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的话越来越少了。
每次给家里打电话,从大洋彼岸那端传来的乡音,变得越来越不真实了。父亲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语速明显减慢,我甚至从中听出了一丝结结巴巴的味道。每次通电话,父亲几乎就这么两句:“我挺好的,你不用惦记我,你在美国都好吧”。
对父亲的报喜不好忧,其实我心里非常清楚。父亲的目前状态很不好,我的情景也不太妙。
美国目前正在大裁员。在动荡不安的职场中,我这个从生物专业半路出家改行到电脑领域的半老徐娘,不幸被美国老板踢回了家。改行如同离婚再嫁,我现在失业,就像离婚再嫁又惨遭离婚一样。我的窘境,无法对任何人述说。
夜深人静时,我一次次地拷问自己,我当初放弃生物博士转行到陌生的电脑领域是否正确?我现在是该吃回头草,还是应该硬着头皮继续向前冲?我这把年纪的女人,还有咸鱼翻身的可能吗?我的疑惑加重了我对自己的怀疑,我失去了往常的高傲与自信。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成了我心中的十万个为什么。
就好比当初女人执意抛弃原配投靠新欢之后,如今这位女人却意外被新夫给判了死刑。在职场改行分分合合的煎熬中,我迎来了女人最尴尬的年龄。虽然镜中的我依然貌似花样年华,但我的真实年龄却清清楚楚地写在我的护照上。我年已过四十,真的不再年轻了。
十多年前失恋后一直在美国独身的我,最近常常望着家中那扇彻夜未眠的窗口发呆。月上柳梢时,我蜷缩在美国华盛顿郊区爱立卡城的一间小公寓里,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抬眼望着天花板,我看到的,仿佛是世界的尽头。
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我得知了母亲故去的消息。
(二)
我就职于美国华盛顿附近的一家生物公司,主要负责临床药物研究的数据管理工作。按理说,这样的工作特别适合我。我既懂生物药理,又懂电脑数据管理。在生物公司做电脑工作,这确实是个让我左右逢源的机会。
想当初,当我以我的专业优势击败我的竞争对手时,我自豪得就像是中了彩票一夜暴富的骄傲女人。可惜还不到一年的时间,我负责管理的这个课题就被美国药检公司给枪毙了。谁都没想到,美国大牌药厂开发的抗肿瘤新药,在临床一期实验中居然出现了负结果。
那天在每月的例行报告会上,当美国老板终于不请愿地吐出“negative result”这两个字时,我的头仿佛是轰的一声被炸响了。无论如何,即使收获为零,人生也不能出现负数。
药物的负结果,就是新药在临床实验中没有达到预想的抗肿瘤效果。没有药效的新药,就像是不能生育的年轻女人一样,不管你活得多么鲜亮,被人否定是再所难免的,只是迟早的问题。
可惜,我被判处死刑的日子来得太突然了。被解雇那天的中午,我刚刚完成当月的数据报告。关于我的工作,老板本来是无可指摘的。数据表,统计表,以及附带的数据文字说明,都被我处理得井井有条。我的失败源自整个新药课题的败走麦城。我和药厂开发人员的关系一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领头军一旦倒下,后备军在劫难逃。树倒猢狲散,世事难料,非我一弱女子所能掌管。
在老板宣布课题解散并裁减相关人员那天,我仿佛从富婆又变成了女乞丐。来到美国拼了十多年后,我居然成了无业游民。
既然当初我改行时能破釜沉舟,如今坐以待毙绝不能是我的生活基调。痛定思痛之后,我考虑着从头再来。打起精神后,我暗暗思量着,在情感上,脚踩两只船为人不齿,而在职业生涯上,左右开弓可能会让我枯木逢春。不管是生物还是电脑工作,我都可以去试试。好,就这样,我先逮着谁就是谁。
就在我跃跃欲试准备开始寻找新工作之时,父亲的背影常常在我的眼前一次次地晃动着。我有多少年没回国了?我有多久没拥抱他老人家了?飘于海外,每当生活失去平衡时,想念亲人是一种自救的本能。失业在家的这些日子中,在梦里,在青天白日之时,父亲突然成了萦绕于我心的一条扯不断的黄丝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