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微骑着姐姐在青石路上磕磕楞楞地往前,她心里面也像石子路一样磕磕楞楞,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一块石子磕在轮胎这边,她觉得不该这么做-----姐姐的状态,虽然稳定了很多,但还是不能受刺激;再磕到轮胎那边,她又觉得,应该这么做,在上海撕掉了陈百强演唱会的票,姐姐居然没有向爸爸妈妈告状,可她明白,姐姐心里有很深的怨。而陈百强突然昏迷,不知什么时候能再醒来开演唱会,小微始终感到深深的歉意。
小微总觉得姐姐会报复。假如只是报复,那倒也算了,她相信每个人做了错事都应该以某种形式得到惩罚,但是,她真的不希望姐姐毁掉她和展老师也许是人生最后一次的会面。
小微几乎是第一眼就爱上了张爱玲。不是为那华丽而忧伤的文字 ----- 她还没有足够能力去欣赏,只是,张爱玲让她明白,有些亲情像一只里面爬着蟑螂的柜子,故意关着门,只是望着它,心里也会毛毛的,这种感觉,并不孤单。说起来,小微或许是为数不多,最为理解张爱玲的读者。
她一路骑,一路心里毛毛地想,姐姐会怎么报复我呢?有一瞬间,她猜想姐姐会把手里抱着的小提琴砸到地上去,随后又否定了,姐姐虽然脑子不好,但她起码应该记得,那样的事,她已经干过一次。
可是姐姐突然很温和地问她,“侬格老师,伊晓得伐?”
“晓得啥?”
“侬喜欢伊啊。”
“我…不喜欢伊。”
“侬肯定喜欢伊。”
“我真格不喜欢伊。”
“不喜欢,侬做啥介巴结?”
“啥宁巴结伊啦?”
“侬巴结伊啊。”
“伊要走啦。”
“所以我去送伊啊。”
话题绕来绕去没个头,最后两个人一同笑起来。
小微反问姐姐,“格么,侬介喜欢Danny,伊晓得伐?”
“迪个伐一样,有种宁,反正够不着,伊晓得伐晓得,都是一样格,”姐姐叹了口气,“实际上,有时候想想,现在Danny躺在床上,不管啥宁都不认得了,对我来讲,是桩好事体。”
“好事体?”
“本来我就够不着伊,现在,人家也够不着伊了。大家平等,不是好事体吗?”
小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姐姐。
学校口字楼里住校的老师们基本上都回家了,只剩下少数几间房间门前的绳子上还晾着衣服,二楼靠楼梯的门口,点着一只简陋的酒精炉,红红的火焰上面坐着砂锅,咕噜咕噜地炖着肉汤,飘出香味。走过的时候,小微想,这锅子要被人踢翻了,可怎么办。
而三楼更是空荡。天井里长着青苔,站在里面,抬头望望,四面衰败的楼道箍出碧蓝的天,像一幅老旧而别致的画。
夏日的午后,阳光灿烂得灼人,远处传来缠绵起伏的蝉声。
小微和姐姐轻轻地踏着木地板上楼,上面一层的楼道上也有人,传来清脆的高跟凉鞋声。
转过楼道的拐角,她看清了那个人,是小郑老师。她穿着一条娇艳的百褶裙,裙角翻飞,展开大朵的兰花,手里提着一包杨梅。
小郑老师在三楼尽头展老师的门前站住,敲了敲门,门打开,她优美地伸手举了举杨梅,闪身进去,让小微看到一个明眸皓齿的侧面。
小微和姐姐同时停住脚步,站在三楼的楼梯口。两个人默默地等待着。
蝉声在远处此起彼伏,叫了很久很久,炎热的午后,天空里像扣着一个蒸笼,她们的额头渗出汗来。小微听着听着,心里想,为什么蝉叫得那么聒噪,又那么温柔?
展老师的门一直都没有开。不知不觉,太阳的影子已经移过了两根柱子。
小微擦擦额上的汗,自言自语似地说,“要不,就把琴放在门外吧。”她想,展老师看见琴,应该知道的。
她没发现,姐姐的眼睛越来越晶亮,灼灼地闪着光。
姐姐朝展老师宿舍的门走过去。脚步轻得像一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