的女人怎么能不喜欢红酒?"杜瓦的脸立即就耷拉了下来,"红酒对于我们庄园的人来说,就是血液!你怎么能不喜欢?"
  冷翠不吭声了,这个老头可惹不起。
  见冷翠不说话,杜瓦像教训晚辈一样地教训起她来,"冷翠,你不仅要喜欢红酒,还要将视其为生命,并将酒庄作为你毕生奋斗的事业!"顿了顿,杜瓦的目光忽然变得零乱,散落一地,他有些悲怆地继续说,"没有办法,我老了,膝下又无儿无女,虽然家族里很多旁系亲戚都想继承酒庄,但是他们太贪婪,根本不配拥有这酒庄,也不会好好经营……"
  "可我连你亲戚都不是。"
  "但你是我的女人。"
  "……"
  杜瓦说着拉住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声音陡然变得嘶哑,"而且,你是我这辈子的最后一个女人,感谢上帝,在这个时候还将你这样一个天使赐到我身边,也只有上帝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为了得到你不惜放弃一半的财产……"
  冷翠冷冷地抽回手,僵直着身体。
  "不要老对我板着脸,你该笑,你就想想我这个老头活不了多久了,我一死,你就可以拿着我的财产去跟南希夫人对抗了。"杜瓦又恢复了和颜悦色,好像这是个游戏,很好玩似的,"你会喜欢这里的生活的,我年轻的时候也不喜欢,可是现在我觉得这世上哪个仙境都不及酒庄来得舒服,自从坐到轮椅上,白天在罗纳河边陪着葡萄晒太阳,晚上在酒窖里闻香得钻心的酵母味……这可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了……"
  "可我一年后还要去见他的。"冷翠的眼中涌动着泪光。
  "你就这么想见他?你真的以为他会在桥上等你?"杜瓦的语气中不无嘲讽。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你是我的女人,怎么与我无关?"杜瓦话虽这么说,脸上却一点生气的神情也没有,反而像逗小孩似的瞅着冷翠笑,"我的小乖乖,你怎么跟碧昂一样固执?当年碧昂也是这样要死要活地去见那小子,我批准了,结果呢?这个世界远没你想象的简单和美好,我留你在这,是想保护你……"
  冷翠别过脸,不理他。
  杜瓦又笑嘻嘻地继续说:"你跟我的时间也不短了,你觉得我是因为你的美貌把你留在身边吗?说实话,就是你爬到我的床上来,我也未必接受,因为我老了,皮肤松弛了,我抱着你,你会觉得是一堆老肉搭在骨头上,我可不想给你留下这样恶劣的印象。也就是要你陪陪我,说说话,并不要你做别的什么,有那么难吗?"
  说这些话时,杜瓦一直盯着冷翠的眼睛看,神情比喝了红酒还陶醉,"在勃艮笫的博讷主宫医院,有幅著名的油画《最后的审判》,波德莱尔为这幅世界名画写下过这样的诗句:美啊,巨大恐怖而又纯朴的妖魔,你来自天堂还是地狱,这又何妨,只要你的眼睛微笑,就能为我把我爱的无限之门打开……冷翠,你知不知道,你就拥有这样一双摄人魂魄的眼睛啊,尤其你笑起来的时候,眼中的光芒足以谋杀一切生灵……"
  然后,他的目光又转到了旁边的搁架上,盯住了世界上仅剩的最后一瓶1883年陈酒,忽然电光石火般,嘴角漾开奇异的笑容,"上帝,我想我该给这瓶酒取个名字,以此证明我是多么欣喜你来到我身边,就叫'翡冷翠的微笑'吧,你看怎么样?我喜欢你微笑,希望我此生看到的最后一张脸,就是你在微笑,如果真到了那么一天,就让这瓶酒给我送行吧,那将是我对这世上最好的眷恋……"
  于是,这瓶举世无双的红酒就有了名字。
  整个卡依隆庄园一片哗然,所有的人都对这个来自东方的女孩刮目相看,声名显赫的酒庄继承人杜瓦先生居然以一个东方女孩的名字给这瓶无价的酒命名!
  不仅庄园,整个普罗旺斯都轰动了。法国人是浪漫的,什么奇特的事情都不以为怪,所以杜瓦给酒命名的事在最初带给大家震惊外,更多的是惊羡和敬佩,这段被外界想当然的"忘年恋"一时间在普罗旺斯地区传为佳话。
  冷翠足不出户,就成了"名人"。
  所有人都知道那瓶酒何其的稀世,除了冷翠。
  对于红酒,冷翠不仅是外行,甚至可以说是白痴。无论杜瓦怎么给她灌输红酒悠久的文化和历史,都吸引不了她的兴趣。但杜瓦也是个固执的老头,无论她怎样心不在焉和不耐烦,他每天都要给她上一堂底蕴深厚的红酒课。
  这不,一用过早餐,杜瓦就要冷翠推他到储存酒的地窖,冷翠知道,又是一个难挨的上午来临了。而对于杜瓦来说,酒窖就是他毕生最大的财富,也是卡依隆家族的荣耀。他对酒窖的熟悉程度如同卧室,哪瓶酒放在哪个角落,哪个架子上放着哪年的酒,他都如数家珍,了如指掌。尽管酒窖里的光线昏暗,可他看着那些红酒时,眼中所闪烁的光芒,如同他守着的是一堆宝藏。每每瞅着他这样子,冷翠就想到了中学课本里学到过的那篇有关守财奴的课文。
  而每次来酒窖,杜瓦自然是要品尝一番美酒的,喝得不多,每次一点点。用冷翠的话形容说,打湿牙齿都不够。
  但杜瓦却总是很有兴致地教冷翠怎么品酒,而不是喝酒。
  这次,他选中了一瓶紫红色的酒。他凝视酒杯,将酒杯慢慢举起,缓缓地旋转三四次,他专心地看着酒杯里流动的轨迹。美酒慢慢沿酒杯内侧流下。他用敏感且扩张的鼻子靠近酒杯,深深地吸气,最后一次转动酒杯,这才慢慢地喝了一口酒,但仅是浅尝辄止。杜瓦说酒必须经过多次的测试,才能将其送入喉咙。
  杜瓦把酒含在口中漱了几秒钟,两眼直视天空,反复的收缩,伸张腮帮子,以使酒能在舌头与齿间自由地来回流动。显然他非常满意此酒在口腔内的考验结果,终于把酒吞下去。他注意到冷翠在旁观这个表演,于是露齿而笑,"不错,此酒是1985年的。"
  冷翠歪着脑袋,眼睛都看斜了。
  杜瓦把酒杯递向她,"你要不要试试?"
  冷翠连连摇头,她已经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出过洋相。
  "你应该学会品酒,"杜瓦的脸上浮现出忧虑的表情,意味深长地说,"将来我可是要你继承我的酒庄的,你明白吗?"
  冷翠吓得一缩,"我怎么行?我又不懂!"
  "谁天生就懂呢?"杜瓦好脾气地笑。末了,又说,"你别小看这酒庄,我那漂亮的太太做梦都想要继承呢,你不要,她可就要的,把酒庄给了她,你拿什么跟她对抗?"
  冷翠沉吟着不说话。
  我还有资本跟她抵抗吗?
  她不是已经赢了这一切吗?
  "不到最后时刻,谁也不能说赢了谁,要坚信这点。"杜瓦高深莫测地笑,这老头真是很喜欢笑,"走,到酿酒车间里去看看。"
  很快到了午餐的时间。
  餐桌上,杜瓦还不忘给冷翠灌输红酒理论,他指着一瓶天芳玫瑰酒(Tavelrose)说:"这酒是路易十四的最爱。"然后又指着另一瓶金黄色的酒说:"这是吉恭达酒(Gigondas),味道重且易使人昏醉,你不能喝。"吃完饭,他又拖冷翠到收藏室,指着一瓶看似很普通的红酒说,"在现代很多人的收藏品中,新教皇城堡酒最受欢迎。"
  然后又是一番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
  最后可能是实在困乏了,杜瓦这才回房间午休。
  冷翠的耳朵根子总算得以清静。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坐在露台上吹风。望着楼下满园的奇花异草,闻着浓郁的花香,她开始担忧,这么下去,她怕她要得"红酒恐惧症",从早到晚,只要眼睛是睁开的,杜瓦就不放过她,恨不得把她泡在红酒里一起发酵。有朝一日若离开普罗旺斯,她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喝红酒,闻都不会去闻。
  "小姐,有人找你。"菲妮太太礼貌地敲门进来。
  "找我?"冷翠诧异,她在普罗旺斯举目无亲,会有谁来找她?"是谁啊?"
  菲妮太太微笑着回答,"是位先生。"见冷翠发愣,又补充道,"他说,他来自意大利。"

  第十四章 如果你微笑
  冷翠难以置信自己的眼睛。
  整个下午,她都没说什么话,一直在听丁晖说。
  "我知道我这个时候来很唐突,可是,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办法……"
  丁晖一脸倦容,衣服可能因为长途旅行,显得有些皱巴巴,而他怀里抱着的一个小女孩已经睡着,可怜的孩子依偎在他的怀里,做梦都死死拽住他的衣袖,好像生怕他会丢了她似的。因为是侧着脸睡的,看不清小家伙长啥样,但感觉皮肤很好,小脸蛋红彤彤,闭着的眼睛睫毛很长,鼻子和额头睡出了很多细微的汗珠,小胳膊小腿安静地放在父亲的腿上,可爱极了。真是想象不出,大律师丁晖居然是个超级奶爸,那种父爱的眼光,无时无刻不在孩子的身上流淌。
  "这不是我的孩子。"可是他开口就是这样一句话砸出来。
  冷翠陡然一惊,木愣愣地,"什么?……"声音拖得很长。
  "所有的人都以为这是我的孩子,事实上,我也一直当她是自己的孩子,可血缘是冒充不了的,她的确不是我的孩子……除了我自己,没人知道这个秘密,安娜生前可能猜测到了,但也一直没明说。我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因为这孩子的身份太敏感,从出生就注定了她无法像别的孩子那样光明正大地成长,有人想要她的命,有人想要她作为威胁的工具,我费尽心机才让她健康地长到今天这个样子。可是我已经尽力了,我毕竟不是她的父亲,无法庇佑她一生,而且……我真的已经筋疲力尽,尤其安娜的死,让我顿悟,我的罪恶太深,我的余生全部用来跟上帝忏悔都不够……"
  冷翠心跳骤然加速,"这孩子,这孩子……"
  "是的,她是碧昂的孩子,中文名字叫祝遥,英文名字叫Tracy。"丁晖尽量说得平缓镇静,同时坚决地阻断了身体里可能涌上来的一切情绪和杂念,目光中透着坚毅。
  冷翠瞪大了眼睛,直直地对着他,听着,却不能明白,仿佛被晴天的一个霹雳,从根上劈成了两半,听天由命地喘着,"……这是真的?"她呻吟着吐了一句。
  丁晖郑重地点点头。
  泪水顿时像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掉,她摇晃着身子站起来,踉跄着,一步步走过去,颤抖着伸出双手,"给……给我抱抱……"
  孩子睡得很沉,显然旅途很疲惫。冷翠抱在怀里,泪水滴落在孩子饱满的额头上,可是她浑然不觉,还在甜甜地酣睡。她是天生的鬈发,即便是睡着的样子,眉目间依然清晰可辨她爸爸的轮廓。这个孩子,是祝希尧的啊!碧昂如果知道她的孩子平安地长到今天,还会在凄冷的雨夜里徘徊吗?她应该瞑目了,这孩子,就是她生命的延续啊!
  一直到孩子被菲妮太太抱上楼,冷翠还沉浸在惊涛骇浪般的情绪中回不过神,好像除了眼泪,她根本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内心。她泪眼蒙眬地看着丁晖,搜索着自己该说的话,可是脑子里纷乱如麻,一时竟不知怎么开头。
  "我终于可以安心了,冷翠,谢谢你!"
  丁晖看着孩子被抱上楼,如释重负般长长地松了口气,"至少,在仁慈的上帝面前,我少了一份罪过,将来见到碧昂,我也能有足够的勇气跟她说声'对不起',我帮她把孩子带大,就是想跟她说声'对不起'……"
  "阿丁,你别这么说,我们全家人感激你都来不及!"
  "全家人"包括了冷翠,碧昂,母亲,甚至还有祝希尧。
  笑容,花儿一样在丁晖略显苍白的唇边漾开,他笑着说,"可我真正想感激的是这个孩子,这么多年的相依为命,是她让我看到人世最纯真的善良,从而在堕落的深渊得以回头,我的人性还不至于完全被魔鬼吞噬。"丁晖搓着手,年轻的脸庞显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沧桑,眼神忧郁,看着他的眼神,冷翠忽然想起国内一个很有名气的男演员刘烨,深邃的眼眸,透着令人心悸的无辜和伤痛。
  而谈到孩子的出生,他变得凝重起来,眉心拧在一起,好像那是很不堪的记忆,"六年前,碧昂怀孕一个人跑到了普罗旺斯,她走前只跟我讲了,所以我知道她的行踪,而那个时候,正是安娜丧失理智最严重的时候,她知道我掌握着碧昂的行踪,逼迫我去把孩子找回来。她不说我也知道,她想要干什么,这孩子对她而言是个莫大的威胁,因为祝希尧一旦知道他和碧昂有孩子,必然会不顾一切地回到碧昂的身边,安娜很清楚这一点。人啊,一旦失去理智真是很可怕……安娜费尽心机地赶走碧昂,当然害怕因为这个孩子将祝希尧和碧昂再度牵连在一起,所以……"
  "她就派人去杀死孩子?"冷翠背心一阵发冷。碧昂曾在日记里提到过"那个女人",却不曾想到这个女人就是安娜。
  "还好,因为我提前给碧昂报了信,她安全地转移了孩子,至于孩子被转到了哪里,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安娜以分手相要挟,逼迫我去寻找孩子,我是做律师的,找个孩子对我来说不是难事,但是找到孩子后,我抱着这个弱小的生命,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深深刺痛了我,当时我就知道,如果我把孩子交给安娜,我怕我下到十八层地狱都不够。于是我跟安娜谎称孩子已死,偷偷把孩子藏到了法国一个老同学家里,他家在里昂刚好有个农庄,孩子稍大点后,我又把孩子接到了佛罗伦萨,请了个意大利老妈妈照顾,距我的公寓不远,以我多年的办案经验,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安娜不会怀疑到的。果然,后来她没有过问了,不知道是良心发现,还是真的相信孩子已经死了。可是让我束手无策的是,我母亲,也就是南希夫人不知怎么知道了孩子的事,她也逼迫我交出孩子,否则就断绝母子关系,我知道她想要孩子干什么,无非是拿孩子威胁碧昂,逼她交出那些画……"
  "这个巫婆!"冷翠咬牙切齿。
  "我当然不会妥协。那些年听任母亲的唆使,我已经是罪孽深重。更何况,这孩子跟我多少还有亲情关系,因为我跟碧昂本身就是同母异父的姐弟,算起来这孩子应该是我的外甥女。我怎么可以让母亲用无辜的孩子去要挟碧昂,我做不到,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我跟母亲终于翻脸了,我知道她不会善罢甘休,就警告她,如果她再敢打孩子的主意,我就向警方揭发她以前的所有罪恶。我是做律师的,手上当然有她的证据,母亲害怕了,这才罢手,而我们母子也就此走上陌路,谁也不再认谁,直到你的出现……"
  "我的出现?"冷翠愕然。
  "是的,你来意大利后,她又开始打你的主意,猜测碧昂是不是把画的下落告诉了你,我千方百计阻止你去打听她的事情,其实就是为了保护你,因为越接近她,你就越危险,我担心你跟碧昂一样成为她获取财富的工具……"
  冷翠再度哽咽,"阿丁,对不起,我过去那么误会你。"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被人误会。"丁晖凄然一笑,自嘲地说,"从前被人误会跟着安娜吃软饭,后来又被人误会唯利是图出卖朋友,我,好像从没有真正被人理解过。"
  说着,他起身告辞,"我该走了,待会Tracy醒来,见着我会拉着我不肯撒手的……"
  "你去哪呢?"冷翠问。
  是啊,去哪呢?丁晖也在心里问自己。
  他一边朝门外走,一边跟冷翠说,"这个世界,总该有我容身的地方吧,你不必为我担心的,你只需照顾好Tracy就好了,记住,千万别让我母亲知道孩子在这。"
  "嗯",冷翠连连点头。
  "还有,Tracy晚上很怕黑,睡觉的时候一定要给她亮盏小灯。"
  "雨天的时候一定不要把她一个人丢在房间里,她怕打雷。"
  "她最喜欢吃草莓蛋糕,别让她吃太多,怕坏牙齿。"
  "她很容易发烧,尽量不要让她受凉。"
  "她也很喜欢听故事,你可以讲给她听,她会很高兴。"
  "……"
  冷翠都一一应着,很害怕看阿丁的眼睛。
  已经是傍晚了,站在花园外的草坡上,眺望着山风下翻腾的薰衣草花浪,丁晖咬紧嘴唇,一行清晰的泪水顺着鼻唇流向嘴角,"这么多年,我努力想做个好人,一直很难,可是做坏人,却更难……冷翠,无论我做过什么,请一定原谅,看在上帝的分上……"
  "阿丁,别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在我心里你就是个好人。"
  丁晖把目光转向她,忽闪不定,良久,嘴角牵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冷翠,你就是太善良,以后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这样你会吃亏的。"
  说完,拍拍她的肩膀,径直走向山冈下的花海。
  冷翠怔怔地看着他决然的背影,说不清是难过还是不舍,竟连再见也忘了说。而丁晖这时突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冷翠,说,"忘了告诉你,祝希尧来普罗旺斯了。"
  末了,又补充一句,"别跟我说再见,我唯愿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你,如果见到,不是你的不幸,就是我的不幸,切记!"
