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耐:大江东去(第一部.2)

  1984年
  春节之前,雷东宝应老徐邀请,去北京见面。老徐依然关心小雷家,不过如今是因为雷东宝而关心小雷家。老徐跟雷东宝讲了很多最新出台的文件精神,告诉国家现在看到社队办企业的重要性,放开对社队办企业的资金约束,以后社队办企业的路子将越走越宽,老徐要雷东宝抓住机遇,千万不要落在别人后面。老徐还拿出他收集的全国先进农村模范事迹向雷东宝一一介绍分析,跟雷东宝商量小雷家什么可以做,什么有前途,还有农民的好日子能好到什么程度。最后,两人确定两项目标,一项是养猪,一项是发展猪饲料。老徐让雷东宝不能轻举妄动,现在小雷家有钱了,所以养猪场必须有高起点,必须谋定后动。他给雷东宝订立一项计划,什么先做,什么晚做,什么事情要找谁,什么事情得重点解决。
  雷东宝整整跟老徐说了两天话,他是个直性子,他照直了就问老徐怎么知道这些步骤,老徐说,用脑袋想就行。雷东宝老老实实说,他就是想不出来。老徐就是喜欢雷东宝的这直爽劲,当然不会取笑。老徐又劝雷东宝一定要与陈平原搞好关系,说一个大队集体的发展,离不开地方政府的政策支持,如今陈平原需要政绩,小雷家需要政策,陈平原已经退后一步,小雷家何必僵持着不肯后退?退一步海阔天空,只要小雷家坚持走发展经济保持先进之路,而且走得出色,陈平原这个人,说难听点,就是让他叫雷东宝大哥都肯。
  但雷东宝实在不愿见陈平原这个没义气。,老徐就教育他拿陈平原当砖厂电线厂之类送钱上门来的顾客,顾客送钱上门,陈平原送政策上门,谁也不会把送钱上门的顾客打出去,同样拉拢了陈平原有好处没坏处,做人要想得圆滑一点。雷东宝听了只能答应,说既然老徐苦苦相劝,他就认了,反正听老徐的没错。老徐听见“苦苦相劝”这个词,笑了,跟雷东宝说话,就是这么好玩。
  老徐当然也看着雷东宝削瘦不少的脸,就他妻子的去世表示慰问。两人同病相怜,说起来都是无限感伤。但两人对感伤的表现却迥然不同,雷东宝虽然也叹了几声气,黑了一会儿脸,却很快就石破天惊地说道:“不管怎么样,我们打起精神都得好好活下去。你上有老下有小,我呢,我要为老婆儿子报仇。”
  老徐大惊,“你说什么,为你老婆孩子报仇?你别做蠢事,没见最近严打抓进去一大批吗?”
  雷东宝道:“知道,我小舅子年前还托我岳父捎话给我,要我最近小心着点,不许动不动拔拳头,万一抓进去一判就去新疆劳改。他生我气,可还是关心我的,你看,我们还是一家人。我哪还会犯傻,我以后也蔫坏,让市里县里抓不着把柄。我回信告诉我小舅子,要他学你,看来他学得成。”
  老徐听了不由得一笑,他对宋运辉没太多好感,也就是因为雷东宝才多关心一些。宋运辉这等性格的人他并不喜欢。所以老徐只抓住“报复”问个彻底:“小宋是聪明人,他有自己的路。你说到报复,我很为你担心,你这性格跟霹雳火一样,有几个人能担得起你的报复?你报复成功,你自己又会不会受到伤害?你把你的计划跟我说说,说实话,不要瞒我。”
  雷东宝笑道:“我瞒你干吗啊,瞒得过你吗?我还等着你给我岀主意呢。但我有话说前头,这事,我非做不可,你不能拦我,你只能给我建议。”
  “你说,我先听了再说。”
  雷东宝一拍桌子,道:“一句话,很简单,我要恶心死市电线电缆厂。”没想到老徐家的桌子死硬,雷东宝这一掌没排出惊天动地的响声,却把自己手掌震得死疼。他看看自己手掌,嘀咕一声,才又继续,“现在我的电线厂不是起来了吗?总有一天,有我没它,有它没我。就这样。”
  “你想压倒市电线厂?我看你这时候更应该是投入精力大干快上,你活得好,是对他们最好的报复。你如果把精力放一半到整人上,你还怎么发展你们小雷家?别到时候人让你整了,你自己也垮了,两败俱伤。”
  “老徐,你别婆婆妈妈,我不杀人不放火不犯法,他们有本事就跟我对着干,可我这辈子说什么都不会放过他们。”
  “你不能绑架小雷家集体为你自己复仇。东宝,你作为一队之长,不能只顾自己私欲。”
  “小雷家集体是怎么来的?就是被我绑架着发展起来的。我绑着小雷家,小雷家只有好没有坏。我绑架小雷家,顺手把市电线厂喀嚓了,把自己电线厂发达了,你怎么能说我只顾私欲?这事儿你别劝我,我就这事不听你。”
  徐书记一时有点不能定论,能人与集体之间的关系,究竟应该如何分清主次。小雷家如果没有雷东宝这样一个能人,小雷家还哪里会有今天的美好光景,虽然也会发展,可不会发展得那么好。可既然要能人做事,如果像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一样,那是不可能的,你集体总得满足一些能人个人的私欲,让能人绑架一下集体。可是,如果如现在小雷家一样,集体如果完全维系于能人一手,能人究竟会不会把集体牵入歧途?能人的私欲会不会把集体吞噬,这是一个很值得关注的问题。老徐看到,小雷家能人当家问题,或许也是目前农村改革中出现的一个普遍现象。
  雷东宝见老徐不答话,却用异常严肃深沉的眼睛看着他深思,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对于这样的老徐,他有点心虚。他想,他是绝不会断绝报仇的念头的,老徐既然不喜欢,他就不说,免得老徐劝他,他不接受,两下里火气爆起来伤和气,他狡猾地转了话题。“老徐,我打听个事,我小舅子在他厂里做得好不好?我怎么听说他做得不是很高兴?”
  但老徐根本不上狡猾初段的雷东宝的当。“金州那边的事我不很关心,不好意思,不过小宋应该不会差,他很受重用。还是说你的事,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们小雷家整一个大队的经济实力不能跟市电线厂比,我担心你消耗不起这个精力财力,电线厂有国家撑着,你们只有一个小小社队办集体,你们谁硬得过谁。古人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东宝,你当务之急,是发展小雷家自身实力,继续带着大伙儿奔四化,报仇的事,等你有了实力再说。”
  雷东宝听了,考虑好久才道:“我知道你最好我过两年就忘了报仇的事,那不可能。但你说得有理,我的电线厂还只有他们一台不要的机器,斗不过他们。我听你一半,回去继续绑着小雷家奔四化,先把报仇的事搁一边。你别笑,让我说中心事了吧?我知道你关心我,绕半天圈子想让我放手,放心,我能应付,都不是大事。”
  老徐怎能不笑,雷东宝看着虽粗,却是个明白人。但老徐也从这两天的接触中,看到雷东宝身上细微的变化,雷东宝的私欲重了。或许雷东宝自己没意识到这一点,可是老徐却已经敏锐地觉察。因为他过去欣赏的是雷东宝充满原始激情的理想主义,是那样的理想主义促使雷东宝公而忘私的带领小雷家摆脱饥饿,丰衣足食。可是在全国上下已经意识到大锅饭行不通的今天,谁又能否认雷东宝的私欲。老徐担心的是,雷东宝这个文化水平不高的人未来将如何摆正私欲与公家之间的位置。雷东宝未来又会变成怎样的人。
  雷东宝这次北京一行之后,眼界开阔许多,比去蛇口取经一趟还有用,因为老徐说的更有针对。回家就去找乡长商量办养猪场的事,没想到被乡长否决,乡长说正要通知全乡将土地承包期限延长到十五年,不许乱想什么项目占用农村耕地。雷东宝说以前不是没事吗,乡长说不行,年底才发的文件,现在不许了。听说有文件,雷东宝才没办法,总不能让乡长违法乱纪吧。
  可老徐给的项目雷东宝认定肯定是好的,说啥也不肯放弃,再说老徐说得好,养猪场正好让小雷家的女人也有地方去。这是因为去年天刚冷下来时候,忽然小雷家兔瘟肆虐,全村的兔子一个劲拉稀,拉着拉着就倒下了,那些原本指望养兔挣钱的女人哭天喊地的,再说到养兔就心有余悸了。他这个做支书的总得给那些不敢养兔的女人找点活路,省得她们每天只知道晒太阳嚼舌根子。但是,没有地怎么办?
  雷东宝背着手将小雷家走了好几遍也找不出一块地来开猪场。而春节则是热热闹闹地来临了。
  因为电线厂的效益不错,小雷家人的年货多得令人眼红,有些家庭三代同堂,领年货时候索性拉手拉车去,一拉就是一车。肉多得吃不完,家家户户门口挂起以前从来不见的香肠酱肉风鸡等货色,老少媳妇们互相取经怎样做那些稀罕物儿。雷东宝自然拿自行车驮了年货送去岳父母家。
  天下过一场雪,地上斑驳的黑白。骑车经过一个个村庄,到处充溢着浓浓的年味,空气中一会儿是杀猪宰羊的腥味,一会儿是小孩偷放鞭炮的火药味,但更多是清冽而寒冷的空气,吸进去五脏六腑都清净。这场景是如此的熟悉,令雷东宝想起几年前也是差不多的时候,他竟敢拎着一付猪肝一对儿猪蹄就往宋家跑,那时候如果去的是别的姑娘家,人家还不把这么小礼物扔岀大门。只有萍萍才会对他那么好,留他吃饭不说,还怕他客气吃不饱,偷偷给他盛来结结实实的饭。
  到了宋家,见二老坐在门口,戴着老花镜拔鸡毛。旁边是一只热气腾腾的大木盆,显然是刚开水褪毛用的。雷东宝招呼了,将年货放下,不要二老起身,自己去屋里搬凳子出来。
  宋母也忍不住想到雷东宝第一次上门的情形了,心中一酸,可想到这是大过年的,忙找话打岔,“东宝,叫你别拿那么多你还拿来,你得给你自己留点,以后人来就行,别拎东西。中午这儿吃饭,我们吃鸡肉。”
  “好。年货家里还多,一家一半。爸妈,煤饼要不要买了?米呢?水缸水满着吗?”这是雷东宝每次来必问的几件事。
  宋季山忙道:“小辉休探亲假提前回来过年,这些他都做了。东宝你这么忙还挂念着我们,真过意不去。”
  “这什么话。”雷东宝说着站起身,“小辉呢?去哪儿了?”
  “还睡着呢,每天起床都那么晚,他在厂里累得很。”
  “我找他去。”雷东宝熟门熟路就进去找宋运辉,门都没敲,直接进门,一掌拍下去,道:“起来,都几点了?”
  宋运辉早听见雷东宝来,早料到他会闯进来,睁眼瞪上一眼,懒懒地道:“非请勿入。”
  “又不是大姑娘闺房,稀罕个啥。我刚北京见了老徐回来,老徐说你受重用。”雷东宝也不知怎的,看见这个小舅子就英雄气短,总觉得欠人家太多,很想讨好小舅子。
  宋运辉心说重用个什么,依然不理雷东宝。
  雷东宝见宋运辉赖着还不起床,却睁着眼睛出神,不知他想什么,就道:“老徐建议我们小雷家养猪,说人富了就要吃肉,人永远要吃猪肉,猪永远卖得出去。你看,道理就那么简单。”
  宋运辉这才起身穿衣服,懒懒地问一句:“你哪来的地建养猪场?”
  “对了,就这句话,乡长告诉我不许占了农田。但你想,中央的政策老徐多清楚,我们县的情况老徐也清楚,他跟我说出可以办养猪场,肯定可以办成,你说是不是?”雷东宝有些许讨好地将挂床尾的衣服递给宋运辉,忍不住加一句,“你工厂工资不高?怎么还穿旧衣服。”
  宋运辉翻起眼皮看一眼雷东宝的旧衣服,没搭理。如果能穿工作服,他最好都穿工作服,省心。但他更多考虑的是老徐的意见,雷东宝说得没错,老徐对小雷家的地理环境和社会环境都熟悉得很,怎么可能会说出没准头的话,那不是老徐那种人的风格。这倒是激发了宋运辉心中的好胜心,难道哪里可以找出变通的办法?虽然看见雷东宝还是烦,可因为听爸妈说雷东宝一直照顾着他家,他也不好一直冷淡人家。“中饭我们家吃吧,回头一起去你们小雷家看看。”
  “我就等你这句话。小雷家我已经看了好几遍,大队开会也讨论过,没结果。我需要外人去看一眼,就跟老徐一样。”
  宋运辉斜睨雷东宝一眼,心说这话有水平。正好宋母听儿子起床进来准备吃的,见两人客气说话,放心很多,将泡饭锅放上煤饼炉,便翻箱倒柜找出一件深蓝色薄花呢中山装和一条裤子交给雷东宝,说这是给他的,女婿儿子一人一套,料子还是托人去上海买的,要雷东宝穿上试试,不行还可以赶在春节前改。
  雷东宝没客套,忙依言试穿,宋运辉洗完脸一看,失笑,跟他的一模一样,春节要是一起穿,外人看见定会误以为是双胞胎。老妈眼光老旧,金州都已经开始流行夹克衫和猎装,妈做出来的衣服还是下摆老大,穿上去,远看准像只重心稳固的圆锥。不过,宋运辉相信雷东宝不会嫌弃。果然,雷东宝高兴地说,比他准备春节穿的派头得多,春节就穿这件了。
  宋母听了高兴,追着雷东宝前看后看,道:“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小辉臭小子眼高手低,自己不会买,我给他做了他又不要穿,每天净穿旧衣服。”
  雷东宝回头奇道:“不好吗?我在北京也看人们都穿这种衣服。”
  “老徐穿什么?”宋运辉自己端了饭锅上桌,揭开一看,里面还有馒头,一看就知肯定是小杨的馒头,上面还讨喜地戳了一个红印。
  雷东宝想了想,道:“家里都穿毛衣,北京屋里暖和。出门穿长大衣,银灰色的厚呢,周总理有张照片穿的就是那样子。老徐派头足,我不跟他比。”
  “这就是了。一起吃点吗?”见雷东宝摇头,宋运辉不勉强,自己馒头酱菜稀饭地吃,一边跟他妈道:“妈,我昨晚想了,人不就是只立方体吗,你把衣服图样给我,我自己设计你来改,我不信能比机械零件测绘还难。”
  “少作孽,你知道薄花呢要多少一尺?你这么能怎么不自己买衣服穿?”
  “我哪有时间,这不现在回家闲着吗?妈你别怕,我先拿报纸画,画了粘好穿给你看,行的话你才改,又不难,不过是拿片布在身上比划。”
  雷东宝听了脱口而出:“你们姐弟一个样,你姐每次做衣服也是要我拿报纸来剪……”话没说完,屋里三个人都沉默了。宋季山终于拔完鸡毛走进门,外面亮里面暗,他没看清众人脸色,进来就招呼宋母取大锅煮鸡,宋母这才走开。雷东宝犹豫一下,取出老徐写给他的猪场计划,交给宋运辉,宋运辉一看明了,大致差不多的套路,可见万变不离其宗。雷东宝见宋运辉一看就懂,更不肯放宋运辉在家好生闲着,非要这个小舅子春节几天好生替他出力不可。
  但雷东宝没想到,宋运辉吃完早饭,竟真取出报纸摊饭桌上,将属于他的衣服挂墙上,拿只卷尺一会儿量衣服,一会儿对着镜子量自己,顺手就在纸上拿铅笔画出两个图样,图样上标满密密麻麻的数字。雷东宝看得目瞪口呆,这可是娘儿们干的活计啊,小舅子这么骄傲的男人怎么也好这个?还好小舅子没娘娘腔。这时厨房里冒出鸡汤的香味,雷东宝的肚子不由咕噜噜一声,他也没客气,自己动手将宋运辉剩下的两只馒头吃了。
  好一会儿,宋运辉才大功告成,叫他妈出来看。宋母一看,两个小图,她儿子得意洋洋跟她解释,这个呈梯形状的是现有衣服尺寸测绘,那个下面稍微有点收紧,有条宽边的图是他设计的样子,大家现在都这么穿,最新式的,听说是从上海传过来的样子,他目测的数据应该不会差太大。说到这儿时候宋运辉又意有所指地补充一句,上海比北京可时髦多了。不过雷东宝神经粗大,根本不接收意有所指的信号。
  可惜宋运辉解释半天,他妈无法理解什么斜度斜角弧度,撂下一句狠的,要宋运辉拿报纸剪出来穿上才算完。宋运辉无奈,他本来还想偷懒不剪报纸的,他充分相信自己的测绘设计能力,现在只好拿米饭粘报纸,将样子一刀一刀剪出,又拿米饭粘成衣服样子,穿上身去。可米饭粘度有限,这儿粘上那儿爆,没法穿得齐整,好歹宋母看出儿子剪出来的东西确实穿得进去,虽然样子有些古怪。可想到好好一件衣服得拆了剪好几刀,别提多心疼。但又想到儿子性格倔强,不给他改他可能一辈子不穿,只得一路唠叨着拿出针线笸箩,准备拆新衣。
  雷东宝看宋运辉穿报纸,竟也心动,因为他相信宋运辉的眼光,也想要改,他是个直性子,没去想什么儿子女婿的区别,有要求就直说。宋母无奈,只得又拿出一把剪刀,招呼老头子一起拆线。知道这两个年轻的不会干这种水磨活儿。想到这种事如果女儿在的话……由不得黯然了好一阵子。
  于是宋运辉自觉进去厨房烧菜。雷东宝看着心中觉得无比怪异,他以前就知道这个小舅子能烧菜,烧菜能动脑筋,水平坐宋家第一把交椅,都是从小父母双职工,家里没人帮忙,小姐姐一个人忙不过来,硬给生活逼出来的。可今天又看宋运辉裁衣服又看他做菜,都是娘儿们的伙计,他还做得特好特欢,雷东宝心里有话说,可不敢说,怕得罪小舅子,被小舅子的利嘴宰了。雷东宝也有怕的,不过更多是心虚,是失去萍萍后对萍萍家人的心虚。
  宋运辉烧出来的一桌菜,分别是蒜爆鸡杂,糖醋鱼块,豆腐鱼头汤,辣子鸡丁,炒小棠菜。除了小棠菜,其他都正对雷东宝的胃口,他终于在心中由衷地想,男人烧出来的菜就是不一样,不像萍萍、萍萍老娘、自家老娘,三个女的烧出来的永远是清汤寡水。雷东宝一个人猛吃的菜,等于宋家三口的总和。
  饭后,宋运辉骑父亲的自行车出门,没多久,就到小雷家,翻过小山头,他这个职业搞化工的就闻到空气中一股淡淡的塑料味。这就跟接近金州总厂就能闻到化学品味道一样。他在山头招呼雷东宝停下,问:“这是电线厂的臭味?”
  雷东宝道:“做漆包线时候还臭,还好我们电线厂只有屋顶没有墙。现在市电线厂做漆包线做不过我们,怎么做价格都没我们低。嘿嘿,我们有诀窍。”
  宋运辉看雷东宝一眼,道:“小心,这种气体很毒,多吸会生癌。废水不要乱排到河里,人喝了也会生癌。”
  “这么厉害?你看工人这不都好好的?”
  “慢性病。你最好尽量用其他不含氯的材料生产电线……”回头一看雷东宝一脸迷茫,只得作罢,只说简单的,“换一种不臭的塑料做电线,有没有?烧起来不臭的。”
  “当然有,可价格高了啊,做了卖不出去,没人要。”
  “噢,还有个卖不出去的问题,对了,成本,对,成本。”宋运辉自言自语。金州生产出来的产品从来不愁卖,都是国家统包的,难怪他在设备改造会议上说起成本时候众人都是不以为然兴致缺缺的样子,原来是不比拥有这个成本意识。他在审批报告上写了很多设备成本运行成本之类的问题,后来还被水书记添了好多社会效益政策影响之类的内容,可见金州与小雷家,思想意识差距极大。
  雷东宝听了道:“当然要注意成本,否则白做还赔钱,谁干?小辉,再爬高点,可以看见整个小雷家。”说完,他自己带头扔下自行车上去,宋运辉后面跟上。
  宋运辉爬了几步就问:“这个山头坡度很小,可以依山建造猪舍,以后污水排放有自然落差很便利。不过好像坟墓比较多,记得姐姐的也在这儿。”
  “就是这个问题。”最大的问题还是宋运萍的坟,否则雷东宝怀疑自己很可能就发号施令让大家把坟迁了。
  两人先到宋运萍墓前站了会儿,才走到山顶,又爬上一棵大树,两人分占一根树枝往下看去,好半天,宋运辉才说一句:“你电线厂竟然没排污管?就那么让污水顺地表流到河里去?”
  “地势太平,没法装,装了也不会流到河里去,都半路呆着。”
  “装只污水泵打压。”
  “小辉,不是你们国营厂,用的是国家钱。”
  “一个个都毒死了,挣来钱还怎么用?挣来的钱都做医药费?你不是全大队报销医药费吗?正好。”
  “小辉,说话客气点。那你说该怎么办?”
  宋运辉想了半天,才道:“找几个人,挖个沉淀池,够一星期污水排放的量,沉淀后的水拿最便宜的潜水泵抽到简易水塔里,再让砖瓦厂烧点瓦筒来,通到河道下游去,尽量下雨天才排污。”看看雷东宝有点似懂非懂的样子,他只得道:“回头我给你画图纸,你叫他们照图纸施工。这样看来你养猪场只能造山上,可以避开山头,造半山和山脚,都没有农田的。不过我不知道猪废水怎么处理。”
  “我们可以去省种猪场参观。不是问题。”又喃喃道:“半山,半山可以避开萍萍的坟,可往后得每天让猪臭熏着。不行,换地方。小辉,你再想。”
  宋运辉又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没办法,除非把你砖瓦厂拆了,加旁边鱼塘,正好。要不,先把两个鱼塘填了,从连着鱼塘的山体上挖土打石头来填,打平的山体正好也建猪场,再偷偷摸摸吃掉几块周围稻田,神不知鬼不觉的,够面积了。然后你先把猪场一期建起来,建起来后……最近几年政策多变,不知道明后年会怎么样,到时再说。”
  雷东宝想了会儿,忽然拍手道:“好办法,我先填两口鱼塘,我鱼塘都填了乡里还能说什么话。再填的都只要说是挖泥挖出来的坑,要多少面积就多少面积,好,就这么定。”
  “承包稻田的农民吃饭怎么办?”
  “招工进养猪场,吃工资,美死他们。行啦,就这么干。”
  宋运辉看看摩拳擦掌跳下树的雷东宝,心想,如果一年半之前,他也会这么说,可今天不会了,他冷静周全地道:“我既然说来帮你养猪场的忙,我得把忙帮到底。还是那个排污问题。我插队时候养过猪,猪很脏,猪舍每天需要冲洗,以后猪场成规模养猪,为了避免猪瘟,肯定得将猪舍清理得很干净。毫无疑问,未来猪舍产生的废水量会比电线厂多得多。你怎么处理?直接排进河里的话,这条河就得废了。你还得考虑到下游的人跟你们来吵架。还有,猪粪往哪儿堆放,怎么处理。”
  “照你的意思我别养猪了?”
  “不是,你得先考虑了排污问题,才能考虑猪场上马。否则后患无穷。”
  “小辉,我说你书呆子气。这条河每天多少人倒马桶洗马桶,比猪多多了,人能往河里倒马桶,猪为什么不行?放心,水是活的。再不行,我们接自来水。”
  “人一天大便小便能多少,但猪的多少?”
  “你不如问沿河人口多少,猪多少。”
  宋运辉跳下树,严肃地道:“再叫你一声大哥,做事前请周全考虑,不要再吃盲目冲动的亏。我走了。”
  雷东宝心里一虚,立刻想到自己的莽撞导致宋运萍去世那次,忙追上去道:“小辉,不一样……”
  宋运辉没回头,但问了一句:“你准备初几上我家?我把电线厂废水处理的图纸给你画一下。你采纳不采纳请自便。”
  “小辉,不要这样,你得想想小雷家钞票紧得很,钱都得花在刀口上。不像你们国营大企业,国家给钱。”
  “钱再紧也不能拿河两岸人的性命开玩笑。我走了,新年快乐。”
  雷东宝看着宋运辉甩上车扬长而去,喉咙里嘀咕着也说了句时髦话“新年快乐”,但几不可闻。心说小辉跟那些国营厂技术员一个样,什么都要顾虑,结果什么都办不成。有什么好想不开的,下游的人如果吱声,招他们几个人进小雷家吃工资不就得了,美都美死他们谁还会来闹?
  雷东宝忽然看到,宋运辉下山后却是往村子方向去。他忙跟上,却在电线厂那儿见到宋运辉。只见他跟士根打了招呼后,皱着眉头翻看原料,又看怎么生产,然后找到一块空地好像是用脚步丈量尺寸。士根见雷东宝跟来,忙问这是怎么回事,雷东宝只是说小舅子跟他闹脾气。但雷东宝心里清楚,宋运辉在干什么。心说姐弟俩一样的认真一样的精细,可都胆子太小。女人胆子小没问题,家里窝着,男人怎么可以胆子小。
  外人在场,宋运辉客客气气当着士根的面与雷东宝道别,骑车回家。路上心想,成年人的脾气怎么可能会改,姐姐的血怎么可能让雷东宝蜕变。想到姐姐的死,宋运辉就气不打一出来,心里连“狗改不了吃屎”的话也冒出来了。
  骑了好一阵子,宋运辉的气才消了一些,又不得不理解雷东宝,对刚洗净泥腿子的人不能高标准严要求,他自己也知道很多国营厂都没怎么注重废水处理排放,他是中国外资料的“毒“太深。
  但是,理解,并不意味着认同。宋运辉也知,决定权掌握在雷东宝手里,而不是他的手心,以雷东宝刚愎的性格,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可以清高地拂袖不管,以后拿这种不计后果的人当陌路,可他又做不到,姐姐的坟碑上刻着“雷”姓,他不能抛下雷东宝不管。再说,以前雷东宝对他很不错,他以前也挺佩服过雷东宝一阵子。帮他吧,能做多少做多少,采纳不采纳,随便雷东宝了。
  春节后,不,春节没过完,才初五,雷东宝在给出一份赔偿后,强行收回鱼塘承包权,开工填平养猪场用地。按照老徐给他制定的计划,他还是第一次如此有计划有步骤地开展工作。雷东宝心里想的是,老徐不会想不到污染的问题,老徐比小辉考虑问题更周全,但是老徐做领导那么多年,知道什么叫轻重缓急,所以他照着老徐给的计划去做就行。小辉毕竟是太年轻,有很多事不懂。
  承包鱼塘的雷忠富不干了,才刚养熟手挣点钱了,就让村里将承包权收回去,这么一笔赔偿费哪够找补。忠富问雷东宝要公道,雷东宝让他个人服从集体,在小雷家就得听他雷东宝,何况补偿的钱不算少。雷东宝不管忠富答不答应,一口气放光水捉光鱼,将鱼塘填了。忠富心疼,每天跟着雷东宝闹,雷东宝被闹烦了,又不能打人,现在与以前不一样,他干脆叫两个小伙子守住忠富家的门,不让忠富出门。忠富无奈之下,叫妻子拿着承包书找去乡里,向乡领导告状。
  乡里领导说占鱼塘又不是他雷东宝造自家房子,那是为村里办好事,为整个村的人谋福利,当然得个人服从集体,承包自然中止,给赔偿还是雷东宝有良心。忠富不甘心,又上告到县里,县里对雷东宝就没那么卖帐,一个电话要雷东宝去县里解释。雷东宝二话没说,去了陈平原办公室,在陈平原的办公室里,陈平原现场办公,叫经办人跟忠富妻子说,个人服从集体是天经地义,别忘了这是社会主义国家。赔偿已经够合理,不许无理取闹。
  雷东宝听到无理取闹这四个字,觉得对头,他那是为整个小雷家办大事,雷忠富却为个人小利做绊脚石,又不是没赔偿,赔偿了都还那样,忠富太无理取闹。如果不是他在宋运萍坟前发过誓,以后不再动不动就拔拳打人,他早亲手将忠富修理了,哪里还让闹到县里来。不过,雷东宝与陈平原之间的关系算是恢复了。当天他送去两条好烟。
  从县里回来当晚,雷东宝便召集全村人到晒场开会。今年起,小雷家大队改为小雷家村。换了个称呼,不得不花钱换了一批公章,大家都不明白这么改来改去有什么必要。雷东宝叫惯了大队,一时嘴里改不过来,大喇叭里通知开会时候还是一口一个大队。
  忠富不肯来,硬是被雷东宝叫两个人给架了来。忠富只觉得这好像是赶批斗会,批斗目标正是他这个循规蹈矩养鱼的人。
  雷东宝穿那套经过宋运辉设计的时髦薄呢衣服坐主席台,可台下人的看着都觉得不顺眼,好像是绫罗绸缎披在草垛上,不搭调。只有雷东宝自己对这套异常时髦的衣服非常喜爱,特意在今天开会场合穿出来。忠富则是被两个人硬拖着站台下,正好对着雷东宝。
  雷东宝见人来得差不多,就用力一拍桌子,顿时下面鸦雀无声。他什么废话都没有,直接就问下面养鱼的,“忠富,我问你,你养鱼挣钱,是不是小雷家大队给你的机会。”
  忠富不语,狠狠盯着雷东宝。旁边早有人高低不一地回答,“是,当然是。”
  雷东宝板脸道:“让忠富自己说。给你三分种,三分种不说,算是默认。”
  忠富依然不答,那么多人的会场,硬是死寂了三分种。雷东宝看着表,一到三分种,就道:“好,你默认。我再问你,现在大队有钱,可以想办法办养猪场让更多人挣钱,这样的好事你凭什么要阻拦?”
  忠富倔强地道:“现在是村,不是大队,此其一;其二,我没凭什么,我凭承包书,白纸黑字,我承包五年,现在才两年你就收回,你东宝书记说话不算话。”
  “妈个逼,村就村。你那么有文化,我要你算笔帐,你承包鱼塘,一年上交大……村里多少钱?能带动村里多少人吃工资?一样的地块,我办养猪场,能让村里多少人吃工资,交村里多少钱?你姓雷,你站小雷家大局想过问题没有?你吃香喝辣时候,看着隔壁兔子死光血本无归哭天喊地你怎么想?我作为书记,要不要为他们考虑?大家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你隔壁杨大妈以前奶过你,你有没有想帮他们?我最后一个问题,我雷东宝自己得到好处没有?”
  几乎是雷东宝说一句,下面有人叫一个好,越到后面,叫好的人越多。忠富站那儿无言以对,再要坚持什么承包书,那简直是与人民为敌,以后他还要不要在小雷家出门。他只有继续沉默。
  雷东宝听了会儿大家的反应,又看看忠富终于目光不再倔强,才道:“忠富,我跟你说道理,也可以跟你动拳头,但我还是跟你说道理,当着大家说。我看到你个人的损失,所以一定要赔偿你。你去乡里县里告,你看到了,没人支持你,因为你没道理。我雷东宝有道理,所以不动拳头,免得你这个大队、村都要搅清楚的人说我逼你。今天跟你把道理讲清楚,完了,到此结束。你还有什么话说?有话今天都说完。”
  忠富沉默了会儿,道:“我说的话有用吗?你白纸黑字都要作废,我空口白话有什么用?”
  “妈个逼,你吃饭还是吃屎?跟你讲半天道理都白讲?”雷东宝终于拍案大怒。
  下面的村民早也骚动起来,一起责问忠富讲不讲理,有没有良心,难道非要大家饿着肚子等他五年承包到期才能办养猪场。有人还说,就是现在把鱼塘还给忠富,他们也不让忠富好生养鱼,晚上投放六六六,杀得鱼一条不剩。也有人息事宁人,劝忠富把赔偿款拿了还闹什么闹,回头好好在养猪场谋个好位置,跟大家一起致富,比什么都强。
  这时,士根上台,缓和气氛,“大家听我一句,忠富你也听着。最早东宝书记开砖窑,我是第一个抵制的,后来事实证明,东宝书记是正确的。东宝书记迈的步子比我们大,我们一开始不理解也是有的。这几年东宝书记带着我们过好日子,彻底改变我们光棍大队的面貌,现在全村还有谁是光棍?只有东宝书记一个人。东宝书记的成绩摆在这里,大家都看得见。忠富啊,有些事情你一开始难接受,我能理解,我以前也是一样。对还是错我们都别提了,都是小雷家人,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说明白,非要去县乡告?你呢,回家好好为大家考虑考虑,不要光打自家的小算盘,想通了,来找我,或者找东宝书记。你自学技术养鱼养得好,东宝书记还跟我提起你是个能人,要我养猪场里好好用你做技术员。你想做,回头有个机会等着你,我们正要组织五个人去省里培训养猪技术。你不想做,我还有个建议,你不如去别处承包鱼塘,大队照旧买你的鱼发年货,都是雷家人嘛。怎么样?回去考虑考虑,别总想不开。”
  忠富本来被雷东宝一席歪理气得浑身充气,没想到士根伸来一只看似无害的手,却“嗤”一下将他全身的气放了,他不是心悦诚服了,而是明白再对抗没用了。他泄气。雷东宝唱红脸,士根唱白脸,他还哪有说话的份,他还哪能再拿白纸黑字跟全村雷家人讲理。他低下眼睛,随即也低下一直昂扬的头颅。当那么多人的面,他想死的心都有。
  雷东宝这才宣布散会,士根走下来,却硬拉着忠富去他家,坐一起好好谈了一夜,给足忠富诚意和面子,忠富这才缓过气来,眼见无计可施,只好跟着去了省里培训学养猪。
  引进的猪种在从省里培训回来的忠富等人的精心养殖下,半年多点时间便纷纷产仔。优良品种不是盖的,最好的母猪一次产仔竟然达十三头,最差的也有九头,半年多时间,猪场养猪一下达到一千头。大家说远远就能听见养猪场的猪叫得欢。小雷家村很多娘们吃上工资饭,米糠都可以卖给村里喂猪。
  按照老徐给制定的计划,雷东宝在小猪生下来时候就派出两个村里最机灵的小伙子,到处联系买猪的主儿。遇到食品公司或者肉联厂之类的,就是雷东宝自己出马,跟他们一家一家地签下合同,只等猪仔长大,卖猪拿钱。
  猪粪?供不应求。那些种粮种瓜的专业户循着臭气找来花钱买猪粪,一拖拉机一拖拉机地往家拉。不过猪场废水还是得排到河里,否则往哪儿去啊。
  只是,等着母猪怀孕产仔、猪仔长大换钱的过程实在漫长,几乎一年的时间,猪场只有烧钱,花的钱都是电线厂、砖瓦厂、工程队、和预制品场挣来的钱,钱“哗哗哗”出去得跟流水一般,叫人心疼。但是,没人提反对意见,因为都是农民,都知道一头猪值多少钱,满眼白花花的猪,拿脚趾头都能算出值多少钱,再说,眼看着种猪又怀孕,眼看着又有千把只小猪将岀生,那都是钱。大伙儿满心充满希望。
  忠富这人还真是好学能学,五个人一起去培训,他却学得最好,都说一窝猪仔生下来总得死掉一两只,忠富经手的猪仔成活率让农技站的人赞叹。不到一年,大家在技术上的事都听忠富的。雷东宝找一天全村人开会时候,封忠富做养猪技术标兵。忠富在台下听着那个“封”字,鼻子里“嗤”地一声,很是不屑。虽然心里也挺高兴,这段时间里终于将面子挣回来,可看见雷东宝依然没好脸色。但雷东宝也不管具体事,具体的都是士根在管,士根做人圆滑,忠富不是对手。
  雷东宝终究没按宋运辉给的方案做废水处理,他拿不出钱来了,猪场占的资金太多,他还得留点钱给全村老年人发劳保,报医药费。
  本来还想扩大电线厂的规模,再上一条生产线,也是没钱。
  好在,猪的品种好,个个都是洋名字,什么杜洛克,大白花;忠富配的饲料好,眼看着猪仔出生,眼看着猪仔长大,一天一个样,一月大变样,与以前辛辛苦苦养一年才见长大完全不同,平均一天竟能长一斤多,大家都说吃下去的都变肉了。紧赶慢赶地,春节之前,第一批一千来头白花花的肉猪胜利岀栏,换来同样白花花的大把银子。可以预见的是,未来形势将更好。
  至此,忠富虽然还气雷东宝,可也对他的霸道决策没话说。
  宋运辉春节休假完毕回到工厂,所在科的科长有点艳羡地告诉他,设备改造办已经将与外商谈判人员的名单列出来送审。因为这次除了任务很重之外,还涉及到与外国公司打交道,对谈判小组的人员当然高标准严要求,除了技术过硬,还得政治过硬,双过硬。所以厂部特别成立一个审核小组审核谈判小组的十个人,春节后审核结果很快会出来。
  宋运辉一听就觉得不对劲,这个名单很对劲,技术好的、能决策的、能拍板的、包括他这个能跑腿又英语好的都在了,问题出在那个政治过硬。他的家庭成分在档案里都有记录,严审之下会不会被旧事重提?就算旧事不重提,他整党过程中认寻建祥为友这事儿,至今还没完呢,这哪算政治过硬?宋运辉总觉得通过审核的可能性很小,即使审核小组的人没发现,难保有眼红嫉妒的人揭发攻击。
  想到盼望已久的与老外技术交锋,而不是过去在北京的蜻蜓点水式上门拜访,想到很可能这个希望会因为他在整党会议上的表现而成泡沫,他心中百感交集。他勇敢直视自己内心,分明看到一个淡淡的“悔”字。他清楚,这等小事,他只要找组织认个错,交个心,这种事根本就不成其为什么事。
  宋运辉内心斗争三天,却没有行动。第三天审核结果出来,十个人里面删去一个人,那个不走运的人就是他宋运辉,原因就是整党中的问题。而后,虞山卿因为技术过硬,年轻有为,和英语较好,被推荐作为第十个人送交审批。宋运辉人前装作若无其事,人后不得不苦笑,他早该想到设备改造过程中还有个与外商谈判的问题,早该想到严格的外事纪律对参与谈判者政治面貌的严格要求,恐怕年前虞山卿不怕被人侧目,迫不及待抛出话题打压他宋运辉的时候,已经考虑到这点了吧?虞山卿从刘总工那儿得到的提示?虞山卿这个人,如果预先知道将有与外国商团谈判的可能,他怎能不放手一博。宋运辉心想,全是他自己太大意,给虞山卿机会。不过,也只能这样了,求仁得仁。
  水书记一看这个结果,火了,但是也没办法,外事纪律严格,自是非比寻常,他有些时候也不能总捧住一个人,那太明显。再说这回谈判主要侧重技术,需多仰仗刘总工,虞山卿明摆着是刘总工的准女婿,他不便在此时插手把虞山卿拖下来,得罪主要人物。但他气宋运辉没出息,授人以柄,他干脆叫宋运辉过来,虎着一张脸瞪着进门的宋运辉,瞪了宋运辉好一会儿,才短促而低沉地问:“你跟那小流氓是怎么回事?”
  这回水书记不再是破口大骂,终于给宋运辉说话机会,宋运辉忙道:“他不是小流氓,水书记,不仅是我,一车间的很多人也为寻建祥惋惜,接触过他的人都知道他是条真汉子。我刚进厂时候,是他带我熟悉环境;我在一车间倒班,他一直风雨无阻拿自行车驮我上下班;即使他闯祸那天,我加班到很晚还以为得饿肚子了,回到寝室,寻建祥已经给我打了饭菜。他这次打架,是为饮食店工作的一个女孩,他们曾经有过恋爱关系。听说那晚有人在饮食店对那女孩不三不四,寻建祥当然不答应,才会闹大。但我也一直想不通他还有熊耳朵那些一起打架的人为什么总是对前途没信心,得过且过。明明都是急公好义的人,偏要穿花衬衫踢死牛皮鞋说话行事古怪招人厌才舒服,我一直怀疑他们自暴自弃,寻建祥那些朋友也常来我寝室,只要看见我在看书做事,他们就不打扰,他们很讲理。我们也常有谈话,我不成熟分析,他们行事古怪有几个原因,第一是因为每天倒班,按他们的话说,每天过日子就是围绕睡觉一个主题,没睡好的人一般脾气比较大;第二是因为总厂规定,夫妻都是本厂职工的才能分房,我们厂女孩少,大多还是厂子弟,寻建祥他们在本厂找不到对象,可我们厂又离城远,他们接触到其他女孩的可能性很少,他们都是老大不小奔三十的人了,嘴上不说,心里苦闷;第三,每天按部就班地工作,看不到其他变化,走出门,又是看来看去只有那么几万个人,对于一个好动的年轻人来说,可能很束缚,这是我想的,因为我跟他们谈起一车间设备改造时候,他们都很有兴趣,还积极建言献策。跟他们不熟悉的,可能一看见他们穿花衬衫,就觉得他们是洪水猛兽,但跟他们熟悉了,就会知道他们本质不坏。我很想帮他们摆脱迷茫困境,可我力有不逮。我最多只能在他们出门时候老太婆一样叮嘱他们不许打架,如果他们真打架回来,我帮他们处理伤口。我不敢想象他们关十年后出来会是什么模样,十年最美好的时光都没了,我怎么还能忍心指责他们以前的过错,也跟着不明真相的人称他们是小流其实虞山卿也是知道的,不过可能我一来就去车间,我跟他们能混得比较好。”
  水书记最初皱着眉头爱听不听,后来神情越来越专注,几乎是看着宋运辉眼睛一眨不眨。等宋运辉说完,水书记想了会儿,问:“你在厂里也有被束缚的感觉吗?”
  “我文化程度稍微高一点,我能丰富自己的精神生活,还嫌时间不够用。但他们不一样,他们的精神生活需要外界来提供,可晚上工人文化宫只开放阅览室,他们只有影剧院和聚餐喝酒两条路。喝酒了还能不闹事?其实集体宿舍还有许多这样的人存在,寻建祥他们不是特例。别人越不理解他们越是鄙视他们,他们越跟别人拧着干。”
  “又不是小孩子,那么大的人……。”
  “所以他们特别爱看《加里森敢死队》,那里面小偷都能被重视,他们也希望有那么个头儿用他们。”
  “有什么办法激活他们?你回去也好好想想,青年工作确实是个问题,七六年前把他们运动得太足,现在又太不关心他们,你能发现这个问题,很好。不过,这回跟外商谈判,甚至以后出国考察的机会都不会再轮到你,你自己调整好心态,不要学寻那个什么他们自暴自弃。去吧。”
  宋运辉答应出门,把事情跟水书记讲清楚了,他舒心许多,可是想到不仅参加谈判机会没有,出国机会也泡汤,他又郁闷之极。出国,他向往了多少年的事,从梁思申出国那时候想起。可惜,非常可惜。而他也只能徒呼嗬嗬。
  周末,参加生技处一个同事的婚礼。新郎新娘都是厂子弟,钱多,派头大,硬是要到城里的饭店包场子喝喜酒,大伙儿只好都骑着自行车去。喝喜酒不能穿工作服,宋运辉只能翻出自己设计妈妈制造的深蓝薄花呢夹克衫穿上,没镜子,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梳顺头发出门,半路早给风吹乱了。同事们见了都说小宋这小伙子帅,说他平日深藏不露。宋运辉嘻嘻一笑而过。
  喝完喜酒,已经是晚上八点,冬日的夜晚漆黑一团。大家纷纷向新人告辞,新郎却忽然拖住宋运辉,指指旁边一个叫程开颜的小姑娘,要宋运辉帮忙搭回去。宋运辉答应了,见那个程开颜珠圆玉润,眼睛嘴巴都是圆圆的,连手指头都是圆圆的,看上去挺滑稽。
  宋运辉跟新郎同事再次告别,却发觉大伙儿都笑得有些古怪,他忽然想到,会不会又是给他做媒的招数?怎么不来点新招,每次都是自行车带人,没一点技术含量。看向程开颜,果然见她冲新娘做得意的小鬼脸,程开颜见宋运辉看过来,忙收起笑容,尴尬地干咳一声,一脸通红。宋运辉哭笑不得,同事塞给他的是啥货色,人家小姑娘都还没长大呢。
  一会儿与大家一起上路回厂,程开颜一上车,他就闻到一股扑鼻的浓香。他忙骑车如飞,免得被熏死。
  骑岀好一段路,宋运辉不吱声,后面的程开颜也不吱声。直到大约一半路程时候,程开颜才在后面说话,“哎,小宋,都说你是神童呢,高中没读都能考上大学呀,真了不起呢。”
  程开颜的声音与她的长相一样,珠圆玉润,如果用指头戳一下,触感甜腻柔软。宋运辉听了不好意思不回答,可也懒得多说,“没啥了不起。”
  “可是你没读高中呀?”
  “自学呀。”宋运辉忽然发觉不对劲,他怎么也“呀”上了。
  “难怪呢,你进厂没人教你,技术也能学得那么好。都说现在一车间的机修工有问题还打电话问你呢,是吧?”
  “人们都还说什么?”宋运辉都有些不想回答这些白痴问题,想拿这话刹住程开颜的提问。
  没想到程开颜不领会精神,继续道:“人们还说你够朋友,讲义气,放到解放前,就是辣椒水老虎凳都拿你没办法。”
  宋运辉没想到人们对他挺寻建祥的普遍评价是这样,还以为大家都认为他与小流氓同流合污呢。他“呵呵“干笑”两声,又懒得说话。他进金州后最烦的就是全厂人如三姑六婆凑一起东家厂西家短,又怎么可能与明显无知的程开颜话说短长。
  程开颜一路没话找话,但宋运辉都当没听见,慢慢的程开颜也无话了。宋运辉好人做到底,一直送程开颜到她家楼下,好像是处长楼区域。程开颜跳下车,鼓起勇气道:“你的手帕刚才帮我擦后座脏了,我替你洗洗再还给你好不好?”
  宋运辉吓得忙说“不用不用”,跳上车溜了。洗手帕?这不跟小姐书生一样了吗?恐怖啊。回头再看程开颜,却见她还站路上,只得又转回去,对一脸欣喜的程开颜道:“你先上去,我下面看着,你进屋后跟我招个手。快上去。”
  程开颜笑眯眯地又磨蹭会儿,才上楼。一会儿就从二楼一个窗户伸出头来,在上面大声说:“谢谢你,你早点回去吧。晚安。”程开颜的话还没说完,那窗户一下伸出另外两只头,宋运辉落荒而逃。
  可宋运辉流年不利,逃得飞快,却无意追上另一个骑车的,被那人叫住,原来是虞山卿。凛冽的寒风中,虞山卿的笑容跨越季节,先一步来到春天。宋运辉只得将自行车慢下来,两人并骑。虞山卿忽然问一句:“小宋,你老家在农村?从小在农村长大?”
  宋运辉不清楚那话是什么意思,奇道:“你在学算命?全中。”
  虞山卿笑道:“不是我,是启明,启明说你肯定是农村来的,所以做什么事都异常刻苦、用力,姿势非常……非常那个,哈哈,强势。”
  宋运辉心说,能有什么好话,大学一个养尊处优的女同学就曾评论他和其他从农村来的同学,说他们这些人太求上进,姿态一点不优雅从容,不像伏击在草丛的狮子,倒像是血红着眼睛时刻准备抢食的狼。刘家虽然也曾在运动中起落,可刘启明毕竟也是养尊处优。宋运辉心中异常气愤,可佯笑着道:“你刚从刘总家出来?看样子准备结婚了?”
  “早呢,早呢,呵呵,不急。你来这儿,也是从哪家姑娘家刚出来?”
  宋运辉笑道:“只有当苦力的命,门没进茶没喝。哎,你说起农村,我倒想起去年夏天我小朋友来那次,哈哈哈。”
  想到那次刘启明被梁思申气哭的事,虞山卿有些讪讪的,再说,那次梁思申还用英语骂了他一句色狼,还是他回家拿字典一查才查出来的俚语,他一时没法再太得意,立刻转了话头,继续抢占高地,“下礼拜,我们得集体去上海量体裁衣定做西装,如果最终谈下来的设备在美国,正好我可以帮你带东西给你那个小朋友。”
  宋运辉心头刺痛,淡淡地道:“小虞,你努力终于有结果。”
  虞山卿“嗤”地一笑,笑得异常讽刺。他当然知道宋运辉话里有话,但是绵里藏针有什么用?反正,机会已经属于他了,谈判,甚至出国,多少天,他可以紧密接触最高领导,到时有什么不可手到擒来?所以,在宋运辉面前,他连含蓄都不必了。虞山卿得意地想,所有的,都是他亲手努力得到,而且姿势又是非常漂亮。
  宋运辉回到寝室,辗转不能入睡,浑身火热。即便是如此寒冷天气,他两手伸出被子抱头沉思,还一点不觉寒冷。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从小听多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老话,究竟算不算过时背晦?
  到第二天上班,大家还热议这事,也有人指出虞山卿如果不是打压下宋运辉,机会原本属于宋运辉。宋运辉听着头大,巴望着他们不说。可同事们怎么可能不说,多少年了,金州终于迎来这么一件大事情可供大嚼舌根。这一天,宋运辉度日如年,还是逃到图书馆阅览室躲清静。经过刘启明的时候,他神色如常。
  晚上,宋运辉吃完饭正半躺床上看书,程开颜上门。宋运辉好像是冥冥之中有感应,或者说是他正在等待程开颜的到来。他客气但并不是很热情地接待了程开颜,将杯子用开水烫了,才给小姑娘冲一杯开水。一会儿工夫,满室都是剧烈的香。
  所以程开颜有点坐立不安,有勇气上门了,却没勇气抬头。她拿来的一只铝饭盒放她面前。还是宋运辉问一句:“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问同学的呀。一问就知道。”今晚不用迎着寒风,程开颜就说话细声细气的。
  “哦,对了,你们同学都是厂子弟。刘启明你认识吗?刘总工的女儿。”
  “当然认识,跟我哥是同学呢。”程开颜忍不住警惕瞥宋运辉一眼,“你也认识她?”
  “当然,我常去图书馆,常遇见。很娴静美丽的一个女孩。”
  “可她现在跟生技处的虞山卿是一对儿,就是那个踩你的虞山卿。你不知道吗?她太可恶了,伙同虞山卿和她爸一起踩你,我爸说本来机会肯定属于你的。你别理她。”
  宋运辉不由笑道:“她跟虞山卿同进同岀,我们全寝室楼都知道。前一阵她爸不是失势吗?那时候刘启明上虞山卿寝室找他,虞山卿到处躲着避刘启明,一直到刘总恢复位置,两人才又好上。这些我们都看着。”
  “真的吗?”一说到这种事,程开颜不再拘束,又被宋运辉说出的话惊住,两只眼睛更是瞪得桂圆核似的圆。
  “别说出去,刘启明挺秀气一个女孩,我们旁观的都替她打抱不平,不忍心看这样一个人伤心。你今天不用上课吗?”
  程开颜不语,严肃地注视着宋运辉,心里非常排斥宋运辉对刘启明的怜香惜玉,好久,才勉强打起笑容道:“今天不用上课,明天呢。谢谢你昨晚送我,我妈妈说你真是个有口皆碑有责任心的人,送我到家还看着我上楼才走。她本来还想自己过来道谢的呢,我不让她来,可别吓着你。我……”程开颜将铝盒推给宋运辉,“我做的肉饼蒸蛋,妈妈说食堂吃得不好……嗯,你一定得收下,这是我谢谢你的。”
  宋运辉没推辞,打开饭盒一看,就是在饭盒里蒸的,上面还黄黄地卧了两只鸡蛋,很香。他笑道:“谢谢你妈,不好意思,顺路人情,还要你为我做个菜送我。很好吃的样子,你会做菜?”
  程开颜老实地伸出一根指头:“我只会做一个菜,而且肉沫还是哥哥帮我剁的呢。”
  宋运辉看着程开颜嫩生生的窘态,今天第一次真正地笑出来,“我很会做菜,可在这儿没用武之地。”他心情大好,起身去拿架子上放的筷子,回来尝一口肉饼蒸蛋,味道还行,“一条枝上如果只开一朵花,那朵花肯定开得非常好。你的肉饼蒸蛋也做得好,术业有专攻啊。”
  “可是我怎么感觉你是在讽刺我呢?”程开颜一脸的不信。
  宋运辉忍不住又笑,程开颜怀疑得很有理,可见很有自知之明,这人好玩。“你虽然只会做一只菜,可做得很好。就像我技术做得好,做人很失败一样。这盒子我不倒出来了,破坏两只完整的蛋很可惜,等我吃完再还给你。你在哪里上班?我到时送到你班上去。”
  程开颜惊讶地反问:“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虞山卿可是一开始就把我调查得清清楚楚,我烦着他呢。你不知道我是谁,昨晚还送我回家?”
  宋运辉立刻想到虞山卿一上来就追求机修分厂程厂长的女儿不果,又想到处长楼,不由脱口而出:“是你?”
  “还以为你早知道呢,你真是特殊生物,大家都还以为你眼高手低看不起全厂女职工呢,原来你是压根儿没看上一眼呀。你每天是不是净盯着书本了?”
  “是,所以比谁都熟悉刘启明。”
  程开颜脸上一黑,女孩的直觉告诉她,有问题,“你是不是很喜欢刘启明?怎么总提她呢?”
  “我们这帮光棍都在提,怎么了?”
  程开颜有些黯然地道:“没什么,问问呢。我走了,八点前得回家。”
  宋运辉看看手表,八点差一刻。他起身道:“我送你,今天骑车来了吗?”
  程开颜立刻满脸高兴,脸色变得飞快,“真的?你送我?我骑车来了,可我一到晚上就骑不好……”
  “慢慢走回去。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在哪儿上班,我没好意思到处去打听程厂长女儿哪儿上班。”
  “我在运销处做统计,我在电大念会计。宋……你真会找我去吗?”程开颜站起来,满脸绯红。她来时就念着阿弥陀佛,最盼望宋运辉别立刻把饭盒还给她,而是另外找时间还她饭盒,这样就又有见面机会,她真巴不得宋运辉能将饭盒送去她家,不过送去她工作的地方也好,一样,一样。
  宋运辉没回答,但以笑肯定。送程开颜下楼时,遇见几个人,都看看两人,然后眼神了然。宋运辉不用推测,简直已经可以下肯定,等他一路走着送程开颜回家,明天大家都得传说两人好上了,他一路看看程开颜,看看天,心里只觉得好笑。金州人不是爱家长里短吗,好,他设计激发程开颜的嫉妒,让她散布对虞山卿不利的话语。他们这种厂子弟,有个固定而活跃的小道消息交流圈,被激怒的程开颜很容易对着小姐妹们诋毁刘启明与虞山卿的关系,而刘启明与虞山卿的这种关系又很能满足别人幸灾乐祸的欲望,这种小道消息,流传得最快。何愁刘总工听不到。
  唯有程开颜高兴得轻飘飘的,恨不得回家的路没有尽头。只有在想到刘启明的时候,才心里针刺一样。因此她必须力促刘启明赶紧结婚,免得宋运辉惦记。她想到的办法是到处传播消息,要刘启明早日结婚,趁刘总工还在位两年,赶紧生下孩子栓住虞山卿,否则两年后虞山卿此人又会反复。很快,这消息在金州星火燎原。
  对于在过去运动中尝够人性反复的家长而言,虞山卿那样的人意味着什么,他们都心里清楚,只是女儿坚持,他们只好掩耳盗铃。可面对大伙儿几乎异口同声的忠告,他们不得不叹一声气面对。女儿的幸福太要紧,找对人比什么都重要。
  去上海量身定做西服的前一天,刘总工招来厂办审核组成员,以及生技处总工办的相关人员,坐会议室一起考核宋、虞,以及全厂所有有一定英语底子的技术人员。很简单,就是拿出一份英文资料,让大家现场口译。刘总工解释说,虽然总厂有专职翻译,中技公司也有翻译,可谈判团更需要的是专业类翻译。
  只有宋运辉成竹在胸,他几乎可以如读中文似地口译,虞山卿手头没有字典,急岀一头大汗,其他人也差不多。所以,刘总工大义凛然地总结,论技术,虞山卿不如宋运辉扎实得多,论翻译,大家已经看到,这样的翻译水平能上场吗?怎能在外商面前丢中国人的脸面。刘总工甚至非常严厉地说,虞山卿不配去,他的英语既然派不上用场,总厂随便找个资深工程师就比虞山卿有用,虞山卿凭什么资格去。刘总工还警告众人,不能因为他而重用虞山卿,他不能因私废公。刘总工最后还发誓,他要带这个好头,只要他在位一天,他对周围亲友就严格到底。一席话,说得虞山卿灰头土脸。
  宋运辉一脸激动地听着,心底却是冷笑。演戏,刘总工无非是被他逼上梁山,才演出这么一出大义灭亲的好戏给自己长脸,同时彻底断绝虞山卿的出路,令虞山卿知难而退。这个当父亲的当然看得出,要女儿主动脱离虞山卿是不可能的,只有从虞山卿一方痛下毒手。
  宋运辉知道他这么做是阴谋,是拿不上台面的阴谋。阴谋就阴谋吧。除了背叛。背叛就是背叛,到哪儿都是背叛,背叛朋友的事儿他依然不干。
  事后,宋运辉拿梁思申的照片打发了程开颜,让程开颜怀疑他已有女友,知难而退。他一向不喜欢跟资质差的人浪费时间,认为那种人没救。而程开颜正好是他一眼就看穿资质的人。
  一切都不露痕迹地过去,有人欢喜有人愁,可人人都认为欢喜的人欢喜得有理,愁的人是活该。宋运辉很想单独跟虞山卿做一下沟通,再问虞山卿,究竟大众眼里,谁的奋斗姿势更好看一点?为什么大家都否认虞山卿的姿势?可宋运辉当然不会这么去问,讨得一些口舌上的便宜,又有什么意思。
  时间安排得很紧凑,很快西服就做出来,可以试穿,因为是量身定做,几乎没有什么需要修改。只是大家穿上后都觉得浑身别扭,不明白外国人怎么喜欢穿这种肩头胸口垫得厚厚实实硬邦邦的衣服,这种衣服,天气稍微暖一些就跟套一件铠甲,岂不闷死。做衣服的老师傅据说还是当年上海滩的红帮裁缝,有名气得很,老师傅教育大家,这西装不能叠,到哪儿都得拿衣架挂着。当然不能让领导上车下车手里挂一套西装,当然宋运辉一人得包下一半领导的西装,西装死沉,压得垮一个壮汉,压得宋运辉恨不得拔根毫毛变岀一条扁担。
  北京三月,依然春寒料峭,金州总厂一行十个人,一色的藏青西装,一色的枣红领带,经过严格的外事纪律培训之后,出现在与外商的谈判桌上。议程,会场,都是中技进出口公司安排,连水书记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派头的场面。宋运辉走进谈判的高级会场,对着头顶华美璀璨的枝形吊灯和脚底比他的床垫还厚实柔软的羊毛地毯目瞪口呆。一直到外商进场才收回驰骋于屋子角角落落的好奇心,转为对金发碧眼的德国人偷偷好奇。
  中技公司请来两家公司,分别来自德国与美国,都是用英语会话。宋运辉和刘总工等技术人员都是考虑参数的吻合度,考虑技术的先进性,和价格的高低比较,而水书记与中技公司人员还得考虑到国际影响,考虑到友谊第一。宋运辉与刘总工配合得很好,在技术方面,年老的有深度,年轻的有灵活,一老一少的搭档,赢得对方工程师的尊重。技术问题的谈判上,中方几乎就只有这两个人发言。宋运辉会话虽然不好,不过有时只要对着图纸将两个设备名称说出来,然后两手一比划,对方便能清楚。技术方面的谈判很顺利愉快,都是行家,一说就通,说通了大家就记录签字确认。但是价格与附加设施的谈判,宋运辉只能旁听,他一直在想,友谊第一那么重要吗?为什么老外不对我们友谊第一?但他人微言轻没有发言权,在他看来,设备起码多花了两百多万美元。
  最后确定的是德国的设备,宋运辉稍稍有些失望,仿佛如果是美国的设备,他就可以去美国看看梁思申似的。
  水书记表扬刘总工选人选得好,若不是刘总工力挽狂澜留下小宋,哪来今天谈判桌上两人合挑大梁的局面出现。宋运辉不知道刘总工真实想法是什么,虽然在北京这一段时间里,他与刘总工配合默契,刘总工依然不吝教诲,他依然尊敬长辈,可他现在已经知道,他对刘总工已不复过去的崇敬。
  回到金州,宋运辉便跟着刘总工他们就德方提供数据开始新设备选址勘测等工作,他这才又将眼光扩大一个层面,原来化工机械还涉及到土木建筑。宋运辉很快被破格提升为工程师、副科级别,此时,他的跑道线上,已看不见虞山卿。说来也怪,进出寝室楼,甚至也看不见虞山卿。不知是他工作忙碌,作息颠倒,还是因为虞山卿避开了他。是,一个年轻有为的男人,被准丈人指着鼻子鄙视,还如何见人。
  没多久,宋运辉便顶着年轻工程师的职称,与另两个分管设备也参加过谈判的中年资深工程师一起,被派往德国设备制造工厂验收设备。水书记希望有人在设备封装前便实地验收设备,保证设备完好无质量问题,以免新设备运抵中国后才发现问题,退回重来,既影响工程进度,又影响双方友谊。临行前,水书记切切叮嘱,三个人在德国展示的是全中国人民的形象,千万小心谨慎,不要把脸丢到国门外。
  三个人穿着藏青西装系着枣红领带带着统一的黑色大皮箱又出发了。每个人的皮箱里都有几十包榨菜,那是新岀的带亮晃晃包装的斜桥榨菜,味道极其鲜美,开袋即食,异常方便,但价格也贵,市面上还不容易买到,是总务处的同志帮忙从市食品公司找人情挖来。其他都没什么私人衣服,统一的还有三个人新领的两套土灰色工作服,一套深蓝色连身工作服,一双绝缘皮鞋。三人跟着中技公司的同志走,但中技公司的同志到法国后,送他们上飞机,让他们自己去德国。宋运辉等三个穿着硬邦邦的西装,被撑得像木乃伊似的辗转来到德国,到了工厂,换上工作服的三个人恍若挣脱枷锁。
  德国人的工作态度异常严谨,有时刻板得像机械人,头脑中似乎没“灵活”两个字,所有的操作都依足规程。宋运辉的语言过关,工作间隙,与德国人可以聊得愉快,德国人也尊重这个年轻好学又有技术的年轻人,愿意费劲讲英语与这个中国小伙子交流。从聊天中,宋运辉学得很多管理方面的知识。他这才知道,管理细则可以细到这种程度,比起他在金州一分厂一车间所做的岗位责任制,犹如土八路遇见正规军。德国一行,除了让宋运辉英语水平提高,技术更臻成熟之外,对国外工厂的认识是他此行最大收获,真是天外有天。
  在德国的验货工作完毕,看着设备在货运代理商的指挥下装上货船,宋运辉等一行三个才回家。三个人在德国省吃俭用,将一箱榨菜全吃完,省下一笔外汇,其他两个工程师凭外汇换的兑换券从友谊商店扛回家用电器,宋运辉直接在德国给自己买了一只函数计算器,又给父母买了一堆新奇好吃的东西,其他的钱,都买了新奇实用皮实的文具,回到金州一一分发。
  没多久,设备安装便在德国工程师的指导下,轰轰烈烈地展开。宋运辉作为与德国工程师的总联络人,协助程开颜的父亲,如今已经升为总厂副厂长的程副厂长,开始具体安装工程。他虽然依然挂职副科级别,可作用直逼处级。在他负责的范围内,他要求所有的工作学习德国管理经验,完成一批,验收一批,合格一批,所有工序都有记录,有责任人。他把他刚学来的管理知识加入自己的理解,充分运用到管理中去。他边学边做,边做边学。
  程副厂长不知怎的,很支持宋运辉,当然不是言听计从,但总是能有选择有指导地吸收宋运辉的意见建议,当宋运辉是自己人一般。宋运辉一直怀疑,程副厂长是不是看在女儿程开颜面上如此关心他,可又不像,他不是让程开颜死心了吗?宋运辉想不出合适的理由,但因此对程家颇为内疚。
  由于程副厂长的支持,宋运辉工作非常投入。每天早上,他与德国工程师商议工程安排,每天晚上他亲自检查一天工程进度,他记忆极好,最小的工作安排也不会放过,检查进度,检查质量,督促整改,登记在案。第二天早上根据进度继续与德国工程师商议工程安排。他不得不这么认真,他不愿金州的工人在严谨的德国人面前丢脸,他得把检查做在前面,有问题赶在第二天德国工程师检查前连夜改进,过程之中,宋运辉受益匪浅,他不仅学会的是技术,还学会管理,摸索出调动工人积极性的方式方法。
  工地气象日新月异,设备安装进度超于预期。所谓的预期,是根据国内其他厂家安装类似设备所需工期制定的计划工期。上上下下,加班都是家常便饭,管理人员更是没有不加班的日子。对于宋运辉这等光棍而言,加班不是什么问题,可是对于程副厂长等有家有口的人而言,经常加班是大问题,可程副厂长带头,别人不敢有怨言。
  程厂长有胃病,加班时候就需要家里送菜送饭,往往也给宋运辉带一份。宋运辉想推推不掉,想给程厂长钱,人家不要,令他万分苦恼,因他知道程家要的是他对程开颜的表示。
  这天,他一身深蓝连身衣裤从主体设备中检查后爬出来,满脸满身都是灰是汗是油,两手脏得像熊掌,工地上的人看了都是善意地取笑,宋运辉也是露出对比极其强烈的白牙一起自嘲,一边叮嘱。经过木工场所,他抓一把木屑搓洗手上的油污,一路脏屑飞扬。这一双手,如今前所未有的粗糙。快到指挥部的时候,看到一个有点纤细的女子拎一只天蓝色布袋走进他的办公室,也是穿着工作服,戴着安全帽,与其他金州女子一般无疑。里面灯一点亮,宋运辉看清那竟然是程开颜。宋运辉怎么也没想到,以前珠润玉圆看着好玩的程开颜竟然变得苗条纤细。他一愣,赶紧躲了,眼看着旁边程厂长办公室的电灯亮起,他估计程开颜从两个办公室相通的小门走了过去。他惹不起那女孩子。因此办公室也不敢进,又折身溜回工地。等时间过去半小时,天色已暗,才悄悄地溜回。不料,正撞上程厂长送女儿出来,他躲都来不及。
  程厂长却是神色自若地对宋运辉道:“小宋,又是才下工地?赶紧吃饭。我骑车送开颜回家,开颜一到晚上就不敢骑车。”
  宋运辉当然知道,这种情况他已经领教过两次。但而今他吃人家的嘴软,总不便无视半百多的程厂长的辛苦,只好硬着头皮道:“程厂长等等,我洗下手,我送。出去那一程路不好走。”
  程开颜立即笑逐颜开,急着道:“可你还没吃饭呢,你吃完再送我吧,我不急呢,晚上又没事儿。”
  宋运辉巴不得早早送走程开颜,但程厂长却道:“小宋忙一天了,先吃饭,吃完也来得及。我正好也要跟你谈些事。”一边说着就走进宋运辉的办公室。
  程开颜紧紧跟上,“爸爸,吃饭时间不好谈事儿。”
  程厂长心说,没见胳膊肘这么往外拐的。宋运辉则是有引狼入室的感觉。这顿饭,他吃得如嚼沙砾,头一直埋在饭盒里,状似恶鬼出世。程厂长笑道:“我以前跟我儿子说,小子,你每天放开了吃,把胃撑大了,以后去丈母娘家上门使劲吃,给你爹长脸,会吃的男人才像男人。小宋,看你吃饭,我都能多吃一碗。”
  宋运辉都不敢搭话,三口两口将饭吃完才笑道:“那时在德国,每天做梦都想白米饭红烧肉。回来在食堂里整买了三碗红烧肉才算吃了个饱。”
  程开颜听了一直笑,“我明天做红烧肉。”
  程厂长哭笑不得,开始后悔把女儿保护得太好,怎么一点不懂含蓄,不懂她面对的是个少年老成的宋运辉,不懂掩饰自己,这下得让人笑话了。宋运辉看了程开颜一眼,没敢应声,说着“很快,很快洗完”,起身出去洗碗。程厂长当然知道那意味着拒绝,看女儿脸上却还是颇为期待,他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帮女儿另辟蹊径。
  宋运辉载程开颜上路。程厂长不在身边,他得趁机设法从程家最软的环节入手,将每天被迫蹭程家便宜问题解决了。他小心绕行于最颠簸的临时路,直到骑上开阔大道,才对程开颜道:“小程,谢谢你和你们一家。”
  “谢什么呢,反正要给爸爸送饭,妈妈说一定要捎带上你呢。你每天那么辛苦,不吃好点影响身体。”
  宋运辉耐心等程开颜说完,才不紧不慢地道:“所以才要好好谢你们。不过我现在挺为难的。你知道什么叫吃软饭?”
  “嗳,这不是个好词……呀,是不是有人说你吃……吃……”
  “是的。所以……请你帮我一下?我知道这么说很辜负你们一家对我的关怀,所以一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但觉得你一定能理解我的苦恼,嘿嘿,理解万岁,是不是?我现在很苦恼。”
  程开颜虽然心里很不情愿,可是看到宋运辉因被人说吃软饭而苦恼,她就毫不犹豫地道:“我明天开始不来了,让哥哥来。”
  宋运辉差点无语,可为了不再勉强吃程家饭菜,只得继续循循善诱,“那还是一样的,前阵子不是不来,人们照样说,我很为难啊。除了你没人可以帮我,你跟你妈说停止,你妈才会听你。你千万帮我,拜托,拜托。”但宋运辉很怀疑这话的效果,他没好意思深入分析原因,想程开颜未必能理解。
  程开颜非常不愿意停止,但是见宋运辉这么说,她没法拒绝,只好答应了,而且割地赔款一起来,还答应宋运辉,她回家只说她不想送了,是她的意思。
  此后,果然程家不再另送一份饭菜,但是程厂长对宋运辉一如既往,不计回报地扶持,而且那些扶持与工作相结合,令宋运辉无法拒绝。宋运辉心头的压力越来越大。
  不久,在程厂长授意下,宋运辉向工地所有青年提出“我把青春献给党”的号召,设立一个专门笔杆子,天天发掘工地青年的先进个人事迹,公布在现场指挥办公室门口黑板报上。事迹发掘的着眼点很别致,青年们每月平均加班时间都可以成为亮点,显示新时代青年人忘我工作的精神。程厂长说,先进个人,需要先进事迹来说明问题,而先进事迹中的某些亮点是需要制造的,为宣传所必须。人人都知道这是表面文章,可人人都得煞有介事地将表面文章做好。他要宋运辉写的时候切不可大意,既不能太自我,又不能太浮夸,必须围绕“青年”这两个字大做文章,突出处在当今这个特殊年代的“青年”,这个八十年代新一辈的特殊性。
  程厂长经历风雨,官场打混多年,如今拼得这金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自有许多独到见解。这等见解,令宋运辉受用不尽。宋运辉一辈子接触的最亲近的人比如父母比如陆教授等都是文人气质,满头满脑都是忠孝节义的传统思想,想走出另一条路的宋运辉不得不自学成才,在黑暗中摸索。程厂长的倾心传授,才让宋运辉真正接触官僚,才令他耳目焕然一新。可是如此的程厂长,却是程开颜的父亲。
  宋运辉举一反三,提出学习女排精神,“拼搏最后一百天”的口号,更加激励工地所有同志的积极性,也向外人展示工地的热火朝天。程厂长采纳这个建议,与众指挥商议后,确定倒数一百天的起点日期。在那一天,彩旗插遍工地,淡灰色、昂扬的高音大喇叭翻来覆去地宣传“拼搏最后一百天”,无形中,仿佛工地建设进入冲刺阶段,众人情绪进入白热化,别说外人进来看到热闹,连在工地上工作的人们也受感染,加倍努力。
  因为是旧厂新建,许多水电动力等附属基础设施都不需新添,只造一个主体设施,不需与地方交涉水路电路铺设,工程相对比较简单,工期也比较容易控制,快到年底,几乎可以预计必定实现“拼搏最后一百天”的口号。走进工地,除了机器还没开始全面运转,其他与所有已完成工厂没差多少。设备油漆一新,挂牌清晰可辨,建筑整洁干净,控制室窗明几净,仿佛只等着有人宣布一声“开动”,所有机器都可轰然运行一般。
  越是收尾阶段,尤其是模拟运行环境的打压试验阶段,所有指挥办的人员越不敢掉以轻心,怕临门一脚出现纰漏,前功尽弃。尤其,手中运作的是花大笔外汇买来的德国设备,万一有所损伤,浪费的是国家宝贵的外汇,而更大损失是浪费不起的时间,设备如有损坏,得从德国再运设备,这一路的定做运输报关时间,那得将大笔外汇买来的设备闲置多少时间。所有的人,都是捏着一手心的汗,包括德国工程师。中老年人体力受制,顶在一线的果然大多是宋运辉等年轻人。
  水书记是个会来事的,他本人也想趁新设备上马的机会在部里露脸,捞取政治资本,这就需要找各种题材在部里的报纸露脸,在部里的会议上成为议程。他先将宋运辉写给他的报告作为金州党委积极探索新时代青年教育工作的典型推荐到部里。然后见到设备安装现场几乎成为年轻人驰骋的战场,新一代技术工人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他抓紧机会,请来市、省、部各大报刊记者,热烈操纵了一场青年突击队员火线入党仪式。这场仪式,有背景,有寓意,更有深刻的教育意义,尤其是照片上有些青年突击队员有些激动流出的眼泪,和记者忠实记录的青年人累哑的嗓门,都让坐在高位的领导看到金州人的风采,更看到金州党委的号召力、行动力、凝聚力。水书记一波一波地宣传着金州,当然他不能全部宣传自己,他还得以伯乐姿态,将他破格发掘的宋运辉等人推荐出去,以他带动宋运辉等人,再以宋运辉等人辉映他,这样宣传的效果更自然更可信。
  但是,令宋运辉感到奇怪的是,虞山卿又出现在他面前,火线入党仪式中,跟着水书记跑前跑后,好像干得挺欢,挺受重用。打听下来才知虞山卿已经与刘启明拗断,不再来往,索性也找关系调出刘总工控制的技术部门,转到厂办受水书记直接领导。程母还说,虞山卿这一举动,倒是赢得大家一致喝彩,都说做男人总得有点志气才行。而且水书记与刘总工本不是一路,如今设备引进工作完成,安装工作已经不需要刘总工的技术,往后的引进设备运行工作更不需要刘总工,虞山卿有什么必要抱着刘总工的大腿受腌臜气。
  宋运辉有些想不明白,虞山卿这么明显的墙头草,水书记这么个明眼人为什么会用。可时间紧迫,不允许周密分析,他现在几乎是日日夜夜连轴转。新设备的应知应会已经全部教给从各个车间抽调来的年轻干将,那些年轻人也都已经考试通过。晚上是模拟实战演习,课堂从指挥部会议室搬到现场,所有的操作都是落到仪表上,与真正上马不同的只是仪表没有通电而已。本来这些演习应该放在白天,但白天宋运辉没有时间,正是设备打压试验最关键时期,他必须在场随时快速解决问题,而且他私心也想亲自参与设备方面的所有问题,他想做新设备真正唯一的权威。好在程厂长支持着他的小私心。
  因为水书记早就策划了盛大的开工典礼,相关领导得莅临总控室按下最关键的一只按钮,总厂特别购买了摄像设备准备记录这金州历史性的一刻。所以,尤其是开机演练,必须一试再试。程厂长也是非常挂心这事,你可以在安装过程中小错不断,可在部委领导在场情况下,却是丝毫差错都不能有,为此他也经常出现在演练现场。
  可是,为了真正开机时候不出丝毫差错,甚至保证操作流畅美观,必须将操作工们操练得熟能生巧才能作罢。唯有夜夜练习,无一日放松。宋运辉让在总控室挂出一行标语,“以半军事化的管理,运作最先进的设备。”大家自己开玩笑的话是,“操,不信拿不下洋鬼子的玩意儿。”可几乎没多少时间开玩笑,说是半军事化管理,其实比全军事化还狠。
  宋运辉这个累不死的天天睡眠不足,一天只能睡不足六个小时,人又黑又瘦,嘴唇烧起两只燎泡,左右一边一只,此起彼伏。要好的人都打趣他,说他这是找女朋友亲嘴的下场。宋运辉觉得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累。旁人也看不出他累,都只看到宋运辉眼睛贼亮,到处出现。
  开工典礼定在十二月二十六日,请来好多领导同志。整个总厂办公楼前锣鼓喧天,彩旗飘扬。仪式过后,领导们戴着红色安全帽缓缓步入新设备的塔罐丛林,由同样戴红色安全帽的程副厂长现场说明设备的先进性。然后,领导们来到总控室,受到头戴白色安全帽的操作工们的鼓掌欢迎。几位领导一番讲话之后,最大领导站到总控台前,按下披红挂彩的总控台上最大的按钮。
  与平常演练一样,操作工们每操作一个步骤,高声汇报一声,宋运辉翻译给德国工程师,他们几个逡巡于各类仪表前,时刻关注打印纸上表现出来的各种数值,随时反馈岀操作指令。实战毕竟与演习大不相同,什么情况都会出其不意地发生,现场真跟战场一搬绷紧。好在,机组顺利开启,有惊无险。而那惊,也只是宋运辉等熟悉机组人员自己才知,总算没有任何警报装置启动。
  当所有仪表画出来的曲线都停留在一个位置相对不动时,宋运辉转身向领导们汇报,开机顺利成功。总控室又是掌声一片。有人,去现场取来新岀产品的样本,有人,在快速化验之后向领导们汇报先进的数据,而领导们已经与水书记等握手,鼓励祝贺都有。部里来的领导竟然知道宋运辉,拍着宋运辉的肩膀直赞他年轻,年轻有为。宋运辉没敢多在总控室逗留,他跟领导们汇报一下去向,便到设备现场查看设备真实运行情况,爬上塔罐查看现场的压力表温度表等仪器的现场数值是不是与总控显示的数值相同,看气液输送设备有无跑冒滴漏,看高速运转设备有无运转不良,不只他到处看,德国工程师也是严守现场,中国工程师们也没一个离岗,都是如临大敌。谁都输不起。
  多年后,大家看到档案馆里的影像资料,还是能看到宋运辉的特写,红色安全帽下,一张相对周围领导显得异常年轻的脸,以及嘴唇上触目惊心的两只大燎泡。这是宋运辉自认为最值得骄傲的时刻,他的青春,他的理想,他的智慧,在这一时刻,得到最完美的结合,散放岀最美丽的光彩。多年后,他更上层楼,指挥更大工程,可,青春不再,激情不再。
  顺利开机,做完一个白班,中班交接正常后,大家才陆续回到指挥部,都知道设备只要正常运行起来一个班后,一般不会岀太大问题。宋运辉这才感到全身骨架塌下来似的疲惫,他跟同事说声“我躺一下”,裹上一件军大衣,就倒在长木椅上,呼呼入睡。办公室里余热利用烧出来的暖气热烘烘的,宋运辉睡得异常满足,雷打不醒。
  程开颜下班后骑车来看热闹,见爸爸不在,忍不住偷偷摸过小门,想看看宋运辉的办公室也好,没想到宋运辉却反而在。她看到宋运辉都不用枕头依然睡得甜美无比,而头发又脏又乱,原本闪闪发亮的眼睛藏在瘦得下陷的眼窝里,两只燎泡倒是又肿又亮。程开颜看得哭了,跟家里打个电话,默默坐在一边陪着宋运辉。
  程开颜的哥哥被接到电话的妈妈指使,担心地找上门来,却看到妹妹坐一把小凳子上,握着宋运辉的手,趴宋运辉身边打盹,满脸都是笑意,脸颊却有泪痕,他索性关灯锁门离开。
  宋运辉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酣畅,没有梦,甚至没有翻身,一觉睡到自然醒。醒来四肢百骸提不起劲,眼皮肿得睁不开,又是呆呆坐了好一会儿才能缓过劲来,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他拉下毛巾出去洗脸,水槽边遇到同样也是眼皮肿胀但脸上欢喜的一个同事,但他感觉同事的笑容有些诡异有些探寻。他揣着狐疑探到水龙头下洗脸,鼻端却闻到一股隐约的香气,他更添狐疑,立刻停止水流,寻找香气的源头,很容易就嗅到两只手上。宋运辉愣愣地看着两只手,疲累的脑袋有些应付不过来,他都好几天没回寝室,哪儿沾染的香气。
  但他很快就在晚上知道答案,是接替寻建祥入住的方平传达给他目前继新车间开工后最火爆的热点:程副厂长女儿清早披头散发走出宋运辉办公室。宋运辉立即反唇相讥,可忽然想到两只手上可疑的香气,他目瞪口呆。他想到程厂长昨日典礼后去了庆功宴,想到程开颜每天例行送饭到程厂长办公室,即使不送饭也要过来拐一趟估计是看他两眼,想到程开颜一到天黑就不敢骑车,想到程开颜爱用浓香的东西,想到清晨……披头散发……他的办公室……他都不需要有福尔摩斯的脑袋,就能推断传言会说些什么。
  但他没有想到,传言比他的推断走得更远。有那么多人喜看程大厂长出家丑,传言最多是说一句宋运辉攀龙附凤,对程开颜的贬抑却是字字句句直指两个字,“破鞋”。宋运辉心惊肉跳地看着传言的发展,他尝试解释,可是连方平都小心指出他一睡二十小时中间并无停顿的说法缺乏旁证。宋运辉终于明白,这是一笔糊涂账,因此他除方平之外,不再向任何人解释。他更猜想到程厂长一家的窘况,那种越描越黑的窘况。
  周一上班,他走进办公室,一眼就看到憔悴的程厂长。他还想上去跟程厂长有所表示,程厂长却已勉强笑着抢先说传言不足为虑,还让宋运辉安心工作,不要为此分心。可是宋运辉怎能无动于衷。看着无私教诲他的程厂长困境之下依然如此宽容,想象着程厂长这样的一个长辈为儿辈的事没法抬头见人,他心中的内疚越来越强烈,整一天上班都坐立不安。
  下班前半个小时,宋运辉请假早退,出现在运销处统计办公室门口。这天开始,宋运辉恋爱了。
  恋爱其实很简单,程家一家四口都对宋运辉很好,尤其是程开颜对宋运辉是千依百顺。宋运辉也是知恩图报,对程开颜真诚相待。当东风和煦了,春江水暖了,杨柳丝儿泛绿了,春天顺理成章地来了。
  1985年
  梁思申的圣诞礼物被收发室照着地址又送到总厂生技处,于是落到也在总厂的程开颜手里。拿着沉甸甸的一包礼物,想到宋运辉曾经给她看过的照片,那照片里不可企及、高雅得令人绝望的美少女,程开颜满心不是滋味。中午,两人相约一起在食堂吃饭,程开颜将包裹交给宋运辉时,又看到他脸上绽放的欢愉。
  程开颜忍不住嘀咕一句:“那么高兴干什么呀,你又不能飞过去。”
  宋运辉这才想起这件事还没跟程开颜解释,忙把与梁思申的关系与程开颜简单说一下,没想到程开颜听了患得患失,既高兴没那么个假想敌,又烦恼宋运辉没有一开始就爱上她,一脸花花绿绿的表情。宋运辉没去搭理程开颜的小心思,也顾不上吃饭,掏出钥匙拿出钥匙串上面的小刀打开严严实实的包裹,一看,又是一堆书,忍不住失笑。再看书的标题,却是管理方面的书籍。他从德国回来,曾写信告诉梁思申很多他在德国的见识和对德国工厂管理的赞叹,没想到梁思申这个有心人就寄来这么一堆书。
  程开颜虽然知道了宋运辉与梁思申的关系,可心里没法放得下,看着宋运辉拿信下饭,她无心咽食。再说,信上所写都是英语,她想看也看不了,可越看不了越想看。她耐心等着宋运辉看完,仔细折叠好信压进书里,才问:“都说些什么呀,这么高兴。”
  “他们美国的教育方式与我们非常不同,有意思。”宋运辉没多说,就换了话题,“开颜,我打算春节前几天回家,你准备请假三天,跟我回家见一下我父母。第三天我送你上火车回金州,你得跟你爸妈过年。我初三回金州上班,不能总让别人替我春节值班。你看行的话,我晚上跟你爸说一下。”
  程开颜的关注点立刻跟着转移,再无心思关心梁思申,“我……你太突然了,可是你爸妈会喜欢我吗?我得拿什么礼物去?穿什么衣服最好?要不要俭朴一点的样子呢?”
  宋运辉不以为然地道:“瞎操心。”
  程开颜听了又羞又开心,即使她才正式与宋运辉交往没多少日子,似乎这么早跟他回家有些不合程序,可看着宋运辉的权威,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宋运辉根本就没担心程开颜会不会否决他的提议,他在程开颜郑重答应时候已经看向身边出现的虞山卿。他伸手与虞山卿打个招呼,虞山卿过来看一眼程开颜,才问宋运辉:“你们年度总结什么时候给我?你不能跟我再拖下去啦。”
  程开颜瞥虞山卿一眼就低头吃饭,不理。宋运辉微笑道:“我下午赶出来就给你。那么要紧?”
  “当然,都等着你们这些总结写总厂总结呢,你晚了我们巧妇难为。千万帮忙,下午我再晚都等着你。”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耽误你们,下午一定送到。”宋运辉伸手,与虞山卿拍了一下。
  虞山卿握着宋运辉的手,俯身用程开颜也听得见的声音轻声问一句:“什么时候吃喜糖?”
  “年后。”宋运辉回答得很肯定。
  “恭喜你,小子。”虞山卿松开宋运辉的手,走了。
  程开颜这才抬起头,好奇地问:“他那么踩你,你还对他客气?”
  “该不客气时候不客气,该客气时候客气,又不矛盾。以后工作方面还得经常合作,见面总得留三分情面。你饭都凉了吧?叫你去我寝室吃你不去。”
  “让人看着多不好啊。”
  “我不是常上你家吃饭?有什么不好?”
  “我家有我爸妈哥哥在,不一样呢。”
  宋运辉哭笑不得,他都不敢提起如果跟他去老家住一天那意味着什么,怕程开颜认真上了。
  反而程家二老都相信宋运辉的操守,一口答应女儿春节前请假跟去见一下宋家二老,程母更是将结婚日期提上饭桌,程厂长毫不犹豫说,早办早好,早办好宋运辉就搬来程家住,等分了房再搬出去。宋运辉很感激程家自始至终对他的好。
  宋家二老看见那么个水灵灵的准儿媳也喜欢不过来。程开颜还想表现表现,显示自己很贤惠,很能干家务,但二老不让。两个小的都没事做,宋运辉就带程开颜去了一下小雷家的后山,到姐姐坟前,跟姐姐说一声。程开颜心软,哭得淅沥哗啦。宋运辉握着程开颜的手,等着她哭完,两人一起下山。到下面,才问:“闻到臭气没有?我们去看看,他那养猪场办怎么样了。”
  “早闻到了,比我们总厂还臭。去看你姐夫吗?”
  宋运辉点点头,带程开颜推着车走下去,一路告诉砖窑是怎么建起来的,以前的鱼塘怎么给填了,为什么会想到养猪,电线厂是什么原因,还有那边高大的龙门吊是怎么回事。程开颜跟听故事似的,觉得很传奇。经过电线厂,抬眼见门口牌匾换了,变成登峰电线厂。宋运辉拐进去看看,没看到污水沉淀池,不由暗中摇了摇头,但当着程开颜的面,他不便说什么,又找去雷东宝家看看雷母,寒暄几句,送上年货,两人才一起去养猪场。
  程开颜到路上才悄悄问:“你姐夫是不是挺厉害一个人?一路遇到的人都对你客气得不得了。”
  “他很能干,但若是文化程度再高一点更好。”可这话出口,宋运辉想了想,又自相矛盾地道:“可他如果文化再高一点,可能就达不到今天的成就。”出国一趟,又主持大设备安装半年,宋运辉考虑问题心胸成熟许多,对雷东宝已经能表示理解。做一件事,方方面面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条件不足的情况下,只好抱着脑袋勇往直前了。雷东宝这个一村当家的,压力不小。
  程开颜笑道:“你都说他能干,他一定能干得不得了。”
  宋运辉想,雷东宝能干吗?可似乎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能干,“他……比较敢,敢作敢为,可考虑问题不很周到。我跟他正好相反,我没他大胆。我们没可比性。”
  说着就到养猪场,骑自行车,眨眼可到。小雷家的人大多认识宋运辉,他进养猪场跟进电线厂一样便当。进去换上高筒靴,踩过药水池,揭开毡帘子,里面就是热烘烘臭烘烘的猪场。雷东宝正陪着陈平原参观,一看见有外人进来,看清是宋运辉,撇下陈平原就跑过来,大叫着抓住宋运辉的两手,“你今年一会儿听说去西德,一会儿又听说忙得不得了,想死你爸妈了。多谢你拿来的外国糖,你还记得我妈最爱吃糖。你对象?你妈才提起过。”
  “谢什么,这段时间多亏你照顾我爸妈。我女朋友程开颜,开颜,叫大哥。”程开颜在与雷东宝大力握手中叫了声“大哥”,觉得这个姐夫对宋运辉真热情,因此她虽然觉得这个姐夫穿得很乱糟糟长得又凶,可也立刻接受了这姐夫。“大哥,你去忙,忙完我们再说话。”
  “你一起去听着,又不是国家机密,顺便给我岀主意。我这儿想再引进种猪,再造一排养猪场,可钱不够,拉县长来要政策。走。”
  宋运辉跟去,见程开颜有些惊讶地圆睁着眼睛,微笑问:“好玩吧?”
  程开颜点头:“好玩呢,跟他姓一样,风风火火,可一张脸真凶。”
  宋运辉笑笑,上前跟陈县长握手,见雷东宝介绍得不好,自己重新介绍,“我在邻市金州总厂一分厂XX万吨XX工程工作。”
  “噢,知道,重点引进项目啊。你……我想起来了,你还上了省报。我还说看着名字这么熟悉,原来是从你姐夫这儿听到的,年轻有为啊,相当年轻有为。你该多给小雷家指导指导,东宝同志政治觉悟太低,哈哈。”陈平原很是亲切。
  程开颜非常不甘心地替男友补充:“宋运辉现在就管着大工程车间呢,是我们总厂最有前途的车间主任。”
  “你也不怕牛皮吹爆了。”宋运辉笑嘻嘻地说,“陈县长,一直听说您是全市有名的改革工作有力支持者,也是仰慕已久。”
  “东宝同志才是改革的先行者,实践者,东宝同志不容易啊。”
  雷东宝一向不愿意听这种官话套话,打断道:“我先行什么啊,我最早偷偷摸摸承包到户,还都是从小舅子这里学来的政策,他才先行,他现在还先行到西德出差去了。陈县长,你不是说我改革吗,批我三十万,我自己有多少垫多少,我争取把猪场扩大两倍。”
  “你别跟我打马虎眼,你这些猪圈不都空着吗?”
  “那是这几天大猪刚出栏,等过年小猪就得全搬过来,不够用了,不信你去看。”说完拉着陈平原就走,态度看上去极其粗暴,一路走一路道:“本来小猪早可以分栏,这几天太冷,怕它们冻死。县长你去数数,那么多小猪,这些猪栏怎么够。”
  程开颜跟着去另一个房间,又趟过药水池,一眼看见满地雪白肥胖的小猪滚来滚去,非常好玩,雷东宝早一句话扔过来,“好玩个啥,你们结婚早点生个胖娃更好玩。”程开颜立刻一张粉脸通红,旁边的人都笑。
  陈平原问:“多少小猪?你这里能养多少大猪?”
  “这一茬的还在生,生完得有一千五百来只,我这里只能养一千只大猪。听说一般夏天猪卖得不好,我今年夏天打算留几头下来做种猪,争取今年年底岀栏三千头。镇信用社说没那么多钱,陈县长,我找你,你钱多,你的条子过硬。”
  宋运辉听着心里想了想,觉得这个扩大计划可行。不过他没插嘴。陈平原背双手看着小猪,好一会儿才道:“我回去研究一下,最快也得年后给你。”
  “最慢年后吧,否则猪圈盖起来都赶不上猪长肉,很快挤不下。陈县长,你有钱。”
  “有钱也得走对程序,哪有今天要明天给的。”
  “后天,后天也行。你说,这如果扩大了,我今年就可以赶上市养猪场。”雷东宝讨价还价堪比小菜贩子。
  “索性再扩大一点,年岀栏五千头,规模化养猪。”陈平原想了后又来一句。
  “怕市场容不下,活猪又不能库存。”宋运辉终于插上一句。
  雷东宝却道:“你给我六十万,我就扩成五千头。”
  陈平原道:“好。我明天再过来,今天中饭不吃了。小宋,经常回家来,多支持家乡建设。”
  陈平原走了,宋运辉看着车尾风尘滚滚,问雷东宝:“五千头,市场吃得下吗?”
  “去年一千头,再加一千也不成问题。今年大伙儿生活更好,肉吃得更多,五千,五千就五千。中饭去我家吃。”
  “回家去吃,她明天就得回金州。要不你一起去我家。”
  “也行,我交待点事。”雷东宝又进去养猪场,大声喊出雷士根,要士根准备一笔钱拿信封装好,明天交给陈平原。陈平原要的还不是这个。出来,他已经变了主意,“他要是批我六十万,我就有钱扩电线厂,电线厂生意太好了,我得全力扩我的电线厂。猪场还是扩,他只要钱给了我,三千五千随我说了算。走。”
  “他不找你算帐?”
  “算什么。谁找我算帐都轮不到他。”
  宋运辉一怔,忽然领悟到什么,瞥了程开颜一眼,也是隐晦地道:“你小心着点。”
  “怕什么。今天去你家吃顿好的,我妈烧菜最差,最好你烧菜。”
  “我也想吃小辉烧的菜,他总说他烧得比我好。”程开颜不明白两个男人说话中的严重问题。
  “他肯定比你烧得好,他做什么都动脑筋。小辉,瘦很多啊。”
  “他可辛苦了,一天睡觉只有六个小时,有时候还没得睡。现在终于好了,已经胖回来了。”
  “男人嘛,苦点怕什么。以后你在家替小辉收拾吃的穿的,让小辉好好干活,他脑子好,别让他把脑子浪费到小零小碎上。听到没?”雷东宝不由想起宋运萍在的日子,那时候他钱还不多,可生活多么惬意,简直是神仙日子。看眼前这个小程没长大的样子,以后小辉还不知怎么吃苦,他得先帮小辉教育小程。程开颜笑着答应,却一点没觉得受教训,因为大哥已经将她当作宋运辉的主妇看。
  宋运辉听着一笑,却想到雷东宝如今孤身一人,雷东宝是什么都不会做,与他不一样,总不能一直依靠雷母。他心里矛盾了一下,道:“大哥,如果有合适的人,你再找个吧,家里总得有人。”
  “胡说。”雷东宝一声吼,就没了下文,一张脸墨黑。
  程开颜吓得猫在宋运辉背后,不敢看骑在旁边的雷东宝。宋运辉倒是不怕,听着还挺欣慰,为姐姐欣慰。可也不能总耽误雷东宝,他叹了声气,道:“我和我爸妈都不会反对。”
  雷东宝不答话,脱下手套,将手心翻转给宋运辉看。当年他在手心写的字,如今虽然笔划早已辨认不出,可好几处黑点就跟纹身一样永留手心。宋运辉也就不再相劝,他反正已经表明他的态度。
  宋运辉本来话就少,雷东宝一样不怎么会寒暄,再加两人心情都不是很好,程开颜又被雷东宝吓得不敢说,回宋家一路竟都没说话。
  终究还是宋运辉下厨炒了两只菜,特意放到雷东宝面前,算是给雷东宝一个安慰。却换来雷东宝一个白眼。程开颜后来了解内情,感动得不得了,更对雷东宝刮目相看。
  送走程开颜后,宋母一直担心家里简陋,会不会让准儿媳看不起,宋运辉倒不担心。他想上房翻修一下瓦片,却被告知雷东宝早就做过。他看看家,也确实低矮老旧潮湿,好几处漏风,该翻新了。他要父母把他拿来的钱加上家中储蓄都拿来盖房,父母却说要给他结婚派用场,不肯。无论他把德国的居住环境怎么跟父母宣传,他父母就是不肯,一定要把钱花在他结婚上。他赌气说他旅游结婚,不办酒席。说出这话,宋运辉还真心动,旅游结婚是个好主意。
  年三十的白天,雷东宝照旧送年货上门,宋运辉自作主张跟雷东宝商量盖新房子的事。雷东宝已不再计较宋运辉叫他另娶,两人当着宋家二老的面谋划,最后争论结果,宋运辉出钱买全部材料,雷东宝叫来人工盖房。房子式样是宋运辉画出来的,有点西德见过那些别墅的味道,两层楼,屋顶和窗搞得很复杂,但被雷东宝否认一半,最后的定案四不像。两人当场计算水泥石灰砖瓦等用料的数量价钱,宋运辉让父母年后就把钱从银行取出交给雷东宝。如果不交,他以后每个月从工资里扣给雷东宝。宋家父母无奈,只好答应。
  宋运辉也跟雷东宝说了西德人居住的环境有多美,房屋道路规划多好,雷东宝要他有本事把小雷家规划好,他也能把小雷家搞得像大花园。宋运辉大有兴趣。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当天就去小雷家山头看了半天,可看着村里密密麻麻的村屋,觉得无从下手。中国毕竟人多。
  闲时问起妈妈,小杨馒头还来不来,宋母说夏天时候小杨馒头跟几个常买他馒头的人家告了别,还真带着他弟弟闯东北去了。宋运辉心下有点佩服这个小杨,年纪那么小,竟能闯去东北,不过,现在是春节,小杨馒头应该回家过节了吧,不知他在东北做得好不好。
  梁思申的圣诞礼物被收发室照着地址又送到总厂生技处,于是落到也在总厂的程开颜手里。拿着沉甸甸的一包礼物,想到宋运辉曾经给她看过的照片,那照片里不可企及、高雅得令人绝望的美少女,程开颜满心不是滋味。中午,两人相约一起在食堂吃饭,程开颜将包裹交给宋运辉时,又看到他脸上绽放的欢愉。
  程开颜忍不住嘀咕一句:“那么高兴干什么呀,你又不能飞过去。”
  宋运辉这才想起这件事还没跟程开颜解释,忙把与梁思申的关系与程开颜简单说一下,没想到程开颜听了患得患失,既高兴没那么个假想敌,又心烦宋运辉没有一开始就爱上她,一脸花花绿绿的表情。宋运辉没去搭理程小猫的小心思,也顾不上吃饭,掏出钥匙拿出钥匙串上面的小刀打开严严实实的包裹,一看,又是一堆书,忍不住失笑。再看书的标题,却是管理方面的书籍。他从德国回来,曾写信告诉梁思申很多他在德国的见识和对德国工厂管理的赞叹,没想到梁思申这个有心人就寄来这么一堆书。
  程开颜虽然知道了宋运辉与梁思申的关系,可心里没法放得下,看着宋运辉拿信下饭,她无心咽食。再说,信上所写都是英语,她想看也看不了,可越看不了越想看。她耐心等着宋运辉看完,仔细折叠好信压进书里,才问:“都说些什么呀,这么高兴。”
  “他们美国的教育方式与我们非常不同,有意思。”宋运辉没多说,就换了话题,“程小猫,我打算春节前几天回家,你准备请假三天,跟我回家见一下我父母。第三天我送你上火车回金州,你得跟你爸妈过年。我初三回金州上班,不能总让别人替我春节值班。你看行的话,我晚上跟你爸说一下。”
  程开颜的关注点立刻跟着转移,再无心思关心梁思申,“我……你太突然了,可是你爸妈会喜欢我吗?我得拿什么礼物去?穿什么衣服最好?要不要俭朴一点的样子呢?”
  宋运辉看着程开颜笑:“担心什么,你平常什么样子,去我家也什么样子,我前一阵赶新设备安装,人又臭又脏,你们一家不也没嫌弃我吗?我已经去信跟爸妈说了你我的事,这次回去与他们讨论一下结婚时间和程序,回来,就得问你爸妈要人咯。我这回春节就穿你替我做的衣服。”
  程开颜听了又羞又开心,所有有关浪漫求婚的种种猜测和期待全都抛到脑后,对,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结婚这个结果。她开心得眼睛嘴巴都没了,笑了半天,才听耳边又传来宋运辉的声音,“穿你的米黄色滑雪衫去,最好看,像洋娃娃。礼物?好像应该是我爸妈给你见面礼?我不清楚,反正你别太隆重,以后都是一家人,没必要讲究这些。决定了?”
  程开颜重重点头,宋运辉想问题很周到,她反正听着就行。
  “那我晚上跟你爸妈说一下。哎,你说我们两个,尤其是你,到结婚年龄了没有?”
  “我怎么会没到。”程开颜急得瞪大眼睛,但见宋运辉笑得很是古怪,这才明白上当,“我跟你同岁呢,女孩可以比男孩早两年结婚,你才不到结婚年龄呢,你才小孩子。”
  宋运辉笑眯眯地看着程开颜,不与她争,却看到程开颜身后过来虞山卿。他伸手与虞山卿打个招呼,虞山卿过来看一眼程开颜,才问宋运辉:“你们年度总结什么时候给我?你不能跟我再拖下去啦。”
  程开颜瞥虞山卿一眼就低头吃饭,不理。宋运辉微笑道:“我下午赶出来就给你。那么要紧?”
  “当然,都等着你们这些总结写总厂总结呢,你晚了我们巧妇难为。千万帮忙,下午我再晚都等着你。”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耽误你们,下午一定送到。”宋运辉伸手,与虞山卿拍了一下。
  虞山卿握着宋运辉的手,俯身用程开颜也听得见的声音轻声问一句:“什么时候结婚?”
  “年后。”宋运辉回答得很肯定。
  “恭喜你,小子。”虞山卿松开宋运辉的手,走了。
  程开颜这才抬起头,好奇地问:“他那么踩你,你还对他客气?”
  “该不客气时候不客气,该客气时候客气,又不矛盾。以后工作方面还得经常合作,见面总得留三分情面。你饭都凉了吧?叫你去我寝室吃你不去。”
  “让人看着多不好啊。”
  “我不是常上你家吃饭?有什么不好?”
  “我家有我爸妈哥哥在,不一样呢。”
  “小封建。”宋运辉哭笑不得,当初踊跃找到他寝室去的也是这个小封建,不知她当初鼓了多少勇气才出现在他寝室。对于程开颜那些丢西瓜捡芝麻的逻辑混乱思维方式,宋运辉有时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很想下手捏捏那张很无辜的脸。宋运辉都不敢提起如果跟他去他家住一天那意味着什么,怕小猫还真认真上了。
  反而程家二老都相信宋运辉的操守,一口答应女儿春节前请假跟去见一下宋家二老,程母更是将结婚日期提上饭桌,程厂长毫不犹豫说,早办早好,早办好宋运辉就搬来程家住,等分了房再搬出去。宋运辉很感激二老一点不见外。
  宋家二老看见那么个水灵灵的准儿媳也喜欢不过来。程开颜还想表现表现,显示自己很贤惠,很能干家务,但二老不让。两个小的都没事做,宋运辉就带程开颜去了一下小雷家的后山,到姐姐坟前,跟姐姐说一声。程开颜心软,以前听宋运辉说起他姐姐的事就哭得淅沥哗啦的,今天也是。宋运辉握着程开颜的手,等着她哭完,两人一起下山。到下面,才问:“闻到臭气没有?我们去看看,他那养猪场办怎么样了。”
  “早闻到了,比我们总厂还臭。去看你姐夫吗?”
  宋运辉点点头,带程开颜推着车走下去,一路告诉砖窑是怎么建起来的,以前的鱼塘怎么给填了,为什么会想到养猪,电线厂是什么原因,还有那边高大的龙门吊是怎么回事。程开颜跟听故事似的,觉得很传奇。经过电线厂,宋运辉拐进去看看,没看到污水沉淀池,不由暗中摇了摇头,但当着程开颜的面,他不便说什么,又找去村办公室。
  四只眼会计认识宋运辉,一看见热情得不得了,告诉说正好县长下来,东宝书记带着县长去养猪场了。一定要带宋运辉去养猪场看看,说那儿赚钱得不得了。宋运辉把程开颜向四只眼介绍一下,自己带着程开颜去雷东宝家看看雷母,寒暄几句,送上年货,两人才一起去养猪场。
  程开颜到路上才悄悄问:“你姐夫是不是挺厉害一个人?电线厂和那个村办公室里遇到的人都对你客气得不得了。”
  “他很能干,但若是文化程度再高一点更好。”可这话出口,宋运辉想了想,又自相矛盾地道:“可他如果文化再高一点,可能就达不到今天的能干了。”出国一趟,又主持大设备安装半年,宋运辉考虑问题心胸成熟许多,对雷东宝已经能表示理解。做一件事,需要方方面面考虑的东西太多,条件不足的情况下,只好抱着脑袋勇往直前了。雷东宝这个一村当家的,压力不小。
  程开颜笑道:“你都说他能干,他一定能干得不得了。”
  宋运辉想,雷东宝能干吗?可他似乎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能干,“他……比较敢,敢作敢为,可考虑问题不很周到。我跟他正好相反,我没他胆子那么大。我们没可比性。”
  说着就到养猪场,骑自行车,眨眼可到。所以一村子都是猪臭荡漾。小雷家的人大多认识宋运辉,他进养猪场跟进电线厂一样便当。进去换上高筒靴,踩过药水池,揭开帘子,里面就是热烘烘臭烘烘的猪场。雷东宝正陪着陈平原参观,一看见有外人进来,看清是宋运辉,撇下陈平原就跑过来,大叫着抓住宋运辉的两手,“你今年一会儿听说去西德,一会儿又听说忙得不得了,想死你爸妈了。多谢你拿来的外国糖,你还记得我妈最爱吃糖。你对象?你妈提起过。”
  “谢什么,这段时间多亏你照顾我爸妈。我女朋友程开颜,小猫,叫大哥。”程开颜在与雷东宝大力握手中叫了声“大哥”,觉得这个姐夫对宋运辉真热情,因此她虽然觉得这个姐夫穿得很乱糟糟长得又凶,可也立刻接受了这姐夫。
  “小猫?哈哈哈。好好疼你对象,你姐要能看见,她不知道会多高兴。”
  “刚上山跟姐姐说了。大哥,你去忙,忙完我们再说话。”
  “难怪你对象眼睛血红。你一起去听着,又不是国家机密,顺便给我岀主意。我这儿想再引进种猪,再造一排养猪场,可钱不够,拉县长来要他支持。走。”
  宋运辉跟去,见程开颜有些惊讶地圆睁着眼睛,微笑问:“好玩吧?”
  程开颜点头:“好玩呢,跟他姓一样,风风火火,可一张脸真凶。”
  宋运辉笑笑,上前跟陈县长握手,见雷东宝介绍得不好,自己重新介绍,“我在邻市金州总厂一分厂XX万吨XX工程工作。”
  “噢,知道,重点引进项目啊。你……我想起来了,你还上了省报。我还说怎么看着这名字这么熟悉,原来是从你姐夫这儿听到的,年轻有为啊,相当年轻有为。你该多给小雷家指导指导,东宝同志政治觉悟太低,哈哈。”陈平原很是亲切。
  程开颜非常不甘心地替男友补充:“宋运辉现在就管着大工程车间呢,是我们总厂最有前途的车间主任。”
  “你也不怕牛皮吹爆了。”宋运辉笑嘻嘻地说,“陈县长,一直听说您是全市有名的改革工作有力支持者,也是仰慕已久。”
  “东宝同志才是改革的先行者,实践者,东宝同志不容易啊。”
  雷东宝一向不愿意听这种官话套话,打断道:“我先行什么啊,我最早偷偷摸摸承包到户,还都是从小舅子这里学来的政策,他才先行,他现在还先行到西德出差去了。陈县长,你不是说我改革吗,批我三十万,我自己有多少垫多少,我争取把猪场扩大两倍。”
  “你别跟我打马虎眼,你这些猪圈不都空着吗?”
  “那是这几天大猪刚出栏,等过年小猪就得全搬过来,不够用了,不信你去看。”说完拉着陈平原就走,态度看上去极其粗暴,一路走一路道:“本来小猪早可以分栏,这几天太冷,怕它们冻死。县长你去数数,那么多小猪,这些猪栏怎么够。”
  程开颜跟着去另一个房间,又趟过药水池,一看见满地雪白肥胖的小猪滚来滚去,喜欢得不得了,她还在说“好玩”,雷东宝早一句话扔过来,“好玩个啥,你们结婚早点生个胖娃更好玩。”程开颜立刻一张粉脸通红,旁边的人都笑,反而只有雷东宝没笑,他即使是笑也没笑的样子。
  陈平原问:“多少小猪?你这里能养多少大猪?”
  “这一茬的还在生,生完得有一千五百来只,我这里只能养一千只大猪。听说一般夏天猪卖得不好,我今年夏天打算留几头下来做种猪,争取今年年底岀栏三千头。镇信用社说没那么多钱,陈县长,我找你,你钱多,你笔头硬。”
  宋运辉听着心里想了想,觉得这个扩大计划可行。不过他没插嘴。陈平原背双手看着小猪,好一会儿才道:“我回去研究一下,最快也得年后给你。”
  “最慢年后吧,否则猪圈盖起来都赶不上猪长肉,很快挤不下。陈县长,你有钱。”
  “有钱也得走对程序,哪有今天要明天给的。”
  “后天,后天也行。你说,这如果扩大了,我今年就可以赶上市养猪场。”
  “索性再扩大一点,年岀栏五千头,规模化养猪。”陈平原想了后又来一句。
  “怕市场容不下,活猪又不能库存。”宋运辉终于插上一句。
  雷东宝却道:“你给我六十万,我就扩成五千头。”
  陈平原道:“好。我明天再过来,今天中饭不吃了。小宋,经常回家来,多支持家乡建设。”
  陈平原走了,宋运辉看着车尾风尘滚滚,问雷东宝:“五千头,市场吃得下吗?”
  “去年一千头,再加一千也不成问题。今年大伙儿生活更好,肉吃得更多,五千,五千就五千。中饭去我家吃。”
  “回家去吃,她明天就得回金州。要不你一起去我家。”
  “也行,我交待点事。”雷东宝又进去养猪场,大声喊出雷士根,要士根准备一笔钱拿信封装好,明天交给陈平原。陈平原要的还不是这个。出来,他已经变了主意,“他要是批我六十万,我就有钱扩电线厂,电线厂生意太好了,我得全力扩我的电线厂。猪场还是扩,他只要钱给了我,三千五千随我说了算。走。”
  “他不找你算帐?”
  “算什么。谁找我算帐都轮不到他。”
  宋运辉一怔,忽然领悟到什么,瞥了程开颜一眼,也是隐晦地道:“你小心着点。”
  “怕什么。今天去你家吃顿好的,我妈烧菜最差,最好你烧菜。”
  “我也想吃小辉烧的菜,他总说他烧得比我好。”程开颜不明白两个男人说话中的严重问题。
  “他肯定比你烧得好,他做什么都动脑筋。小辉,瘦很多啊。”
  “他可辛苦了,一天睡觉只有六个小时,有时候还没得睡。现在终于好了,已经胖点回来了。”
  “男人嘛,苦点怕什么。以后你在家替小辉收拾吃的穿的,让小辉好好干活,他脑子好,别让他把脑子浪费到小零小碎上。小程,以后全交给你了。”雷东宝不由想起宋运萍在的日子,那时候他钱还不多,可生活多么惬意,简直是神仙日子。看眼前这个小程没长大的样子,以后小辉还不知怎么吃苦,他得先帮小辉教育小程。程开颜笑着答应,却一点没觉得有什么重男轻女的意思。
  宋运辉听着一笑,却想到雷东宝如今孤身一人,雷东宝是什么都不会做,与他不一样,总不能一直依靠雷母。他心里矛盾了一下,才道:“大哥,如果有合适的人,你再找个吧,家里总得有人。”
  “胡说。”雷东宝一声吼,就没了下文,一张脸墨黑。
  程开颜吓得猫在宋运辉背后,不敢看骑在旁边的雷东宝。宋运辉倒是不怕,听着还挺欣慰,为姐姐欣慰。可也不能总耽误雷东宝,他叹了声气,道:“我和我爸妈都不会反对。”
  雷东宝不答话,脱下手套,将手心翻转给宋运辉看。当年他在手心写的字,如今虽然笔划早已辨认不出,可好几处黑点就跟纹身一样永留手心。宋运辉看了,也就不再相劝,他反正已经表明他的态度。
  宋运辉本来话就少,雷东宝一样不怎么会寒暄,再加两人心情都不是很好,程开颜又被雷东宝吓得不敢说,回宋家一路竟都没说话。
  终究还是宋运辉下厨炒了两只菜,特意放到雷东宝面前,算是给雷东宝一个安慰。却换来雷东宝一个白眼。程开颜后来了解内情后,感动得不得了,更对雷东宝刮目相看。
  送走程开颜后,宋母一直担心家里简陋,会不会让准儿媳看不起,宋运辉倒不担心。他想上房翻修一下瓦片,却被告知雷东宝早就做过。他看看家,也确实低矮老旧潮湿,好几处漏风,该翻新了。他要父母把他拿来的钱加上家中储蓄都拿来盖房,父母却说要给他结婚派用场,不肯。无论他把德国的居住环境怎么跟父母宣传,他父母就是不肯,一定要把钱花在他结婚上。他赌气说他旅游结婚,不办酒席。说出这话,宋运辉还真心动,旅游结婚是个好主意。
  年三十的白天,雷东宝照旧送年货上门,宋运辉自作主张跟雷东宝商量盖新房子的事。雷东宝已不再计较宋运辉叫他另娶,两人当着宋家二老的面商量,最后争论结果,宋运辉出钱买全部材料,雷东宝叫来人工盖房。房子式样是宋运辉画出来的,有点西德见过那些别墅的味道,两层楼,屋顶和窗搞得很复杂,但被雷东宝否认一半,最后的定案四不像。两人当场计算水泥石灰砖瓦等用料的数量价钱,宋运辉让父母年后就把钱从银行取出交给雷东宝。如果不交,他以后每个月从工资里扣给雷东宝。宋家父母无奈,只好答应。
  宋运辉也跟雷东宝说了西德人居住的环境有多美,房屋道路规划多好,雷东宝要他有本事把小雷家规划好,他也能把小雷家搞得像大花园。宋运辉大有兴趣。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当天就去小雷家山头看了半天,可看着村里密密麻麻的村屋,觉得无从下手。中国毕竟人多。
  闲时问起妈妈,小杨馒头还来不来,宋母说夏天时候小杨馒头跟几个常买他馒头的告了别,还真带着他弟弟闯东北去了。宋运辉心下有点佩服这个小杨,年纪那么小,竟能闯去东北,不过,现在是春节,小杨馒头应该回家过节了吧,不知他在东北做得好不好。
  
  小杨馒头姓杨,叫杨巡,弟弟杨速。杨速初中毕业,兄弟两就带上两担家乡产的插座插头等小电器,坐火车赶去东北。一路聊天,杨巡感慨,爸爸起的好名字,害他们兄弟挑着馒头担子拎着鸡蛋篮子天天走走走,现在又走走走,越走越远,走去东北。
  有早年走出去的老乡们在东北一个城市花钱找关系地租下百货商店里的电器柜台,小杨兄弟前去替他们看柜台。卖掉多,两兄弟挣得多,卖掉少,两兄弟挣得少。两兄弟看一只柜台,杨巡嫌太闲,就带上样品走街串巷找单位去推销。门房们见杨巡人小可怜,笑得又甜,常肯私下指点一二,告诉杨巡该找哪个关键人物。杨巡虽然人小,胆子却大,再说已经做了一年的馒头生意,嘴皮子灵光得很,即使面对严肃的老头都不畏惧,常能把人说得心软。可他才开始做电器,不懂什么单位用得着这些电器,经常磨半天嘴皮子,人家才勉强看他这个人的份上买两只插座。不过即使如此,也比他弟弟守柜台的生意好一些。杨巡想,这就算是守两只柜台挣两份工钱的意思。
  这样子东奔西跑两个多星期,终于一家工厂供销科长被大热天汗流满面的小小杨巡感动,写出五种电器问杨巡有没有,杨巡忙说有,从包里拿出两种符合规格的让科长试用,说其他三种没带着,等下立刻拿来。其实其他三种杨巡管的柜台没有,但他们老乡在本市做电器的多的是,他找一下就在另一处柜台找到那三种电器,跟经理叫老王的人老乡见老乡,拿家乡话商量下分成,他就背上那三种电器飞快送去那家工厂,正好赶在下班前。那家厂供销科长挺感动,要杨巡三天后来问问,看试用结果怎么样。杨巡三天后一问,科长一下要了五种七十多件,可把杨巡乐坏了,自行车整整送了四趟,花了两天才送完。
  拿来一笔不菲的分成,杨巡高高兴兴地去农贸市场买了一斤最便宜的猪肚皮肉,和弟弟敞开肚子吃了一顿红烧肉。然后他依然走街串巷,寻找蹲伏在角角落落的机会。依然是有时有收获,有时没收获,但是那些要货多的厂家他都好好记下来,隔三岔五上门去喊着叔叔伯伯地拜访一趟,陪个笑脸,总能有点收获。时间长了,手头的单子越来越长,不得不在百货商店买一本小笔记本记录。这些都成了他手头的法宝。两兄弟的伙食也渐渐好起来,菜里越来越多见荤腥。
  但好景不长,很快,东北的冬天就来了。东北的冬天严酷得令人绝望,漫长得令人绝望,从不长冻疮的小杨家兄弟先是四只手肿得跟他们以前卖的馒头一般,然后破皮溃烂,偶尔见骨。两人努力抗寒,努力适应环境,购买本地人的衣服御寒,购买特殊的煤炉放屋里取暖,零零碎碎添置下来,花去他们好多刚挣的钱。等他们学会伺候煤炉,他们手上的冻疮才好歹慢慢痊愈。又摔了不知多少跤,两兄弟终于把冰上骑自行车的绝招也学会,终于适应东北的严寒。
  终于等到他们期盼已久的春节。元旦后,老乡们就聚在一起谈论回家的事,说到回家大家都兴奋,可想到租房或者仓库里放的货物,大家又担心一个春节回来都给小贼清了。杨巡不知道多想家,可考虑几天后,跟大家提出,大家都是有家有口的,要不大家把货物都放到老王那只最大的仓库里,他不回家,由他守着仓库。要老王他们带他弟弟杨速回去回来。他经常从那些老乡手里拿货,大家大多认识他,相信他为人,再说又是摸得到家门的老乡,岀什么事有地方算帐,大家于是都感谢了杨巡,纷纷回去取货,将东西堆到老王仓库。货物太多,好不容易才能塞进杨巡的一张床,又剩下小小一角给他生煤炉。
  杨巡一个人度过最凄清的冬天,每天钻被窝里看大家留给他生煤炉用的报纸杂志书,饿了在煤炉上烤两只馒头,只有大年初一那天他才吃一顿饺子。春节后全城老乡只有他一个柜台营业,生意倒是很好,赚了不少。等元宵过后,老乡们才陆续回来,他守着仓库将东西一件不少地交还老乡,赢得那些老乡对他的赞美,尤其是老王对他从此青睐有加。
  等将最后几件货色交出,天也渐渐暖了,很多工厂轰轰烈烈开工,需要购买货品,杨巡怎肯放弃这等机会回家探亲,直把这一波小高峰做过,又小赚一笔才肯回去。但回去之前,许多老乡客客气气跟杨巡商量,要他帮忙带点货色回来。杨巡本不答应,他自己还想带货,半年做下来,已经知道什么好卖什么不好卖,他想带点好卖的回来租屋里放着,省得永远只拿小小分成。但回到租屋摊开信纸细细一算,那么多人要他带东西,他不如再问几个人要带什么,都攒一起,索性叫一辆车放过来,不知有没有得赚。他第二天就找运输公司,问了去他家乡的价钱。再跟老王他们一商量,大家都说主意好。于是本来想叫杨巡带货的,都数量翻倍。
  出门在外,做的都是小买小卖的小生意,都对进价异常计较。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处最便宜的进货处,都会偷偷找上杨巡,递给一张纸条,要杨巡保密,上面写着一商品从A厂家进货,找甲某,是多少价钱,合计多少前,问哪个地址拿钱等,要杨巡一丝不差地按纸条上写的去做,其中当然也有欺负杨巡人小听话方便差遣的意思。没等杨巡上火车,他们的电报早飞向家里说明情况。
  杨巡一手接了二十来张纸条,他又不是个笨人,如果都按那些人说的做,他在家里得忙得无头苍蝇一般找一个月的货都不够。他坐火车上画了一张大表格,同一产品都写在一条横线上,几家一比较,就可以比岀谁家最便宜,谁家质量最好等结果。回家后,他骑他妈的自行车货比三家,拿几个人加起来的巨大进货量砸人家厂家,压厂家的岀货价,拿到比表格上的最低价更低的价,人家厂家见他还如同见亲人。
  杨巡边打边学,学了就打,忙碌二十来天,将货差不多配齐,只差电线。十几个人需要进电线,其中八个人想进一家叫登峰电线厂的货色。杨巡以前一年天天挑着馒头担子到处转,当然知道那家登锋电线厂在哪里。一大早他骑车出发,近中午才到小雷家村,坐山口上先把兜里俩馒头吃了,才冲下山坡到那登峰电线厂。
  到厂一看,好家伙,整三条生产线,其中一条还是簇新,壮观地排列在三架棚屋下。因为车间没墙,站门口就可一目了然。难怪品种齐全,那么多人要的货色全有。
  已经进了那么多货,杨巡稍有经验,进厂门就直奔办公室。登峰电线厂厂长办公室里有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说话,那个对着门坐的凶汉看见杨巡,瞥了一眼闭嘴不说。背着门的那个就回转头来,看到毛头小子杨巡,就道:“我们停止招工了。”说完就又背过身去。这里面的正是雷东宝与雷士根。
  杨巡立马笑容可掬地抛出大买卖,“大叔,我来买两千捆电线。”他既然人微言轻,那就进门就抛大买卖,砸死对方。
  这话一出来,雷士根又转回头,笑道:“回家叫你爸来,别寻开心。”
  “我叫杨巡,钱我已经带来,跟大叔谈个价钱。不过有些需要定做。”杨巡走进办公室,镇定自若地自己找凳子坐下。
  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雷士根立刻明白眼前这男孩子是真的送生意上门。忙起身拿雪白搪瓷杯给杨巡泡杯茶。杨巡总觉得身侧像有一束火线烤上身来,顺着看去,却是雷东宝靠在椅子上沉默注视。他忙陪笑打个招呼:“大哥你好。”
  “叫他大叔,叫我大哥?”雷东宝依然虎视眈眈,“你家做什么的?要那么多电线做什么去?他们放心你来?”
  “大哥年轻有为,怎么看都不到三十,哈哈,这位大叔才是上了三十啦。我家老爹去得早,我跟人去东北做生意养家糊口,这次回来帮大家发一些货。大哥,听说小雷家村支部书记也是早年父亲去世的,都说他年轻有为,我说这是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得早早跳出来挣钱吃饭,养活弟妹,不做事都等着喝西北风啊。”杨巡满嘴好话拉关系。
  雷东宝一听笑道:“士根哥,还真是那么回事,我们还不是让穷逼的。以前只有一个目标,吃饱饭。”
  直等雷东宝说了话,雷士根才道:“还真是的,那时每天想着能不打光棍已经美死了。小杨,这是我们村雷书记,我是登峰厂厂长,也姓雷。你说吧,要什么规格。”
  杨巡忙伸出两只手非要捧住雷东宝的一只手握了,连声说“久仰久仰”了,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雷士根。雷东宝对这种客气早已习惯,没啥受宠若惊的感觉,不过对杨巡印象加好。雷士根看了纸条,又看看自己手头的报表,道:“有两种没有库存,我安排下去立刻做,你后天来拿。”
  杨巡问:“雷厂长,你们电线足尺吗?”
  “当然足尺,我陪你去车间随便找一卷量一下。”雷士根摸岀一把五米卷尺,“东宝书记,你坐会儿。”
  “有没有不足尺,短个四、五公尺的?”
  雷士根心头不快,道:“你疑心倒重,跟我下去量量就知道。”
  杨巡察言观色,忙笑道:“雷厂长误会了,我们成批卖给国营厂的电线,一般都给居民买电线剪下几公尺后的卷,反正他们拿去厂里,电工自己还得偷剪几公尺回家,没人会查。可我们这样剪了包装会松,碰到仔细的会被看出来。不如你们这儿先扣下几公尺,我们把价钱按比例扣除就是了。你看我画红圈的这几种,就要短尺的。”
  雷士根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猫腻,不由与瞪着眼睛的雷东宝面面相觑,嘻笑道:“哪有这样作弊的,不怕让人查出来砸你铺面?”
  杨巡“嘿嘿”一笑:“我们小本经营,看到国营厂采购的又得递香烟又得送好处,不从这里短斤缺两还赚什么?他们拿了好处,还哪里会来砸我们铺面。”
  雷东宝道:“还有比红伟更滑头的。你们都那么做?”
  杨巡一笑,哪是都那么做,那些定做不足尺的都是他自己要的货,他到处上门推销,找的大多是国营企业,最需要这种短斤缺两电线。但他嘴里说:“都那么做,否则我怎么知道。雷书记跟雷厂长慢坐,我自己去车间量尺寸。”
  雷东宝看杨巡笑着露着两颗大虎牙出去,等看他走远,才道:“这人谁敢用他?谁抓得住他?说话也不知道哪句是真的,什么时候让他骗了都不知道。”
  雷士根笑道:“看他量大,我们给他定做一批,我们自己不干,还是足尺。不能明着开这个口子,我们那么大摊子,要是都学会生了那小心思,我们还怎么管得过来。”
  雷东宝点头。想了会儿,道:“你防着点,如果有人开这口子,敢昧村里钱,先往死里打,再送他去坐几年牢。看谁还敢。”
  雷士根犹豫了下,“四宝说,老书记收人钱物,批低价砖给人。”
  雷东宝一时愣住,死死盯住雷士根,好久不语。这时杨巡回来,跟雷士根就着各种规格谈价,将价格压到他满意地步,才交出预付款,约定后天取货。雷东宝一直不语,双臂抱胸前发呆。连杨巡走时打招呼说再见都不理,想自己的心事。等雷士根回来,他才难得地压低声音,问:“你调查了没有?”他知道雷士根不将细节调查清楚绝不会胡说八道,与四宝为人大不相同。雷士根既然说了,那就确有其事,所以这个问题才严重。老书记是他恩人,又是德高望重,哪里能往死里打。
  “调查了,证据确凿。跑拖拉机的好几个人知道。”雷士根取出一只信封,“里面是证据。”
  雷东宝拿来证据细看,眉毛越拧越紧。看完,拍案而起。雷士根忙也跳起来,一把拖住雷东宝,“你不能急,我就是怕你急才一直没跟你讲,先把外围调查做好了才告诉你。你妥善处理,老叔与别人不一样。”
  “大伙儿都看着。”雷东宝简直可说狰狞。
  “可他是老叔,不是别人。”雷士根死死拖住雷东宝,“或者悄悄把他撤职了,算他退休,对大家有个交待。”
  “不行。”雷东宝大力挣出去,“你守着电线厂。”便走了,直奔砖厂找老书记。雷士根无奈,拿起电话想跟老书记先说一声,可想了想,还是放下。他相信雷东宝的处理,但他担心,他最终还是没敢大意,骑上自行车远远跟去。
  雷东宝找上砖厂,直奔老书记办公室,一声不吭进门,关门,关窗,将信封扔老书记面前。
  老书记不知是什么事,打开一看,脸色煞白,一言不发。
  雷东宝盯着老书记,咬牙切齿地道:“老叔,你是老叔,我先来问你,怎么处理。”
  老书记还是不吭声,摸岀一枝香烟,却双手颤抖,火柴划不亮。雷东宝没帮忙,依然盯着老书记,也不言语。
  有人来办公室找老书记,机灵的在窗外一看里面那肃杀气氛,立马乖乖溜走。愣头青的敲门,却没人搭理,只好走开。里面两个人在沉默中对坐足有半小时,老书记才终于划亮一根火柴,点着一枝烟。
  雷东宝拿出他这辈子最大的耐心,才闷声不响等着老书记将一枝烟死命地抽完。原以为老书记这下总该说话,没想到老书记晃晃悠悠站起来,佝偻着背,走向门口,却依然不表态。雷东宝不得不仗着年轻身手好,一脚伸出去险险地拦住门,不让老书记打开。“老叔,给句话。”
  “你看着办。”老书记站在门前,并没施力开门,却也没看向雷东宝。
  雷东宝愣住,一张脸更黑,想了一下,便将拦住门的腿撤回,“老叔看着我长大,最后给你的机会不抓住,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我求你拜你,你会放我一马吗?我太知道你。”
  “既然太知道,为什么你还明知故犯?你自讨苦吃。”
  “又没多少,我没想到有人敢查我。现在的小雷家是你的天下啦。”说着话,老书记打开办公室门,却看到赶着进大门的雷士根,自言自语:“好样的,雷士根,狗奴才。”
  雷士根感觉到老书记的目光如刀刮过他的脸,当然,他的招呼老书记不会应声。他看着老书记走到大门口,试图骑上自行车,不成,不得不推自行车出门。他赶紧跑进办公室,看到雷东宝正好黑着脸走出来,他忙问:“没吵?”
  雷东宝摇头,“立刻,红伟接手砖厂,你查账,搞个一清二楚,张榜公布。”
  “其实老叔不声不响退出已经够说明问题,村里大伙儿都心里清楚,就算他退休吧,别追查得那么彻底。打人不打脸,给老叔留点面子。”
  “查!一查到底!老叔知道我会怎么做。”
  雷士根犹豫了会儿,才道:“老叔知道的内情太多,万一他要求我们公布送给那些县领导和邻市电线厂领导的财物呢?他如果嚷嚷出来,事情得闹大了。”
  “士根,你前怕狼,后怕虎。照我说的做,查。你以为老叔敢闹?这种事换成老猢狲都不敢闹。”
  士根凡事务求百分百保障,岂敢像雷东宝般赌命。可看雷东宝那架势,他既然说服不了,那就得查,不查不行,雷东宝也懂点财务,逼急了雷东宝会跳出来自己查,到时对老书记影响更大。正说着,红伟被雷东宝一个电话叫来,风风火火赶到,跳下自行车就气喘吁吁地问:“怎么啦?岀什么事了?我跟老书记打招呼,他理也不理我,脸色跟结结棍棍饿了三天一样。”
  雷东宝简短地道:“你今天开始接手砖厂,老叔岀问题退休。最后结果出来前,你们跟谁都别说原因。”
  雷士根道:“要不,开个村干部会议,大家商量决定?”
  “你们都敢投票?”雷东宝瞪着眼睛反问。
  红伟听得云里雾里,直到雷东宝骑车离开,他才从士根嘴里得知事情来由,忍不住埋怨士根:“你这不是让东宝为难吗?你要他怎么处理老书记?你把他们两个都逼上绝路了。”
  士根叹息:“我本来也不想,可我管着帐,我再不出来说话,老书记会手指越伸越长。你以为大家就看不出来?都瞒着东宝一个而已,都趁东宝忙做戏给东宝看,最好东宝看不见时候自己也学着老书记捞一票。我管帐的不说谁说。而且我再不阻止老书记,大家连我们两个管事的也会怀疑上。我唯一担心的是东宝怎么处理老书记,东宝这人一向下手太重。”
  红伟想了会儿,道:“老书记也太不要脸,孙子都有了的人,明目张胆的,这么贪全村人的钱,不怕出门让人戳背脊。以前跟东宝提起过,东宝太相信老书记,放给老书记的权太大,不像对我们,每天查我们的进出,看帐跟查犯人一样。”
  士根若有所思地看着红伟,好久才道:“我一手管帐,一手管电线厂和养猪场,比你更让人怀疑。不行,我得让东宝把职责明确了,否则哪天我也会忍不住学老书记贪一把。对了,得跟东宝提一下,老书记是他惯出来的。人哪是神仙啊,白花花银子谁不要。”
  红伟忙道:“你别这样看着我,我还行,最多吃人家几枝香烟。我们卖出去的东西,价格明摆着的,谁敢像老书记一样乱来啊。我现在没空跟你说话,得跟砖厂的人开个会。晚上我们在一起劝劝东宝,别把老书记逼急了,和气一点嘛,我们旁观的也省得胆战心惊。”
  士根还是若有所思,有点神叨叨地点点头,去村办查账,贯彻雷东宝的“查”字诀。功课得做足,不能冤枉老书记,也不能放过老书记,但是处理手法上得劝东宝别太狠。只是,雷士根被红伟的话提醒,也担心自己哪天蹈老书记覆辙,他要伸手,太容易了,比老书记更容易,雷东宝相信他,所有的印把子都是他抓着,他只要做个假帐,神仙都查不出来。他现在凭良心做事,但未来呢?
  士根越想越心惊,到隔壁办公室打电话给雷东宝那个岀过国见过洋世面的小舅宋运辉,让宋运辉这个大企业出来的人帮忙想办法,怎么管理小雷家村这些个村办企业。士根看的书多,比较能跟宋运辉说到一起,而且他认为,由宋运辉来做雷东宝的思想工作,让雷东宝改变管理方式,雷东宝才比较听得进去。
  宋运辉新婚,除了工作,正天天研读梁思申带给他的管理书籍,还得帮新婚妻子程开颜看她的教科书,补她因为结婚忙碌拉下的课程。程开颜以为丈夫这个大学生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什么都会。宋运辉骄傲,不愿承认大学分专业学习,他学化工机械的怎么可能懂会计课程,只好现学现卖,自己学习领会再教给程开颜。不过这样系统化地学习了会计知识,再看梁思申的管理书籍,容易理解许多。回头,再把所学与岳父讨论讨论,找岀国外管理与金州管理的不同。程厂长常感慨说,老外管得真细。宋运辉这才知道,他以前在西德工厂里学得的东西也只是皮毛,如今学得内髓,才知那些皮毛,却是可以因地制宜,因人制宜的。
  只是他现在才是一个处级配置车间的正科级副主任,他虽然常看书看得抓耳挠腮兴奋异常,可苦于英雄无用武之地,除了跟丈人讨论,向丈人建言献策,其他什么都不能做。这事儿不像以前在技术上作什么改造,这事儿触及到深层次的管理,挑战甚至可能否定的是水书记的管理思路,他怎能胆大妄为胡乱放炮。好在,与丈人这个宏观管厂的人无所顾忌地讨论,够他过足干瘾。
  雷士根的求援电话,简直如同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令宋运辉差点在办公室手舞足蹈。多好的机会,他从来就知道小雷家村是改革的先行者,试验田,如今把国外先进的管理方式移植到小雷家这片最土气的中国农村土地上,会开岀什么样的花朵?可现在的问题是,小雷家,或者说,雷东宝,能接受什么层面上的管理变化?就像雷士根在电话里说的,可以怎样说服雷东宝接受新的管理制度?他想,因地制宜:简单,适应小雷家人文化程度普遍不高的现状;直接,适应农村人直来直去的个性;严谨,适应小雷家目前的需要。
  宋运辉本来按部就班地运行新设备,年轻好动的心差点没了方向,差点就要研究程开颜笨拙地打马海毛围巾的手势,看如何帮她改良,这下又燃起前进的明灯,每天窝在他科级干部级别的两室一厅新住房里,研读梁思申带来的书籍,思考小雷家的现实问题,有的放矢地列出想法大纲,偶尔与丈人商谈可行性。
  雷士根放下电话,总算放下一头心事,但是抬头,却见老书记的儿子倚在门口冲他客套地笑。他忙起身,没等他说话,老书记儿子就道:“士根哥,干吗去呢?”
  老书记的儿子年龄比士根长,现下却跟着村里一班小伙子喊士根哥,士根自然明白原因,他是帮他爹探听情况来呢。士根没想撒谎,直说:“查账去。”说完锁上电话。
  “士根哥,你说都是姓雷的,东宝书记又是我爹一手提拔上来的,不能开恩一点刀下留人吗?干吗非要学包公一样逼我爹呢?”
  “你他妈但凡能正经干点活挣点钱,你爹也不会给逼到今天这地步。别跟我说,我奉命查账。你孝敬,你出头替你爹顶着责任。”
  老书记儿子见奉劝不成,躁了,堵办公室门口不让雷士根去财务室,“雷士根,你这条跟雷东宝后面舔屁股的狗,你奉谁的命查账?你说,你说,告状的是不是你?你这条狗,吃屎的狗……”
  雷士根为人内敛,听到骂,却不急不躁,两眼看看门外晒场上探头探脑围观的人,冷静地道:“东宝书记还看着你爹面子不处理呢,你先把你爹丑事嚷嚷开来,到底是谁要你爹好看?”
  老书记的儿子一愣,慌忙中捂住自己的嘴。雷士根趁机擦身而过,去财务室。老书记儿子一看不好,这个糙人怕雷士根查出证据,那是非看住雷士根不让去财务室,抢上前去抱住雷士根不让走,力气用大了,摔得雷士根差点翻到。雷士根以为老书记儿子袭击他,火气终于上来,两人扭成一团,打得不可开交。这下,本来雷东宝连红伟都不打算告诉的事,经这么一场打斗,经老书记儿子一嚷嚷,飞速地大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大家不仅知道了老书记贪财,还亲眼看到老书记无理取闹指使儿子不让查账,不管是不是老书记指使的儿子,这笔帐全都算到老书记头上,老书记顷刻英名扫地。
  两人很快被旁人分开,有势利的帮着新发势力新村长雷士根骂老书记儿子,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出来,有息事宁人的推着老书记儿子回家,直把这个败事有余的人塞进院门才作罢。老书记本来是叫儿子出去探个动向,以便有所准备,一直站院子里侧着耳朵留神听着,没想到听到儿子将事情捅到光天化日之下,听到有人对他的辱骂唾弃。想到自己一世英名,运动时期都不曾倒下,此刻却被众人羞辱,再无颜出门见人,老书记后悔莫及,窝在家里不敢出去见人,也不敢再要儿子出去见人。尤其是想到雷东宝不知会采取什么措施毫无情面地召集全小雷家人开会批斗他处分他,他的党票会不会被剥夺,他更是夜不能寐,天天如坐针毡。外面有什么声音,他就风声鹤唳一般竖起耳朵倾听,又怕听到别人的评论,又想听到别人的评论,他茶饭不思,整天抽烟打发。
  终于有四只眼会计第三天傍晚时候隔墙捎来一条最新消息,雷士根查出一叠不合理单价批条,甚至查出几个月过分虚高废品率,如今已经开始找人一一核对批条是否有猫腻,找砖厂考核本子核对废品率是否属实。老书记没想到雷士根竟会查到废品率上去,那是他做的最大的手脚,而不是吃人一顿收人几块钱这样的小事,顿时知道问题严重,极有可能吃上官司。他闷坐炕头,越想越烦,越想越没脸见人,越想越后果严重,外面春雨潇潇,他找根细麻绳半夜上了吊。
  一时,所有原本指责老书记的舆论都闷了声,人死为大,有些开始数落雷东宝雷士根不该对德高望重的老书记苦苦相逼。雷东宝布置雷士根查账后,自己连着几天守在工地,监督工程,没想到会听到老书记的噩耗,他也傻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威逼过甚。他当天赶回村里想参加老书记的葬礼,被老书记一家痛骂,他没有回嘴,转身离开。但是农村人骂人没遮拦,老书记儿子一张嘴尤其漏风,一骂骂到雷东宝是扫帚星克死老婆不够还克死亲手提拔他的恩人,雷东宝才忍无可忍,张开蒲扇般大掌就是一耳光,打得老书记儿子眼冒金星,不敢再骂,但个个见面横眉冷目。雷士根文气,却是给老书记家人堵住家门痛骂。雷士根没有还嘴,老书记死都死了,他难道能拿着证据自辩老书记这是罪有应得,自绝于人民?
  葬礼过去,反而是追查贪污的雷东宝与雷士根被人指责薄情寡义。这件事却也令小雷家人人自危,手中可以接触公家钱的,有些小权的,都知道了小雷家村书记村长的铁面无情,连老书记都能处理,那些人自己心中掂量,还有谁的分量重过老书记。
  但雷士根好几天没法出门,家门被送葬回来的老书记家人堵着。雷东宝煞气重,没人敢堵他的门,可他家窗户好几扇被砸。对于老书记的死,雷东宝一直很矛盾。当年,老书记提拔他,重用他,维护他,没有老书记对公社的阳奉阴违,就没有他雷东宝今天的成就。老书记的家里人骂他没良心,他一边真觉得自己没良心,逼死老书记,一边却又觉得挺冤,他管着一个村,他如果放任老书记伸长手捞村里便宜,他那不是失职?如果他放任老书记捞钱,村民得骂他与老书记穿连裆裤,可他才下手处理老书记,老书记一自杀,村民又骂他良心让狗吃了,不是人。他怎么左右都不是人呢?
  有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提醒他雷士根家被围三天,可能断粮。雷东宝知道,这会儿谁也不敢去惹那帮披麻戴孝哭哭啼啼围堵雷士根家的老书记家亲戚,死人家的亲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做出来的事糊别人一辈子晦气。只有他出马,即使他可能遭到围攻谩骂,他也得岀马,因为他是一村之长,彻查老书记的决定由他做出,他有责任担负最大部分的压力,而不是雷士根。前面三天,老书记出殡之前,他一直忍着,隐忍不发,那是他对老书记过去的尊重。但是老书记既然入土为安,他不忍了。他的做人信条里,“忍”字淡而又淡。
  雷东宝要四宝去买来一把荤素菜,他拎着直奔雷士根家,没要任何人跟着。他大摇大摆地去,后面远远跟了几个偷看热闹的。到雷士根家门口,那些披麻戴孝的当作没看见,都是默默低头坐着,就是不让道。雷东宝在圈外吆喝一声:“让个道。”没人理他,都是估摸着雷东宝再煞,也不至于踩着别人脑袋走路。
  雷东宝果然没有硬闯,但也没有客气,站在圈外,响亮地道:“这件事,是我要士根查,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要找,找我,捏士根这个好说话的,你们没种。老叔以前是我敬重的人,出问题时我先找他,问他怎么处理,他说随便我处理。好,那就随便我,即使是我亲爹亲娘,岀问题也是要查,死了也要查到底,好给你们一个交待,看我有没有冤他,看你们有没有冤士根。查出来的问题,昧钱的,父债子还,昧良心的,到此为止。今天,我把话扔这儿了,你们有种,继续堵着,士根出不来,我请乡里出面查账。你们尽管逼我,我雷东宝打小是光棍,没有怕的。”说完,将手中一捆荤素大力扔进围墙,转身要走。
  老书记家众人面面相觑,嘴里早仗着人势骂岀断子绝孙的话来。越骂越激动,老书记的老妻越众而出,举起缠白纸条的竹棒照雷东宝劈头盖脑抽过去,“贼种,你逼死我老头,你还想逼死我?”
  雷东宝一把抓住竹棒,拉得老书记的老妻差点踉跄而岀,摔倒在地,硬是被她那些亲戚的头颅顶住。雷东宝拿竹棒指着众人,道:“本来想悄悄处理这事,老叔悄悄退休悄悄补钱,没人知道,老叔自己也清楚,回家就不吱声。硬是被你们自己吵上村办捅出来,天下哪里见过这样的儿子,巴不得老子没脸见人,老叔自杀,那也是让他不成器的儿子逼死的。如今老叔已经入土,你们还不让老叔安心,到处哭哭啼啼怕别人不知道老叔怎么死的,好啊,我帮你们,老叔的问题查出来,我张榜公布,开会宣布,让全村每个人都知道,你们满意了吧?你们这帮逆子,老叔都是被你们害死的,害死了还不让他好过。”
  雷东宝一边说,众人一边鼓噪,有人想夺雷东宝手里的竹棒,雷东宝不得不一边大声说话,一边挥棒乱打。众人忌惮他真张榜公布,可又骑虎难下,不能被人一吓就回,而老书记的儿女亲人哀恸老父之死,不是雷东宝三言两语可以说退劝退。再说以往都是雷东宝唱红脸,雷士根唱白脸,让人有机会下台阶,可如今雷士根被他们围在屋里,没法出来对唱。老书记老妻急了,顺势往地上一滚,大哭“书记打人,书记打人,不要活了……”,抓起手里能抓的东西都扔向雷东宝。
  雷东宝躁极,心说这帮人怎么不听劝不讲理,索性扔掉竹棒,撸起袖子道:“笑话,我从小打架打到大,打人又怎的。”说着就要动手,先揍没胆正面对打总是偷袭他的书记儿子,没想到雷士根家大门一开,雷士根踩过众人冲出来,一把抱住雷东宝,紧张劝说:“东宝书记,你别管我,我家让他们围着,你去管村里大事。我没事,快走。”
  雷士根劝架,老书记家人反而来劲了,拳头竹棒纷纷落在两人身上。雷东宝火大,一把推开雷士根,先给老书记儿子一个耳光,又一把劈胸抓住扑上来的老书记老妻,拎起来大吼一声:“谁敢动手?!当我雷东宝说话放屁?”老书记老妻本就丧夫之痛,几天没睡,头昏眼花。被雷东宝高高拎起来天旋地转地一拨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她女儿先看出不对,忙大叫:“岀人命啦,妈,妈,你怎么啦?”雷东宝没想到老太这么不经拎,拉回一看,果然见老太两眼紧闭,牙关咬紧,忙将人改拎为抱,命令雷士根带钱跟上,他准备带人去乡卫生所。
  雷士根不急着进去拿钱,拦住雷东宝先掐老太人中,身后,几只拳头又落在两人身上,但不多。本来也想抓雷东宝拼命的书记儿女们这时顾不得吵架打人,都将眼光焦急地集中到雷士根手上。幸好,老太在雷士根手下苏醒过来,醒来就被老书记儿女一把抢去,众人不敢拿老娘性命开玩笑,簇拥着老太回去家里。老书记儿子咬牙切齿扔下狠话,要雷东宝管住他寡母。雷东宝冷笑,说谁想学老猢狲被他埋雪堆,谁尽管上。
  看着众人退去,雷士根叹息道:“幸亏老书记家人口不多,否则我家得给他们扒了。唉,扒了也只有认,谁让一条命摆那儿呢。你让你妈去哪儿躲躲吧,避开他们几天火气。”
  “他们?他们有那能耐,以前也不会被老猢狲这种人压着欺负。都是欺软怕硬的。不躲,怕他们怎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
  “怕什么,我不做亏心事,不贪财不好色,他们敢乱来?你看你做人正,他们也只敢堵你不敢扒你墙。他们还有理了?查!你今天开始继续查,别让人以为老叔是我们逼死的。”
  “东宝,别赶尽杀绝。老书记都已经去了,一条命放那儿,你不能再蛮干。”
  “士根哥,你不查,我出钱让乡里派人来查,这件事一定要处理个水落石出,否则影响我们村党支部的威信,让全村人还以为我们是旧社会的恶霸土匪。我们一定要把道理说清楚,不能死一个人让他们闹三天就闷声不响,让别人看见以为我们好欺负,我们以后还要开展工作,听到吗,还要工作。”
  雷士根无奈只好答应,转回家中打个招呼,去村办继续查账。他虽然涵养好,可也不是土性子,他被堵家里三天,他也气;他虽顾全大局,他心里也冤。本来他还顾着老书记过去的功德,有些可忽略的也忽略了,可现在如果不拿出证据说话,他与雷东宝还真坐实了迫害老书记致死的指控,他哪里担得起这罪名。虽然他还是有顾虑,乡里乡亲,做得太绝不好,何况人都已经死了,一条命抵多少钱都可以。可他真是不能不彻查了,无论最后是不是张榜公布,他都得把问题查个水落石出,他还得面对自己充满内疚的良心,给自己的良心一个交待,不是他逼死老书记,是老书记自己的行为逼死老书记自己。
  老书记家众人退去后就没再堵,人都是一鼓作气,再鼓而衰。雷士根得以顺利出门又查三天,经过多方求证,将最终意见递交雷东宝。雷东宝看了,能具体落实的贪污竟然有三万元之巨。他召集所有村干部开会,问怎么处理,果然,大家都没敢表态。大家最后要求把决定权交给全体村民。
  雷东宝也不表态,他这次学乖了,村民那些婆婆妈妈没道理可讲,他索性把决定权交给村民,村民自己怎么决定,村里就怎么执行。雷东宝不急,耐心从月中捂到月底,这耐心,是每天挨老书记家人骂,每天被村人流言蜚语这等枪林弹雨之下的耐心,这耐心,对雷东宝而言,弥足珍贵,可那也是老书记的一条命带给他的教训:做事,不能想干就干。这还是雷士根背后苦口婆心劝出来的,雷士根列举其他两种比较婉转的查处老书记的办法,以此告诉雷东宝,做事未必只有雷厉风行一条路。
  这期间,有风言风语传到乡里,乡长打电话下来责问,雷东宝暂时不回答,他不想透露。即使陈平原来电他也咬紧牙关不说,他要让村民先决定,自行决定。
  每月月底,都需开会发放老年村人劳保工资,向村民交待村里又做了什么,准备做什么。雷东宝当初定下这规矩,是为招工需要,他得公平公开地告诉村民哪儿又得招工了,你们掂量着报名,村里择优录取,免得肥了东家亏西家。所以每月月底的会议老老少少都踊跃参加。今天更不例外,村里出了那么大个变故,上回还差点打起来,大家都想看雷东宝要给个什么说法,村民都有兴趣得很。雷东宝也正想利用今天的会议。两下里一拍即合,晚饭才吃完,晒场早坐得满满当当。
  雷东宝不管老书记家人来没来,随便。他到时间就走上台,向大伙儿宣布常规议程一二三,最后公布老书记的问题。他直捷了当地公布,可以确切查证的,证据明白无误的,老书记贪污砖瓦厂公款三万多元,至于收受好处后,老书记擅自给人减价,具体造成砖瓦厂损失累计数字是多少,因为老书记已经去世,人证物证难找,这些既然无法最终确认,会上就不能不负责任地公布。雷东宝说完,全场大哗,三万多,还不算老书记背后收的好处,这都已经值三个万元户,够全村老人一年的劳保金了。面对真实而巨大的数据,全场一边倒。
  雷东宝坐台上沉默会儿,阴沉沉盯着台下众人交头接耳,等差不多,才又大声说,请大家回去后考虑,一,要不要把证据移送公安局,让公安局深入调查,得出最终结论,张榜公布;二,要不要父债子还,由公安局追还那三万多赃款。出乎雷东宝与雷士根的意料,众人竟然都说要。混忘了今天会议之前大家还在指责雷东宝逼人太甚,逼死老书记,众人说要追还赃款时候都没想想,会不会逼死老书记的妻儿老少。
  雷东宝没当众答应,他宣布散会,让大家好好想明白再投票表决。
  他把问题向大家交待清楚,终于卸下这一阵压在身上的巨石。他率先离开晒场,鄙夷地将群情激奋抛到身后。他冷着一张脸冷着一颗心,在心里想,都什么鸟人,是非不分,眼里只有钱。他为他们做那么多事,他那么好的运萍为村里的事殉命,他至今还住着老旧的泥房子,他一分钱都没多拿,可是,他自己都是心如割肉一般地处理一个贪污分子,那些村民却不理解,只有横加指责。士根也是一般遭遇,士根管那么多事,若是放在国营厂,那是要分房有分房,要奖金有奖金,可是士根家给堵时候,谁去解救?谁出来说句公道话?没有。令人寒心。
  饶是雷东宝对小雷家一团热心,此刻被德高望重的老书记贪污众人钱财,而众人又是非不分,搞得没了兴致。
  老书记家人会后才意识到问题严重,等众人入眠时候,月黑风高,出来悄悄找雷东宝求情。雷东宝任他们将门敲破都不开。事后老书记老妻找雷母求情,雷东宝依然不吱声,既不说移送,也不说事情到此为止,任他们着急上火。他从实践中学了深刻一课,他再不如过去般急公好义。
  而雷东宝忍耐不表态的火气,都集中到市电线电缆厂。如今小雷家登峰电线厂三条电线生产线,已经与市电线电缆厂的电线生产能力相当。除了机电公司收购,他没在计划之列,没法将市电线电缆厂的货色挤出机电公司,其他,他要登峰电线厂的供销员如阵地战似的一个一个柜台地拿下,一家一家工厂地拿下,一个一个个体户地拿下,争取把市电线电缆厂的饭碗抢个干净。
  那些市电线电缆厂坐北朝南惯了的供销员哪里是小雷家出去的生龙活虎供销员的对手,他们的生产越来越收缩,除了小雷家没法做的电缆设备还能吃饱,电线设备都只能生产一些计划内数目,一大半时间电线设备停工停产。不过无所谓,大家正好上班甩老K,工资照发,大不了没奖金。
  雷东宝见市电线电缆厂大门照开,工人照常上班,心里焦燥,心里异常想上一台电缆设备全面挤死市电线电缆厂。可惜,他才刚上了一新一旧两套电线设备,地主手头没余粮,没法上电缆设备。
  只能在去市区办事时候,两眼阴沉沉绕市电线电缆厂看一圈,暗中咬牙切齿。
  