  祝希尧到达阿维庸的当天,就病倒在旅馆。
  事实上,他的健康状况一直欠佳,时好时坏,每天都要服用大量的药物,身体被拖得很虚弱。Peter作为助手自然也过来了,祝希尧还是像以前一样吩咐他做这做那,只字不提南希夫人的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Peter诚惶诚恐,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愧疚,见着祝希尧就低着头,唯唯诺诺的样子终于让祝希尧看不过去了,"你不要老是在我面前低着头行不行?"
  "老板,我……"在旅馆的房间,Peter站得笔直,眼睛还是盯着地面。
  祝希尧一看他这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喝道:"抬起头!"
  Peter一阵战栗,头是抬起来了,目光却是躲躲闪闪,根本不敢跟老板直视。
  祝希尧似乎又有些不忍了,语气放缓了很多,"我并没有怪你什么,你不必自责,我能理解你的立场,年轻人要想在这社会生存,很多时候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很多事情也不得不违背自己做人的初衷,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挣扎过,但我相信'人之初性本善'这句话,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你心里不会没有我,我深信!"
  Peter顿时泪如泉涌。
  祝希尧的嗓门又提高了,"不要动不动就哭,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要有气概和胸怀,一天到晚哭丧着脸,我还没死呢!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Peter吸吸鼻子,"嗯"了声,这才调整状态跟老板汇报事情,"墓地已经联系好了,按您的要求选在修道院旁边的山丘上,那里可以望见大片的薰衣草花田,也联系了神父,时间上就看您怎么定了。"
  祝希尧点点头,"就明天吧。"
  "是,我这就去安排。"Peter说着转身欲退出房间。
  "等等,"祝希尧叫住他,顿了顿,忽然问,"南希夫人那边,你给她回话吧,我葬完碧昂,就到巴黎去签字,她给画,我给公司……"
  "老板……"
  "先不要跟公司任何人透露这件事情,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从巴黎回去后再亲自宣布公司移交的事情……"祝希尧说着长长地吁口气,"其实,即便不是因为那些画,我也早就想过要退隐了,这么多年在名利场上摸爬滚打,我也真是累了,你放心,尽管是交出了公司,我的生活也不会差到哪去的,我想在普罗旺斯买块地,盖栋房子,好好享受我的后半生……"
  "老板,要不要……告诉冷翠小姐,我打听到她就在不远的阿尔……"
  "不必了,我暂时还不想见她。"祝希尧摆摆手。
  Peter躬身退出了房间。
  早早地用过晚餐,祝希尧到旅馆附近的小路上散步。沿途是一望无际的葡萄园,夕阳绚丽灿烂的余晖,把葡萄园染成了一片金色。无论是如画一般的葡萄叶子,还是红色裹着的枝蔓上,均缀满金色,收获的葡萄在苍穹的寂寥中,洋溢着闲适的优雅和喜悦。
  祝希尧看着那些葡萄,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是站在卡依隆酒庄的葡萄园,时光的碎片一点点的倒回来,浓郁的薰衣草清香几乎将他迷倒,不仅是薰衣草吧,似乎还有她的香气,以及伤心。他也伤心,就如六年前,碧昂在婚礼上出逃,他追到了阿尔,恳求碧昂跟他一起回去……
  "Jan,原谅我,我不能跟你走!"碧昂当时卧病在床,泪流满面地拒绝。窗外正是一望无际的葡萄园,碧昂绝美的面孔衬在黄昏里,显出无边无际的恓惶和哀伤。那种美,是不可复制的,那样的伤心,每每让他不忍回忆。
  祝希尧是得到杜瓦特许才进入碧昂房间的,他扑在床头,紧紧拽着她纤细苍白的手,"为什么?碧昂,你答应过我什么,我们好不容易可以熬到举行婚礼,你却要执意离开,有什么事情不可以跟我讲的,你难道真的以为我可以等到叹息桥上去见你?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就去见了上帝,碧昂!……"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即使是在说死亡毁灭,也是如此勾魂摄魄,只是可怜他眼中的绝望和悲哀,整个儿揉碎了她的心,唯一不变的是火一样的激情,在冰冷凝滞的房间里兀自燃烧着,那份爱的坚毅无法让人不动容。她差一点就要动摇了,可是,就在她的意念崩溃的刹那,安娜的脸,宛如巨大阴森的黑影,无端地罩在了她的头顶……一阵战栗,抑制不住的泪水,从她紧闭的眼角沁了出来,她绝望地拉起被子蒙住头呜咽。
  他扯下被子,双手捧起她的脸,把她的头蹭在他的颈侧,哽咽得无法言语,"碧昂,你到底要我怎样啊?如果要我死,也就一句话,这世上所有的岩石都没有你的心坚硬,居然又撇下我,你还不如让我直接撞死在你面前……"
  "Jan,听我说,这世上的很多事情都不是遂人愿的,我这么爱你,又怎么会不想跟你在一起,我不能,就肯定有'不能'的苦衷!就让我们五年后到叹息桥上见面吧,也许时间能抹去那些不堪的过往,这样我才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你。回去吧,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活着,就为了叹息桥的约定我也要活着,你走,Jan,走!……"
  她真的赶他走,索性缩进被子,不再看他。
  然后杜瓦进来了,不温不火地也下逐客令:"她既然不想见你,就给她安静的生活吧,没缘分就是没缘分,强求不来的。"
  他只得离开。
  走下山坡的时候,他回头张望她房间的露台,果然见她穿着白色睡袍趴在栏杆上,落日的余晖给她浑身镀上了一层金光,让她看上去像极了天使。可是看不清她的脸,远远地只见她的长发在风中翻飞,弓着背,应该是在哭泣。杜瓦走出来,将她拉回了房间。
  正是七月,山冈下的薰衣草花田正是绽放得最热烈的时候。
  他猝然倒在薰衣草丛中,仰面朝天地瘫在那儿,惶惶然地望着天空,老天爷,这世上就没有一个人可怜我吗?!他就那么流着泪,一直到月亮升起。
  第二天,他没有坐车,一路失魂落魄地往阿维庸的方向走。他走得很慢,期待她能在后面追来。可是所有的期盼只是惘然,他终究还是孤零零地回到了阿维庸。数天后,他倒是收到了她的一封信,不长,他就记住了最后的一句话:"如果有一天我死在你前面,请将我葬在普罗旺斯。"
  这话她曾亲口跟他讲过。
  现在,他果然是要将她葬在普罗旺斯了。她没有兑现她的诺言,他却要帮她实现心愿。当恨一个人也无力的时候,还是以爱去铭记吧,至少可以在梦境中不再听到她的哭泣。他坐在路边的一块岩石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Jan?"有人在身后叫他。
  回头的刹那,背着光,看不真切,夕阳下的她站在葡萄园的枝蔓下,戴着顶阔边的太阳帽,一身白色裙装,挽着个藤编手袋,捂着嘴看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她扑了过来,"Jan!"
  他木木地站起身。
  世界上一切都不存在了……
  她将一切的决心和理智都抛之脑后,完全听命于本能,她已经明白,任何决心理智都无济于事,无论过去经历了什么,无论她遗忘了怎样的誓言,到头来,她还是要扑向他。只要他站在她面前,所有的寒冷和黑暗顷刻间就化为乌有。她觉得她不是跑过去的,像是被一片排山倒海的巨浪掀过去的,在一片火雾热浪的拥抱中,她的心腾空而起,从战栗的躯壳里迸射出去,跟他的身体融在了一起。
  "Jan,你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冷翠箍紧他的脖子,号啕大哭。
  晚上,旅馆里,祝希尧坐在沙发上抽烟。一支接一支。他仿佛已经力不从心,并不像从前那样急不可耐地吻她,也不像从前那样急于将她挤碎揉烂,他只是凝神地看着她,目光灼灼闪闪,如一条静静流淌的河,将全部的生命和爱源源不断地渗入她的心灵。
  "你是怎么知道我过来的?"祝希尧吐着烟圈问。
  "丁晖跟我讲的,他……他来看过我。"冷翠很想把Tracy的事告诉他,可一想这么大的事,还是等到恰当的时候说吧,现在说,怕他承受不了。
  "他告诉你安娜死了?"
  "是的。"
  "永远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这个人的名字。"
  祝希尧始终认为安娜的死,丁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冷翠坐到他身边,把手伸到他的脸上,极温柔极细致地用指尖触摸他的脸,他的脸很凉,她顺着他的颧骨、鼻梁、眉毛和额头,一路摸上去,都是湿湿凉凉的,有一种海边岩石的感觉,苍凉悲壮中透着不可逆转的坚毅。她依偎在他怀里,就像依偎着海边一座怪石嶙峋的山巅,唯有在这儿,她才是安全的,无论怎样的惊涛骇浪都伤害不到她,他的身躯就是她的心。
  可是他给了她个下马威:"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
  "……什么?"冷翠蓦地一紧。
  他的脸陡然显出异样的冷酷,"三天后,你若答应跟我走,我们就一起上路,我在这个旅馆等你,若你不来,从今往后,我们就再无可能在一起,我只说一次,不会再重复!"
  冷翠骇然瞪着他,从未见他这么斩钉截铁过。
  她知道,他是认真的。
  这一夜,她留在了旅馆。整夜她都唤着他,任由着他的侵入,她觉得自己就要死了,"Jan,Jan……"她迷乱地叫着,无法抗拒那种炽烈的爱,也许是继续着往日的疯狂,也许是透支着未来的爱和希望,她分不清,也顾不上。她只知道她已经雪一样地融化了,他的声音,他的身体,他的力量,他整个儿就是一团火,让她水一样地蒸发着,直到化为乌有……
  祝希尧喘息着,回应着她,把她绵软的身体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脯上,仿佛末日来临似的,恨不能把她整个儿揉进自己的胸膛。
  骤然降临的幸福,对于极端饥渴的人,更像是痛苦,仿佛是在遭受极限的酷刑,痛着却无法割舍,分明肌肤相贴,却害怕对方瞬间消失,唯有流着泪呻吟着呼唤对方的名字,仿佛那名字,是彼此垂死挣扎时救命的稻草……
  "三天后,你一定记得要来,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早上送她返回阿尔的路上,他再次郑重其事地叮嘱她,脸上又恢复了冰冷似铁的表情。冷翠一阵恍惚,很难想象这是昨夜跟她疯狂至极的那个男人。
  她点头,"我会的,Jan!"
  冷翠决定跟杜瓦摊牌,明知道希望渺茫,但她顾不上这么多了,她必须要跟他走!无论前方是怎样的狂风巨浪,她也要随他的波涛而去,哪怕葬身大海她也无怨无悔,因为那是她的归宿。他们已经错过了今生,再不能错过来世。
  杜瓦不愧是杜瓦,料事如神,冷翠回到酒庄还未来得及开口,老头就先帮她说了,"来跟我道别的?你要跟他远走高飞?"
  冷翠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答。
  当得知祝希尧来了普罗旺斯,她好说歹说才求得杜瓦松了口,给她一天的时间去会祝希尧,现在她恐怕再怎么说,他也不会再放她去私奔的。
  果然,杜瓦就一句话:"你想要离开这里,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我死了,你就可以走;二是你死,我把你的尸体送给他。"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跟他走!"冷翠也只有这一句话。
  杜瓦冷笑,"你还真固执。"
  冷翠仰着下巴,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
  两人随即陷入僵局。
  晚上,Tracy吵闹着不肯睡觉。佣人们都拿小家伙没办法。自从小Tracy来到酒庄,整个古堡都被她搅得人仰马翻,孩子哭闹不休,一定要去见阿丁爸爸。还是杜瓦有办法,带着小家伙满葡萄园转,孩子的天性一下就显现出来,很快就把葡萄园当成了乐园,经常玩得连饭都不肯吃。杜瓦很喜欢Tracy,尤其得知是碧昂的孩子后,更是悲喜交加,派人把整个普罗旺斯好吃的好玩的都搜罗来,就差没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了,而Tracy也立即把杜瓦当成了可以变很多礼物的"圣诞老爷爷",一天到晚缠着他,在他身上打滚,咯咯地笑。
  很多时候,冷翠远远地看着祖孙俩嬉闹,都不忍前去打扰。
  因为只有跟Tracy在一起的时候,杜瓦才显出最本质的和蔼可亲,从前几乎不敢想象的天伦之乐突然降临身边,他笑逐颜开的同时,流露出更多的深深的悲怆。无论他多么富有,他没有属于自己的儿女。无论他多么不可一世,死后他还是带不走任何东西,包括财富。这个时候,冷翠要带Tracy走,无疑是异想天开。这不由得让冷翠心急如焚,三天啊,她只有三天的时间!
  但她不想把这种焦虑在孩子的面前表现出来,大人之间的恩怨不该强加给无辜的孩子,她决定亲自哄Tracy睡觉,这个时候她不能乱了阵脚。搂着Tracy说,"乖,Tracy,过两天我就带你去见爸爸,你要听话才可以见他哦。"
  Tracy眨巴着大眼睛,充满怀疑,"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冷翠捏捏她的小鼻头。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当下破涕为笑,乖乖地钻进了被窝,"翠翠姨,你要跟我讲故事才行!"小家伙也学会了提条件。冷翠笑着点头,躺到床边,将Tracy的肩膀搂在怀里,"好的,阿姨跟你讲。"一边抚摸着她的额头,一边娓娓道来,"从前啊,有一个叫碧昂的小女孩,活泼又漂亮,她的舞跳得可好了,因为她是天鹅变的哦,有着天鹅一样优美的脖子和翩翩的舞姿,上帝将所有的优点都赋予在她身上,她笑起来的时候,连星星月亮都黯然失色,她是这世上最美最善良的天使……碧昂长大后,有一天啊,她遇到了一个叫Jan的英俊王子,两人深深地相爱,可是……"
  "可是怎么样?翠翠姨你快说啊!"小Tracy听得入了迷。
  冷翠的心底一阵抽搐,"可是,美丽的碧昂却被一个巫婆变的后妈收养了,这个巫婆经常虐待她,折磨她,她千方百计地阻止碧昂跟王子在一起,设下圈套害他们,还强迫碧昂嫁给了一个可怕的魔鬼,可怜的碧昂只好跟王子约定,十年后在威尼斯的一座桥上见面……"
  "碧昂被那个魔鬼折磨了两年,最后被巫婆送进了疯人院,关了起来,幸亏一个叫阿丁的勇敢青年将她救了出来,碧昂很快又遇到了王子Jan。他们在一起幸福地生活着,生了一个可爱的小天使,可是这时候,巫婆又出现了,她要夺走小天使,碧昂妈妈没有办法,只好把小天使送走。"
  "最后小天使又被那个叫阿丁的勇敢青年所救,并将小天使藏在自己家里,不让巫婆发现,而小天使的妈妈碧昂呢,被巫婆害死了,阿丁于是将小天使送给了碧昂妈妈的妹妹,妹妹决定带着小天使去找爸爸,并且留在爸爸身边,像碧昂妈妈爱王子那样,一生一世地爱他……"
  ……
  Tracy睡着了。
  可爱的小脸蛋红扑扑的。嘴角还含着笑意。人世间所有的险恶对她而言,只不过是童话里的故事。冷翠宁愿她的世界里只有童话,无论经历怎样的艰险,哪怕是粉身碎骨,她也不容许任何人伤害到Tracy。连上帝都不能!
  她还是只能在杜瓦那里打开突破口。
  没有他的点头,她知道她绝无可能走出普罗旺斯一步。
  可是两天很快过去。毫无进展。
  冷翠急得人都脱了形,杜瓦最后连见都不肯见她了,关在古堡的地下酒窖闭门谢客。菲妮太太很着急,因为酒窖里是不能久待的,何况杜瓦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这么耗下去,没准要死在里面。但她又不敢责怪冷翠,毕竟是主仆关系。
  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冷翠感觉世界末日般恓惶无助。
  她最后一次恳求杜瓦是在第三天的傍晚,她面对着紧闭的酒窖大门,攥紧了拳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她心里很清楚。
  Jan……
  想起来,好像是她与他最初的相识,从一开始就已经定下了结果,茫茫人海,物欲横流,只有他和她悲喜同源,一切欢乐皆由此生,一切痛苦皆因此出。威尼斯的那个十年之约之后,他俩无时无刻不在试图摆脱这悲剧的影响,可是,徒劳无功,这悲剧的阴影无疑已经蔓延到彼此的心。他也曾说过,他将爱的种子赋予了她,希望她能好好浇灌,一直到可以开花结果。她何尝不想让心中的种子能顽强地生长,可终究因悲剧的阴影太深重,以致只给了她三天的时间,他想必是等怕了,害怕悲剧重演!
  她只能向祈求上帝一样的祈求杜瓦能给她最后的机会。
  "杜瓦叔叔,我知道,你是舍不得我才不肯放我走的,我不是傻子,你对我的好,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可是我无法左右自己的心,哪怕跟着他下地狱,我也是一定要去的!还有Tracy,她是Jan的女儿,是碧昂留给他的最可贵的礼物,可怜他这一辈子,父母早亡,到现在连个亲人都没有,那天我去阿维庸看他,瘦成那个样子,床头柜上堆满了药瓶,我好心痛啊,杜瓦叔叔!无论如何,请让我跟他走吧,亲手把孩子交给他,就像我跟Tracy说的,我既是凭着自己的心,也是以碧昂的名义,去爱他,给他温暖的,他实在是太可怜了……求你成全我们吧,无论我们将来结果如何,我一生都会铭记你的宽容和胸怀,看在上帝的分上,让Tracy回到她亲生父亲的怀抱吧,杜瓦叔叔……"
  说到这里,冷翠陡然哭叫起来,揪心的痛苦在顷刻间化作势不可挡的洪水烈焰,从她的肉体和心灵上同时奔泻而下,她一只手紧抓住自己的胸口,一只手痉挛地扯着门拉手,猝然倒在门边,像只将死的小猫一样凄厉地呜咽抽泣,浑身战栗不已……
  最后她是怎么被菲妮太太拉走的,她一点都不记得了。
  清晨,阳光照进窗子的时候,她彻底绝望。
  完了,她的爱!