  杨巡从各个厂家发来货,可暂时押着不走,他到处找去东北运货的车,满市运输公司地找,邻市的运输公司也跑了,到处留下电话,那电话是他所住村村办的电话。
  他有耐心,直等了快一星期,才等到几辆粮管所去东北拉大豆的车。司机是偷偷找上他偷偷地拉私活,因此运费比寻常便宜不少。
  这些货色发到东北,杨巡没在运费上做手脚,但是在进货价上,他想,他既然凭本事拿到比众人叮嘱的价格更低的进货价,那么,其中产生的差价理所当然该由他吃下。但是,低于想象的运费已经令在东北的同乡欣喜,众人没计较杨巡小赚一笔差价,欢天喜地拿了自己的货色回去。这笔差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每件都是几分几厘不到一角的差价,可是,积少成多,军绿色解放大卡车一车的货色,够杨巡赚得开心。
  电线上做的手脚,也让杨巡稍稍地赚,赚得开开心心。他让弟弟依然管着别人的柜台,他开始专门侧重于推销电线。他手头积累的企业名单越来越长,直接问他这个小鬼头要货的企业越来越多,他买了一辆二手三轮车,几乎天天都有货要送。北方短暂的夏天才刚结束,他就不得不再回一次家,进他的电线。这回,依然有人要他带货,他当然带,可是,这回放来的一车,大多是他的电线,是他用自己初中毕业两年多挣来的钱和问亲戚朋友借来的钱,从登峰电线厂进的电线。他还从家乡带来刚成熟的碧绿的桔子,去工厂拜访时候,这儿送一网兜,那儿送一网兜,异常受欢迎。他索性叫弟弟不再守柜台,专门守着自家仓库,专管发货送货。跟隔壁一家小厂攀上交情,每月送给私人二十块钱,接来一根只能接听不能打出的电话线。他们的电话经常很忙碌。
  杨巡拿出来的电线质量与普通的差不多,但价格很低;杨巡这人脚头勤快,会得自己寻上门来问要不要货色,介绍又有什么新品种;杨巡这人嘴巴甜不说,小恩小惠不断,上门时候,什么桔子茶叶米膏上海奶糖之类江南特产总是小小带上一点,让众人笑纳;杨巡这人送货又最及时,风雨无阻,下刀子也不耽误。只要被杨巡沾上的客户,都被杨巡伺候得舒舒服服,没想再改换门庭。
  很快又到年底,杨巡隐隐已成当地电线大户。他不仅零售,他还批发。不仅那些老乡们问他批发,本地人也问他批发。不仅本市老乡问他拿货,邻市老乡也听闻风声问他要货。他不得不一次一次地跑回家,运电线北上。随着他资金滚雪球般地增加,到年底时,他可以腰缠十万贯,硬卧回老家。过完年回东北,发去整整两车电线,那已经用的全是他自己的钱了。
  人们都喊他“杨小倒爷”,杨巡都是挺得意地答应。他弟弟杨速,人称“杨二倒爷”。
  从小杨馒头,到杨小倒爷,杨巡用了短短一年半的时间。那速度,跟夏天发面似的快。
  
  宋运辉以一个技术人员的精细,勾勒小雷家村办企业的管理架构。他先是用一张图表,画出从上到下的结构分布,在连线上非常简单扼要地指出相互间的制约关系、监督关系、人事关系、以及最要紧的资金往来关系和分配核算关系。
  宋运辉不是个自说自话的理想主义者,除了将框架图拿去与丈人程厂长讨论,获得富有大工厂管理经验的丈人的指点之外,他还得顾及小雷家的现状,让小雷家的执行者能够认可这一管理框架。他将管理框架图整理出来,整成三页信纸,一页是图,两页是文字说明。虽然明知雷东宝可能不耐烦看那么复杂的框架,可他还是寄给雷东宝,不可能越过雷东宝直接寄给雷士根,不过在信上注明这是应雷士根的要求而做,要雷东宝拿去与雷士根商量。
  因老书记的自杀,和小雷家村民的无理而有点消沉的雷东宝,接到宋运辉这封倾注心血的来信,又看到雷士根一直与他风雨同舟,一颗心终于温暖起来,脸上恢复昂扬斗志。一个好汉三个帮,人怎能没有朋友。
  出乎宋运辉的意料,雷东宝拿到信,没立刻找雷士根,而是自个儿细细研究了一天一夜。这封信,正是他眼下急需的,是急需的,再硬的骨头雷东宝也啃。经历他信赖、甚至尊重的老书记的贪污事件后,他心中“用人不疑”的信条发生动摇。他考虑到,是不是该限制士根、红伟他们手中的权,免得他们哪天也落个上吊结局。但他只去过部队,参观过蛇口,看过大城市风光,即使是见过大工厂隆隆作响的机器,可他没见识过工厂的管理。他只是知道,如果继续沿用过去县管乡、乡管村那样的机关管理方式,以后老书记贪污自杀之类的事还会发生。他正需要宋运辉这样的来信。他以为这就是金州这样万人大厂的管理方式了,他想这样很好,金州不是据说一个总厂下面三个分厂吗?他是一个村下面好几个分厂,差不多的结构,套用金州那一套刚刚好。他不知道,这其实是宋运辉捧着书本学习国外企业管理体系后,动脑筋想办法,与金州现有管理体系的结合。宋运辉给的架构,比金州现有的管理体系,不知先进几倍。
  雷东宝自己研究清楚,心中对有些可行有些不可行做了大致判断,才拿着信找雷士根商议。雷士根与红伟一起看了,也是考虑一天。雷士根想把三个人的想法记录下来,写信与宋运辉讨论,雷东宝说要那么费劲干什么,他们几个又不是像宋运辉一样被工厂捆死的,他们花三天时间找上去直接谈不就得了。
  程开颜下班时间与宋运辉相同,但宋运辉上班一向早到晚走,一般都是程开颜先到家。程开颜骑车回家,正想跳下车,耳边传来霹雳般一声招呼,惊得她双手一软,连车带人一起歪斜,幸好来人伸出六只手扶住,她才脱厄。一看,才知是宋运辉的姐夫雷东宝,她认识这个人,印象太深刻了,挺大男子主义,却对宋运辉很好。共见过两次,一次是春节前夕去宋家那趟,一次是她结婚,这个姐夫开了一部拖拉机,拉来一只电冰箱送礼。其他两个都是衣冠簇新,出门作客的样子,不过甚有派头,衣服料子好,样式也新。程开颜忙将人往家里让,端茶倒水。
  雷东宝进门转来转去看看,道:“分出来过了?挺好,够住。怎么一个房间还全空着?”
  程开颜忙道:“我们结婚花钱挺多,我问我爸妈借了一些,爸妈说不用还了,小辉一定要还。小辉虽然是科长,工资级别算高了,可是他工作时间短,工龄工资少。嘻嘻,我更少。我们每个月工资拿来只够还债呢。”
  雷士根边上看着,心说那么老成的宋运辉找的老婆跟洋娃娃一样嫩。不过态度真好,听说还是总厂副厂长的女儿,她爸相当于地级市局长级别,可一点不傲气,说起还债还笑嘻嘻的像开玩笑。
  雷东宝一点不客气,道:“叫小辉快点回来。晚上给我们吃什么?不能说还债就亏待我们。”
  程开颜听了忍俊不禁:“怎么会亏待大哥呢?小辉这家伙最不肯亏待自己的胃呢。大哥送我们的冰箱真好,省得我们每天一早起床去买菜。我看看有什么。”
  “你整岀来,让小辉煮,他煮得好吃。”雷东宝也到冰箱前面看,果然见小小冷冻室里都是东西。看来小两口过日子真不会亏待自己。
  程开颜高兴地道:“太好了,大哥,这可是你说的哦。等会儿小辉回来你来命令他,他可懒了,每次总找理由要我做菜,可他明明做得比我好呢。”
  “男人嘛,哪有天天在家做菜的,平时客人来才露一手就行。小辉要看书做事,你说你们厂哪个大学生有小辉能耐?”
  程开颜道:“是呀,人家做到车间主任,都起码四十岁了,小辉才二十四岁就做我们总厂最厉害新车间的车间主任,部里都知道他名声呢。大哥,你也能耐啊,才那么年轻就做村书记,我以前还以为村书记都是老得比我爸还老的人,腰都直不起来,手里拿根烟枪,说话老是咳嗽,头上还裹一条白毛巾,跟农业学大寨的陈永贵似的呢。”
  她这话出来,屋里坐的三个男人都笑,雷东宝没觉得什么,雷士根却想,这媳妇还能不让宋运辉给吃得死死的?就像他家一样,他媳妇啥都听他。
  宋运辉推门进来,见到雷东宝很是惊讶了一下,但立刻知道他们来做什么。与士根、红伟寒暄一下,就打开厨房排风扇,应雷东宝的要求下厨做菜。程开颜一向喜欢黏着丈夫,又腼腆于招呼客人,索性钻在厨房给宋运辉当下手。他们用的是市面上还挺罕见的煤气,火焰呼呼地窜,所以做菜很快,再加宋运辉又是快手,两个灶眼儿一起用,一会儿工夫,方桌上已经摆满菜肴。士根过来厨房道声乏,红伟笑嘻嘻来问一句有没有外国菜,宋运辉索性把原本准备做清炒土豆丝的原料做了色拉。可大伙儿最终并不待见这个陌生的外国菜,每人只吃几筷,唯有雷东宝觉得好,都吃了。雷东宝还鼓吹他可能就是喜欢吃外国菜。
  程开颜贴着宋运辉坐,她本来以为应该像爸爸家来客人一样,去小店拎几瓶啤酒来招待,没想到大家说不喝,说不能耽误说正事儿。她又以为这可能是客气,钻进厨房小声征求宋运辉的意见,没想到宋运辉也说不用去买,她才作罢。只是宋运辉做的菜,那些男人们吃得高兴,她这个喜欢清淡的并不太喜欢,她本来喜欢的土豆丝又成了看上去有点脏的色拉,她只好随便吃点。饭后,自然是宋运辉招待客人,她不得不洗碗了,本来,洗碗倒是宋运辉的活儿。
  搬走饭碗,四个男人围着饭桌讨论问题。宋运辉摊岀一张绘图纸铺桌上,将雷东宝带来的那封信也铺开,四个人逐项讨论,先定岀以雷东宝为总经理,主管常务,雷士根为专管财务的副总经理,下面几个村办企业这样的大框架。这些,都没有异议。
  但是后面的隶属关系,分配关系,人事关系等具体互动,就复杂起来。几乎是红伟士根两个作为下面具体企业代表,与雷东宝扯皮利益配置。士根虽然被安排到副总位置上,可他还没适应这身份,说到具体问题,自然而然就站到与红伟一样的立场上。反而是宋运辉置身事外,成了调解员,从他们三个的争执中看出问题所在,调整关系分配。
  农村人嗓门大,尤其雷东宝嗓门更大,如今正是初夏,宋运辉的家挡着纱窗,却开着窗,说话声音传到外面,整幢楼的人都以为这家在吵架。家属楼里彼此比较关心,早有人敲门前来问询,都是程开颜出去开门应付。
  宋运辉虽然是框架指定者,而且学习了国外先进管理经验,但是他无法成为对立双方的仲裁者。小雷家三个人争执中说出来的具体情况,宋运辉闻所未闻,或者说,想都没想到过。比如说正品当作次品卖,怎么监管。比如说厂长收黑钱,开岀最低价卖那些产品,该怎么监管。最要紧的是,有个什么制度来约束或鼓励厂长们不做出那样的贪污举动,等等。这些情况,对于金州而言,简直不成其为问题,金州都是国家规定的统一的进货渠道和价格,统一的岀货渠道和价格,分厂不管销售,销售都是交给总厂运销处,而运销处交给部里的流通单位,运销处的工作似乎只是安排运输车子,哪儿听说会有那么多利益猫腻。宋运辉眼界大开。
  这场讨论,谁都不是权威,都是需要从讨论争执中获得解决方案。宋运辉眼看天晚,将程开颜送去她父母家,他觉得夏天里一个房间挤进四个男人,唯一一个女人很不方便。红伟与士根都很表诧异,工厂生活区范围,还送个什么,都取笑宋运辉新婚夫妻太恩爱。雷东宝倒是认可,说老公对老婆好,天经地义。
  程开颜不在,四个人讨论到很晚,累了,夏天反正也没什么,四个男人都席地而睡,从卧室睡到客厅,横七竖八。第二天宋运辉去买些菜,又去车间请了一天假,回来继续讨论。宋运辉兴致十足,觉得雷东宝他们嘴里说出来的东西,比书上看到的实例鲜活生猛好多。反而是雷东宝总埋怨宋运辉提出的条框太麻烦,还是士根支持宋运辉,两人都学过会计,士根还管着财务,自然清楚有些条框是非有不可。有时候,却是士根红伟一起支持雷东宝,因为小雷家实际局限,比如可以用得上手的人才匮乏,比如需要文字记录的工作村人能否胜任等。四个人犹如上演春秋战国,时分时合,这边联手那边打架,但都是真诚讨论,绝无藏私。
  一天一夜下来,大致方针决定,雷东宝与士根红伟三个连夜坐火车回去了,他们工作很忙,最好是须臾都不离工作岗位。宋运辉借了一辆自行车送走他们,回来一手拖着另一辆自行车,一个人骑在黑暗的马路上,心里很是回味这一天一夜。他又开始很不安分地羡慕起小雷家激情四射的创业进程。相比之下,如今的金州总厂引进设备已经安装投产,生活与工作又沦为一潭死水,没有丝毫激情。
  可是,他明知这样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却又无能为力,金州总厂受政策限制,他这样一个年轻人被破格提升,破格重用,已是非常不易,他应该不能再有非分妄想。他已经非常幸运,能正好撞到设备引进这样的大好机会,正好趁机利用他年轻人特有的英语技能和对新知识强劲的吸收力,他才能突破头顶无数资深技术人员的阻挡,在新设备安装运行中脱颖而出,奠定地位。人人都以为他应该志得意满,可他依然向往不停奔跑。
  雷东宝才回去小雷家,报平安的电话里很激动人心地说,本地猪肉价格放开了,现在市场上猪肉价格比原来的高,正好猪场新的一批肉猪要岀栏,这下可以卖个好价钱了。这财,发的是横财。雷东宝怀疑说,是不是老徐鼓励他养猪时候,已经看到有那么一天。
  宋运辉一边替雷东宝高兴,高兴他们总能抓住国家政策的先机,赶在改革浪潮的前头。一边替自己心烦,为什么改革春风依然不渡玉门关。
  可很快,宋运辉就无法再无聊地烦恼自己的雄心壮志不得酬。金州从西德引进设备投产后,产量增加,质量上升,可能耗增加,再加设备折旧,成本也增加。一年下来,金州的利润不升反降,到年中一车间大修期间,竟然出现亏本。很快,部里刮起一股引进设备反思风,矛头直指金州等重点企业,部里有一种声音责问,设备改造,是不是等于盲目引进。
  水书记被叫去北京开会,被批得焦头烂额地回来。但好歹他看出,这股风的刮起,有被他挤出金州的费厂长的功劳。水书记心中有数,但无法叫屈,谁让金州引进设备后,利润节节下降。他没有底气反驳,他关于质量方面提高的发言,被上司批驳。他一向性格刚毅,不肯承认由他决策设备引进决定有误,会议上被群起围攻,他没法发言,他就索性脸色铁青,闭嘴不说,一直坚持到会议结束。上司问他有什么打算,他强硬地说回去拿出方案。他就是不检讨当初决策中可能有的轻率拍脑子赶风潮思想,以给批评他的上司下台阶,一是怕被作为会议纪要记录在案,以后被人拿来当批判他的证据,他经历的运动太多,早已知道做事不能留下尾巴;二是他不服气,他就是不信引进什么有啥不妥。
  回到金州,水书记召集相关人员开会,研究讨论如何压缩成本,增产创收。宋运辉也在被召集之列,如今他能坐在会议桌的末尾,而虞山卿则是坐在外围,作为厂办一员,做会议记录。会议场上气氛跟着水书记的脸而沉闷,可宋运辉却唯恐天下不乱,终于又看到用武之地。
  一分厂厂长作为车间主任,虽然列席,可基本没有发言的机会,水书记也知道一分厂厂长只是挂个名,其实全是宋运辉在管。众人讨论的议题自然是如何压缩引进设备的成本,水书记也直接指着总厂财务给出的成本分解图问宋运辉,究竟哪个环节可以改良。
  宋运辉的眼镜度数已经有些不够用,为准确回答问题,只好走到图表前,一项一项看着回答。按照他的回答,眼下新设备因为运行良好,质量很有保证,从资料来看,运行效率与国外同行相比并不逊色。他可以当场拿出数据,国外先进水平的单位产岀,对应的水、汽、电、和正常运行损耗分别是多少,成品率是多少,他管辖车间的数值又是多少,两者差别并不很大,新车间的运行技术应该不能成为成本上升的源头。
  水书记严厉地道:“可是数据表明,新车间产品成本比一车间高得多。你怎么解释。”
  宋运辉奇道:“不可能,除了用电量比一车间高一点,新车间的成品率比一车间高得多,质量也好得多,这些完全可以抵消用电量高出一截提高的成本。”
  财务插了一句,“小宋,还有折旧,折旧也要计入成本,这一点你可能不清楚。你新车间的折旧太大,一车间的设备老得已经几乎没有折旧了。”
  “噢,对,我没考虑到。”宋运辉很是懊恼了一下,他还算是学了会计的,怎么会忘记折旧这茬。他忍不住问一句:“不会新车间的产品与一车间的同等价钱吧?如果这样,等于鸡蛋当成土豆卖,新车间产品背上巨大折旧,一点优势都没了。”
  “不错,对于同类产品,国家都有统一定价。本质上来说,一车间与新车间的产品只是坏土豆与好土豆之间的区别,而不是土豆与鸡蛋之间的本质性区别。新车间的产品相当好销。”
  宋运辉目瞪口呆,天下竟还有这等怪事?想到小雷家还在绞尽脑汁指定规程避免厂长营私舞弊将鸡蛋当成土豆卖,金州却理所当然地将鸡蛋贱卖,这什么制度。他奇道:“不是说扩大企业自主权吗?我们没有产品定价权吗?”
  众人都如看UFO上面下来的外星人似的看着宋运辉,他的岳父程厂长忍不住出言提醒,免得女婿出丑,他了解女婿,知道他看的东西太杂,思想太先进。“我们系统的产品属于国家战略物资,都是统购统销,我们再说是重点企业,与那些小企业不一样。我们的渠道和价格都是国家说了算,不可能有改变。”
  水书记有些哭笑不得于宋运辉的常识缺乏,紧盯着问一句:“每月折旧既然是固定的,小宋,你有没有可能在稍微降低一下成品质量的前提下,减少水电等运行成本,或者大幅增加产量,以尽可能大地分摊每月的巨额折旧?”
  “可以,稍微改变一下工艺。”宋运辉回答了,可异常心痛,“可是,那么好的设备……”
  水书记没让宋运辉的心疼表达出来,爽快拍板道:“很好,财务提出的分解成本,层层寻找原因的办法很好,现在已经找出问题症结所在。小宋,接下去抓紧落实的重头落在你头上,你三天之内改变工艺,争取以最快速度提高产品产量。”
  “一天,明天这个时候参数可以改变完成。”宋运辉胸有成竹地说,可心里很不乐意。
  水书记意味深长地看着宋运辉道:“年轻人,看来有抵触情绪。现在是讲求经济的时代,全厂工人的奖金也是与经济效益挂钩,你说经济重要不重要。”
  宋运辉虽然讪笑点头,可心里着实不服,如果只要这样的质量参数,那还引进西德设备干什么?用这么好的设备生产低质产品,简直是杀鸡用牛刀。他丈人程厂长见此连忙出声自己先数落宋运辉,“年轻人看问题不全面,不会算总厂的经济帐,只看到自己一个车间的局部,这样要不得啊。”
  水书记听了反而笑道:“这是老丈人藏私,没把自己一手绝活教给宝贝女婿啊,呵呵,看来问题出在我们老程头上。”
  大家都笑,会议开心结束。与开会之初的严肃气氛截然不同。
  宋运辉自然知道丈人替他圆场,他也找机会打电话向丈人致谢。看来,与那些老领导们比起来,他的为人处事还嫩,没法做到跟水书记程厂长一样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他回到车间,立刻着手下控制室改变参数。一分厂厂长也到场,当然坐在总调度座位上的只能是宋运辉。一分厂厂长不得不无奈地想,即使这小子再嫩,却谁也没法将他从这个副车间主任位置上搬走,技术上,无人可以在近期内取代宋运辉的位置。一分厂厂长四十来岁,算是总厂里面年轻有为的领导,他对宋运辉,不像水书记与宋运辉之间隔着好几层,他对迅速窜起的宋运辉有所忌惮。他深知,今天会议上如果换成是他回答水书记同样的话,一向强硬的水书记可能都会气得骂出来。他嫉妒宋运辉是程厂长的女婿,又是水书记的嫡系,他感慨有人就是好运气。
  宋运辉不知道顶头上司在他最忙碌的时候站他背后深思,他盯着表盘上的各种变化忙不过来,哪有心思想其他,晚饭都差点吃到鼻孔里去。一直忙到第二天凌晨,各项数据才稳定下来,他又带人到现场角角落落巡视一遍,在又看了一遍总控室数据后才回家睡觉。
  没想到,他才要掏钥匙开门,里面程开颜却早一步将门打开。宋运辉看着睡眼惺忪的妻子,奇道:“小猫你没睡?等着我?”
  “嗯,你去洗澡,我给你煮个蛋。”
  程开颜揉揉眼睛去厨房。宋运辉心疼,将她拖住,抱了会儿,才道:“别煮了,我困得很,洗完澡赶紧睡觉。”
  “不行,我得保护好你的胃。大哥没你姐姐保护着,不是胃出血了吗?”
  宋运辉抱起妻子,硬是将她放床上,按住她不让起来,“你睡吧,我吃你的杏元饼干,总算有机会偷吃你的饼干了,哈哈。”
  见丈夫这么说,程开颜放心,一转身就小猫一样地睡着了。宋运辉洗了澡出来,虽然真困,可不想辜负程开颜,吃了五六只小小杏元饼干,上床睡了。结果,早上还是他听到闹钟把程开颜叫醒,让她去上班。
  宋运辉睡到中午,做了菜等妻子下班回来吃。程开颜吃了就睡,宋运辉坐在她身边想昨天会议的事。难道没有办法让高质量的产品卖高价?为了经济效益,真的要让新设备自甘平庸?
  金州没办法如小雷家那般轰轰烈烈便罢,却还要自甘堕落地倒退。宋运辉怎么都不可能没抵触情绪。
  宋运辉郁闷地也堕落了几天。第一天下班与程开颜一起去岳父家吃饭,吃完出来看电影。第二天自己做菜吃了,趁天光还亮,两人在小操场上打羽毛球,打得大汗淋漓,程开颜别提多高兴,丈夫终于陪她玩,宋运辉好静,结婚以来大多数日子都是猫家里看书,电视也不大看,大多数时候是程开颜一个人在客厅看电视,宋运辉一个人在卧室看书。程开颜很是有点怨。第三天是周末,宋运辉下班到总厂办公室楼下接上程开颜,两人直接赶去市里,到一家老字号饭店吃了一顿。在市里不同厂区,宋运辉不用表现岀适合领导身份的老成,一手推自行车,一手牵着程小猫,两人沿街溜达,看市区夜景。
  街上也有很多其他年轻人在溜达,双双对对的,与宋运辉他们擦肩而过。
  程开颜取笑宋运辉,“你看,满大街只有你一个人穿工作服呢,最难看。”
  “人长得好,披麻袋都好看,咱有自信。”宋运辉笑嘻嘻的。
  “人家本来还想叫你去工人文化宫跳舞呢,哼哼,可你太难看了。”
  “你看看,那么热天,满大街人都穿没袖子的裙子,就你最老实。本来还想带你去跳舞,这下不敢带了,怕带坏你这老实头。”
  程开颜并不在意,笑道:“都是你那个美国小妹妹害的,现在全金州女孩子没一个敢穿没袖子的衣服,怕被人笑话。刘启明到现在还为这事被人笑话呢。”
  “噢,这么严重?梁思申这个小鬼,前几天信里说她喜欢上一个金发碧眼很有贵族气质的男孩子。刘启明另找男朋友没有?”
  “没呢,反而虞山卿香得很,很快找了,很漂亮,化验室的。小辉,你出国看到那些西德女孩怎么穿呀?老外是不是穿很少?”程开颜并不是很喜欢提到梁思申。虽然自己不小心说出来,却不愿接了丈夫的话头。
  宋运辉笑道:“我才去多久,大多数时候都在工作,不过有些西德女孩晚上还真是穿得可怕,我都不敢抬头看。北欧人长得高大,我在车间遇见……遇见……”宋运辉忽然想到什么,呆立在路中两眼迷茫地发傻。好像有件很重要的事呼之欲出,可又卡在一处无法明晰。是什么?宋运辉绞尽脑汁却想不出来。
  程开颜看着奇怪,拿手轻轻骚扰,见宋运辉不理,便下死劲推他,却见宋运辉眉头一拧,“啧”了一声,“别烦,我想事儿。”程开颜听了老大不乐意,他态度怎么可以这样?扭着嘴就“噔噔噔”管自己走了。可走几步发觉宋运辉没跟上,赌气不理,继续走。走出好远,才忍无可忍钻进一条小巷偷偷回瞧,却见宋运辉神不守舍地低头慢悠悠走,根本就不知道或者不在乎她已经跑开。两滴委屈的眼泪悄悄溢出程开颜的眼眶,他压根儿就不在乎她。程开颜不知道宋运辉这是想起他在美国的小妹妹了,还是想到工作了,结婚半年来,她慢慢觉察岀,好像对于宋运辉,她总是没法成为他心中的第一位,他只有在工作学习之余,才会看到身边还有一个她。可等他投入到工作学习中时,他当她是透明,甚至如今天一般恨不得她自动消失。
  可对于她,宋运辉却是她的全部。
  她看着宋运辉旁若无人地推自行车且行且思,好长一段路,都没发觉身边少一个人。她看着宋运辉慢慢接近她站立的地方,又慢慢从她面前走过,脸上却似乎有了笑意。程开颜很想不喊他,就让她自己迷失在市区,看他宋运辉怎么办。可她不敢,天太黑,路灯太暗,她怕,再说回去厂区还有好长一段漆黑的路。她只能在宋运辉背后委委屈屈含泪喊一声“宋运辉”。却见宋运辉做梦一下回过头来,看见她就满面春风地倒退着走回来笑道:“小猫,你怎么钻那儿了,晚上钻小弄堂不安全知不知道。”
  被宋运辉这么温柔地一关心,程开颜心中的怨气一下没了,可还是委屈,站在原地瞪着泪眼就是不挪窝。宋运辉走近才看清楚程开颜在流泪,忙道:“怎么了?谁欺负你?还是哪儿摔着?”
  “你!”程开颜愤怒控诉,“你要我不许打扰你,你把我丢大街上,你那么不耐烦,你态度粗暴。”
  宋运辉诧异地指指自己的脸,心说怎么可能,他心里对小猫那么好。但看看周围环境,想到自己很可能想问题想得出神忽略了身边的程小猫,忙搁下自行车,腾出两只手擦干小猫脸上的泪,握着两只猫爪子笑道:“我道歉,小猫,我想到工作了。刚好想出苗头,很好一个主意……”
  “不要听。”程开颜赌气捂住宋运辉的嘴,“你一工作就忘记我。”
  “好好,不说。那儿有雪糕,我买一根给你,你等着我。”宋运辉飞快穿过街,买来一根雪糕,还真只买一根,他自己对甜腻腻的东西兴趣不大。剥开纸,才交给程开颜,“这下不生我气了吧?”
  “革命同志没那么容易被收买。”程开颜娇声娇气说出的狠话没一点力度,“没完。”
  “那你要怎样?回家给你做盐水棒冰吃?还是绿豆棒冰?”
  程开颜这才微微笑出来,扭捏地道:“回去……我要坐你前面。”
  不出程开颜所料,宋运辉一脸尴尬:“不好,回去路上都是我们厂的,让人看见影响很不好。”
  “就是要坐,就是要坐,否则我还生气,谁让你丢下我不管。”
  “你说热不热啊。”
  “不热,骑起来风可大了。”
  宋运辉环视左右,四顾无熟人,才勉为其难地将程开颜扶上前档,简直是羞愧难当地恨不得净找没灯光的路走。程开颜窝在丈夫怀里,丈夫被她欺负了来,她早没气了,委屈也没了,高兴地举起雪糕非要奖励宋运辉咬一口。一会儿雪糕吃完,她微微侧身,趁着夜色,抱住身后的丈夫,她心里异常满足。宋运辉最先就跟做贼似的难堪,很怕明天就传出宋主任家小夫妻你侬我侬之类的风言风语,他年轻脸皮薄,在车间里扮老成都来不及,怎么可以被人看见与妻子当众亲密。可过一会儿,他也沉浸到幸福中,骑车的频率缓下来,一脸都是笑意。
  好在程开颜没真为难他,快到厂区时候,她就要求跳下来,坐到后面,规规矩矩地坐,只是脸贴着丈夫的背。小夫妻都是笑眯眯的,话都懒得说了。
  宋运辉第二天神清气爽地带着程开颜去丈人家过星期天。他还有点大人样子,再说这是在丈人家,可程开颜没有顾忌。程开颜的哥哥还没结婚,看见妹妹妹夫一亲昵就说他们这哪像是结过婚的,简直是俩小孩办家家。程开颜就说哥哥眼红嫉妒,她哥哥冲母亲告状,反而挨母亲说谁要你惹妹妹。宋运辉早已知道程开颜在家是最受宠的宝贝,早见怪不怪,由着他们兄妹两个闹。他珍惜这种吵闹,如果上天给他机会让他有再与姐姐吵闹的机会,他什么都愿意干。
  丈人家很大,走进大门,地道战似的全眼是小门。眼下程家已经搬到厂长楼,厂长楼外是空廓的绿地,楼里是宽阔的楼梯和宽敞的房间,程家父母巴不得女儿女婿跟着他们住,热闹,但是女儿女婿都不愿意,宋运辉是觉得不能总依附着丈人家,程开颜是想成天黏着宋运辉,独门独户免受干扰。
  程厂长天还没全亮就去钓鱼了,大约得等到十点左右才能回来。宋运辉回到自己家里什么都不做,到丈人家里总不能那样,他还是钻进厨房洗菜收拾。程开颜现在当着小家,可回到娘家就圈着手啥都不干。
  把中午饭的菜都快准备好的时候,听客厅传来一阵喧哗,好像是丈人程厂长回来。宋运辉湿着两只手探岀脑袋一看,却看到丈人与水书记一起拎着钓鱼杆进门,说说笑笑的。宋运辉只得擦干手迎岀去,水书记见宋运辉,笑笑,却对程厂长道:“他最没心事,他生气就跟我赌气,小孩子。”
  程厂长看着女婿微笑,却吩咐儿子:“去买壶生啤来冰着,请水伯母也来吃中饭,今天河鲫鱼钓不少。”
  “不用去喊她,她去儿子家了。小宋,你会做菜?鱼交给你收拾。”
  宋运辉拎了钓来的鱼进厨房,却被原本打扫卫生的程母接手,要他出去招待客人。他忙洗手出去端茶倒水,看到程开颜这个小家伙已经摆上瓜子糖果,而不是倒茶。程开颜对宋运辉说过,她看到水书记很怕。果然,她客气完就钻进房间去了。
  水书记坐下喝完一杯水,叹声气,“老程,左右不是人啊。我路上想来想去,明天还是跑一趟北京比较稳妥,明天的例会还是你主持一下。”
  程厂长看着宋运辉道:“你有没有办法在维持现有产量情况下,提高质量?能提多少提多少。”
  宋运辉忙道:“水书记,爸,这不仅是操作上不可能,理论上也是不可能的。我不是赌气,不过我还是心疼那么好设备只做一些寻常货色。”
  “搞技术出身的是不是同一腔调?”水书记在程家没如平时端着架子,说话随便得很。“考虑深入一点,多考虑考虑经营,不能做亏本买卖。”
  “他可深入考虑了,昨晚想得出神,差点把我扔在市中心。”听到水书记批评宋运辉,程开颜忙出来打个抱不平。
  宋运辉笑道:“还真差点扔了她。我昨晚想到年初一个文件,爸这儿看到的,说我们这样的大中型国营企业,可以申请直接对外经营自主权。我当时看了就记住了,但也没太在意,昨晚才想起来,这倒是解决我们好设备生产低质货的办法。既然我们的成品在国内只能鸡蛋当土豆卖,那就想方设法卖到国外去,也不能让外贸公司低价收购,我们直接卖,挣外汇,卖国际通行价格。我们的产品质量有国际竞争力。”
  水书记将信将疑地看着宋运辉,过了会儿,问程厂长:“你有印象吗?”见程厂长摇头,他又道:“我也没印象,小宋,你会不会是理解错误,不是对外出口,而是扩大企业自主权?”
  宋运辉脸一红,道:“应该不会错,年初,春节过后不久,我看到的,找找应该可以找出来。”
  “你那时候忙着结婚,哪有精力看那么仔细。”程厂长都有些不信。
  水书记笑道:“思路是对的,不过还是没考虑清楚我们总厂的地位问题,我们做什么都必须有国家明确文件出来才能动。今早我跟老程讨论的也是这个问题,别的企业都已经执行价格双轨制,我们还是束手束脚什么都不能做。我手脚让他们捆着,他们昨天却来埋怨我做不到质量好、产量高、价格低三项一起抓。我周一说什么都要去北京要政策,也弄个双轨制过来,以后一车间专门做计划内产品,新车间做计划外的,看谁管得了我卖高价。人不能让老费这种酸秀才憋闷死,老程你说是不是。”
  “这事不做不行了,否则奖金再少几个月,工人得怠工,这个月统计出来调休的就特别多。老水,小宋说的事倒是也可以考虑,我们当初上新车间时候也考虑过外销,大笔外汇买来的设备不反出去挣外汇,搁着心疼。你这次既然亲自出马去北京要政策,不如干脆步子迈大一点,索性给部里强化一下你的改革派印象。”
  宋运辉心想,这还改革派?金州这还是改革先锋?其实民间早就价格双轨制了,早几年至今,雷东宝的预制品场买的钢筋水泥都已经是计划外物资,与物资系统给的价钱全不相同。但这话他不能说,言多必失。
  水书记想了会儿,问:“文件在不在你家?”
  程厂长摸岀办公室钥匙,要宋运辉去他办公室把春节以来的相关文件全搬来。宋运辉出去了,水书记与程厂长又就双轨制研究了很久,看向部委摆什么理由比较好。但水书记终究还是对出口这件事上了心,问程厂长要电话,拨打电话给他一个在北京一家外贸公司工作的朋友。一通电话下来,水书记心情好转不少,笑道:“小孩子记性还是好的,没错,不过具体在实施的还凤毛麟角,全国还正在试点。原来我们施行的是外贸代购制,现在上海正试点出口代理制,工厂可以自己找国外客户,自己定价格,自行结汇,自负盈亏。外贸公司只代签一下合同,收点代理费。如果我们也能这样的话,那就活了。去年谈设备时候那些老外都跟我说,利用我们中国廉价劳动力成本,配备先进生产设备,我们金州的产品肯定有竞争力。我得找部里要政策,不给我政策,以后什么都别说我。”水书记也是有点赌气了,他那肯总被人一波接一波地批评责难。
  等宋运辉大汗淋漓地将文件拿来,将他说的那篇找出来,水书记看了笑,交给程厂长,程厂长也看了笑。水书记笑道:“到底是年轻,看问题一知半解,不过已经不错了。部委领导会议上讲话的内容没形成红头文件前,我们都还不能理直气壮地执行。不过这倒是一个口子,说明上面肯开口子了,既然他们思想活动,那我就去钻,苍蝇不抱无缝蛋,我去做第一只苍蝇。”
  客厅三个人一起笑,不过笑完,都开始有的放矢地翻看文件,看能为自己找些什么理由。谁找到,就拿来讨论一番。程厂长的儿子买了啤酒早已回来,可插不上话,他不是那料。程厂长看了心里微微难过,儿子若是能有女婿一半才干,他做人真是虽死无憾了。
  水书记是个工作狂,几个问题讨论下来,就要宋运辉拿出纸笔,他与程厂长一边讨论,一边就要宋运辉整理出明天他准备拿去北京的建议书。建议书分两份,一份是要求价格双轨制,一份是要求出口代理制。有关金州状况,一个厂长一个书记都是肚子里有货,有关金州的产品,宋运辉肚子里有货,都不需秘书班子查阅档案整理资料。主题拎得差不多,便由宋运辉趴桌上整理起草,两个老的开始聊别的。
  但程母很快就招呼儿女进厨房擦桌子搬菜,分发筷子准备吃饭。程厂长见此特别嘱咐宋运辉什么都别干,抓紧时间写他的建议书。宋运辉也不想思路被打断,即使吃饭也是草草而就,不到十分钟就吃完,被程厂长儿子笑是抽水泵。反而是水书记与程厂长闲闲把酒聊天,水书记这会儿主意拿定,火气就不再有,喝着微凉的生啤,还与程开颜开玩笑,不过程开颜怕他,对他的玩笑就是不领情。
  宋运辉做事快手,很快写出一份自己喜欢的有关出口代理制的建议书,先拿出来交给正喝酒的两位看。水书记与程厂长两个老花眼可以一起远远地看,基本上没什么需要修改,回头只要拿给厂办秘书誊写完善就行。水书记对程厂长感慨,“你这女婿,搞经营比搞技术更有头脑,脑子对政策敏感度高。可惜技术太好,反而让我不舍得把他从技术岗位上换出来。”
  程厂长道:“我倒是建议他在技术岗位上好好做几年,小孩子先练成熟些,才能做别的,否则考虑问题欠全面。”
  “反对。老程,你这个搞设备的想问题死板。年轻人嘛,欠缺经验,考虑问题不成熟,但是冲劲干劲都是十足,我们老奸巨猾了,可冲劲干劲都没了。我们需要一批年轻人在前面冲锋陷阵,我们替他们把舵。我看这三年分来的大学生很有几个不错的,我们应该大胆启用这批有知识有干劲的年轻人。你很看不惯的那个小虞,性格能上能下,做协调工作非常出色,我准备让他到二分厂厂办任办公室副主任,看他基层工作能不能做好。明天去北京也准备带上小虞,我跑上层,两个中年的跑中层办事,正好需要小虞等几个年轻的跑腿陪笑脸盖图章。第一批分来的大学生,就你女婿和小虞最出色,不过小虞技术没法跟小宋比,以后会跟我一样常被人在后面不服气,所以小虞以后底气硬不起来,这是他的硬伤。”
  程厂长笑道:“小虞要是肯好好跟着你,学你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再加他的大学文凭,他的底气怎么可能硬不起来。”
  “那是你老程抬举我,你没见刘总工至今还看我不顺眼,不过,我也每天问他研究所研究出些什么新产品没有。技术人员看见我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呵呵。”
  程厂长听了也大笑,水书记就是这么豪迈,有时候能把旁人没好意思说的话摆到台面上自嘲。“现在提拔干部不是讲究四化八门吗?我们小宋是最符合的,其实小虞也不错,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对了,小虞缺个专业化。”
  水书记听了取笑程厂长:“老程,你女婿那个提拔速度,你还不满意吗?你别冲我数你女婿的好处,我比你还早发现你女婿呢。换你坐我这位置,你都没好意思那么提拔你女婿。老程你承不承认。”
  程厂长被水书记直说得不好意思,笑道:“那倒是,换我,我得避嫌。不过老水,像你那样能有胆魄发掘培养重用年轻干部的领导还真是少数。”
  “我不怕他们因为年轻出错,我不怕输,我输得起。”水书记睥睨自得,一点不谦虚。
  宋运辉这才知道,平日在工厂道貌岸然的大领导们,到另一个场合,说话那叫一个肆无忌惮。
  外面两个喝上了酒,就没个完了,宋运辉在里面不得不集中精力,避免去听外面两个的有趣讲话。程开颜早打着哈欠靠宋运辉背上睡眼朦胧了,只有程母依然打点精神,进出厨房做好后勤。好不容易等宋运辉把第二份建议书拿出来,两个人才停止喝酒,原来他们是等着建议书。看宋运辉有些疑问似的看着他们,水书记问他还想问什么,宋运辉问没喝醉吗,水书记真真假假地教育宋运辉,说做领导的不会喝酒是极大欠缺。宋运辉将信将疑。
  送走水书记,程厂长关上门就教育了宋运辉,一是不能透露看他文件的事;二是以后在任何场合遇见水书记依然不能随便,他自己与水书记多年老友都没随便;三是掩盖锋芒,再懂也得稍微掩盖一下。宋运辉受教。
  但宋运辉心中向往的依然是水书记豪迈的放肆。
  金州是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社会,水书记前脚上飞机去北京,各色有关新车间的传闻便后脚传遍金州。本来,新车间就像天之骄子,是国民党军的新编美式装备军团,新车间走出去的人腰板都比别人挺直一些,找对象也比旁人多几分胜算,可一夜之间,却成了被人取笑的中看不中用笑柄。否则,水书记心急火燎地跑北京干什么,不是才开会回来吗。
  新车间工人也在总控室内部的议论中沮丧,为什么花大钱花大力气建起来的新车间却成了总厂亏损大户?为什么前几天忽然自甘堕落降低产成品质量?其实,新车间的奖金工资并不比其他车间高,大家在新车间工作得士气昂扬,无非是因为新车间有新意,有奔头,可如今,忽然如幻梦走向现实,原来自己一团热心迎娶的公主,只是人家调包的宫女。
  谁都知道,这时该做思想工作,摆事实讲道理。可是,当怀疑在人们心中孳生的时候,道理岂是那么容易被接受。何况,当初建设新车间,已经将该讲的新设备优势全部讲完,把大家的情绪激发出来,就像人早早亢奋完毕,热情早在安装时候燃烧到最灿烂,除非现在拿真正的成绩出来,否则何以形成刺激?以前,起码还可以在质量上傲视一车间,可现在,质量的优势也被迫自我扼杀,所谓价格双轨制与外销都还只是水书记竭尽全力向上争取的东西,成不成还是未知数,而且还不能事先拿出来说。宋运辉遇到思想工作的难题。
  按说,车间思想工作本是书记该管的事,可宋运辉心中一向把新车间当自己的战场,自己的资本,新车间就像是他自己生出来的儿子,长得好看难看,他揽到自己头上,养得好不好,他也揽到自己头上,他对新车间,有着与旁人不一样的感情和责任。因此,他才分外头痛该如何调动工人们的工作积极性。于是,他小家才和谐美满了三四天的生活又被工作取代,没办法,他必须想出妥善的解决方案,他需要单独思考策划。
  宋运辉有三种选择,直面问题,还是粉刷问题,或者甚至是逃避问题。最保险的是逃避问题,不作为,任工人人心浮动,只要不出生产事故,所有问题都可以推给总厂决策。总厂都解决不了的事,他一个车间副主任哪有什么责任。第二选择是粉刷问题。掩盖事实,往往使流言更加泛滥,还不如逃避。最险的选择是直面问题,最难预料结果的选择也是直面问题。可宋运辉以年轻人的血气,选择了这个最险的选择。不是说理解万岁吗?只要如实向工人说明,工人应该会理解新车间的难处。只要理解,就会产生责任感。
  这是他把看电视的程小猫关在客厅,自己躺床上将心比心地考虑众人对三种选择的反应,想了两夜的结果。他甚至没与程厂长商量,因为他估计,以程厂长的保守,肯定会对他说,看看吧,先观察一段时间,等水书记回来看政策取向再作定夺。可宋运辉怎么等得住,当初设备引进审批报告递上去多久才批复,这回的两个建议书申请周期也可想而知。可是,新车间的士气不等人,他不愿无所作为。吃够小时候被动挨打的苦头,他如今丝毫都不愿放弃主动权。他可以隐忍不发,但他必须主动掌握自己的人生轨迹。
  在班前会议上,他将真实情况向大家如实交待。他明确告诉大家,新车间设备在国际上的定位,在国内的地位,新车间产品目前在流通中遭遇的政策局限,为什么总厂为摊消成本暂时做出降低质量提高产量的决定,新车间设备亏损点主要在哪里。他发动大家讨论,群策群力,拿出如何不把鸡蛋当作土豆卖的措施。他也在最后勉励大家,国家政策一直在朝着给企业松绑,开放企业自主权的道路上前进,政策趋势是对企业的约束将越来越少,企业的自主权将越来越大,所以新车间的前景依然是乐观的。但新车间目前处于黎明前的黑暗,或许有各种不利因素在这个时段出现,我们现在很艰难,这个时期更是需要大家抱成一团,同心协力,克服困难。
  流言总是难以在真实的土壤上存活。宋运辉将事实摊开来讲,立刻消除了流传在各班组间各种版本的流言。大家也在无聊而悲观地盯着仪表盘的间隙,大声就事实展开讨论。说到流通渠道的局限,大家就把周边亲戚朋友所在企业那边的活跃变化拿出来讲,对比之下,越发悲愤于新车间这么好设备所遭受的不平待遇,都说这是凤凰迫降草鸡窝,而并不是凤凰本身岀问题。
  宋运辉将他自己的声音传遍每个新车间职工之后,自己并不参与讨论,而是通过与个别职工的谈话密切关注舆论动态,看应该做出何种纠正或补充。令他没想到的是,不到两天,这些以往自诩总厂精英的新车间职工中间居然产生一种悲情情绪,悲情发酵,却令那些工人自觉多花精力在限定产量基础上,相对提高产品质量。他们都说,树挣一张皮,人挣一口气,不能让一车间甚至其他动力车间等辅助车间的人给看扁了。宋运辉本来只想以开诚布公来消灭流言,让大家安心工作,不要自乱阵脚,没想到,效果却走向他无法预测的一端。所谓人心叵测,谁也无法预料人心带动下的舆论会走向何处。没想到悲情,会把众人团结在一起,迸发岀一种独特的力量。
  宋运辉心中纳罕,思前想后总结一番,将这一实例记在心里。他即使不是有意识地记住,他估计自己也长久不会忘记这个实例,他通过这一实例,才清楚,原来人心的动员,既可以通过正面鼓动来刺激,也可以通过反面压抑来刺激,全在因地制宜。
  但是,宋运辉的选择却给他自己带来麻烦。他的顶头上司一分厂厂长在每周例会上批评宋运辉,说在总厂还没拿出最终处理意见之前,他怎么可以擅自将总厂小范围会议上讨论的内容公布于众,完全是没有组织纪律意识的表现。宋运辉没有解释,也没有反驳,只低头听训,心中不服与烦闷。一分厂厂长的司马昭之心他清楚,可他和一分厂厂长都是水书记嫡系,嫡系内部怎么可以当众打架。如今既然一分厂厂长是他上司,当然只有他忍。就像去年水书记手中没有技术优势,即使有人事优势,可面对刘总工与费厂长的咄咄逼人,水书记这样强势的人也会选择忍。想要做成一件事,宋运辉越来越觉得,有一句话没错,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只要看准了,咬紧牙关排除万难也要走下去。
  可一边的,只要想到小雷家的飞速前进,宋运辉有时又会觉得气馁。在金州这样的大工厂做事,牵绊太多,内耗太大,成效太差。他有时在想,如果他去小雷家,又会怎样?
  可宋运辉不知道,小雷家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一帆风顺。
  雷东宝回去小雷家,与村干部开了几次会,将村集体企业机构改革方案的调子定下来,又起草完毕,便交给乡领导审批。那些乡领导看到以宋运辉思路为蓝本的草案,都是对里面的陌生论调大为倾倒,于是,草案又送交县里。陈平原看了草案,将雷东宝叫上去询问,雷东宝叫上雷士根去解释,免得他自己被问急了当场急躁。
  县里最主流的反对意见,是有关分配问题。刚从平均主义走出来的领导们虽然已经接受了包干到户,适应了工厂承包,适应了多劳多得,可是,对于以村干部为首的乡镇企业领导拿高额提成的做法却非常不理解,很多县领导当场提出质问,问以村集体资源获取的利益,可以让村干部多享吗?村干部作为一村的领导,凭借职权制定向村干部一边倒的规矩,为自己谋取利益,是否合理?
  也有人问,依照小雷家村目前的经营情况,诸位村干部同时作为企业负责人,大约可以拿多少。雷士根给了数目,大家都说高了。雷士根解释说,企业工作的村民工资也将提高,有人又提出,把原本属于村集体的那部分资金拿来瓜分给私人,比较不合理,不能用改革的名义挖社会主义集体的墙角。
  雷东宝一直沉着脸不说,该说的反正雷士根都知道,而且他听得心烦气躁,恨不得打人,还是不说为好。但他听了两个多小时辩论后,终于忍无可忍,问如果不相应提高管理者的收入,管理者的能力又体现在哪里?这话是宋运辉教他的,他背下来了。他紧接着的第二个问题是,管理者的收入不与效益挂钩,又该用什么办法来阻止类似已经自杀的老书记这样的以权谋私呢?雷东宝说,县领导们既然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倒是拿个办法出来消除贪污。
  有领导对于雷东宝这样一个小小村干部的嚣张不以为然,说农村工作目前两眼只盯着发展经济,忘记思想教育,正是因为忽视思想教育,所以才会出现管理者思想偏差。雷东宝火大,说老书记一向是村里带头教育村民提高思想的人,而老书记的思想一向由县乡两级来教育,县里思想工作是抓了,但为什么老书记手中有了审批权却第一个贪污?县里领导被雷东宝问得很尴尬,可就是咬紧牙关不批准。
  雷士根眼看闹僵,就迂回了一下,说分配问题可以以后再谈,也可以按照领导意思削减分配系数。但这个草案中关键问题并不是分配问题,而是小雷家村集体管理机构架设的问题。雷东宝心说雷士根说得太客气,直接就说县领导见钱眼开,忘记主题不就得了。
  幸好陈平原拿小雷家的手软,坚持将会议主持下去,将讨论回到主题上来。对于小雷家机构的架设,尤其是雷士根看似很专业的解释,让县里领导拿不出反对意见,他们不痛不痒问了几个搔不到痒处的问题,就将机构架设给通过了。
  虽然是分配问题还没解决,雷东宝知道,想要县里将分配问题通过,除非村干部全体不领饷,那是不可能的。所以,雷东宝决定不管县里怎么说,回到村里,就开会将草案化为落实了。砖厂和预制品场都是红伟负责;养猪场交给雷忠富负责,这个决定倒是让雷忠富大为意外,看着台上依然在宣布任命的雷东宝,心情复杂;电线厂交给原本协助雷士根的本村高中毕业生雷正明,技术和为人灵活都拿得岀手;建筑工程队由一位村民承包,自负盈亏,因为雷东宝嫌建筑工程队收入少,麻烦事多。总负责是雷东宝,副总负责是雷士根,名称没改,还是一个书记,一个村长,没采用宋运辉的建议,总觉得农村人用什么经理总经理。至于如何分配,雷东宝干脆不说。以前他什么都先与村民通气,现在则是懒得再说,反正他钱拿多了肯定得挨骂,骂就骂吧,他才不解释。
  会上有人提出追还老书记贪污款的事。雷东宝阴沉沉地看了老书记家的方向半天,回答一句老书记一条命够值三万块。台下议论纷纷,雷东宝没兴趣听,讲完就走了。什么民意,他现在不信了。他努力把村集体经济搞好,他自己光荣,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也光荣,他可以日子过得好,带动小雷家这帮人日子也过得好,这就行了。民意?光听民意,他能办成什么事?当初谁支持他开砖窑?当初承包土地时候谁乖乖听话了?
  当改变架构后的第一个月工资出来,村民的议论爆炸了。虽然谁也不敢当着雷东宝的面说什么,但雷士根和那几个厂的负责人都被人指着骂。连雷忠富都放弃过去的成见找上雷东宝诉苦,说还是降点工资。但雷东宝说,做得多,做得好,就得拿得多,有种谁也把猪养得好,顶替他雷忠富。挨骂怕什么,做头的哪个不挨骂,头是那么好做的吗,能挨骂也是本事,只要自己行得正站得正坐得正就行。雷忠富听了由不得想到当初他承包的鱼塘被扒了之后他如何骂雷东宝,如今虽然猪场兴旺发达可他依然觉得雷东宝没按承包书办事是错误,但今天听了雷东宝有关挨骂的解释,倒是理解了这个不讲理的书记。做头的,哪里可能事事摆平,总有一头不伏贴地翘起,做头的总会挨几句骂,正常。雷忠富倒是为自己以前的不顾大局对雷东宝生出点歉疚了。
  为此,雷忠富没少劝其他几个也拿钱多了的猪场负责人放宽心。这算是替雷东宝分忧解难。
  雷母听到的议论就多得多,回家很担心儿子会不会又闯祸,苦苦哀求儿子把工资削减一半,免得哪天被抓去坐牢。但雷东宝告诉母亲,以后谁还敢再当着她的面说,她就说儿子不会霸着书记这个位置,谁有能耐当小雷家书记,她儿子当天就让位。
  雷东宝如此蛮横霸道,别人却反而反不起来,反而在议论几天后悄悄接受。反观雷士根、史红伟他们几个越讲理越讲不清理,最后只好把责任都推给雷东宝,说都是东宝书记做的决定,有本事都去找东宝书记。结果,村民不过是多喧闹了几天,后来也没了声音。
  反而是有人反映到县里,县里有领导来指责。雷东宝在电话里没客气,也是给那句话,有谁能代替他,他绝不霸占着书记位置。可是,谁能代替他?县里虽然大会小会都把雷东宝的“自私自利”当作现象来研究,当作典型来批评,可他们改变不了现实。最终,闹腾几个月后,所有的反对全都不了了之,小雷家的管理架构改革被强行推行,顺利推行,成功推行。
  连宋运辉都没想到,小雷家在分配问题上竟然没掀起翻天巨浪。他更是感觉到,金州与小雷家,这两片土地,那简直不在同一个国家。小雷家是块热土,一块干事业的热土。
  因此,宋运辉想到自己的事业。他希望持续不断地奔跑,可是,如果继续目前的工作……他想到水书记在丈人家的那句话,“你这女婿,搞经营比搞技术更有头脑,脑子对政策敏感度高。可惜技术太好,反而让我不舍得把他从技术岗位上换出来。”经营,还是技术?宋运辉发现自己面临选择。经营,是一条不可测的路,可也是充满挑战的路,似乎更是一条可以发挥他宋运辉主观能动性的路,这不正是一条他向往的可以持续奔跑之路?可经营之路,他的起点是零。而技术,他已经小有成就。以他目前在一车间技术领域不可替代的地位,他只要保持,就可以轻易守成。再加他的年龄优势,他的身份背景,他早已稳当地厕身本年龄段,甚至三十年龄段人中的前列,他在工厂技术管理或者生产管理领域的前景指日可待,他只要耐心等待充实资历就行。
  只是,他不满足于安稳的现状。
  在接到雷东宝的汇报电话后的发薪日,他终于还清欠丈人家的钱。虽然欠丈人家的钱并不多,可还清前与还清后总是不一样,还清欠款,整个人一身轻松。从丈人家吃完晚饭,与程开颜一起在略微炎热的夏夜中回家,宋运辉忽然跳离原来的话题,冷不丁问了一句:“小猫,你说我到你爸那岁数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程开颜不明就里,笑道:“你肯定比爸爸帅,你比爸爸高多了。可是你有一项没法跟爸爸比,你只能有一个孩子呀。”
  宋运辉没想到程开颜想的与他想的完全不同,不由笑道:“谁说只有一个孩子,我还有你这个大孩子。小猫,我是说,我未来会不会有你爸现在的地位,还有,我在你爸现在这个年纪,我做什么工种。”
  程开颜显然没想到宋运辉会提出这么大的问题,想了会儿,才道:“以前爸爸说过,你比他的起点高,你又是比他早十年拿到科长位置,我想……我想……你肯定可以做得比爸爸现在好。可是,那你不是得升到部里去了?我们难道得搬家到北京去住?那我不是要离开爸爸妈妈好远了吗?”
  宋运辉被程开颜无限发散性思维搞得笑岀声来,却也知道他是没法与程开颜就此问题展开讨论了。他只得又转了话题,问道:“小猫,你把工作转到幼儿园去怎么样?省得天天穿工作服上班。”
  “干吗转工作,我现在工作得挺好,大家对我都挺好的。再说我电大毕业了,可以争取做会计了。”
  宋运辉循循善诱:“跟那帮运销处的老油子混一起有什么意思,不如去幼儿园,小孩子多好玩,又适合你的性格。”
  “不好,每天跟小孩子混一起,我还长得大吗?不好。可当初爸爸也想要我去幼儿园工作,你们怎么都看不起我?我能做好在运销处的工作,别以为我只会跟小孩子玩儿。”程开颜说起来有点生气,当年为了不去幼儿园,还与爸爸小小生了一场气,历时三天,以爸爸投降告终。怎么现在还得与宋运辉开战,他只比她大半年不到,凭什么他也小看她。
  宋运辉没料到程开颜如此反对,但他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但曲线救国:“小猫,不是说你能力不行,我的意思是,你那么可爱的人,我真不愿意你在运销处被那些老油子近墨者黑了,我希望你一辈子都单纯透明。而且,你忘了吗,幼儿园有暑假寒假,那么大段时间的休息,我想到你暑假寒假呆家里,我一下班就可以看到休息了一天活泼可爱的你,并吃到你亲手为我做的饭菜,我对那样的生活向往不已。你说呢?”
  程开颜眼里火花一闪,对,暑假寒假,一年里可以慵懒上三个月,那三个月里可以天天以饱满的精神迎接宋运辉回家,而不是她有时累得头昏眼花,宋运辉也累,两人见面都没兴致。再有,她可以有那么多时间调理可口饭菜喂养丈夫。想到这儿,她来了热情:“对,我这下可以有时间耐心学做衣服,还可以学打毛衣,我一定要给你穿上我亲手织的毛衣。”
  宋运辉见这个小猫总有办法把话题从东扯到西,有些哭笑不得。“那你找时间跟你爸说说,要他把你调去幼儿园。”
  “咦,你说不也一样吗?”说话间,两人到了自己的家,程开颜先进门拿起挂在门背后的一把扇子扇了几下,又朝正关门上锁的宋运辉扇几下。
  “你去说,我要是去跟你爸说,你爸肯定得问我是不是想生孩子啦,准备什么时候生啦,你要我怎么回答?你反正怎么说都可以。”
  程开颜满不在乎地道:“那你就说顺其自然不就得了?又不是太大的事。哎,小辉,我们……”
  宋运辉料到程开颜想说什么,连忙打断她,“再等几年,我们还年轻,才刚结婚,我们再过几年无牵无挂的自由日子才要孩子。生孩子太危险,小猫,你再长大点才能生孩子。”
  程开颜听了挺丧气,“可是小孩很好玩的呀,我同学已经生孩子,不危险。小辉,你是不是不愿跟我生孩子?”
  “不是,你忘了我跟你说的我姐姐的事吗?小猫,我很怕你痛,更怕你有危险。我们考虑成熟后再要孩子,不急。”
  看着丈夫为她担忧的眼神,程开颜心里好感动,钻进丈夫怀里,反而是她来宽慰宋运辉,“不怕,大家都生孩子呢,很少很少会有人遇到危险。我不怕,我要为你生一个像你一样聪明的孩子。以后孩子每天拿第一名,我以后每天都可以在老师面前得意,哈。”
  宋运辉也知道难产致死是小概率事件,以前卫生条件差,人类都一代一代地在繁衍下一代,没岀太多事故。可想到让小猫冒着生命危险生孩子,他心底有坚决的抵触,他那么柔嫩的小猫,怎么可能受得住怀孕生产的煎熬,他还没做好要孩子的准备。
  程开颜又开始看连续剧,《血疑》,日本的,山口百惠饰演,这几天大家见面都谈到《血疑》。宋运辉陪着程开颜看一会儿,就进去卧室看书。看了会儿,又想到刚刚想找程开颜聊却未遂的话题,不由得摊开信纸,写给梁思申。他很怀疑梁思申能不能看懂他信里所写,但他需要一个说话的地方,这件事,懂的人,他不便说起,包括丈人;不懂的人,他说了也没意思,说了更郁闷,比如对妻子。他就把自己的心情写在信里,不管梁思申看不看得懂,他算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省得憋在心里难受。
  在信里,宋运辉写道,“……我现在面临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按部就班地生活工作,获得十拿九稳的成就;一个选择是条不明前途的道路,我很想在投入所有精力将新车间建成之后,再想尽办法,完成我在投建新车间之前,在项目建议书里的设想,那就是把买新设备所用的巨额外汇,用新设备生产出来的高质量产品将外汇挣回来,其实,那也是我的理想。如今,因为受政策约束,新设备明珠暗投,降低规格生产旧设备就能做的产品,这令我很痛心,我不清楚水书记带去中央部委审批的价格双轨制建议能不能批下来,外贸自主权能不能获得审批通过,只要能被批准一项,新车间新设备就有前途能扬眉吐气。我认为,能被批准一项,甚至两项,都只是时间问题,我能不能参与其中,为新设备的产品寻找出路,才是最大问题。因为我的技术,总厂是绝不肯放我脱离新车间的技术管理,让别的不是最熟悉设备的人接手。而且我对怎么走产品出口之路,或者价格双轨之路也是茫无头绪,很奇怪,你的企业管理书籍里几乎没有有关销售的内容,难道国外也是按照计划渠道销售产品,不需企业自己找市场,寻出路?如果国外也是这样,那么,我姐夫的小雷家村自己找渠道进货,不在计划体系内生产,自己找市场销售,是不是标新立异,或者只是夏日划过天际的流星一般的短暂经济现象?因为那么多的不确定,所以我才觉得我的选择有些难。既不愿放弃既得,又担心无法预料的前途。可是,守住既得,而不是开动我所有的智慧精力去求新求高,却令我困惑。守成,那不是老年人才做的选择吗?我想,我还年轻,跟我同样年龄刚分配进厂的大学生在这个年龄依然一无所有,还站在起跑线上。如果我放平心态,也以一个新人的心态和姿势站回起跑线上,我可以做什么,怎么做?……”
  信中,宋运辉又写了别的,他叮咛梁思申在中学里一定要好好读书,考取最好的大学,因为一个好大学独特的学习人文环境,对人一生影响至大,他讲了他与来自名牌大学的虞山卿之间的修养区别。他也讲了他的程小猫打出来的围巾坑坑洼洼,可很感人,幸好现在有毛很长的马海毛线,可以帮小猫围巾里面的跳针遮丑。他甚至还给梁思申说了刚刚发生在小雷家大队的改革。一边写一边想自己太怪异,梁思申才是个高中生呢,连小猫都听不懂的话题,梁思申能懂?可宋运辉还是手不由己地写了,就好像是记日记,写心得。就像,以前在大学时候,总把发生的见识的所有新鲜事写信向家里汇报,家里有个一直关注着他的姐姐,而梁思申的回信也从来都是言之有物,绝不空洞,虽然有些想法幼稚,可她毕竟有想法,而且是视角独特,观点鲜明,甚至尖锐的想法。
  其实,写完给梁思申的信,将自己心中一直反复的思路理清,明晰写到纸上,宋运辉心中立刻有了清晰的决定。不,他不能按部就班地从新车间副主任,赚够资历后升到新车间主任,然后再赚点资历,最好让自己眼角尽快长出皱纹,明显老成之后,转到一分厂担任领导,然后……再然后……一直到头发花白,做个稳重的宋厂长。闲暇时间,钓钓鱼,揩厂里便宜自己打一套沙发,生个孩子抱着宠着养大,还有,每天学着旁人嚼舌根,成为传播小道消息的一个可有可无的环节。
  那样的人生,可怕。那不是他的理想和追求。
  水书记去了北京后还没回来,传来的内部消息说,审批工作异常艰难,因为这是一个太大的创新。对于金州这样的大型企业而言,一举一动,都关系重大,不可能一批就准。需要考虑的方方面面太多,水书记有太多工作要做,太多思想需要汇报。
  幸而,一车间的大修完成,由一车间拉动,总厂终于走出亏损。程厂长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算是不负水书记所托了。但是,考虑到下半年已经开始,总厂利润与工人奖金密切相关,水书记在电话里指示想方设法挖掘潜力,提高利润。程厂长召集分厂厂长,讨论如何在下半年将前两个月的亏损弥补掉。这事儿,一分厂厂长最在意,因为亏损就是发生在他任厂长的一分厂,他兼任车间主任的新车间。
  回头,他在分厂例会上,就把任务向新车间布置下去,要求继续提高产量,压低质量,只要与一车间产品质量参数持平即可。
  但是宋运辉阳奉阴违,不予执行。回头,一分厂厂长看报表见新车间产量没有变化,便打电话问宋运辉什么时候改变参数,宋运辉给他一个回答,说质量不可能无限量低下去,再低,反应器上会出现大面积结焦。一分厂厂长将信将疑,但又无法当场反驳,因为他不懂新车间设备。他只好暗中找来新车间一个工程师询问,工程师不疑有他,回答说有结焦可能,但参数变化幅度不大的情况下结焦可能性不大。一分厂厂长问,如果调整到一车间的产品参数,会不会结焦,工程师说,因为设备从来没达到过这么低的参数,所以必须与上次下调参数时一样,边调边观察,必须非常小心谨慎,但不是没有可能。
  一分厂厂长从严谨的不肯得罪人的工程师嘴里听出苗头,那苗头就是,宋运辉也不知道会不会结焦,可宋运辉没有尝试,便拿话拒绝了他,本质乃是宋运辉不愿执行他的决定。于是,一分厂厂长鼓励工程师尝试,可工程师说他不敢,连宋主任调整参数时候都战战兢兢,满头是汗,他技术不如宋主任,没那个胆量尝试那么贵的设备。
  一分厂厂长既然把情况调查清楚,便又找上宋运辉,让他务必尝试降低参数,也提出他会在场,大家一起密切留意结焦产生可能。一分厂厂长把道理说得很婉转,但他等待的是宋运辉的拒绝。而果然,宋运辉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又拒绝了他,但只是可能带有些轻蔑地告诉他,理论上而言,会结焦,昂贵的设备不能冒这个风险。
  如果换作别人,一分厂厂长可以把任务强硬地压下去,但是对于宋运辉,这个有程厂长作为后台的手下,却不行。他可以抓住宋运辉显而易见的错误提出批评,但是对于新车间的设备他无从下手,批评出去,反而可能成为属于他的笑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束手无策,他等的就是宋运辉的再度拒绝,他索性将宋运辉交给布置任务给他的程厂长自己去处理。程厂长没法压宋运辉,那是程厂长自己没用,自己下的指令被女婿顶翻,那是笑话。宋运辉如果顶不住丈人压力最终调低参数,那么,宋运辉存心与他一分厂厂长闹对立的情绪昭然若揭。反正宋运辉将左右不是人,他正等着宋运辉自己入瓮。他在找上程厂长谈困难的时候也指出,宋运辉可能对他在以前一个会议上的批评有抵触情绪,他还把那次会议向程厂长回忆一下,搞得程厂长很替女婿理亏尴尬。
  等一分厂厂长一走,程厂长就打电话到新车间,要办事员立刻将宋运辉找到。
  宋运辉大致知道丈人上班时间就这么着急冒火地找他,肯定与一分厂厂长刚被他拒绝有关。所以进到程厂长的办公室,他就先声夺人:“爸,参数不是不能降,可是再降,我们相比一车间没一点优势了。第一次降参数后车间反响很大,很多人有反对意见,我好不容易摆事实讲道理让他们体会总厂的难处,再说还有那么一点技术优势支撑着,他们才能想通。如果再降,两个车间摆在可比条件之下,只要从总厂调一下数据就可以得出新车间单位利润还不如一车间的结论,新车间全体工人的脸面往哪儿搁。分厂当然无所谓,可我得顾虑手下职工的情绪。”
  程厂长静静听完,却一针见血道:“小辉,你是不是挟技术自重,借机宣泄反感分厂厂长的情绪?你要认清你自己的位置,你虽然处于可以胡闹的年龄,可你已经是中层干部,作为干部,你不能意气用事,你得眼观六路照看到方方面面。比如你即使想抵制上司的决定,这次你也不能做,因为这回提高利润的指令是我下的,你不能让分厂厂长看我的好戏。”
  看到宋运辉哑口无言,眼神中了然和复杂并存,程厂长叹息道:“去吧,赶紧去调整参数。至于你与你上司,谁都没指望你们能团结在一起,可由你挑起矛盾,总是你失策。以后做事,三思而后行。”
  宋运辉答应了出门,回去就参照上次改变参数的经验,这回很顺利,几乎是没啥障碍地将参数降到一车间那个水平。都没加班,晚上照常地下班,像是改个参数如小菜一碟。
  宋运辉自己知道,他冒了一定的风险,他甚至在调整参数过程中带着对讲机,直接站在现场观察孔旁边,随时观察现象改变。但是,他做得比上次调整时候泼辣,大胆,因此给外行人的感觉就是,调整参数是件容易不过的事。程厂长知道后,顿足长叹,还是年轻,还是冲动,不懂这个时候适当伪装一下,装作十二分艰难,也算是给一分厂厂长一个面子,稍微堵住一分厂厂长的嘴。可这下,如此轻而易举,谁都会说,宋运辉原本的拒绝那是存心为难人家不懂新车间的一分厂厂长嘛。
  回头,程厂长把宋运辉教训一顿,说他不是不准备进步的纨绔子弟,他还要进步,越是有靠山,就越要起码表面上给人一个谦虚好学的样子,不能以为做了程副厂长女婿就得意忘形。程厂长还说,自己才只是总厂副厂长,还不是第一把手,还做不来一言堂。程厂长要宋运辉戒骄戒躁,不许得意忘形。
  程厂长显然很激动,又跟宋运辉分析了得罪一分厂厂长的利弊,根据一分厂厂长的能力,正好符合目前年轻干部选拔标准,那人前途光明,何必为一点小意气得罪一个可能永远做自己上司的人呢。
  饭桌上程开颜哥哥听着一直笑,说男人怎可没有血性,他支持妹夫。程开颜就一直拿话想打断她爸没完没了的批评,可她爸这回就是不听她的,一直到她妈发话,才停止,偏偏她丈夫还向她爸提问,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问清利害关系才罢休。
  但是,宋运辉抵制一分厂厂长、最后却是闹个尴尬收尾的“事迹”还是传开了。有好事者问起宋运辉,宋运辉只是自嘲地笑说,那么好的设备,不能堕落到如此地步,他不是抵触一分厂厂长,他对上司没有个人成见,他只是抵触一分厂厂长的命令而已,他对事不对人。总厂增产节能的要求,怎能总是用新车间设备堕落来完成指标,但既然岳父兼总厂副厂长硬压,他只能遵守,他总得听岳父大人的话。
  这话传开,新车间诸职工都因此心态平和地接受了再次降低参数,一分厂厂长心里更不满。在金州总厂小小社会中,这事很快便酝酿成为不得了的矛盾,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都说,宋运辉上有丈人支持,下有新车间职工拥戴,自己又握有过硬技术,顶头上司拿他没辙。也有人说,宋运辉迟早是继续上升的料,一分厂厂长不明智,或者说是嫉妒,怕宋运辉压倒他,才现在来不及地打击。
  传言有好听有难听,总之一分厂厂长全部听在耳朵里,照单全收。
  水书记中间回来一趟,得知宋运辉的狂逆后,心有不满,怀疑小年轻仗恃技术,又仗恃他不在家时候是程厂长当家,所以小人得志。但水书记没太多表示,听过便算数,没当作重要事情对待。这令一分厂厂长很是困惑,不明白他该如何处理宋运辉。没多久,水书记又去了北京,撂一个问号给一分厂厂长。
  其后,分厂与车间又因几件小事产生龃龉,分厂有些无聊的这检查那活动都在新车间遭到抵制,上令无法下达,分厂无限尴尬。可是新车间人却对宋运辉拥护得很,因为宋运辉在新车间执行他自己的一套,卫生、秩序等都订立在日常规章中,并不需要搞什么突击活动来表现。整个车间因为新,又因为管理得好,闲处无乱扔的废弃物,所有工具器具都有固定存放位置,走进新车间只见秩序井然。对于抵制分厂的活动运动,宋运辉从不说他的动机,但是下面的人都说,我们执行的是高级制度,哪里需要堕落到降贵纡尊,下面的人正为降低质量的事烦躁,趁此终于有捡回自尊的机会。于是,“堕落”一词,成了新车间,乃至总厂的流行语。
  因为拒不执行的事是宋运辉做出,因此所有的议论,也都被一分厂厂长归到宋运辉头上。一分厂厂长并不是个怕事的人,即使就级别而言,作为总厂最要紧分厂的厂长,他在金州的重要性并不亚于程厂长,对于一个手下的刺头,他既然设套让宋运辉暴露,下一步,他自然不会如祥林嫂般到处哭诉含冤寻求舆论支持,而是先去程厂长那儿打个招呼,然后就大会小会地批评宋运辉,进而暂停宋运辉的职位。
  程厂长一接到一分厂厂长挑战书式的招呼,就立刻找宋运辉怒斥。但是宋运辉的回答令他叹息,宋运辉说,除了在技术方面,他因为固执技术而不愿违心接受分厂增产压质量的安排,其他,都不是他愿做的,分厂会议上他都是没有异议,这种事反正是表面文章,何必因此得罪人。但是,他控制不了新车间的民意,因为压质量,新车间的职工抵触情绪很大,面对众人的反感,他束手无策,不懂该如何制约那么一大帮人。
  程厂长很无奈,当初宋运辉担任副主任,有他的大力举荐,但是他也考虑到一个年轻人能否挑此重担,当然,他知道宋运辉的技术没问题。但是,作为车间主任,管的不仅仅是设备,设备这东西,只要掌握了技术,它们是死的,作为车间主任,还得管人,人是活的,人太难管,一个没有太多阅历的年轻人,要他管那么一大帮子人,确实勉为其难。程厂长听了宋运辉的解释后,表示理解,他还安慰了一下女婿,旋即打电话联系水书记。
  当然,程厂长就女婿与一分厂厂长之间的矛盾,除了用到宋运辉的解释之外,他又有补充,他还提出,不如让宋运辉调到总厂生技处,分管一分厂的新车间,以后继续管着熟悉的新车间设备和生产,也算是继续用到宋的技术。这样的解释和建议,让水书记满意。手下两员他看好的干将打架,是水书记最不愿看到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两个闹到白热化,他势必得出手处理,处理哪个他都心疼,而且他肯定得处理宋运辉,因为上司与下级打架,为了维护总厂秩序,他总不能鼓励下级造反。可是,他挺喜欢这个话不多、有点耿、能做事的小年轻,再加投鼠忌器,总得顾着点老程的面子。好在,程厂长没为难他,已经帮他把事情调解好,压下宋运辉这一头,把退一步的处理意见给他。这让水书记心里很是受用。水书记这才将他考虑已久的处理意见告诉一分厂厂长与程厂长,他的意见是,宋运辉的职位先搁一搁,冷处理,都别动,他回头对宋运辉另有任用。
  一分厂厂长说什么都不相信宋运辉是因为掌控不了新车间才总是不落实分厂的工作,在他眼里,宋运辉对新车间的控制别提太有效,他这样挂名车间主任的人都无法插手。但人家既然已经服软,无论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宋运辉服软,他都不便再予追究,因为他从水书记的处理中看出水书记对宋运辉的看重,打狗总得看主人,主人是程厂长的话,他还可以设法,是水书记的话,他哪敢乱来。但他没恢复宋运辉的车间副主任工作,既然暂停了,他就强硬到底,否则他以后还怎么在分厂一言九鼎。他让宋运辉在生技科赋闲。当然,他也放出风声,告诉他人,宋运辉不是管人的料。只是,在一分厂厂长内心,却一直画着一个大大的问号,对于宋运辉此人,这个将眼睛深藏在黑色眼镜框后的年轻人,他发觉,他琢磨不透。
  程厂长则是满意水书记的处理,尤其满意的是水书记对他女婿的重视,这让他恢复面子。他还提醒女儿最近别烦着女婿,女婿最近心情不好着。宋运辉更是满意于这个结果,但是他不便说,对于丈人对他的帮助和无微不至的照顾,他感激在心里。
  正好趁开学,程开颜调到幼儿园开始做幼儿教师,她脾气好,自己也爱玩,跟小朋友混得不错,回家说起孩子们来就嘻嘻哈哈。她听了爸爸的话,以为宋运辉心情不好依然对她强颜欢笑,她就常讲小朋友的糗事让宋运辉笑。宋运辉其实并不心烦,他还到市工人文化宫报名去学刚兴起的美声,也给程开颜报了个名,两人隔三岔五下班就去城里工人文化宫练上几嗓子。两人都有乐感,年纪还算轻,嗓子也不错,竟是练出点名堂出来,也很快乐,尤其是程开颜回来还可以教小朋友们唱歌。
  不过,在别人眼里,都以为宋运辉受刺激了,一个本来稳重的人竟然去学唱歌,这事儿反常。舆论大多同情弱者,为此,一分厂厂长挺受诟病,谁都认为人家宋运辉本来把新车间搞得好好的,都是一分厂厂长妒贤嫉能,硬把人家一个大好青年给毁了,而且人家小伙子都没出言指责一声,小伙子不容易。
  让宋运辉没想到的,是新车间上上下下对他的无声支持。
  宋运辉又开始有时间去图书馆阅览室。再次接触刘启明,感觉刘启明的气质,文雅中带点尖酸,其实并不可爱。不像小猫,小猫与她的家人,构成他的第二家庭。
  好不容易,梁思申的信姗姗来迟,包括一本有关销售的书。展开信,宋运辉才知这封信为什么拖延好久才到。原来,梁思申的外婆去世,她妈妈去美国奔丧,可是受到冷遇,没人安排她妈妈的住宿,她妈妈不得不与她住在一个房间,单人床不能睡两个人,她睡了好几天睡袋。因此,梁思申有担忧,这个家庭里,对她最好的外婆去世,对她的态度可有可无的外公,与巴不得她不出现的舅舅会不会更当她是透明,她考上大学后的费用,他们会不会要她自己负担,或者甚至要她回国读大学。她说,这不是不可能,舅妈就曾提起要她回国读大学,说供读大学的费用太高,成年人应该自筹。她妈妈也有类似担心,就此问过她外公,可外公或许是受外婆去世的打击太大,没有做出明确答复,令妈妈上飞机前还是担心。
  梁思申说,她现在最担心的是外公一蹶不振,从此两个舅舅当家,她可能蹭在外公家没有问题,吃住毕竟是小钱,但是读书的学费问题就大了。从两对舅舅舅妈对待妈妈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他们视妹妹一家是包袱,巴不得逼她回国甩掉这个包袱,他们两个可以尽情瓜分遗产。因此,她与同学商量,大家帮她想了很多主意,都建议她应该通过打官司合法取得外婆去世留下的遗产。但是妈妈不同意她的办法,说那会伤及老外公的心,老外公刚刚去了老伴,不能再受打击,不许她做伤害外公家的事。梁思申说,她不以为然,老外婆照着中国习俗没有留下分割名下财产的遗言,这并不意味着她对外婆的部分财产没有继承权,这是在美国。她现在犹豫的是,要不要与舅舅他们翻脸。
  后面,梁思申写得有点草草。她说她去书店看了,企业管理类书籍还真很少讲销售的,所以她只好先买一本专门讲外贸的书寄来,这书主要讲外贸文书规范,算是工具书的一种,也可能并不针对。她还说,她支持Mr.宋的选择,混日子,那是浪费爹妈给的好脑筋。
  宋运辉看了信后,立刻回信,告诉梁思申,到哪儿,都得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以免被动挨打。他说,他不知道美国的法律,但既然法律规定梁思申有获得部分她外婆遗产的权利,她就有权享用这笔钱,她舅舅无权剥夺,他希望梁思申继续想办法,找在美国的成年人咨询,如何避免被动。他也指出梁思申思考问题中的一处谬误,既然是可以合法取得遗产,作为她舅舅应该也知道美国国情,所以不存在翻脸的问题,舅舅他们翻脸,只能意味着舅舅们无理,意味着她舅舅们本来就打定主意想侵吞她这个孤女的份额。如此,如果舅舅们本来打算供养她,打官司虽然会让舅舅们伤心,但道理讲得通,官司后多孝敬舅舅们挽回感情就是;如果舅舅们本来就有逐她回国的打算,那么打官司是迟早的事,迟不如早。只是,宋运辉在信中担心,一个小姑娘与亲人打官司,法院会搭理小姑娘吗?美国的法院究竟是怎样的?梁思申的舅舅们在当地生活几十年,又有点钱财,他们会不会与官员关系良好,台面下就做了手脚让梁思申输了官司?这么一来,梁思申岂不是更被动?因此,宋运辉奉劝梁思申,千万三思而后行,一定得站稳脚跟,确信自己不受伤害,才能出手打官司,官司,并不是那么容易打的,官司背后,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猫腻。
  为此,宋运辉从总厂办公室借来一本盖有保密字样的法律法规的书来看,越看越觉得梁思申的官司有点玄。他不清楚美国的法律怎么样,但总觉得各国的法律总应万变不离其宗,忙又写信追上去,列出注意点一二三,一定要梁思申将这些注意点都做到后才能打官司。信寄出后,宋运辉一直为梁思申担心,担心这么一个小姑娘只身在美国求学,万一她舅舅真有歹意,她还真求天天不应。她若是回国上大学,现在高考竞争如此厉害,她一个受英语教育的人,得高复几年才能参加中国的高考啊。他发觉,小小的梁思申真有背水一战的艰苦。他爱莫能助,料想,梁思申的父母更是为宝贝女儿操心。
  没想到,水书记跑部委终于跑岀成果,外经贸委批准金州进口设备生产的产品可以试点自找国外客户,自行结汇,自负盈亏,由掌握进出口权的外贸公司代理出口。反而是价格双轨制没被批下来。
  水书记回来就火速成立运销处管辖下的出口科,让岀过国、懂英语、最懂新设备、最懂新设备生产出来产品、又年轻有冲劲的,他信任的宋运辉挂帅出口科。他本来并不愿意把宋运辉调出新车间,可既然一分厂厂长不能容忍提携一个年轻人,他只能妥协一下做一些平衡。
  宋运辉得偿所愿,走马上任,手下,三个比他晚进门的大学生,都是刚从车间抽上来。人称四人帮。
  十月一日,虞山卿结婚。宋运辉携程开颜参加婚礼。虞山卿被灌多了,背人处,拖住宋运辉酒后吐真言,怨说找个靠山与找不到靠山就是不一样,出口科是他下死力跑出来的,本来以为他是最佳人选,可是,还是被有关系的人捷足先登了,他只能为人作嫁。宋运辉理解虞山卿的努力,可是,机会只有一个,他只能不客气了。换作虞山卿如果有靠山,虞山卿也不肯轻易放弃这位置,当年虞山卿为可能的出国都可以在整党中踩他,虞山卿现在只是硬不起来而已。不过,宋运辉没有与虞山卿搭话,作为胜利者,他不会学虞山卿过去对他的嘲笑,他决定保持大度。
  宋运辉去参加了广交会,当然是水书记亲自带队。水书记很是满意于宋运辉在与外商谈话时表现出来的不卑不亢,比其他三个岀口科的人强得多。水书记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讲些什么,可他人老成精,旁观就能看出外商们的兴趣被宋运辉激发出来。他感觉,没找错人。
  宋运辉以对产品的熟悉,对国际上同类产品的熟悉,和对工艺的无比熟悉,打动外商。有外商要求或者同意找时间去金州拜访。也有一个外商准备广交会后就跟去金州。旗开得胜,这令宋运辉心中涌出无数成就感。
  工作繁忙,可总有少许闲暇。少许闲暇陪着水书记一起出去广州街头,两人对广州市面的混乱大惊失色。同样的货物,换一家店,价格竟可以天差地别。好多不明身份的可疑人当街乱拉行人,拉到稍微角落的地方,扯开衣服,露出身上挂满的几十只亮晶晶手表,就这么当街谈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看到价格如此便宜,东西又漂亮,水书记买了两只双狮全自动带日历男表给他两个儿子,又买三只女表分别给老伴和儿媳。有些集贸市场竟然还有不需布票的漂亮布料卖,水书记十米十米地买布料,宋运辉也买,两人像是不要钱似的买了好多,都很是欣喜。
  但是,水书记看着宋运辉自信成熟地与给金州做代理的外贸公司那些老练业务员交谈,一点不落人下,看着宋运辉有效地指挥手下三个兵合理安排工作,水书记心中泛起狐疑。他与宋运辉带着外商先乘飞机回金州路上,他问宋运辉,与一分厂厂长关系闹僵,是不是意图跳出新车间的曲线救国策略。面对宋运辉的讪笑不答,水书记像是逗小孩似的索性将两人关系一一剖解,一一逼问宋运辉是抑或否,宋运辉异常尴尬,满脸涨红支支吾吾招供说他觊觎出口科的原因是为兑现当初进口设备时候的设想,实在不忍心看着心血成就的新车间堕落得生产低档产品。水书记虽然骂了几句,可没太放心上,人有点手段,这很正常,小伙子又没损人利己,全是以贬损自己换取岀口科位置。只是觉得小伙子难得,肯在优势位置上断然以退为进,忍辱负重等待时机,这等耐力,这等魄力,非虞山卿等人能比,这点,他欣赏。
  水书记自然是不怕小小年纪的宋运辉跳出他的掌心,他就犹如高高在上的如来佛,孙猴子蹦得越欢,他看着越高兴。他早已攒足提携机灵部下的资本,他自然无须有武大郎开店的狭小心胸。
  宋运辉回到金州,就将工作有条不紊地开展起来。人们都以为他应该穿上西装接待外宾,可他依然穿工作服,只是穿得整洁一点而已。他岀过国,明白人家工厂里面怎么在做。他领外宾进新车间,新车间的工人都对他异常热情。而他则是能如数家珍地面对同样懂行的老外的提问,并做出技术方面的解释,令老外很是信服。但是,为了拿出产品交给老外,在取得水书记的同意后,他回到总控室,监督接替他的新车间副主任改换运行参数,开始生产高质量产品。工人都依然称他是宋主任,都笑说宋主任是抱大新车间,又给新车间找娘家,将新车间一手包了。宋运辉还是笑着说出那句话,不忍看着新车间堕落啊。因此,车间工人与宋运辉很是贴心。接替他的新车间副主任显然没法操控局面,不得不向宋运辉低头。
  一批外商拿着样品回去自家进一步化验去了,不久又有一批来。金州总厂的岀口科在挑战中忙碌。
  外贸局面的打开,令新车间又恢复一支独秀的优势。而这其中,宋运辉的努力众所周知。宋运辉也清楚他个人对新车间的意义,若说心中没一点志得意满,那是不可能的。
  梁思申连续接到宋运辉的两封信,对于宋运辉说的无论如何都要掌握主动权的说法非常有共鸣,也对宋运辉的利害分析很是受教。但是看到第二封信就笑了,原来神勇非常的Mr.宋也有不懂的东西,她真是非常高兴,立刻抓紧这个难得机会,写信用美国的法律教育了Mr.宋。然后,她毅然行动,通过向老师求助,找到一个可靠而且能干的律师,为她和妈妈代理争取外婆遗产的事宜,那个律师,是她校友的爸爸。好在,她住校,打官司期间,不用回家看舅舅们脸色。
  但是,官司进展缓慢,圣诞节期间还没结果。她回外公家挨了外公的骂,外公骂她败家子,意图瓜分家产,她也被妈妈来信责备,但是妈妈还是考虑到女儿的生存,寄来授权书,舅舅们更是翻脸不认。年轻的梁思申反而被激发斗志,咬牙切齿,非要把官司打到底。有理的事,她为什么不坚持?她甚至与同学商量着,寻找第三方机构的帮助,逼迫外公不得不开岀支票,支付她这个未成年人最后半年高中的费用。然后,她只能听天由命了,官司如果能在她考进大学前结束,她就可以获得不菲遗产,如果不能,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到时,将有很多问题需要她面对,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好在,她有同学们的支持,她也大胆大方地寻求大家的支持。
  离开父母,只身赴美,让梁思申成长。与亲人公堂相见,更令她快速成熟。
  1986年
  雷东宝满意地站在一团温暖的臭气里,看着几头肥猪被赶上斜坡,赶进拖拉机,挤成一团地被运往杀猪场。身边走来猪场场长雷忠富,雷忠富递来一枝烟,雷东宝不吸,挥手挡回去,雷忠富也没强劝,全村都知道书记不吸烟,光喝酒。
  “书记,一天一个价啊,每天到士根哥那里批价钱,我都让他加几分。可价格这样涨,要猪的人还一早就来排队。我恨不得把那些猪娘也卖了。”
  “徐书记,我听徐书记的话,没错。你们听我的没错,忠富,服了吧?今年收入比你养鱼,多还是少?”
  雷忠富嘿嘿地笑,不答。年中时候雷东宝顶着上上下下的骂名改革收入分配办法后,他的收入到年底猪成批岀栏,猪价又涨时候,彻底爆发。前不久刚发年终奖,他拿钱拿得心虚,他的收入甚至高过雷东宝。可雷忠富不善溜须拍马,不肯接雷东宝的话茬,虽然觉得雷东宝说得没错。
  雷东宝道:“开春,我再给你造排猪舍,只能给你造一排,其他的钱我要拿来改造我们小雷家村。”
  雷忠富小心地问:“大家富裕了,会自己造新房,村里忙活啥呢?”
  “你又没集体观念了吧。都插蜡烛一样,这儿插一枝,那儿插一枝,从山头上看下来乱套套,像什么样。”
  “可是,趁市面好,更应该把钱用到发展上,猪场要是再建两排猪舍,只有更赚钱。”
  “你也算聪明脑袋,也不看看,哪里还有再造两排猪舍的位置?我得把你旁边的屋子都腾出来,搬别处去,你这儿才能再扩。否则,你让我造两层楼猪舍?”
  “大伙儿肯搬吗?都是祖宗传下的地基啊。搬了的话,那些祖堂怎么办?还造吗?”
  “村里出钱让他们住新屋,换你,搬吗?”
  “可村里得砸进去多少钱,书记,我们正缺钱。好吧,我不劝你,反正别人能搬新房,我也能搬,我干吗劝你。”
  雷东宝哗啦啦地笑,道:“本来就别劝我,村子富了,不让老百姓沾点便宜,我们不成剥削者了吗?忠富,你放心,我看你比士根哥还能操心,我雷东宝做事心里有数。”
  雷忠富将信将疑,下班后去已经被整岀半个山头的后山瞧。却见雷东宝、雷士根都在,还有一个陌生青年。走近一瞧,认识,这不是雷东宝那个很能干的小舅子吗?看来春节临近他又回家了。雷忠富上去打招呼,宋运辉也认识雷忠富,两人握手寒暄,旁边雷东宝道:“忠富不放心哪,忠富非来看了才放心哪。”
  雷士根解释道:“忠富,怨不得你不放心,我最先也不理解,前阵子跟乡里一说,也不知他们怎么传到县里,没两天县里就打电话来问,县里一直说好,说支持。我问县里我们把钱都拿来给村民盖房了,发展缺钱怎么办。县长亲口向东宝书记保证,只要小雷家建设得好,上级领导参观了赞不绝口,村办企业发展的钱,他批,问银行贷款。”
  “问银行借钱要利息。”雷忠富仔细地找出问题焦点。
  雷东宝笑道:“忠富你落后。靠我们自己一点一点滚,滚到什么时候去。你看去年县里贷一大笔钱给我们,我们电线厂扩了,猪场扩了,一年多挣多少?明年就可以把贷款连本带利全部还清,以后几十万几十万挣的都是我们自己的了。过去如果不是从信用社贷来钱开砖厂买拖拉机,你说我们砖厂猴年马月才能打败县砖瓦厂?忠富,你要解放思想了啊。你跟我说的啥,再造两排猪舍?眼光太窄了,我只要拿到贷款,猪舍给你翻倍,让你手下管一万头猪。”
  雷士根笑道:“要是手下的猪能跟以前鱼塘里的鱼一样多,忠富做梦都会笑咧。忠富,我们得分析,县里凭什么要贷款给我们小雷家,而不是给别家。我们为什么要把村民生活搞上去呢,首先是告诉县里,我们拿来的钱都是用来搞活经济,富裕老百姓,不是胡吃海花;然后是告诉银行,我们钱多,我们还得起,你们尽管放心贷给我们;最后,领导们要政绩,要面子,我们满足他们,他们为了面子更好看,肯定得支持我们。当然,村民日子过得好,我们自己不也得实惠吗?小宋,你听听我说得对不对?不过我话糙,说不来理论。”
  雷忠富这才明白,这里面还有那么多大道理在,原来村支书和队长都是不一般的明白人。宋运辉听了也点头,原来又是一出曲线救国,神州处处是曲线。不过,宋运辉提醒道:“发展不能过快,得循序渐进。否则投资上马太多,还贷压力过重,你们村会不胜重负。”
  “小辉胆子小。你不是说你们厂国家一批就是成千上百万美金吗?还是美金,我们才一点人民币。不怕。”
  宋运辉分辩道:“我们两家性质不一样,我们是大国营,不怕亏损,国家担着。你们几乎是小雷家自负盈亏,亏了,怎么办?”
  雷东宝狡猾地笑道:“我们亏了,也是国家的,银行能挨家挨户问我们小雷家村民要钱吗?国家能把我们小雷家村没收了?关键是,我们会亏吗?现在,我们是做什么,卖光什么,我们只要扩大规模,我们赚的钱就多。”
  宋运辉笑道:“你别跟我争道理,反正小心无大碍。我跟你说了,这块地,我只能给你画水电道路排污等的配套图,还有画个房屋的位置。房子怎么造,你自己看着办,别造成我爸妈家那种不伦不类的,像足碉堡,里面厨房造得可以摆开大圆桌,厕所塞在楼梯下,都没地方淋浴,这很不合理。宁可造得简单干净点。有机会,你去广州深圳珠海那一带看看,那儿新造起好多房子,听说是学香港的。我们这次去广州,去看了白天鹅宾馆,一点不比西德见的差。大哥,你能造房子,你去看了就知道怎么造。”
  “你别废话,你把房子里面房间怎么安排都画给我,我自然知道怎么造。”
  宋运辉蹲下身,将自己曾经拜访过的德国工程师家的屋内布局用树枝在泥地上大致画出来,三个雷在一边看着议论纷纷。有说客厅门太小,不够气派,有说厨房太小,一家子人上哪儿吃饭,也有说要那么大厕所干什么。宋运辉一一跟他们解释,说厕所里面以后还得放洗衣机、浴缸等大家伙,厨房就是厨房,吃饭在别处,客厅门不用太大,太大冬天漏风,夏天管不住蚊子。小雷家三个人肯定了厕所,但是把厨房和客厅布局都中国化了一下,雷士根解释得也有理,客厅门太小,怎么抬得进老大的竹筐,这毕竟是农民家。
  眼看天暗得看不见,雷东宝才领着宋运辉回家去,他家,程开颜与雷母聊不上,正百无聊赖地等着宋运辉,见两人回来才高兴。等吃饭的当儿,宋运辉铺开雷东宝提供给他的土法测绘图,拿尺比划着,计算着,先规划出房屋位置,大多是三四家,四五家连着一排,房子南北朝向,南北纵向宽马路配东西横向人行道,马路两边还要种树;家家都有庭院,统一排水,统一接用乡里通来的自来水,电线就跟金州新车间老外的设计一样,都埋在人行道下的电缆沟里,宋运辉觉得这样安放电线很整洁,费用也不比竖电线杆高到哪儿去,就蒙雷东宝国外都是这样,雷东宝就给信了。
  只要闭上眼睛,雷东宝就能想象得出新房子造起来后,那将是什么模样,简直跟以前军区司令部大院差不多,没想到赤脚下地的农民们也能住上司令官们才住得起的洋房。他兴奋地要宋运辉添鱼池,添花园,添锻炼场地,都被宋运辉无情否认了,宋运辉说,这才是一期,三十几户人家,花园鱼池得等搬空一批,腾出一大批宅基地后,在二期三期时候再考虑。
  雷东宝的积极性没被打击,而是又狡猾地笑着取出另一张图纸,那是全村勘测图。他粗壮的手握住一枝细细的HB铅笔,轻轻地在图纸上画出一块面积,说这是安置一期三十几户人家的地方,又往别处,轻轻画出一块更大的面积,说这是眼下这三十几户人家分布的地块。画完后,考问小舅子,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吗?
  宋运辉考虑了一下,就明白了雷东宝的意思,雷东宝这是化零为整,把零落分布的农村宅基地都集中到一处,而且是集中到有缓坡的一处,整理岀大片面积的平地给发展工厂猪场之用。等到二期三期上马,小雷家可以腾出大片平地。他倒是煞费苦心,既然批不出农田,他就这么螺蛳壳里做道场。既给了上级领导小雷家兴旺发达的表象换取贷款批示,又给了小雷家村民实实在在的好处,最后还腾出村集体发展的空间,一举三得。宋运辉由衷表扬雷东宝现在考虑问题很全面。
  雷东宝听了很得意,连声说那是当然。然后,雷东宝就逼着宋运辉将他妈没炒完的菜接手了,一点不拿宋运辉当客人供着。宋运辉也没在意,觉得这样才不见外。
  雷母见儿子坐客堂间长凳上,一只脚还踩着长凳,知道儿子一时半会儿不会来灶房,便轻声对宋运辉道:“小辉,唉,东宝还是能听你的啊。”
  宋运辉感到雷母有什么话要说,便侧耳倾听。“我们讲得到一起。”
  果然,雷母道:“我背晦了,啥都学不会,烧出来的菜东宝不爱吃,扯来布料做的衣服东宝不爱穿,还得常去麻烦士根媳妇。唉,你说,哪天我要是不能动了……”
  宋运辉心领神会,道:“我会再做大哥工作。去年这时候我已经说了,大哥差点跟我翻脸。今年我再试试。”
  雷母忙道:“小辉,你们都是读书人,讲道理,我不是想让东宝忘记你姐姐,你姐姐是好人……”
  宋运辉忙打断这话,“这两码事。”但宋运辉不便背着雷东宝将话讲得太明,免得雷母回头拿他的话做雷东宝的工作,万一给断章取义了,得把雷东宝激怒。他索性扬声叫在外面帮雷母糊年画的程开颜进来搬菜,打断雷母神秘的谈话。
  宋运辉很快将菜炒完,吃饭时候问雷东宝,“夏天改革分配方式后,有没有造成村干部与村民的对立?”
  “有,都背后骂我贪污犯,但没人敢当面骂。”
  宋运辉不由得笑,这倒是雷东宝的风格,“作为干部,群众意见有时也得重视重视。”
  “重视个屁,今年年底,就是前几天年终奖一发,大家又跟着我屁股差点喊东宝书记万岁了。他们懂啥?他们只看得见眼前一点点小好处。又不是你们厂,大学生多,心眼儿杂。”
  宋运辉笑道:“话不能这么说,话不能这么说,呵呵。好吧,赶明儿我给你写篇套得上政策的东西,你背下来,以后你们村有领导来,你照着应答,外场面还是要摆的,说话不能太□裸。跟领导说话,绝不能说为了防止贪污,怎么怎么,你得说,为了鼓动大家的积极性,真正实现能者多劳、多劳多得的社会主义分配制度……”
  “行。”雷东宝答应,因为知道宋运辉本事好,又是一心为他好,但同时狐疑,“你说,你脑袋那么好用,少想些这种有的没的,不是能干更多事?”
  宋运辉由衷地道:“这种想法,我以前也有,可现在明白,做事,首先得做人。或者说,一半做事,一半做人。大哥,你现在站的还只是小雷家的小舞台,等往后猪场电线厂规模到相当地步,你也不能不花费部分精力在做人上面了。现在,你们在加速往前滚,就像我们新车间建设时候,底下人看着面貌日新月异的变化,人心极其容易调动,极其容易拧成一股绳,但当发展到一定规模,速度减下来,人心就会浮动了。这时候,你得做到平衡、妥协、拉打压放,十八般手段一齐上阵。打江山与治江山,完全是不一样的概念。”
  雷东宝却不以为然:“小辉,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你要我讲英语,我讲不来,我要你骂人,你也做不到。我什么性格就怎么做人,我要是变成你那样小心仔细,别人会当我昨晚脑袋磕床沿,磕病了。我不是说你有病。”
  程开颜“哗”地笑岀声来,连连说“大哥说得对,说得好”,宋运辉也无奈地笑,确实,要雷东宝改变待人接物的方式,无疑削足就履。可是,他又觉得雷东宝如此直来直去实在危险,忍不住出言提醒。
  饭后雷东宝送他们走一段,见到宋运辉脖子上的围巾,扯起来拉到程开颜面前,拉得宋运辉也不得不跟着他走,“小程,你织的?”
  程开颜藏匿在黑暗中的脸泛着得意,“当然。大哥,我今年给你打一条吧。”
  雷东宝火烫似的扔开围巾,忙道:“我有,小辉姐姐打的,我放柜子里,比你打的好得多。还有一幅手套。”
  宋运辉笑道:“别嫌,小猫这条围巾拆了打,打了拆,整打了半年呢,她还未必有时间给你打。大哥,今年有没有看到合适的人?”
  “什么人?”
  “女人。”
  “放屁!”
  宋运辉这回改变策略,悠笃笃地道:“姐姐的性格我最了解,姐姐若是在天上看着你吃不好穿不好生活没有着落,她会比你还急。你的心意姐姐还能不知道,你把思念放在心里就行,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没可能,我对不起你姐,也对不起你,没听你话。你别管我,我自己做事自己知道。别说了。”
  “你还有个妈,你如果觉得你已经对不起我姐,你怎么忍心让你妈五六十岁的人还来伺候你?你现在这样,对得起你妈?你别一负再负。”
  雷东宝这回想了一下,才道:“我有钱,我给妈请保姆。不用你操心。”
  宋运辉不得不道:“我也不忍心看你一个人,这不人道。不过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们又不可能硬塞一个给你。大哥留步,我们自己回去。”
  雷东宝左耳进,右耳岀,回到家就忘了。反而是程开颜念念不忘,坐在宋运辉车后,很是憧憬地道:“小辉,大哥对你姐姐真好啊,你以后会不会……”
  “胡说八道,不许胡说,我们要一直作伴到牙齿掉光,眼睛看不见。以后不许提什么会不会。”
  程开颜被宋运辉责备了,心里反而很高兴,脸颊靠着宋运辉的背,甜蜜地道:“是的,我们一直到天荒地老。小辉,我就是老了,也是最好看的小老太婆,是吧?”
  “当然,不过你要生个女儿,最好看就轮不到你了。别给大哥织围巾,他看不上。”
  “不是你嫉妒吧?嘻嘻。”
  “那当然,你一针一针织的,怎么能给别人,大哥也不行。抱牢点,这段路颠。”
  两夫妻嘻嘻哈哈地回家。不做车间主任,改做出口科长后,宋运辉在厂区稍微不那么扮老成了点,顾家的时间也多了点,程开颜不知道多开心。春节前夕,程开颜跟着幼儿园一起放寒假,她还每天看外国电视,研究外国人的礼仪,等宋运辉回来就教他。两人学得不伦不类,唯一一学就会的是进门出门时候来一个吻。
  