  ……
  是不是还有奇迹发生?
  "翠翠小姐,翠翠小姐……"菲妮太太猛地推门进来,激动得手足无措,"快,快起来,翠翠小姐,先生点头了,他发话了,你可以走了,翠翠小姐!!……"
  然而,这世上的悲剧,一旦注定,就没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冷翠不顾一切地赶到阿维庸的旅馆时,已经晚了,祝希尧早就不见踪影。只留给她一张便条,就一句话:今生我们再无相见的可能,除了天堂。尧字。
  她的脸立即失了常态,双手掩面大哭起来。刹那间,所有美好的幻想和向往,被彻底撕碎,泪水和哭声,如爆发的火山,从她的身体深处喷涌而出,以雷霆万钧之势,瞬间将她千片万块炸成了碎屑,没有给她丝毫生还的可能……为什么总是差一步?一步就是天涯啊,她知道他这回是认真的,所以才绝望,真正彻底的绝望,比末日来临还揪心可怕。
  她几乎一路哭回了阿尔。
  回到酒庄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古堡异常的安静,夕阳下宛如一座巨大的坟墓,压抑得窒息。人呢,都到哪去了?
  冷翠忽然害怕起来,哭了一个下午,她疲惫至极,面对空无一人的古堡一阵心悸,她竖起了全身的神经……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一直到天黑,菲妮太太才跌跌撞撞地爬上了山坡。
  她的后面,陆陆续续跟着一些佣人。
  见着冷翠,菲妮太太立即像见了鬼似的一步也不敢向前,其他佣人也聚拢在她身后,十几个人成半圆状围着冷翠,巨大的压迫感让她感觉窒息,落日的余晖恍然已成了血色……
  "出什么事了?"冷翠轻声问,尽可能的平静。
  没人回答。
  "菲妮太太,告诉我,这是怎么了?"冷翠求助似的望向那个浑身颤抖的老妇人。
  "哦,上帝,翠翠小姐,"菲妮太太突然就哭出声,双手混乱地比画着,不知道要说什么,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噜浑浊的声音,但冷翠却清晰地听到了"Tracy"的名字,立即扑上前去一把拽住她,"Tracy怎么了?你说清楚点,Tracy怎么了?!"
  "她,她不见了……"
  "你说什么?大声点!"
  "Tracy,Tracy她不见了……"
  杜瓦死了,就在Tracy失踪的当晚。
  事实上,在他把自己关在酒窖的两天里,就已经奄奄一息。
  早上,他把菲妮太太叫进去,要她告诉冷翠,她可以走了。冷翠几乎是一阵风似的卷出了古堡,本来要带上Tracy一起走,但考虑到已经错过了约定的时间,如果再带上个孩子,恐怕更加会延误。冷翠决定先去见祝希尧,碰了面跟他说明情况,再来接Tracy。是自己的女儿,祝希尧不会丢下不管的。谁知,冷翠扑了个空。而在酒庄这边,冷翠一走,杜瓦就被发现昏迷在酒窖,佣人们手忙脚乱地将他往医院送,一大群人忙着的时候,都忽略了小Tracy,待杜瓦在医院醒来,想要见Tracy时,大家才发现孩子不见了,翻遍了古堡所有的房间,酒窖,葡萄园,一无所获。
  而杜瓦已经不行了……
  听菲妮太太说,他四年前就发现自己患上了前列腺癌,一直顽强地与病魔抗争,除了菲妮太太,他没有对任何人透露病情,包括他的太太南希。但是,终究是年岁已高,癌细胞一点点地吞噬着杜瓦的生命,直至回天无力。而他昏迷在酒窖的时候,仆人们发现轮椅边丢了一个空酒瓶,正是他以冷翠的名字命名的那瓶1883年的绝世红酒"翡冷翠的微笑"。他果然是用了这瓶酒给自己送行。
  冷翠赶去医院见了他最后一面。
  昔日精神矍铄、幽默健谈的杜瓦已经很难说出话了,但脸上依然挂着不舍的笑容,握着冷翠的手,嘴角抽搐着,似乎很努力地想表达着什么。冷翠俯身把耳朵贴近他,浑浊不清,断断续续的声音地从杜瓦衰老的喉咙里发出来,冷翠顿时泪如泉涌,杜瓦说:"感谢上帝,还可以见到你……"然后又说,"那酒,真是极好,我这辈子……喝过的所有的酒都抵不上这瓶……"
  接着,他又无力地四处张望,"Tracy,Tracy……"
  "她睡了,先生。"一边的菲妮太太急忙掩饰。
  杜瓦微笑着,把目光又转向冷翠,"替,替我吻她……"
  "嗯",冷翠哽咽着点头。
  "翠翠,"杜瓦叹息着,抖抖地伸出枯瘦的手抚摸冷翠满是泪痕的脸,声音轻如耳语,"宝……宝贝,你可知道,你是我这辈子最后爱着的女人,我把对碧……碧昂不曾实现的爱毫无保留地给了你,这个秘密,其实也不是秘密,当年南希把碧昂赶出酒庄就是源于这个原因,很多的事情你都不明白,我把你弄到普罗旺斯其实是想……想要保护你,翠翠……"
  "我给你三封信,算是我留给你最后的礼物。"
  "第一封信,一个月后拆开。"
  "第二封信,三个月后拆开。"
  "第三封信,到叹息桥上见了那小子再拆开。"
  "记住,一定要按时间和顺序拆,不能提前,也不能延后。"
  "感谢上帝,我终于可以去见碧昂了……"
  ……
  说完这些话,杜瓦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冷翠握着杜瓦的手,感觉他的温度一点点地散去,直至僵冷。不可一世的杜瓦,呼风唤雨的杜瓦,最后的落幕竟是此等的凄凉。这就是人生吗?
  葬礼那天,他那漂亮的太太南希夫人翩然而至。顺便带来了一大帮律师。毫无疑问,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她眼中迸发的光芒简直可以与日月同辉,那是胜利的喜悦,她确信她赢了!这场明争暗斗,她耗费了近二十年青春,该得到补偿了吧,她这么认为。
  冷翠眼睁睁地看着杜瓦的棺材被深埋地下,那一刻,她真愿棺材里躺着的是自己。从Tracy失踪,到杜瓦闭目,她早就已经魂魄出窍,一个星期体重就骤减了十磅。所以,对于南希夫人骄傲的挑衅和极端的藐视,她毫无反应,更没兴趣。
  但两个女人终究还是要面对面地坐着的。
  因为的杜瓦的遗嘱牵涉到了两人。
  在古堡一楼的大厅,杜瓦家族的人聚集一堂,律师开始宣布被无数人猜测了很多年的神秘遗嘱,据说这份遗嘱先后被改过数次,每改一次,都极大地吊起人们的好奇心。
  满嘴大胡子的律师奥尼先生是这么宣布的:
  "杜瓦先生名下的一切财产,除了这座古堡和葡萄园,全部转自南希夫人名下,而这座古堡和葡萄园中的所有一切均属于冷翠小姐,现在我来宣布,夫人您可以立即继承的遗产清单……"
  在场的人目瞪口呆,这份清单足足念了半个小时。虽然大家都知道这老头很有钱,却没想到他会这么有钱。当然,为了安抚家族其他成员,遗嘱中还是分配了适当的股份给他们,但比起那半个小时的清单,无疑是九牛一毛。
  南希夫人肆意地笑着,倾国倾城。
  冷翠,面无表情。
  毫无悬念,不是吗?
  "我早说过,我南希想要的,就一定会要到手,"不老的妖精南希临走时拍着冷翠的脸蛋,温柔得体地亲吻了下她的额头,"宝贝,你也该满足的,这古堡和葡萄园够你下半辈子享用不尽了,也真是难为你,年纪轻轻就巴巴地守着个老头子,他得了那种病,又不能共鱼水之欢,你能熬到现在也真是不容易,我都佩服你!好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去巴黎找我,我绝不会袖手旁观的,说到底,也是一家人嘛,哈哈哈……"
  老妖精最后扬长而去。
  一个月后,冷翠拆开了杜瓦的第一封信:
  "挪开地窖的第十九排酒桶,有扇门,直接进去,那里有你梦寐以求的东西。"
  就这一句话?
  冷翠诧异得半天没回过神。
  她叫上菲妮太太,还有另外几个男仆,下到地窖,按照信上的提示,挪开了地窖的第十九排酒桶,果然见着一扇木门。是通向地狱的吗?她怀疑。
  "进去吧,看看里面有什么。"菲妮太太在旁边给她打气。
  就是地狱又怎样,自从Tracy失踪,心灵所受的酷刑比下到地狱十八层还惨烈。冷翠咬咬牙,屏住呼吸,吱呀一声推开那扇门。里面没有一丝的光亮,宛如黑洞。但奇怪的是,一点也不觉得潮湿,这可是地下室呢。冷翠感觉是进入了恐怖片场景,背后阴森森的,置身这无边无际的黑暗,整个人仿佛是悬浮着的,没着没落,她忽然明白Tracy为什么那么惧怕黑暗,因为太缺乏安全感,该不会从背后伸出一双骷髅手吧?冷翠抖抖地摸到门后,好像有开关,"啪"的一声,四周顿时亮如白昼。
  "上帝!"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地惊呼。
  三天后,南希夫人以最快的速度从巴黎赶回了卡依隆酒庄。
  她气势汹汹地质问杜瓦的律师奥尼先生,"地窖里的东西不属于冷翠!遗嘱里说得很清楚,她只拥有这古堡和葡萄园,所以,她不能拥有那些东西!"
  "夫人,您那天没听清遗嘱吗?"奥尼先生不慌不忙地回答道,"上面写得很清楚,这座古堡和葡萄园中的所有一切均属于冷翠小姐,要不要我再把遗嘱拿给你看?"
  南希夫人脸色灰白,哑口无言。
  "老东西,居然耍我!"高贵的南希夫人反应过来,不顾自己贵妇的身份,破口大骂,"你该下地狱,我早就料到你没这么好心,会乖乖地把全部财产给我,你当我傻啊,地窖里的那些画价值是你财产的数倍!不要脸的老东西,来世变狗变猪!永世不得投胎做人!!……"
  "哈哈哈……"
  一边的冷翠笑得浑身要抽筋。
  南希尖叫:"臭丫头,你敢笑我!"
  说完甩手就是一巴掌。
  几乎是同时,冷翠一巴掌甩过去。
  几个回合下来,两个人的脸上都是鲜红的指印,冷翠指着南希说,"你才是不要脸的老妖精,为了钱,连骨肉亲情都出卖!来世变狗变猪的应该是你!你以为上帝真会闭上眼睛吗?你得到的已经够多了,接下来还能得到什么,得到报应!你要遭报应!!……钱对你有那么重要吗?杜瓦叔叔一生显赫,到死了能带走什么?一毛钱都带不走,你也一样,就算你活一百岁也有死的一天,那时候埋进你棺材的只是一身衣裳,醒醒吧你!"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我是爱钱,除了钱,我谁都不认!谁要我从小就穷,因为穷被人看不起,受人欺负,上帝赐给我美貌和智慧不是让我来受苦受穷的,即便我死后埋进棺材的只是一身衣裳,我活着的时候也要享受高贵,我不是你妈,天生的下贱命……"
  "我呸,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妈?你连给她擦鞋都不配!即便你现在一身贵妇派头,你骨子里比最下等的妓女都贱,没有人格,不要尊严,残杀骨肉,你早晚要遭报应!"
  "就算我遭报应,我也要拉上你垫底!"
  "给你垫底的人还少吗?我妈,我姐,甚至连你的亲生儿子丁晖都被你垫了底……"
  一句话提醒了老妖精,目光一闪,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脸上的粉都在抖,"阿丁,哦,上帝,谢谢你提醒我,我还有一张王牌呢,死丫头,就凭你能赢得了我,哈哈哈……"
  "变态!"冷翠吐了口唾沫。
  "好啊,我是变态,反正已经变态,索性变态到底,"南希夫人笑逐颜开,好像手里真的捏了张天下无敌的王牌,"你会去找我的,我敢打赌!我在巴黎等你吧,怎么样?"
  冷翠咬牙切齿,"我是会去找你,变鬼都不放过你!"
  "好,好,你去找我吧,我在巴黎恭候你的大驾光临,哈哈哈……"
  这个女人真是疯了!
  可是,冷翠觉得自己不也要疯了吗?Tracy至今下落不明,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警方搜便了酒庄附近的花田、河畔,还有葡萄园,始终一无所获。冷翠想自己真是没用,连个孩子都看不好,如果当时直接把Tracy带走,又怎么会弄得不见?"我怎么跟Jan交代啊……"即便拥有价值连城的名画,她却丝毫也快乐不起来。
  她试着打电话给文弘毅。
  祝希尧有没有回佛罗伦萨,他真的不给她任何机会了吗?
  "冷翠,你怎么回事,走了连个音讯都没有!"文弘毅接到电话劈头盖脸就一顿骂,"你知不知道我们所有的人都快急疯了,紫凝为了你把婚期无限期延后,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做事情还是这么没头没脑,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们……"
  冷翠一声都没吭,由他骂。她也觉得自己该骂。
  骂得差不多了,文弘毅这才想起问她,"你现在在哪里?"
  "普罗旺斯。"
  "普罗旺斯?祝希尧也去了那里啊……"
  "是的,我见到他了,"冷翠压抑住心底排山倒海的悲伤,"他给我三天的时间,我迟了一点点,他就不见了……他为什么不能多等我一会呢?我还有好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讲的,弘毅,你不知道我现在的状况,我只想一件事,就是找块地把自己埋了……"
  晚上,冷翠独自一人下到地窖,走进了杜瓦为她留的那扇门。
  是的,里面全部都是姐姐留下的名画,一共一百一十七幅,每幅作品都价值连城,尤其是毕加索和凡·高的数十幅早年的真迹,几乎是无价。南希夫人大概做梦都没想到,碧昂会把画交给杜瓦保管,而且就放在她最不喜欢的酒庄,虽然这个女人擅长算计,但她碰上的是杜瓦,她怎么算得过他?
  冷翠第一次进到这个密室时,就震惊得无法言语!整个密室有近千平方米,窄窄的呈弧形,相当于是在外层将整个地窖围了起来,名画就挂在环绕地窖的回廊上,虽然是地下室,却因安装了干燥机一点也不觉得潮湿。加上其他配套的高端设备,那些画被保存得完好无损。
  这里简直是个小型的艺术博物馆,精心设计的灯光打在大理石墙面上宛若明镜,厚厚的暗红色图案的地毯铺满每个角落,还有那些布置得当的复古式的沙发桌椅,每一个细节都尽显奢华和高贵。除了名画,画廊中还摆放着一些极其精致的雕塑,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漫步其中,一件件地欣赏,仿佛是置身罗浮宫的艺术殿堂,这个杜瓦,虽然已经死去,可在冷翠的想象里俨然是一个神。
  而那天一走进密室,在正对着门的一张白色桌面上,冷翠发现了一封信。杜瓦留下的。显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正是通过这封信,所有的谜底才一一被解开。
  翠翠:
  我的宝贝,当你看到这封信,我已经去见上帝了,原谅我,到现在才让你看到这些画,没有办法,因为你面对的是南希,这世上仅逊色于我的女人。虽然是仅逊色于我,但单凭你,是无论如何也战胜不了她的,因为你太善良太单纯,即便你比碧昂坚强,也是无能为力的。而我对南希,实在是爱恨交加,但我从未失去过幻想,即使当年她将碧昂赶出了酒庄,我也还对她抱有幻想,以为她早晚会有回头的一天,偏偏我中风瘫痪,明知道她在巴黎不会善待碧昂也无能为力,因为她买通了我身边的人,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对我封锁巴黎那边的消息。而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没有绝望,幻想她有一天能良心发现,不说对我,至少对碧昂应该念及一些母女情分。可是我错了,当碧昂有一天突然跑来找我,告诉南希的种种丧失人性的行为时,我彻底对这个女人失去了信心。我决定反击!
  她花钱收买了我身边的人,我又花更多的钱把她收买的人通通收买过来,也派人在巴黎监视她的一举一动,我知道她做梦都想要碧昂养父留下的那些名画,跟碧昂一商量,我们决定联手来对付她,我派人将碧昂的画偷偷运过来,藏在了地下酒窖。除了我和碧昂,没人知道这事,连菲妮太太都不知道,因为这个地下画廊施工的时候,我借故到阿维庸度假,把古堡所有的佣人都带过去了,完工后我才带着他们回来。神不知鬼不觉,一下就蒙过了南希。碧昂去世前给我写了封信,告诉我她还有个妹妹在国内,她希望把这些画留给妹妹,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在南希手里。她不说,我也会这么做。我派人密切关注着你的到来,所以你来意大利后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包括你和祝希尧的事情,我也都知道。后来在琴瑟堡,我第一次见到了你,感觉真是很好,我的夫人南希看出我对你的喜爱,于是跟我谈条件,要我以帮你复仇为由骗你到普罗旺斯来,而她坐享我一半的财产,这个女人的贪婪简直让我惊心。我也就下定决心跟她周旋到底,于是将计就计,真的把你弄到普罗旺斯来了,当然,把你弄过来还有一个原因,保护你,如果你只身留在意大利,势必还会遭到她的打击和伤害,你留在我的身边,她再猖狂也不敢轻举妄动。
  为了防止我死后,她对你进行报复,我修改了遗嘱,将古堡和葡萄园之外的全部财产都留给了她,原来我可是打算一个子儿不给她留的。但我也很清楚南希的为人,她即使得到了这些财产也不会善罢甘休,因为她这人生性多疑,肯定猜测我是不是另外在财产的分配上偏袒了你,虽然我猜不到她会对你做什么,但我给你留下的这些画,你一定可以派上用场,我说过你不会后悔来到普罗旺斯的!宝贝,无论你拿这些画做什么,我和碧昂都在天堂看着你,为你祈祷,也相信你会把这些画用在最紧要的关头,从而最终赢得这场战斗。是的,战斗!才刚刚开始呢,打起精神,无论你现在是什么处境,都要相信不会是无缘无故,只要你微笑,只要你勇敢,没有人能打垮你,宝贝!