  除夕白天,宋运辉带着程开颜去他以前上过学的小学初中看看。程开颜强烈要求去宋运辉以前插队的地方,宋运辉说太远,这过年过节的别到时候连吃中饭的地方都找不到。程开颜就回家求公婆,她倒是不见外,见到公婆照样耍无赖。公婆许了,还给准备四只肉包让儿子挂胸口衣服里面,等饿了可以吃。宋运辉只得带着程开颜上路,但包子是说什么也不带的。
  天气是越来越热,大过年的只下了几场雪子,落地呆没多久就化了,再没几年前满地是雪的盛况。程开颜快活得不得了,一路叽叽喳喳全是她的声音,一会儿问老是在他们面前飞的黑白相间的是什么鸟,一会儿问山怎么越来越多,到了宋运辉以前插队养猪的地方,已经物是人非,路过的没一个人认岀已经长大长高又戴上眼镜很有风度的宋运辉。
  宋运辉到空旷处,指着周围告诉妻子,这里人多山多平地少,穷得整个大队只有队办有一辆自行车,还是公社发给的,比小雷家当年还穷。当年天天吃红薯干,他插队时候还不让在山上种板栗之类的东西,说板栗可以当口粮,种了板栗就得扣掉一部分口粮分配,非常荒唐。程开颜从来没听说过农村这么多古怪事,很是担心地问胃病的人吃了红薯不是难受死了吗,又问大家饿死了怎么办。宋运辉开玩笑说,他饿死时候就盯着猪耳朵猪尾巴两只眼睛发绿,恨不得操起切饲料的刀子将猪耳朵尾巴割了。程开颜非常相信,直说宋运辉真可怜。宋运辉说,还有比这个大队更可怜的,翻过那座不算低的山,里面还有一个村庄,听说那里的地更瘠薄,青黄不接时候吃草根挖树皮也有听说。程开颜听得瞪大眼睛。
  两人中午在路边发现一家饭店开着,就走进去。一进去就发现里面真热闹,小小店堂竟有两个大圆桌满着,两人进去坐一张方桌边。程开颜点菜,宋运辉看看其他桌子的人,竟看到一个熟悉的,正是久违的小杨馒头。看小杨穿着一件不常见的羽绒服,志得意满的样子,宋运辉估计小杨可能赚到钱了。他把小杨的事向程开颜一说,程开颜就好奇地回头看,轻声问说小杨才多大的人啊。
  杨巡见新来的人总是看他,也留意了,却见那个看上去有点派头,穿着桂圆黄一手长呢大衣的人冲他笑笑,像是认识他的样子,他便捏着一只酒杯走过来,满面笑容地问:“大哥,我们见过?我看着面熟就是叫不上名字了。”
  宋运辉心说这滑头,“小杨,我不会认错。我家在红卫村,后来回家听说你去了东北,怎么样,好吗?看上去做得不错。”
  “哎呀,是你,大哥,你还教我馒头夹红烧肉,我到东北天天吃馒头,往里夹东西时候就想起你。大哥结婚了?新娘子好漂亮。我本来替人看柜台,现在做电线批发了。大哥以后要电线……啊哈,你也找不到我,我在东北啊,呵呵。大哥做什么?坐机关的吗?”
  宋运辉听着发笑,却道:“看来你做得很好,恭喜你。小雷家村登峰电线厂不错。”
  “做再好也没大哥派头啊,大哥进门一站,还有新娘子,一看就是吃公粮的。不像我们是倒爷,说出去都丢人。不瞒大哥,我常往登峰电线厂进货,大哥那里有熟人吗?能不能帮我压些价?我春节后还得去登峰拉两车电线走,我们小本生意,艰难着呢。”
  宋运辉听着小杨竹筒倒豆子似的说话还是觉得好笑,不过他抓住了事情的本质,“两车电线?你实力不小了啊。都是自有资金?”
  杨巡笑道:“都靠朋友帮忙,这儿借些,那儿借些,总算稍微做出点明堂。大哥,喝酒吗?坐一桌。”
  宋运辉笑道:“谢谢,不打扰你。小杨,既然资金已经足够,为什么不就地在东北那些国营厂进电缆?如今价格双轨制,抬点价,应该进得到电缆。对了,你弟妹们都因你过上好日子了吧?你这个当大哥的真不容易。”
  杨巡索性坐下来,详细地道:“我让大弟跟着二弟复习初中课本,明年继续读书,不让他跟我做生意了。你说,我爸要在的话,他肯定不会让我们失学,是吧?只要有口饭吃,书能读多少就读多少,对吧?大哥你看上去就是读书人。”
  宋运辉笑笑,道:“你真了不起。”
  “什么了不起了得起,我只是一个倒爷。说到电缆,大哥你可能不知道,能做电缆的厂正规,用到电缆的也都是国营大厂,我一个倒爷,谁理我啊。我现在跟着同乡开发票,一张发票得给一份子抽头,如果摊上个电缆大生意,这发票一开,同乡还不得把我生意抢了去?现在自己开厂还得注册了,可我们个人又不让注册,注册了也不让带上发票全国跑,只能回税务所开票,你说我活得起来吗?”
  “不是说很多个体户拎着印把子全国跑吗?找家不景气的工厂,顶个红帽子,承包也行。”
  杨巡皱眉道:“大哥,我出道晚了啊,印把子什么好处都让别人抢了,除非我现在找家机关挂靠注册新单位,否则我还得靠着同乡。大哥还有没其他办法?”
  宋运辉摇头:“我听你说的都跟听天方夜谈似的。不能跟登峰谈谈吗?你拿他们那么多货色。”
  “不行,登峰财务很规矩。大哥,这是我名字,在东北的电话地址,我家翻过山头就是,有机会过去坐坐。我那儿朋友等着我,我过去啦。”
  宋运辉微笑目送杨巡离桌,心说这家伙真主动,简直有贴肉的热情。程开颜一直旁听着,这时才问:“他家翻过山头就是,那就是你说的很穷的地方了?难怪长得不高,小时候营养一定不好。”
  “应该就是那个村出来的。我们农村长大的孩子一般从小营养都不怎么样,可你看我和大哥都还行,小杨这是人种问题。”
  “什么叫印把子红帽子?”
  宋运辉轻声解释:“比如我们厂,倒爷进门是不接待的,他们的东西我们也不要,怕来路不正。可如果他们带着敲着公章的介绍信上门,情况就不一样了。有些机灵的买通或者承包一家不景气的国营集体小企业,一包包了那些小企业的公章发票介绍信,到外面就冒充是那些小企业的供销员,这样我们就会接待他们。还有索性找机关事业单位挂靠,一起办个工贸公司,每年交点钱,可名份就有了,走出去还是国营集体的,名声比小雷家的村办企业还硬。明白了吗?”
  程开颜笑嘻嘻地问:“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别是瞎蒙我这不知道的吧。”
  宋运辉笑道:“说你运销处坐了也白坐,我还不是从供应科听来的。幸亏调去幼儿园,孩子们不会笑话你。”
  程开颜娇嗔着不依,可问题她是真的不知道。
  宋运辉他们俩吃完就走,比杨巡走得早。离开时候,宋运辉特意过去将一张名片交给杨巡,让杨巡有空过去坐坐。这是宋运辉为了新工作,在外贸公司人士指点下特别到上海定做的名片,一面中文,一面全是英文。杨巡还是第一次见到名片,新奇得不得了,非要问岀在哪儿可以做名片才作罢。
  送走宋运辉两个,杨巡对着名片留恋不已,嘴里一叠声的“派头,噱头”,打定主意也一定要印他妈的几百张,几千张,这玩意儿拿出去,可比介绍信派头多了。
  可杨巡终究没能在本地印刷厂印成名片,他吃完中饭就去张罗他一见钟情的名片,可双方谈崩,一者是他嫌印刷厂拿出来的纸片不够挺刮白净,二者是那家校办印刷厂不让他印,说他没有单位证明。两下里不合眼缘。
  杨巡也是略带醉意,没滑头滑脑地想尽偏方非印不可,谈不拢就爽快地走开,一个人骑着辆二十八寸老式自行车回家。回家有一座山要翻,自为了卖馒头骑一辆自行车起,他都是从山脚平坦处开始加速,直踩得风声呼呼,一鼓作气冲上最高点,他控制得好,总是在最高点达到一瞬间的零速,然后兜着满怀清爽的山风如自由落体般地飞翔,直冲到家门口。今天与一起做生意的朋友喝了点酒,自然是更加勇猛,平地加速时候用尽在东北驮几十捆电线走街串巷的力气,连羽绒服都是打足气似的鼓胀起来,一如被拎岀水面一肚子气的河豚。果然,一举冲上坡顶,只是多日不练,力气没有使得恰到好处,没在坡顶略一停顿,不得不使上并不怎么好使的刹车。
  回到家,是小妹杨逦先脆生生叫着迎岀来,小妹穿的鲜红羽绒服羽绒裤,还有头上戴的粉红绒线帽,都是他从东北买来,小妹爱不释手,恨不得睡觉也穿着。小妹上来就叽叽喳喳汇报,“大哥,二哥不肯读书,一定要跟你去东北。”“表姑来了,嘻嘻,听说给你介绍那个呢。”杨巡心说,他这回衣锦还乡,不出三天,就有人上门做媒,他很欢迎,有钱了,谁不向往有个女朋友呢?只是回家看了好几个,没一个中意的。他如今在城里混的时间长了,看到那些个手上冻疮长得红萝卜似的柴禾妞并不待见。但是,他不排斥,看就看呗,又不是干什么坏事。
  进门,依然是见到一个穿着鼓鼓涨涨花布棉袄罩衫的柴禾妞,杨巡这就倒了胃口,与表姑寒暄几句就拉着杨速走到后院,严厉地问:“你跟妈说不上学了?”
  杨速有点畏惧大哥,低声道:“哥,做生意磨尖的屁股,再也坐不稳课桌椅了。让我跟你去吧,我们老大个仓库,你放心让别人管吗?”
  “放心,我怎么不放心,老王仓库不也是叫别人管着?你不读书我才睡不安心。别跟我争,我这儿没商量,除非你说动妈。”杨巡酒后尿涨,找个围墙外的屋角,左右一看没人,就痛快撒一泡尿。
  “妈说让我跟你去。”杨速隔着低矮破旧的围墙回答。“妈说我从来不是读书的料,不像大哥和杨连。但妈要我自己跟你说。”
  杨巡微一思索,便明白妈的意思,从围墙外转入,不容置疑地道:“你别跟我磨,晚上我和妈谈谈,你就是次次考鸭蛋也得给我上教室坐着。”
  杨速急道:“大哥,要不你回来上学,你一向功课好。我去挣钱,我真的不喜欢读书。”
  “你那么能?”杨巡忽然展开笑脸,扬声道:“杨逦,你又偷听,你也不换件变色龙衣服出来偷听。”
  “大哥给我买。”杨逦笑着跑出来,撒娇地扭着杨巡的手臂,“大哥,我铅笔又断了,卷笔刀不好使,还是你削的最好。大哥,还得磨刀。”
  杨巡警告似的瞪杨速一眼,被妹妹扭进屋去,将钢锯条磨出来的小刀在油石上来回地磨。这边表姑有意问他:“杨巡,对象找了没?”
  杨巡嬉皮笑脸地道:“想找,癞蛤蟆想找个天鹅吃吃呢。”
  杨母意会,儿子不中意那姑娘,便跟上一句:“这小子,嘴巴没个正经。谁不知道你眼高手低。”
  表姑与那姑娘都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不再勉强,坐坐走了。杨母送走客人,笑眯眯地言若有憾地嘀咕说:“这三天来的客人比前三年加起来总和还多。害我都没时间给你们做包子。杨连,看看面粉发好没?别找借口总坐火柜上。”
  “好啦。”杨连推开作业,纵身跳下温暖的火柜,又从被窝挖出一大甑发得极好的面,自觉开始揉面。这套散手,杨家五口个个都会。杨速骨朵着嘴巴进来,自觉斩肉剁葱。杨巡去灶下生火,空闲不添柴的时候,一只脚拉风箱,两手腾出来替妹妹削铅笔,杨母将一只肥鸡汆进大锅,上面盖上蒸笼,先蒸上一笼甜馒头。只有小妹彤红的身影蝴蝶般地飞来飞去,一屋子都是过年的热闹。杨家今年才得有鱼有肉,过年有个过年样。
  晚上,等弟妹们都跑外面放鞭炮,杨巡才与妈轻声商量杨速读书的事。对自己这个能力很强,在村里做妇女主任的妈,杨巡向来不敢转弯抹角。“妈,让杨速留下来读书,你别担心我心里委屈,我做大儿子的让你和弟妹们生活过得好,我很得意。等他们读上大学挣来工资,我再找机会读书,有的是机会。杨速本来就不肯读书,离开学校在社会上再混几年,他更不肯坐下来读书,他现在不读以后没机会了。”
  “话虽这么说,可你一个人……好歹两个人一起彼此有个照应。你挣的钱也不少了,要不你也留下来读书。”生活的艰苦,让杨母看上去比同龄人衰老。
  杨巡笑道:“那还不够点,三个以后还都得读大学呢,房子也得翻新,等春天雨水过后我们盖幢水泥三层楼,以后不用台风来时担心屋顶吹跑。妈,别担心我,现在不比刚去东北那时候,现在去我到处都是朋友,不怕。”
  杨母沉吟道:“要不,看中个好姑娘,带她一起去东北吧,只怕人家好好姑娘肯不肯陪你去吃苦,再说你也没到结婚年龄。”
  “妈……”杨巡有点不好意思,但见妈很是认真,不像玩笑,他倒是心动。在东北城市里,晚上常见男女一对一对儿地挎膀子亲昵地逛街,角落处做儿童不宜的举动,他少年男子,看着不知多羡慕。
  “妈什么妈,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如果没找到个姑娘一起去,杨速还是跟你走。”
  “不行,杨速不能走。杨速性格闷,性格闷的人不读点书,看上去整一蔫人,性格闷的人读点书模样白净一点才摆得出去。我们不能毁他。”说到最后,杨巡不知不觉口气露出斩钉截铁的断然。
  杨母看看儿子,不知不觉都点头同意了。虽然她自己也刚强,可看到长子更有出息,做妈的很愿意在长子面前屈服。三兄妹好不容易放完一捆杨巡买来的鞭炮,杨速读书的事已经尘埃落定,杨速很是失望,可只能听母亲哥哥的。杨逦和杨连不知情,兴奋地说今天的二踢脚都响两声,非常吉利,挨杨母啧了个“小迷信”。
  一家五口守夜守到十二点,又去放了几只鞭炮,美美吃一碗汤圆,才杨母与杨逦睡温暖的火柜,三兄弟挤一张木板大床睡觉。
  这个春节,开天辟地头一次的,杨母让四兄妹撒开了吃。一条两斤重红烧鲤鱼上来,五双筷子插下去,一会儿不见踪影。一只肥鸡白切,只够吃两天。二十只皮蛋只需四个早上就全蘸着酱油吃完。杨巡东北带来的肉肠早在春节前就消失无踪,留不到过年。三个兄弟都是胃口如狼似虎的时候,一只三斤重的红烧蹄胖,杨母不得不将之破相,一分为二,一餐上半只,否则一顿就不见踪影。杨逦也不弱,最好的,哥哥们都自觉让给杨逦。杨母说,一家五口张开嘴,合起来整一只大畚斗。
  不过,四兄妹也有吃腻的时候,到初四,就抢着吃妈做的麻油榨菜了。大鱼大肉,方显过年日子之丰美。
  
  雷东宝照例初一要上宋家一趟。早早过去,远远就见宋家碉堡似的房子,见屋顶上好像是宋运辉他们小夫妻在放鞭炮。宋运辉他们也看到他来,麻溜就下楼来迎了。坐在宽敞亮堂的客厅里喝茶吃瓜子,雷东宝已经找不到当年宋运萍的身影,这是他在这新屋里唯一的遗憾。
  吃中饭时候,宋运辉问起雷东宝认不认识一个叫杨巡的常在登峰电线厂买电线的男孩子,雷东宝想都不用想,直接就道:“知道,我看着他发财。小伙子滑头,整个滑头,从头滑到脚。”
  宋运辉笑道:“对,就是滑头,以前常来这儿卖馒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滑头的人,可偏偏初一看还挺实诚。现在做得很好了?我听说他还要从你登峰进两车电线,多大的两车?”
  “带蓬的绿解放车,满满两车,这回都是他自己的货。你说他一年来赚了多少,都值几个万元户了,别看他年纪小,跟我差不多富。”
  宋运辉大惊,再想昨天的相遇,怎么也想不到那么个小子已经是几万元户,他冲他母亲道:“我们说的是小杨馒头。”
  “啥,小杨馒头?”宋母的眼睛也惊得桂圆核儿似的滴溜圆,但回过神来就道:“这孩子会做生意,那副算计,人小鬼大。他一来这儿卖馒头,别家都关门算了。”
  “昨天那个?看不出啊。愣头愣脑一个挺热情的人呀,哪儿滑头滑脑了。”程开颜也吃惊。
  “可不就是他,做生意什么办法都想得岀。”雷东宝把杨巡电线短尺、批量压价等事简单介绍,“否则你说我哪会认识一个买登峰电线的,每次小杨的事都要我出面拍板,麻烦得很。”
  “可不是那样,他哪可能那么快赚钱。不过太歪门邪道了点。”宋运辉不知怎的,心里有点不平衡,直到想到歪门邪道,才平心静气。“难怪现在说,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家人面前,雷东宝口无遮拦,“是这样,现在最不赚钱的是老师和坐机关办公室的,你们大国营还好点,还有奖金福利。现在基本不靠凭票买鱼买肉,那些坐机关的没啥好处,我春节前给几个常给我们办事的送两只鸡几斤牛肉两条鱼几串香肠去,他们眉开眼笑的高兴得不得了。还不如我们小雷家的,每个村民分到手的就有那么多。你说他们还会造我的反吗?呵呵。”
  程开颜心直口快:“那比我们金州好了,我们新车间上半年还愁奖金了,直到小辉把产品卖到国外去,奖金才落实。说起来,小辉的奖金还是水书记特批的,可比起那个小杨馒头,真是差远了。”
  宋季山道:“不一样的,不一样的,你们稳定,东宝也有小雷家做靠山,万一哪天政策变一变,小杨馒头这种人第一个吃亏,他们还没劳保没医药费,钱挣再多有什么用,不像你们大国营的都是国家包着。”
  宋运辉道:“爸爸保守。你想,小杨馒头一年挣好几万,寻常人一年生活费只要一千,他一年挣的就够活一辈子,他还靠着什么国营厂干什么?他今年再挣个几万,劳保医药费都在了,不用在乎国家保障。大哥你说是不是?就像你们小雷家,也是没国家保障,可你带着大家挣够钱,给农民都上了保障,由村里包着村民。小杨馒头不会吃亏。”
  雷东宝认同,“是啊,靠天靠地,没处去靠,最后还不如靠自己,现在小雷家人,让他们进城当工人都不干,除非户口转成居民户口。不信,你让小杨馒头坐办公室去,他去不去?不去,我也不要去。管天管地的,人不自由。”
  宋运辉讪讪地笑道:“大国营和机关有自身的好处,舞台大,学习的东西全方位,对自身的提高也全方位。不能净盯着挣钱。不过教师是真的吃亏。”
  “不挣钱,什么都白搭。”雷东宝一点都不客气。
  “所以去年才要弄个教师节出来呀,你们看,我最可怜,我是幼儿教师。”程开颜说自己可怜,别人看着只会笑。
  “你这样差不多了,女孩子嘛。小辉要是肯来小雷家,我立马把电线厂扩了,全交给小辉。你们国营厂里大学生磨洋工,我们村里只能要你们国营厂的工程师来兼职,国家还不许。”
  “小辉哪里磨洋工了,小辉连业余时间都在看书学习呢。”程开颜为自己丈夫抱不平。
  宋运辉终于笑道:“人各有志,也未必事事可以用收入来衡量,比如说我就喜欢大舞台的感觉,做的很多事都是我以前想都没想到过的,如果没有大国营这个背景,我充其量也只能做个技术员。别说是出国,到北京去国家部委的门都摸不到。”
  雷东宝不以为然地道:“你不一样,本来你本身水平就好,机关里有些大学生就没你水平,你今年不出国,明年后年一样能出国,全靠你自己。再说,我们说的是小厂,小厂哪里有大背景,见到县府就差不多了。现在有些集体厂包给厂长,工人更没意思,遇到包得好的还行,遇到包得不好的,医药费都没处报,你不知道?再说包的人又不爱惜机器,我们过年时候机器都上好油怕生锈,他们承包的把机器往死里用,维修时候不肯花钱,用最差的零件,等承包到期,承包人赚足钱跑了,留下一堆废铁给工人,再国营有什么用?所以他们县里让我把几个厂包给个人,我不干,他们骂我贪权,他们懂个屁,看别人包我也包?我跟吃屁?看看那个叫得挺响的海燕衬衫厂步鑫生,现在不是承包岀毛病了吗?厂都要倒了。”
  宋运辉顺势把话题扯过,“你们还承包什么,你们的分配制度更先进,承包只是搞活经济初级阶段的事,国外管理哪见过这么大规模承包的。”
  “是啊,所以我说他们乡里工办的懂个屁。大拜年时候他们又开会教育我们村干部不能光盯着无工不富,也要认识到无农不稳,被我顶了,我说我们种稻专业户五个人把全村水田都包了,我们上万头地养猪,这算是工还是农?我们农了,我们也工了,我们都富了。只有他们净说废话,什么都干不出来富不起来。”
  “规模化,做什么都得规模化。大哥,必要时候还得引进一些工程师之类的人。”
  “等啦,现在都是些抱着铁饭碗不肯走的,工资再低人再没出息他们都要守着国营厂,只肯星期天来我这儿拼命干,挣点辛苦钱。等哪天承包到期设备成烂铁他们没处去了,只有来我这儿。小辉我虽然最想你来帮我,可你还是别来,你那里做大事,跟我小雷家不一样,来了委屈你。”
  宋运辉微笑道:“到小雷家,怎么会委屈?起码大哥护着。”
  一家这才说说笑笑又扯起聊天。吃完,雷东宝就走人,他现在是忙人,不知多少人等着请他,就怕请不到。宋家亲戚本少,运动时候又都避之不及,早冷淡得没了亲气,现在也没啥亲戚可走动的,过年都是自己吃喝。
  杨家与宋家差不多,杨父去世后,杨家亲戚们也都穷,帮不上,避着走,人情冷得可以,所以杨巡今年初发达,最多是拎些礼物上门走走,吃饭喝酒都不去,都是一家五口子关上门自家吃好的。唯有初二时候杨母率儿女们回娘家,一家才穿上崭新高级的衣服,擦亮皮鞋出门。
  一行五个走在路上,非常扎眼。乡下人最多见一件滑雪衫已经了不得,何况气球似的羽绒服,连领子也气球似的,紧紧包住脖子,都不用围巾。还有杨巡杨速兄弟穿的带毛领呢大衣,大家只在外国电影里见过,摩登得不得了。到了杨母娘家村子,正好有户人家结婚,一行男女拥簇着新郎新娘敲锣打鼓在前面走。杨家兄妹四个都是最爱看热闹的年纪,只有杨母着急赶路,千方百计想超过送亲队伍。杨家四兄妹看新郎新娘,送亲队伍里的人看这衣着光鲜的五个人。
  总算快接近新郎新娘时候,前面男方迎亲的忽然促狭,朝人群放一只二踢脚,吓得送亲队伍里的女孩子们鸡飞狗跳。一个女孩子尖叫着后退,一头撞进杨巡怀里。杨巡虽然走南闯北,脸皮厚得如城墙拐角,可毕竟才虚岁二十,除了小学二年级前与女生同桌两年,略有正常接触,其他时候,与女人一向距离一米开外。这会儿一个裹着柔软碧绿滑雪衫的女孩撞进怀里,倏忽逃离后,又在他手心衣襟留下扑鼻浓香,这种感觉,令杨巡震惊。
  杨巡不由自主地举手闻了闻遗留手上的香气,眼睛着急寻觅过去,见是一个罩碧绿滑雪衫,戴黄色拉毛脖套,穿黑色直筒裤,罕见地有一头泛黄卷发的女孩。女孩有双大眼睛,不同于他人的高鼻梁,雪白皮肤,外国人似的。杨巡看那女孩,那女孩也正偷看杨巡,两人目光一撞,都是做贼似的撇开脸去,一脸正经,有别于欢庆队伍的正经严肃,就差干咳一声,以示正义。
  杨巡身不由己地被杨连拉着走,走到迎亲队伍那一方,忍不住又回头看那碧绿衣服春意盎然的女孩,却欢欣地看到女孩也正看向他。女孩水汪汪的大眼,撩动了杨巡一颗年轻火热的心。
  正好,那家摆婚宴的就在杨母娘家隔壁没多远,杨巡有意借尿遁出来,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夹杂在杨母娘家熟人当中,没多久就套取了绿衣女孩的情况。女孩叫戴娇凤,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在一家绣花厂工作,大约二十左右岁,听说好多男人追求她,晚上她家门外狗叫鸟鸣此起彼伏。杨巡心说,那当然,这样标致的女孩哪里用得着让媒人牵着上男方家去相,追求的人肯定一箩筐。
  女孩显然也是注意到了杨巡,那么一个穿得比新郎还晃眼的男子。两个人就那么隔着几十几百号人,眉来眼去。
  杨巡速战速决,立刻回外公家找妈商量,告诉妈有个叫戴娇凤的女孩子,住什么村,她爹叫什么,要妈找人过去提亲。杨母非常热衷,立马跟儿子出去瞧,见那个叫戴娇凤的女孩与新娘坐一桌,显然是伴娘。但杨母以自己几十年经验看人,并不喜欢儿子看上的女孩,感觉那女孩目光太水,举止打扮太风流了点,不像是个可以居家过日子的好女人。可眼看儿子两只眼睛像看到宝藏一样闪闪发亮,杨母这个做妈的异常策略,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年轻人都是先自己谈对象,谈得差不多才让父母找媒人说婚期。杨母要儿子自己先找戴娇凤接触接触。杨母着实不喜欢这样一个风流的女孩做自己的大儿媳,心想着儿子很快就要去东北,没几天时间可以行动,要谈最多也就谈几天,等一年后她大儿子回来过年,戴娇凤这样风流的人还能等着她儿子?
  杨巡不疑有他,反而视他妈的话为鼓励,回家后略闷两天,等最近的那个镇上百货商店春节后第一天开门,他立马上门买了一罐最贵的可蒙双色美容霜,又到食品买一包什锦奶糖,包一包奶油话梅和橄榄,都装在他宽大的大衣口袋里,压得沉甸甸地找去戴娇凤家。他知道见人总得带上小礼,而他虽然不知道戴娇凤的口味,可被妹妹追着买糖买蜜饯总算悟出一些女孩子爱吃零食的道理,想当然地认为戴娇凤肯定也应该喜欢这些。
  当两个人之间有着冥冥之中的缘分的时候,什么小概率偶然事件都会发生。当杨巡正好问到戴娇凤家三间平房面前,正激动地猜测着戴娇凤在不在家,犹豫着该如何敲门搭讪,如何约戴娇凤出来表明心意,正好戴娇凤端一盆水出来泼外面沟里,正好郎有情妾亦有意,戴娇凤轻声指点杨巡到村后茶叶山上等她,杨巡喜不自禁地飞跑去了,觉得比小时候与小朋友一起满山遍野玩抓强盗游戏刺激得多。
  原来,不止他收集了戴娇凤的资料,戴娇凤也向人背后了解了他。两人坐在茶叶地里,吹着西北风谈得热火朝天。戴娇凤很喜欢杨巡送她的东西,迫不及待地掀开可蒙双色美容霜盖子闻香味,直说杨巡真能买东西。杨巡其实哪里会买这些了,他不过是进店门一看这种双色的最大罐最贵,就买了这种的。他也是第一次见这种东西,一看,原来罐子里一分为二,一半是白的,一半是粉的。戴娇凤用生了一些冻疮的手沾了一些抹手指上,果然压倒一切般的香。戴娇凤用喷香的手揭开纸包,拈一粒话梅要杨巡一起吃,杨巡从来不知道话梅竟然如此香甜。
  两人的关系进展神速,符合杨巡一向的行事风格。初十,杨巡就载着戴娇凤去他家跟他妈谈,当天又杀奔戴娇凤家。两家父母都当这两个小年轻是儿戏,哪有三天就确定关系的,都没太认真当回事,都说结婚登记还早,先慢慢认识,不急着下步。不过,细微的区别是,杨母使的是拖延之计,希望杨巡去了东北就忘记这姑娘或者姑娘忘记杨巡,戴家父母倒是中意杨巡,可交往才三天,他们怎可能太拿这事当回事?再说,戴娇凤还比杨巡大上两年,戴家父母都有些担心条件这么好的杨巡会不会只是一时冲动。
  可杨巡不这么看,既然已经见过双方父母,于是,在后面五天内,杨巡一边忙着到小雷家等地安排货色,到市内联系汽车安排货运,一边在戴娇凤的半推半就中完成人生的无数第一: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吻……
  正月十六,元宵节后,在两家父母集体的反对声中,杨巡和戴娇凤带着满脸幸福激动的红晕,乘上装满电线的卡车,奔赴遥远的东北。尤其是戴娇凤什么都没敢带,她是瞒着父母,一意孤行地要跟着杨巡私奔,杨巡的母亲也是在最后一刻,从杨速口中得知杨巡带上了戴娇凤,心里第一个考虑是儿大不由娘了,第二个考虑是戴家父母得杀上杨家了。
  沉浸在幸福中的杨巡自然是不会想到戴家还会杀上杨家的现实,他把羽绒服给戴娇凤穿了,自己穿上顺手买的军大衣。他与戴娇凤两个坐在后排位置,惘顾前面还有一个司机,一个备用司机,他张开军大衣将戴娇凤裹进怀里,在宽大严实的军大衣下,两只手胡天胡地,这一路本应无聊艰苦的旅程变得精彩瑰丽。杨巡第一次感受到,女人原来是这样的好。
  杨巡原本与杨速一起住在仓库边一间小平房,仓库与平房都是一家街道厂的资产,在街道厂围墙里。如今杨速不来,戴娇凤来,杨巡当然意思意思让戴娇凤住小平房,他搬床到仓库,伴着电线睡。可天寒地冻,哪里睡得着,一夜醒来,冻得头疼。第三天,杨巡叹着冷叹着头疼,戴娇凤念叨着夜晚害怕,两个人顺理成章地住到了一起。杨巡没忘给一起做生意的老乡一个交待,请老乡们坐两桌,吃喝个痛快,宣布两人从此是夫妻了。
  有个女人的小平房终究是不一样,戴娇凤针线好,白天没事做,给小小窗户装上镶花边的小窗帘,点着煤炉的房间擦拭得干干净净,很多时候炉头放着一锅肉汤,等杨巡回来,正好肉汤喷香,汆进去几片大白菜,便是令人满足的一顿饭菜。闲暇时候,杨巡带着戴娇凤逛街,杨巡舍得花钱,戴娇凤虽然没带东西出来,可新添的衣服鞋袜好于家中十倍百倍。两个人的小日子甜美而激烈。
  戴娇凤最先帮不上忙,但见杨巡每天进进出出地很是辛苦,想助一臂之力,慢慢开始让杨巡教着熟悉仓库中的货物,也慢慢开始大胆接听电话,顺手记录帐目。杨巡见她肯帮忙,自是欢喜,可他不舍得要戴娇凤像杨速一样也骑着自行车送货,他只要娇妻在小平房接听隔壁转来的电话,记录进出帐目,管好他们的小家就行。送货,他除了自己送之外,半雇了一个老乡带来的同龄人帮忙,虽然生意进一步扩大,可进出理得有条不紊,收入日见增长。生意做熟了,很多时候都是买主自己上门来拿货,戴娇凤早已能熟练点数发货,收钱存银行,一点不会搞错,是个很好的贤内助。
  杨母见事情已经无法逆转,只能认了这头亲事。她速速去信儿子,信中要求杨巡好好待妻子,不过没忘记寄上避孕药,她在信中说,两人没有登记领证,生出来的孩子没有户口,还得挨罚,非常麻烦。建议等杨巡达到结婚登记年龄领岀结婚证后才可以怀孕。小两口对这事倒是没意见,两人正享受两人世界的快乐呢。
  杨巡拐了人家的女儿,很知趣地就在卖出电线存了点钱后,给戴家一下子寄去两千块钱。戴娇凤看着心里很感动,也觉得有面子。戴家虽然来信说何必这么客气,可终究没把两千块钱寄回,算是承认两人的关系。
  杨巡算计着江南春暖花开的时节,回去再运一趟货,戴娇凤想跟着一起走,可考虑到东北的生意,不得不留下。杨巡回家火速走后门从小雷家买了预制板材、砖瓦、水泥,又拿钱给杨速叫杨速去买沙子石灰,而杨母自己招呼泥水工安排建房,杨母能耐得很。等杨巡押着两车电线回东北,房子已经挖好地基。
  回去,杨巡跟戴娇凤一说,又描绘了一下家中正再造的两层带阁楼新房,戴娇凤很是艳羡,两人一边猜测杨母不知会把哪间房留给他们俩,一边的,戴娇凤心里想着自家那老旧的三间平房,很想要杨巡也出钱把娘家的房子盖上,可她想着那总是杨巡的钱,她父母结婚那么多年还各自藏私房钱呢,她怎好意思才结婚就要杨巡岀这笔大钱。她就没有提起,依然与杨巡过着快乐的日子。
  她不会偷偷昧卖电线的钱,两人是夫妻,怎么好偷拿老公的钱。每个月,杨巡都会从银行帐户里取出一笔钱作为两人的生活费,都交给戴娇凤支配,除了买吃穿用度,总是能剩下好多,她花钱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香香的,杨巡看着喜欢不过来。余下的钱她还给杨巡,杨巡却意外地反问交给他干什么,一家的钱她不管谁管。戴娇凤虽然爱打扮,可知道挣钱不容易,他们两个不像国营企业工人那样有保障,从来花钱适可而止。每月生活费都有不少节余,她都是把钱存在活期上,积少成多,一段时间就换上一张定期存折。杨巡见戴娇凤很会持家,乐得放手。
  老乡总是拿两个人开玩笑,说两人都那么小,凑一起过家家似的。杨巡也不知道别人夫妻怎么生活,他感觉,他和戴娇凤的日子过得非常好,他很满足,戴娇凤什么都好。
  
  宋运辉接触外宾久了,终于知道当初在上海统一定做的第一套西装有多傻,那条鲜红的领带有多滑稽,穿上那么一套,如果两颊搽上两团胭脂,几乎可以上台演丑角。自从西德回来后,只在去年秋季广交会,与水书记一起穿得跟工作服似的再次亮相,以后再也没穿,都不好意思穿。但是,上海商店挂着的他看得上眼的,又贵不可言。
  宋运辉是个非常关注周围环境的人,从小被异常对待的生长环境,让他自然而然地培养出对环境的敏感,一付精益求精的大脑,又让他对关注的问题追根究底。他此时已经知道,当初寻建祥他们的蛤蟆镜喇叭裤之类在着装中的定位,明白小梁思申对刘启明嘲笑的根源在哪里,明白工作场合与工余场合的穿着可能或许应该有所不同。
  但是,宋运辉无财力讲究,也不愿太有别于工厂其他人。反而是他手下三个人,工厂给定做铠甲般的西装外,都在得到年终奖金后,去上海花血本买了套崭新西装,据说还是香港货,上班时候进出厂门都穿着西装,非常招摇。宋运辉不干,他只在上海茂昌眼镜店换了副眼镜,由原来的黑框换成金丝边。他年轻白皙的脸,配金丝边眼镜与干净挺刮的夹克衫式蓝灰工作服,这是他出席所有场合的打扮。程开颜总想好好打扮宋运辉,照着电视上演的什么燕尾服骑士装之类的打扮自己的丈夫,可都被宋运辉拒绝。反而是宋运辉出差上海北京广州,尤其是去广州,常给她带来不一样的漂亮衣服。
  春暖花开季节,金州的价格体系也终于松动,被批准在一定范围内试验双轨制。于是,一直在部里为双轨制跑动的虞山卿也被安排到运销处,实施双轨制,新办公室就在宋运辉的出口科隔壁,他又与宋运辉站到一起。虞山卿的级别上升为副科,顶头上司是运销处的处长,其实他全权负责起了价格双轨制的运作。有别于宋运辉的低调,虞山卿到运销处上班始,就基本没有穿过工作服。
  谁都看得出,虞山卿如今是水书记的得意,虽说他的顶头上司是运销处的处长,可大宗定价权都在水书记,虞山卿绕过处长直接向水书记汇报。宋运辉的出口订单,也都是需要水书记的认可,但是,宋运辉明显感觉得到虞山卿与水书记的热络程度超过他与水书记的。虞山卿已经可以直进直岀。
  或许别人对于双轨制背后的运作不知情,不知道虞山卿春风得意背后的隐情,宋运辉当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深入接触过小雷家不受国家约束的价格体系,知道社会上有杨巡那样的滑头人,知道目前从虞山卿手中批货的就是杨巡那样的人,杨巡对雷东宝所做的小动作,当然更会对虞山卿们来做,因为相对雷东宝不大可能在价格上有所松动的笔杆,虞山卿手中掌握的批条简直是金矿,而虞山卿本人更不需对价格浮动担负太多经济上的责任。但是,仅凭虞山卿这么一个小小副科,是没法有太大动静的,因为虞山卿并不掌握着定价权,难道这就是水书记用虞山卿的目的?这也是两人关系如此热络的原因?如果换作是别人运作双轨制,与水书记关系密切,宋运辉还不会太在意。但是虞山卿不同,两人同时进厂,一时瑜亮,宋运辉多少更在意一些虞山卿的动向,有意分析其中成因。
  宋运辉将他心中的猜测单独问岳父程厂长,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程厂长竟然震惊于他的推理,宋运辉这才想到,程厂长虽然阅历丰富,老谋深算,可终究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在金州这个小社会打转,在金州类似行业里打转,能够解剖麻雀,对外面日新月异的变化却如瞎子摸大象,没有全面宏观的概念。宋运辉不去打扰岳父,看着岳父点燃一枝香烟,瘪着嘴思考。
  过一会儿,程厂长才问:“你说的小杨这种倒爷,他们不需要做帐吗?”
  “对,倒进倒出都是他们一家人,他随便支配他的钱。眼下市场上我们金州产品的价格比计划渠道流出去的高,而且是高不少,这其中的差价,可以让经手人有许多发挥余地。”
  程厂长想了会儿,才道:“这个人选,虞山卿比谁都合适,这人投机,什么都做得出来。换你去坐虞山卿那个位置,你得经历多少思想斗争。也好。水书记再做几年该退休啦,做得那么辛苦,过五关斩六将的,才坐到这个位置,也该是有想法的时候啦。”
  “需不需要开始与水书记保持距离?”
  “不用,平时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当什么都不知道。”
  “可不,所以我单独跟爸说,请爸拿个主意。还有,我想,妈、哥、开颜,最好都别知道。”
  程厂长点头,“你说得对。即使别人已经风传了,我们也当作不知道。别的事可以跟水书记谈,这种事,怎么跟他说,只有装聋作哑。你继续做你的出口,也是不错的,你不要学虞山卿,你还年轻,来日方长,不能毁在眼前。虞山卿跟着水书记做这种事,等水书记退休,接替上来的人谁敢用他。”
  “是。”宋运辉答应,心里却想,虞山卿完全可以捞够后,等水书记退休,就出去做倒爷,比小杨馒头一穷二白赤手空拳地开创天下容易得多。但他见岳父怏怏不乐,就不说出来打击岳父了,反而宽慰道:“爸,别去想它,这事儿做了心里不安,睡觉也不安心。往后,太多人会知道,又不是只有我们两个才看得出。”
  程厂长却怏怏道:“难怪,我说这回怎么定价权老水自己紧紧抓着,谁都不让插手。原来没法让别人插手。”却又忙盯上一句,“千万别自作聪明去告发或者揭露,老水的位置轮不到我,你更轮不到,损人不利己。你也别看着虞山卿捞钱不服气,别人看着你随时有出国机会,更不服气。”
  “不会,怎么会。”宋运辉明显看出岳父心中的不平衡,他估计岳父现在的心情就像他从雷东宝嘴里听说小杨馒头的动静时候差不多,是那种艳羡禁忌而不得又不敢的复杂。宋运辉反而对虞山卿的角色并不羡慕,虞山卿触的那禁忌,太过下作,不过,倒也适合虞山卿这个人。只是奇怪,岳父除了不快,作为一厂之副长,却并无气愤,似乎视水书记与虞山卿的勾兑为理所当然。宋运辉猜知水书记的猫腻后,水书记在他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他很是愤慨了几天,本以为岳父能做出跟他一样的反应,疏远水书记,起码,在与他的单独交谈中痛斥几句,甚至以其自身地位做出一些明智选择,可没有。宋运辉有点失望,这就是官场?
  回家,他独自思考了好一阵,才明白,金州总厂的官僚是一张盘根错节的网,牵一发而动千机。目前盘踞在网顶端的几位大员,都是水书记的亲信,比如他岳父程厂长。水书记如果倒台,其他人上台,作为一个没有过硬技术没有后台背景的程厂长,结局也可想而知,连刘总工都可以被打入冷宫,何况别人。所以,想要程厂长从内部破网,那是不可能的。
  就此,宋运辉发散性地考虑了很多网络内部关系的纠结,当然,最终考虑到他自己的地位。他凭什么坐稳目前出口科科长的位置。他想到,他目前靠的是两样,一样是独一无二的技术,对新车间的绝对权威,和目前掌握在手心的与外商关系;另一样是与程厂长与水书记等的关系。可是,即便是刘总工这样的人都可以被放弃,而且是宁愿牺牲搁置总厂改制进度来达到刘总工被放弃的目的,他这种对新车间的绝对权威,够不够分量?而与外商关系,与水书记的关系,更是存在很大变数,变数的源头,就是水书记。直至想到这一层,宋运辉才能理解岳父无奈的态度。但是,宋运辉也分明看得到,自己心头的那点不情愿。他不愿看到自己的未来如此被动,一如岳父程厂长,虽然拿着钓竿与水书记同进同岀,却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即使背后也不敢。这一次与岳父的对话,让宋运辉明白一件事,人不可能永远处于从属地位,比如岳父程厂长。人得在工作之外有所布局,主动,是最好的防御。
  虞山卿官升副科,便很快分到大一点的房子,装修结束,请几个相熟又岗位要紧的朋友去他家吃饭。宋运辉问程开颜去不去,程开颜最烦以前追求过她的虞山卿,她也不喜作假,不喜就不去。宋运辉就自己去了。
  都是三十来岁的年轻新贵,见面都很随意。虞山卿的妻子下厨做菜,虞山卿招呼客人。一见宋运辉,虞山卿拉着他进门,一边大声嘲笑,“小宋,宋科,今天不穿工作服了?”
  里面众人都笑,宋运辉一眼看去,都熟悉,都是科级副科级的干部,都是用得着的人,错落地坐在一套三张紫红色人造革沙发上。他笑着道:“我品味有问题,没办法。”
  虞山卿笑道:“客气了吧?谁都知道宋科给太太买的衣服最有品味。小宋……虽然一屋子人里面你年纪最轻,可说到含蓄低调,我们都不如你。你们说是不是。”一边递香烟给宋运辉,宋运辉虽然不吸,但一看壳子就知道,是良友。
  有人笑道:“你们两个一分进厂门就交相辉映,哪个低调了?都高调……”
  “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别丈八灯台,照得到别人,照不到自己。哟,新房很不错嘛,这家具是什么式的?捷克式?”宋运辉看到虞山卿新房里家具簇新,油漆影得见人影。
  “存那么多钱干吗,现在东西都乱涨价,钱存在银行越存越不值钱。”
  “是啊,我前几天回家,我说怎么进门一股酸味,原来是我爱人抱来一缸醋,她不知哪来听来的传说,说米醋快要涨价。我说她一年都吃不了那么多醋,她说那就洗头除头屑。”
  “我爱人买米买酱油买面,什么都往家里搬,厨房进去都没处搁脚。反正总是要用到的,堆着就堆着呗。”
  “也没涨多少,急什么……”
  “怎么会没涨多少,别看几分几角地涨,可每天都要吃饭,每天都要穿衣服,积少成多,一个月也得差个十来块,一年算下来不少啦,再说后面还不知道怎么涨呢。”
  大家就物价乱套似的疯涨议论纷纷,宋运辉回头,见虞山卿并不热衷,他也并不热衷。最近到处听到大家有关涨价的议论和抱怨,可他就是没从雷东宝与杨巡那儿听到抱怨,他们正广开财路,哪里管得了一分一角的涨价。估计虞山卿也是,宋运辉倒不是,他只是觉得计较一分一角没什么意思。他过去对不参加讨论的虞山卿道:“参观一下你的书架,行吗?”
  “书者,输也。总厂让我们两个书虫专管内外销售,大大失策。呵呵。”虞山卿将宋运辉领到书房,进门就见长长两排的书。
  宋运辉却先看到挂在墙上的吉他,拿手指弹了一下,想到过去还住集体宿舍时候的日子,笑问:“还弹吗?”
  虞山卿索性将吉他取下,却没动手,左看右看,道:“没有弹的环境,没有那个热情了,叫谁来听?”
  宋运辉犹豫了一下,道:“刘启明。”
  虞山卿一笑,“找个她那样的耳朵还不容易,随便抓个女孩来,都会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弹,可我只觉得对牛弹琴。我倒是想找你来听,冲你毛衣里面穿硬领衬衫,我就愿意弹奏给你听……”
  “我不懂,我更不懂。”可宋运辉心里却是动了一下。
  “别装低调,你家爱人在幼儿园说,你回家就听上海外文书店买来的交响乐。”
  “那跟我看技术书没啥两样,都是工具,工作时候必须用到的道具。”
  “试想,一个穿着工作服看似简单的年轻人,哼着贝多芬的月光,唱着瓦格纳的歌剧,老外面前,该多震撼。水书记说你做什么都用心,我说你做什么都有一股常人难及的狠劲。”
  “姿态异常难看。”宋运辉不由想起过去虞山卿转述的刘启明的话。随即指着一排书,笑道:“这些书,非常小众。可见你虞科本质上是个什么人。”
  “这些也是道具,蒙人的道具,可惜我现在混迹的场合用不上,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俗语大全,最需要的是姿态难看,借用你的名言,就是堕落,堕落,哈哈。”
  宋运辉终于心中确定虞山卿似乎是一味地在跟他攀搭关系,笑道:“我的名言是,人不能这么堕落。 哎,小虞,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虞山卿绝没想到宋运辉会自己提出来,一时有点尴尬有点被动,呵呵笑上两声后,才道:“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没错,我想请你小宋帮忙,这忙,只有你帮得上。”
  宋运辉大致已经明白是什么事,但还是佯作不知,“那是你虞科抬举我,我哪有那么重要。是什么产品需要出口?”
  虞山卿忙道:“我怎么敢插手出口的事。是这样,一位大买主希望采购一部分新车间的产品,用作他们出口产品的生产原料。可我一问之下,听说新车间两个月内的产品都得交给你的外贸订单,不可能给我哪怕是小小的一吨。所以我只有向你通融,匀给我一千吨,我那位买主对于总厂而言,实在是个太重要的客户。”
  不出所料,宋运辉心说。“小虞,这事要紧,你得赶紧跟水书记说,让总调安排新车间生产。”
  虞山卿苦笑道:“水书记能安排的事,还需要找你吗?就是因为水书记也安排不下去,总调说产能只有这些,国际友谊第一,你的外贸订单又是紧扣时间不能拖延的,误点得赔外商美元,压根没法安排我的一千吨……”
  “你看。”宋运辉摊开手,微笑,“新车间的产品基本上用于出口,我在订单上签时间的时候,也是根据设备产能来签,几乎很少打出时间余量。否则新车间产品压库,创汇不足,影响奖金的话,去年部里抓亏损的事又得重演,车间也得找我造反。”
  虞山卿道:“听说,有那么一次,一位老客户临时要求加量,你答应了,也如期保质保量给货了,可见有办法。今天,你千万再答应我一次,要不,我汇报给水书记,请水书记跟你说。”
  宋运辉笑道:“这种事,有,不过因为是外贸订单,新车间上下才买帐,但也害得我没日没夜在总控盯了一周。至于内贸的,我还是建议你让水书记压下去。”
  “水书记可以压,可是压下去后,新车间还不得找你去拉负荷?你不去总控盯着,他们敢拉?再说我不能事事都麻烦水书记啊,让别人说我狐假虎威。而且县官不如现管,谁不知道你在新车间一言九鼎,只要你出马,新车间谁不听你的?你就帮我盯三天吧,求你。”
  “你事急,我不跟你绕圈子,直说吧。这种事,我可一不可再,多次越界到新车间伸手的话,我怕有人误会我有野心,想做新车间的影子车间主任,做实际架空什么什么的勾当。这事你只要把总厂到分厂的程序走通,要我到新车间加班,那还不是你虞科一句话的事。”
  虞山卿是个灵活人,立刻领会,脸上阴转多云。不错,新车间的车间主任还是一分厂厂长兼着,宋运辉与一分厂厂长曾经公开龃龉,这才调到运销处做出口,总厂谁都知道,当然,他是不便三番两次地插手新车间的事务了。他了然地道:“看来,还是得请水书记出面。”一分厂厂长只卖水书记的帐。
  宋运辉笑:“唯一的路。至于我们之间,你压根儿不用那么客气,一个电话我就会做到。”
  虞山卿拍着宋运辉的背开心地笑:“是啊,不过礼多人不怪啊,是不是?看中哪本书,尽管挑。”
  宋运辉笑道:“你出去,尽主人本份去,让我慢慢挑。”
  虞山卿又亲热地拍拍宋运辉,才出去了。里面宋运辉对着书架回想了会儿,觉得不错,是该这么回答。其实他在新车间确实一言九鼎,因为外贸订单的充足,新车间奖金大增,地位大增,谁见了他都好看,比看见一分厂厂长亲得多,再说,新车间谁都从历来事件中知道,他护着新车间,扶着新车间,对新车间万分的感情,即便是从个人感情上来讲,新车间职工也拥戴他。但是,他怎么可能自说自话为虞山卿做事,虞山卿在做什么,哪天总有人会知道,他不能给人一个他与虞山卿沉瀣一气的假相。而且,他现在进新车间,背后总是追着一分厂厂长的眼睛,他如今目的达到,何必继续自己出面与一分厂厂长作对,他得扛上一枚最过硬的令箭,而这枝令箭,让虞山卿为他去申请,再合适不过,他不想自己出面,以免有人担心被架空。
  在虞夫人叫吃中饭前,宋运辉挑岀两本书先放书桌上,准备饭后借走。一本是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一本是尼采的《偶像的黄昏》。菜很丰富,竟然还有罕见的大对虾。
  回到家里,看到家徒四壁的自家,再想到被家具塞得满满的虞山卿新家,不由新生感慨。不久之前,虞山卿还一直有意避着他,见面也没什么话说,现在虞山卿主动邀宴,而且还可以放下身段陪笑脸求他办事,这都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虞山卿内心强壮了。而虞山卿内心强转的原因在于,他自知与水书记的关系是如何之铁。继续抽丝剥茧,找出铁的原因,毫无疑问,这与虞山卿跟他相同资历,工资甚至还不如他,却能将家塞得满满,香烟老酒都是高级品有关,那些好处,虞山卿岂是独享。以虞山卿与水书记的这等关系,哪天英语会话也不错的虞山卿如果忽然想插手出口科了呢?宋运辉心想,他凭什么守住出口科的地位?新车间离得开他吗,出口科非他不可吗?虞山卿,又是曾经多想进这个出口科。宋运辉无法不感受到危机。
  让新车间超负荷增产的事,果然由虞山卿上报水书记,由水书记直接下令给一分厂与总调,宋运辉扯着虎皮令旗下新车间帮了虞山卿一个忙。只是,令宋运辉心里难过的是,虞山卿要去的这批产品,内销价格远远低于外销,金州非常吃亏。但是宋运辉有什么办法呢?那枝审批价格的笔,又不是握在他手上。而且,新车间设备的调度,他即使明知价格不对,心中反感,他又能不来吗?而他更是深刻感受到,虞山卿与水书记的关系。
  人无远虑,必有近患,宋运辉不得不开始考虑,如何巩固自己在出口科和新车间的地位,他一直在想着如何保持自己在新车间位置的不可替代,因此,他在教别人掌握技术的时候,开始有意保留。宁可自己辛苦一点,经常新车间与运销处两头跑,也好过可有可无,总得担心被人一脚踢开。他总结出,刘总工在设备改造之初被重新启用,与新设备安装时期被弃用,主要原因,还在于刘总工掌握的技术,并没有达到非他刘总工不可的地步。只有在设备改造之初,需要刘总工主持对外国人的谈判,与国内配套的设计时候,才非刘总工不可,水书记才亲顾茅庐,不惜代价请出刘总工,但过后,就卸磨杀驴。宋运辉心说,他得尽可能久地保持他在新车间的唯一性。至于出口科,成亦萧何败亦萧何,都在水书记一念之间。
  事后,宋运辉便出差了。省化工进出口想代理金州化工的出口业务,通过朋友,委托再委托地一直找到水书记,水书记让宋运辉去谈谈,水书记有个前提,他说不能不给原来给金州做代理的化工进出口公司面子,过去人家帮过忙,大家一直关系良好,现在不能过河拆桥。但是,水书记已经在宋运辉心中失去光泽,水书记的话,宋运辉不会再如过去一样奉为圣旨,他现在只会把水书记的话当作底线,底线之上,他随意发挥。他从水书记话中找出的底线是,给不给省化工做,无所谓。因此,宋运辉尽可以放开了与省化工谈判。他想碰触一下代理费的数值,虽然压下代理费,钱并不会落入他的腰包,但他想要尝试。
  宋运辉有恃无恐,谈得很放开。但在谈的过程中,了解了省化工的福利待遇之后,除规定代理费外,他提出几点附加,其中就有安插人员进省化工等条件。省化工的经理答应得异常艰难,可最终还是看在金州巨大的代理费预期的面上,咬牙答应。
  等宋运辉三天后回金州,妻子程开颜却交给他一个小小盒子,他打开,里面是一串漂亮的紫色珍珠项链。程开颜说是虞山卿的妻子前天上来他们家聊天,走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个送给她,说是感谢。宋运辉将珍珠翻来覆去,问程开颜这玩意儿大约值多少钱,程开颜说不知道,本市百货店没见过这号的,本市的都是白的,但估计得好几百。又问宋运辉要不要还回去,帮人一点小忙,似乎不值好几百。
  宋运辉也是一样的想法,只是一个帮忙,似乎不值好几百。他也在心中疑问,虞山卿何以出手如此大方。他想了一会儿,终于认定两点,一是,这条项链是别人送给虞山卿的,所以本市没见过,虞山卿送出手时候也不很在意;二是,难道新车间的产品如今在国内那么好销?宋运辉对国内市场不是很清楚,如果真有不菲的需求量,那将有其他客商找到金州来,虞山卿难道是看出以后还将有很多麻烦他的机会,所以先送上珍珠垫底?可是,他怎能收虞山卿的礼,与虞山卿同流合污。他问程开颜要不要留下珍珠,程开颜说不愿意要来路不正的东西,宋运辉很欣慰,便让程开颜退珍珠给虞山卿妻子,怎么来怎么去。当然,怕程开颜说话有误,退不还珍珠,宋运辉自己先想好应对话语,教给程开颜。
  回头上班,宋运辉将与省化工的谈判结果与水书记说了一下,尤其是那些附加条件。他并没暗示明示,上来就直说他觉得附加条件挺适合水公子,就是照着水公子的条件与省化工谈的,说省化工答应可以两夫妻一起去,而且以省化工与金州的火车距离,不算离家太远。他又把省化工答应的房屋、收入等福利条件与水书记详细阐述。他去时已经想到,水书记一个儿子远在上海,另一个在金州高不成低不就,不如去省进出口公司作全方位提升,反正有老子在金州支撑,省化工不敢亏待了水公子。
  水书记也很爽快,当下就直说这两个名额让他儿子儿媳去正合适,也很感谢宋运辉想得周到。与宋运辉详细商量了后一步怎么调动儿子的工作,便要宋运辉出面全权负责后续事宜,包括在金州和省化工两处。
  宋运辉第一次做这等以权谋私的事,从水书记办公室出来,心里再次感慨自己的堕落,说明白了,他现在这个角色就是狗腿子的角色,与虞山卿没什么差别,与虞山卿所谋也是一样。他开口与省化工谈附加条件之前也犹豫过,可终于还是开口了。原因很简单,上有所好,下有甚焉。他又怎能例外。与其要他学着岳父时常陪着小心跟水书记钓鱼,或者学着虞山卿与水书记利益往来,他还不如做这么一次掮客,把水书记的儿子安排到外贸,让他帮着照应着水书记儿子在省化工获取利益,他反正不经手钱,不用时时低头哈腰陪笑脸,眼不见为净。为了一个在外贸的儿子,水书记是说什么都不会继续偏向虞山卿,让新车间经常堕落地生产低价内销产品了。他是用自己的堕落,换取新车间的不堕落。他安慰自己的良心,不,他并不是为自己谋私利,他为的是他的宝贝新车间。他尽量忽略他的另外一个目的。
  回头想想,原以为做这等宵小之事会非常难堪,可做了才知道,好多事都是大家心知肚明,只少个提出来的,只要条件成熟,这种事,都是顺水推舟。
  宋运辉拒收虞山卿的礼,可虞山卿又没法绕过宋运辉。因此,虞山卿求上宋运辉的时候,不得不看宋运辉的眼色,听宋运辉的牢骚,宋运辉说总是插手新车间的工作,得看人脸色,虞山卿就把这话放大几倍,传达给水书记,以便水书记从上往下地加压,让新车间尽快岀货。所有的抱怨,宋运辉都不直接向水书记说,而是由虞山卿出于个人需要,积极传达。几次三番,水书记烦不胜烦,知道这条关系不能不理顺,否则宋运辉没法干活,而宋运辉此时又不可能离开出口科,出口科也需要他。水书记索性特事特办,让宋运辉跨单位到新车间又兼了一职,调任副处。宋运辉这个车间副主任的资格比现任的副主任老,又是副处,自然成为顺位的第一副车间主任,一分厂厂长被无形中架空。虞山卿至此才明白,他被宋运辉利用了。可他也只能吞下这个哑巴亏。
  而宋运辉心照不宣,明白这个职位与水书记儿子的速速开赴省城就位大有关系。而他,则是终于又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去新车间了。回头向程厂长交待过程,程厂长直说高明。
  这时,久无音讯的梁思申终于传来消息,在她憋了一肚子火,准备将情况捅给媒体之前,传统而又好面子的外公舅舅们屈服,她与外公舅舅们庭外和解,拿了符合她意愿的一笔,这笔钱足够她读书安家,但她也被痛斥为白眼狼,以后别想再上外公家的门。她秋天将升大学,已经选择一家很不错大学的通知书,她准备中学毕业后回国一趟,见面详谈。
  宋运辉终于可以为梁思申松一口气。但他告诉程开颜,梁思申将回国的时候,程开颜心里很有点担心,而且担心外露,露了好几天。出于一种深刻的担心,程开颜在避孕措施上做了手脚。未几,她果然怀孕。程开颜的怀孕令她自己心中放下一块石头,令她丈夫欣喜若狂。可她实在有点受不了宋运辉的谨慎,先是带着她托关系找到相熟妇产科医生,问询各类注意事项;然后宋运辉每天研究有关书籍,每天对着她千叮咛万嘱咐,就差恨不得一条绳子把她绑在床上养胎。程开颜感觉异常甜蜜,她虽然觉得宋运辉因为他姐姐流产去世的阴影而对她关心过头,可她甘之若饴,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幸福的孕妇。
  宋运辉兼职新车间后,忙了许多。但再忙碌,他也不要妻子忙碌,他动手将家务做好。程开颜只要做一些些不用弯腰的轻松家务,比如洗碗、擦桌子等。程开颜常心疼宋运辉的忙碌,可宋运辉却并不觉得累,或者辛苦,他反而觉得生活又多一个目标明确的盼头,生活比之前的更有意义。只是,程开颜的担心换成宋运辉的担心,宋运辉的担心恐怕只有等程开颜将孩子顺利生下,母子平安,他才会放下担心。
  金州是个缓慢行走的巨人,但是在等级制度的运作上,却是雷厉风行。宋运辉调升副处级别没多久,都不需他向相关科室提出要求,相关科室已经笑容满面地自己送上门来,递上几串钥匙给宋运辉,让他自己从处长楼群中挑一间中意的。金州总厂几万工人,上千科级干部,处级干部却只百来号人。物以稀为贵,在金州,升到处级后,便基本上是万众仰望了,被万众仰望的人,自然是可以方便地捞取有利福利,不,甚至不需动手,自有人上门巴结。
  宋运辉这个农村长大,从小亲近土地的人,再加担心程开颜怀孕,行走楼梯不便,他挑了一间一楼房子。房前房后都是宽阔的空地,处长楼的特殊地理位置,又决定此地楼距开阔,不存在太阳照不到一楼的难题。房子虽然没有程厂长的厂长楼那么宽敞,可已经是三室两厅,其中正厅宽阔,可以骑自行车饶厅转圈,而且还可以是28寸大自行车。房子里面已经粉刷,所有水泥地上铺的是白底红花蓝叶的地砖,卫生间地面已经铺上马赛克,还配有一只难得一见的雪白马桶,和雪白立式瓷洗脸盆,这还是今年年初才改造的,与厂长楼同步。
  可是,宋运辉连原本的两室一厅都填不满,还空出一间什么都不放,如今搬进处长楼,有限的几件家具更是如小人物汇入人民大众的汪洋大海,找都找不到。请朋友帮忙搬家,两人住进新房子的第一天,等客人散尽,程开颜笑着踢开两间什么都没放的房间的门,打开两间房间的电灯,指着里面道:“我们当年结婚时候没好好装修房子,是多么的正确呀,嘻嘻,我们早就知道我们很快会换房子。小辉,哥哥都嫉妒死了。”
  宋运辉穿着皮鞋在空阔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有意踩得很响的脚步声仿佛都有回音,他听着静谧中清脆的脚步声响,有点志得意满。“我们是处长楼最年轻的户主,不久,我们的孩子将是在处长楼出生的唯一婴儿。可惜你爸妈也有大房子,我家刚造了新房爸妈不爱搬家,否则我们还可以与老人同住。这间,等我有空布置布置,做孩子的房间,这间做书房,摆两张桌子,以后我看书孩子做作业,一个小厅给你看电视,大厅……大厅那么大干什么,哈哈。”
  反正家里没旁人,程开颜肆无忌惮地道:“书房只要一张桌子就行,谁知道我们孩子上小学之前,我们是不是还得搬家,跟我爸做邻居去,这事儿没准头,刚结婚时候哪能知道我们这么快就搬处长楼啊。我要在门外种上花,还要养只猫,以后和孩子玩,哈。”
  “这事儿你去考虑,你是这儿的女主人。不过挖土之类的工作等我回家来做。”
  “你不能不管家庭设计,我一个人做不来呀。”
  “你主内嘛。我得新官上任三把火,把位置的桩脚打结实了。所以,家里的事我会干,可家里的规划,你多动动脑筋,可以问你妈,她不正刚好退休了没事干吗。”
  “对,我只要说我身子不方便,要我妈住这儿也行。”程开颜忽然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笑问:“你上任三把火,是不是要撸谁呀?先说给我听听呀。”
  宋运辉眉毛一扬,有点张狂地道:“需要撸谁吗?不需要。因为我从没真正离开过新车间。我唯一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保证我在新车间独一无二的地位,进一步提升新车间对我的依存度。”
  程开颜疑道:“可是,大家不是都说新车间少不了你吗?”
  “那只是短期现象。”宋运辉微微一撇嘴,“随着基础知识越来越扎实的大学生分进新车间,看得懂英语资料的将越来越多,我的那些优势,很快会被别人追上。当别人与我的差距缩小到某一可承受范围之内时,我的位置就不稳了。我现在所要做的,是得把贸易、生产、新产品开发、新工艺改进、甚至包括设备改良等联系在一起,全面提升新车间的技术领先地位,争取在国际市场的竞争力,顺便,推动我自己永远领跑。”
  “那你不得忙死了吗?”程开颜看着宋运辉很是崇拜。
  “忙,不会死,人只有越忙越活,忙活。这就像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一样。自从与外商充分接触后,我才真正了解国际市场。以前,在报刊杂志上阅读到的信息太过有限,而且很多非业内人士写的东西局限性很大。我很有意在新车间先进设备的框架上,研究如何进一步提高质量,争取产品价值的提高,同时我得发动新进大学生研究改造工艺,看还有没有挖潜改造,节约成本的可能,以前水书记提出的解剖成本产生过程每个环节的方法值得借鉴。前段时间,我们是引进设备,消化新技术。如今,我们要在消化基础上,进一步提高。引进、消化、提高,嗯,哪天若也能技术输出,那才叫真正的成功了。”
  程开颜似懂非懂,基本不懂,反正是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只在她面前激情彭湃满眼憧憬的丈夫,满脸是满足的笑意。
  她既然不懂,也不装懂了,她就听丈夫的,做贤内助,管好自己的小家。她现在满心规划的是家中南北两个院子,该种些什么才好。她的眼里也满是憧憬。
  说到小雷家的发展前景时候,雷东宝也是激情澎湃,满眼憧憬。他没宋运辉的话多,但是他还有肢体动作,他两条手臂一起上阵,一挥一舞之间,将他的热情感染到他人。
  桔子花开的季节,满山飘香,掩过猪臭。小雷家村屋改造一期全部搬迁。从山顶看下去,新村里整齐漂亮的二楼房子,雪白墙面,橙红屋顶,还有宽阔而超前的水泥马路,路边都是刚种上去的才筷子粗的小树,前院后落的,则是村民原来宅基上搬来的果树,虽然裁掉很多枝桠,依然有成荫的感觉。还有,是喜气洋洋,迎风招展的彩旗,和同样喜气洋洋,已经搬进新居的村民。
  雷东宝早就请了陈平原,可陈平原比较忙,等村民入住了一周后才能抽出时间。不过,陈平原来的时候,带来县府的笔杆子两名,以及其他随行人员。雷东宝不得不让那些彩旗在绵绵春雨中多插一周。
  陈平原等县领导没有一来就爬山,而是直接走进新村。分管城建的一来就问,电线杆呢,进水出水呢?有的领导则是说,纵向的路太宽了,这么宽的路边还做人行道,太奢侈,只要有横向道路的宽度就行。
  陈平原对雷东宝比较了解,直接就指着漂亮的房子和环境问:“怎么想出来的?让谁设计的?”
  雷东宝得意地道:“自己设计的,没请设计院,设计院能有我们设计得好?我们超前,我们看的是西德的样,我小舅子画的总图,我们小雷家建筑工程队自己画的施工图。士根,你来说。”遇到罗嗦问题的表述,雷东宝都是交给秀才雷士根。
  雷士根于是详细解释:“我们村目前开手扶拖拉机跑运输的有几家,我们南北走向的一条主干道路就是按照两辆拖拉机的宽度设计的,方便以后面对面两辆交汇。听说,西德小区里面的道路也是这么设计,人家车子多,路都得那么宽。我们村除了拖拉机,目前还有了四辆摩托车,自行车不计其数,随着村民生活越来越好,拥有的摩托车会越来越多,为安全起见,得划出人行道。电缆铺设,与进水出水也都是照着东宝书记家小舅在西德见的,参照他们安装设备的西德设计做的,都铺在地下,你们看……”
  雷士根撬开一块水泥板,让参观的领导看个仔细,“这是搁电缆的沟,你们看电缆都搁在红砖上。旁边一条沟是污水沟,什么生活污水啊,下雨天的雨水啊,都流到污水沟里,我们这回最大的革新还是在污水沟上,以后我们村后没粪缸了,大便小便全部通过污水沟排走。所以你们看,我们的新村看上去特别干净。”
  县里的领导都被上了一堂课。有人很不识相地问:“你们两位书记和村长的房子,分别是新村里的哪一幢?”
  “不要以为我们多劳多得,就是贪污犯嘛。我们这回分房很明确,从村子西边开始拆,拆到谁家,谁家先搬。士根家下批可以轮到,我家,早着呢。”雷东宝也回答得不识相。
  还是陈平原说话有水平,他问:“村民对搬迁怎么看?有没有人不愿意的?”
  “谁会不愿意啊,抢着搬,这批轮不到的都追着我赶紧造二期,好像我不急一样。村里白送他们一套新房,搬进去就能住,谁不喜欢?”雷东宝得意洋洋的,大嗓门即便是屋里的人都听得见。
  陈平原问:“你们的思路是不是这样:村里先集中开发一块山坡荒地,荒地上免费建造房子,置换村民手中位于平地上的宅基地,以后,那些置换出来的宅基地,经过平整,再成片开发,以解决你们小雷家村办企业用地审批难的问题?”
  雷东宝笑道:“不是。我们村有钱,有钱就得让大家过好日子。”这话,是宋运辉教他的场面话,雷东宝记不住全部,宋运辉那些绕来绕去的书面话太绕口,雷东宝要用自己的表述,但是意思还是清楚的。
  陈平原听了笑,想了想,对身后的笔杆子道:“这部分如果写出来,应该这么写,小雷家村抓住农村改革契机,通过创办村办企业,走改造农村经济之路。不仅富了每一个村民,也充实了集体经济。丰厚的集体经济基础又可以在改善村民物质文化生活,提高村民精神文化素质方面,起到决定性作用。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雷东宝听着心说,怎么跟宋运辉写给他的是一个调调。
  陈平原说完又问:“你们的钱都投入到新村改造,你们照顾到了享受,有没有照顾到村办企业的发展?”
  “没全部,建新村投了一半,另一半拿来扩猪场。”说到工作方面,雷东宝的话就顺畅了,“陈县长你一说就说中我心事了,我要不建新村,不顾村民死活,我那一半钱投到电线厂该多好啊。可我们的钱是村里人一起挣的是不是?怎么可以不让村里人享受?我当然可以再挣几年,挣够了才改善村民生活,可那时大家自己新房子都盖起来,拆了多可惜,再说,什么时候才算是挣够钱?所以我们村委会决定,每年拿出一半村集体收入,改善村民生活。发展当然得打折扣了。可如果县里支持,贷款给我们,照我们小雷家发展势头,不仅可以按时还贷,还可以更好发展我们的村办企业。县长,你得支持我。”
  陈平原这次回答得倒是爽气:“下周一,我安排一下,你们带上帐簿到县里开会,我请农行和县信用社相关人员过来,大家坐一起聊聊。”
  “好。”雷东宝答应得跟部队里喊号子似的,又拖住陈平原到远远的,轻声道:“陈县长,你以前答应我的,我只要做出样子来,你就会拨款给我。”
  陈平原微笑轻声道:“我当然不会忘记,你没见我带着笔杆子?你们的事迹,我要替你重炒冷饭。嗯,我有件事要跟你说说,你后天到县里来。”
  雷东宝心里一寒,操,别是又要问他拿钱。可他又不能不答应,小雷家需要贷款。
  县领导们又到电线厂和养猪场视察一圈,拍下很多照片,才打道回府。
  不过,出乎雷东宝的意料,陈平原这回并没伸手问他要钱,雷东宝虽然拎包里带着钱,可没机会拿出,陈平原自始至终没给一个暗示。
  陈平原一见雷东宝单独来,就递给他一张报纸,得意地笑道:“你看看,第一版,上面是不是介绍你们小雷家。”
  雷东宝拿来一看,果然是。当下认认真真看了一遍,笑道:“吹牛吹大发了。”
  陈平原笑道:“没吹牛,实事求是,谁有怀疑,上你们小雷家一看就行。这回你给我长脸,这篇报道上去,不用我去报社活动,自动登上一版。我也发了一分给市四套班子,你等着接待领导们参观吧。”
  “我哪有那本事接待领导,市领导们又不是你,我们知根知底,市领导弄不好被我得罪怎么办。”
  陈平原不以为意地笑笑,道:“我清楚你不喜欢接待,但你这回得当作任务来完成,一定得好好给我完成。贷款我已经替你联系农行,农行知道你们运作,说基本没问题。你拿到钱,得答应我立刻开始上新村第二期,二期的范围得扩大。”
  雷东宝一点不客气地问:“为什么?”
  “不瞒你说,内部消息,县委书记将调到市里。我!那个位置必须我去坐。你明白了吗?”
  雷东宝想了会儿,就点头,心里想的是,以前老徐说过,这个陈平原能办事,只要抓得住他,他办事能力很强。目前通过接触来看,陈平原虽然贪,手指长,可只要他答应办的事,从来不拖拉,办事能力确实强,比其他县里官僚作风十足的干部强得多。雷东宝反而现在并不反感陈平原,只觉得老徐看人真准。陈平原做书记,比外面再派一个过来强,谁知道派来的又是谁。有老徐那样的领导当然是上上大吉,但是陈平原那样的拿钱就办事的也不错。他就直捷了当地道:“行,以后有人来参观,我就说这新村是你教育我们为人民服务的,新村设计是你帮着想点子的,我们村办企业都是你在扶持。”
  陈平原本来多少还端着一点领导的架子,可听雷东宝一说,“噗”一声,一口水全喷了出来,大笑。“哪能说得这么□裸,也稍微婉转一些。”
  “那不行,我就那么个糙人,你让我照着报纸背,别说别人听着假,我也背不出来,要我命吗?”
  陈平原一想也是,笑道:“也行,你平时怎么说话,市领导,甚至省领导来了也怎么说话,不要改也算是乡土本色。嗯,反而能取信于人。”
  雷东宝倒是直说:“你本来就帮我们大忙,加点小忙给你又怎么了。那你答应我们贷款的事呢?没钱我没法上二期。”
  陈平原微笑道:“急什么,我这就给你联系。”心里想,这糙人说的糙话还真是讨人欢喜,怎么听怎么真,也果然记情,记着他帮小雷家的那么多忙。他要秘书联系农行行长,放下电话对雷东宝道:“除了参观时候的应答,你也得草拟几份报告,以后免不了有些报告会要你参加。你让你们那个村长草拟吧,我这儿笔杆子写出来的东西与你们村里写出来的味道搭不上。我的这件事情,只能办好,不能办砸。”
  “知道,我们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
  陈平原一愣,又笑,这人怎么把《大海航行靠舵手》也搬出来了呢?不过雷东宝把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么一比喻,他倒是放心了,虽然小雷家与他的关系并不是鱼儿非水不能活,可是,雷东宝能这么想,倒也是好事。
  过会儿,雷东宝就舒舒服服地呆在这间以前老徐坐过的办公室里,看陈平原与县农行行长通话。通话很顺利,很快就得出结论,过了周日,下周一就要小雷家派人去农行办手续。过后,陈平原问:“一百五十万,满意吗?”
  “满意,我回去就平二期的地。五十万给二期,二期的规模可以比一期大一倍。一百万给村办企业,加上我的自有资金,到年底,你看着,我的养猪场争取可以年岀栏一万头,不行的话,八千头十拿九稳。”
  “噢?一万头是什么概念?”
  “全省最大。比国营的还大。”
  陈平原一愣,沉默下去,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再给你二十万,你年底一定给我达到一万头。你如果达到了,我请省里领导给你题匾,就题‘万头养猪场’。”
  “这容易,只要你给钱。”
  两人拍手成交,两人都心里很是愉快。陈平原又看到当年老徐在时,树小雷家为典型给自己带来的好处。雷东宝看到的则是一百七十万资金在前方闪闪发亮。有这些钱在,他什么事不能干?回去小雷家,就号召闲人们,将刚腾出来的旧屋扒了,准备扩建养猪场和电线厂。同时,原定留给二期的地,开始平整。
  没人反对二期,想到可以白捡一套新房子,搬进窗明几净的新家,谁都高兴。而电线厂与养猪场的扩建,又让两家企业职工与职工家属感到高兴。全村上下都是高兴,仿佛那钱是县里白给的,而不是县农行借给的。
  果然,接下来,接二连三的参观团,取经团,雷东宝最先还看在陈平原面上接待一下,后来来的人他也看看级别,如果不是很重要的官僚团,他不出面。众人对于超前意识的新村一期,自是交口称赞。
  
  没想到梁思申暑假时候也不能回国。宋运辉接到梁爸爸忧心忡忡的电话,说梁思申如今没法再住外公家,做父母的决定亲去美国,帮女儿在读大学的地方物色一套房子,否则远隔重洋的父母不能放心。
  但到八月,梁爸爸却笑呵呵地又来电,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梁思申在美国那个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度不知多如鱼得水,与几位家境优裕的同学一起到大学城附近找房子,各自买了合适的小套,又很快学会开车,买辆小小两厢微型车以备上课下课用,都不需他们父母帮忙。几个小孩子虽然面孔稚嫩,可应付起购□务来,无比务实踏实。梁爸爸还说,亲眼目睹之后,做父母的心里总算踏实了。他们回国后,梁思申将进中学同学家的家族企业做办公室小妹,算是勤工俭学,一点没有拿了足额遗产从此做纨绔子弟的意思,她几个家境优裕的同学也是各自找勤工俭学机会,看来都是积极上进的人,他们看着很满意。宋运辉说,可能是独立的生活和来自独立生活的压力,反而培养了梁思申独立自强的精神。梁爸爸表示肯定。梁爸爸也请宋运辉有空过去玩。谈话中听得出,梁爸爸的口气带着高位者的不容置疑,不过再是权高位重的人,遇到儿女之事。也是一样慌了手脚。说到女儿,梁爸爸言语间不知道多欣慰多骄傲。
  梁思申不回国,程开颜倒是松口气,不再挂心。
  而宋运辉则是继续利用自己抓住新车间销售与生产大权的契机,一步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闲暇时间,督促新车间技术室翻译编写操作规程,他自己则是撰写多篇有关新技术新设备消化应用的文章,投稿于部门刊物。当然,投稿前,必须先得到总厂批准,敲章认可。
  宋运辉写的是一个系列,上中下三篇,题目为《引进,只是开始》,他以独特的视角,讲述从金州设备引进之后,国际市场方面对产品需求的参数变化,产品在国际市场上面的价格体现出来的优势增减,分析国外产品为什么能在人工比中国贵的前提下还能保持价格优势,又分析目前风起云涌的自动化设备在减少运行成本和控制质量稳定方面所起的重大作用,由此提出他的论点:国外设备引进只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在引进设备的良好框架下继续革新技术改造,赶上国际技术领域和市场需求的风云变幻,保持设备永恒的先进性,才是设备引进的最终目的。
  本来,宋运辉只写了一篇,就是系列中的上篇。但是他的文章视野开阔,角度新颖,观点独特,富有激情。文章登岀,立刻引起部领导上下的重视,视之为全系统设备引进的宝贵经验之谈。上面立刻打电话下来,询问金州总厂如何能大胆走出计划经济体系,从国际市场高度回头审视自己的产品。上面的领导要水书记盯住写这篇《引进,只是开始》的职工继续深入剖析引进工作的方方面面,深入分析设备引进与现有制度的衔接与碰撞,分析金州总厂如何以设备引进为契机,大步迈入国际市场的曲折里程。
  水书记本来对于宋运辉这篇文章并不是太在意,原来还以为只不过是一篇阐述设备引进消化改造的技术性文章,他不懂技术,略略看一眼就审批通过。这会儿被上面电话提醒,再叫秘书问宋运辉拿原稿来看,看着看着,一朵微笑升上他一向尖锐的眼睛。他拍着扶手舒心而笑,没想到,去年因新设备亏损,因费厂长打压受部里一肚子的窝囊气,最后的出气口竟然着落在宋运辉的一篇文章上。
  宋运辉正与技术员就一批出口产品的参数要求,现场调度指挥。水书记上午来电邀见时候他没法脱身,一直到快下班,才踩着下班铃声冲进水书记的办公室。水书记作为金州总厂多年领导,当然清楚现场如战场的道理,他伸手要宋运辉坐下,举起宋运辉写的手稿,笑问:“如果我要你续写第二篇,第三篇,你能不能写出来?准备怎么写?”
  宋运辉还以为水书记是让他继续深化消化引进设备,考虑了一下,才沉稳地道:“起码得再给我一年时间,我可以从设备改造方面入手,不过写出来的东西不会比这篇有内容。”
  “为什么?”
  “这篇写的正好是我们处于一个拐角时期,走出拐角,前面豁然开朗,一下看到好多新事物,可以写的内容很多。可我估计未来一年之内,新车间基本上走在直路上,看到的新景物只会是细微变化,这种细微变化只可意会,写出来并不会太好看。”
  水书记不由笑了,摆手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既然在拐角看到许多新事物,接触到许多新变化,有没有考虑分析一下激发我们走出拐角的因素是什么?引进来当时我们的考虑是什么?引进来走出去的时候,我们遇见多少新旧思想碰撞?我们当时是如何决策?”
  宋运辉听了,大大地愣住,看着水书记好半天,才道:“这个题材……太大。”
  “对,这是一个很大,而且很严肃的题材,按理说,应该交给专人深入研究之后才能提笔书写。但是,所有人之中,有谁,对这一拐角的感受能如同你我的深度?谁,又能正确描画我们面对冲击时候的矛盾心情?非你我莫属。当然,由你执笔。你尽管去写,大胆点,不用掩盖思想冲击和观念冲突,第一要求,求实,第二要求,还是求实。但是,双轨制就不必写了,别人也做得挺好,我们没优势。”
  水书记虽然鼓动十足,宋运辉依然犹疑,因为他早在写第一篇的时候就已经考虑过这些问题,他不敢写,怕太触动政策,言多必失。政策这东西是高压线,有事没事离远点,平时做做也就罢了,这等白纸黑字放到系统刊物上登载的东西,他还是谨慎再谨慎。“当初,对我触动最大的是新车间做多亏多,鸡蛋当土豆卖,但这其中涉及到计划经济的局限……”
  “我理解你的顾虑。这方面你可以避重就轻,考虑如何在不批判计划经济体系的前提下,写出我们当时的矛盾。你回去好好考虑,先打个提纲给我。走吧,下班。”
  宋运辉跟着起来,一直没说话。等秘书过来锁门,他跟着水书记一起下去,骑车到半路,才终于想明白,对身边的水书记道:“水书记,我有数了,避实就虚,就是避实就虚,就谈我们作为国营企业,面对既要顾全大局实现国家计划,又要改革思路提升企业经济效益,在这样的矛盾冲击中,我们如何把握好一个度,如何做到引进来,走出去。”
  水书记闻言想了会儿,知道这个宋运辉终究是不敢写得太直,“你说的也是一个不错的角度,你先好好考虑个提纲,要抓紧,我们要争取把续篇登载到下月期刊上。”不过水书记略微失望,这么一来,他出气的力度就得打个折扣了。
  宋运辉回家,程开颜已经做好饭菜等候,这几天她依然暑假,有的是时间慢慢伺候两菜一汤。
  既然已经想到思路,也别什么提纲不提纲,宋运辉饭后就把自己关在只有一张桌子的书房,奋笔疾书。写着写着,觉得越来越解气,真是恨不得听水书记的话,第一求实,第二还是求实,把去年那个时候受的那些腌臜气都放出来,什么鸡蛋当作土豆卖,简直是打击,荒唐。他忽然想到他作为新车间的车间主任,心里那么解气,水书记作为金州的厂长兼书记,去年压力最大的是水书记,水书记又何尝不想找个出气口发泄去年被费厂长暗搞的恶气?难怪刚才谈话时候水书记说感受最深的是他们两个,其实,谁又能真正体会水书记去年那个时候的巨大压力。
  回忆的闸门打开,宋运辉不由又想到,他去年那个时候,还为了脱离技术岗位,走向经营道路,而有意与一分厂厂长闹矛盾。现在想来,真险。如果水书记是个爆脾气的,去年看他如此乱上加乱,还不一刀轧了他。无论水书记是个怎样的人,毫无疑问,水书记对他是仁至义尽。写的时候,宋运辉不由得稍微走出保守,朝水书记的求实求实倾向了一些。
  因为事事都是亲历,写起来毫无障碍,无非是组织语气词汇的工作。程开颜不甘寂寞,一会儿走进来要求亲一下,一会儿送来一根自制冰棍,一会儿又拿冰块偷偷刺激一下丈夫,但这些小动作都不会打断宋运辉的思路,搞得已经在家憋闷一天的程开颜非常没劲。她又知道丈夫的工作重要,宋运辉是以别人两倍的工作时间干事才有今天地位,她不敢强扯丈夫陪她说话,只有自己满心郁闷。
  宋运辉一陷入工作就非常专心,很快就将水书记吩咐的文章写出。他写上劲了,面对翻过一页之后的空白信纸,忽然一笑,决定一鼓作气,索性再来一篇,继续换个角度剖析去年的拐角。这篇,他详细描述水书记的大胆用人策略。说水书记用人不拘一格,跳出金州化工原有的行政格局,全方位信任、提拔、培养、任用一批年轻有知识的干部,给予年轻干部广阔的用人空间。其中,当然有他这个特例,还有虞山卿。因为这也是他最深切的感受,写来依然是下笔如飞。写完,他都不要回头再看,马屁文章,绝对的马屁文章。虽然说的是真实,可有些真实的东西大肆宣扬出来,就成了马屁。宋运辉还不习惯于奉承马屁,因此有些羞于回头面对。掂着那几张写用人策略的信纸心说这怎么当面交给水书记,有心想撕毁算了,可犹豫再三,还是与前一篇叠在一起,放入公文包。他终于不再用旧书包,换了一只黑皮公文包。
  再看时间,不得了,已经接近零点。过去卧室一看,却见程开颜半躺着看书。他站门口笑道:“又是琼瑶小说?这么晚睡,不怕明天身体难受。”
  程开颜堵了一肚子闷气,道:“你这会儿有空理我了?你好不容易理我,我敢睡吗?”
  宋运辉只得好声好气地道:“你别生气嘛,我还不是工作。快别看了,躺下睡觉。我洗个澡就来。”
  程开颜还想说,却见宋运辉早就转身去卫生间,气得将书摔地上,关灯就睡。宋运辉洗澡回来,见屋里一团漆黑,早就了然,躺下笑道:“一个人关家里一天闷坏了吧?我本来还把设备调度工作安排在早晨进行,就是想着晚上可以准时回家陪我的小猫。没想到下班时候被水书记叫去吩咐工作。没办法啦,我明天回来好好陪你。”
  “你总是工作工作工作,你工作最重要,工作起来眼睛都不看我一下。你心里还有我吗?”
  “怎么会没有?你是我的小猫。快睡吧,我倦得眼睛都睁不开。乖。”
  “不乖,宋运辉,我想跟你吵架,你就行行好跟我吵几句吧。我开灯啦,你别睡,你别总拿我的生气不当回事。”
  宋运辉哭笑不得,拿程开颜的话当小猫叫,伸手抓住她想去开灯的手,抱进怀里,笑道:“乖,小猫,听话,睡觉。”说着说着就迷迷糊糊起来,困得一头扎进黑甜乡里。
  程开颜听着宋运辉嘀嘀咕咕,略一仔细,就知道他已经睡着,真是气不打一出来,很想岀拳敲醒宋运辉,激怒于他,可想到他又不是贪玩,而是工作得那么累,拳头又砸不下去,只有自己心里憋闷。她觉得生活无趣之极。
  水书记倒是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看了宋运辉写他大胆用人的那篇文章,心里很是欢喜。即使知道这篇有马屁成分,可是相对于大多数马屁响而无用,宋运辉的马屁,水书记还专门派人送去部门杂志,略施小计,让这后续两篇文章依次分两期登载。于是,由宋运辉执笔的上中下三篇《引进,只是开始》,有因有果,步步揭示引进取得成就的最大原因在于什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就在于水书记的英明领导。
  三个月连载下来,水书记在部里也彻底击败费厂长,风头一时无二。
  宋运辉看着水书记如此热衷,心里不由想到成千上万地挣着钱的雷东宝与杨巡。相比雷东宝与杨巡光明正大地名利双收,宋运辉总觉得水书记这样一个拥有智慧和极高能力的人为那么点虚名和小利营营役役,很不值得。但回头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为点蝇头小利甚至溜须拍马?
  虽然水书记对宋运辉照旧青眼有加,可宋运辉心里却越来越否认自己。
  虽然是县长陈平原拍板,银行行长一力答应,可七手续八手续地办下来,还是耗费很多时日,都已看得到田间地头夏天的踪迹,那贷款才姗姗来迟。雷士根还以为雷东宝已经等得忘了这事,没想到他才办了手续回村,早见雷东宝在村办公室里探头探脑,没等他走近,雷东宝就高声而呼,“士根哥,今天办成没有?”
  “哎唷,总算办成,好了,我先解决一批火烧屁股等钱用的项目。东宝你别走,我还等着你签字。”
  雷东宝闻言欢快地道:“我签字,你立刻把钱全提出来,明天我带正明去把电缆设备搬来。”
  雷士根正走到门口,掏出钥匙准备开保险箱的门,闻言将钥匙又掖进口袋,皱眉正色道:“东宝,二期那些水泥砖头预制板还欠着红伟那儿的钱,二期工程款才付了一半,大家还等着搬进去住,还有你答应陈县长扩充养猪场,一笔贷款到期要到银行转一下,到处都急等着钱,可你那套设备一占就是一大半,我哪里拿得出来。”
  “红伟那里不短钱,欠着就欠着,明年还他。工程款你要付也行,没多少。这几天每天有猪出栏,猪场自己可以解决扩充资金,最多少扩一点,贷款你明天就去银行转出来。你还有什么难题?多大的屁事,值得你皱眉头?小家子气。开保险箱,照我说的做。”
  士根依然不肯,“东宝,你别急,听我算帐给你听,这笔帐我早已经算了很多遍。你一套设备还是二手货,先得占去那么多钱。设备拆和运输先要钱,设备安装又要钱,设备车间也不能学电线厂只有一个棚,还有配电房要新造,更要钱。再往后机子开起来,要的铜比电线厂多几倍,吃钱跟喝水一样,我们还有钱供电缆厂吗?你起码得有三百万才够开电缆厂,我们现有的一百七十万远远不够。你可以说你以后还可以问银行贷,可你也要想到,你这回贷来的钱没听陈县长话把养猪场扩到一万头,你没了信誉,还让陈县长以后怎么帮你?再说问银行借钱又不是不要利息,我们借那么多钱,利息背不起啊。”
  雷东宝这回没解答,而是抱臂稳坐,看着雷士根道:“你还有多少废话,都说,说完给我开现金支票。电缆我非上不可。”
  雷士根无奈地道:“东宝,你的心情我理解,我知道你急着想上电缆,可你别忘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曾说徐书记也已经劝过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就不能再等一年?别还没出手,自己先被债务捆死。只要再一年。今年我们可以扩大养猪场,再上电线设备,把这两项稳下来,明年顺理成章上电缆。”
  “明年就有钱了?明年你就找不出理由反对了?你这性格,我上什么新项目你都会反对。你把保险箱钥匙留下,你不肯开,我叫出纳开。”
  “东宝,我不是存心反对你,你别那么想。要不,你让我考虑一天?明天这个时候我答复你?”
  雷东宝起身道:“明天这个时候,你不开支票,我撤你职,多的是人抢着你位置给我开支票。电缆,我非上不可。你想清楚。”
  雷士根闻言愣住,看着雷东宝背影,怔怔道:“东宝书记,你就那样打发我?”
  雷东宝站住,但没回身,“你有话好说,有屁好放,但你不能拦我上电缆。你只要拿我当兄弟,你不能拦我。只有这件事上,我六亲不认。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拖一天想干什么,你想找小辉。告诉你,小辉来也没用。”
  雷士根终于大声直言:“东宝书记,你以为我们上了电缆就能打倒市电线电缆厂?那不可能,他们有计划渠道,有计划收购,他们是铁打的饭碗。再说国家那么大,东边不亮西边亮,你靠一条电缆设备想逼死他们?你别想得太轻易,你会先逼死我们小雷家,我们小雷家全靠自己,经不起折腾。你作为村干部,不能不负责任。”
  雷东宝仰天一笑:“哈,我不负责任?给你一天时间,你想清楚,我哪次折腾你没反对,我哪次折腾最终被证明是错误。”
  雷士根看着雷东宝横行而去,嘴上没说,心里却想,对,每次雷东宝岀大举动,他都反对,从砖厂开始一直反对到养猪场,最终事实总是证明,雷东宝是先行一步,抢占先机。可是电缆厂,明摆着钱不够,与以前克服克服就能过去的情况不一样,他就是拖欠了全部应付款都克服不过去。上电缆厂,摆明了是错误决策。可是,他已经把自己的顾虑全部说给雷东宝,雷东宝却给他这么个答案。他相信,雷东宝今天就能出手把他废了,换成别人坐这个掌印把子的位置。雷东宝为了去世的爱妻,什么都做得出来。
  雷士根心里生气,多年交情,雷东宝竟然会为一件事说废就废他,太没人性。雷士根很想撂摊子不干,让雷东宝想上啥就上啥,他眼不见为净,这两年的高收入够养活他。可是,想到雷东宝一天到晚的辛苦才支撑出小雷家的今天,想到雷东宝曾经单刀赴会把他从老书记家人手底解救出来,想到雷东宝这几年对他彻底信任交付大权,他虽然生气,可心里依然是感激。他不能袖手不管,看着雷东宝不理智,折腾得被小雷家众乡亲千夫所指。
  雷士根唉声叹气,虽然已经被雷东宝戳穿他施缓兵之计,向宋运辉求援,可他还能做什么?解铃还需系铃人,上回雷东宝丧妻沉沦,是他找宋家父母劝说雷东宝。这回电缆厂的事,显然只有宋家弟弟才能本事化解。他知道宋运辉家里已经装上电话,他等到晚饭后才又回村办,对,就是堂而皇之地,不怕雷东宝看见地回村办联系宋运辉。
  他在电话里告诉宋运辉,“东宝早两年就已经对市电线电缆厂刻骨仇恨,原因你也知道,他一心想报仇。可是我们的登峰电线厂只能挤压市厂一半的江山,搞得市厂产品积压,电线设备没法开工。可市厂电缆设备一直红火,东宝看着眼睛出血,一直动脑筋想开我们的电缆厂挤垮市厂。可是,我们现在资金缺口极大,我这儿有份资料,是我这几天计算出来的,我读给你听。”雷士根解说得很相信,他也相信宋运辉听得懂。
  宋运辉边听边记录,等雷士根说完,他草草回看了一下,就道:“你还没算电缆设备的地面基础的土建费用,这笔费用不小。即使是村里其他四个实体未来产生利润一分不差地都用到电缆设备安装上,你们的钱缺口还是很大,对了,即使能让你们束紧腰带把设备安装好,你们调试的材料费估计都得岀问题。你们还有可能向银行贷款吗?”
  雷士根把宋运辉说的要点也记录下来,“你问到点上了。我也是愁还能不能贷到下一笔,才坚决反对东宝上这条电缆线。我们现在拿到的这笔银行贷款,县里是指定我们要拿来扩展养猪场,扩展电线厂,还有改造村民居住环境,给县里挣脸的。如果被东宝挪用,你说,县长还能不恼?县长还等着我们粉刷整齐了给他长政绩呢,我们不做到,还想再申请到下一笔贷款吗?可是……你也知道东宝和你姐姐的感情,他今天说了,这事没商量,非上不可。我不答应,他就撤换我。小宋,我被撤换没关系,我凭着老关系还可以继续开兔毛收购店,可我不能眼看着你姐夫犯错啊。他这回太冒进,可我估计除了几个像我一样了解财务的人才会反对,其他人都会听他,大家听他听惯了,都相信他做得好。我不拦着,东宝明天就会带上一百六十万去把那条二手设备盘下来,他做得岀。小宋,你帮我劝劝他,不要让他犯错,拖全小雷家陷入困境。他可能只听得进你的话。”
  宋运辉一时无法定论,看着那些数据,对雷士根抱歉地道:“士根哥,你给我一些时间好好分析一下,看究竟能不能操作,有没有其他窍门。大哥做事一向粗中有细,他的直觉,或者说眼光,往往很准,半个小时后再给我电话。”
  宋运辉放下电话,抓来一枝HB铅笔开始计算,这是他这个技术人员的惯性,手头喜欢铅笔胜过其他。雷士根虽然料想宋运辉也不会听他一面之辞,答应得痛快,知道肯定要给宋运辉思考的时间,因为这毕竟是一个影响小雷家的决定。但等待宋运辉给答复的半个小时还是漫长得让他差点发疯,一个人坐在村办,将报纸翻得惊天动地。
  雷士根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东宝是为谁报仇?就是为宋运辉的亲姐姐。看当年葬礼上面两人差点打起来,可见宋运辉也是一腔血性。如今他又是少年得志,他哪里咽得下姐姐惨死的那口气。按说,按照他的分析,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个项目不可能,可是,宋运辉没有即时否认,这是不是说明,宋运辉心里头也有蠢动?雷士根心想,光一个东宝书记就已经够强硬,如果又多一个撑腰煽风的,东宝还肯罢休?他刚刚这个电话,会不会反而是引狼入室?
  雷士根无奈地叹一声气,索性起身前去找雷东宝。雷东宝见雷士根一脸无晴无雨就是有点闷,没多问,估计雷士根告状不顺,他有点高兴,当然答应半个小时后的电话由他来打。雷士根想赌气离开,反正这已经变成他们雷东宝一家子的家事,他还旁边凑什么热闹。但被雷东宝硬拉着去村办。
  很准时地,雷东宝迫不及待地拨通宋运辉那儿的电话。但宋运辉显然是没想到来电的会是雷东宝,惊异地问:“大哥你怎么……”
  雷东宝急道:“你别问我为什么,我问你能不能上。”
  宋运辉没肯定也没否定,只说:“我不清楚你们电缆设备是怎么样的……”
  “与电线的没差多少。”
  “哪能这么比,电线的设备都不用做设备基础,你电缆设备光拉铜的和绞线的就得用基础。你们买的二手设备包括哪几样,明天给我一份传真。我明后天问我们供应科的同事找家电缆厂看看,彻底给你估算个用款计划表,如果你能吃得消,就上,吃不消,创造条件上,实在不行就拉到。星期六晚上我下班回家一趟,见面再商量。”
  “你先说能不能上。”
  “理论上,所有的设备都有可以上马的可能。但就看要不要上。上这条电缆线,真能保证挤垮市电线电缆厂吗?”
  “不能挤垮,起码也让它不好过。小辉,你就不想报仇?”
  宋运辉心说,想,当然想,他最想的还是揍雷东宝,根源是雷东宝的性格,而不是其他。但他嘴里只是说:“等我调查之后跟你说。”
  雷东宝有些没劲,“你这人,非得万事具备才肯下结论。就不能估计一下吗。好吧,买好车票跟我说一声,我去车站接你。”
  放下电话,回头看雷士根,有意给自己争气,“你看,小辉没反对。”
  雷士根针锋相对,“他也没支持。”雷士根旁听,虽然不知道宋运辉在电话那边说了什么,但就宋运辉还要过来一趟,又在半小时合计后没当场下结论的态度来看,说明宋运辉并不像雷东宝那样的感情用事。他有些死马当活马医治地想,也好,只要是理智的,就能清楚究竟电缆设备能上不能上。只要到时宋运辉能拿出让人信服的理由来说明上电缆设备的可行性,他干吗非要反对。
  雷东宝却不以为忤,大方地道:“士根哥,这方面你要向小辉学习,反对还是支持,都能拿出充足的理由。你这也担心那也担心,可从来你拿出来的理由大半不能说服我,你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雷士根怔怔看着雷东宝出门,心中忖度,看来他刚才对雷东宝有些小人之心。雷东宝并不是一味只想着报仇才否决他,而是因为他拿不出足以说服雷东宝的理由。
  因此,周日清早宋运辉从夜行火车下来,被雷正明骑新买摩托车接上来到小雷家,雷士根一直拿出十二分的关注,看宋运辉如何对待电缆设备问题。红伟也蹭过来看着,雷东宝一看,索性把雷忠富也从猪场叫来。
  宋运辉都已经主持过一次引进设备的大工程,小雷家的事情简直是小菜一碟。他风尘仆仆而来,去雷东宝家冲洗一下就全力以赴投入工作,雷东宝赞赏地拍拍他肩膀,很亲昵地夸他是累不死的超人。雷士根在一边儿看着心想,雷东宝自己又何尝不是个累不死的,但雷东宝好像对宋运辉青眼有加,什么都叫好。
  宋运辉上来就给大家一个表格,这是他一贯工作作风,事事条理清楚。但是,上面大多数空格未填,基本是个空表。雷士根疑惑地看着宋运辉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他就不信宋运辉能拿出比他的计算还详细的表格来。
  但是,上来,宋运辉第一个问题就不在雷士根的考虑范围之内。“你们二手设备有没有配备图纸?据我经验,一般类似你们说的年份的设备图纸大多流失。”
  雷正明主管此事,见问就道:“还真图纸不全,我看大多数图纸得找不到。”
  宋运辉道:“如果这只是电线设备,没图纸就没图纸,现场安装时候适当调整一下就是。你们现在的电缆设备需要做设备基础,这水泥浇下去前得先找有资质的设计院来设计,根据设备情况预留水电路线和地脚螺丝孔。所以,你们的当务之急不是拿钱去把设备搬来,而是先找人去现场有的放矢地测绘设备。我把这项工作放在第一栏,这项工作大概你们这儿人手顶不上,得找两名专业工程师前去。费用一栏,你们看看需要多少。时间如果紧一些,加上来回路程,大约需要两周。”
  雷东宝非常干脆,手起笔落,把一个数字填在第一栏的费用下面。
  宋运辉道:“第二步,依然不是交钱。电缆与电线不同,根据你们买的二手设备型号,做出来的电缆需要吊装,靠人力不行。你们决定一下,用行车,还是用龙门吊。行车的话,还得专业设计院设计车间,那些架行车的牛腿梁不是几根水泥浇上去就行,还得根据行车设计强度。下面也要做基础,龙门吊就简单一些,但车间高度得增加。我建议你们还是用后者。”
  雷东宝依然是干脆地道:“听你的。”
  于是,宋运辉把第二项填上,嘴里并不闲着:“那你们现在就开始物色二手或者订购新龙门吊。等确定龙门吊可以安装的日期,再决定付钱拆设备。这儿的龙门吊大致费用我已经了解来,载重我也标一下,差不多这样就够。”
  雷士根这才明白,他与宋运辉的区别在哪儿。区别就在,宋运辉懂行,即使不懂电线怎么做,可懂机械设备安装的总体框架。宋运辉这么一步一步地把项目分解开来,使得本来看似一下就不够用的钱忽然暂时有点宽裕。如此细节理性的分析,自然也牵着雷东宝点头配合,全无对他时候的断然否定。雷士根心想,这就是工作方法问题,他服。
  于是,他也不非要持反对态度,配合着宋运辉一步一步地推进进度的说明,他就小雷家村四个实体的收入预期,在不同时段填入款项补充。但在场谁都看得出,随着安装层层推进,小雷家资金缺口越来越大。雷士根斜睨越来越沉默的雷东宝,果然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渐渐憋成猪肝色。
  宋运辉并不发表否定或肯定的意见,只不偏不倚地给出没有倾向性的计算,把所有可以考虑节约的也都考虑进去,因为他来前也不清楚究竟这个设备可不可行,他需要小雷家众人拿出数字来配合着说话。但说到安装完毕,该下手调试时候,他还是摇头道:“看来,这下一步没必要再讨论了。把你们所有人的家底都翻出来,估计也不够。”
  雷士根本来一直反对上电缆线,可如今被宋运辉如此抽丝剥茧将所有可能逼到绝路,得出绝无可能的结论,此时反而心里很堵,满不是滋味,仿佛刚才经历一场资金大战却最后大输一般的憋闷。可他还没回答,却忽然瞥见雷东宝中邪了似的,劈胸抓住宋运辉前胸,一把提了起来。在场其他四个慌了,都起身劝解,可见雷东宝目如铜铃,面如重枣,只差伸出蒲扇般大掌呼啸扇去。
  雷东宝的思路原本被宋运辉牵着走向很具体的前景,心里满是冲锋陷阵的豪情。待得分析越来越深入,他的呼吸却越来越困难,他甚至都无力反驳,因为宋运辉的否决严谨周密,并无他可突围的地方。待得宋运辉说出没必要再讨论,他耳边忽如钟鼓铙钹齐鸣,一腔热血倏然冲顶,他急红了眼。“宋运辉,你还姓宋吗?你忘了你姐?你小子还有没有血气?……”
  周围四人七手八脚拉扯,都是大力气,慌忙之下,只听“嘶啦”一声,宋运辉穿的短袖自胸裂开,他却总算得以脱厄。宋运辉惊魂甫定,看着雷士根他们抱住雷东宝,看着雷东宝依然冲动地冲他声嘶力竭地狂吼,不明白雷东宝怎么忽然发作,难道他讲的道理还不清楚?一时没法答应。
  雷东宝心里极端失望,只想找什么发泄,猛然挣开众人,操起一把长凳狠狠朝桌子砸去。雷士根一见急了,忙大叫:“小宋,你快出去,快走。”
  那边,雷东宝却大喝一声:“走什么,我又不吃人。”
  众人看去,却见他已经扔下长凳,只是依然黑着一张原本就黑的脸。宋运辉这才道:“你搞什么,发疯啊。”
  雷东宝依然气呼呼的,一屁股拎起一把东倒西歪的椅子,黑着脸道:“开会,商量一百七十万怎么用。”
  宋运辉一点不客气地道:“商量什么啊,你干脆一言堂算了。哪有一言不合就开打。”
  雷东宝这才抬眼看宋运辉一眼,却见他上身只剩一件汗背心,“怎么回事?嗯,等会儿去我那儿拿一件,嗯,对不住你,我闷坏了。你就不会一上来就跟我说不行?你搞七搞八吊我半天胃口才说不行,耍猴吗。”
  宋运辉没好气,想说一句“就是你这臭脾气害死我姐”,看在场人多,不便任性。但还是道:“跟你说了几次,臭脾气不会改改吗?大家都是同事,你做人怎么能这么霸道,一言不合就动手。”
  “别说啦,是我不对。”
  其他四人看着黑脸的雷东宝被宋运辉数落,反而不忍,红伟忙旁边说一句:“东宝书记平时不是这样。”
  宋运辉不语,闷声听小雷家五个人商量。听他们决定优先扩大养猪场,再上两套电线设备,其他钱用来改善村民居住环境,听着细节,他实在忍不住,终于还是插嘴,把他通过关系,与一家大电缆厂联络得出的结论告诉在场。他告诉他们,电缆不止电力电缆一种,其实分很多,现在估计会比较热门的有什么,设备价格比较能吃得住的又有什么,他与人家讨论综合评分最高的又是什么,要雷东宝别净盯着市电线电缆厂的那套低技术设备,要竞争,要压到别人,必须先武装自己,把自己的产品结构完善丰富起来,对方不攻自破。
  雷东宝血性地想上电缆,不管通信电缆还是电力电缆,白猫黑猫,只要是猫就行。当下就又高兴起来,商量之下,决定先上过渡性质的额定电压比较小一点的电力电缆和分支电缆,起码,可以抢夺市电线电缆厂的一部分电缆市场。同时,又可以把从电线开始到电缆的品种按照民用低电压到工业用高电压的分布,一环扣一环地得到完善。这个结果,大家皆大欢喜。
  宋运辉原以为平静下来的雷东宝起码会讪讪地不好意思,却见雷东宝一点都没啥变样,就在那儿支使雷正明开始去市面上了解设备,又要雷士根准备好钱,要雷士根紧着点在村屋改造上的花销。还是雷忠富建议,村屋改造二期别太大规模,应多留点活钱搞发展,不出一年,等电缆设备开启起来,村里钱多了,三期只有搞得更好。大家又不愁着这一年两年的。
  雷正明说,问题是没地了,扩了养猪场就没电线厂的地,就等着二期搬出多一点的人腾地出来,这二期的钱不能不花。雷东宝肯定雷忠富的说法,说这地的事他从去年头痛到现在,越想越不能大活人让尿憋死。乡里不批,村里不会偷偷占用?等厂子造起来,乡里难道还有发动群众拆了厂子的道理?
  小雷家的五个热火朝天地讨论怎么非法占用农地,怎么给被占农地的农民安排出路,宋运辉又没了事做,看着他们五个的热情发愣。他们都是自发自觉地干事,而他呢?却是越干越气馁,还得打起精神鼓动别人。他羡慕小雷家单纯的做事环境,小范围灵活的机制,合理的分配制度,还有一日千里的进步。
  他相信,不用等明天,今天散会,下午开始,雷正明就会开始筹划电缆设备的工作,就是照着他刚刚给的进度表具体而微。而不用几天,定设备,平地,建厂房,安装,猪场和崭新的登峰电线电缆厂所有工作都会轰轰烈烈展开,完工指日可待。报纸上一直鼓吹的深圳速度,可能也不过如此吧。
  他羡慕。可他也仅仅是羡慕。他羡慕的结果,是往后不厌其烦地被雷正明打扰,帮助确定设备,确定安装步骤,确定很多很多雷正明不懂或者没把握的大场面。他看到雷正明这个比他稍微年轻一点的小伙子迅速成长起来,虽然只是高中毕业,能力却比同龄的金州总厂大学生大大超越。所谓用进废退,把雷正明与金州那些大学生相比较,这个词汇是最好写照。
  