  ……
  现在,冷翠坐在画廊,回想杜瓦给她写的这封信,阴暗的心底恍惚照进了几缕光亮,"无论你现在是什么处境,都要相信不会是无缘无故"……是这样吗?Tracy失踪呢,也不是无缘无故?
  突然之间,一种怀疑,一种发现,像夜晚的礼花一样在她的脑海里爆开……天哪,难道会是真的?冷翠一下就从沙发上跳起来。
  是啊,纵然孩子出了意外,这么多天日夜寻找,活不见人死总应该见尸吧?而且为什么偏偏在她离开,杜瓦病重,佣人疏于照顾的时候失踪呢?
  上帝……
  冷翠倒抽了一口凉气。
  果然,第二天早上,巴黎那边来电话了。首先传来的是一个稚嫩的童音:"翠翠姨,你什么时候过来呀,我这里好好玩哦,到处都是蝴蝶,我们来捉迷藏好不好?"
  冷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能乱,现在绝对不能乱,可恶的女人,哪怕粉身碎骨我也誓要跟你决战到底,她压抑住自己的激动,呼唤着:"Tracy,Tracy,宝贝,你在哪?"
  "巴黎呢,呵呵……"是南希!
  "你想怎么样?"
  "你知道的,还要我明说吗?"
  "好!"事到如今,冷翠反而不急了,因为孩子还活着,"你等着,我马上过来……"
  南希在电话那边得意地笑,"欢迎,记得带上你该带的东西,OK?"
  "等等!"冷翠有事要问,"孩子怎么在你的手里?"
  "你猜呢?"
  "说,怎么在你的手里!"
  "你问阿丁吧,哈哈哈……"
  第十五章 悠长的叹息
  祝希尧下落不明。
  冷翠带着Tracy从巴黎回到佛罗伦萨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天使之翼还是老样子,似乎已经习惯了被主人遗弃。密密的树林落满黄叶,花园里的薰衣草也早已被收割,徒生一份凄凉。
  九点钟,文弘毅准时开车来接。今天唐临风做东,正式跟大家宣布婚期,紫凝也算是修成正果了。冷翠由衷地为她高兴。现在冷翠每天都很忙碌,照顾Tracy这个小精灵,可不是件轻松的事,这孩子真是很调皮,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对什么事情都充满好奇。因为要去赴宴,冷翠给她换上一件粉色的针织裙,还给她扎了两个漂亮的小辫子,漂亮得像个洋娃娃。连文弘毅也喜欢得不得了,一进门就抱起Tracy一顿好亲,"翠翠姨,叔叔的胡子扎人!"小家伙躲闪着,还很不乐意呢。
  "那我们开飞机好不好?"
  "好呀,好呀……"
  文弘毅把Tracy横抱起,做飞翔状,围着屋子转圈,"飞啰,我们飞啰……"
  Tracy咯咯地笑个不停。
  "哎哟,慢点,小心!"冷翠跟着赶,这个文弘毅,疯起来怎么跟个孩子似的。如果,如果祝希尧在这里……
  视线陡然变得模糊。
  已经三个月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
  他果然是狠的,说不再见她,就真的不再见。
  "我得到可靠消息,祝希尧的公司已经完全被南希夫人接管。"在罗素餐厅,唐临风面色凝重地跟冷翠说,"我巴黎的朋友告诉我,自从祝希尧在三个月前移交公司,集团股票全线下滑,短短两个月已经跌到史上最低。这就让人很费解了,按道理公司移交后,经过一段时间的过渡,就是跌也不至于跌得这么厉害,再这么跌下去,公司肯定要宣布破产……"
  冷翠一脸茫然,"这说明什么?"
  文弘毅接过话,"这说明有人在幕后操控。"
  "是谁?"
  "还能有谁,当然是祝希尧。"唐临风笑。
  冷翠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幕后操控?"
  文弘毅搂紧她的肩膀,耐心地跟她解释,"这么跟你讲吧,种种迹象表明,祝希尧是故意把公司移交给南希夫人的,虽然是表面上是为了买那些画,但实质上这不过是他的障眼法,以买画为名引南希夫人上钩,然后幕后操控,制造公司业绩不良的传闻,引得股民纷纷抛售手中的股票,整个的将南希夫人拉下了水……"
  "他在报复!"冷翠的心一阵抽搐。
  "是的,他是在报复,押上了全部的赌注。"文弘毅说。
  "全部的赌注!"冷翠一听就哭了起来,"何苦呢?他斗不过那个女人的,就是杜瓦叔叔,耗费了二十年的时间跟她斗,也只斗了个平手。Jan那么善良,他天生就不是一个赌徒,因为他不够心狠手辣,现在看来是他占了上风,谁知道南希又是不是故意上钩呢?"
  文弘毅和唐临风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你们不了解南希,她的智商绝对凌驾在我们所有人之上,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跟她抗衡的就是杜瓦叔叔。可是杜瓦已经死了,没有人能牵制她了,何况她获取了杜瓦叔叔除酒庄之外的全部遗产,更加如虎添翼,Jan的公司对她而言不过是玩票性质,她想怎么玩就怎么玩,Jan玩不过她的……"
  冷翠蹙紧眉头,眼前一片黑暗。
  文弘毅安慰她,"别把事情想得太坏,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会帮祝希尧的。就算南希夫人的智商凌驾在我们所有人之上,但未必凌驾在祝希尧之上,你看他连我都蒙过了,可见他是早有预谋。他这个人做事很稳,没有把握的事他是不会去做的。"
  "是啊,翠翠,你不要太担心了,不会有事的。"一边的准新娘紫凝也帮着说话。紫凝看上去过得很好,丰腴了许多,她是聪明的,选择被爱远比选择爱幸福。唐临风对她的呵护,细致到了眼神,无论何时何地,两人总是手心扣手心,间隙还眉目传情什么的。比如这会儿,唐临风一边说话,一边就搂着紫凝的纤腰,很中肯地发表自己的见解,"其实据我了解到的情报,祝希尧移交的公司只不过是个空壳子,公司真正的资产都在移交前通过各种渠道转走了,而南希夫人接管公司后,必须投入大量的资金才能让公司正常运营。你想,股票暴跌,被拖下水的是谁呢?"
  "真的吗?"冷翠将信将疑。
  "当然是真的,我们应该相信希尧。"唐临风用目光给予她信心。可是冷翠的心还是揪得紧紧的,这场决斗,会有真正的赢家吗?"他为什么不肯见我?你能帮我打听到他的下落吗?"这才是冷翠目前最关心的,孤身一人跟南希决斗,她真是很担心他。
  文弘毅说,"他现在肯定不方便露面嘛,不止你想见她,也许南希比你更想见他,这个时候他只能躲在暗处,这样才能更好地掌控全局,胜算也才更大。"
  "其实啊,以目前的情况看,如果我们有足够的资金收购南希的公司是最好的,因为股价暴跌,对收购者来说,是最有益的,可惜……我们没有这个资本。"唐临风不无感叹地说。
  冷翠叹口气,"如果杜瓦叔叔留给我的画没有拿去换Tracy,也许能帮上忙,可是现在我除了普罗旺斯的酒庄和葡萄园,一无所有。谢谢你们能有这个心,很多事情都不是人为可以操控的,交给上天吧。何况唐先生,紫凝就要嫁给你了,你可别让她跟着你饿肚子才行。"
  "这个嘛……"唐临风爽朗地大笑起来,"放心,翠翠,我怎么可能让她饿肚子,如果连自己的妻儿都养不活,我唐某在罗马岂不白混了这些年?"
  "妻儿?"冷翠捕捉到了这两个字。迅疾把目光投向一边的紫凝,恍然大悟,难怪她今天穿着件韩式的宽松裙子,原来是……
  "就知道吹牛。"紫凝瞪他一眼,抱着小Tracy满脸绯红。
  "恭喜啊,紫凝!"文弘毅扭头笑着,顺手捶了一拳唐临风,"我说老哥啊,你也太厉害了吧,娶个老婆赚了个儿子,你的确是没白混这么多年……"
  "打住,打住,"唐临风最怕文弘毅揭老底,一脸讨好地搭住他的肩膀,"为兄还不是要感谢你老弟嘛,要不是你那次在叹息桥上气跑紫凝,我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姻缘呢。叹息桥,果然是很灵的,相遇就是缘分啊,哈哈哈……"
  紫凝瞟了一眼文弘毅,脸上有些不自在,连忙抱起Tracy说,"Tracy,我们到外面去玩吧,阿姨带你到广场上去喂鸽子,好不好?"
  "好啊,好啊!"Tracy拍着小手高兴地从紫凝的身上溜下来,蹦蹦跳跳,撒腿就往餐厅外面跑,紫凝追在后面赶,"Tracy,慢点,别摔着……"
  冷翠怔怔地瞅着文弘毅,无语。
  叹息桥……
  她还有这样的缘分吗?
  想起一年前在桥上跟祝希尧的相遇,恍若隔世般,她发现自己失去了生命中真正弥足珍贵的东西,她是爱他的,毋庸置疑,可是却迟迟不肯说出那三个字,结果让他不管不顾地转身离去,爱情,即便盛开如花海又如何呢?
  没错,她是约了来年在叹息桥上跟他见面。可是她心里比谁都清楚,他未必会去赴约。杜瓦叔叔说得对,她并不真正了解男人,男人有时候会为了某个人等上一辈子,有时候可能一秒钟都等不了,她完全忽略了这点。
  "无论如何,明年的七月,我一定要去桥上等他。"
  回到天使之翼,冷翠望着满园的沟渠,脸上是种前所未有的坚毅。
  已经傍晚,Tracy玩了一天已经累极,趴在文弘毅的肩膀上睡着了,玛拉出来将她抱了进去,文弘毅也看着那些薰衣草收割后留下的沟渠,自顾自地说,"冷翠,你看这些薰衣草,收割了,明年还会再盛开,可是爱情呢,一旦失去就没有盛开的可能了……"
  "不!不是这样的!"冷翠叫起来,脸愈发苍白,秀挺的鼻梁,忧郁的眼神,嘴角隐隐露出坚毅,看上去却更像是佯装的坚强。她摇着头连连往后缩,"薰衣草明年还会盛开,是因为有花种,只要种下那些种子,它年年月月都会开,爱情也是一样的,Jan给了我爱的种子,早就种在了我的心里,他说过要我好好浇灌的,他说他要等到开花结果的那天……现在,种子在我心里已经开花了,爱情已经盛开了,他会回来的,是他种下的种子,他闻得到花香,他一定会回来……"
  "我也希望他能回来,因为……"
  文弘毅走近一步,双手按住她孱弱的肩膀,恳切地说,"我知道我今生已经没有可能在叹息桥等到你了,但我还是希望你幸福,而这幸福,似乎不是谁都可以给予,如果祝希尧能给你想要的幸福,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只是,冷翠,你要坚强,即便你有爱的种子,也要坚强……"
  "弘毅!"冷翠叫他,眼睛里忽然涌出了泪,她猛地抓紧他的衣袖,生怕一撒手就坠入无底的深渊,"谢谢你,我会坚强的,因为我还有Tracy,这也是一颗无价的果实,虽然不是我孕育的,却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果实!"
  文弘毅点点头,顺势将她拉入怀中,轻拍她的背,像哄一个婴儿。
  他们的身后,正是野菊花盛开的山坡,山冈下的佛罗伦萨城区,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红色圆顶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悠扬的教堂钟声随风传来,宛如天籁。
  距离花园大门不过二十米。
  一棵郁郁葱葱的松树下,站着一个人。
  浅灰色风衣在风中翻飞,头发也被风吹得很乱。
  他盯着拥抱在一起的冷翠和文弘毅,身子僵直。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缓缓转过身,黯然戴上墨镜朝山坡下走去,落日就在他前方,金色的光芒诱惑着他一直朝着那个方向走去,仿佛那是通往天堂的路,他爱的,和爱他的,全都在那里等着他……
  "弘毅,我刚刚看到一个人,一晃就不见了!"冷翠从文弘毅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张望着山坡,揉揉眼睛,不能确定。
  "什么人?我怎么没看到?"文弘毅也回转过身张望。
  "你背对着,当然没看到,"冷翠的眼睛在通向城区的小路上搜索着,"我刚才明明看到了,晃了下,就没影了,难道我眼花了?"文弘毅没出声,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棵松树下,树根处留着好几个烟头。有一个还在冒烟。
  手机响了。
  冷翠收回目光,拉开手袋。
  "喂"字还没说出口,电话那边就传来一声巫婆似的尖叫,"冷翠,你这臭丫头,竟敢耍我!你给我的画全是假的!假的!我要剥你的皮,臭丫头……"
  冷翠连夜打开杜瓦的第二封信。
  翠翠:
  一定很惊讶吧,那些画是假的。没错,是假的。是我故意让你把假画给南希的,因为以我对南希的了解,她的花样肯定不会只这些,如果一开始就给她真画,难保她又变卦。宝贝,我真是很担心你,不知道你能不能应付得了她,不求你赢了她,但求你平安,免受伤害。
  我跟这个女人做了二十年的夫妻,对她的了解胜过对我自己的了解,她的贪婪超乎人的想象,所以我才想要借你的手治治她,因为她对你不会有太多的防备,她这人自信得很,不会把你这样一个黄毛丫头放在眼里,这正是赢她的绝对保证。那么现在,你可以拿出真画了,去她那里要回你最想要的东西,她不会不给的,她想这些画想了二十年呢。老实说,我并不知道你想要从她那里夺回什么,但可以肯定她那里有你想要的东西,这个女人贪婪一世,欠下了太多孽债。记住,拿回你要的东西,赶紧离开,一刻也不要在她身边多留,她可是这世上最毒的蛇,随时都会反咬你一口。
  至于那些真画呢,呵呵,就在……
  冷翠震惊得无法言语。
  杜瓦,这个杜瓦他是人还是神啊?!
  但冷翠现在顾不了这么多,她一个电话打给文弘毅,"弘毅,快,我们马上去巴黎,找南希夫人赎回Jan的公司,订明早的机票,越快越好!……"
  早上天刚蒙蒙亮,文弘毅就来接冷翠了,两人坐最早的航班直飞巴黎。抵达琴瑟堡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南希夫人对冷翠的快速到来颇为惊讶,"你们还到得挺早的噢,迫不及待了吧。"
  "废话少说,你还想不想要画?"
  "要啊,干吗不要,不过我倒要问你,为什么要给我假画。"
  "问你死去的丈夫吧。"
  "好个老头子,联合外人来对付我!"
  冷翠"哼"了一声,"是你从没把他当自己人。"
  "别得意,丫头,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谁会赢,"南希露齿一笑,一脸的妖媚,"你这么急着要赎回祝希尧的公司,是为了表明你对他的爱吗?你确认你不后悔?"
  "这跟你没关系,拿出转让书,签了字我们就给画。"冷翠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好,痛快!"南希笑逐颜开,手一挥,旁边的助手马上递上准备好的文书。冷翠拿过来给旁边的文弘毅看,低声说,"看仔细点,别让她耍花样。"
  文弘毅点点头,很认真地看了起来。
  一字不漏,看了半个小时。
  "怎么样?"冷翠凑到他耳根问。
  "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那我们签不签?"
  "这个……你自己拿主意吧。"文弘毅把文书给她。
  冷翠怎么看得懂,全是法文呢。但她相信文弘毅,如果连他也不相信,还能相信谁呢?相信上帝,上帝又不会帮她。"好吧,我们签。"她望向南希。
  "慢着!先交画再签!"南希一点也不含糊。
  "先签再交画!"
  "先交画!"
  "先签!"
  ……
  两人扛了起来。
  最后还是南希让步,"好吧,算你狠,你先签,反正你人在这里,不交出画你也别想走,看你还耍什么花样!"
  冷翠郑重地文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交画!"南希迫不及待。
  "画?"冷翠反问。笑。
  "怎么?想反悔?"南希立即目露凶相。
  冷翠笑着起身,"请跟我来。"
  说着自顾朝门外走。
  南希诧异地瞪着她,不知道这丫头在玩什么名堂。
  连文弘毅也不知道冷翠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两人跟在冷翠的后面,上到了三楼,最后在碧昂曾经住过的房间停住了脚步。南希不明所以,画会在碧昂的房间?
  冷翠走进房间,目光扫视全屋,最后落在了正对着床的一排大衣柜上。第三个柜门。这是杜瓦叔叔在信里交代的。她照着吩咐打开柜门,里面全是碧昂穿过的衣服,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连她都在犹豫,画会在这里面?不会错的!她拨开衣服,敲了敲衣架后面的柜板,"咚咚",竟有回音。她回头朝文弘毅递了个眼色,文弘毅连忙上前帮忙,使劲把柜板往旁边挪,移动了!柜板里面,赫然露出一扇暗门。
  冷翠推开暗门……
  文弘毅拦在她前面,先跨了进去。
  里面很黑,摸到开关,"啪"的一下,灯亮了,是个狭小得只能容下两个人的密室,大部分空间都被从一架顺着墙壁伸下来的木梯占满了。还是文弘毅走在前面,爬上了楼梯。冷翠紧跟其后。尊贵的南希夫人,也顾不上自己的贵妇身份,急急地攀上楼梯。
  密室的顶部是个密封的阁楼。
  在外面看呈三角形,连着尖尖的屋顶,还有烟囱。
  从搬进古堡那天开始,从来就没人认为这阁楼是通的,都以为是密闭的砖墙,属于房子本身的一个造型。天知道,杜瓦老头是什么时候在这里安了机关的。文弘毅掀开楼梯顶部的隔板,第一个爬了进去,然后拉起后面的冷翠,顺便,也拉了一把南希夫人。接着,管家和若干个女仆也都爬了上来。
  又是"啪"的一下,四周亮如白昼。
  "上帝!"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地惊呼。
  "你说南希会不会又在耍什么名堂?"
  回来的路上,冷翠不无担忧地问文弘毅。
  文弘毅支着下巴,目光深邃地望着机窗外的云海,反问冷翠,"你不觉得太顺了吗?"
  一句话就把冷翠问得愣住。
  是啊,很顺,从签字到交出琴瑟堡阁楼的画,再到南希夫人请专家当场鉴别画的真伪,最后到他们离开,中间没有任何的波折,顺得让人不由得不生疑。不过南希夫人着实惊呆了,做梦都想不到她日思夜想的名画居然就藏在她自家的阁楼上,杜瓦老头到死了还幽她一默。
  冷翠的脸色凝重,她真的怕了,顺着脊背冒出一股寒气,"你说得对,这个女人没有理由这么轻易地放我们一马。"
  "也不一定吧,她的目的就是要画,目的达到了,她还想怎样?"文弘毅伸手搂住她的肩膀,看着她深陷的眼窝,真是很心疼,"别太多虑了,你大概是受她的骗太多,留的后遗症吧。"
  "但愿是。"冷翠疲惫地靠在座位上,转过脸看着文弘毅,"弘毅,你得帮我,你知道的,我并不懂经营,就算在看朋友的分上你也要托住Jan的公司,别让它垮了,以后他回来,我们好有个交代,毕竟这个公司凝聚了他半生的心血……"
  "放心吧,我会帮你的,别忘了,祝希尧也是我的朋友呢。"文弘毅笑。
  冷翠这才放心地吁口气,也笑,"这样再好不过了。"
  飞机抵达佛罗伦萨时,正遇上暴雨。
  文弘毅的助手开车来接他们,先送冷翠回天使之翼。
  "翠翠姨!……"Tracy大老远地就从客厅里奔过来,扑进冷翠的怀抱。"噢,宝贝,想死我了!"冷翠抱着小天使,连连亲她的小脸蛋,"乖不乖,有没有想翠翠姨?"
  "想,当然有想。"Tracy刚吃过蛋糕,嘴巴上还沾着奶油。
  文弘毅很细心地掏出手帕替她拭去,"那有没有想文叔叔呢?"
  "也想呀。"Tracy一笑就露出两个小酒窝,很可爱。文弘毅对冷翠说,"你先上楼去换衣服吧,肩膀都淋湿了,别着凉。"继而抱起Tracy,亲了亲她,看到她脖子上挂了根漂亮的钻石项链,很眼熟,七颗星星连在一起,非常精致华贵,于是笑着说,"好漂亮的项链哦,这么小就知道臭美啊,比你翠翠姨还臭美呢……"
  冷翠已经走到楼梯口,回转身。
  "Tracy!"她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拿起项链一看,迅疾从文弘毅的手里抱过Tracy,"谁给你的项链,宝贝,谁给你的项链……"
  她紧张得整张脸都变了形。
  Tracy吓得"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文弘毅抢过Tracy,"你干什么,吓着她了。"
  "Tracy!告诉我,谁给你的项链!"冷翠又要去拽Tracy,"孩子,告诉翠翠姨,项链是谁给你的?说话啊,孩子……"
  文弘毅意识到什么,放下Tracy,温和地问她,"Tracy,小乖乖,告诉叔叔,你这项链是从哪来的啊?是不是圣诞老爷爷给你的。"
  Tracy明显的吃软不吃硬,很快止住了哭泣,挥舞着双手,很夸张地说,"当然不是圣诞老爷爷,现在又不是圣诞节,是一个伯伯给我的……"
  "是的,是的,"一边的玛拉跑过来也说,"今天下午,下雨前我带Tracy在花园里玩,中间她有说饿,我就回屋给她热牛奶面包,也就十来分钟吧,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她的脖子上挂了这根项链。"
  "嗯,是伯伯给的哦,他还问我是哪家的孩子呢。"Tracy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样子,箍着文弘毅的脖子又要玩开飞机。
  冷翠夺门而出。
  "Jan!你回来!回来!!……"
  冷翠冲进雨中,一直跑出了花园,对着山坡大喊,"Jan,我知道你回来了!为什么要把项链还给我,为什么不肯见我啊……Jan,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我不是故意要爽约的啊……"
  文弘毅也从屋里跑了出来,拉她进屋,"冷翠,你干什么,你会着凉的!"
  冷翠浑身已经湿透,甩开他,抱着花园门口的松树恸哭失声,"Jan,别不见我啊,你知不知道Tracy不是别人家的孩子,她是你和碧昂的孩子啊,看在孩子的分上,你也不该躲起来,我已经把你的公司从南希那里赎回来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的,再也没有什么能阻隔我们了……"
  文弘毅差不多是把她拖回了屋,冲着楼上喊,"玛拉,快,放热水!"
  在浴缸里泡了近两个小时,她才逐渐恢复些知觉。七星项链……她将头仰在浴缸的沿上,泪水顺着眼角流成了河。浴缸的对面是大理石洗脸台,墙上有面大镜子,她扭过头,看着镜中裸露着肩膀的自己,突然就止住了哭泣,脖颈处,分明还留着那个紫痕,那是他在巴厘岛留给她的爱的印记。每次洗澡,她都要抚摸好一会,那已经成了一个无法恢复的疤痕。
  "我留下这个吻痕是想告诉你,今生你是我的人,来世你还是我的,我凭着这个吻痕去找你,即便没有来世,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也可以一眼就认出你……"他的声音恍然又在耳畔响起。她恍然笑了,咬着唇,狠狠地点头,"我也可以认得你的,即便你现在不肯定见我,我也认得的……"
  "冷翠,好了没有?你没事吧?"
  门外,文弘毅紧张地敲着门,怕她出什么事。
  最后是玛拉走进来,给她穿上了浴袍,文弘毅将她抱上了床。
  当晚,她就发起了高烧。
  多静啊,雨还在下,因为这雨声,世界变得一片死寂。迷糊糊的,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火炉,浑身热得滚烫。但意识很清楚,她想起了两年前在罗马的那个雨夜,他抱着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抱着她,那战栗直到今天还在她心底回荡。
  她还是想他,无可救药!
  他这个人啊,根本不把别人的感觉放在心上。他表达爱的唯一方式就是自以为是,跟他在一起,你根本无法有自己的意志,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徒劳,他高兴,就带着你上天堂,他要不高兴,你就跟他同归于尽一起下地狱。
  但是有什么办法,她心甘情愿跟着他同奔天堂或者地狱,自从一年前在酒店跟他邂逅,他第一次握住她的手,将她往电梯里拖,她就隐约觉得这个男人跟她有着莫名的渊源,冥冥中似乎是注定了的。跟了他后,她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是他的,她依赖于他的胸膛为她遮风挡雨,人世间太多的险恶,她害怕一个人孤零零地承受人生,她只想融化在他的身体里,哪怕是成为他的眼泪或者笑容也好,而且必须是他的,否则身边纵然围着一千个人一万个人也没有用,只因他是她爱着的那个人。
  可是错就错在,她竟没有将这爱说出口!她总是犯同样的错误,以为还有机会,还有机会,到最后什么机会也没有了。他必是怀疑她的,所以她离开他,或是迟到了那个约会,他就断然转身离去,不再相见,就是他对她最严厉的惩罚。
  "Jan……"
  她唤着他的名字,我错了,她在心里说。
  "别想太多,睡一觉,明天就会好的。"
  是文弘毅在说话。他在身边照顾着她,她知道的。
  也许是烧得太厉害,抑或是疲惫至极,她沉沉睡去。梦里,是一片翻腾的花海,绚烂的紫色,一直连到天边。她恍惚看到了他的身影,艰难地跋涉过去,可是他不肯转过身,无论她隔得多么近,哪怕是咫尺之遥,他也只给她一个背影。身边的花海一直在翻腾,爱情,为什么在他只剩个背影时才盛开,她想牵一牵他的手都不行。
  她在梦里哭出了一身的汗。
  有人抚摸她的额头,轻轻的,替她擦拭汗水……
  伴随着的是一股熟悉的清冽的烟草芬芳。这芬芳在她身边滞留了很久。然后,有人亲吻她的脸颊和唇,似乎还有泪水滴落在她脸上。
  "弘毅,别这样……"她意识模糊地拿手去推。
  再然后,烟草的芬芳没有了。
  清晨,醒来时,她觉得头疼欲裂。
  文弘毅端着一碗皮蛋瘦肉粥推门进来,把粥放到床头柜上,"怎么样,感觉好些了没有?"说着拿手背在她的额头上试温,"嗯,烧退了,吓死我了,昨晚你可把我们折腾得人仰马翻。来,赶紧吃点东西,这样才恢复得快。"
  冷翠接过碗,毫无胃口,随意地问了句,"你昨晚整晚都在这吗?"
  "没有,中途我出去了一趟,给你请医生。"文弘毅说。
  冷翠瞬间僵住……
  "咦,这是谁的衣服?"文弘毅刚要坐下,发现床边的椅子上搭了件衣服,冷翠顺着望过去,是件浅灰色的风衣,双排扣,衣服有一半都是湿的。
  泪水,顷刻间盈满眼眶。
  冷翠颤抖着嘴唇,可怜巴巴地伸出手,"给,给我……"她将衣服抱在胸口,一阵痛楚,眼泪立刻如泉般涌出,"Jan,还有几个月就是我们在叹息桥上见面的日子,虽然你一直不认可这个约定,但我还是会去桥上等你,我要亲口告诉你,我爱你,一直就爱着你……"
  "冷翠……"
  三天后,冷翠被警方传讯,涉嫌扰乱金融市场。
  果不出所料,南希夫人没有轻易放他们一马。祝希尧的公司从一开始就是个空壳,南希夫人发现自己上当时,警方已经瞄上了她,因为祝希尧在把公司卖给她之前就做了手脚,公司一移交他就联合南希手下的部分股东幕后操控,对外界宣称是南希故意抛售大量股票,套取股民现金,制造了一次不小的金融动乱,目的就是要将南希拉下水,引起警方注意。偏偏这个时候冷翠送上门,南希求之不得,顺势把公司踢给了冷翠。这时候的公司,俨然就是一个点燃了导火线的炸弹。
  冷翠返回意大利的第二天,法国警方就传讯了南希,理所当然,她把全部责任都推到冷翠头上,赖得干干净净,并以重金收买部分股东,让他们一致指控是冷翠在幕后操控。这个女人何其的精明,她并不指控祝希尧,因为她知道祝希尧难以对付,把冷翠拖进坟墓,祝希尧势必要跳出来陪葬。冷翠只不过是她制服祝希尧的一颗棋子。
  "其实我早就知道那些画是假的,我断不会相信杜瓦这只老狐狸会这么轻易地把真画给我,所以我就将计就计啰,先收你的假画,把Tracy还给你,再用祝希尧的公司换取你的真画,我买他的公司就是为了换你的画,谁知这小子还真不赖,居然设圈套整我,我还真上当了!你这个傻瓜,本来我就要完蛋的,是你自己送上门,救我于水深火热中,上帝可以作证,这次不是我要害你哦……"
  南希夫人在电话里说不出的得意,她毫无顾忌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兜了出来,一点都不吝惜,对冷翠危难之中挺身而出,她更是"感激涕零",左一个宝贝右一个心肝,末了,还不忘补充说了句,"对了,你不是一直很好奇为什么Tracy在我手上吗?当然是我的宝贝儿子阿丁帮的我,他故意把Tracy送给你,目的就是想让Tracy成为我的筹码,他趁着你们围着杜瓦老头子转的时候,又把Tracy抱回了巴黎,因为我知道老头子快咽气了,他肯定私自给了你财产,只不过没想到是碧昂的画而已,Tracy在我的手里,还怕你不交出财产吗?丫头,你跟我斗,真是不自量力,连杜瓦都算计不过我,就凭你能赢得了我?祝希尧那小子倒是有点能耐,可惜你帮了个倒忙,我南希命不该绝啊,哈哈哈……"
  冷翠接到电话时刚从警察局里出来,她在心里悠长地叹息,杜瓦错了,这个女人根本就不逊色于他,而是高高凌驾在他之上,凌驾在所有人之上。
  还有,丁晖怎么还在帮他的蛇蝎母亲做事啊?这个年轻人,早晚会死在他母亲手里。说不清为什么,冷翠对他没有愤恨,反而更多的是同情这个被牵着鼻子走失去人格自由的可怜虫。
  "那一定不是出自他的本意。"冷翠坚信
  文弘毅却懊恼得不行,"大意了!我们太大意了!……"回到天使之翼,他一屁股跌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拼命地捶着沙发的扶手,恨不得掐死自己。
  "该来的早晚会来,没什么,不就是坐牢吗?只要让我在叹息桥上见了Jan,我就是赴刑场也无所谓,怕就怕我等不到这一天就进去,还有,我进去了Tracy怎么办?"此时的冷翠,就像一片枯叶似的失去了水分,瑟瑟发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可怕的场面。
  "别担心,冷翠,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文弘毅坐到她身边,把她的头揽到了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抱住,用下巴抵住她的头,试图想给她力量和温度,"不管是什么样的事情,我都会和你一起去面对,我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连在了一起,即便我不是你要等的人,我也要保护你……"
  "弘毅!"她叫着,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心揪成了一团。恐惧和无助,过去和现在,她该怎么办,不知道!她被各种无形的力量撕扯着,四分五裂般,却只能这么坐着,一动不动地望着落地窗外的树林,静候末日来临……
  紧跟其后,唐临风和紫凝闻讯也从罗马赶了过来。
  一进门他就气得直哼,"我们都上当了,这个老妖精,故意散布假传闻,引诱我们去收购祝希尧的公司,我们可帮了倒忙了,祝希尧差一点就收拾了这个十恶不赦的女人!"
  "接下来怎么办?"文弘毅最关心的就是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还能怎么办?打官司呗。我们要找最好的律师,帮冷翠进行无罪辩护。"关键时候还是唐临风有主见。紫凝过去抱住冷翠,心疼不已,"翠翠,别难过,我们都在你的身边,你不是孤身一人,我们这么多人加在一起,一定可以打败那个女人的。"
  文弘毅说:"是的,我们还有时间,警方正在调查取证,我们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准备,一定没事的,冷翠,你要坚强!"
  "调查取证需要多长时间?"冷翠喃喃地问。
  唐临风想了想,说:"应该不会很短,像这种金融案件,搜集证据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且法国人做事习惯了慢吞吞,估计没个大半年开不了庭。"
  "那就好,"冷翠的目光直视着前方,刚才还灰暗萎黄的脸上,忽然有一层层的红晕在脸上蔓延开来,嘴角甚至牵出一丝冷笑,目光中似有火苗颤动,"我不怕,这两年经历了这么多事,我还有什么好怕的,不管是受审还是坐牢,只要在明年七月十一日之后就没有问题……"
  "七月十一日?"紫凝不解。
  "是的,七月十一日,那天是我约他去桥上见面的日子。"
  一屋的人陷入沉默。
  她凹陷的眼窝里,射出逼人的咄咄光芒,那是从心灵深处迸射出来的,带着一种坚定的勾魂摄魄的美,像一道闪电划过静寂的荒野。
  没人会理解她!心在胸口昏天黑地撕绞起来,她知道不能怪大家,自己那病态的绝望,也许是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她并非是一定要去桥上见他,而是想借此找一根救命的稻草,抓住它,便不至于被那感情的漩涡吞没。而他的一声原谅,或许就是她救命的稻草。即便他不再给她机会,即便他仍然要转身,她只要说出那三个字,她也会心安理得,她不想被人恨,不想!……
  紫凝看着她这个样子很不忍,终于明说,"你确定他会去桥上等你吗?"
  冷翠仰起下巴,眼中鬼火似的,透着病态的疯狂:"我确定!"