  快年底时候,刘总工退休。到退休时候,刘总工虽然依然占着总工位置,可那位置形同虚设。他还占着研究所的位置,但研究所只在他手下造起一幢漂亮三层楼,其他研究人员、研究项目等都没到位,研究经费更不必说。刘总工的退休,如树枝上勉强支撑到这个季节的枯叶,在空中打了个小旋,无声无息地飘落,没有砸岀多少的响动,虽然大家都看得见。
  宋运辉也看见,同样级别,另一个总厂副厂长也前脚后脚地退休,却是座谈会、茶话会、欢送会,大聚小聚,热闹非凡。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虞山卿,可绝大多数人的人情薄如纸,他这个狗崽子出身的人从小就体会深刻。宋运辉可以想象刘总工面对如此对比反差的心情会是如何,但他对两个退休的都是保持中庸的态度。
  圣诞到来,虞山卿请几个年轻要好的在家搞了一个圣诞派对。虞山卿会来事,家里用拉花蜡纸装饰得纸醉金迷,桌上是随意取用的可口可乐、青岛听装啤酒和张裕红葡萄酒,香烟是红白相间的万宝路,还有上海带来的暖房西瓜,据说要九毛钱一斤。糖果饼干瓜子更是不用说,来者一人还分了一块DOVE巧克力。
  这回,挺着大肚子的程开颜也跟着去了,见此情此景,大为倾倒,宋运辉把手里的巧克力也给了程开颜,让程开颜与也是大肚子的虞山卿妻子呆一起聊天。客厅里众人则是疯玩,最先还知道击鼓传花,抓倒霉的出来喝酒表演,后来都是带着酒意互相起哄,宋运辉被哄着唱了一首《今夜星光灿烂》,不三不四的花腔男高音。一直闹到很晚,宋运辉担心程开颜撑不住,没想到程开颜玩得高兴,还不想走,硬是一直玩到零点过后才散。
  从热闹温暖的虞山卿家走出,经过冰冷的寒夜街道,回到自家装有科长楼不具备的暖气片的更温暖的家,两人看着空旷的客厅一时都是漠然,相比虞山卿的家,他们俩的家,大,却简陋,简陋得寒酸。程开颜拿牙齿细细地很不舍得地啃着DOVE的巧克力,感叹这巧克力真是比麦丽素香得多。
  程开颜只是感慨,而宋运辉却是感慨万千。虽然他因为从事出口工作,见识过比虞山卿家更奢华的所在,可是,那些都那么遥远,即使奢华得跟天宫一样,他也不会太在意。只是,虞山卿近在咫尺,虞山卿家的奢华,让宋运辉汗颜,尤其是看着程开颜珍惜那块小小的巧克力,小孩子似的享受巧克力的美味,他更觉内疚,他没能力给予妻子更好的生活。他心里很乱,一夜辗转反侧。
  
  处长楼有工厂余热利用的暖气片,程开颜到了冬天除非上班,其他时间都是窝在家里不肯出来,怕冷。外面的小院本来归程开颜打理,但现在都是宋运辉休息日在管。周日的早晨两人晚起,吃完早饭,宋运辉找把剪刀和铲子,出去院子收拾,程开颜捧着肚子在窗户里面看着。他刚搬进来时候做了一件缺德事,用四分小镀锌管从屋子里偷偷引出取暖热水铺在泥土下,还是晚上赶工的,免得太明目张胆。所以他家前院里的菜长得特别水灵,后院的花树都经冬不凋。程开颜强忍着不把这等好事告诉别人,每每站窗口看见自家院子绿衣盎然,她总是想笑,她想笑的是,宋运辉这么正经的人居然也会做滑头事。
  宋运辉挑几棵菠菜拔了,敲窗交给里面的程开颜,见程开颜胖面孔红彤彤的像苹果,忍不住开个玩笑:“这回春节去我家,从我姐夫那儿拿包猪粪来吧,保准菜长得更好。”
  “咦,不要,猪粪种出来的菜我不吃,想着就倒胃口。”
  “要不埋桂花和栀子花下面?明年开岀来的花一定又大又美。”
  “你才又大又臭,脏死了。不行,一定不要。”
  宋运辉想了一下,道:“要不,今年让我爸妈过来吧,你不方便。小猫,关上窗,别冻着。”
  程开颜笑得甜滋滋的,关上窗,把菠菜拿进去。宋运辉在外面修剪菊花。这阵子一直忙,没时间收拾,菊花开过后,枝干立刻就老黄了,而地下却有肥嫩的青苗钻出来。宋运辉将枯枝一一剪去,留下嫩苗。做着这些事,人仿佛心平气和起来,最近一直烦躁。
  没想到有人声从后院那儿传来,是一男一女在议论他们家后院正盛开吐香的腊梅,又是诗又是词,非常风雅。宋运辉只觉得那声音熟悉得很,尤其是女声,熟悉到心扉的那种感觉。他忍不住放下手中劳作,耐心等那一男一女的声音慢慢靠近。程开颜看到有异,也一起注视。过会儿,却见刘总工与女儿刘启明一起从墙角转出,刘家父女看到宋运辉也是惊讶。宋运辉这才明白为什么女声这么熟悉,刘启明的声音一直像他姐姐的。
  刘家父女都穿长呢大衣,还是刘总工先说话:“小宋,这是你家院子?后面开得多好的腊梅,我们经过公园看到的腊梅都还没开。还有这些个菜,这儿一带就数你的院子料理得最好,年轻人哪来那么大耐心?”
  宋运辉忙笑道:“刘总这么冷天还出来?好像是快下雪的样子。没办法,我家那个现在嘴刁,她就是要吃天鹅,我也得晚上冒险扒动物园的墙。刘总里面坐坐?”
  宋运辉只是客气客气,以为刘总工近日心情不好,又带着女儿,不会进他家坐,没想到刘总工却是欣然答应,跟着他进门。程开颜却见刘启明如见情敌,并不欢迎,但是既然丈夫迎他们进门,她也只得端茶倒水欢迎。
  刘总工和刘启明各自坐在木椅子上,都是好奇地打量这简陋到都没有一张沙发的寒酸客厅。
  宋运辉见此,微笑道:“家中简陋。刘总请喝茶,这茶叶是老家山上出的,还不错。”他端把竹椅子坐在一边,把另一张木椅子让给程开颜。
  刘总工倒是一点不客气,指着空空荡荡的屋子问:“总厂上上下下,小伙子们没事都在家自己敲组合柜,你好歹也下过基层,这点动手能力总有吧?”
  程开颜道:“他要么早出晚归,要么钻书房里看书,哪儿有空。好不容易礼拜天休息一天,才有时间整理整理院子。”
  刘总工笑道:“都说你少年有为,有为,看来也是刻苦出来的,拿别人吃喝玩乐的时间做事。”
  宋运辉微笑道:“在刘总面前,谁敢自夸刻苦。尤其是刘总还是在那么乱的年代里做出那么多事。”
  刘总工长叹一声:“有什么用啊,做技术的最辛苦,最容易被淘汰,也最没花头。还是现在的年轻人聪明啊,你们这些人都是大学毕业,都是拿技术做跳板,这才对。对了,你有没听说一分厂人事调动?听说分厂长要去总厂做副厂长了。”
  宋运辉只有比刘总工更早知道此事,从他岳父那里得知,但此时也只是笑笑道:“有听说。不知道新车间未来车间主任是哪位。”
  “都说是你。”刘总工说话时候两只眼睛满是审视。
  宋运辉又是一笑:“刘总哪儿听说。”
  刘总工却是一笑,不再提起,闲闲又说了没几句话,就带上女儿告辞离开,前后不到十分钟。宋运辉将两人送出,回来与程开颜道:“你有没有看出,刘总似乎对我有敌意?”
  宋运辉微笑道:“在刘总面前,谁敢自夸刻苦。尤其是刘总还是在那么乱的年代里做出那么多事。”
  刘总工长叹一声:“有什么用啊,做技术的最辛苦,最容易被淘汰,也最没花头。还是现在的年轻人聪明啊,你们这些人都是大学毕业,都是拿技术做跳板,这才对。对了,你有没听说一分厂人事调动?听说分厂长要去总厂做副厂长了。”
  宋运辉只有比刘总工更早知道此事,从他岳父那里得知,但此时也只是笑笑道:“有听说。不知道新车间未来车间主任是哪位。”
  “都说是你。”刘总工说话时候两只眼睛满是审视。
  宋运辉又是一笑:“刘总哪儿听说。”
  刘总工却是一笑,不再提起,闲闲又说了没几句话,就带上女儿告辞离开,前后不到十分钟。宋运辉将两人送出,回来与程开颜道:“你有没有看出,刘总似乎对我有敌意?”
  “他现在看谁都来气。再加他宝贝小女儿到现在还没嫁出去,人家虞山卿又混得那么好,他更生气。别理他,说话太不客气,两只眼睛看着你直勾勾的。”程开颜即使为了刘启明也要诋毁刘总工,何况刘总工还真是不客气,笑起来皮笑肉不笑的。
  “对了,就是眼睛直勾勾,皮笑肉不笑,你旁观者清。我感觉他就是纯粹为了看看我这个新贵的家才肯进我的门,他有点过敏了。”他忍不住,又多一句嘴,“刘启明的声音依然像我姐姐的。刚才还没见面时候,墙角听他们父女说话,惊讶得不得了。”
  程开颜警惕:“你还想着她,你以前就听过她声音,是不是一直对她有好感?”
  宋运辉连忙否认:“胡说八道,你怎么这么会联想?你别忘记,我好兄弟寻建祥就是被她和虞山卿告进牢里的。”
  “可你现在不是和虞山卿混得很好?”
  “心照不宣而已,虞山卿也心知肚明。走,去你妈家。”
  程开颜想想有理,心里也知道宋运辉一直反感虞山卿,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原因在。但是,她对刘启明还是不放心。
  晚饭时候,下雪了。呆在温暖的房间里看雪,感觉有些奢侈,因此宋运辉贪恋这份奢侈,在窗边看了好久,也想了好久。他刚才与岳父谈了一分厂厂长升官的事,程厂长也说,一分厂厂长年轻有为,升到副厂长后,眼看就是未来厂长。料想一分厂厂长升上后,会主管生产和技术两大块,很大可能成常务副厂长。宋运辉想到他曾经与一分厂厂长的矛盾,心中开始预计有些不妙。现在看着窗外的飞雪,心事重重。可当初与一分厂厂长作对,那也是不得已。不知现在有什么挽救措施。
  到九点多,程开颜看完有个很帅男演员的《寻找回来的世界》,准备睡觉,电话铃响。电话虽然就在程开颜身边,但只要宋运辉在,她从来不接,怕接起是一声“Hello”,尤其是这种这么晚打来的。宋运辉拎起电话,也是自觉地一声“Hello”,就怕是天涯海角来的电话。程开颜粘在丈夫身边,听电话里不很清晰地传来一声女子的“Hello”,她便知难而退了,说明不是她爸妈的电话。
  宋运辉却分明听到后面是清晰可辨的“Mr. Song”,他惊喜,脱口而出:“梁思申?好吗?”
  程开颜闻言也是大惊,却不喜,停下脚步很是犯难,旁听,还是不听?
  梁思申语速有点慢,好像是一字一拖音,听着有点怪,倒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我挺好,宋老师,圣诞快乐,新年快乐。但是,我不敢想象,宋老师的声音变化好多。”
  “我也不敢想象,当年才小学的梁思申现在都上大学了。新年快乐,没出去玩?你们现在应该是放假吧?”
  “现在是早上,我要赶功课。以前有两次打电话来,你都没在,没人接听,爸爸又说你就是这个电话。我想今天再试试运气,我今天果然好运气。可是,为什么我打通电话,反而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呢?对了,宋老师,你现在做什么?”
  宋运辉听了觉得有趣,本来还以为梁思申穷人孩子早当家,变得犀利异常了,她写的信就很有思想,没想到说话却那么可爱。宋运辉考虑到国际长途昂贵,便简要说一下自己做什么。“我做产品出口,管着一个出口部门,同时做车间管理,手下四百多号人。你告诉我你新家电话,以后我去美国可以先知会你。”
  “你管的人还不如爸爸多,可爸爸年纪比你大。我做临时工的也是一家进出口公司,可是我们做衣服,我每次上班就是给他们打数不清的单子,非常复杂,做错就麻烦了。你联系的是美国哪家公司呢?我现在水平很好,可以帮你调查公司资质。”说完,梁思申自己忍不住先笑了。
  宋运辉笑道:“好啊,你把电传号给我,我明天上班发给你。给你个锻炼机会。我们接触的都是较大规模的公司,合同订立后凭信用证发货,对方即使是一个皮包公司也无所谓。听得懂我的话吗?”
  梁思申慢吞吞地问:“皮包公司是什么?”
  “就是没有办公室,没有几个工作人员,只有一个人拎着皮包到处跑,皮包里面是钱、印章、发票、介绍信等全部公司家当。”
  梁思申奇道:“这又怎么了?美国好多小公司是这样,有些就是在家里做买卖,只要资金实力好,信誉好,谁都不会歧视皮包公司,银行照样开信用证给他们。宋老师犯错误,不该歧视皮包公司。”
  “我们这儿的皮包公司意义有点不同,这事说来话长,不浪费国际长途。这儿皮包公司打一枪换个地方,信誉不是很好。”
  “噢,明白了。真希望宋老师在美国的客户都是皮包公司,那就太好玩了。宋老师请记我的电话和电传号码,我一定查出个皮包公司给宋老师做新年礼物。”
  宋运辉拿来旁边的纸笔记下号码,完了忍不住问:“你以前说话很快,现在怎么说话像录音机变调一样慢?”
  “没人跟我练中文,可我英语说得可快了。我真悲哀啊,听说这叫忘记根,忘记祖宗。”说着梁思申就用英语把前面的话复述一遍,果然叽叽呱呱就跟录音机快进似的,而且词汇量也大得多,宋运辉耳朵忙不过来。“我上次跟爸妈也是讲了好几天话才恢复过来。妈妈说,我现在只适合听儿歌。”
  宋运辉听着哭笑不得。两人又说两句,梁思申说话费太贵,以后再打,就挂了。宋运辉心里很高兴,回过头,却见程开颜神色不愉地在一边发呆,心里立刻明白,不得不收起笑容,走过去若无其事地说了句“那么多年没见面,一时拿起电话没话可说了”,就把事情打发过去。不过心里挺不喜欢程开颜疑神疑鬼,早上刘总工来后程开颜是揪住刘启明的事追问,解释清楚了,晚饭还问,搬出他以前说刘启明气质好之类的话,要深挖宋运辉心底深处的根,宋运辉被搞得挺烦的,因为对刘启明他以前确实心中有鬼。可是,梁思申那么小,又碍着程开颜什么事了?宋运辉觉得不可思议。可程开颜还是追问都说了些啥,宋运辉忍不住给了她一句“你怎么这么庸俗”。程开颜委屈得哭,宋运辉也心烦得懒得去劝,本来挺好一个晚上,硬是被打破了。
  外面,雪却是停了,地上都没积雪。
  又是一个年底。
  1987年
  元旦过后,宋运辉奔赴广州会见一位港商。港商住白天鹅宾馆,宋运辉住系统在广州的招待所。
  闲暇出来逛街,广州的街道比金州繁华得多,宋运辉此时已多次来广州,光是广交会就来了两次,他此刻已能将广州闲闲逛来,而不是刚第一次来的时候对广州的乱惊得目瞪口呆。接近春节,好多商店火热地挂出大幅招牌,招引顾客,商业气氛浓厚。相比之下,金州所在的市区最多放出一块小黑板,上面写上草草几个字,路人一不小心就忽略。宋运辉货比三家,买了些礼物以便回家春节可以送人。因为程开颜身子不方便,他今年准备叫父母过来过春节。在金州的春节肯定与在农村家里的春节不一样,大约会有许多人上来串门,他也得去一些朋友领导那里拜年。没有拿得岀手的礼物不行。
  可是,东西真贵!并不是宋运辉眼高手低,看得上眼的都是贵重东西,而是去年与今年比较,物价上涨太明显,而工资上涨太不明显。虽然去年年中时候,金州贯彻国家有关工资与职务挂钩的精神,进行了工资改革,宋运辉的工资提到副处级别,与其他副处再也不存在多少工龄工资差别,可是,钱到用时方恨少,他家只有程开颜陪嫁的一些家具,他需要花钱填满他空阔的家,他底子太薄,幸好程开颜从不埋怨,程开颜只要有他在就是天堂。看着广州街头琳琅满目的商品,宋运辉捏着手中紧巴巴的几张大团结,很是窘迫。不出金州,还不觉得钱的少,到了国外,反正是知道自己钱少,有心理准备,可出了金州,尤其是上广州上海这样的地方走一遭,才真正受到心灵的震荡。
  宋运辉带来广州的旅行袋没装满,旅行袋瘪瘪、钱包也瘪瘪地回家了。乘火车回金州,毫不客气坐的是14级以上干部才能乘的软卧。经过上海时候跳上满嘴酒气的虞山卿。相比之下,虞山卿的旅行袋不仅漂亮洋气,而且充实。虞山卿分给宋运辉吃涂抹着奶油椰丝的面包,又拉开拎包送给宋运辉几盒音乐磁带,说是特意带给他的,还有一条沉甸甸的漂亮丝绸围巾和一包上海什锦糖。宋运辉送出的只有可怜巴巴的一瓶夏士莲。好在,这玩意儿还没北上到上海,虞山卿还没见过,看着满是英文的包装,虞山卿也不知真高兴还是礼节性表示高兴,看上去反正挺受用。
  两人都是天南海北说了一通,甚至还讨论了厂卫生院那些妇产科医生哪个顶用,然后,不免都说到最近全厂上下都关心的总厂人事。
  “小宋,你看闵那个拼命三郎去总厂,基本不会变了吧。”闵,就是一分厂厂长。
  “我看应该不会变。我只愁新车间新来哪个车间主任。”
  “哈,你愁什么不行,愁这个,一看就是跟我打马虎眼。有你在新车间一天,哪个车间主任来都是虚职。我才愁。我就是奇怪了,你跟闵明明是一号人,怎么就对不上眼。难道是同性相斥?”
  “你愁什么,闵上来肯定不会管经营。我才愁,全厂人民都知道我跟他不对路,只有你说是一号人。”
  “闵跟你最对路,都是抓效益的狂人。以后你我手中出去的条子,都得在他手里溜一弯,他还能不撸下一大批?走着瞧吧。”
  宋运辉倒是一愣,没想到虞山卿看到这条。他沉吟会儿才道:“你还是不用愁。闵再怎么样,也不会驳水书记面子。不是说闵是水书记一手提拔的吗?”
  “希望如此。怕只怕……翅膀硬了。”
  宋运辉再愣,看住虞山卿,虞山卿没回避,也看着他。“很可能,我们两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还没意识到?”
  宋运辉前思后想半天,才恍然:“你是说,闵的这回任命,将是从部里压下来?水书记也无能为力?”
  “我没说,我又没看见任命。你丈人没跟你说?”
  “我元旦后一直出差,你忘了?不过……水书记是什么人,他在金州,哪有摆不平的事。起码,他退休前两年里,你不用愁。我反正还是愁,以后新车间归闵管。”
  “两年后,估计是闵的天下了吧。一般来说是,不,肯定是。我们还有两年存活期。”
  宋运辉看住虞山卿,微笑道:“你别跟我绑一起,两年,那也只与我有关,跟你什么关系。你喝多了,来,喝口水。”心说虞山卿酒后真言,总算今天抓住机会可以压他一头。他只能不予计较。
  “三个人,才半瓶茅台,怎么会多。”
  “茅台?真的假的?”
  虞山卿一笑起身,翻上他的床铺取来一只瓶子,扔给宋运辉,“还有半瓶,给你,应该是真的。你这人洋酒喝了不少,中国酒反而不认识。”
  宋运辉打开瓶盖一闻,浓香扑鼻,笑道:“好酒。我要喝上一百毫升,回头你背我下火车。”说完把瓶子还是放回虞山卿面前。
  虞山卿一声冷笑,将茅台酒瓶收回:“小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看不起我?连要你收个礼也还得我求你。还有闵。可你们现在拿我没办法。等他两年后上位,第一个先把我这个马屁精铡了。然后才轮得到你。可他也不想想,他也是靠丈人发家,金州哪个领导屁股后面是干净的。”
  宋运辉这才明白虞山卿的顾虑,虞山卿虽然从水书记那里批得条子,可生产的安排大半需要从一分厂厂长手里经过,闵这个人一向好名,看重一分厂的效益,又是个狠角色,不知虞山卿在他手里吃过多少排头。闵做了总厂副厂长,可上面依然有水书记,虞山卿只有反而好过,少了个直接经手的。但两年后水书记退休,那就难说了。宋运辉看着满嘴酒气,脸却不是很红的虞山卿道:“可闵还是有能力,他的今天,有偶然,更多的是必然。”
  虞山卿冷笑一声:“算了吧,为你自辩吧。你现在当然可以这么说。但你想过没有,同样一件工作,你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你凭什么?无论什么工作,上面给我的时候我都得千恩万谢感谢领导给我机会,即使再不愿做,也得接受,也得去做好,你用得着接受吗?你还可以挑三拣四,可我能挑拣吗?即使明知道给我的是火坑,我也得含着笑跳下去,还得替领导把火扇得旺盛,换你你愿意吗?你从进厂门起就比我们幸运,你有人推荐,你一来就住三楼,你不用劳动一天,你被水书记重点培养,可我呢?我就好像是个陪读,处处衬托你的光彩。有你这样同届进厂的人光辉地站在前面,为了不让自己太落魄,当有人扔来一个机会,无论机会是火是冰,我都得接着做好。你说哪来的公平?闵看我伺候水书记他看不起,闵自己回家伺候老婆怎么就不是低三下四……”
  宋运辉心说这不是指着和尚骂贼秃吗,不得不打断:“闵还不知道上位不上位呢,你急什么。即使上位,你也还有两年好日子。再说了,不行就去海南深圳嘛。连广州现在出差都不用太在乎全国粮票。”
  “是啊,别鼠目寸光以为在金州做个土皇帝,大家都得听他的,天下大着呢,也不出门看看市面。”
  宋运辉奇道:“你火气那么大干什么,闵这不还没上位嘛,谁知道他两年后又什么态度。坐到正位置上,说不定他主意也会变。”
  虞山卿又是冷笑:“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眼看着两年后的势头是他姓闵的,眼看总厂副厂长的任命一定下来,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早已紧紧团结到闵厂长周围,拍马屁趁早?你当然还可以超然几天,你的产销都是被你自己捏着,我呢,多少人想捏死我向闵邀功,闵都不需出手。这是大势,即使水书记还在位,他也只能眼开眼闭了。但你的好日子也不会长,绝不可能让你安闲到两年后。”
  宋运辉又悟,一时看着虞山卿无语。看来,虞山卿已经吃到闵周围新一代势力的苦头了。被虞山卿一说,宋运辉才明白其中利害,看来虞山卿说得有理。那么,既然水书记都已经要眼开眼闭,他岳父程厂长,自然就更无能为力。他的好日子,怕也等不到两年后。但是,虞山卿既然能依附水书记,难道就不能依附闵?依附谁还不是一样?
  宋运辉看看虞山卿财大气粗的装扮,心说,一个,可能已经插不进去,闵周围本来就有一帮亲信;另一个,可能虞山卿也不屑吧。天下,又不是只有金州头顶那么小小一块,虞山卿这一年下来,已够资本。但是他自己呢?如果闵上台后开始收拾他,不,可能还得牵累上他岳父,他到时该怎么做?
  看来,他当初为了出口科的位置,做事还是欠了思量。
  他真不知道,到金州那么几年都做了些啥,除了头上一顶处级干部帽子,可家徒四壁,位置岌岌可危,他连虞山卿都不如,虞山卿起码务实,他却马屁也拍了小心也赔了,到最后却只得来个虚名。他这几年,走错了吗?
  虞山卿不动声色地看着宋运辉思考,心说这人虽然聪明,可终究是嫩了点,经验不足,竟然没考虑到他说的这些。不过,这话他今天不说,等宋运辉回到家里,程厂长也已经会考虑到,这种厂子弟的女婿,就这么占便宜。可有人就是这么幸运。
  虞山卿等宋运辉考虑会儿,才敲敲桌子道:“有笔生意,参数比一车间的高些,比新车间的低些,只能新车间降格来做,我一直犹豫。可那价格不错,量又大,不接可惜。你看,你春节前能不能亲自上阵调整一下参数,帮我赶出这批货?你的辛苦费,我会提议买家支付。这个数……”
  宋运辉看着虞山卿手指在桌面画下的数字,心中一拧,这都够他两年的工资,真是巨大诱惑。换作一天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但是今天,他看看衣光颈亮的虞山卿,一时没法吱声。
  虞山卿料到宋运辉心中斗争的激烈,没步步紧逼,却状似无意地说了句:“快过年了啊,没办法,每年都有那么多婚礼要参加,这一个金州,你说哪来那么多结婚的。你更不得了,新车间工人结婚都个个邀请你,够把你撕成肉松。呵呵。礼金准备了吗?”
  宋运辉摇摇头,已经无法忍耐小小车厢的窒息,起身急促道:“对不起,我上个洗手间。”
  虞山卿微笑点头,掏出一只式样漂亮地打火机“叮”一声点燃一枝雪白健牌香烟,斜睨着夺门而出的宋运辉背影笑得意味深长。
  然而,宋运辉在走廊吹了十分钟风后回来,给虞山卿的回答是拒绝。这个答案,多少也在虞山卿意料当中,一次引诱就能让这个年轻又前程大好的得意少年低头,那宋运辉也太不成材了点。不过,两年,随着闵上台动作,随着宋运辉开始吃苦头,他还有机会。
  “算了,今天这话你当没听见,我当没说。早知道你不是个贪小的人。不过你也看开一些,有些事大势所趋,别死认刘总工的轨迹一条路走到死啦,时代已经不一样,老弟。记着,两年内,我总是在这儿的。”
  宋运辉心里很矛盾,可依然坚持微笑道:“明白。”他虽然拒绝了,可心里并不轻松,于是就不把虞山卿这边的一条路塞死。
  虞山卿吐出一口烟圈,将手中白净的烟盒递给宋运辉,却被宋运辉推回。虞山卿忍不住笑道:“你这个人,烟酒不沾,做人有个什么趣味,他人跟你交往又有什么趣味。”
  宋运辉笑笑:“幸好只做外贸,看来也只能做外贸。”
  虞山卿还是笑,忽然一拍脑袋道:“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我在上海看到有凤凰小毛毯卖,给刚出生小孩子用正好,也给你带了一条,差点忘记交给你。”
  宋运辉看虞山卿果然从包里拉出两条漂亮毛毯,一条给他,忙笑道:“怎么好意思。”
  虞山卿把毛毯往宋运辉怀里一塞,道:“有什么不好意思。我们两个,一起进厂就是缘分,旗鼓相当还是缘分,以后被闵一起发落,依然是缘分。呵呵,孩子也差不多时日出生,更是缘分。以前虽然为了争夺机会我们有明争暗斗,不过那些都是过去式啦。为了这几世修来的缘分,我买婴儿用品时候怎么能不想到你孩子?拿着,别客气,我这不是放长线钓大鱼。”
  听虞山卿这么说,宋运辉当然不便再推辞。下一站有别人进来,两人就不便再肆无忌惮谈金州的事,一起聊些老外如何暴发户如何,一路时间就打发了过去。
  春节很快来临,雷东宝亲自送宋季山夫妇来金州,还带来不少年货。雷东宝这回拿出来的年货不同以往,竟然有罕见的海参、干贝、蟹子、裙带菜。大家,包括雷东宝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吃。雷东宝说这是杨巡带来送他。因为登峰电线电缆厂眼下货色齐全,杨巡见了他不知道多亲。
  雷东宝第二次来金州,他竭力要求宋运辉带着进去绕一圈。宋运辉依言,带上雷东宝将厂区转了个遍。冬日的夜晚来得格外的早,等两人一圈两个多小时走下来,厂区已是灯火通明。雷东宝站在二分厂大门,看向一分厂边沿新车间灯光璀璨,如同水晶宫一般的塔罐丛林,豪情满怀地跟宋运辉说,他以后也要把小雷家建成这样的壮美。
  新车间刚建成时候,宋运辉最大的爱好就是带着程开颜,骑车到二分厂门口看新车间的灯火辉煌。可现在听着雷东宝的豪言壮语,他竟没有自豪,也没共鸣。
  他出差回来,闵厂长已经新官上任。一分厂换上的新分厂长以前就是闵的亲信。程厂长的分析与虞山卿差不多,如今的金州上下,已经飘荡起绣着“闵”字的大旗。临近春节,闵厂长还未有任何动作,可是宋运辉已经感到黑云压境。此时此地,要他如何欢喜得起来。
  
  杨巡今年早早结束生意,携戴娇凤踏着积雪,春风得意地回家。下火车,他就财大气粗地叫了一辆等客的破轿车,拉着他们俩先去杨家。可杨巡终究还是怕他严厉的妈,怕妈看到他的奢侈,车到山岭下,他就让停车付费,宁可大包小包扛着那么多行李走一段路翻过一个山头才辛苦回家,差点被戴娇凤笑话死。
  他将千娇百媚的戴娇凤领回家让母亲瞧瞧,和放寒假的弟妹们一起吃个中饭,大家见面都是客客气气,杨巡这提了一年的心才总算放下。中饭后,杨母就提出戴娇凤也是离家一年,杨家不能自私地强留着她,杨家不能搞重男轻女的封建套路,她安排杨速跟着骑车驮戴娇凤的行李,而杨巡当然是驮着戴娇凤,客客气气送戴娇凤回家。
  戴娇凤原本一直以为杨母很严厉,今天这一接触,也是跟着杨巡一起松口气,觉得杨母虽然说话权威,可笑容可掬,是个明理的长辈。而且,还送她一堆见面礼,很是周到。唯一美中不足,杨家新修好的二层楼新房,楼上三间卧室,杨母一间,杨逦一间,三兄弟共用一间,就是找不到她的落脚地。那她春节还要不要来杨家过?戴娇凤不知怎么处理,问了杨巡,杨巡含糊其词。戴娇凤看不出,杨巡这半天下来又怎会看不出母亲想什么,他能看不出母亲有意把他们兄弟三个塞一个大卧室是什么意思,家里又不是没地方。但当着戴娇凤的面,他只有敷衍再三,怕这未来婆媳关系闹僵。
  送走戴娇凤,杨巡回家背着弟妹们与母亲商量,果然印证他的猜测,母亲不允许未领结婚证的戴娇凤春节来杨家过夜。杨巡据理力争,说这种规矩无稽,可母亲在家一言九鼎,咬紧牙关就是不许,搞得杨巡非常气闷,可也无奈。他与戴娇凤正一团火热,两天不见就非常想念。可春节回家,需要到处拜访朋友,感谢朋友们一年来的照顾,一起展望未来一年的好年景,大家见面总要喝几口酒,说几句话,他一时忙碌得有些脱不开身。
  当然,他最需要拜访的是他的大户,小雷家村的登峰电线电缆厂。这个登峰电线厂变为登峰电线电缆厂,虽然厂名只变了两个字,影响却是不得了。反正高压线他也暂时做不了,现在手头只要拿足登峰厂的,那就是全系列,他虽然没跟登峰厂的人说,可在外面他打的就是登峰厂门市部的牌子。带着这块牌子,和全系列的登峰产品,再加他千方百计印来的名片,他走进那些国营大厂时候,腰杆子都挺拔粗壮了些。只可惜登峰厂的产品年底才真正形成系列,他的腰杆子才粗壮不到一个月就回了家。
  因此,他送给小雷家相关人员的年货最是丰厚,大多数是本地采购,可有不少是他从北边带来的渤海湾特产,说起来还是山珍海味。可他要求小雷家给他一份许可证书,认可他做地区门市部或者批发部的请求被否决。因为雷东宝总觉得杨巡这小子滑头滑脑,不可信任,某些敲上大红印章的文件交给杨巡这种人,他不放心。
  杨巡无奈,也不敢强求,因为以后还指着登峰厂及时安全保质保量地供货呢。杨巡第二个需要拜访的人物是老王。
  老王大约是杨巡家周围最早一批走出农村,奔赴大江南北寻找生路的人,当年借蜂箱在铁路上几乎是免费运货,很是赚了一些狡猾钱,是出了名的倒爷。后来凭借着手中资本,很快就站稳脚跟,成了东北一个城市里同乡中的佼佼者,他拥有最大的仓库,当然也拥有最大的生意额。老王最初眼里看到小杨巡,还是因为杨巡第一年做生意时候主动要求春节不回家,替大伙儿看仓库,大家的货就是凑齐放在老王仓库里。等开春大伙儿转回,杨巡有条有理地发还大家的货物,小伙子的吃苦耐劳给老王留下很深印象。此后老王几乎是看着杨巡一步一步地成长,直至成为当地电线电缆批发零售行业的有名人物,直至老王自己有时也要问杨巡拿电线。因为是老乡,也因为都是领头羊,又因为同在一个城市做生意,需要守望相助,大家经常一起吃饭聊天,老王与杨巡的关系现在挺好。
  老王生意做久了,开始产供销一体化,想将所有的利润一网打尽。于是在老家找一家小学,搞了个校办厂,先期投进去没多少钱,放几台胶木成型机,几台脚踏冲床,小作坊似的开业,校办厂做出零部件,交给四邻八乡的乡亲拿回家装配好,每个给几分钱几厘钱的组装费,做得很红火。此后老王卖的电器开关都用上他自己厂产的货色,这比从那些最小的街道小厂进的货色还便宜。又是市面上要什么,他家校办厂生产什么,老王家邻居族人就装配什么,调头非常灵活,于是利润越做越多,盘子越做越大,车间设备越来越多,冲床从脚踏变成机械的,给老王厂做加工的人也越来越多,从一个村弥漫到另一个村,老王成了当地有名的带动大家致富的能人,再也没人很不尊敬地喊他倒爷。
  杨巡来到老王的校办厂,见虽然临近春节,可低矮昏暗的校办厂平房里面依然热火朝天,每台机器上的灯泡散放着昏黄的光芒,映照得工人冬天里汗浸的脸也泛着微光。杨巡看着好生羡慕,他知道这些工人正在赶制老王明年北上将要捎带的货色。他则是需要春节后才能从各处进货,特别是有些国营厂惰性十足,问他们买货就跟问他们取命一般,拖拖拉拉,每次进货都是个曲折漫长的攻关过程。唯有登峰厂才是钱货一手交易得爽快,有时打声招呼,说是车子等着,连夜都能替你赶出来。人都是趋利避害,几次下来,只要登峰厂做得岀的货色,杨巡当然只从登峰进,谁还去看国营厂那些大爷的臭脸。
  老王办公室的地面摆满东西,简直难以驻足。老王儿子已经成人,才初中毕业一年,已经能替老王打理校办厂的生意,而老王的妻子老蚌怀珠,逃外面亲戚家做躲风头去了,不过,反正老王也没打算好生过春节,只想过一个劳模的春节,妻子在与不在一个样,整天与儿子一起泡在校办厂。
  杨巡站到门口,热情地大喊一声:“王叔,春节还不歇着?”
  老王抬头见是杨巡,伸脚踢开地上一些包装,替杨巡整岀一条羊肠小道,“你怎么会来?你媳妇没跟着?”
  “小凤回娘家住着。”杨巡当然没脸说出具体原因,“王叔,这些都是春节后拿去的吗?要不要拼车?我估计还有半个车厢空位。”
  “正好,给我。我正愁一辆车装不下。你要些什么,这儿挑几个?都在。”
  杨巡没客气,蹲下身冬摸西摸,挑岀几样,写个数字给老王,“王叔,春节后一起走吧,我到那儿就去银行拿钱给你。”
  “我元宵过了再走,你等得及?”
  杨巡笑道:“等不及,我还是先走吧。反正货都托给你了。王叔,你这家厂,看着都让人眼红啊,才两年不到吧?都红火成这样了。”
  老王心里美,脸上也美滋滋的,“要说,自己开家厂,别说是发货发得心里有数,做的东西也是最好销最合我脾胃啊。”
  “更别说挣钱啦。”杨巡陪着笑,“王叔有福气,儿子都那么大能帮上忙了。我家弟弟妹妹还都读书,我如果想有家厂,看来还得与人合作,指望不上弟妹。”
  “杨速不是挺能帮忙?他书读得怎么样?”
  “我妈管着,我妈不让杨速出来干活。好歹他去年考上普通高中,我家杨连考进重点高中,两人刚考完大考,才歇两天,就被我妈抓着做寒假作业了,读书可真苦。王叔,你这几个货色……好像是给煤矿专用的?”杨巡两年生意做下来,已经熟能生巧。
  老王神秘地笑,“只有你看出来。怎么样,你敢不敢做煤矿的生意?”
  杨巡一听,眼睛发亮:“我有种电缆几种规格正好是煤矿专用的。听说煤矿电缆一拖就是几公里,只要联系上煤矿,那就是大买卖了啊。王叔,你有门路?”
  老王呲着牙齿又笑:“刚联系上,好不容易拉上的关系。等我做铁了,拉你一起认识认识。”
  杨巡有些好奇地伸长脖子问:“听说煤矿那边管得特别严?有没有这回事?”杨巡说的时候忍不住搬起一只减压启动器,瞟几眼就看出里面的芯子没用铜或者铝,而是包得很好的水泥管。都是这么在做,卖的人都懂那窍门。虽然问题问出去了,可杨巡早从这台减压启动器里摸清楚答案。就这种没法减压,只能当闸刀用的减压启动器也能卖到煤矿,那煤矿能管得严吗。
  老王见杨巡翻看减压启动器,又见杨巡展眉一笑,知道杨巡已经清楚答案,他便不再回答,只笑道:“走,我们去喝几杯,厂子扔给我儿子。小杨,你看我做人爽快不?结婚早,儿子生得早,我还没爬上四十,儿子已经能替我管家,女儿已经长得林妹妹一样好看。嘿嘿,我老婆还能给我再生儿子。做人……啊”
  杨巡放下减压启动器,心里也打算上做煤矿的生意,不过见老王不愿多说,他也不再说,他本就是个最会看人眼色的人。“不是说没拿准生证不让生吗?不怕罚款?”
  “怕什么,我有钱,我有钱生得起,养得活,罚几个钱算什么?你也早点生,还等个啥?”
  “我哪像你王叔,啥都安定了,想怎么生就怎么生。我现在今天跑这里明天跑那里,落脚点都没有,哪敢生。”杨巡心说他妈早说了,不能给弟妹带个坏榜样,他去年要抓住戴娇凤,不得不对妈阳奉阴违私奔了,可生孩子的事,老婆已经到手,缓几年没事。
  到了酒馆子,两人立刻不说了,都知道计划生育抓得紧,万一被谁偷听泄露出去,警察都会出动抓大肚皮。两人说说行情,不知不觉就是一餐。
  杨巡与老王喝了几口酒,胸口一团春意盎然。赶紧骑车大老远,绕去戴娇凤家看望。戴娇凤也想他,一直嘀咕着要跟着杨巡走,杨巡异常为难,只好照旧推说你戴娇凤也看见了他们兄弟仨睡一屋,实在没戴娇凤住的地方,等他这几天想办法解决了再来接她。而戴娇凤回家受父母兄弟教诲,已非东北时候随便杨巡瞒天过海,很敏感地问是不是他妈不让,才会房子造好那么多天,却没留出她的床?杨巡当然一口否认,可饶是他否认得坚决,戴娇凤还是神情不悦,敷衍杨巡的亲热。
  岳家也敏感这个问题,生气于杨巡的母亲不认这个事实媳妇,不让戴娇凤春节去杨家过,说这明摆着是欺负人。戴家有意早早摆出晚饭,早早请杨巡吃完,早早要他回家上路,戴家的大义凛然地说,没领证的姑爷在女方家过夜不好,太晚离开也招人闲话。
  杨巡感觉自己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虽然是早早被赶出戴家,可一路月黑风高,行路难,行路难,大冷天骑得满头大汗,速度却快不上去。其实他今晚是想趁天黑赖在戴家的,可没想到人家不让,他走得极其没有面子。骑了也不知多久,天黑得连手表都看不清,终于到了进村的山坡。可今天杨巡心灰意懒,没劲冲坡,冲到一半就跳下来,改为推着到顶,才捏着刹车缓缓趟回家。
  家里只有杨连看着书等他,其他人都睡了。他走过去翻着一看,是本《古文观止》。杨巡拿着杨连的书上床躺着看,初中毕业多年,这种书看着异常陌生。不过想当年他的语文也不是太好,他擅长的是数理化,不是有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吗?那真是应到了他的身上。起码,他算帐总是比人快一拍。
  第二天早上,杨巡自以为晚起,没想到弟妹们都还睡着,睡得跟死猪一样。他悄悄下去,却见妈拎着一桶洗好的衣服从外面进来。杨巡忙上去接了桶,又帮妈从屋里背岀晾衣服的竹竿,支到外面石凳上。一边轻问他妈:“不是给你买了洗衣机吗?干吗不用?看你手都冻烂了。”
  杨母紧着埋怨:“你这人不会买东西,这洗衣机是给通自来水人家用的,我们用得有一个人挑水,麻烦,还不如到溪坑里洗着方便。钱多也不是这么乱用的。还有电视机,这里隔着大山没信号,你买来电视机有什么用,还彩电,这不是花冤枉钱吗?以后再买大件来,你先写信跟我说一声,不能用就别乱买,浪费。我托人去问着,谁家要电视机洗衣机,我原价卖了,听说还开后门才卖得到呢。”
  “不会让杨速杨连挑水?他们都是大小伙子了。”
  “你这话才笨,老二老三除了暑假寒假休息日,其他时间都住宿,连杨逦都住在学校,谁能帮我。要我挑水,还不如拿去溪坑蹲着洗。”
  “那叫他们礼拜天挑水,把水缸也挑满了,反正你家里也得用。他们礼拜天回家带衣服来洗吧?那么多衣服你一个人怎么洗得过来。”
  “老大,你不要为用洗衣机而用洗衣机,你孝敬我我知道,我还是喜欢手洗衣服,你别跟我说了。快去洗脸,猫舔过一样,满脸油光光的。”
  杨巡本来想趁着弟妹们都还没起床,跟妈好言相求戴娇凤的事,诉说一下他的为难。但见妈一如既往的强硬,连洗衣机这等小事都强硬,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折身进去厨房,往灶上大锅里倒一桶水,钻进柴窝开始烧水。一会儿杨母晾晒完衣服回屋,上灶前舀岀半开的水倒进热水瓶里,等三兄妹起床用。她又快手淘岀半箩米,倒进大锅煮粥。这才招呼杨巡出来洗脸,由她烧火。
  杨巡刷着牙,想着戴娇凤,心里坚决地要把这事跟妈说明。他急着洗完脸,捞起大勺揭起锅盖搅了几下,才猫到妈面前,陪着笑道:“妈,让小凤来吧,虽然没领证,可那是迟早的事。”
  “不行。你下面还有三个弟妹,都是尴尬年龄,他们要都学了你,高中就谈恋爱怎么办?大学不考了吗?你跟小戴在外面我们看不见随便你们,回家不行。我早说过了,你是大哥,你得带头做榜样。你现在做的榜样很好,连杨速不爱读书的现在也肯刻苦,你要是领着小戴来住上,你怎么介绍?叫弟妹们怎么学你?再说我是村妇女干部,我自己儿子都带头无证结婚,我以后还怎么管别人晚婚晚育?”杨母语气非常严厉
  杨巡被妈的一顿道理打回,无奈地道:“妈,小凤是个好女孩,在东北帮我很多忙,什么苦的都干,她不是你说的风流女人。而且我们已经在一起,我春节不让她来我家过,我怎么对得起她。”
  杨母沉着脸,道:“你这话不对,我没反对她来我家,前儿她来我看着也高兴。但春节她来后,晚上得回去,不能住这里。小戴要是吃得了这个苦,她每天都可以来,我欢迎。你要记住,你不仅没领证,也没摆酒席。名不正,则言不顺,这话你要记清了。”
  “妈,你不觉得太对不起小凤了妈?她一个女孩子,你要她回家怎么做人?”
  杨母道:“你以为……”忽然刹住,做个眼色,杨巡回头一看,见是杨速和杨连前脚后脚地下来,他只得也不说,上楼拖杨逦起床。他也不想跟妈为戴娇凤的事在弟妹们面前争执,他做大哥的不能带这个坏头。爸去世后,妈一个人含辛茹苦把他们四个拉扯大,他不能不体谅妈的辛苦。
  等兄妹都吃完饭,杨巡带两个弟弟,自行车后面各挂两麻袋谷子,去村尾碾米。他从小帮着寡母做事,又是老大,练就灵活主动,比如碾米这等事,都不等他妈吩咐,他揭开米缸一看快要见底,就自觉想起要碾米了。杨逦也要跟着去,四兄妹一人一辆自行车,很是浩浩荡荡。都是因为杨巡赚了大钱,一家人如今走出去不知多少精神。
  一路上,杨巡几次三番想跟弟妹们讲戴娇凤的事,可几次三番地噤声。作为大哥,他在家里一向是弟妹们眼里的第二权威,如今他能干赚钱,弟妹们看见他更是崇拜。他还真如妈所言,他怕说了与戴娇凤的真实情况,把眼前三个水灵单纯的弟妹给教坏了。他自己也知道未婚同居不是件好事。
  他只能在心里唉声叹气地想,唯有春节后回东北再好好向戴娇凤赔罪了。只是不知道戴娇凤还会不会不管不顾跟他走,戴家这回会不会看紧她。
  
  雷东宝在宋运辉有暖气片的家睡得温暖舒适,竟然睡过了头,误了火车,这才到了晚上天色墨黑才被四宝的拖拉机接回到小雷家。雷东宝路上早把宋母给他准备的中餐点心都吃光了,回到家里饥肠辘辘,马马虎虎叫一声“妈”,便下手翻灶台,看有没有吃的。他们家依然还住着祖传泥巴房子,村里统一造的新村还没轮到他,
  等雷东宝的妈听到儿子呼唤,从邻居家远距离奔袭冲进厨房。雷东宝已经翻出一盘码得整整齐齐的饺子,他好奇问道:“妈,你会包饺子?谁送来的?”
  雷母忙道:“士根媳妇送来的,士根媳妇真是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抓。我下给你吃。”
  雷东宝疑惑,“士根媳妇又不会做饺子,前两天士根还提起。到底谁拿来的?”
  雷母不敢看向儿子,尴尬地笑着道:“没谁,没谁,就那啥,那啥,宗梁伯外甥女过来包的。你只管吃,又没让你付钱。”
  “她来干什么?”雷东宝知道这个宗梁伯外甥女,托关系进猪场干活,倒是个手脚利落的。
  雷母“吭哧吭哧”半天才道:“宗梁伯带她来坐坐,人家小姑娘勤快,进门就帮着收拾。是个好姑娘呢。”
  雷东宝不响,立刻明白宗梁伯来干什么了,打开窗子,就把几十只饺子连布带碗全摔了出去。关上窗,才对他妈正色道:“妈,你不许自作主张。你懂啥屁好姑娘?那么好的萍萍以前你还嫌,你懂啥?遇到个拍你马屁的你就说好?以后还不知怎么整你。早跟你说了,我们都对不起萍萍,你别插手我的事。”雷东宝翻出一大碗冷饭,拿开水一泡,拌上白糖开吃。
  雷母被儿子训得哭出来,又想到抱孙子无望,越发悲恸,拍着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你三十出头啦,人家士根儿子都已经上幼儿园,你好歹给我们家留个后啊,你就算随便娶个老婆给你死去爸留个后,我也没话说啦,你爸要是在,我早就多生几个,也不会稀罕你啦,嗬……哈……,我死了怎么向你爸交待啊,我还不如一头撞死,省得看你一辈子光棍啦,省得被祖宗大人骂啦……”
  雷东宝听得心烦,捧起饭碗去他自己屋子。雷母委屈哭了会儿没人响应,即使有人路过听到也没人敢进来管书记家的事,她哭会儿便生着气回她屋里,赌气不给儿子做晚餐。雷东宝坐自己床头,嘴里完成任务似的扒饭,两眼看着床尾的烙铁烫花樟木箱发愣。那樟木箱是他当年特意叫工程队的木匠精工细作的,里面放的都是只能放进他一只拳头的小衣服。樟木箱防蛀,里面的小毛衣小鞋子小袜子都还保存完好,可是做那些小衣服的人不再了,这些小衣服也没人来穿它们了。最后一口饭梗在雷东宝喉咙里,咽不下去,倒是眼泪,在他眼眶里缓缓打转,终于还是没有落下。可雷东宝嘴里含着那口饭,傻傻地坐到半夜。
  第二天一早,雷东宝去猪场,说什么都要雷忠富把宗梁伯外甥女开除了。雷忠富最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偷偷叫女孩子先回家过春节,准备等雷东宝气头过去后再婉转帮女孩子说说情。待得打听清楚原来宗梁伯曾领女孩子去东宝书记家,才知道宗梁伯触霉头了,却是没想到东宝书记还守着当年葬礼上的誓言,心里倒是佩服。回头给女孩一点钞票意思,打发了她。又跟宗梁伯通声气,虽然挨宗梁伯几声骂,可人还是开了。宗梁伯最多背后骂骂,对着雷东宝却什么话都没有,还被人笑话不看眼色想攀贵亲,很是气了几天。这以后,小雷家上下谁也不敢再提起给雷东宝做媒的事。
  办完猪场的事,雷东宝就到村办,要士根帮着收拾礼物,再从小金库包岀两千块现钞,说他要送人。雷士根依言提出,记录下用途,以后找机会让雷东宝也签字确认,密封到信封里,收于保险箱。
  雷东宝提着他千年不变的黑色人造革右下角印三潭映月风景的公文包来到陈平原书记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也曾是徐书记坐过的,不过,新的办公楼正在不远处建造,陈平原在这间办公室不会坐得太久。
  雷东宝还在走廊时候已经被陈平原的秘书拉住,要他说话小心点,说里面正生气。雷东宝问生的什么气,秘书知道雷东宝与书记要好,就说书记本来有个很好的机会,可是半路杀岀程咬金,上面又下达一个必须大专文凭的硬杠子,陈书记硬是被这硬杠子打下马。雷东宝听着也生气,可转念一想,他推崇的老徐和宋运辉都是大学出身,果然都是本事了得的人,而现在雷忠富在县里推荐市里安排下去农大进修,雷正明带几个小年轻去高专进修机电专业,已经能画图纸能看图纸,一边进修一边岀成绩,可见读书还是有用的,也可见人家上面那大专硬杠子还是有道理的。
  但陈平原也有他的道理,“我们那时候哪有考大学这种事,我们家庭成份差的哪里轮得到推荐上大学,当年不让上大学,现在又问我们要大学文凭,这不是捉弄人吗。”
  雷东宝笑道:“我小学文凭,不也活得好好的?你还尽推荐我做省劳模。”
  “我们不一样,你挣钱凭本事,我们这里除了本事还今天一条硬杠子明天一条软杠子,天天给杠子打得满头开花。你说我能力有没有?不说别的,现在全市各个县,我这儿经济工作做得好,年财政收入最高,遥遥领先。我这儿思想工作做得好,你给增补上市人大,还有其他几个先进分子。我这儿就是教育工作也是做得最好,今年夏天哪个高中升学率最高?还是我们,比市一中升学率还高。呀,这么多硬杠子我都超标,偏偏就不敌文凭这条硬杠子,你说做人还有什么公平可言?”
  雷东宝将报纸裹缠的两千元钱放到陈平原面前,“高兴点,过年过节的。”
  陈平原愣一下,却一改以往的稍微客气推辞,一把将报纸包揽入抽屉。完了却不吱声,低头闷吸一枝香烟,好久才道:“东宝,你看我几岁?”
  “干吗?反正不年轻,别想再找对象。四十吧。”
  陈平原写下一个数字,举起纸给雷东宝看,见到雷东宝吃惊的表情,他叹声气:“我这年龄,错过这次去市里发展的机会,等这一届做下来,该让我去县人大养老喽,我这人也该过期作废喽。”
  听着这话,雷东宝不由想到宋运辉的烦恼,顿时对陈平原有了理解。“你们这些做官的,很多有本事的想做事,做不痛快,做多事了,遭人红眼,最没意思的是,我们只要傻大胆肯干,早干一步,就能挣大钱,你们只有死工资。你们除了个官衔,啥都没有。”
  陈平原听了既有同感,又伤自尊,佯瞪一眼,道:“你别胡说,这种话也乱说,我们是人民公仆,为人民服务。”
  陈平原本想拿套话压住雷东宝不得胡说,到底他是县委书记,雷东宝是他手下村支书,不能让雷东宝在他面前太放肆了。可雷东宝天不怕地不怕,满不在乎地道:“胡说啥啊,我小舅子做上处级干部了,本事比我好得多,我有事都要找他商量去,可他一个月工资还不如我一星期的,他看见我就心烦。你还不是一样。”
  “别瞎猜。”陈平原干咳几声,整整喉咙,“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每年春节前后找我准没好事。直说吧。”
  雷东宝道:“向你汇报,去年跟你说的万头养猪场,我们做到了。我们还做到猪场的猪种档次在全省领先。今年赚了不少,还了银行不少,总之是大丰收。大家都要我来感谢县委领导得好。”
  陈平原不耐烦地笑道:“东宝,你说套话不在行,还是趁早别讲,跟我说实话,你又想干什么大计划。”
  雷东宝“嘿嘿”一笑,道:“我不是跟你说套话。你别插话,你一插话我更说不清楚,我的意思是,现在不是过去,现在得拿技术说话了。像我们养猪,这养猪学问大,有些人喜欢吃五花肉,我们就养腰身特别长的猪,有些人现在不爱吃肥肉想吃瘦肉,我们就养腿特别壮的猪,我们现在一分场、二分场、三分场养的都是不一样的猪,不能串种。卖出去也是不一样的价,那种猪腿特别壮的,卖给做出口的,价钱特别好,花一样的饲养成本,特别挣钱。年底时候又开动两条电缆设备,现在虽然还没开始好好挣钱,可已经前途一片光明。陈书记,你帮个忙,跟银行说一声,我今年贷款还不出,都压在电缆设备上了。”
  陈平原狠狠瞪雷东宝一眼:“好,你说完了?我问你,不经批准私自占用农田是怎么回事?去年跟你说的这贷款是给你什么用的?你又给我做了什么用?你那小雷家村现在一半新一半破跟剃阴阳头似的,比全破的还难看,你怎么给我长的脸。你这言而无信,还想让我帮你。上面都在问我怎么树的你这个典型。”
  “没办法,钱不够啊。总不能房子造好农民饿着肚子住新房吧。那地你要么也给我补批了吧,又不是多难的事,人家村里现在也都在批。”雷东宝都没想承认错误,依旧好像还是他得理不饶人。
  陈平原想了好一会儿,道:“地可以批给你,贷款我也可以给你说说,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你们新村里面那么宽那么平的水泥路,你再给我延长点,伸到省道为止。你们村办企业不是很兴旺吗?有钱也不会把村子弄整齐点?怎么能让领导每次参观先走一段让你们拖拉机压坏的机耕路?”
  “这得花多少钱,不行,我们现在先发展,再享受。要不你再批我点钱。”
  “今年不能再给你钱,我全县的钱都放你兜里怎么行,我也给你算笔帐,你现在修路要五十万,这年头物价日涨夜涨,等明年同一时候你再想修,一百万都拿不下来。你想清楚。再说你小雷家富裕村的形象好,宣传做得出来,以后市里也会贷钱给你。”
  雷东宝心说,看来不答应不行,只得道:“好吧,答应你,我再旁边种上树,搞得像杭州苏堤一样美,好不好?”
  陈平原沉稳地道:“当然好,还有……”
  “你不是说一个条件吗?不行,说好一个就一个。”
  陈平原哭笑不得,从桌上翻出一只讲义夹,交给雷东宝:“我辛苦让人收集的资料,明年你把这些能拿的奖都给我拿了,什么养猪奖养牛奖,农村改革先进奖之类的,你小雷家发展不能光盯着经济效益,你还得盯住社会影响。你要明白一点,社会影响就是财富,你社会影响越大,办事越方便,贷款也方便。等你社会影响大了,哪天你还不屑来我这儿拜年,你都能拜到省长办公室去啦。给。”说完将讲义夹扔到雷东宝面前,“叫你们村长去做,你做不来。”
  雷东宝看都没看,将那夹子哪儿来哪儿去。“拉倒吧,这种东西我再也不信了。以前你也是给我搞个什么人大代表,可才出了点什么事,撸起帽子来比变戏法还快,有啥用啊,还不如钱实在。”
  “你这鼠目寸光,尽看着眼前。不是跟你说了吗,靠些奖状巴结上市长,比我这个县委书记有用。给你好处还往外推,木疙瘩脑袋。拿着,爱做不做,聪明人肯定做。”
  雷东宝想不理,陈平原早褪下文件给他,留下讲义夹。雷东宝说声“小气”,陈平原终于爆一句粗口,“妈的,谁像你们农村破落户,没规矩。”骂出来后,陈平原憋了那么多天的一口气才终于顺畅了,可心里一直怀疑雷东宝不知怎么在笑他小气。雷东宝却若有所悟,大腿一拍,道:“对,我回去也把规矩做出来,否则电线厂每天只看见丢扳手榔头。书记,批张饭条,中午了。”
  陈平原摸岀几张餐券交给雷东宝,正好走廊传来响亮的电铃声,下班了。陈平原仔细锁上抽屉,看着雷东宝把资料塞进黑人造革公文包,包身又恢复鼓胀,这才领雷东宝一起去机关食堂。
  机关食堂里好多人都认识雷东宝,不过好多人都不主动上前跟他打招呼,一则因为他们好歹是县机关,而雷东宝来自基层,上下有别。二则雷东宝这张臭脸,笑起来也是凶相,他跟你客气点,握手跟搓麻花,拍肩跟造房子打桩,细皮嫩肉的县机关人员没几个吃得消,看见他个个敬而远之。雷东宝不知就里,看到顺眼的就上去一熊掌,震得人心肝肺打秋千,巴不得他快快离开,他提什么事都是好说好说。
  这个春节,杨家比去年过得更富庶,家门口屋檐下挂满鸡鸭鱼肉,可大家却反而不稀罕荤腥,一家人抢着吃素。初一时候杨巡飞奔去戴家,厚厚地发了一叠压岁钱,又送准岳父母一人两千块钱,才换来戴家的笑脸。他这才松了口气。
  定下心来的杨巡才留意到,四周围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热情地吼着“一把火……一把火”,他问了戴娇凤才知道,原来昨晚的春节联欢晚会上,有个台湾来特别帅的混血儿歌手费翔且歌且舞唱了首《冬天里的一把火》,特别好听。杨巡瞅着戴娇凤说费翔说得高兴,忙趁热打铁问戴娇凤今年跟不跟一起去东北。戴娇凤反问他明年春节让不让她去杨家。杨巡扯了半天两人的事与家里无关云云,可戴娇凤就是认定明年春节。杨巡就横下心肠问戴娇凤,是不是明年春节他还是没法让戴娇凤去他家,她就不跟他去东北。戴娇凤肯定,并说不明不白地跟了他一年,没想到他是个胆小鬼。杨巡初一一大早骑半天自行车过来戴家,又陪着笑脸做了半天孙子,见戴家收了他钱后转为笑脸,而戴娇凤还一直不冷不热,这回又说他是胆小鬼,他终于火了,说出不去就不去的话。他硬撑着笑脸与戴家众人告别,借口说有人在家等他,中饭也没吃就走了。
  杨巡这一走,戴娇凤并不觉得怎样,只是生气而已,戴家人却慌了,急着要戴娇凤第二天亲自去杨家言和。戴娇凤不以为然,她在东北常与杨巡打打闹闹,床头吵架床尾和,吵几句嘴又没什么了不起。她就是不去。
  杨巡非常郁闷地回来家里,杨母却说戴娇凤不跟去东北也好,大家都安分过日子,等结婚年龄达标那一天。杨巡指责他妈不近人情,说他一个人在东北多辛苦孤单,有戴娇凤说说话解解闷,还有戴娇凤照顾他,戴娇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妈怎么能只看到结婚年龄一点,不看到其他。可杨母坚持做人要行得正,站得直,原则性问题不能丢,绝不能钱挣多了做个被人戳后脊梁的浅薄无耻暴发户,说杨巡与戴娇凤交朋友她没意见,可人决不能在领证前带回来住。杨母又问杨巡早上口袋里鼓鼓囊囊一包钱去哪里了,杨巡回答说在戴家发了压岁钱。杨母嘴上不说,心里却鄙夷戴家,儿子挣的钱儿子怎么花是儿子的事,她不插手,可戴家太贪,女儿还没出嫁,就这么好意思拿她儿子那么多钱,戴家就能心安理得地拿得下手?杨母理所当然地认为,戴家家风不正,才会养岀个跟人私奔的女儿。杨母也不想想,私奔的另一个参与者是她严格家教下的儿子。杨母反正是怎么看戴娇凤怎么不对味。
  杨巡没想到他敬爱的母亲大人还有那么不通融的一面,本来心里生戴娇凤的气,这下却两头生气。可两头又都是他爱的人,他没有其他办法,只有运内功把两头气自我消化。这一个年过得极其不快乐。他想他妈应该看出他的不快乐,他也一直劝妈妈松口,可他妈在他走之前还是没松口。他备足货物走之前又去戴家,戴家见他再来,都松口气,可戴娇凤还是要杨巡在明年春节她去杨家过年与她今年不跟杨巡去东北之间选择。杨巡要戴娇凤再忍一个春节,反正明年春节过了没多久他就到领证年龄,可戴娇凤娇纵地翘着嘴说,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戴娇凤说完就不理杨巡,拿着一本最时兴的台湾人琼瑶写的小说《心有千千结》看。杨巡说了半天好话,戴娇凤就是背对着杨巡不理。杨巡只得怏怏而走,自己一个人押上送货车去了东北。
  对峙的双方,一个是他老娘,一个是他老婆,两个人都不肯退让,杨巡还能有什么办法。
  可令杨巡没想到的是,他到了东北,在仓库卸完货,请司机吃顿炖菜,安排司机住下后,回到他去年新买的两室一厅家里,却见门缝透出灯光。他警觉地拔出钥匙伸长手臂开门,人远远站在楼梯口。没等他将钥匙旋到底,门却哗啦自己打开,站里面的是戴娇凤的二哥,戴二哥后面是拿眼睛白着他的戴娇凤。杨巡欣喜若狂,一扫一路独身一人的郁闷,冲进门抱起戴娇凤打转。搞得戴二哥看着不得不转开脸去。
  杨巡虽然嘴上没将老娘老婆挂嘴里比较,戴娇凤娇嗔地逼问他谁对他更好的时候,他也都是嘻嘻哈哈打混过去,可心里却觉得,老婆比老娘讲理,老婆比较疼爱他。
  可杨母接到杨巡来信,知道戴娇凤由二哥陪着又跟去东北的事后,轻蔑地在心里想,她儿子若是个穷小子,戴家还会殷勤将女儿往她儿子怀里塞?还不是看准她儿子的钱?可杨母自然是不愿将如果变为现实一下,来考验戴娇凤究竟心里想什么,她只有在信里叮嘱儿子,所有人都见钱眼开,包括最亲近的父母妻儿,钱只能抓在自己手上,天王老子都不能相信。杨母宁可陪上自己,也不愿儿子在戴娇凤那儿吃亏。
  但杨巡与戴娇凤小别胜新婚,又是风雨过后见彩虹,哪里肯认同老娘如此刻薄的话,再说春节没让戴娇凤进杨家门,他总是内疚,在钱上面,他当然对戴娇凤有所松动。
  小两口又和好如初了,可戴娇凤心里有了疙瘩,而且还有了危机感。去年不管不顾跟着杨巡一起来了东北,原以为与杨巡是一辈子的事。可今年被杨母这么搞一下,又听家里父母一分析,她不能不担心,杨母会让她进杨家门吗。如果进不了杨家门,她以后可怎么办。她总是问杨巡,万一他妈不签字认可不交出户口簿不让他们结婚,他们还能不能结婚,杨巡一口咬定他妈只是不让他没领证前不许带她进杨家,没说其他。可杨巡虽这么说着,自己心里也没底,他总感觉母亲对戴娇凤有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排斥。他告诉戴娇凤,即使母亲反对,只要年龄一到,他也死活要与她结婚,谁也拦不住。
  戴娇凤还是提心吊胆的。不过两人一如既往的好,钱多,人年轻,社会又开放了,玩的地方多,两人的日子过得不知多风流潇洒。两人没事时候经常去舞厅,最先两人不敢跳,渐渐放开了跟着别人学。有时放快节奏音乐时候有人在场子中央跳霹雳舞,杨巡跟着也学,别人能把动作做得跟机器人一样,杨巡做出来的动作总像娄阿鼠岀洞,贼头贼脑。不过无所谓,自己开心就好。
  
  宋运辉的这个春节,却是有生以来过得最热闹的春节,热闹得他都觉得忙死。
  宋季山夫妇在儿子家住得挺好,他们虽然来自农村,可知书达理,做事胆小而愿做无限牺牲,正好程开颜性格娇憨,个性随意,不计较小家庭里有别人进入,有人替她打理家务她来不及地欢迎,乐得不动脑筋。宋运辉忙,顾不上家,也正好扔给父母。于是家里的事都是宋季山夫妇与程开颜三个人商量,大家还都不是拿主意的主儿,总是谦让来谦让去的。人家两代住一起总龃龉,他们两代住一起挺和美。
  程家夫妇本来担心女儿吃亏,几天下来见女儿吃好睡好,脸蛋更是红润,这才放心。春节时候程开颜哥哥有了女朋友,也是厂子弟,不过女方父母乃是布衣。程厂长摆出一张大圆桌,初一那天把儿女亲家都请来,好好吃了一顿。掌勺的是程母与宋运辉。宋季山夫妇看见程厂长这么个大官非常拘束,尤其是宋季山坐在亲家旁边,以他一向听领导话跟领导走,领导叫干啥就干啥的个性,这一顿饭他吃得极其辛苦,程厂长夹给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奋力完成任务。好在程厂长还得照顾儿子的准亲家,否则宋季山得吃撑死。
  其实程厂长儿子的准亲家更拘束,本来就是一个厂的,以前抬头不见低头见,而且儿女又还没结婚,说话非常尴尬。反而宋季山夫妇的拘束比较不显。
  宋运辉初二早上去给水书记拜年,与岳父一起去的,进去看到一屋子人,开总厂干部会议似的,有头有脸的都在。不由大乐,那么多人在,他倒是不尴尬了。可近中午时候,大家都散去,个个奔赴婚宴,有些又得再次遇见。初二以后又是初四,一天中、晚两场,参加不尽的婚宴,送不完的贺礼,送得宋运辉荷包空空,心里吐血。贺礼雪片样地飞出去的时候,宋运辉总是心不由己地想起那天火车上虞山卿跟他说的那些话,和那些真金白银的诱惑。可想归想,要他真正伸手去捞,他做不出来。
  因此他只有不得不问父母借点钱应急。他是领导,送礼当然得送大点,可是他与其他领导不一样,人家是家底厚实多年积累的老财主,他却正是没有家底正需要花钱时候,他送完存折上的钱,无奈之下要问父母伸手借的时候,心里真是很不是滋味。偏偏一月份的工资又是为了照顾春节,提前发了,宋运辉上班后到了二月十日,习惯性地想到工资,兜里却只有问妈借的几块钱。没钱的时候再想到来自虞山卿的诱惑,再看着虞山卿每天潇洒地从他办公室门前走过,心里一窝子的不快。
  在总厂,当他完成一件又一件重要工作,攻克一个个的堡垒,正如雷东宝看着水晶宫似的新车间为他自豪时候一样,他心中充满自豪感。可是再多的自豪感也无法让人屡屡饿着肚子唱山歌。饿着肚子唱一次两次,还算是革命豪情,可一再地唱,不免令人英雄气短。后面一个月的日子该怎么过?
  春节后上班,最令人高兴的事,是在出口科桌面上一大堆来自四面八方的来信中淘岀一份来自梁思申的快件。梁思申果然守信,说要给Mr.宋一个新年礼物,她果然将礼物送来。她把宋运辉给她的美国客户名单做了详细了解,给出一份略现稚嫩,却颇有章法的评价报告。她说,这是她在打工的公司评估生意对象时候常用的办法,她照搬照抄。其中,她用红笔圈岀两家公司,在一片英文字母的海洋中特意用中文注明“皮包公司,嘻嘻嘻”。宋运辉看了大笑,梁思申这是嘲笑他呢。可也惊讶,这红笔圈岀的两家去年一年的生意额不小,可以说是金州总厂的大客户,从来都是讲究信用,信用证来货往,一点没有所谓皮包公司的低级倒爷样。难道国外的皮包公司与国内的不同?梁思申在信的最后要Mr.宋猜猜她读什么系,宋运辉心说,会不会是现在国内最热门的经济管理,或者计算机?
  他看看时间合适,就越洋电话打给梁思申。梁思申正在家里,接到电话,大约是非常意外,一句“Mr.宋”足足拖了十秒钟,从低音差点吊到High C。宋运辉哈哈笑道:“新年快乐。年夜饭怎么吃?春节怎么过?”
  梁思申简单说了一下,就调皮地问:“猜到我读什么了吗?猜到有奖,猜不到罚请我吃顿饭。”
  宋运辉道:“经济管理,计算机,或者跟我一样学化工?你女孩子不会读文科类吧?”
  “No,全错。我学数学。接触数论后我喜欢上数学,很多人说我是疯子,上回通电话没跟Mr.宋说,非常遗憾,没突然打击到你。其实很多掩盖在表象下的现实总能吓人一跳,比如皮包公司,Mr.宋你能想到我圈岀的两家公司,他们的办公地址就是他们的住宅吗?所以我这样的女孩学数学也没什么大不了,即使我数学毕业后去华尔街做金融,甚至我也开一家皮包公司跟Mr.宋做进出口生意,都没什么大不了。只要是我自己想做,做着心里愉快就行。”
  “是不是你父母反对你选择学数学?”
  “咦,你怎么总能猜到我想什么?对,我爸妈反对,这真是一件令人气馁的事,我原以为他们应该支持我的爱好,可他们说数学不实用,未来不容易找工作。可我天高皇帝远,我坚持自己的选择,半年下来我感觉很好。我本来也担心女孩子会不会不适合学纯数学,可都已经反了爸妈了,我只能硬着头皮一定要争口气学好,现在看来一点没问题,我学得很轻松。Mr.宋,你当年为什么学化工?”
  “我考大学时候其实只有你们的高一这么大,我当时觉得化学反应很神奇,化学的世界很有趣,就那么稀里糊涂报考了化工系……”
  “对对对,我也是,我也是,我跟你的想法大同小异,所以我说爸妈不理解我们年轻人,我们跟他们有那个什么……对,代沟。”
  被梁思申说成是“我们年轻人”,宋运辉不得不憋住自己想狂笑的冲动,他只能硬忍着一本正经地道:“你们不仅有代沟,还有因为所处大环境不同产生的思想距离。比如我厌恶皮包公司,没想到我有两家信用很好的客户却正是你给我圈岀的皮包公司,而且看来还是个体户,这就是两个世界不同地理人文环境造成的客观差异。你喜欢数学,你就坚持,大不了以后找不到工作也开家皮包公司,我提供最优惠的货色给你。”
  这话,宋运辉年前已经在考虑。他原先以为根据梁思申爸爸的说法,梁思申的经济条件应该不会差,得来的遗产可以买房子买车子,还可以接父母去美国看一趟。可年前梁思申来的这个电话言简意赅,没说多久就挂怕太多电话费,宋运辉就有点意识到梁思申那儿的经济条件并不如他所想象。再看今天他打电话过去,梁思申说话简直没个完,连代沟都挖掘出来了,因此更印证他的猜测。他很想帮帮这个独在异乡的坚强女孩,他如今太能理解一分钱憋死英雄的味道,料想梁思申也差不多,他很直接地解释道:“很简单,现在就可以做起来,那些公司的联络方式你已经都有。我可以做到的操作方式是,比如,我给他们的货定价一百美元一吨,给你的是九十五美元一吨。你可以用这个差价照着我给你的客户名单与他们联系。明白我的意思吗?”
  梁思申惊道:“那不是太简单了吗?会不会是作弊呢?你这样做好吗?”
  梁思申那来自大洋彼岸单纯而缓慢的声音却如冲击波正正地打在宋运辉的心上,他一愣之下,连忙道:“没关系,我们的出口价格都有一个可以上下调整的幅度。我上面说的差价只是比方,你觉得多少数字可行?啊,不过你可能先得筹集一部分资金,用来开信用证给我,或者你可以找一家公司合作,由他们帮你开信用证,你拿佣金。你看什么办法比较合适?”宋运辉有些语无伦次地转开话题。
  梁思申果然笑道:“真没问题?我现在就可以开家皮包公司,我有资金,可以把我的房子抵押出去,也有储蓄,而且我现在已经懂怎么做进口。”
  宋运辉这才吁一口气,问道:“再有一个问题,你有时间吗?会不会影响你的学习?”
  梁思申却加快了她原本慢如蜗牛的语速。笑嘻嘻道:“我不仅有时间,而且有精力。Mr.宋请相信我,立刻给我一份英语资料和报价。”
  宋运辉也笑嘻嘻地道:“行,为了你伟大的皮包公司,我这两天整理一份专门给你这个门外汉的资料,尽快寄给你。你如果有为难,千万不要勉强,这不是游戏,是需要投入资金的,万一卖不出去,你完了。我给你的只是建议,你一定要审时度势看可不可行。”
  “Mr.宋,不行也得行啊。因为我计算了一下,等我读完大学,我还想读硕士博士,兼读MBA,这样下来我的钱可能会不够,我不能最终走出校园的时候变成穷光蛋,那很糟糕,我现在就已经紧着点在花。所以你提供给我这么好的机会我一定要抓住。我现在的工作很受好评,Mr.宋,相信我会做好。谢谢你给我的这个机会,太棒了,我一定做好,我感谢你。”
  宋运辉建议的时候是冲口而出,而完了却是将信将疑,总觉得梁思申一个才大学一年级的孩子怎么可能做跨国生意。可想归想,他却一点不放松地抓紧时间就给梁思申组织资料了。小家伙既然如此积极地自力更生,活得如此有理想有想法,他当然大力支持,而且是毫无保留的支持。组织资料虽然麻烦,可宋运辉毫无怨言,而且心态好得简直像是在做游戏,与梁思申玩一个跨国大游戏。即使以后梁思申临阵退缩,那也就算作给她一个锻炼机会吧,如果不给予小孩子机会,小孩子永远不会长大。
  好在他回家做的家庭作业都是英语,程开颜肃静回避。
  夜深人静时候,宋运辉回头扪心自问,他清楚地知道,他为什么送上门去赶着要帮梁思申,除了对梁思申缺钱生活的感同身受,他更是一种发泄吧。他就是缺钱,就是举债,他也不肯跟虞山卿同流合污。而他又不是不能手段灵活,他可以肥了梁思申。再说,等闵开始动作之后,他还有好日子过吗?他对事业,对金州,已经产生怀疑和倦怠。
  不久,梁思申来电说,经过调查与核对成本,这生意可以做,不过因为她在校,很多事需要委托代理公司办理,所以利润会被分摊得比较薄。宋运辉没任何犹豫,直接就在电话里告诉梁思申,给她每吨降下五美元。梁思申大喜,可又再次结结巴巴问Mr.宋这么做会不会犯错误,宋运辉告诉梁思申,这在他权限范围之内,要她别担心。不过他自己心里清楚,给梁思申的价,是绝对优惠价,那是给大户和常户结合体的最优惠价。可是,为什么不给梁思申赚?
  中午下班时候,宋运辉被虞山卿叫住,虞山卿脸色不太好,像是有心事。即使骑自行车上,也是悬悬地探过身来,轻轻地问:“听说没,下午总厂主要领导会议,要讨论到我们运销处。给透露点消息啊。”
  宋运辉点头,看看旁边没太近的人,才道:“运销处其他科室有什么可以讨论的,还不是你的内销科和我的出口科。”
  虞山卿笑道:“你也别等文件出来,晚上直接去你岳父家吧。回头有跟我有关的,千万先通个气,让我有点准备。”
  宋运辉笑道:“你倒是急什么啊,今天的会议,能具体到我们两个身上吗?最多是调整一下运销处任务和框架,我们两个,等往后温火慢熬吧。”
  虞山卿长长叹一口气:“你有根基的人,才有资格等温火慢熬,我没根基的,恐怕会议结束调令就来喽。”
  若是换作以前,宋运辉还会对这种话嗤之以鼻,而今在闵厂长的压力下,他已深有感触,对虞山卿已能理解,“没那么快的,起码水书记还主持会议呢。”
  “但愿吧。哎,有消息千万吱一声,我们好歹同年进厂,别让我被人打个措手不及啊。”
  宋运辉看看虞山卿焦躁的神色,再次理解,毕竟,水书记之与虞山卿,当然是不同于程厂长之与他,关键时刻,是不是一家人,就大不一样了。
  家里,父母已经回老家,程开颜的幼儿园还没开学。宋运辉回到家,看到桌上已经有一盘炒好的菠菜,就放下包转到厨房,把正在水槽前忙碌的程开颜拖开,“自来水水冷,告诉你了,菜等我回来洗。洗菠菜得在水里泡多长时间啊,你。”
  程开颜甩甩手上水珠,笑嘻嘻让开,可还是贴着宋运辉,“我把水早早放出来热着,一个小时后就不凉了。我还拖了一把地。”
  “跟你说了这种危险工作别做,万一在刚拖的水痕上滑一下怎么办?还是等我回来做。嗯,后天开学了吧。”
  “对啊,又可以见到那些小宝贝们了。可是,我也有点担心呀,小朋友撞来撞去没准头,万一撞到我肚子上……我想让我妈去医院打个病假条,这就休息起来行不行?会不会太特殊化呢?”
  “不会,你情况特殊。”宋运辉脱口而出,却又忍不住笑了,小猫有什么特殊情况,哪个孕妇还不都是一样?不过他还是道:“让你妈去打假条吧,再说你一个寒假暖屋子蹲下来,开学每天去冻着会不适应。”
  程开颜放心了,贴着宋运辉从水槽转战到灶台,她本来就是个被养娇的,可看着丈夫做事这么认真拼命,她都不好意思跟丈夫开口要特殊化,怕被宋运辉驳斥。如今见丈夫这么体谅,为她考虑得这么周到,她心里不知多高兴。
  宋运辉却忽然想到一个大问题,大事不好,程开颜请病假减少收入,他们目前又是存折见底,而孩子又眼看着出生,正是急等钱用。他还没还了问他妈借的钱呢。眼看着三月份孩子出生,到时手头只有他一个月的工资和程开颜一个月的病假工资,这日子……
  宋运辉心中的摇摆幅度越来越大。
  程开颜午睡后找她妈聊天要假条,晚上顺便赖娘家吃饭,她妈还巴不得,立刻打电话给宋运辉让晚上过来。但程厂长很晚了才结束会议回来,见女儿女婿在,还以为宋运辉急着打探会议消息,脱下大衣就道:“今天讨论倒是有不少涉及你的工作。奇怪,闵这回有耐心,没大动作。”
  “反常才麻烦。爸,给开颜请了一个月病假,等产假后再请几天,准备一直休到暑假结束,正跟妈商量呢。”
  程厂长忙道:“好,这样好,最好你们还是搬来这里住,多点照应。她妈也退休了,正好两人作伴。”
  宋运辉回头问妻子:“好不好?”
  “不好,等我不能自理了才过来。”程开颜大力反对,因为在妈妈家里她就不能总粘着丈夫。
  程妈妈立马从厨房持着锅铲跑出来扔下一句话:“你一个人呆家里我不放心,明天就搬过来。小辉,这任务交给你。”说完又立刻冲回去。
  宋运辉看着程开颜笑道:“听妈的,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妈退休了也闷,你正好陪妈说说话。”
  程开颜做了好多鬼脸才答应。程厂长才放心,又有点气闷女儿嫁出去了不肯再听他的,只听她丈夫。他喝了口宋运辉递来的水,道:“今天闵提出来,说运销处在编人员越来越多,尤其是你们出口科和内贸科,每个科室才一个二十平房的办公室,里面一塞就是十几个人,人均占用面积比坐牢的还不如,他提出未来运销处的对外联络工作越来越多,总是让外来人员进出总厂大门对我们这种企业的安全不利,不如运销处搬出总厂大门,另外造一幢新的。”
  宋运辉有些惊奇:“太客气了吧,尤其是对我来说。”
  程厂长摇头道:“不见得,我认为他是打一个拉一个。”说到这儿,程开颜早听得不耐烦,跑去小厅看电视剧去了,程开颜的哥哥也赶紧溜走,不爱听这个。程厂长以往从来在家无用武之地,总算现在女婿可以商量。“闵说到闲杂人员进进出出时候,特别提出你们两个科,他还说虞山卿带了个坏头,从没见虞山卿穿工作服,倒是表扬你坚守厂规,进出都穿工作服来着。你做人比较内敛,他一上来不便抓你,虞山卿正好撞他枪口上。”
  “他那不是让水书记难堪吗?”
  “虞山卿一个小卒子而已,搬迁运销处,随后扩大出口科和内贸科,才是重中之重。”
  难怪虞山卿这几天一直焦燥,看来他早有预料。宋运辉心说,虞山卿社会经验还是比他足了不少,谁知道闵和水究竟合演哪一岀呢,或者是水想借闵的手撤下虞山卿都难说。“他们不怕虞山卿造反?”
  程厂长哼了一声,“虞山卿反得起来吗。再说,扩充内贸,他也是有好处的,让批评一句着装又怎么了。虞山卿没你那么骄,你挨不得批评。”
  宋运辉这才又想到,人只有自嘲才是最大的幽默,因为不会伤害别人。而在一个权力关系复杂的环境下,大约只有批评自己人才可以确保无患。他一时也搞不清了,闵和水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虞山卿的焦燥却是那么的真实。
  程厂长总结似的道:“走着瞧吧,不过从年龄看,这金州的天下总有一天会是闵的。小辉,你以前得罪过闵,以后还是收敛着点。我也是很快就要退休的。”
  宋运辉有些无奈地道:“我还是先照顾眼前,别的什么都管不着,等开颜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心里却说,他看来得主动做些什么了。
  闵厂长果然上台抓生产,抓技改,动作幅度很大。闵厂长年轻,有技术之外又有精力,一分厂和二分厂的两处技改一起上,一时论证会议开得轰轰烈烈。宋运辉时常参与一分厂的技改会议,倒是深刻感受到闵厂长带来的全新蓬勃活力,这是他喜欢的活力。他当然是喜欢这种活力,他就事论事,不肯旁观,从自己的许多想法中筛选岀两条也递交上去,一条是有关新车间的工控系统改造,一条是一分厂产品流程改造。他其实有很多有关一车间的技改想法,但以前可以提,现在他作为新车间主任却不能提了,那是捞过界不给人家一车间主任面子。这就跟以前闵厂长是一分厂厂长时候并不见他雷厉风行,直到升上总厂,才大力出手一样,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位置不同了。
  宋运辉也是忙,把程开颜放在她娘家,他放心不少,出差就多了点。出差,也是为了拿多点的补贴,他得千方百计地挣钱。一趟东南亚两国回来金州,原想已经接近下班,就不去厂里了,给一个电话到出口科打声招呼。没想到出口科同事传话,让他只要一回来就到闵厂长那儿报到。宋运辉不知道闵厂长找他做什么,小心起见,先打电话问问岳父,知道没岀什么大事,才打电话给闵厂长。闵厂长建议他索性一起吃晚饭。
  总厂厂长级别的没几个人,闵厂长家就在程厂长家一个楼。宋运辉直接就穿着毛衣带上两包算是国外货色的芒果干过去敲门。闵厂长爱人出来开门,闵厂长则是在厨房忙碌。宋运辉不由心里好笑,看来厂子弟的不会做家务是一脉相承,闵厂长的爱人也是不烧菜。
  闵厂长爱人一见宋运辉,就爽朗大笑道:“终于让我看到你,呵呵。小宋,里面请。穿这么少不冷吗?”
  “从丈人家过来,很近。一些芒果干,刚出差带来的小特产。”宋运辉把东西交给闵厂长爱人,对走出厨房的闵厂长道:“闵厂长,不好意思,让你辛苦。”
  “有急事,不能让你休息,不过你是水书记御封的累不死,我可以少点内疚。你的整改报告怎么只有两项?”
  “目前新车间需要做的是改进工艺,完善产品系列,设备改造方面暂时还不需要。只有工控方面国外发展太快,我们的设备虽然才上马两年,却已经稍有可以改进的地方了。”
  “哦,你一直在跟进国外的技术发展?”
  “我出口与技术一起管,跟外商接触时候就经常会向他们了解一下。有些人懂行,说起来头头是道。”
  “哦。这样,我们把新车间的问题先搁搁,看来还不是最要紧。听说你对一车间的改造很有想法,我以前也是一车间出来,你跟我详细说说。”
  宋运辉有些惊讶,他飞速回想一下,他有关一车间设备改造的思路只与刘总工说起,闵厂长怎么会知道?
  难道是闵与刘深有接触?他有点保守地道:“从八四年开始做新设备,后来没回一车间,对一车间的情况已经生疏。估计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闵厂长搬出最后一盘菜,“来,请坐,喝酒吗?”
  “不喝,一喝酒就倒下。”
  闵厂长爱人笑道:“全厂好像都知道小宋不喝酒不吸烟家务活什么都做,是个五好丈夫。”
  宋运辉笑笑,坐到饭桌边。闵厂长倒是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客气地笑道:“我每天晚上喝一杯,你不喝就不勉强你了。我儿子在市一中住宿,平时只有我们夫妻两个吃饭。希望我儿子以后也能跟你一样考上大学,不过要像你一样初中就考大学是不可能了。”
  “我虽然考进大学,不过大学不如虞山卿。”
  “大学好当然要紧,但脑袋好最要紧,脑袋好之外还得有恒心有毅力。你一进金州,一年多点时间就把一车间所有资料全部整理出来,应知应会和岗位责任制也是你一手下来,对一车间的了解,这个总厂没几个人可以赶上你。所以,别人说对一车间情况已经生疏,我信,你说,我不信。
  宋运辉微笑,“总体还是记得的,但是没法像以前那样传感器在哪儿阀门是什么型号都一清二楚。可我记得当时对一车间的那些改造设想都不是很宏观……”
  “小宋,不要跟我打马虎眼,有什么想法,你肯定都有记录。你是怕一车间上下不满吧,不用想那么多,你尽管跟我说。除了新车间,一车间是总厂的重中之重。我对一车间整改的要求你出差前已经了解了吧?”
  “我现在很难说出个子丑寅卯,脑袋里比较没有头绪,回头我整理一份资料给闵厂长吧。其实新车间工控设备的改造也很有必要,对提高产品质量和控制废品率非常有效。我把新车间与发达国家的同类设备废品率比较了一下,我们处在中下游,很有提高余地。”
  “新车间我们放一放,我们的当务之急是一车间,一车间的产品现在在国内都叫不响,我们必须做出改进了。我们已经讨论岀一些方案,但是据说你有更全面系统的。你尽管做,不要有顾虑,一车间主任亲口推荐你。”
  闵厂长如此紧催,宋运辉也只能答应,“我尽快拿出我的建议吧,不过我的建议只是零敲碎打,需要总厂生技处统筹。”
  “你不用谦虚,你看得多,不仅在国内看,还看出国,又有新车间的一手资料。技改工作很需要你来统筹。你推三阻四,不会是对我个人有想法吧?我知道你这人是很坚持自己意见的人,你既然有好的想法,不拿出来你自己心里乐意?还是你现在锋芒磨钝了?”
  宋运辉被闵厂长咄咄逼人的问题问得都不好回答,只得道:“感谢闵厂长赏识,我会尽力而为。”
  “这就好嘛。以前我们因为工作有过冲突,但个人生活方面没有过结,我们就事论事,大家都不要有太多思想包袱,一起把金州的产品质量和生产效益提上去。现在社会物资极大丰富,可物价也跟着涨个不停,我们做领导干部的不能不看到职工手里的钱慢慢缩水,我们得从技改中要效益,从效益中提取奖金,你说对不对?”
  宋运辉没想到闵厂长说出这么实在话,这又是与水书记不同的风格。他闻言点头。
  “比如说你新车间,目前你那里的出口占了几乎所有新车间产量,你知道你们的利润在总厂全部利润中占多大比例吗?”见宋运辉点头表示知道,闵厂长才继续说下去,“这就是技术的力量。现在的市场不再是两年前,货好货坏一个价,你说的是鸡蛋当土豆卖。当时你大力抵制降低品质的决定,还跟我闹不愉快。你当时说什么?人不能如此堕落。对了,堂堂一车间也不能如此堕落,现在的产品在全国排末尾。我们都是从一车间出来的人,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管。你说是不是。”
  宋运辉有点不清楚闵厂长究竟是什么态度,“对一车间的改造,是我早已有之的愿望。我也希望能为一车间的整体提升岀一臂之力。”
  “不能只是一臂之力,必须是全力。我希望你来做这个技改小组负责人,水书记也同意由你挂帅。”
  宋运辉惊异,但一力推辞,“如果是新车间的改造,我当仁不让,不会有人比我更熟悉新车间。但是一车间又不同,我最多只能提出一些浮在表面的问题,我接触一车间的时间毕竟不长,很多设备都没爬进去看一下,我没资格作为技改小组负责。”
  闵厂长倒是爽快,“我不勉强你,但我要给你时间表,你不能说个尽力,就给我拖上一个月,一车间不同其他,不能拖。”
  “其实刘总工心里的一本帐最清楚。如果刘总工出马,我拎包都不够。”
  “我会与水书记商量。你吃饭,别光顾着说话。”闵厂长自己倒是把一杯酒喝完了,他爱人给他盛来一碗饭,“一车间的产品如果做出口,可以卖多少价?”
  “基本上卖不出去,没法说出确切价格。”
  “哦……总有个大概吧。”
  “没比计划收购价高多少。”宋运辉立刻想到虞山卿,又想到闵对效益的追求,显然,虞山卿现在的所作所为与闵的追求效益相违。
  闵厂长显然不是很相信,但也没追问到底。“外贸难度大不大?”
  “外贸难度其实就在于我们能不能随时跟进世界范围的技术潮流,随时调整产品系列。如果墨守成规的话,恐怕产品会越来越难外销。”宋运辉沉吟一下,终于道歉:“闵厂长,我以前年轻气盛,说话做事有些少年得志,请你别放在心上。”
  “你现在多少年纪?”
  “26。”
  “什么?”闵厂长与爱人一起吃惊,“这么年轻,让我们这些老的怎么活。你就是现在年轻气盛少年得志都没人说你,何况以前。呃,我们二十四五的时候在做什么?”
  “我们那时候唱样板戏开批斗会,也忙着呢,哈哈。”
  闵厂长道:“过去的问题解决就解决了,谁还记着那些,都是对事不对人。小宋,以后你也别放心上,你这是记性太好,这种垃圾信息也记。我炒的菜怎么样?都说一流。”
  闵厂长爱人笑道:“难得下厨呢,说是你小宋来,要好好招待你。”
  宋运辉忙笑道:“倒是与我们家一样,平时我早出晚归,都是我家小程烧菜,偶尔来客人,也是我烧菜。说起来厨师做得好的是男人,裁缝做得好的还是男人,呵呵,闵厂长的菜果然一流,这肉丝刀工好,火候也恰到好处。”
  一顿饭吃得高高兴兴地结束,闵厂长说宋运辉才岀远门回来,就不再留,亲自送出门去,帮开着楼道灯,等宋运辉进了程家门才关灯关门。弄得宋运辉满心都是疑问。闵厂长需要这么客气吗?
  回家与岳父程厂长说起,程厂长说,闵刚上台,总得团结一帮有用的人,找到他宋运辉是合理不过的事。但是等闵上台坐稳之后会怎么做,就不清楚了,那得看闵为人是不是包容。说这话的时候,宋运辉感觉到程开颜靠在他背上的分量一下加重,意识到程开颜听得发闷睡着了,只得悄悄与岳父说声抱歉,扶程开颜回屋睡觉。程厂长看着挺无奈,他还有一肚子的话呢。
  宋运辉出差回来上班后,除了看到技改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而且行之有效之外,其余看不到有什么变化。他照旧上班,并应闵的要求翻出笔记查找当年对一车间的有关改造思路。几年新车间实际操作下来,又是一年多对外贸易眼界开阔下来,他对一车间的技改又有新的想法。但因时间和精力有限,他不可能如过去一样静下心来,专心研究,将想法化为思路,将思路落实到具体。他干脆将技改思路写成两份,一份注明是小改小闹,但影响有限;另一份注明是大改,需要进一步组织班子进行论证,效果较好。
  写出后,他找到总厂办,在管理严格的文印人员指导下,呆恒温、铺防静电地板的文印室里等候文印人员复印出来三份,他一份交给水书记,一份交给分管生产技术的闵副厂长,一份交给负责技改的生技处。他本人都没去,让新车间的办事员循规矩呈交各自的秘书。他现在老成持重,不再做那越级的勾当。
  但是,把方案交到生技处后,他还是亲自打电话给生技处处长,说明一下文案的来由,以免人家生技处长以为他趁新领导上位争抢饭碗,想岔了。在这么个人口众多,关系盘根错节的总厂做事,做大事小事尽可能得照顾到方方面面。宋运辉以前厌恶,现在熟能生巧。
  原以为闵厂长会很快来电,没想到水书记更快来电。水书记一个电话就把宋运辉叫去办公室。
  水书记看上去有些激动,看见宋运辉进门,就摇着手中的方案复印件问:“有关一车间的改造思路应该是过去行成的吧,为什么过去不提,现在才提?”
  宋运辉只实事求是地说明:“我不清楚是谁将我过去的技改思路反映上去的,当初我只跟刘总工演示过一次,后来因为新车间上马就没再提起,我也没就改造再作考虑。这次既然被闵厂长要求翻旧帐,水书记知道我,我要么不做,要做就不愿乱做一气,就有了两份方案。”
  水书记笑道:“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把你抽回技术部门,可把你放在出口科看来又是很开阔你的思路。”
  宋运辉也是忍不住笑:“可不是,眼界打开后促进思考,最关键是思考的方向有了准头。水书记替我安排的上进轨迹真是一步一个脚印。”
  “呵呵,说得我都不忍心抽你回生技处。不过小宋,我还是认为你不可替代的专长在技术方面,今天看了你的方案,我更确信……现在出口科业务已经大致稳定,你应该考虑抽调精力回来生产技术方面。小虞,你探头探脑做什么?进来一起说话。”
  宋运辉去给虞山卿开门,心里反复琢磨水书记的话,等寒暄后坐下,才道:“水书记,我明白。前一段时间确实没把握好侧重点。不过如果缺少与外界的接触,缺乏国际市场先进里面的引导,我怕单纯的技术工作会迷失方向。”
  水书记点头:“你在上次那个《引进,只是开始》系列里总结的你以出口市场导向促进新车间产品管理,我与部领导、和几个兄弟单位领导都交换过意见,认为这是一个可行的经验,不过考虑到人的精力有限,一个人不能旁骛太多,所以这个经验不值得推广。还是说你,你反正累不死,你就给我继续累着。不过,下一步你应该侧重培养你在金州技术领域的权威。小虞,你别不服气,技术方面,你没法学小宋脚踏实地。”
  宋运辉还没说话,就被虞山卿抢了去,“我要是进厂就跟着小宋一起下基层就好了,白蹉跎那么一年。水书记……”
  宋运辉看出虞山卿给他做的眼色,起身告辞出来。回想与水书记的谈话,感觉水书记对他,那是真的够用心。他前不久才刚在考虑自己该如何平衡出口贸易与生产技术之间的侧重,也咨询过岳父的意见,没想到今天水书记就对他提出他水书记的考虑。水书记的考虑,让正处于十字路口的宋运辉明确方向。他心中感激不尽。再比较虞山卿,若不是他当初在水书记指导下迈出走到基层的第一步,他的今天会是如何呢?一个人的发展,真是充满变数。
  宋运辉原以为闵很快就会找他,没想到方案交给闵三天,才被通知去总厂办公室。他不是闵的亲信,闵肯定不可能像水书记一样直接就把他叫去办公室解释,闵怕在他面前丢份。但是为什么以闵亲自出马,甚至家宴款待的待遇才要去的方案,到三天后才给回音呢?按说,他的方案上去,以闵也是一车间的出身,应该知道分量,应该加快叫手下亲信技术班子吃透,尽快给他回复,或否定或肯定,早早应给答案,为什么整整用了三天?
  宋运辉不免想到,他只把一车间技改的设想告诉过刘总工,他当初就曾怀疑闵与刘总工接触得到这一消息。因为水书记的有意排斥,闵做一分厂厂长时就刻意与刘总工保持距离,当然,现在刘总工虽然退休,水书记却依然在位,闵依然不便大张旗鼓地请出刘总工发挥余热,他们的接触在总厂谁都认识谁的前提下,可能得有些克制。这是不是他的方案整整用了三天才有回音的原因?他想,如果真是这样,闵这又何必,跟水书记明说一下不就行了?
  他拿上自己的手稿去闵厂长办公室,路过岳父办公室,看到分管基建和后勤的岳父办公室里一大帮人,心说基建和后勤总是最繁琐。
  闵厂长见面,平常总是严苛的一张脸难得挂着笑容:“小宋,果然肚里有货,没想到你拿出更让人惊喜的第二方案。以你个人而言,选择哪种方案?”
  宋运辉笑道:“我好大喜功,又不需要考虑经营层面的问题,当然选择第二方案。不过最终还是要根据总厂全局而定吧,我对全盘不熟悉。”
  “我们确定第二方案,一车间的设备光小打小闹看来已是不够,我们必须走快几步,稍微超前。技改嘛,总是要投入资金的,有投入才有产出。当年上新车间,水书记还不是顶着巨大资金压力?现在看来,大投入大产出啊。”闵厂长取出一张纸,“你有没有信心做第二方案评估,然后设计的召集人?”
  宋运辉早有考虑,“我没资格。”
  “可以把你调到生技处或者一分厂。”
  “我更喜欢目前的工作。一车间技改随时可以召唤我,我会分精力出来。”
  闵厂长神色中显露不快,“小宋,你依旧固执。”
  “对不起,闵厂长知道我这人一向理想主义。”宋运辉没多回答,要他怎么说?他能把亲手打岀的天下拱手交人吗?而且离开新车间和出口科,他跟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有什么差别?谁知道这是不是闵的调虎离山之计。
  “还是年轻。这事搁搁再说,你回头考虑一下第二方案的实施框架,要具体一些的。”
  宋运辉答应了出来,就跟岳父就此事打了个招呼。程厂长也觉得此事挺难处理,因为召集人不同于其他岗位,是个临时位置,没有编制。如果总厂一个出尔反尔不实施技改了,那么那个一车间技改召集人将何去何从?可是闵打着赏识的旗号,如果真赏识倒也罢了,可从程厂长到宋运辉,都不觉得闵会真正赏识宋运辉。程厂长知道这个闵一向是个强硬的人,得不到宋运辉的自愿,可能会直接问水书记要人。程厂长不敢怠慢,亲自过去水书记那儿阻止。没想到闵已经在水书记办公室要人。
  让程厂长没有想到的是,水书记一开始就不同意宋运辉全职去主持一车间的改造工作,说这种事既然方案拿出来,全厂那么多工程师,难道都是吃干饭的?不能所有机会都给一个宋运辉,也要培养其他技术人员,一花独放不是春。闵厂长说到有不少设备可能需要引进,而一车间的改造又是一场抓时间抓成果环环相扣的战役,不能如新车间上马时候有足够时间摸索求进,必须抓紧在隔年一次的大修期间完成所有前期准备,在明年春天大修期间打一个漂亮的安装攻坚战。这场战役,需要一个有设备引进、设备安装经验,又充分彻底了解一车间设备的人来指挥,如今一车间机修工段有些事委决不下还找宋运辉,可见宋运辉对一车间设备的熟悉。这个指挥人选,全金州舍宋运辉其谁?而对于宋运辉来说,当然是偏袒,又是只给他机会,可是,偏袒那也得看能不能偏袒岀个成果来。闵厂长直接就问程厂长,答不答应放女婿出山。
  程厂长见闵厂长要人要得咄咄逼人,也不知闵究竟是怎么想,但怀疑水书记可能会点头答应。只得立马更改策略,将计就计,说宋运辉上一次新车间设备的引进安装工作都只是辅助,与主持查得远,再加年轻不稳重,做事随心所欲,这个指挥的位置,即使宋运辉敢坐,别人也不服。如果闵厂长看好他,那最好帮个忙,来个设坛拜将,开会明确一车间整改工程,设立工程指挥,让宋运辉的工作可以名正言顺。当然请保留出口科职位,既方便部分设备零件的引进工作,又让宋运辉这个精力过剩的有地方发挥作用。
  对于手下人想干什么,水书记当然看得清楚。闵想拉小宋也罢,想打小宋也罢,他都不允许,这总厂还是他的天下,他同意程厂长的意见,不过他提出小宋慢一步介入,等改造项目在部里立项之后再说。程厂长很是感激水书记对他女婿的庇护,而闵厂长自然是怏怏的,回头先抓项目论证和项目立项。
  宋运辉不明白,闵为什么在被水书记行使拖延政策后依然盯住他,难道真是对他情有独钟?他有那么出色?他当然出色,但还不至于让闵如此牵肠挂肚。他总觉得,闵一心想抓他入闵的势力范围,然后,究竟是重用,还是其他?他无法推测,只有求助于程厂长。程厂长说,一切皆有可能,只有打阵地战似的,为自己每一步都设置保障。
  方案论证与立项,都很快捷,闵自己已经通过的方案,所谓论证工作就是替闵找理由,立项,就是拿这些理由去说服部里。这回,水书记都没参与,放手让闵去做。闵是他一早认定并培养起来的接班人,虽然知道闵一心想尽快掌权,这是人之常情,但他当然是不会立即放手交权,做一个被架空的太上,他只会适当地放,诱导闵去做事。而宋,又何尝不是刺激闵的大好饵料?
  宋运辉得以在大战前的相对空闲时间里,几乎是手把手地教梁思申做成第一笔生意。不过梁思申也争气,居然能说服客户接受来自她的订单,在产品装运前,她已经在美国确认买家,签订合同。有第一笔就有第二笔,等货物到港交付,接踵而来就是第二笔的时候,梁思申就有了熟门熟路的味道,而且提货数量也是大增。宋运辉都不知道梁思申这个小姑娘是怎么做到又找到下家,又说服银行扩大信用证规模,问梁思申,梁思申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实说,原来差价决定业务,业务取信银行,就是那么简单。宋运辉心里嘀咕,美国的生意真容易做,哪像这儿,还有平价议价、平改议、议改平、价格双轨、计划收购、关系户等等无数规矩,倒是与小雷家的有些做法差不多,可是小雷家又是哪能那么容易获得银行取信。
  随后,闵厂长果然依言开会确认项目,确认项目指挥,甚至确认项目指挥的权限。宋运辉不得不开始忙碌,根据心中既定腹稿开始筹备工作,而且还得推翻原先那种敷衍认证重新开始精确计算。其实宋运辉忙碌得心情愉快,他本来就喜欢技术革新,喜欢开拓新的领域,再说闵厂长非常配合,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使得宋运辉工作非常顺手。后来,闵厂长索性把一分厂所有技改工作全都交给他,让他系统指挥,闵的唯一要求,就是必须抢在明年大修前完成所有筹备,力争大修期间争分夺秒完成设备技改。
  宋运辉是个越忙碌越兴奋,越兴奋就越能岀成果的人,再加闵的倾力配合,他成功指挥起一分厂,甚至总厂的相关人员一起忙碌地围着技改工作转,就像当年新车间建设时期。而一分厂技改金额虽然没新车间建设时期大,可细碎工作一点不少,一分厂的技改不仅占据所有一分厂全体的精力,也牵动着总厂上下许多人。宋运辉依然不能确认闵对待他的思路,可随着工作的开展,他都没时间再想其他。而程厂长主管基建,也是因此投入忙碌工作。
  期间,程开颜生了,生了个女儿。程开颜推进产房时候,宋运辉和他告病退的爸,以及原本就退休的妈都因宋运萍的事而在外面急得如热锅上蚂蚁,连程厂长夫妇都没他们急。直到程开颜折腾了半天被推出来,宋运辉提了九个月的心才终于放下来,程开颜痛得哭,他就坐床边抱着安抚,还得他妈抱着孩子过来他才有时间看上女儿一眼。他跟程厂长说,他要学岳父对待程开颜一样地对待女儿。可说实话,看着红皮老鼠一样的女儿,他心里怪怪的,什么感觉都有,就是没强烈地感觉自己也是个爸爸。
  宋程两家人都围着程开颜和小囡囡转,程开颜觉得自己真幸福。出院回家后,妈与婆婆继续围着她俩转,程开颜都不用自己动手。三个月产假过后又是暑假,她真心觉得宋运辉为她换的工作真是好。
  五月时候,很多五月新娘。程开颜的哥哥结婚了。宋运辉家外面前后小院的花草开得姹紫嫣红,他却没时间信守诺言,抱小囡囡赏看鲜花,小囡囡几乎都不认识这个不着家的爸爸。
  梁思申却带来令宋运辉感慨的消息,小姑娘告诉他说,美元对马克与日圆等主要货币大幅下跌,她拿出一半钱去炒日元,因为她来自亚洲,而她中学同学有炒马克的,炒英镑的,大家常电话来去地切磋,倒是大学同学少有那闲钱出手,不过研究理论,站旁边七嘴八舌的多,而且大学同学个个好推理。操作下来,她发现自己瞎猫撞着死老鼠,竟然是日圆相对美元升值最多,她赚了。宋运辉心说他是掌管着出口才知道一些外币汇率之类的情况,好奇梁思申只跟他做单一中美贸易,怎么会知道这些情况,梁思申说她中学时候就和同学一起模拟股市操作了,现在既然手里有了钱,怎么可以眼看着坐吃山空,当然得让钱生钱,实现增值。梁思申又说了他们几个中学同学的交流沟通情况,听得宋运辉眼界大开,才真正明白自己这做出口赚的美元是怎么回事。他积极要求梁思申给本有关汇率的入门书,梁思申寄来两本,却附加了条件,要他将翻译好的交给她爸看,说她爸也是做银行的,应该看看。不过宋运辉暂时没时间。
  这一回的国外设备订购,宋运辉因为已经有外贸经验,做得游刃有余,确定合同时候,他还咨询了一下炒汇的梁思申,确定合适币种。当时一家日本公司可以提供相对价廉物美的产品,而且还附加后续服务,唯一要求是日圆付款。水书记和闵厂长一致看好那家贸易代表态度可亲的日本公司,但被宋运辉否定了,他以广场协议与最近日圆相对美元的升值曲线来说明付款时候实际支出货币肯定比购买其他国家设备的实际指出多。水书记和闵厂长都被他煽得一愣一愣的,同意他的意见。而宋运辉感觉收获最大的,还是他与那些设备供应商建立的关系,与第一次新设备购买时候不同,这一次,有些设备供应商在中国已经设立办事处,有了固定工作地址,从与设备供应商的交流中,他进一步获取最新行业咨询。
  反而是在国内订购设备千难万难,要求确定一个供货日期,有时简直要求爷爷告奶奶。
  小雷家村春节过后就遇到一件大麻烦。
  春节大量肉猪岀栏,猪场将猪舍冲洗干净,准备开春小猪长大后进栏。春节时候天冷,连刮几天西北风,冲出去的脏水冰在阴沟里。春节时候大伙儿又欢度节日,没人盯着清理结冰而不臭的猪粪用拖拉机运走,春节哪个富裕的农民还干这臭事。没想到春节后天气放暖,脏冰融化,又是下一场大雨,粪水合着新岀的猪尿一起排进河里,下游村庄养的大鱼小鱼全部肚子翻白,白花花浮了整个河面。
  小雷家下游的村庄邵家村因为地处下游,自打周围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后,他们门前流过的河水几乎没几天清澈过,总是一会儿黄一会儿绿一会儿红,染坊一样热闹,可河里养的那些鱼却跟得道成仙了似的,百毒不侵,依然活得自在。往常小雷家流下来的臭水虽然气味不对劲,可风向一变就闻不到,再说又不会熏死人,小雷家人自己不也熏着吗,所以大家虽然总要骂上几句,可也没法太在意,人家可是天天一车一车地拿拖拉机载走猪粪,不就是放点猪水下河吗?总不能关了人家的猪场吧。可这一回死得满河飘的鱼却是真金白银,心疼得跟乡里签下承包河流养鱼合同的村民对着满河白花花的鱼肚皮哭天喊地。
  邵家村村长气得找上小雷家,要求小雷家出钱赔偿。既然对方来的是村长,这边就由小雷家村村长雷士根接待。雷士根虽然知道猪屎猪尿放到河里去确实脏,可不承认邵家村的鱼是被小雷家的猪尿毒死。他也有理,猪场的臭水都往河里放了两三年了,怎么会今年才死鱼?肯定是上游别的哪家企业放毒。邵家村的村长就问为什么小雷家和小雷家以上的河流都没死鱼,就只死了小雷家下游邵家的鱼,这说明即使不是小雷家的猪尿,也是小雷家放的其他毒水。雷士根说小雷家门前的河压根没养鱼,死什么鱼。要追究也得再往上游追究。
  一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两个村长都不让步,邵家村村长转个身又告到乡里。小雷家村工作搞得好,乡里比较疼爱小雷家,雷士根在乡里一向直进直岀。邵家村长在乡里说话还有点顾忌,雷士根却还是一样的说话,于是争论局势变成好像是邵家村犯红眼病告黑状,小雷家人盼青天。乡里要邵家村别逮谁是谁,看到小雷家农村经济搞得好就抓小雷家要钱,邵家村长冤得什么似的,非要拉乡长去邵家看死鱼。正拉扯间,中午下班电铃响了,乡里工作人员都积极踊跃地下班回家,撇下邵家村和小雷家村的两个村长。
  邵家村的村长受托而来,见事情没办成,无法回去向村民交待,就拉住雷士根要一起回去跟村民说,雷士根不肯,骑上新买摩托车自己走了,邵家村村长的自行车怎么也追不上,心里又羞又气。
  雷士根回村与雷东宝说起这事,雷东宝说小时候还见猪粪扔进河去,大鱼小鱼追着吃的,哪里还会毒死鱼,跟雷士根一起议论邵家村的不是东西,自己把鱼养死,想敲诈小雷家村淘本。两人都觉得是这么回事,雷士根本来还想争论岀不是小雷家的事情后稍微给邵家村一点赔偿,因为好歹是把人河水弄脏的,可想到邵家村不上路,摆明着诈钱,他也不干了。
  当晚,猪场的一堵墙就给人扒了。正好扒的是小猪哺养场,半夜三更,寒流入侵,扒开的墙洞周围好几窝小猪冻得“嗷嗷”叫,扒墙声猪叫声惊醒夜班管理员,大家操家伙冲出去抓了两个,其他跑了。农民对待对手一向下手无情,夜班的有些去堵墙赶猪,有些就把被抓的两个人扒了大衣绑在猪场门口两根电线柱上,等待第二天领导们来了处理。被绑的两个也冻得“嗷嗷”叫,猪场的披着大衣指着他们笑骂。
  逃回去的邵家村人见少了两个人,少的都是谁家侄子谁家外甥亲连着亲的,这与乌合之众不同,不能不回去找。可再回去猪场,却见狼狗出场,灯光雪亮,小雷家人严阵以待,邵家村人都不知道该不该露面。他们又不是不知道小雷家人的骠悍,连市里欠小雷家钱他们都敢打上去要,可面对着被绑电线杆上的亲属,他们又无法不救,于是,派了几个人回去邵家村叫人。
  小雷家的狼狗闻到人味儿,跃跃欲试,小雷家人感觉不好,也打开猪场自用的大喇叭叫人求援。冬日的村庄本来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声音,灰色脚盆般大的高音大喇叭一喊,小雷家村的人也都起来驰援。这时天渐渐亮了,连着小雷家与邵家村的路两头,黑压压的两军对垒,高过人头的是锄头柄钉耙柄。
  雷忠富一听猪场出事,是第一个“哧溜”岀被窝的,去猪场了解后,连忙找上雷东宝和雷士根咬耳说了最近天气返暖,原来冻结的猪尿大量排放入水,又一场雨,把春节几天休息没清的猪粪冲下河里,这么多猪尿猪粪下水肯定可以害死一河的鱼,雷忠富本来就是养鱼改养猪的,懂行。
  雷东宝与雷士根知道这下骑虎难下了,如果这时答应赔偿,对方还以为是枪杆子底下岀赔偿,以后邵家村的气焰将大增,小雷家的以后还怎么做人。可既然毒死他们的鱼,不赔又说不过去。正好乡书记带着派出所民警过来劝架,雷东宝顺势作大方,便要小雷家的收队回家,把晚上抓住的两个邵家村人交给派出所处理。邵家村的人不肯撤,村长仗着人多势众,一定要拉乡领导去看死鱼的河。乡领导们去看了,看到一条宽阔的臭水沟。这种臭水沟里还能不死鱼?
  雷东宝乘雷士根摩托车后面,主动赶到乡政府,等乡领导们回来处理。路上他与雷士根商量,这事怎么办,承认还是不承认,若是承认了,以后邵家村的人不是有理由堵他们排水沟了吗?如果不承认,又用什么借口赔钱。猪场不能不办,猪尿不能不排,承认,无异是断猪场后路。
  乡领导们回来,不能下断论说是小雷家村的猪尿害死邵家村的鱼,还得先把河水取样交给市里去化验。可乡里还是批评了小雷家村把一条河搞得跟臭水沟一样,于是邵家村的村长支书跟着一起指责,要猪场停办。雷东宝原本一直听着,听雷士根与大伙儿争论,听来听去听不出合理解决办法,索性一声大喝止住大家的吵闹,告诉乡长,万头养猪场是县里要办的,也是县里树了一年多的典型,给县里不知挣了多少光。猪场一定要办下去,猪粪猪尿一定要排,领导看着该怎么办吧。
  乡领导当然也知道小雷家养猪场的牛气,自然不肯停办这个县里树立的典型、乡里财政的大户,可问题就是雷东宝问的那么简单,怎么办。他们不能做决定,向县里汇报,要求县里解决。
  没想到县里的答复很简单,县里说小雷家经济是全县农村经济的典范,邵家村有什么问题自己克服解决,还要邵家村向小雷家学习,大干快上,搞活全村经济。邵家村的村长支书不敢找去县里,只好蹲乡里拖住乡长书记要求解决。雷士根根据邵家村村长的赔偿要求,主动放下五千元现金支票走了,雷东宝走以前还问乡长,猪场一直要办下去,这问题怎么解决,总不能老问小雷家要钱。邵家村的也问乡里这问题怎么解决,邵家村的河不能不养鱼。乡里头都大了也拿不出办法。
  既然谁都没办法,再说邵家村又把钱拿了,这事儿就不了了之。小雷家养猪场汲取教训,再也不敢不清当天猪粪,但臭水照排,邵家村的河流继续做阴沟,邵家村的人再往上反映都没用,县里一心只支持小雷家。邵家村的人只有怨声载道,却无可奈何。
  雷东宝起先还挺关心猪场猪粪猪尿的问题,要雷忠富想办法解决,他自己也想着要么修长沟把脏水排到邵家村更下游的地方,可后来既然上级不提出整改,邵家村拿了赔偿后没再有大动静,他也就将此事搁下。
  而小雷家上下见出了这么大事,上级还是包庇着小雷家,一个个身体壮胆气豪,自然是更不会用心去解决猪场的问题,而且更是理直气壮地为了壮大农村经济而排污。于是,不仅邵家村,邵家村的下游也怨声载道,可大家的怨气又能传达到哪儿呢?渐渐的,大家都说雷东宝这个人霸道,不仅在他自家村子里一言堂,周围村子也在他面前说不上话。小雷家的猪屎一臭一条河,雷东宝的臭名也顺着河流往下传。偏雷东宝是个拧着来的人,既然大家这么骂他,他索性把以前的内疚也丢了。
  而因为登峰电线电缆厂两条电缆设备的开工,需要动用大量铜材。早有机灵的个体户闻风而来,在附近村庄找地块做起废铜回收生意,准备将废铜整了卖给耗铜大户小雷家电缆厂。邵家村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村里开起好几家废铜回收场,邵家村好多人进废铜场就业,天天几根烟囱冒出充满燃烧聚氯乙稀的臭气黑烟,而邵家村废铜回收排出的酸处理废水和卤素废水继续往下游跑,一站接着一站,下游还有下游。
  年底猪场再次丰收大赚,可猪场再丰收也比不过电线电缆厂的赚头。可电缆厂的开工引导得周围村庄大上废铜收购加工场,终于天下乌鸦一般黑,小雷家的臭水臭气不再一支独秀,从此邵家村的人不再埋怨小雷家。
  不过,周围村庄也不得不通上了自来水。因为河水不能用了,被酸水卤水污染的地下水也不能用了,大家只有被迫赶超城里人,用上自来水。
  这一年,杨巡私自打着登峰电线电缆厂的牌子在东北搞他的电线电缆批发,久而久之,人们也认可他是登峰电线电缆厂的门市部,生意越做越大,资金越滚越雄厚。杨巡在登峰的进货量越来越大,于是在雷东宝面前越来越说得上话。不过雷东宝依然不很喜欢杨巡,常当面指责杨巡小子越来越狂,狂得没边儿。不就是做个倒爷吗,有什么可狂的。杨巡也就在雷东宝面前没法还嘴。
  1988年
  元旦凌晨天还墨黑,雷东宝就坐上借来的一辆深蓝桑塔纳去火车站接人。他心说这车子真好,别说村里的那些拖拉机,那都不是车,就说他常揩油的陈平原的北京吉普,坐着哪有这车子的稳,车椅子又软,车里开起暖气来,一点不漏风,棉袄都穿不住。唯一美中不足,就是脚撑不开,雷东宝现在胖了,他人本来就高大,一胖,走路就更掷地有声,只是坐车就麻烦了。
  雷东宝心里谋划着要么也买一辆用用,但心里把村财政去年一年挣的钱一算,不舍。去年一年大丰收,不仅村里存钱多,全村有近三十个人烧包地买了摩托车,雷东宝也买了一辆雅马哈的。可用钱的地方也多,村里搞一个三期,把全村旧房全部换成新房,现在村里看去齐唰唰都是新房。又照着陈平原的嘱咐,把村路一直通到省道,这是最烧钱的,简直跟用一张一张十元票铺出来差不多,县里批给的一点点补助杯水车薪。村里还得还那么多银行贷款,至今还没还完。雷东宝也没想好好还,他两只杀气腾腾的环眼一直瞄着被他的登峰电线电缆厂挤压得只能靠生产10kv以上电缆维持生计的市电线电缆厂,他等着市电线电缆厂难以维持,然后他说什么都得出钱把市电线电缆厂吞并。可他真郁闷,这种国营厂即使几周不生产,依然能维持一口气吊着不关门。若换作他们小雷家,三天不开门,他就得愁全村农民吃饭问题。这真他妈不公平。
  雷东宝买月台票进去火车站里面等,这时天已放亮,西北风呼呼的,站台上没遮没挡,冻得工作人员直哆嗦。雷东宝刚在车上捂得满脸通红,这会儿硬是给西北风刮得嘴唇青紫。好不容易火车呼啸着进站,雷东宝立马找到软卧车厢跑去等候,不出所料,他等的人正是坐软卧来。他上前就跟拦路抢劫似的抢了来人的行李包。
  来人是雷东宝最崇拜的老徐。老徐穿一件驼色羽绒服,别说这种羽绒服罕见,这种颜色在冬天里也是罕见。这儿放眼看出去,满眼大多红绿篮三色滑雪衫。老徐一个人来,看见雷东宝就大笑,一点客气寒暄都没有,“东宝,小宋信里说你现在是你们猪场最佳代言人,你还真胖了许多啊。”
  雷东宝也是大笑,看到老徐他就喜欢,“小辉他说我什么?敢背后出卖我?这个叛徒。老徐,你一点没变啊,啊对,我没通知陈平原,你说的。你就住我家吧,我刚搬新家,大得说话有回音,给你留着两间房,随便你睡。”
  老徐笑道:“让我吃什么?你们自己开着养猪场,猪肉得随便我吃。”
  “那还不容易,你进猪场随便拿手指哪头,我立马叫人放倒了煮给你吃,现在光大猪就有整整七千头呢,一年岀栏一万多头。陈平原给我布置任务一年岀栏一万,我哪是个乖乖听话的。老徐,这边。”
  老徐一看,居然是辆崭新小轿车,他进里面坐下,坐的是后面,雷东宝当然也跟到后面坐。老徐好奇地道:“小宋说你买了辆摩托车,你这又买了汽车了?”
  “没,问市物资局借的,哪能让你坐摩托车吃西北风。物资局现在钱多,办的贸易公司光卖批文就能挣钱,国家给的平价铜给他们手里一转就成议价了,这一转手二转手,一年挣了我们电线电缆厂不知多少钱,够买好几辆车。”
  司机听了在前面笑:“你们一家还是中号的,他们进钢材的才埋怨大呢,可又离不了我们物资局,自古华山一条道儿。”
  “那是他们懒,我好几年前就已经直接从钢厂进钢筋。我一半的铜也没从你们那儿进。”
  “雷书记,你那钢筋是小厂产的,当然能从小钢厂直接进,你那一半的铜用的是废铜回收铜,我们也都知道,可他们要用钢板钢卷铜板铜卷的还就非从我们物资局走不可,大厂谁理你们啊。你说是不?不怕告诉你,就只我们这一条道儿。”
  雷东宝回头看向老徐:“你看你看,我还真没办法。我等明天火大了也办家炼铜厂,等我有钱就办。”
  老徐一直微笑听着,这时才道:“我一直想看看你们下面怎么操作,没想到一来就接触。东宝,说说你电线电缆厂的进货岀货。”前面的司机一听这话,立马玩了个高难度动作,汽车继续飞驰,他回头好好看了老徐几眼,感觉来人不寻常,有点不敢多嘴了。
  雷东宝却是老实不客气地一口拒绝:“我说不清,士根心里有帐,回头我让他汇报。我只管几项大的,像电线厂的塑料粒子进货,是小辉帮我联系的他同学的厂,便宜;铜进货,一半是周围小铜厂进,可他们给的不够我用,只好问物资局要;还有预制品场的水泥钢筋进货;猪场的我更不管,都是问粮管所进的,能坏到哪儿去。小的我全不管,让厂里自己进货,大队监督。”
  老徐笑道:“好样的,你这抓大放小的魄力,我还得跟你学。你们从小个体厂和物资局进货差价多少?”
  “还差价,差价个头,能拿到已经谢天谢地。就是年三十半夜火车装到,我们也得立即冲出去抢,迟一刻就没了,得从物资局不知道谁办的贸易公司拿,价格没个准。”雷东宝这话说出,前面司机呵呵地笑。
  老徐听了微笑,“你卖电线时候,该轮到你翘尾巴了吧?”
  雷东宝立刻兴奋,目露凶光,“老徐,你一说就中。我们现在手头有钱,有钱,就能心狠手辣,做出来的东西不一定你来买我就卖,烫手一样。我现在做出来的东西就捂着,价高的才卖,一点不怕没钱买料发工资,我比你买电线的钱多,看谁急得过谁,你急不过我你就得岀高价,嘿嘿。”
  老徐连连点头,“没有特权的话,就看谁有手段谁钱多。嗯,这倒是跟赌钱一样,谁手中筹码多,谁下注时候胆气壮一些,敢用的招术多一些。”
  雷东宝听着觉得有理,可忍不住问一句:“老徐你这样的人也会赌博?”
  “打个比方,呵呵。”老徐有些不好意思破坏自己在雷东宝心目中的好印象,“说说你的猪场,还是我给你岀的主意。别总说电线厂。”
  雷东宝胖了后说话声听上去更不客气,再加日积月累的在村里做老大,口气中不知不觉地带着霸道,不过老徐早已知道这个人,即使多年不见,也不会不适应雷东宝的凶神恶煞样。两人一路说了好多小雷家村的经营,老徐说很受启发。
  车到小雷家村村路,老徐看着眼前已经完全陌生的村庄大惊:“这是你们小雷家?”
  “那当然,十个人来,十个人不信。连我以前都想不到。”
  “小宋给我描绘过,但我的想象还是有局限,跟不上你们发展的速度。真想不到。”
  “他忙,一年多没来了,来了也一定不认识路,这条路他还没见过。”
  桑塔纳简直是一马平川地直接开到雷东宝的新屋,那是全村最大的五幢房子之一,其他四幢分属雷士根,雷正明,雷忠富,和史红伟等四大员。雷东宝说,五人贡献最大,住大房子一点都不用不好意思。反而是其他四个还嘀咕一下,拿那么高收入还住村里分配的最大房子,会不会挨村民骂,结果,这回没人骂,大家似乎已经习惯这等不公平的分配。
  四大员一齐等在雷东宝家欢迎老徐,老徐对这种阵仗见多不怪,很是亲切地与大家握手寒暄,不过要求先上屋顶看看村子全貌。雷东宝带老徐上去,老徐进村就闻到浓烈的混合臭味,在雷家依然如故。因此上了屋顶平台就问:“猪臭,之外还有什么臭?”
  “电线厂的塑料加热也臭,没办法。你看电线厂屋顶密密麻麻的烟囱。小辉一来就摇头,他洋派。”
  老徐倒是不以为怪,他这次是私访,想通过私人关系了解农村经济发展的第一手资料。在因公出差时候,他见过好多地方也是这样的污染,虽然人们在他到来时候做过手脚,可他本人就是一手一脚从基层倒班出来,那些手脚他还能看不出来?经济开始复苏的地方大多这样。“电线必须用这种含氯的塑料?”
  “不用也行,可原料价格太高了,我做了得亏本。”
  老徐点头,这是实话,需求决定生产,对于小雷家村办企业来说只能做到这地步。“车间看来还真不要有墙的好,可以尽可能把气排出去。这种塑料有毒,你们尽量不要让孕妇进车间。唉,目前还是只能上初级低端产品,像小宋那边新设备的高端产品,大部分还得靠出口来消化。猪场怎么也这么臭?冬天都这么臭,夏天还了得?”
  “猪场一直这么臭的,没办法,我们每天都用一辆大拖拉机专门拉猪粪了,猪场嘛,不臭哪算猪场,每天臭水都够气味。你看,周围满山种的果树毛竹也都是猪粪养的,春天满山都是花,哈哈,都是臭猪粪养岀来的。老徐,你看山上种满果树,这都是你帮我们想的主意。大多数果树才开始长果子,可惜没人愿意承包山头,果子不好卖,放没几天就烂。去年秋天果子第一次结那么多,我发动全村吃桔子吃梨,他们说桔子上火梨清火,正好调和。”
  老徐听了笑,“放心,随着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吃水果的人会越来越多,不过你得选个能人专门负责提高果树品质,种岀最甜最大的果子。找找农科院。下去吧。”老徐自己先下,雷东宝后面跟上,“东宝,你房子外面那么漂亮,里面怎么不好好搞一下?起码也拉车家具回来放着。”
  “我搬进新家时候小辉就跟我说,要我等他回来才做家具,他给我画怎么摆。可他哪有时间啊,他女儿半岁了还不认得他,我指望不上他。老徐,你本事比小辉好,你帮我。”
  “哦,对,他信里跟我说了,他那边改造工作其实比新建一个车间还罗嗦,他起码得今年秋天才有时间帮你。你们家小辉大有前途,脑子好,又肯干,更是遇到好时代,我想着他做的那些事都忍不住手痒,总是要他多多写信告诉我详情,看来不应该啊,他那么忙我还霸占他时间。”
  “他这人累不死,不累他他才蔫蔫地死样活气。老徐,今晚你住这间,全是新的。”
  老徐在雷东宝面前毫不拘束,闻言就探头过去看,见大大的空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两张木椅子,不过倒是有一张独脚金鸡桌上放着一台电视机,电视机用一只亮闪闪粉红的罩子套着,床上的两条被子当然也是亮闪闪的锦缎面子,盘龙绣凤,一床大红一床鲜绿,床头的枕头是橙红色。总体很是俗艳。老徐心说难怪经常出国的宋运辉要说他来替雷东宝布置,若是雷东宝那个文雅的妻子在的话,这个家可能会是彻底不同的一种格调。不过老徐相信雷东宝已经把最好的给他了。他微笑道:“不错,不错,我晚上就宿这里。你呢?你哪间?看看。”
  雷东宝也高兴老徐这么不见外,带老徐去他房间。老徐进门就看到也是这么孤零零一张床,一只旧三门大橱,和一只旧五斗橱,看来是以前结婚用的,倒是床尾放的一只樟木箱与众不同。老徐走过去一看,道:“你的保险柜吗?这个箱子做得不错。”
  雷东宝没回答,出手打开给老徐看。老徐一看了然,没再说话,也没像宋运辉那样有所劝慰,只拍拍雷东宝的肩膀,扯他下楼。
  雷母早在听说有这么个北京来的大官要来,就计划着出逃了,今早一早就躲到隔壁。在邻居家隔窗看着下车的老徐如此气宇轩昂,一副大领导派头,更是说什么都不敢回家。楼下茶水饭菜都是隔壁士根家和正明家的媳妇过来料理。老徐时间紧,上来就抛出一个个的问题详细询问在座的小雷家四大员。包括小雷家的管理架构,他也了解了个清楚。老徐看得多,有时提出某个模范村是怎么在做,与在座讨论其合理性。
  雷士根类似大总管,被问得最多,他渐渐发觉老徐除了问岀一个现象外,还非要深挖痛掘,刨岀事情的成因,还与大家议论目前的合理性,和未来可能的变数。老徐站得高看得远,那些远见性的东西自然不是小雷家五个能赶得上的,令在座五人受益匪浅。不过雷东宝这人虽然崇敬老徐,却不盲从,他认为未来不可能实现的事情直接就反对,弄得四大员都有点替他捏一把汗,雷士根与雷东宝坐一起,不时踢脚提醒雷东宝不要那么冲。老徐反而喜欢雷东宝的自信,雷东宝有道理他就接受,雷东宝没道理他就岀话一把拍死,也没给雷东宝留情面。
  四大员终于看出,老徐与雷东宝交情匪浅。都是心说,还真是人夹人缘,这样差别巨大的两个人竟然也能成朋友。
  第二天,老徐才坐着雷东宝的摩托车全县看看,那都曾是他的辖区。回来在村里巡走,经过一座小桥,忍不住问这桥下是不是他们曾经钓鱼的那条清水河,雷东宝答应是。老徐看着桥底满是白沫的污浊河水感慨万分,而且是一路感慨。他给雷东宝讲了去英国考察后了解到的英国发展-污染-再治污这么一段历史,不管雷东宝听不听得懂,他全说了,可是他也知道没用,大环境如此,这是发展必须经历的阶段,他不可能阻止沿河无数企业停工。他离去上火车前,要雷东宝回家做一件事,就是把所有排污的明沟都做成暗沟,排污口都通到河流的水平面下,起码能消除部分臭气。他说他回去找找其他地方的经验,看能不能把容易解决的污染问题尽可能解决,而又不太影响小雷家的经济效益。
  老徐走的时候且喜且叹,这片令人欣喜、充满蓬勃希望的田野上,许多事情似乎正被突如其来的经济利益裹挟、扭曲,而刚刚获得财富的人们还来不及意识到发展带来的衍生物——污染。
  故地重游,前后天差地别的对比,给老徐极大震撼。
  