  从天使之翼告辞出来,已经是深夜。
  文弘毅驾车驶回自己的公寓。在静谧的林荫道上行驶,他感觉是在穿越一片月光森林,驶向的不是黎明,而是无边的黑暗。所有的人都对冷翠的偏执充满同情。唯他没有。因为他也是这样一个可怜虫,明知道没有可能的事,还固执地守着一份坚忍。祝希尧会去桥上见冷翠吗?想都不要想,他不会去,以他的骄傲和冷酷,他断不会给一个伤他至深的女人请求原谅的机会。碧昂当年背叛了他,至死都没有求得他的原谅。冷翠,可能吗?……
  同样,他文弘毅有可能在桥上等到冷翠吗?冷翠是会去桥上,可要见的不是他。唉,人啊,为什么总是喜欢跟自己过不去。
  到了公寓楼下,文弘毅泊好车,站着发了会愣,还是疲惫地准备上楼。花园里寂静无声,路灯是从后面照过来的,台阶上暗影重重。在迈上台阶的刹那,他赫然发现地面上映着两个人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
  "弘毅!"有人唤他。

  尾声 我心飞翔
  这样的夜,很容易让人陷入沉默。
  暗黄色的灯光下,祝希尧的脸像刻在一幅黄昏的画里,消瘦得骇人,那双眼睛,带着万劫不复的爱和遗憾,带着对命运的无奈和抗争,穿过窗帘的空隙直望着窗外的街道。很久,他才将目光收回来,飘飘忽忽落在了沙发前的茶几上……咖啡已经凉了。
  文弘毅也直直地看着他,"这么久,你去哪里了,冷翠……"
  "不要在我面前提她的名字!"他沉着脸,把头甩向一边,半边脸变得坚硬,但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又连忙说,"抱歉,我受不了刺激……听到她的名字,我就受刺激……"说着用手指指自己的心。
  文弘毅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给我支烟。"他又喑哑低沉地说了句。
  文弘毅连忙递上一根烟,掏出打火机,"啪"的一下,微弱的光亮照进了他灰暗的眼眸,互递了下眼神,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些。他沉沉地吐了个烟圈,缓缓地说,"我……病了。"
  "我看你的样子,是像生病了。"文弘毅忧虑地打量着他。
  "知道我什么病吗?"他弹弹烟灰,声音颤抖,脸上又是那样冷酷决绝的神情,"其实这些年我一直病着,但都被我隐藏得很好,可是……自从遭到她接二连三的打击,我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是不行了,我是血肉之躯,不是铜墙铁壁,我……"他喘息起来,嘴唇灰白,哆嗦着,"我的抑郁症,从来没有这么严重过,到现在,已经伴有狂躁症,每天都要靠大量的药物控制病情,可是没用,看了那么多心理医生都没用,发病的时候,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说到这,他把头仰起靠在沙发背上,脸色苍白地闭上眼睛……
  "希尧……"文弘毅看着这个疲惫至极的男人,他的脸坚硬得像一具死尸,仿佛正是从一个荒凉的墓地爬出来的,没有对人世间的眷恋,只有对过往人生的不可原谅,灰飞湮灭大概就是他这样子,他忽然有些理解他为什么不肯见冷翠了,这个样子,让冷翠看到,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没想到吧,我这么体面的一个人,会患上这么不体面的病,真不知道我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倒是经常梦见……梦见自己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想飞,却飞不起来。天空那么远,爱情那么远,我什么都抓不住,对什么都失去信心。"他嘴唇翕动着,喃喃地。
  文弘毅直摇头,"你不能这么悲观,你见过那个孩子没有,是你和碧昂的孩子,看到她你就应该觉得有希望……"
  他显然受到了震动,夹着烟的手颤抖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你是说花园里玩的那个小孩?"他的眼中隐约透出了一丝光亮。
  "对,就是她!"文弘毅肯定地点头,"是冷翠用碧昂的画将孩子从南希夫人手里赎回来的,冷翠对孩子倾注了全部的爱,就是希望有一天你能回来,亲手把孩子交给你,因为这是你的孩子!"
  "真是不幸!"祝希尧又闭上眼睛,随着一声细微的叹息,泪水从眼角溢了出来,"我一个人不幸就可以了,怎么还降临到孩子的身上,太残忍了,这个孩子根本就不应该来到世上,母亲自杀,父亲是半个精神病人,这要她将来怎么面对……"他铁板一样毫无表情的脸剧烈地抽搐起来,喉部的痉挛使他几乎吐不出完整的句子,"这,这是上帝对我的又一个打击!我原来还……还侥幸,庆幸自己没有骨肉留在人间,否则不知道要受怎样的苦,谁知上帝连最后一点怜悯都不给我和……这个孩子,弘毅,你说我……我怎么这么不幸……"
  尾声我心飞翔

说到这,他脸部的抽搐发展到全身都在痉挛,整个人都在筛糠似的抖,"怎么了?!希尧……"文弘毅扑上前,抓住他的手,"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药……药……"他吃力地想从口袋里掏出什么。
  文弘毅连忙从他灰色西装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药瓶,不管三七二十一,看了看说明倒了一大把,塞进他的嘴里,又飞奔进厨房倒来一杯水给他灌进去。他好像噎住了,大口喘着气,剧烈地咳嗽起来,文弘毅拍他的背,又顺着他的胸口往下抚摸,好让他呼吸顺畅。他这才渐渐缓了过来,可是脸色比先前更苍白,嘴唇也变成了黑灰色,额头沁出了很多的细汗,"……谢谢,你这么细心,冷翠交给你……我很放心……"他嘴角居然露出了笑意。
  "别说瞎话!"文弘毅拿了个靠垫放他背后,扶他躺下,眼睛尽可能的不看他,可是声音却无端的哽咽起来,"你明知道的,她爱的不是我,你们……不该是这样的……"
  "是啊,我们不该是这样的。"祝希尧点点头,黄澄澄的灯光,照在他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深沉,有一种很神圣的光芒,静静地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她过得好,无论跟谁,都过得好……"
  "你不肯见她,她怎么过得好?"
  "我这个样子,怎么见得了她?"
  "出什么事了吗,怎么弄成这样子?"文弘毅换了杯热咖啡过来。祝希尧长叹口气,眼皮又沉重地合上了,听似不听地朝后面靠去,神情黯然不吭一声,石头一样硬。文弘毅并不急着要他说,看他缩紧身子,似乎怕冷,就赶紧进卧室拿了条毛毯出来盖在他身上。他觉得暖和了些,脸上的气色好了很多,开始缓缓叙说起来:
  "从一开始,我就设计好了的,我故意买南希的画买到破产,然后将公司抛给她,她果然上当,我又动用先前转移的储备资金操纵股市,让公司股价暴跌,就是想拉她下水,整垮她。这个女人,对她的恨简直无法言语,如果杀人不用偿命,我早就杀了她!我和碧昂的爱情毁在她手里不说,碧昂也差不多是被她逼死的,看到那两年的日记,我整个人都燃烧起来,发誓要报仇,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啊,就在我快得手的时候,你们插了进来,赎回了公司,你们慢个十来天都没事的,偏偏是在警方介入的时候……看来天要亡我,我也没办法,说什么人定胜天,那是鬼话……"
  "对不起,我们也没想到会这样,帮了倒忙。"文弘毅一脸黯然。
  "天要亡我没有关系,可是连累到冷翠,我真是……我原本想去自首,但这就正中了南希的圈套,她就是要利用冷翠把我引出来,而且我若自首,很多人都会跟着家破人亡……你不知道,这案子牵涉到很多人……"
  "没关系,虽然我们一时还赢不了她,但我们已经请了最好的律师,一定会扳倒她的……"
  "异想天开!"祝希尧冷笑,"如果她那么容易扳倒,我还会失手吗?我自认智商不低于她的,还不是栽了。"
  "不会的,邪不压正,希尧,凡事应该往好的方面想。"
  祝希尧无力地摆摆手,"晚了,说什么都晚了……我已经没了元气,再也爬不起来了,你不知道,为了对付这个女人,我搭进了全部身家,而且要命的是,我的精神也垮了,抑郁症加上间歇性狂躁症,我……我想我活不了了……"
  "别这么说,希尧。"
  "是的,现在我几乎不敢见人,南希夫人到处找我,我躲在巴黎一所公寓里足不出户,只能利用病情好转的时候对外发号施令,本来……我很想去普罗旺斯看冷翠,但是怕连累到她,一直不敢露面,事实上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也没法见人。可我还是连累到了冷翠,她起码要在监狱里待上十年以上,甚至可能是终身……我……我真是个罪人啊!一想到这,我愈发的要疯,不敢见她也是因为怕自己发疯,我是爱她的,天知道我有多爱她,冷翠……"
  "她说她约了你在叹息桥上见面。"文弘毅说。
  "是的,她约了我,那又怎样?见了面又怎样?改变得了什么?"他拼命摇着头,好像自己真的要死了,看什么做什么,都那么感伤,正应了那句话,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啊。他这么说着,泪水奔涌而出,顺着脸颊流成一片,"弘毅,你说我如何见得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她进监狱却束手无策,我会疯的,我活不了了,我怕我会死在她面前……"
  "没有你想的这么糟,法国那边的官司不会这么快开庭的。"文弘毅倒是很有把握的样子。祝希尧问,"大概要多久?"
  "起码也是半年以上,法国人的办事效率你不是不知道。"
  "是,法国人做事是很喜欢拖,可我能拖多久呢?我怕我的病一发作不可收拾,瞬间的崩溃就足以要我的命……"祝希尧一点也不乐观。
  文弘毅极力劝说他,"那就应该好好听医生的,别到处乱跑,安心治好病,即便你不去桥上见冷翠,也应该把病治好,毕竟生命只有一次,不为别人,为自己也应该好好保重身体。"
  祝希尧满脸凄迷,"为自己?"
  "是,为自己。"
  "……"
  他不再说话,盯着天花板发呆,直至最后疲惫地睡去。这个男人,完全把爱情当做一个理想一个追求,好像这是他活着的唯一理由,他空虚无依的灵魂唯有寄托在爱情上才得以存活,他似乎从没想过爱情的结果,哪怕爱到最后只剩一抔黄土,他也想要借着这抔黄土最后安息。
  威尼斯叹息桥……
  文弘毅想起那座桥,无限伤怀起来。
  他可怜眼前的这个男人,也可怜冷翠,甚至可怜自己,他们三个同一天在叹息桥上碰面,绕来绕去,谁都不属于谁,都失去了最美好的恋爱时光。果然是命运的不可逆转啊。
  天亮的时候,祝希尧还在沙发上睡着没醒。
  文弘毅不忍叫醒他,到厨房准备早餐。
  "丁零零",有人按门铃。文弘毅跑出厨房,祝希尧已经警觉地坐了起来,他作了"嘘"的手势,文弘毅大声问门外边,"谁啊?"
  "是我,冷翠。"
  祝希尧立即从沙发上弹起来,一把拽住文弘毅,"别告诉她我在这,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别告诉她!"说着直奔里面的卧室,迅速关上门。
  "怎么才开门啊?"冷翠嘟着嘴巴进来,一脸的不高兴。
  "哦,我在厨房准备早餐,没听到。"文弘毅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表情自然。可是冷翠眼尖,一进门就看到了沙发上的毛毯,"咦,你昨晚在沙发上睡的啊?"
  "呃,这个,昨晚我在沙发上看电视,怕冷就搭了条毛毯。"文弘毅僵硬地笑着说。
  "你干吗这表情?笑得好假哦。"冷翠瞅着他乐,眼睛有意识地瞟了瞟卧室的门,"不方便就早说啊,我又不是外人,男人嘛,偶尔风流风流也是可以理解的。"说完还耸耸肩膀,做鬼脸。
  文弘毅差点晕过去,显然她误会了他。
  "你听我说,冷翠……"文弘毅尴尬地想解释,冷翠一把推开他,"别解释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也是成人!得,你运气好,我送Tracy去幼儿园路过这,怕你没早餐吃顺便给你带上来,你叫里边的小姐一起吃吧,我走了啊,拜拜!"
  说着一阵风似的跑到门边换鞋。
  "冷翠!"文弘毅叫她。
  "别谢我,我欠你的还少吗?"冷翠回眸一笑。如刹那间的烟火,照亮了整个房间。文弘毅竟有一瞬间的失神,他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可是冷翠抢先说,"昨晚我又梦见了Jan,他瘦了好多,我真担心他一个人在外面受苦,所以我一定要到叹息桥上去等他,我要把他领回家,Tracy还在等着她的王子爸爸……"
  文弘毅送她到电梯。
  再回到房间时,祝希尧已经出来,站在窗户前,痴痴地看着街道上,冷翠上了辆的士,绝尘而去……他就那么看着,脸上竟现出了久违的血色,他陶醉在这由全部情感凝结而成的痛楚之中,僵冷滞塞的心,正在自己独有的空间中,穿越一生的等待和黑暗,直达彼岸。
  "希尧……"
  "弘毅,"他喃喃地,"帮我个忙。"
  二○○六年七月十一日。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这得感谢法国那边的官司一拖就是大半年,而且还没有开庭的消息,法国人的慢节奏还真是举世闻名。否则冷翠绝无可能以自由身去叹息桥赴约。她是提前一天飞往威尼斯的,住在圣马可广场附近的一家酒店,彻夜未眠。
  半年来他依然杳无音信,以为这样就可以让她放弃。他以为她会屈服于他的固执,殊不知,她比他还固执。走到这一步,她不知道是在跟他较劲,还是跟自己较劲,哪怕押上自己全部的爱和希望,她也要去赌一把。她唯一拿不准的是,如果他不来桥上见她,他是否应该给她一个解释?至少,应该听她亲口说声"我爱你",才宣判她的死刑吧?
  冷翠以决然的心坐等到黎明。然后,她像出嫁的新娘般,郑重其事地沐浴更衣。沐浴完后她对着镜子梳头,梳着梳着她僵住了,脖颈处的紫痕呢?!她把湿漉漉的头发挽起,仔细察看光溜溜的脖子,一点痕迹都没有,不可能啊,前几天洗澡时都看到了的!
  深层的寒意,自脊背蔓延到全身……
  这是他留给她的爱的印记,突然消失,意味着什么?镜子上凝结的水珠开始向下流淌,她的泪也在流淌,梳子掉在了地板上。
  但她强迫自己不去多想,不会有事的,淤痕时间长了自然就会恢复原色,并不代表什么。时间不早了,她收拾心情好好打扮起自己来。很简单的妆化了一个小时都没化好,睫毛膏都涂到眼皮上去了,因为抖得厉害。她对着镜子笑,狠狠地笑,什么事都没有,对不对?她一直"笑"着出了门。
  她还是穿着两年前的那条灰白色的裙子,戴着同样的帽子,甚至,手里拿着同样的面谱(唯恐他认不出她)。只不过,脖子上多了一条七星项链。还不到中午,桥上人流如织,在嘈杂声中,她觉得自己恍然是站在奈何桥上,人世的繁华就在眼前,却都跟自己无关,来来往往的人,都不是她要等的人。所有的痛苦都成过去,所有的悲伤都飘散在空气中,出门时她就下定决心抛下一切,从圣马可广场一路走过来,她不断鼓舞着自己,沉肩,放松,深呼吸……假装面前是一个洒满阳光的海滩吧,金色的沙滩上,有一大群弯腰捡贝壳的小姑娘,她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脚上沾满沙粒……她跟她们一起笑,深深地吸一口气,哦,看海鸥在空中盘旋,仿佛心也跟着飞了起来,彩霞满天,那里才是她人生最极致的快乐……是的,她宁愿用幻想麻痹自己,松懈自己过于紧绷的神经,这一天她已经等得太久了,终于等到了今天,在这桥上等待最爱的人,一同去赴前世的约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没有来。
  当然,现在离黄昏还远着呢。
  冷翠站在桥上,透过廊桥的小窗户望着外面湛蓝的天空,还有水巷上穿梭不停的"贡多拉",心渐渐变得激动起来,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激动……什么海滩,小姑娘,彩霞,怎么幻想都不管用了,阳光也不再明媚,而是格外的刺目;她口干舌燥,不由自主地搂紧了自己,想不下去,想也没用,她开始强迫自己面对现实,是斩断情缘,还是重续旧梦,都变得不再那么期待了,她很怕又是一种毁灭,听天由命吧……
  但她知道她不会后悔,绝不会后悔的,她甚至心甘情愿就这么死去,只要能见到他。可是,明天,明天怎么办?Tracy怎么办?
  当这个想法骇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时,她顿时陷入混乱和恐惧,突然发现自己身处无边无际的空虚之中,叹息桥俨然成了一根钢索,她此刻就正站在钢索上,脚下是万丈深渊,除了空虚什么也没有。
  正混乱着,背后搭过来一双手。
  啊,他来了,一切还跟从前一样,不是吗?!
  她压抑住心跳惊喜地回过头--
  刚毅俊朗的脸庞,深邃的目光闪闪发亮,却透着难言的哀伤,显出性感的男性魅力,嘴角似乎想笑,却被什么牵住了似的,微微地抽搐着。多么熟悉的脸庞!多么亲切的眼神!可惜,不是他……
  她泪光闪闪,早已预料的结局,不是吗?哦……她简直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像从天上跌到地上,又从地上直落入万丈深渊……
  "冷翠,你听我说……"
  文弘毅一直按着她的肩膀,似乎怕她昏厥过去。
  "什么也别说!"她打断他,甩开他的手,转过身直愣愣地望着小窗外的水巷,逼问道,"他叫你来的是吗?还是你自作主张来的?"
  文弘毅低着头,不出声。
  "你说话啊!"她背对着他叫。引来旁边的游人纷纷侧目。
  "你看看这个吧。"文弘毅递给她一封信。
  她这才缓缓转过身,看到信,几乎是抢了过去,像是抢救命的仙丹,抖抖地拆开来,顿时目瞪口呆,上门仅有一句话:我想要飞翔,请给我自由。尧字。
  她又看信的背面,又掏开信封往里看,什么也没有,就这一句话。
  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下来,她终于彻底被打败,靠在廊桥上号啕大哭,"Jan,这就是我九死一生等来的结果吗?你想要飞翔,那我呢,我就该钉死在这桥上吗?你好绝情啊,就这么一句话打发我,你好歹露个面,当面跟我说啊,为什么给我这样一个结果,Jan……"
  "冷翠,你冷静点,他现在的情况不太好,不方便见你,"文弘毅拽着她的胳膊,拖她走,"我们先回去,等他状况好些了,他不来找我们,我们去找他好不好?"
  "等等,你是什么时候得到这封信的?"冷翠僵着身子,红着眼睛逼问他。
  文弘毅老实地回答,"就是,就是去年……有一天早上,你给我送早餐……"
  几秒钟的静止。
  "不!!……"她尖叫一声捂住了耳朵。
  那天早上,她坐到的士车上,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文弘毅的窗口,突然整个的一震,她分明看见一个熟悉的脸庞映在玻璃上,那目光,如夜空最遥远的星辰,穿越浮尘落在她身上……她以为又出现幻觉,揉揉眼睛,再看,什么也没有了,窗帘被拉上。她当时就奇怪,天都亮了,干吗还拉上窗帘。她甚至有再上去看看的冲动。但她终于压抑住了好奇,可是现在,她悔恨得真想一头撞死在桥上,如果,如果当时她上去,她还用在这桥上伤心欲绝吗?
  文弘毅并不知道这封信里写的什么,当时祝希尧把信交给他时也没特别说明,只是交代他,"明年的七月十一,你帮我把信交给她。"
  此后的大半年,他没有再见过祝希尧,只通过几次电话,祝希尧询问官司的进展和冷翠的一些情况,还要了几张Tracy的照片。文弘毅多次问及他的抑郁症怎样了,他总是含糊其辞,即使回答也是前言不搭后语,文弘毅感觉他的情况不容乐观,也就更加不敢把这事告诉冷翠,怕她担心。
  他和祝希尧最后一次通电话是在三天前。
  祝希尧说他在罗马。
  文弘毅问他,"你在罗马干什么?"
  "没事,待几天而已。"
  "你的身体怎样?"
  "没怎么样?"
  "过几天,冷翠就要去威尼斯……"
  "我知道,所以才提醒你,把信交给她。"
  "为什么一定要到那天才给她?"
  "因为我和她的事情从一开始就定好了结果。"
  "什么结果?"
  "我不想说,冷翠会知道的。"
  "她很惦记你。"
  "……知道。"
  文弘毅最后问他,"真的不去见她吗?"
  祝希尧答非所问,"我累了,想要解脱,她也应该解脱才是,我跟她之间的伤痕太多,已经没有愈合的可能。有些伤痕跟她有关,有些伤痕跟她无关,但这段感情终归是毁了,在她从我身边逃开的那天就毁了,我给过她机会,她却错过……"
  ……
  无论文弘毅怎么劝他,他就是拒不来威尼斯,这个男人的固执,只怕上帝也奈何他不得。而冷翠的固执同样不输于他,两个人不曾见面,却在暗地里进行着心理对抗,即便没有把握,她还是孤注一掷地想要最后一搏。文弘毅完全可以在她去桥上之前把信给她,但祝希尧交代过他,"让她死心吧,去了桥上她才能死心,死了心才能解脱,解脱了她才能重新开始……"
  文弘毅只得依他的吩咐行事。
  这会儿,桥上也来了,信也看到了,冷翠有没有死心,文弘毅完全没有把握,因为她绝望的尖叫让人揪心。
  "冷翠,我们回去吧。"文弘毅拉她不动。
  "不,我要等他,他会来的,一定会来的!"冷翠双手掩面抽泣,无边无际的悔恨,漩涡一样的强烈,把她的心从肉体吸向未知的空间,刹那间,幻想破灭,一相情愿只剩彻底的绝望,活着比走向死亡还可怕……
  一切都过去了。有的只是一片刺目的阳光和不可名状的失落,如果可以,她愿意用整个余生,挽回他从前的一个吻,无论他怎样冷漠狂傲,她都会用最温柔的心来面对,哪怕他不分青红皂白咆哮如雷,她也会微笑着拥抱他刚毅的背……但不可能了,是她亲手葬送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
  "冷翠,你要牢牢地记住,一定要在我听得到的时候说那三个字,如果我听不到,你就是说千遍万遍也是没用的。人生这么漫长,我这人很乐观,我一定可以等到你亲口跟我说的,怕就怕我转身走了,离开了,你才想起要说,这样就太遗憾了,这样的遗憾你愿意有吗?"这是他亲口跟她说过的话,果然,他转身离开了,纵然她现在对着天空说千遍万遍也没用,他听不到!
  以为还有机会的。
  却原来早就错过了。而且是一再地错过了。
  "走吧,我带你到公寓好好休息。"文弘毅还是试图拖她走。
  "他会来的……"
  "不会来了,他现在在罗马。"
  "罗马?"
  "是的,罗马。"文弘毅搂住她的肩膀,好半天,她才肯挪动步子,可是双腿好沉重啊,像灌满了铅一样地提不起来,她忽然觉得很累,很累,真想就这么倒下去,永远永远也不要起来。他躲在罗马干什么?还是在那个房间?看着落日,想象着飞翔?
  "对于很多人来说,坠落是等于飞翔的,刹那间的飞翔也是永恒。"仿佛一声炸雷,凭空劈在她头顶……他说什么,坠落等同于飞翔?!
  心怦怦地跳起来,血液冲上了脑门,全身一阵战栗,她瞪着阳光斜照着的廊桥,不知道被什么可怕的景象吓傻了,仿佛突然窜出个魔鬼,将她的灵魂捉来钉到了墙上。
  "弘毅!"她陡然扬起脸,拼尽全力叫了一声。
  文弘毅吓一跳,"怎么了?"
  "你刚才说他在哪?"
  "罗马啊。"
  她的脑袋轰的就炸了开来,无边的绝望和黑暗劈头盖脸地压了下来,她晃动着身体,已经无法再看清眼前的任何东西……"快,快去罗马!马上!快!!"她尖叫起来。
  "冷翠,你怎么了?"文弘毅扶住摇摇晃晃的她。
  "弘毅,罗马,快,罗马,来不及了……"她抓紧他,脸越来越白,眼睛似两把铁钩,垂死的人那样抓住生的希望,"他想要坠落,不是飞翔,快啊!!……"
  两秒钟的迟疑。
  文弘毅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他拖起冷翠就往桥下飞奔,边跑边看表,"还有四十分钟,中午的最后一趟航班直飞罗马!"两人冲出叹息桥连着的总督府,几乎是跳下石阶,两步就跨到岸边的一艘快艇上,把旁边想上去的两个游人差点推倒在地,对方当即骂过来,文弘毅骂回去,边骂边怒喝驾驶员,"快,机场!!"
  但还是晚了一步,飞机起飞了。
  只好等下一趟航班。冷翠坐在候机厅抽风似的哆嗦,嘴唇发乌。文弘毅紧紧抱住她,想安慰她,自己却先哽咽,"不会有事的,翠翠,不会有事的,一定还来得及……"
  这个时候的冷翠已经说不出话了,她只觉得头晕目眩,冷汗早就把她全身沁透。她把头靠在文弘毅的肩膀上,镇静着自己……深呼吸,放松……海滩啊,阳光啊,小姑娘们,都快出来啊……可是徒劳无功,所有的幻想都不起作用,谁也救不了她了。
  两个小时后,航班起飞。
  冷翠差不多是被文弘毅抱下的飞机。漫天的晚霞如达·芬奇的画映在天边,落日,血一样,将整个罗马古城染成血红色。的士在宏伟的广场和雕塑间穿梭,冷翠将脸贴着车窗,撕裂的痛苦,无边无际的黑暗,绞缠在一起,多么残忍!是幻觉吗,眼前是一片薰衣草绽放的花田,仿佛是自己替他亲手挖掘的坟墓,骇然呈现在她的面前,空前的绝望,顷刻间洪水决堤火山爆发,彻底将她摧毁……
  Jan,等等我,如果你想要飞翔,请让我和你一起飞……
  "冷翠,我们要坚强!"文弘毅搂紧她的肩膀,把她的头贴到自己的胸口,就像他所习惯的那样,用下巴抵住她的头,"人世间的很多事情,都不是人为可以控制的,无论生命以何种方式存在,只要他幸福,那么,我们也只好……"他说不下去了,泪水滴落在她的发际。
  她不能回答,仿佛有一柄尖刀正扎在她的胸口上,她抬起脸,就那么看着他,眼泪也是一串串地落下来,目光幽幽地散落在前方,那样子仿佛灵魂已经出了窍,她竟然含糊不清地唱起歌来,"在阿维庸……的桥上,让我们跳舞,在阿维庸的桥上,让我们……围着圆圈跳舞……"
  "冷翠!"文弘毅抹了一把脸,更紧地搂住了她。
  纳佛那广场。
  远远的就看见广场上的三个喷泉在落日的余晖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汩汩的泉水,像是爱情亘古的语言,爱情或许可以等待,但一秒钟的错过,即便等待千年也是惘然。爱情很多时候就是一瞬间,你要爱的人,或爱你的人,在你眼前时你没有抓住,那么,即便去了天堂,你也抓不住他了……这世间,最不能等的就是爱情啊!
  绕了一大圈,车子停在了古堡状的落日酒店前。
  似乎还没停稳,冷翠就把车门打开了,以至于她几乎跌倒在地。她踉跄着,下意识的朝楼上看了一眼,就一眼,时光就被定格在那一瞬间。
  一秒钟?两秒钟?
  那个熟悉的可以看见落日的露台,一身白衣的他飞身坠落,上帝啊,他果然是"飞翔"了,只不过是往下飞,如一尾轻飞的羽毛,那么轻,完全没有力量,仿佛是他的魂魄早已飞出了他的身体,坠落的只不过是他的躯壳,他的灵魂,真的已经飞翔,飞向那灿烂的晚霞,飞向那血红的落日……
  "嘣"的一声。
  世间最可怕的声音莫过于此。
  鲜血,如散开的花朵,溅落在她的面前,不过十米。
  他躺在地上,侧着脸,眼睛正对着她……
  "Jan!--"她的尖叫刺破长空。
  然后,她也倒下了,在倒地时最后仅存的意识里,她的眼睛正对着他的,她看见鲜血从他的脑后汩汩地涌出,如广场上的喷泉,诉说着爱情亘古的语言,似乎在跟她说,"你怎么才来,我说了我等不起的,你来晚了……"
  Jan,我爱你。
  ……
  没有回答。他是否听到了也不得而知。也许他没有死,正浮在天上的那堆云朵里,透过那洁白柔软的云层,静静的,俯视着她……说什么都毫无意义了,不是吗?人们怎么来评价他都无关紧要,正如他说过的,刹那间的飞翔也是永恒,都过去了,把一切忘掉吧。愿蓝天白云朝霞落日,接纳这个不幸的灵魂,尘归尘土归土,如果有来生,哪怕是变成一缕清风,也请给他轻松自由,想爱就爱,至少不用再等待……可怜的人儿……
  杜瓦的第三封信:
  "翠翠,我的心肝,真不知道你看到这封信时,正处于什么样的状况,你见了那小子吗?不管见到没有,宝贝,请记得要微笑,因为只有微笑能给你勇气,继续活下去。未来的路还很漫长,你还这么年轻,人生还有很多的风景等待着你去遇见,我唯一要忠告你的是,这世上什么都可以等待,唯有爱情不能。切记!"
  毫无疑问,杜瓦早已预见了祝希尧不会去桥上见冷翠。
  微笑,杜瓦要她微笑。可是,她还能笑吗?
  两天后,从巴黎传来消息,著名华裔南希杜瓦夫人在其寓所中被杀。据说死得很痛苦,被人活活掐死的。而凶手,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生儿子丁晖。杀死母亲后,丁晖焚毁其母收藏的全部名画,这些画中有很多是世界上仅存的真迹,价值无法估量,南希为这些画阴谋算计了半生,最后仅剩一堆灰烬,不等警察赶到现场,丁晖就已服毒自尽。警方在他的遗物中,发现他对他母亲种种罪行的指控,厚厚的上百页文案,显然事先经过周密准备,如果南希活着,这些指控足以判她终身监禁,同时,这些指控也宣告了冷翠的无罪。
  法国警方通知冷翠去巴黎认尸。
  因为她是南希杜瓦夫人和丁晖唯一的亲人。
  文弘毅陪伴冷翠去的巴黎,从头到尾,冷翠没有任何表情,直到在太平间,警察揭开丁晖遗体上的白布,看着这个年轻人安详苍白的面容,泪水,终于还是溢出了她的眼眶。她忽然想起丁晖送Tracy到酒庄的时候,临走说过的那句话,"别跟我说再见,我唯愿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你,如果见到,不是你的不幸,就是我的不幸……"
  果然是不幸的,只是没想到如此不幸!
  "对不起。"这是丁晖留给她的遗言。就三个字。
  在进太平间前警方就把遗书交给了她,此刻她看着他僵冷的脸庞,喃喃地说了句,"你真傻,如果'对不起'有用,还要悔恨干什么。"
  文弘毅帮着办妥了领尸的手续。警察问他另一个怎么办,指的是南希。文弘毅看冷翠,等她发话,冷翠扭头瞟了眼旁边的那具尸体,淡淡地说,"随便吧,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太平间。
  当天,丁晖的遗体被火化,葬在了巴黎的一个公墓。两人随即又赶回意大利,祝希尧的死亡调查报告已经出来,他们得去处理善后事宜。在警察局办好相关手续,警察领他们去落日酒店。
  当金发碧眼的罗马警察帮冷翠把门推开的时候,她还在幻想,他没有死,他还活着,此刻就在房间静静地等着她,要么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抽烟,要么站在露台上眺望远处的纳佛那广场。他的背影,任何时候都那么伟岸挺拔,那么孤独。  房间里很黑,窗帘拉着的。
  警察开了灯,服务生过去拉开窗帘。
  清晨的阳光毫无保留地照进来,还只是早上,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刺眼。文弘毅扶着她进去。这不像是他的房间!他是个绅士,一生爱整洁,从来不允许房间这么零乱。但空气中却真实地弥漫着他的气息,床上的被褥半边都搭到了地毯上,他的蓝色睡袍随意地丢在床头,地毯上扔了很多易拉罐,很冲的酒气,而沙发茶几上却又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很多药瓶,药丸随处可见。至于房间另一边的书桌上,更是铺满乱七八糟的文件,满地都是纸,还有几本杂志和书籍……
  "我们没有动房间的任何东西,都保持着原样,"警察用英文跟文弘毅说,"从现场看,基本已经排除了他杀的可能,而且走廊上的录像也显示,事发前的数天内,除了服务生和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进入过他的房间,所以祝先生应该是自杀,但不是蓄意的,一是因为没有发现遗书,二是因为他可能患有严重抑郁症,你看这些药……"警察随意拿起一个药瓶给文弘毅看,"都是……"
  "放下!别动他的东西!"冷翠突然大叫。恶狠狠地瞪着警察。
  警察讪讪的,连声说抱歉,放下了药瓶,不敢再看她,只好又对着文弘毅说,"尸检报告也已经出来,祝先生去世前喝了很多酒,血液中的酒精浓度达到了78%,最严重的是,酒精跟他体内的药物发生作用,极大地刺激了他的神经,以至于最后失去理智……如果你们对我们的调查结果还存在怀疑,我们可以依法进行解剖……"
  "滚!你们都给我滚!!"冷翠一听到"解剖"立即失控,抓起沙发上的一个靠垫就扔了过去,"人都死了,还要解剖,就不能给他留个全尸吗?冷血动物,你们这些冷血动物!……"
  "冷翠!"文弘毅连忙奔过去抱住她颤抖的身体,"没事,没人要解剖他,你听错了,什么事都没有,"扭头又跟吓傻了的警察说,"你们先出去吧,谢谢你们了,我们接受这个结果,明天我们就领回祝先生……"
  警察避之不及,转身就离开了房间。服务生也退了出去。"你也出去吧,让我在这房间里一个人待会儿。"冷翠目光呆滞地盯着地毯说。
  "冷翠……"
  "放心,我不会寻短见的,还有Tracy呢。"
  文弘毅怔怔地看着她,"冷翠,还记得得那次我们在许愿泉许的愿吗?我许的是,希望有一天可以在叹息桥上等到你。我果然是等到了你,也许现实情况并不如我最初的想象,我不是你要等的人,你也仍然不会爱上我,可我还是会静静地等你,守护着你,陪你渡过一切难关……"
  "弘毅,我再也不想等谁了,不想了!"冷翠迷乱地摇着头。
  "好,我们都不再等待,一切顺其自然好吗?无论后面的路多艰难,你记住有我在你身边就好。"说着,文弘毅站起身,拍拍她的肩膀,抚摸她的头发,"那我就先出去,你要多保重,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处理,明白吗?"
  冷翠机械地点点头。
  文弘毅一带上门,她就哭起来,拿起床上的睡袍,捧在胸前嗅着他残存的气息,抽空了身体似的干号起来,终于结束了,却原来是这个结果。
  犯下的错误,没有机会再纠正,命运从来就不会因你想要结果就露出底牌,但又逼着你判断下注,她在那一天,是怀着怎样的期望和决心去桥上见他的啊,俨然是胜券在握,她押上了未来全部的幸福,却把它输得精光。她和他一样,都不是天生的赌徒,所以才会输得这么惨。
  "我想要飞翔,请给我自由。"他是这么说的吗?
  如果可以,她也想飞翔,可是她知道她不能,Tracy还这么小……一想到那个可怜又无辜的孩子,她就止住了哭泣,是啊,还有孩子,这是他和碧昂的孩子,是他们生命的延续,她没有理由抛下这个孩子独自去"飞翔",否则地下的他们绝不会原谅她。
  抹去泪水,她开始整理房间。
  一切还和从前一样,每天清晨,她都要亲自整理他的房间。只不过,这也许是今生的最后一次了。来世,如果有来世,Jan,哪怕让我做你的仆人,也请把我留在你身边,让我每天帮你整理房间,这必将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可惜,从前我没有正视这幸福……
  他的枕头下放着Tracy的照片。
  照片的后面写着细细的一行字:宝贝,来世我再做你的父亲吧。
  刚刚咽回去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来世,真的还有来世吗?她忽然想起刘凯波跟她说过的话,人生很多东西总是在错过之后才会醒悟,即便一辈子去缅怀一个人,也是不快乐的。她也因此想起祝希尧很早就跟她提醒过的,"等你最后爱上我的时候,我或许已经离开,你会后悔,你会痛苦,直至……一辈子!"
  原来这结果是定好了的啊!命运在给你下套的时候,从来不会事先给你打招呼,却往往会有隐秘的暗示,可惜她全当做了耳边风。她这辈子必然是不快乐的了,因为她失去了她最应该守护的爱情。即便有来世,他也未必肯给她机会
  这时,她又看到了碧昂的日记,就在书桌上。
  跟之前她看到的似乎略为不一样,似乎更像是碧昂的真迹,难道之前她看到的是仿的?因为是被撕下的,日记很散乱,冷翠一张张地整理起来--994年11月7日 星期一 晴
  今天是我跟里奇结婚的第四天,这个恶棍,结婚才四天他就打我了,起因是吃饭的时候我说了一句法国的菜不好吃的话,他就一巴掌甩过来……"婊子"他口口声声这么骂我,我还没开口反击,他就一脚把我踹到了地上,接下来他骂的话更难听,他说,我是他花两千万法郎从我妈手里买来的,不是婊子是什么。我当即大哭,越哭他打得越凶,扯着我的头发把我从餐厅拖到客厅,又是一顿拳打脚踢,如果不是管家出面制止,我可能就没气了。晚上洗澡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我的头顶被揪掉了一大缕头发,露出白生生的头皮,触目惊心。明天,哦,上帝,明天我只能戴帽子去剧院了。可恨的母亲,居然把我卖了,拆散我和Jan不说,竟然把我卖给这个恶棍!我发誓,我死后宁愿变成一个厉鬼也不上天堂,我做鬼也要掐死这个女人!
  可是我很怕啊,很怕。结婚才四天就挨打,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为什么会这样?我究竟做错什么了?上帝要这么惩罚我……
  地狱,这古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地狱,杜瓦叔叔说这是送给我的陪嫁,哪有用地狱作陪嫁的啊,杜瓦叔叔,快来救我啊,我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994年12月19日 星期一 晴
  吃晚饭的时候我问里奇,晚上还回不回来,因为结婚这一个多月,他在家里过夜的次数越来越少,我并不在乎他回不回来,只是他若回来,我就得给他放洗澡水。谁知里奇厚颜无耻地说,不回来了,要去俱乐部。我知道,那些所谓的俱乐部就是他们这些所谓有身份的人专属的高级妓院,结婚前我就听说他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嫖妓,以为婚后他会有所收敛,没想到竟是变本加厉,原因如他所说,我连最下等的妓女都不如,因为我不会笑,最下等的妓女都知道怎么对男人卖笑。
  "婊子!"出门时他又这么骂我。
  我麻木地看着他开着跑车驶出花园,何止笑,我连哭都不会了。
  ……994年12月28日 星期三 晴
  今天我去见了母亲,这是我结婚近两个月后第一次见她,平常未经里奇允许,我是不能私自出门的,尤其禁止我登台演出,对此我并无多少遗憾,那个舞台我早就没有眷恋之心,尽管在内心我仍挚爱着从小伴随着我长大的芭蕾。
  我开门见山地质问母亲为什么把我卖了,没想到她比里奇还无耻,笑着说,"谁说我卖你了,那只不过是彩礼钱,我把你养这么大,让你做明星,多少应该收回些成本吧?"
  "你在我身上捞的还少吗?"我气得浑身发抖,"捞钱就算了,还设计拆散我和Jan,别说你不知道,我在罗马是怎么被人灌了迷药,让Jan看到我跟别的男人亲热,从而离开了我,你这只恶狼,都说虎毒不食子,就算我不是你亲生的,你下手也不应该这么狠……"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人在巴黎呢,你在罗马跟哪个男人鬼混关我什么事?"这个无耻的女人居然还在笑。我知道再说下去已经毫无意义,我跟她说我要离婚,谁知她说"那你找里奇啊,跟我有什么关系"。里奇,一想到这个恶棍,我就哆嗦,他的巴掌,拳脚……上帝啊,我该怎么办?
  ……995年6月6日 星期二 晴
  结婚半年了,好漫长啊。度日如年。这已经是我结婚后的第五次进医院,前几次是被里奇打得住院,这次是因为流产,很好,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生下孩子,那是造孽。里奇明知道我怀了孕,胎儿状况很不稳定,他还不肯放过我,要跟我同房,我不答应,他就拿脚狠狠踹我,一脚就把孩子踹掉了。感谢上帝,我倒在地上的时候在心里这么说。只是血流了很多,把地毯全染红了,当时躺地上,我真希望就这么死去,管家和仆人们怎么把我抬上救护车的我完全不知道……
  ……995年4月15日 星期六 小雨
  今天里奇带了一帮朋友回来,他很难得地对我露出笑脸,跟他的朋友们吹嘘说我就是碧昂,享誉巴黎的芭蕾明星,那些狗男女们立即雀跃起来,纷纷要我跳个舞看看。跳舞给他们看?那是亵渎芭蕾!里奇恶狠狠的目光刀子似的直射过来,我仍然屹立不动。反正横竖是一顿打,就让打吧,打死在这些狗男女们面前才痛快!
  可是我想错了,里奇这个浑蛋并没有打我,他把我摁在沙发上当着那些人的面脱我的衣服,说他老婆的身材很好,不跳舞,看看身段也可以。人们马上欢呼起来。但有几个女宾看不下去,出来制止,却被他们身边的男人拖住,于是,众目睽睽下我被脱得只剩一件丝质内衣,里奇大声问"怎么样,我老婆身材好不好?""好!……"那些臭男人们多半是醉的,连连鼓掌。那几个女宾同情我,捡起地上的衣服披在我身上,其中两个扶我上了楼,我哭啊,晚上都没吃,一直哭到现在……
  ……995年5月16日 星期二 晴
  我想Jan了,好想好想,这噩梦般的日子,如果不是跟他在一起时的那些美好回忆,我早就死了。Jan啊,我好后悔,悔不该赌气嫁给里奇,这是我应得的报应啊……
  我想去看你,可是我现在遍体鳞伤,见不了人,如何去看你?
  ……995年6月27日 星期二 晴
  这些天老是想起威尼斯的那座桥,做梦都梦见我在桥上等Jan。能等到他吗?我一点也不能确定。但我知道,即便只有一口气,我也要撑到那一天,因为Jan怀疑我对他的爱不是真的,目睹我跟别的男人"亲热",又这么突然地嫁人,不怀疑才怪。唯有等到十年后,我去桥上见了他,他才会相信,我对他的爱始终如一。多么可怜的希冀,我活着的唯一勇气……
  ……995年7月23日 星期日 小雨
  今天下着小雨,里奇又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最近他比以往更疯狂地酗酒,脾气也更加暴躁,不止打我,还打仆人,甚至是管家。下午我才从管家那里听到,原来里奇的公司要破产了,这个,我倒是一点都不奇怪。结婚后我就知道,里奇的身家远没有母亲吹嘘的那么雄厚,但他父亲很有钱倒是真的,他们家族的传媒业就是他父亲一手创立起来的,可是老头子一死,产业瓜分给几个子女,到里奇的手里已经很有限了。偏偏里奇浪荡子出身,根本不懂经营,留不住人才,而且挥霍无度,又嫖妓,又豪赌,跟我结婚的两千万彩礼更是让他元气大伤,因为在看过我一次演出后,他就给朋友们下了赌注,一定要娶到全法国最红的芭蕾明星碧昂。他如愿了,在朋友前面赚足了面子。但他心里却很不甘,所以结婚后才对我拳脚相加,以发泄心中的懊恼,花钱娶了个不会笑的老婆,他的确很懊恼。我是不会笑了,连我自己都忘了自己笑着是什么样子了。
  管家说,里奇想卖掉古堡,因为他欠了很多债……
  ……995年8月21日 星期一 阴
  里奇逼我给杜瓦叔叔写信,要杜瓦叔叔把琴瑟堡的产权转过来。因为古堡虽然是我的陪嫁,但产权仍在杜瓦叔叔的名下,可能是杜瓦叔叔故意的,他料定里奇会打古堡的主意。果然,杜瓦叔叔很快回信,今天下午收到的,里奇抢过去一看当即撕得粉碎,对着我又是一顿暴打,而且又踢我的肚子,他明知道上周我刚刚又做过一次流产。
  晚上管家才偷偷告诉我,杜瓦叔叔不但不把古堡的产权转过来,还要收回古堡,勒令里奇一个礼拜内搬出去。好聪明的杜瓦叔叔啊!真是痛快,终于可以看到这恶棍的下场了,只是我的肚子好痛,一直在流血,里奇却不肯送我去医院,说没钱。我知道,他是故意要看我死……
  ……995年10月29日 星期一 阴
  搬出古堡已经两个月了,我现在不是连最下等的妓女都不如,是连最下等的仆人都不如,家里的所有事情都得我自己去做,租来的这间公寓虽然不大,可是活一点也不少,洗衣做饭,擦地板,每天我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可是里奇晚上回来还要折磨我,他现在没钱嫖妓了,把我当做了发泄对象,可恶的男人!我从小到大,没有做过家务,现在,一切从头来。而且,里奇不给我吃饭的钱,现在我没跳芭蕾了,没有了任何收入来源,我找他要,他就要我去找母亲借。上个礼拜,我实在没钱买面包了,在里奇的逼迫下我只好去找母亲,谁知她连门都不让我进,唯恐我一身邋遢的样子丢她的脸,因为她屋里有客人,她对着窗户冷冰冰地抛出一句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管不了!"
  毫无疑问,空手而归,里奇自然对我又是一顿好打。我被他打得满地滚,我求他别打了,打死我了没人给你做饭,他这才住手……
  ……996年1月11日 星期一 晴
  里奇好几天没出门了,因为他口袋里已经没有一毛钱。每天都还有债主上门。他像个疯狗似的见东西就砸,没事也要扇我耳光。上午又来了个债主,是个黑鬼,长得跟个猪似的,一进门就往我身上摸,下三烂的东西,我用中文骂他。他听不懂,还无耻地冲我笑,里奇从外面回来后,两个人在屋里叽叽咕咕不知道在商量什么,走的时候,这只猪居然还朝我眨眼睛。畜生!我又用中文骂了句。
  谁知里奇晚饭后,居然跟我说,明天菲比要来我家做客,要我收拾得漂亮点。我顿时吓得一缩,他想干什么?!
  ……996年2月3日 星期六 小雨
  上帝啊,我被毁了,自从那天被菲比强暴,里奇就像发现了宝藏似的,对我格外"珍惜"起来,不打我了,连骂也骂得少了。这个恶棍,那天菲比来家里后,他故意抽身走开,把我一个人丢在屋子里,我怎么反抗得了,拼命叫里奇,却没有一点回音,其实他当时就在楼下。菲比一走,我在窗户里亲眼看到他在数钱,天啊!
  此后隔三差五的,他就往家里带人,我几次逃跑,都被他抓了回来,但他并不打我,因为我身上若留了伤痕,卖不起价。他饿我,不给我饭吃,我饿得没力气了,自然跑不了,也不会反抗,任由那些男人肆意折磨。而我的丈夫里奇,也不回避,就坐在屋外等着收钱……现在,全巴黎的男人都知道昔日红极一时的大明星碧昂可以随便睡,只要出得起价。并不高,很低,有一次我亲耳听到里奇在外面跟人讨价还价,"五十法郎好不好?"
  前天我拼着命跑去找母亲,在她家门口拦下她,跪在地上求她救救我,至少看在母女一场的情分上给杜瓦叔叔带个信,让他来救我也好。可是母亲一脸冷漠地反问我,"我们什么时候是母女了?跟你的男人分手的时候,你可是亲口说的,这辈子都不会认我这个母亲,我凭什么还认你这个女儿啊?"末了又补充一句,"别指望你的杜瓦叔叔会来救你,他瘫了,现在坐在轮椅上,自己都顾不过来呢,你落到今天这个样子是你的命,怨不得别人的,我倒是要求你,今后无论在哪里都不要说是我南希的女儿,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我当即昏倒在地。
  不知道我是怎么被弄回家的,醒来的时候,只看到床边一个男人正在穿裤子……
  现在我就跪在床边记这篇日记,书桌在刚搬来的时候就被里奇变卖了,家里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我的手抖得厉害,也没什么力气,不知道写这些东西干什么,是希望人看到吗?还是怕自己遗忘?这切齿的恨啊……但愿Jan不会看到,谁看到都可以,唯愿他不要看到,我祈求上帝!
  ……996年3月29日 星期五 晴
  我染病了。里奇不给我钱看病。客人越来越少,已经半个月没人来了,谁也不想染上病,连里奇都不敢碰我。他终于开口说离婚了,因为他最近刚搭上一个开美容院的肥女人,那女人想跟他结婚。我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他决定一脚把我踢开。
  谢天谢地,我终于解脱了。
  可是,我怎么活下去?
  ……996年7月15日 星期一 小雨
  离婚四个月,我没有写一个字。实在没有力气写。现在我在一家夜总会当服务生,跟一个同病相怜的姐妹合租了一间杂货铺的地下室。地下室很黑,我眼睛坏掉了,哭得太多,每写一个字都很痛苦。昨天我刚从佛罗伦萨回来,我是去看Jan的,偷偷地躲在他家门口看,他好像很忙,每天早出晚归,人也瘦得厉害。他姐姐安娜发现了我,没有赶我走,说了句很体面的话,"保留你在他心中美好的印象吧,这是为你好。"多么聪明的女人,一句话就刺中了我的软肋。我灰溜溜地回到了巴黎。一回来,就在夜总会碰上母亲,她倒是不意外,旁敲侧击地说"你不是有画吗?至于这么辛苦嘛。"我知道,她又在打那些画的主意,事实上,她从未放弃过努力,以为把我逼到绝境我就会交出爸爸的画,她太小看我了,里奇把我往死里揍的时候,我都没有说出来,我会告诉她?
  但我还是很害怕,因为我分明在母亲的嘴角看到了不怀好意的笑……
  ……996年8月19日 星期一 晴
  我吸毒了,没什么好稀奇的。夜总会里的人吸毒的多的是,我甚至不去想怎么会有人主动给我毒品,有什么好想的,这无边无际的苦难,我太需要麻痹自己了……
  ……996年9月3日 星期二 雷雨
  我简直难以置信,跟我同住地下室的唐娜告诉我,说经常看见我母亲给多尔钱,而多尔,正是给我毒品,引诱我吸毒的人,他是夜总会的领班……
  上帝啊,这个女人还是人吗?
  ……996年12月12日 星期四 阴
  我进疯人院了,三个月前我的母亲亲自送我进来的。因为我去找她麻烦,当着她那些朋友的面兜出她丧尽天良的所作所为,她怕了,就强行把我关进了疯人院。她原来是想我染上毒瘾,走投无路了,自然就会交出画,因为她知道,吸毒的人,是没有理智可言的。好可怕啊!
  ……996年12月29日 星期日 晴
  里奇居然来疯人院看我了,还"好心"地接我出去,跟医生说是帮助治疗,可是一到他的住处,我就明白,他又没钱了,债主在屋里等着他,因为他被那个开美容院的情人甩了。
  我宁愿自己死了!"三十法郎吧,再不能低了,我老婆可是红透巴黎的大明星。"我听见里奇在跟那人讲价。最后是多少成交的我不知道,因为里奇事先给我注射了强效的镇静剂。
  "碧昂小姐,我是你的崇拜者,你还记得吗?我给你送过花的。"朦胧中我听见那人从我身上下去的时候说。泪水,我居然还有泪水,当时就流了一脸。
  现在,还在流……
  ……
  冷翠也在流泪,再次读着这些日记,她还是抑制不住流泪。她和祝希尧的爱情,都被这日记毁了,她因为这日记在婚礼上出逃,跑去普罗旺斯想借助杜瓦复仇,祝希尧也因为这日记押上全部身家跟南希决斗,结果输得一败涂地,连命都搭上了。
  这悲剧,从一开始就注定。
  而她竟牺牲他对她的爱去跟命运拼。
  她想要抓住更多,却丢掉了最可贵的。
  Jan,对不起……
  "如果对不起有用,还要悔恨干什么。"她跟丁晖说的话,已经应验到自己身上。
  "冷翠,你怎么样?我可以进来吗?"文弘毅在外面敲门。显然他一直站在外面,生怕她出事。
  冷翠冲出房间,扑到露台上恸哭。
  天空很蓝……此时的普罗旺斯应该碧空如洗,已经是春天了,花田里一定已经种下薰衣草花种,不需多日,一入夏,紫蓝色的花海就会随处翻腾,那整整齐齐连绵不断醉人千里的紫啊,一切还会和从前一样,花开花落本平常。只是,爱情呢,还有盛开的可能吗?
  冷翠抓着露台的铁花栏杆仰天嘶喊:"Jan!我错了,你回来!带我一起走,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Jan!!……"
  她的半个身子倾出了栏杆,一只脚也搭了上去。
  "冷翠!"文弘毅吼叫着冲进来。
  ……
  来得及吗?错过一秒,可就错过一生啊。但不管怎样,威尼斯的那座桥上,从来就不会缺少爱的奇遇,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或你遇见他,或他遇见你,然后某一天,你们一起回忆当初的相遇,肯定不会漏掉这样一个开头:
  在威尼斯
  有一座叹息桥
  传说
  落日时分
  在桥下亲吻的男女
  可以天长地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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