  元旦,宋运辉难得放自己一整天假,一觉睡到中午,还是被他妈叫醒。他的忙碌一家人有目共睹,谁都不舍得叫醒难得好睡的宋运辉。他起来就发觉家里不合常理的静,一查,果然是小猫程开颜带着小小猫宋引出去玩了,宋母说小程去了小虞家。宋运辉看看正是吃饭时间,拿起电话本来想打到虞山卿家要小猫回家,可想了想,决定还是自己过去一趟。他要爸妈自己吃饭,不用等他们。
  女儿出生,宋运辉即使再忙,也没忘记要给女儿找个好名字,没想到父母与妻子都中意宋颖这个名字,宋运辉不喜欢这种一看就是太多小女儿味的名字,硬是要改,不过拗不过一家其他三口的坚决反对,只改字不改音。南边人说话不分前鼻音后鼻音,大家也就凑合同意。倒是虞山卿见了这名字大力叫好。虞山卿的妻子与程开颜差不多时间进产房,孩子生下来后,两家交往因孩子而密切,大人小孩经常一起走动。宋运辉知道小猫这个钟点还没回家,定是与虞山卿妻子难分难舍。
  他套上大衣从楼梯下推自行车出门,屋后的腊梅又大好多,大冬天里开得又香又美。他知道宋引虽小,却已知道臭美,最爱头上戴几朵娇黄腊梅,对着镜子面前左顾右盼。没想到出门就遇见手上捧着十来包方便面的刘总工。刘总工退休一年下来,人看上去反而年轻了一些,可见少了心事。宋运辉主动跟低头走路的刘总工打招呼。
  “刘总,好久不见。”
  刘总工一愣抬头,就笑眯眯道:“你也是难得白天在家属区出现啊。怎么样,一分厂技改到什么进度了?”问了又呵呵一笑,“你看,我都退休了,还问这些事干啥。”
  宋运辉忙道:“我们做技术的,说起一辈子伺候的设备,多的是感情哪。刘总,很想请你做顾问,可惜闵厂长一直不允许。”
  刘总工又是呵呵一笑,“老了,还是小闵体恤我,让我安心养老。再说我也帮不上忙,有你在,差不多了。你好样的,亏你拿出那样的第二方案,太冒险你知不知道?”
  宋运辉心头一亮,小心地道:“谢谢刘总考虑三天后还是批准通过。”
  刘总工叹一声气:“谢什么。看了你的方案,我才知道我真该退了,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让路。唉,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可惜我们那时没那么好机会,一生蹉跎。你去哪儿?”
  “中饭了,找女儿回家吃饭。”
  “噢,我刚才经过,见你爱人在小虞家里,听说你跟小虞走得近?”
  “是啊,真巧,我们一起进厂,连孩子都是差不多时间出生,孩子妈常带孩子一起玩。”
  刘总工有些神情古怪地看看宋运辉,忽然提醒一句:“你好好一个年轻有为的……唉,别同流合污。”
  “是,谢谢刘总提醒。”
  刘总工又看看宋运辉,“老水去美国,是你安排的?”
  宋运辉万分小心地回答:“水书记带队去美国现场检验待装船设备。”
  刘总工仰天“哈”地一声,“他去?他什么用?小宋,再劝你一句,你大好青年,少助纣为虐。”
  宋运辉没有应声。刘总工走出一段路,看到自家在望,才对宋运辉道:“谢谢你陪我老头子走一段,不过我还是多嘴,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人总得有点坚持。小伙子,你勤奋好学,又何必自甘堕落。”
  宋运辉听着只觉得脸上发热,看刘总工上楼,才转身上自行车去虞山卿家。他不得不在心里感慨,刘总工现在说这些很有气节的话,当年呢?人在江湖,谁能由己?可刘总工的话还是敲打了他的心扉。
  虞山卿今年明显收敛,没再呼朋唤友办极其奢华的圣诞晚会。不过,家中物质之丰富,依然如故。宋运辉上门就被满眼先进家用吸引,尤其是那套看上去低调华贵的木质音响。
  虞山卿关上家门,就低声道:“扣留你孩子,就知道能引你上门。嘿嘿,你难得休息啊,我们今天喝一杯?”
  宋运辉大步跨过去,先眉开眼笑摸摸女儿的胖脸,才跟虞山卿道:“你好像有事?”
  “对,我们书房说话。”虞山卿拖宋运辉进去书房,关上门,才严肃地道:“老干部处帮刘总工等五个老干部买了明天进京的火车票,奇怪的是,他们没要老干部处预定部招待所的床位,看来不是游山玩水。”
  宋运辉不由想到刚刚见到的刘总工手中捧的方便面,还有刘总工一再的告诫。愣了会儿,才道:“你说……你会不会是风声鹤唳?你去年一直担忧到现在。”
  “不。我了解消息后才侧面打听一下,知道有人关注我内贸科和你的出口科。还有,我爱人说,一年来。有两个老头曾借口关心上来家东张西望几次。然后,你难道不觉得现在是他们最佳进京告状时机吗?”
  宋运辉闻言沉默良久,才道:“去年初,刘总工也是有些莫名其妙地进我家考察一圈。不过我家一楼,不进门也可一目了然。你的意思是,他们趁水书记出国,准备在部里搅岀一些响动?”
  “对。这几天水书记肯定会联络你,但不一定联络我。如果水书记有电话来,你跟水书记说一声。我看他们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小宋,无论如何,水书记待你如同亲生,这种事,你必须第一时间通知水书记。”
  宋运辉虽然有些吃惊老头子们真会动手,可没太吃惊,他从去年虞山卿焦燥时日起,已经感觉总有人会看不下去拍案而起。他定定看了虞山卿好一会儿,才道:“我晚上联系水书记,我知道他现在哪里。我也奉劝你,最近别太招摇,穿工作服上班,别给水书记惹麻烦。”
  虞山卿点头,“我知道你对水书记是有良心的。这回水书记出国,究竟是你大力促成,还是闵大力促成?”
  宋运辉再度惊异,看了虞山卿好久才答:“我最近一直忙于工作,竟没留意。是闵提议的,闵建议水书记退休前到处走走看看,我顺水推舟。难道是……”他没说出来,可立刻想到闵与刘总工早已暗通款曲,可见闵策划已久。
  “闵连一年都不能等。此人做人也太刻薄。我还听说他暗中查账,如果不是财务处朋友经我逼问跟我说岀疑点,我一点不会怀疑到闵。我很怀疑,闵想通过这么一手,彻底清除水书记退休后在总厂的影响,方便他自己以后在总厂一手遮天。小宋,你是最能威胁闵地位的人,如果水书记不保,你得留点脑袋考虑后路了,闵这人不能容人。”
  宋运辉点头,这点,他早就与岳父预见,可有时身不由己。他一点不客气地问:“你自己考虑后路了吗?有没有想过怎么不影响水书记?”
  虞山卿冷静地道:“我想与水书记商量后定。小宋,你打电话时候这么告诉水书记。”
  两人开门出去,看到各自儿女,却又换上笑脸。宋引只要妈妈抱,不要爸爸抱,依然令宋运辉心烦。
  送妻女回家,宋运辉便拐去岳父那里,将虞山卿的密语说与岳父。程厂长听完反问一句:“你相信虞山卿?”
  宋运辉摇头,“不信,他无非是想搞大事端把我也拉进去一起焦急,然后最好与他一起对抗闵。可我个人没啥可焦急的,唯独如果牵涉到水书记,我得为此做点事。”
  程厂长异常自信地道:“闵不可能出手对付老水,这是虞山卿误导你多想。我们总厂以前书记厂长打得不可开交,这都没事,人之常情,现在闵对你藏着手段,这也正常,唯独闵不能反水。你想,坐高位的最怕什么?最怕下面背叛。闵敢反提携他上进的老水一次,以后他在系统内的名声就做臭了,谁都知道他脑后有反骨,谁还敢提携他?闵还年轻,还要找机会上去,即使在金州,他也还没坐稳一把手位置,他哪敢对老水明目张胆。他花力气安抚好老水统共加起来也不足一年了,急什么急。老刘他们想趁现在还有力气,上京告状才有可能。”
  宋运辉听了大受教益,人与人的关系,真是千变万化,万花筒一般,稍转一个角度,又是一副绚烂图案。“那么,闵查虞山卿的帐目,是不是表明闵还是想在内贸这事上有所作为?会牵累到我的外贸吗?”
  “你啊,怎么能被虞山卿转移注意力呢?早跟你说了,虞山卿不值一提,水书记没把虞山卿当人用,闵更不会把虞山卿当人对付。闵要留意的是你。反正你小心做事吧,别做多错多,被闵抓住把柄往死里整。现在要你向闵臣服也不行了,你这人做不出这种低三下四事,闵也不愿意养你这条冻僵的蛇。你还是管好你自己,跟虞山卿撇清关系,晚上找时间与老水通个电话通报他一声让他有所准备,其他你都别参与。”
  宋运辉听了这些不由笑了,“爸,虞山卿那些事,拿到爸面前真是不值一提,我明白了。刘总工他们会威胁到水书记吗?”
  程厂长摇头:“不知道。老水不上路,没让我们参一脚,谁知道他平时怎么做的,老刘他们总是抓到一些风声的吧。与你无关,你那外贸能做出什么手脚。不过如果老水真出事,闵不知多快活,他可以早日出头。但你就麻烦了。”
  宋运辉有些无奈地道:“没想到上进太快也是坏事,会搞得闵睡不着觉。福兮,祸之所伏。”
  “是啊,谁让你一上来就锋芒毕露。我再替你看看你去哪里更好,估计金州……除非你肯忍气吞声。看样子,这事我得抓紧了。”
  “爸,给你添烦。”
  “烦什么啊,说不定柳暗花明,人这几十年,起起伏伏多了。你就安心做你的项目,千万不能岀大纰漏。”
  宋运辉从岳父家出来,唯一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岳父总是认为他不肯忍气吞声。他已经辩解过几次,岳父依然不认可,难道他现在看上去就这么张狂?按说不啊,他对出头露面的事一向推而又推。
  回到家里,本想陪快不认识他的女儿睡觉,不料一进家门,他爸就塞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十来个来电需覆。他没劲地看看那些总厂分机号,一时懒得回复,就找以前读大学那城市的电话打过去,这个号码有些眼熟,心说难道是同学找他?他一边拨号一边又想到梁思申家电话,难说,他让去美国检验设备的同事带去美国托客户邮寄的包裹这么快到梁思申手上了?没想到,对方接起电话的声音,竟然是如今很是熟悉的梁思申的。
  宋运辉大惊:“你怎么回国?没听你说起。”
  “本来不回的,可家里出了点事,我后天就得去北京上回去的飞机。老宋你有时间吗?如果有时间,我明天就去北京,我们北京见个面。”梁思申现在称宋运辉老宋,最先有些戏谑,后来就叫顺了嘴。
  宋运辉想想火烧眉毛一般的日程安排,只得很是遗憾地道:“□乏术,一天都不能离开。希望你暑假能回来,那时候我这儿的项目告一段落。对不起。家里没要紧吧?”
  “太遗憾了,我好想看看老宋现在有多威风八面,可是我查了从我这儿到你们那儿的行程,无论如何我都来不及赶上回美国的飞机,太遗憾了,你没空。我家差点岀大事,可被我治好了,现在没事了。”
  宋运辉忍不住笑:“你念数学,又不念医学。”
  “话虽这么说。”梁思申笑嘻嘻地耍顽皮,“我爷爷这个老革命退休了还想革,以前的关联单位请求他帮忙参股一家股份公司,他老人家积极踊跃地把当年的补发工资和现在的储蓄倾囊而出买了几百张股票,买了后自知理亏,不敢跟奶奶讲。才刚不久前奶奶要准备送礼的钱,才知道爷爷把所有积蓄买了几百张废纸,奶奶急了,住进高干病房昏迷不醒。爸爸让我趁假期回来看奶奶一眼,说可能是最后一眼,我火烧屁股般来了,在奶奶病床前一口答应买下那几万块股票,又不到一万美元,算是给奶奶买个安心上路。没想到奶奶一听就睁开眼睛活过来了。我后来扬眉吐气地跟奶奶说,怎么样,孙女比孙子好吧,奶奶听着生闷气,我就被爸爸叉岀病房。他们真是过河拆桥,呵呵。”
  宋运辉知道梁思申现在恶补中文,最喜说话带四个字成语,今天这么一大段难得没说坏,有时说得就不三不四了。想到她一出手就是一万美元,真够大方。“难怪,看来还是孙女好,你看我就是生女儿。你别担心,国家对股份制国营企业不会放任不管,你的股票不一定会变废纸。不过你别太大手大脚,还有MBA学费等着你。”
  “老宋,你不能学我妈的婆婆妈妈,你知道我在炒汇,在跟你做生意,我在积极地挣钱不很积极地花钱,进多岀少,我不就有剩余了吗?”
  宋运辉沉吟一下,道:“我半年后可能转行,不做出口。虽然总厂肯定还是希望与我移交下去的外商做生意的,不过你得开始有思想准备,万一你以后拿不到那么优惠的价格了呢?”
  梁思申想了想,道:“老宋,我明白了,你叫我有备无患呢。爸爸也是这么跟我说。不过我还是深信我买下爷爷的股票是一举两得。因为首先可以救奶奶的命;其次,股票虽然是风险,但是你们既然都说了国家不会不管,为什么又担心股票变为废纸呢?万一股票可以交易了,我手中的这几张票子不就升值了吗?当然,它们也可能变成废纸;最后呢,我手中的钱需要分散投资,而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只篮子里,掉了一起碎。我把一万美元投资到中国的股票市场,其他投资到别处,我总有一处赚得欢欣鼓舞,把损失的部分全赚回来,对吧?我这叫分散风险。”
  宋运辉听了差点闷掉。他这儿每天还在愁工资不够用,如何维持温饱生计,又不能要来他这儿住的父母帮岀饭菜钱,人家梁思申却拿着大把钞票考虑如何投资分散手中一大把钱的持有风险,他只能老实承认:“以我们国内现在的温饱环境,果然是没法对你那儿的金钱运作感同身受。不过,我看出你很有想法,你肯定能做得很好,我真为你的出色高兴。”
  “对,对,老宋,你什么时候跟我爸妈说说,我爸爸自以为金融专家,其实一窍不通,我被他俩聒噪得发疯。他们为什么只看住自己眼前一米,不能看看世界通例呢?还是老宋最好,跟你说什么你都能理解。
  “不能说一窍不通,没规没矩,你爸爸懂的你就不懂。我请人带到美国给你寄的东西,你不在没关系吧?”
  “没关系。我也有东西带来给老宋,不过行色匆匆,没好好准备。爸爸说等有人出差去你那儿捎上。他会安排,跟我保证春节前一定送到。老宋,家里好多好吃的,我真不想回美国,我现在每天都要吃一团烤红薯,我把酱肉塞烤红薯里,味道怪里怪气的香,还有香瓜子,小核桃,蜜饯,吃都吃不过来。可是呢,我做梦还是想披萨想色拉了,最想的是亮堂的洗手间。还有还有……”
  宋运辉听着直笑,这个小家伙,每天过的都是美国物资丰富的好日子,还怎么能适应中国家中的环境呢?虽说,她家的环境,那还是在国内算好的。有时他出国回来,也得有一两天不能适应家里环境呢,幸好现在有点权,家里给通了暖气片,否则可能更受不了,尤其是沐浴,那个卫生间里的一切。他估计,梁思申是不会回来中国定居了,她在美国混得如鱼得水,与本地人没什么不同,回来,干什么?做外商办事处工作人员吗?不过,这些考虑,对于才读大学的梁思申来说,还早呢。
  宋运辉笑眯眯地放下电话,却见程开颜怪怪地盯着他,满脸生气。不由惊道:“怎么了?小引……”
  “跟谁打电话呢,这么开心,也不怕吵醒小引。”程开颜一摔手转回房间。
  宋母过来轻轻对儿子道:“开颜好像对你的电话不高兴。”
  宋运辉看看房间门,心说程开颜生了小孩后怎么这么怪,凡是别人打来非工作电话,他说得高兴点,时间说长点的她都要生气,都不知有什么可生气的,大多数还是男的来电呢。他看看手中其他没打的电话,放下,先去房间看妻女。程开颜看见他就转过身去不理,宋运辉怕吵醒女儿,不敢说话,张开手臂把坐着的小猫抱进怀里,一声不响抱了会儿,才感觉程开颜原本充满抵制的硬骨头变软。他又抱了会儿,才贴着妻子耳朵轻声道:“还有好几个分机电话,估计都是工作,我去处理一下?”
  程开颜翘着嘴,好久才不情不愿地点头。她也知道丈夫忙,可丈夫知道她多想他说说话吗?每天忙得连人影都不见,她高兴了委屈了累了想他了,这些都跟谁说?当然可以跟爸爸妈妈公公婆婆说,可她更想跟丈夫说啊。她看着宋运辉走出去的背影,忍不住眼圈一红掉下眼泪。他能花那么多时间跟别人说电话,怎么就不能跟她多说会儿话呢?总是轻视她。
  程开颜郁闷的是,她的烦心事跟自己妈妈说,还被妈妈批评,说她不能体谅做丈夫的辛苦,又说她不知足,要换个没上进心的嫁了,她出门哪有这么风光,住的房子哪有现在这么大。妈还说,女人就该做贤内助,妈要她知足,小辉那样的好丈夫全总厂女人都喜欢,都很不得踢掉她程开颜趁虚而入帮小辉做饭洗衣养孩子。被妈妈一说,程开颜也一直觉得自己埋怨丈夫早出晚归没道理,她也自我批评没做好宋运辉的好妻子,可她就是难受啊,她要求不高,只要有人疼她跟她说说话就行呢。
  可是,她拉不住丈夫,这不,丈夫才走到卧室门口,外面客厅的电话又响了。这只电话,比爸爸家的还忙。她听丈夫在电话里大声小声的吩咐工作,说个没完,她流了会儿眼泪,看女儿醒来,只好收回心思对付女儿。没想到小小女儿会聪明地拿手抹她的脸,女儿是在给她擦眼泪吧。程开颜又心酸了,对着女儿,心里发誓一定要对女儿非常非常好。她这一刻觉得,其他都不重要了,就女儿最重要。难怪幼儿园时候看到那些母亲对儿女像对命根子一样,她自己做了妈妈,也走上这条路。
  宋运辉打完全部自己辖下的电话,才打给似乎是厂招待所的一只分机。接通,那边就说哎呀宋处我们等了你半天,你家电话都打不通。那边说有兄弟厂家厂长率队过来取经,取的就是一分厂技改的经,闵厂长正在招待所接待,要宋运辉立刻过去见面说话。
  宋运辉听着晕菜,又来了。自从金州总厂开始旧设备大规模改造后,因为改造思路之独特,他在系统杂志上发表的方案文章获得很大反响,兄弟单位接二连三地派人过来考察,连部里都有人下来,他最先还亲自接待一下,后来忙不过来,就让手下出面。可这回人家是厂长过来,闵厂长都出面,他又怎能不去。无奈,与父母说一声可能晚上不回来吃饭。进去房间跟程开颜说,却见妻子红了的眼圈,可他又要出门了。他只能很抱歉地连说对不起,却只能忍心地套上大衣出去。程开颜没措施,只觉得宋运辉跟着老外学谢谢对不起说得越来越顺溜,可越来越没诚意。
  宋运辉到厂招待所会见室一看,来宾个个看上去比闵厂长年长,他进去简直是雪里红,雪白头发堆里的一个年轻红颜。双方一介绍,宋运辉才知道,对方厂名中原,来的有厂长总工分厂长以及各级技术人员。对方只有一套一分厂的设备,生产规模还比一分厂的小,再加一个机修分厂,成员倒是比金州简单。相对金州是小厂,相对其他企业,那也是巨无霸。看着那些都有五六十岁的技术员,宋运辉心说,那些人能管事吗,即使跟刘总工一样能接受技改思路,可也不会自我发挥,找出具体技改步骤。比如他现在手下用得好的都是年轻人,年纪大的人,接受起国外资料来,简直是要他们的命。
  但宋运辉还是一视同仁地向来客侃侃介绍金州的技改思路。一分厂的设备几乎是全国大同,与来客的工厂设备具体而微,宋运辉说起设备不足来,来客都是深有体会,或者一点就通。但来客都是时不时爆出这样也行吗的疑问。宋运辉可以理解,他主导的技改组成员也经常向他如此发问,他鼓励类似的发问,而且鼓励他们自己通过计算和小规模试验获取答案。他的知识,又何尝不是看着新车间设备,和此后更多对外界接触,对照一车间设备之后的思索?来客的问题,他有问必答。
  那个白发苍苍的厂长对宋运辉异常欣赏,坐在旁边总是一下一下地拍宋运辉的肩膀,一句“年轻有为”不知翻来覆去说了多少遍。闵厂长一直微笑着没离开,一直旁听,宋运辉心想闵不知是什么心情,可他也没招,他没法把客人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引到闵那儿,他说了多少遍这技改方案是闵推动主持都没用。都是内行人,那些冠冕堂皇的套话大家都会说,又都能识破其本质,宋运辉相比这些官场打滚几十年的老油子,资格着实还嫩了点。
  宋运辉本来是想今天休息一天陪陪家人,没想被叫来陪中原来的客人吃完饭,又被中原的厂长叫住说了好一会儿话,结果比上班时候还晚回家,回家时候只有爸还等着他,其他人都睡了。他到自己房间,见程开颜倚在床背上外衣都没脱就睡着了,估计想等他,可没等到,自己先忍不住睡着。他帮程开颜躺下,她都没醒。他不由笑着摇头,还孩子妈了呢,她自己都还是大孩子。
  可是,他还不能睡,他还需联络远在美国的水书记。他找到帆布工具袋,妈来后,这个工具袋给洗得非常干净。找出笔记本根据水书记行程推断他在哪个方位,他才打电话出去。
  等好久,才等到水书记被找到,又打电话过来。水书记显然兴致勃勃,哑着疲累的嗓子,大声开心地问:“小宋,有什么要紧事这么急着找我?”
  宋运辉道:“中原总厂厂长率队过来取经技改……”
  “你和闵副厂长接待一下,还有呢?”
  宋运辉用尽量平稳的口吻道:“小虞虞山卿让我千万转告水书记,刘总工等一批老干部明天准备去北京,行踪可疑。小虞请水书记尽可能快与他联系。”
  水书记那边好一阵沉默,好久才道:“知道了。你还有什么事没有?”
  “没了。其他人都好。”
  但是水书记没说再见,而是沉吟好一会儿才道:“给我闵副厂长电话。”
  宋运辉立刻找出来念给水书记。放下电话后,他不知道水书记将如何处理这件事。后面的电话,水书记会先打给虞山卿呢,还是闵?宋运辉不得而知。
  他第二天上班就给内贸科一个电话,告诉虞山卿他昨晚已通知水书记。虞山卿道谢,但听上去情绪有些低落。宋运辉忍不住问他水书记去电没有,虞山卿说了个一言难尽,说找时间详谈,就结束通话。宋运辉有些好奇,可好奇终于被忙碌冲。从水书记直接找闵说话,宋运辉就感觉到水书记可能有办法处理此事。既然如此,他还操心个啥。
  但是,总厂的一切依旧有条不紊,不知有几个人知道桌面下的暗涌已经上演。
  宋运辉如今中午都不回家吃饭,有爸妈在家料理,他不需分心照顾家中杂事。接近下午下班时候回办公室,却见虞山卿坐他位置上等他。运销处现在已经部分搬到厂区大门外,而宋运辉的技改组在原先总厂办公楼的运销处占了几个办公室,虞山卿如今出现在总厂办公楼,肯定是专门来等他。
  宋运辉进去看看其他两个同事,知道那两个一时半会儿没法下班,只得过去自己桌子,跟虞山卿道:“你等等,我收拾一下一起走。忙吗?”
  虞山卿起身让开,呵呵一笑:“当然忙,不过不会有你那么忙。不好意思,让你早退。”
  宋运辉笑笑,将东西收拾进工具袋,这时下班铃响,大伙儿一窝蜂冲岀门去,宋运辉与虞山卿都是有意识地延后几分钟,等大部队浩浩荡荡开走,才慢慢下去。骑车到空旷处,虞山卿就迫不及待地道:“小宋,水书记今早刚给我电话,说机票没法改签,没法提早回来。你有没有办法让你美国客户帮忙一下?”
  宋运辉昨晚早想过这点,据说最近因为美国假期,飞机航班都满得很,再加每周来往中美的飞机又不多。“我问问,不过基本上没希望。水书记起码得两周后回来吧。”
  虞山卿叹息:“你知道两周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水书记不能亲自出面到部里说明,而是需要有强有力的人代表他出面。你说水书记会找谁?然后水书记需要许诺释放什么条件给那人,让那人给他出力?”
  “闵!”宋运辉想都不要想,谁还比闵更有资格?闵或许还能规劝刘总工们半路折返,之前许以好处,答应他们告状的诉求。那么,刘总工们希望看到事情得到怎么样的处理?闵又希望从水书记那儿捞得什么样的好处?前者,可能虞山卿会成为替死鬼,代替水书记牺牲。后者,他宋运辉的前途会不会被水书记当作筹码换取闵的行动?谁知道他们的暗箱里面怎么操作呢?
  虞山卿毫不客气地道:“对,只有他有资格。我是刘总工他们这帮失去权力满心失落的人欲除之而后快的,而你,你掌控着出口科,手中权力也不小,你虽然看上去两袖清风,可谁能相信你一尘不染?你也在名单之内。然后,全总厂都知道你是闵屁股底下最活跃的一座火山,闵即使不提出他的条件,水书记又怎会不知道你是一个重镑砝码?你我目前都水深火热,但你只有比我更深陷一层。你别侥幸,有办法的话,你还是想点办法出来吧。”
  宋运辉心说虞山卿与他想的一样,两人现在还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虽然他的出口科绝对没事,但他绝对是闵的眼中钉。他想了半天,才道:“我没办法,他们两个人的交易如果是把我拿去做砝码,我岳父出面都没用。但小虞,刀子会先砍向你,你绝无幸免之理。我吗,等技改结束,也是决定我去留的日期。”
  “你为什么认为我一定会被砍?说说你的理由。”
  “小虞,你就别侥幸向我求证了,你自己还会不知道?体面一些,你自己走,帮水书记一个忙,不体面一些,你鱼死网破。以你的性格,你只有这两条路。”
  虞山卿焦燥地拼命按铃,把那只转铃按得异常刺耳,可好久都不说话。到那片科长楼区,他才忽然问一句:“你的意思是,让我走?”
  宋运辉沉静地道:“外面海阔天空,金州对于你又不是什么宝地。你何苦死心眼。”
  虞山卿跳下车,拦着宋运辉也跳下,又不敢大声,压低了的声音却有些咬牙切齿,“你为什么不走?你完全可以凭技改工程要挟。你现在如果说走,技改还不得前功尽弃?”
  宋运辉当然是知道虞山卿巴不得拉住他一起以走相威胁,因为虞山卿手头的砝码最多只能威胁一个水书记,而他手头的砝码却是可以威胁金州总厂。两者如果相加,当然,宋运辉知道,他可以凭此提出要挟了。可是,他大好一个人,怎能与虞山卿同流合污。他有他的清高。他定定看住虞山卿,冷静地道:“我热爱我手头的工作,反而是他们可以拿不许我技改来要挟我。而且我起码还有一段缓刑期,小虞,你还是尽快拿出选择吧。”
  虞山卿听了瞠目结舌,定定看住宋运辉好久,才极其憋闷地道:“你……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傻瓜,你这是给人买了还替人数钱。”
  宋运辉一声讪笑,“可不,人各有命门。小虞,好合好散,留几分情面,以后如果跟金州的人见面,还能继续合作。”
  虞山卿摇头:“小宋,事到如今,我倒是要问你,你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情面这东西你还真信?离开金州的话,我对金州还算个屁?我手中再有一手资料又还能说明什么问题?”
  宋运辉冷冷地道:“可是,你以为你有其他选择?你鱼死网破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会鱼死网破别人就不会?你想坐牢几天吗?我身后还有老婆孩子岳父岳母妻舅一大家子,我能为所欲为吗?你好好回家冷静想想,你别无选择。”
  宋运辉拿开虞山卿扳在他自行车上的手,转开车头骑车离开,留下虞山卿一张脸铁青,站寒风里发呆。其实,宋运辉心里才不管虞山卿结局如何,可虞山卿如果真鱼死网破,那破坏力,只有强过刘总工们,遭殃的是水书记。对于水书记,宋运辉心里很复杂,水书记对他此生的影响,他岂能熟视无睹。虽然他并不认可水书记在内贸科可能有的猫腻,可水书记出事,他当仁不让,想伸一把援手。不过,他也很无奈地想到,很可能,昨晚水书记与闵厂长通话的时候,他已经被扔到交易台上,作为筹码了。他只能凭良心做事吧。
  他相信,水书记也会找虞山卿说话,许以条件,请虞山卿走人。虞山卿这个主事的离开,闵再着一把力,这件上访的事,几乎可以不了了之。宋运辉看不出刘总工他们还有什么上访的动力。他们又不会不知道,水书记盘桓金州那么多年,岂是他们容易告倒的。再说,价格双轨制,本来就是国家允许的政策,大方向没错。只要等虞山卿一走,水书记将所有污水往虞山卿身上一推了之,刘总工他们还玩什么。
  但是,宋运辉清楚地知道,反正无论如何,他的未来,如虞山卿所言,等技改结束,也是他被宣判之时。谁知道闵会如何“重用”他。虞山卿都说,全金州都知道,他是闵宝座下最大的一座活火山,他想否认都不行。
  宋运辉想着就异常沮丧。明知山有虎,他是洗干抹净自己走近山林送入虎口。连岳父都没办法,岳父的位置,来自水书记,对上面的关系,由于水书记的压抑而空白,水书记如果放弃他宋运辉,他只有任凭闵厂长处置。岳父说,水书记没把虞山卿当人用,其实,谁在水、闵眼里是人了?都是棋子。
  宋运辉觉得自己又看穿了不少。不,他不心灰意冷,他才不会气馁,他只是冷心。也觉得现在做得累死累活,实在是如转盘上的小白鼠,无意义得很。甚至,有些滑稽。
  他在实现他的理想,高位者却在利用他的幼稚。
  如果说人生还有“幻灭”这么一种状态,他现在就差不多已经进入。
  但他回到家里,还得以一家之长的责任心,摆出若无其事的面孔。爸妈带着宋引已经累了一天,程开颜需要养足精神对付晚上的宋引,他得担负喂女儿吃饭的责任。可才进家门,程开颜就交给他一个电话号码,说厂办的要他千万别忘记去招待所一起吃饭。宋运辉想了想,把纸条压到电话机下,对妻子微笑说,他又不是卖给金州了,他想在家好好吃顿安生饭。他接了妻子手中的女儿,看到妻子眼里流露岀的欢欣。
  他父母看到他能准时回家吃饭,也是非常高兴,全家围坐到饭桌边的时候,都是喜气洋洋。宋运辉看着心说,他真傻,以前怎么能如此忽略他的家人。他本来还以为自己需要强颜欢笑,但没多久他的心情就被温暖的饭菜和温暖的亲情融化。
  看程开颜放着自己的饭碗,先专心喂女儿吃奶糕,他抢过小勺子,“你也累了一天,喘口气吧,晚饭我来喂。”
  程开颜笑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是工作狂呀,你加班我也得加班吗?小引我来喂。”
  宋季山一边儿笑道:“小辉上班上傻了。”
  宋运辉看着一桌子都笑他,才想起这个元旦可以休息两天,他也忍不住笑,将小勺子塞回给程开颜,“那我专心吃饭成吗?你们白天有没有出去走走晒晒太阳?”
  “有啦,怎么会没有。我和妈逛了好半天呢。”
  “买些什么?别又是光给小引买衣服。”
  宋母笑道:“有啊,有啊,我们开颜买了一条健美裤,很时髦的。开颜还给我们买了阳离子布做衬衫,花了不少钱。”
  程开颜眼睛亮亮地道:“妈前几天给我织了一件棒针衫,配这健美裤特别好,我们幼儿园阿姨都这么穿呢。”
  宋运辉以前闲的时候还关心流行,最近忙得吃饭时间都没有,不知道健美裤阳离子是什么,“这回总算总厂开良心,奖金给我发得多,你们是该添点衣服。”他这个学化工的对阳离子最百思不得其解,“阳离子能做布料?什么样儿的?”
  程开颜捂着嘴大笑:“我就知道你会问阳离子呢,妈,给我说中了吧。小辉是个书呆子。”说着起身把小勺子交给宋运辉,“我拿给你看,省得你一顿饭都想着阳离子。”
  宋运辉笑道:“我彻底搞不懂现在的东西了,什么朱丽纹,牛肚布,乔其纱,还是以前的石磨篮、宝石篮容易理解一些。我怎么跟个老古董一样。”
  宋季山道:“我也不懂,我们男人懂这些干什么。”
  宋引看到大人们说话,她就不老实,宋运辉只好专心对付,七骗八拐才唯下一口奶糕,抬头,却见程开颜换了一身衣服出来,看着程开颜身上麻袋般宽大的蓝一块白一块的棒针衫,还有下面一条把大腿包得紧紧的黑色弹性裤子,真是哭笑不得,程开颜生了孩子后一直胖,穿着这样的弹性裤子,两条腿就跟大象腿一般的肥硕,偏偏上面的棒针衫也是肥大。他忍不住道:“别人没穿时候你先穿,别人都穿时候你不穿,这才对。不好看。”
  宋母忙问:“棒针衫不好看还是健美裤不好看?健美裤要十二块多一条呢。”
  宋运辉摇头:“棒针衫也就罢了,下面的健美裤真是太俗。”但一眼看到程开颜涨红了脸,忙道:“开颜你气质温柔,穿这种健美裤埋没你,我们不穿这种低级衣服。”
  程开颜并不很领情,骨朵起嘴对宋母道:“妈,小辉老是出国,岀得眼高手低,回来也没见他穿多好,净穿着工作服而已。他还嫌我们穿不好呢。”
  宋母忙息事宁人:“什么低级高级,我看开颜穿得挺好,小辉你就是花头透,你倒是给开颜找好看的来?”
  “就是,就是眼高手低。”程开颜抢回女儿的小勺子,还冲宋运辉得意地一声“哼”。不过她虽得意,心里却是动摇,想着回头可以把这健美裤折价给谁,她非常重视宋运辉的脸色。
  电话铃却是不客气地响了。宋运辉拿起一听,果然是招待说那边催他吃饭,他没敷衍,直接说吃完饭才过去。那边很为难地做他思想工作,宋运辉并不动摇,放下电话就说,“拿我当奴隶使唤啊。”
  宋季山道:“别这样嘛,工作重要,领导要你去,你怎么能一点面子都不给就回绝呢。”
  “我都已经每天不着家了,连顿饭都不让在家吃吗?我又没卖给他领导。”宋运辉见女儿看着他强硬说话有些怕,忙放缓声音,“小引,张嘴让爸爸看看咽下去没有,啊……”
  “就是,又没卖给他们。我们小辉大小也是个副处级干部,哪能随便他们呼来喝去的。小辉,回头早点回家,半夜风大,我昨天晚上起来给小引喂奶时候听你鼻息很重,好像给冻着了。”
  宋运辉照着寻常吃饭速度吃完饭,又洗好碗,才裹上工作棉袄出门。外面还真是冷,风吹脸上跟带着毛刺似的,微疼。闵陪着中原厂的领导们已经吃完,大家又去房间聊天吸烟。这一回,他们看了新设备后,满是对新设备的问题。宋运辉把这些都记下,心说原来他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事,别人却是不知。他回头就又写了一篇文章交给系统内杂志。那杂志编辑跟他已经熟悉,对他寄去的稿子非常欢迎。还让宋运辉有时间就每个月交一篇,他给留着位置。
  第二天,虞山卿大约经过一夜思索,知道自己胜算不大,也可能已经与水书记在电话里达成什么协议,宋运辉上班时候接到虞山卿一个电话,说是趁大家都上班,叫辆车来悄悄搬家了。虞山卿在电话里说,他既然走,妻子也不打算留在金州任人欺负,等他落脚后再给宋运辉电话,以后大家都关照。
  宋运辉这才略微放心,将因由告诉岳父程厂长,程厂长也说虞山卿还是走的好,不走,只有便宜闵,让闵更得势。闵越得势,宋运辉的日子只有越难。宋运辉说,他现在的日子还能难到哪儿去,前途一片灰暗,做人一点都没意思。程厂长说,他准备跟水书记好好谈谈,要水帮忙,水总是欠他们一个人情。宋运辉心说,那些人有人情吗。
  但他须有始有终,无论闵想把他怎么样,水又不想帮他怎么样,他先得把事情做好,不想心有旁骛。他也不能心有旁骛,否则如果技改那么多罗嗦事岀个纰漏,他更被人抓住把柄。他木然地积极着。
  春节前夕,梁思申父亲果然托人捎带一行李箱的东西特意转道金州交给宋运辉。宋运辉没想到梁思申送他那么多东西,送他的有四件白衬衫,一件V领毛衣,一条牛仔一条西裤,一套轻薄软挺一看就是高级的西装,还有四条领带两条皮带,以及领带夹袖扣等东西,甚至还有一枝漂亮钢笔和墨水,一块简单大方的手表,和一副漂亮的金丝边眼镜架。指明送给程开颜的是一条看上去很漂亮的不知什么材质的项链,也有一块手表,还有看上去非常奢侈的香水、丝巾、胸针、耳环各一。宋引有两只小巧绒布玩具,会叫会笑,几本漂亮的书,两套漂亮的衣服,以及竟然有十包之多的奶粉。宋季山夫妇是一人一件毛衣,和一对金戒指。其他都是巧克力。
  宋运辉是在家打开行李箱的,看这么多东西他便心知肚明,梁思申这孩子人小鬼大,对“人情”两个字记挂深着呢,梁思申知道他的帮忙。但这孩子太过世故,竟然懂得这样子地来感谢他。梁思申来得匆忙,就算是她们美国商店什么都有,可要办足一箱这样的礼物,还是需要时间,再说,又是千里迢迢运来,可见梁思申的用心。对着这一箱价值没法计算的礼物,宋运辉一阵一阵地心虚。可他自然是无法退回去了,这么一箱子,除非他自己拎去梁家,怎么邮寄。
  程开颜对着送给她的一堆物品喜欢得不得了,即算是知道那是梁思申送的,那个梁思申就是以前那张让她知难而退的照片里的美丽女孩,她都有些顾不上了。她不知道这条透明璀璨的项链是不是水晶制就,怎么能那么美丽。对着流光溢彩的丝巾,再想起那条十二块多的健美裤,心说,健美裤还真是低级。难怪宋运辉出国看多这种东西后眼高手低。不过,一家人还是都追着宋运辉问梁思申为什么要送他们这么多东西,宋运辉没说理由,只说人家小姑娘在美国继承遗产钱多,随便花。但他要求家人别带金的出去,以免被人误会。家人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格,他知道,他难保也有其他人也看得出。他感觉自己有些做贼心虚。
  而水书记与刘总工等一干老干部几乎是前脚后脚地回厂,回来后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风平浪静。唯有虞山卿和妻子一起辞职了,开金州总厂人事有史以来最令人惊奇的记录,竟然有人丢掉铁饭碗搞什么下海勾当,海,是那么容易下的吗?大伙儿都预测虞山卿会被海水呛死。而运销处内贸科的人当然是换了,换上的是闵以前分厂时候的办公室主任。
  
  杨巡的妈还是拒绝戴娇凤春节住到杨家,在与戴娇凤的电话里,杨母说都已经两年了,又不急着这最后几个月。戴娇凤含冤带怒,可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没有那一张大红证明。
  小两口子两年相处下来,感情更好,可没了当年如胶似漆的热乎劲,杨巡先送戴娇凤回娘家,戴娇凤见杨巡走的时候没偷偷拉她到一边捏一把搂一搂,心里慌慌的,很怕杨巡已经淡了对她的心,这一回家被他妈一教唆,就给改了心思。她只好叮嘱杨巡三天就来看她一次,杨巡对已经住一起两年的戴娇凤不油嘴滑舌,实事求是说有困难,他这几天回家要拜访好多人喝很多酒,不会有太多时间。戴娇凤送走杨巡后,于是益发提心吊胆,天天如热锅上蚂蚁。
  戴家父母看在眼里,纷纷替她出谋划策。
  为了行路方便,杨巡叫家里买了摩托车,让杨速暑假学会摩托车,平时载着杨连杨逦上下学,又可以多多回家看老娘。等他回家,就他自己骑着摩托车到处找人拜年送年货。他这次东北的事情结束得晚,回来已经是阴历十二月二十八,他这一年做的大多是登峰电缆电线的产品,当来回来第一个要拜访的人就是雷东宝。
  杨母是个识大体的,知道摩托车对于大儿子来说是工具,虽然要一万多块钱,她不知多心疼,可还是咬咬牙托关系帮大儿子买好,平日并不怎么让杨速他们用,怕用损了。只有天气不好时候,最娇的杨逦上学去不方便,她才肯网开一面让用一下。放在家里,她没事就擦拭上油,一辆摩托车半年下来还跟新的一样。杨巡骑岀去,她自然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儿子万万不可喝酒。
  到小雷家那儿,臭,是难免的,奇怪的是到处热火朝天地在挖沟,老人小孩都忙。杨巡先到电线厂对帐,完了到村办找到雷士根说话,好一会儿才见雷东宝大冷天满头是汗的回来,原来也去挖沟。老徐来一趟,要求雷东宝把明沟变成暗沟,他记心上,也照做了。
  雷东宝进门就问杨巡:“都说你有老婆了?我记得你才二十出头吧。”
  杨巡忙笑道:“我二十二了,雷书记你亲自挖沟?”
  “亲自你个屁,我又不是国家领导,挖沟能少我块皮?马屁没这种拍法。你才二十二……士根哥你看,这小赤佬做啥事都抢人前面。杨巡,听说酒席也办了?怎么不叫我们去?”
  “酒席还没办,我这不还没到结婚年龄吗?就在东北请朋友们吃两桌,算是见个面。这边没摆。”
  “这边怎么不摆?这边大哥你不认吗?我今天想喝酒,你把老婆叫岀来一起喝。”
  “那还不是雷书记一句话。我们去哪家饭店?我这就去接她过来。”杨巡看看手表,“不过可能要多会儿工夫,得花一个多小时吧。”这么冷天,杨巡着实不愿顶着寒风骑一个小时的摩托车来回,就多说了一些时间。
  雷东宝好奇了,“来回你家要那么多时间?杨巡你不想请我们喝酒就直说。”
  杨巡索性把皮夹掏出来交给雷东宝,“雷书记想喝酒,我请都请不来。这不我老婆住娘家吗,离这儿远。”
  雷东宝笑着打开杨巡皮夹,料到皮夹里有鬼,果然,打开就看到透明塑料里面夹着一张明眸皓齿的女孩照片,他仔细看了下,摸岀自己皮夹交给杨巡看,“你看,我老婆什么都不用打扮就比你老婆漂亮。”
  杨巡早听说过雷东宝的家事,闻言连忙抢过皮夹,唯恐雷东宝中途变卦。一看,一个比普通人漂亮一点的女人而已,最多不过是很文气,一看就是读书人。比他的戴娇凤稍微差点。他很不服气道:“你的当然好看,比我的还是不够,我的……雷书记,我带你一起去看看。我老婆,那跟大城市的没什么两样。”
  雷士根连连跟杨巡使眼色,杨巡这个一按尾巴全身动的这次竟然没看到。果然雷东宝一听杨巡说他老婆不如杨巡的,急得跳起来扯起杨巡领子往外拉,“不吃饭,先去看你老婆。我就不信。”
  杨巡吓一跳,心说这是怎么回事,回头向雷士根求救,雷士根说你自求多福,杨巡一肚子激情给逼出来了,大声说:“去就去,我老婆放哪儿人都说是美人。”
  雷士根在办公室偷笑,实在好奇不过,也抓起桌上钥匙跟出去,他很想看看这个老鼠般机灵的杨巡找到的漂亮老婆究竟能美到哪儿去。一行三人三辆人高马大的鲜红摩托车,齐唰唰飞驰出去,杀奔戴娇凤家。都是一穷二白走出来的人,都是现在手头有大票子的人,买摩托车时候不约而同都是买的最好的。
  雷东宝看到从饭桌边迎过来的戴娇凤,立马没了声音。戴娇凤确实漂亮,雪白皮子,会笑会说话的大眼睛,樱桃小嘴,洋美人一般,着实是这小村飞出的金凤凰,放北京天安门也能挣一把子脸回来。雷士根看着也是惊奇,心说杨巡还真是个千伶百俐的,做什么都能钻营到最好的。
  杨巡一看雷东宝的神色,便知雷东宝认输。但他看人说话,换作别人他立马要讨还公道,但对雷东宝,他还不敢。戴娇凤也是个伶俐的主儿,见杨巡这样子,就知道雷东宝是个说话有份的,她正愁进不了杨家门,见此就抓紧机会抢着道:“我们在东北常说起雷书记,今天见到雷书记真是太好了。雷书记请坐,我进去再做几个菜。我们要好好向雷书记敬几杯酒感谢雷书记对杨巡的照顾呢。”
  雷东宝道:“你们结婚都不敬酒,现在还敬个屁,不喝。我们外面吃去,不稀罕你们敬酒。”雷东宝挺郁闷的,不愿看到这个比宋运萍漂亮的女人。
  戴娇凤不明就里,但抓住机会忙道:“唉,我不知多想,可人家妈妈不让呢,说不到年龄没法领证就不算结婚,春节都不让过去,更别说在这儿摆酒敬雷书记了。哪天我能进门了,雷书记说要我敬你几杯就几杯。”
  雷东宝诧异,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么一段隐情,他指着戴娇凤问杨巡:“大伙儿不是说她跟了你两年吗?”
  杨巡一张老脸竟然泛红,“当然,我们……我们一起两年。”
  雷东宝奇道:“你东北摆两桌说她是你老婆,回家就不算了?你这算什么道理,对得起人家小姑娘吗?哎,小戴你拿杯茶来,这小子噎住了没法说话,给他润润。”
  杨巡无奈,看着一屋子姓戴的,只能拉住雷东宝:“雷书记,我叫你大爷,你出来我跟你说。”
  雷东宝嘀咕,“有什么话不能明说。”但还是跟来出去,听杨巡解释。杨巡原以为雷东宝会理解,没想到雷东宝听完鄙夷地看着他,道:“亏你还是个男人,白长那么大个儿,又想吃又不敢认,什么玩意儿。”说完扯开嗓子叫:“士根哥,我们回去,不跟杨巡吃饭。”
  连戴娇凤都跟着跑出来,看势头感觉事情可能闹僵,一脸紧张,唯恐闯祸。雷士根忙笑道:“东宝你这是干什么,过年过节的,杨巡难得回来一趟。走,小戴你带我们找家近一点的饭店吃饭,过年大家都忙,我们不打扰你爸妈。杨巡,载上你老婆。”
  杨巡怏怏的,可又不能不听,雷东宝是他的祖宗,他现在对外都打着登峰的名号,得罪雷东宝,立刻信誉玩完。可也不能怨戴娇凤,这事本来就是他妈不上路,可他能怎么办?他是夹在风箱里的老鼠。戴娇凤坐在杨巡后面心里忐忑,可别给杨巡惹祸,可又在心里带着期待,希望雷东宝能压迫杨巡向他妈反抗。她可太需要身份了,否则怎么跟姐妹们解释她跟着一个男人失踪一整年,春节回家还在家里单个儿过。她都没脸见人,还不如在东北自个儿过春节快活。
  戴娇凤带大伙儿去的是一家悦来饭店,门楣上贴一张鲜红条幅,上书“客如云来”,下面门窗玻璃上贴满“活鸡活鸭”,“山珍海味”之类的话。走进里面,果然有客有云,几乎是人手一枝香烟,人人头顶都是一朵白云。
  雷东宝坐下便摸岀两张五十块的拍桌上,“士根哥你点菜,我请客。”
  杨巡忙陪笑:“雷书记,说好我请客的,我赔罪还不行吗?”戴娇凤也在一边拿大眼睛央求雷东宝,但不敢说话,雷东宝没事时候就已经一脸凶相,心中不满时候更是不能看。
  雷东宝拿环眼盯着杨巡,盯得杨巡胆战心惊,一直等雷士根点好菜,付好钱,雷东宝才道:“杨巡,你这人,我打一开始就不喜欢你,原先还以为我讨厌你滑头滑脑,今天总算明白,你这人心里没准星。”
  杨巡连忙解释:“雷书记,我这么做其实也是为小凤好,你想,我妈是个厉害角色,小凤这时上我家门,以后有得苦头吃……”
  “你这话好没准头,要是厉害的是小戴,你是不是要把你妈赶出门,让小戴当家?你不明摆着欺软怕硬嘛。老娘老婆摆不平,要你男人什么用,我看你谁也别怨,全是你自己的事。你心里就是没有准星,谁强你偏谁,谁没好处你踩谁。滑头。”
  戴娇凤旁边坐着一听,一个身子不由自主就偏离了杨巡,可不就是,明摆着就是看她好欺负,杨巡就偏着他妈,跟了他两年,一点都不为她出力,由得她在人前没面子。原来平日里的甜言蜜语都是虚的。
  杨巡一向油嘴滑舌,应答便给,遇到雷东宝一针见血的大白话,反而应答不上来,又是一脸通红。却见戴娇凤红了眼圈,连忙贴近戴娇凤的耳朵,轻轻声道:“你要相信我爱你。”
  “你就好听一张嘴。”戴娇凤一点不给杨巡面子。
  一顿中饭,吃得杨巡差点筋疲力尽,他这还没说上几句话,他的伶牙俐齿遇到雷东宝,一点用处都没有。吃完送戴娇凤回家,戴娇凤下车就摔手进去屋里,一句话都没有,把他晾在寒风里。杨巡陪半天不是,可还是没用,戴娇凤关着房门不理他。
  杨巡闷闷不乐地往回家去,顺路看见老王的校办工厂,把手一扭拐过去讨主意。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戴娇凤与他娘的矛盾才好,总不能与妈吵架吧。
  老王的校办厂今年没扩,因为他觉得这样已经差不多大。杨巡进去时候,老王自己在踩冲床,做小插件,老王是个见缝插针地赚钱的人,累不死,苦不死。杨巡难得不嘻嘻哈哈地进门,一声不响抓把凳子坐到老王身边,老王见此奇道:“你今天怎么了?哪儿吃晦气来?”
  杨巡重重叹息:“唉,我妈跟小凤……唉……”
  “还不让上门?”老王心说全天下都知道寡妇老娘难弄。见杨巡点头,老王关切地问:“小凤跟你闹开了?”
  杨巡直着眼睛再次点头。老王就道:“我跟你说,老娘是老娘,老婆是老婆,老娘再生气,到死还是你老娘,老婆逼急了会飞。”
  “我又不是不知道。可我能把小凤领回家吗,那还不闹翻天了?我还有一帮弟妹看着呢。”
  老王奇道:“你妈干什么反对小凤?退一步不行?”
  杨巡一时没法说,他妈说小凤一看就是水性杨花,越看越水性杨花,一年比一年水性杨花。他加工了一下才道:“我妈说小凤风流,我这老实头看不住她。”
  老王一听忍不住笑,做娘的大概都看着自己孩子是老实头,可杨巡这人,人家不被他耍已经上上大吉。不过老王看着戴娇凤也觉得这人可能不安于室,平时与大家打打闹闹全无顾忌,哪像人家寻常小媳妇。换他也不喜欢儿媳妇是这样的。但杨巡又另说,杨巡有的是本事锚住戴娇凤。老王笑嘻嘻给杨巡岀主意:“你又不缺钱,干脆去县里市里买间商品房,你妈不让小戴进门你就让她住商品房,两头远远隔开,你两头跑,两边不得罪,又两边讨好。春节领小戴回去拜个年,你妈总不至于把小戴赶出去。即使没领证也跟领了证一模一样,小戴还会埋怨你?”
  杨巡恍然大悟,“王叔,多谢,多谢,我明天就去办。哎呀,早问你了多好。”杨巡心情一好,嘴上话就多了起来,“王叔,你钱比我多,还辛苦踩冲床干什么,雇个人,一天也没多少。”
  老王唉声叹气:“我老婆前几天抱女儿回家来,给计生办的抓了,一定要我罚款,我给罚得心疼啊。这个春节我不休了。”
  杨巡早知道老王小气,做生意从来都是斤斤计较,到处揩油,这回被计生办罚了钱去,还不等同割老王的肉。“王叔你不正想要个女儿吗?千金千金,花这点钱值。哎,王叔,你现在一大半做的都是煤矿货了啊。”
  “都是些小煤矿,年后争取打进国营大煤矿。你怎么样,这一年打进去没有?”
  “我都忙着做批发了,王叔,你打进国营大煤矿,不妨顺路问他们要不要电缆,我优惠批给你。我量大,你再也拿不到我这么低的出厂价。”
  老王道:“我倒是想,可我没钱。我生个女儿给罚去一大笔,刚又给儿子在市里买了套房子放着准备让他找对象摆噱头用,现在手头钞票紧。再说现在煤矿穷,不肯给预付款,我小本经营的哪里还有钱进电缆。”
  杨巡心说,罚款加买房子,加起来也没几万,老王哪里能穷成这样,无非是想跟他掉枪花。他将计就计,道:“王叔,只要是国营煤矿的生意,你电缆先拿着,煤矿什么时候给钱你什么时候付我款。国营煤矿,还怕拿不到钱?”
  老王顿时眉开眼笑,连连夸奖,“小伙子,做生意愣是有魄力。难怪后来居上。”
  杨巡心里得意地想,那是当然的,他把脑筋放在扩大生意规模上,老王之类的人则是把精力集中于针头线脑,几年下来,当然不同。
  从老王那里出来,杨巡心情好不少,又飞驰去戴娇凤那儿,说明他准备在市里买商品房给戴娇凤住,他爱戴娇凤,当然在美人的眼泪攻势下,割地赔款地答应房子签戴娇凤的名字。他既然有行动出来证明不是嘴花花,戴娇凤自然就相信杨巡。两人本来感情就好,戴娇凤愁的本就是杨巡爱她不爱她的,到此便又亲热作一团。
  只是,买房子的事并不是说做就可以做,一是春节前后,人家房管所不办事;二是买房并不是你想买就买,不是市区户口还不给买;三是都不知道哪儿有房子卖,他们这些不住市区的不知道行情。杨巡又是春节进完货后急着要赶回东北去,人家已经千里迢迢来电话催他,他只能把任务托付给戴娇凤的哥,要她哥找到房子,他会带钱南下买下。大家都觉得这办法挺好,戴娇凤虽然这个春节还住在娘家,可心里顺了,就不想东想西了,娘家住得舒坦。
  
  跟县里的那些个同志联络感情,以前兴送年货,只有他们下乡时候才需摆开桌面招待一顿好的。现在年货之外最好是吃一顿,雷东宝从善如流。雷东宝不像杨巡那样擅长花言巧语,他就是发动攻势灌酒。可他灌人一杯,别人也回敬他一杯,两桌酒席一起开,等大家吃好喝好,雷东宝也脚底踩花步。
  他们吃饭的地方是个体性质的车站饭店,饭店老板娘韦春红,做人八面玲珑,人称小阿庆嫂。雷东宝经常上门,韦春红早已与雷东宝熟得互知底细。她眼观八方,眼看着雷东宝送走客人,歪歪斜斜地准备上摩托车回家,便走过去轻声道:“雷书记,你今天喝那么多,回去路上又暗,不如坐我店里喝杯茶消消酒,等酒劲过了再回家吧。否则太危险。”
  雷东宝酒气粗,胆气豪,连声道:“没事,没事,我一点没醉。”
  韦春红一把拔下摩托车钥匙,扭身就往店里走,“有事没事我比你清楚,雷书记就一点面子不给,一口茶都不肯赏脸吗?”
  雷东宝钥匙被抢,没办法,又不好岀力气从人家女人家手里抢,只得被顺藤牵回车站饭店。饭店几乎打烊,只剩下几个服务员打扫。韦春红递来一只灌满热水的盐水瓶让雷东宝暖手,雷东宝当然拒绝这种娘娘腔的东西,韦春红也不勉强,收起来不管。雷东宝坐着喝了几口水,却是酒劲突突地上来,上下眼皮打架,坐着看会儿人家打扫,不知不觉就迷糊过去。
  一会儿,他被人推醒,他懒得睁眼,听见耳边一个温柔声音说话,“雷书记,都这么累,随便哪儿睡一下吧。”
  雷东宝毫不犹豫接受建议,“嗯,行。”觉得这椅子舒服,就想躺下去。
  身边有个人笑着挽起他,“这都要睡到地上去啦,走,我们稍稍走几步就是床。”
  雷东宝听着只觉得这个声音熟悉,乖乖被身边人挽着走。可费劲走了半天楼梯还没完,他忍不住出声,“怎么那么远,有完没完。”
  身边温柔声音告诉他,“就到,很快就到。”雷东宝又乖乖地走,倒是有一半分量挂身边人身上。不过这回倒是真的很快就到,他摸到床,就闭着眼睛甩掉外套毛衣裤子,钻进被窝。被窝又香又软,还很温暖。雷东宝很是享受,很快睡去。
  扶雷东宝上三楼睡下的韦春红这才近身,稍稍揭开被子,取出两只充满热水的盐水瓶,又将雷东宝随地乱扔的衣服捡起。抱着雷东宝乱七八糟的衣服,韦春红坐床头看着雷东宝发愣。她开饭店这么多日子,多少男人对着她嘴花花眼花花,只有雷东宝一张脸虽然土匪似的,做人却是规规矩矩,她心里好喜欢他,多想有这么个男人做身后的依靠。可是她自知长得不美,中人之姿都没有,年纪又不小,不知会不会比雷东宝大,又是寡妇人家,人家大名鼎鼎的雷书记怎么会看上她。她最多单相思而已。
  她看了好一会儿,拿来新毛巾,倒出盐水瓶里的温水给雷东宝洗脸擦手。一只略显粗糙的手指忍不住轻轻描过雷东宝的轮廓,一遍又一遍。又坐床头将雷东宝的衣服尺寸量下来,将补得乱七八糟的地方拆了重补,非常困了,她才罢手,看看房间里唯一的这么一张床,她犹豫半天,心慌慌地先关掉点灯,又在黑暗中站了会儿,才颤抖着双手宽衣解带,慢慢滑进那唯一的被窝里。
  有男人的被窝,自然不是盐水瓶能比。
  雷东宝睡得浑身舒坦,兼有异常热烈的春梦一场。可睁眼发现眼前这不是他的家,整个人彻底清醒,跳起来对着陌生环境发呆。他渐渐清楚地想起,这里是什么地方,昨晚都做了些什么,而那个怀中的女人……
  雷东宝意识到犯男女问题了。他焦燥地起身穿上衣服,当然是不会细心到留意补丁的变化。他飞奔下楼,看到老板娘韦春红静静坐一楼摘菜。听见响动,韦春红很是害臊地更低下头去,眼皮子都不抬地道:“雷书记起来啦?你坐会儿,我去煮个酒酿圆子。”
  “昨晚是你?我认错,你说吧,要我怎么样。”雷东宝站楼梯口看着韦春红,心说昨晚上怎么会把这女人当成萍萍。
  韦春红听着这么无情的声音,心里发苦,但反而能若无其事地起身,淡淡地道:“要什么怎样,你鳏我寡,又没害到谁。我不会要求你什么。圆子很快就好,稍等等。”
  雷东宝莫名其妙地看着韦春红走进厨房,心说平时看看这女人挺正经,怎么把男女关系看得这么随便。他想了想,并不想吃什么圆子,大步走出饭店。可摸了半天没找到摩托车钥匙,门口却传来轻哼声,“起码吃了早饭才走吧,钥匙在我这儿。”韦春红说完又快步扭身进去。雷东宝无奈,心虚地看看周围,见左右没人,也赶紧跟进。但他不肯轻易就范,跟进厨房就道:“钥匙给我。你自己想好,要我怎么认错。但我告诉你,我不会再结婚。”
  “谁不知道你的历史?你有过去,我也有。我也不会跟你结婚,你休要想得美,以为你是香饽饽。”
  “那你要我怎么样。你不用扣钥匙,直说,我不会赖帐。”
  “谁说要你负责,我才是要你原谅,昨晚喝醉的是你不是我。该我向你赔罪,请你吃了早餐才走。”
  雷东宝不客气地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韦春红又气又急,满脸通红:“你不用怀疑,我不想陷害你,我也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可……可我们平日里不是说得挺好的吗,我也只是……只是……一个人孤单……你应该理解的,好吧,我不应该贴上你,你说该打该罚,怎么办吧,我好汉做事好汉当。”韦春红盛岀一海碗酒酿蛋花圆子,也不看雷东宝,捧去店堂。回来又与雷东宝擦身而过,又盛一碗,也搬去外面。
  雷东宝瞪眼看着韦春红进进出出,想到似梦非梦的一场,心头又是狂跳。他坚持道:“你把钥匙给我,我不吃饭。”
  韦春红猛然抬头,泫然欲泣,泛红的眼睛盯住雷东宝,忽然掏出钥匙往桌上一拍,尖叫一声,“滚,我还没那么贱。”
  雷东宝拿起钥匙就走。但走出门外,才止步想了会儿,忽然觉得似乎有点对不起韦春红。但雷东宝还是没折返,跨上摩托车逃也似地离开。
  一路上,雷东宝都不敢开动一下脑子,怕头顶中央不由自主冒出夜晚的一幕。他觉得自己真流氓,怎么就能跟一个没关系的女人上了床呢?他必须拒绝回忆,将脑子封闭。
  可老天爷看来并不想放开他,他才驰上小雷家村的村道,遇见的人十个中有一个要低头哈腰地跟他打个招呼,内容正是“东宝书记昨晚没回家啊”。雷东宝不知怎么回答,一概听而不闻,目不斜视而过。
  可是,雷东宝越想逃避,越无法逃避。回到村部,雷士根拿张纸条给他,告诉他有那么几个人打电话找,雷东宝一眼先看到其中的宋运辉。见宋家人犹如见宋运萍,雷东宝看见宋运辉的名字,心里就一个激灵,脸色大变。旁边雷士根看着奇道:“怎么了?今年我们没欠哪家钱。”
  雷东宝摇头,却被雷士根问得激起匪气。做都做了,还怕见人?他很是反常地一把将椅子往地上重重一顿,搬出电话拨给宋运辉。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熟悉声音,雷东宝反而跟审犯人似的爆喝一声:“你找我什么事?”
  宋运辉奇道:“干吗,不能找你?你忙就别回电,回电就别那么大脾气,没人招惹你。”
  雷东宝硬充起来的气在从不怕他的宋运辉面前泄了少许,“你现在架子大了呵,打你电话还专门有个女人先挡着,官不大架子贼大。”
  宋运辉奇怪雷东宝怎么硬拧着挑他发火,他索性不对抗了,冷嘲热讽也停止,直接实打实地道:“昨晚跟爸妈商量了一下,决定今年春节还是不回老家了吧。昨晚打了你三个电话,你妈一直说你还没回。去哪儿了?”
  雷东宝做贼心虚地就把宋家人不回来过年与他昨晚的耍流氓行为联系在一起,急着问:“干吗不回,干吗不回?元旦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你们不把我当亲戚了吗?”
  宋运辉在雷东宝咄咄逼人的追问下,不由自主地没采取任何抵触情绪,老实回答:“本来是真想回的,不光爸妈想家,我也想,还想看看你的小雷家又有什么大变化。可你也清楚,最近甲肝太流行,我们大的也还罢了,我们担心小引小孩子一路火车汽车的遭感染。大哥,你要走得岀,就来几天吧,请你妈一起来,我家暖和。”
  宋运辉的声音温和平实,就跟宋运萍一向说话,对雷东宝有种奇特的安抚作用,让他的蛮横无处兴风作浪。雷东宝的气一泄到底,有气没力地道:“知道了,我这几天走不出,春节几天怎么都会去你家。你床给我弄结实点,别一翻身就晃。”
  宋运辉心中总觉得雷东宝有什么话心里闷着,所以才态度如此反常,他依然温和地道:“大哥,你一定要来,不仅是我,我爸妈也等着你,我们家亲戚有限,春节最盼望你来。”
  雷东宝顿时闷住不能说话。闷了好久,也不管刚刚回避出去的雷士根匆匆从门口经过,敢作敢当地道:“我没脸见你们。”
  这话说出,不仅是电话那头的宋运辉,就是门口的雷士根都惊住,都一致联想到雷东宝的宿夜未归,揣测他昨晚有什么艳遇。宋运辉胸口有巨大失落,一时无言以对,看着满桌的图纸发呆。那边雷东宝焦燥地等待宋家人代表宋运辉的批判,却长久没等到回音,急得又喝:“你还要不要我去你家。”
  宋运辉长长一叹:“大哥,也该是忘记的时候了。我们家一直对你敞开大门。”
  雷东宝更急:“不是那么回事,我没忘记,可我……我昨晚喝醉,喝醉你知道吗?”
  宋运辉的口气温和得很假:“大哥,快五年了,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我们都是男人,我理解。大哥,这事不用解释,我也一直在劝你另找一个。”
  “放屁!你当我发的誓是放屁?放屁,放屁!”雷东宝被理解了,却更是急得只跳,一室杀气腾腾。
  宋运辉冷静地道:“我从来当你的发誓是放屁。并不是不相信你的诚意,而是我正视人的七情六欲。你是个正常男人,比寻常正常男人更精力十足,你能打五年光棍,我们一家都不敢相信。姐姐在天之灵会欣慰你找到新的幸福。不说了,我很忙,你春节来可以看到我们一家的反应。”
  宋运辉冷着脸放下电话,忍不住操起一只茶杯狠命摔到地上,惊得路过的同事大惊失色,都还是第一次看到宋运辉发那么大火。不错,他曾多次理智地规劝雷东宝另外找人结婚,但那事真冷不丁地窜出来摊到他面前,他却一下无法接受,极端地无法接受,难道,姐姐就这么被那人忘记了吗?这么轻易?
  雷东宝更是在村办暴跳如雷,什么,宋家人从来当他的发誓是放屁?从来没相信过他?是不是宋运萍在天之灵也不相信他?而雷东宝更气的是自己不争气,竟然真的出轨,没守住。而他的誓,那还是在萍萍灵前发的啊,这样的誓都能违背,他说话还真是放屁,他这人还算是人吗。
  雷士根在隔壁办公室听雷东宝暴跳如雷,心里大概清楚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他多年下来已经了解雷东宝这个人,知道这人说单纯,有些地方还真是单纯,为了一个誓言,多看女人一眼都不,很多农村男人喜欢说荤话打趣小媳妇,雷东宝从来不干。昨晚雷东宝不知在哪儿破了戒,料想他心里头不知怎么犯浑。雷士根不愿看到雷东宝发狂,更不愿别人看到雷东宝发狂,而后窃窃私语,破坏雷东宝形象。他强自镇定思考会儿,想出一个主意,走去雷东宝的办公室,状似无意地道:“东宝,猪场在杀猪,你快去。”
  雷东宝一听,果然红着眼睛冲了出去。
  雷士根立马打电话给猪场的雷忠富,让雷忠富见到雷东宝就把杀猪刀交岀,众人回避。
  过了很久,雷忠富以探询的口气问雷士根,东宝书记已经杀了二十来头准备春节供应的猪,还要不要让他宰杀计划外的。雷士根问得雷东宝已累,坐在杀猪场门口闷气,才撒腿赶去猪场,将泄气血皮球似的雷东宝拖去人迹罕至所在,坐下好生说话。
  “东宝,我媳妇是个醋坛子,你知道吧?”雷士根看看雷东宝,见他似乎没反应的样子,拿胳膊肘捅捅雷东宝,“我说话你听着没?”
  “听着,谁不知道你老婆醋坛子。”雷东宝整个人蔫蔫的,还浑身是血,就像惨遭人一顿胖揍似的,可说话依然有中气。
  “是啊,我媳妇年纪比我小不少,最爱跟我撒娇,老要我指天发誓我一辈子心里只有她一个。我当然发誓,这不明摆的吗。可她还不满意,又一定要我发誓我一辈子只有她一个女人,她如果现在死我也只能有她一个,就说是学你的好榜样。”
  雷东宝闷声道:“榜样个头。”
  雷士根顺水推舟:“是啊,凡男人都说榜样个头。我没瞒我媳妇,不怕她生气,跟她实事求是解释,要一个青壮年男人守一辈子不可能,但我会在心里把她永远放第一位,没人能替代她。我媳妇最先愣是跟我闹,要我签字画押写下这辈子只能有她一个,可闹了两天也想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反而怨我这人太实在,为什么不骗骗她。东宝,我比你长几岁,看的书比你多,见的世面没比你少,你听我一句,我早知你迟早有这么一天,你还是认清现实,顺应现实吧。谁都知道弟妹在你心头是第一位,没人能替代,你不用苦着自己证明什么啦,这种事情我媳妇这么爱吃醋的人都不能不承认,弟妹一向是最明理的,她能不理解你?恐怕,她还支持你呢。”
  “屁话,不可能。”
  雷士根瞄着雷东宝的脸色,揣测着他们刚才的通话,再联想以前宋运辉据说曾经劝雷东宝再婚,他冒险道:“不是没有可能。弟妹的意思,宋家人最清楚,可能比你还客观。小辉他就不反对。”
  “没可能,没可能,没可能……”
  “对弟妹,你心里有她,比什么都重要。你过得不快活,她反而难过。东宝,你别钻牛角尖,听我一句。”
  雷士根拍拍雷东宝的肩,起身离去,他想留空间给雷东宝自己想清楚。可没走出几步,就听到后面响动,回头却见雷东宝板着脸跟上。他忙道:“东宝,今天没大事,分肉的事我会解决。”
  “我是书记。”雷东宝给出一句,闷声继续走路。
  雷士根明白,雷东宝就是这性格,即使天塌下来,他该做的还是做,说好听点,是坚持不懈,说难听点,有时有点一根筋。所以才会有以前宋运萍刚去世,他硬是累得胃出血的一幕。
  但雷士根一点不敢懈怠,一整天一直关注着雷东宝的情绪,好在雷东宝一整天阴沉,却是没有发火。但分完年货,雷东宝却在人皆散场的时候,问了雷士根一句,“为什么我妈守得住?”
  雷士根愣了一下,“女人与男人不一样。”
  雷东宝却来了个意外的结论,“守不住的女人很贱,守不住的男人也很贱。”
  “你不是说你喝醉了吗?喝醉情况下,罪名不能记到你头上。”
  雷东宝闷闷地道:“你不知道。唉,你不知道。走了。”
  雷东宝都没好意思说,他不敢回想昨晚,其中原因,却是他除了觉得自己贱之外,还觉得快乐,他觉得这才是最对不起宋运萍的地方。
  当年宋运萍刚去世时候,带着火热滚烫的悲伤,雷东宝一诺至今,倒也能克制自己。可那么一夜之后,重尝甜头之后,他孤衾独眠,一具火热而年轻的身子难以抑止地心猿意马。他想要得越迫切,内心斗争得越激烈,似乎是两三天都不能忍,白天走出去看到年轻娘儿们,感觉个个都是那么□。好在很快初一,初一之后,他鼓起勇气拎东西赶去宋运辉家。
  以往雷东宝来金州,宋运辉要么脱不开身,要么雷东宝来去不定,从不迎接。但这次雷东宝来,因为正是春节休息日,又是知道雷东宝心里有结,他就早一步迎到宿舍区唯一进出大道上。
  他虽说那天打电话时不快了一下,可回头再想,人得公平一点,雷东宝做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很难得,对他宋家一直照料有加,这几年下来,不是血亲,胜过血亲,他还那么计较干什么?理智上说,他应该为雷东宝祝福。他迎在路口,也无非是表明一个态度,让雷东宝上他家不为难。
  这年头,骑摩托车的毕竟少,而骑大功率值万把块钱摩托车的更少。雷东宝如骑高头大马般凛然而降,宋运辉看着心里感慨,这样出众的雷东宝,能守到今天,太难了。他自己也是个优秀的,在金州同龄人中一枝独秀,他深知地位给他带来的魅力,各□惑对他的种种勾引,很多时候防不胜防,他都不敢告诉小猫,怕小猫天天疑神疑鬼。相信雷东宝身边展示魅力的女性只多不少,多少人等着雷东宝意志薄弱时候趁虚而入,一次酗酒之后,还真是个机会,宋运辉都想认识认识哪个女的这么有本事。
  雷东宝看到路边挥手致意的宋运辉,一个急刹,差点人仰马翻。他摘下大口罩大喊一声:“你怎么会等着?等多久了?”
  “快一个小时吧,本来小引和她妈也等着,冻得受不了回去了。今天闲嘛。又带来那么多东西?”
  雷东宝却盯着宋运辉单刀直入:“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直说。”
  宋运辉笑笑,仰脸道:“都是人,何必拿自己当神,神仙还思凡呢。你搞得那么紧张干什么。走吧,我就担心你来了金州又猫门口不敢进我宋家门,才费劲巴拉等这儿一小时多。”
  雷东宝一听急了,“谁不敢,我雷东宝打死做不出这种腻歪事。”
  宋运辉继续笑笑:“再有件事,预先跟你通一下气,你那些情事就别跟我爸妈说了……”
  雷东宝立刻警惕地道:“你爸妈会生气?会不认我?”
  “去,我爸妈都已经把你认作亲生,谁生你气。但有些事吧,你做就做了,说就别说了。你说我一屋子老老小小,合适吗。再说,你也得帮我忙,开颜总愁外面狐狸精抢她丈夫,你要那么一说,让她知道外面狐狸精那么能耐,她还不每天跟我烦?你可千万别一句话破坏了我家安定团结。”
  雷东宝心不由己地被宋运辉捎带过去,“小程不是挺讲理的吗?”
  “女人一当妈了就不讲理,以前我姐怀孕时候你不也被她折腾得吃不消吗。走吧,不早,该中饭了。”
  雷东宝拿环眼看看穿着一身并不出众衣服,却文雅中带着奋发意气的宋运辉,不由嘀咕一句:“你还真是全身带桃花,小程还真得看紧你。”
  “你别给我添乱,我已经够烦。”见已经成功把雷东宝的关注点引开,宋运辉就不再拿自己糟蹋,“小雷家今年好吗?”
  “有我在,怎么会不好。今年养猪场可以拿自有资金扩张,电缆厂流动资金多得用不完存银行,银行看见我跟亲人一样,哪像以前问他要点钱得找县长书记……”
  “是啊,现在银行变着法儿吸引大伙儿存钱,可再想办法也吸引不了我,我没钱。现在我们工厂工人要比社会上人穷了啊。你大把拿钱进银行存着,银行当然看见你像看见亲人。以后贷款会不会容易一点?”
  “贷款杠子太多,我们乡镇企业是后娘养的。可我总有办法,放心。你们现在还真不行,越来越不如卖茶叶蛋的。出来帮我们村上大项目吧,我前几天跟大家提收购废铜,没人敢响应。”
  宋运辉笑道:“你啊,不能让你有钱。不过你们是真的做事,一分一厘都是靠自己挣出来的。不像我们,你知道这几天厂办的人在讨论啥?都那么多聪明人,有人计算出来,以现在的利息,一百块钱存八年,拿出来正好翻倍。也有人说不如存住房有奖储蓄,十万户算一个单位,保证有两人中奖拿到商品房,没中的也好歹有些利息,要中到了就是一大笔。你说心思都花这上面,还能好好工作?”
  雷东宝听了笑:“你们厂,能人多,可都不好好做事,浪费。”
  “我一直好好做事,可没比他们上班一张报纸一杯茶的拿多多少,久而久之,我现在也终于心里不平衡了。”
  “我也不平衡,县里那些老爷还都说我们爆发,可我们那都是辛辛苦苦干出来的,比起那帮官倒,你说,他们凭什么耍耍嘴皮子倒个批文、靠关系搞个平转议,一转手就是十来万进帐?过去我们老书记昧了村里几万块钱他都没好意思再见人,现在都昧着国家的钱,谁还拿几万块当事?今年我们村几个大学生回家过年,我跟他们讲劳动致富,他们反对,他们跟我提什么东欧改革,要拿小雷家做试验,操,我怎么能带小雷家做那种没影儿的事。”
  宋运辉笑,但没接茬,因为处长楼区到了,雷东宝大嗓门,不知多少人听得见。宋运辉最忌惮的就是这种政治问题,他从小苦头吃够多。
  雷东宝这会儿早没了心理负担,看见宋家前院有花有菜,郁郁葱葱,禁不住大笑道:“哈哈,我忘了带包猪粪来,该死。”
  雷东宝的声音霹雳似的,宋家人老远就听见,都迎岀门来,见面亲热得不行。只有小引见不得这个凶神恶煞的姑父,雷东宝不以为意,他早习惯了,没个小孩看见他不哭的。在宋家上下待他如宋家第三个儿女的温暖里,雷东宝这个性格大开大阖的人心里的负疚全部卸下,他想清楚一件事,心里有宋运萍才是第一。宋运辉送雷东宝走的时候,雷东宝还严肃认真地向宋运辉保证,他心里只有一个宋运萍。这点,宋运辉相信雷东宝说的时候是真心的,事实,或者以后,未必雷东宝心里只有一个他姐姐一个,可他姐姐一定是最重要的。也只能如此。
  从宋家回来,雷东宝就跟解放了似的。
  宋运辉没想到他会在春节接到虞山卿的电话。宋运辉一听到电话里虞山卿的声音,忍不住怪怪地看向程开颜,程开颜看着古怪,一跳上前就趴到宋运辉肩上旁听,没想到听到的却是男音。宋运辉见程开颜又是没来由的警觉,挺无奈的,索性叫开了,让程开颜清楚对方是谁。“小虞,没想到是你。安顿好了吗?”
  “刚安顿好他们娘儿俩,家里也是求爷爷告奶奶才装上电话。呵呵,你知道我刚拿这电话给谁拜年了?”
  宋运辉呵呵一笑,“水书记。”
  虞山卿也笑:“你猜他跟我说什么?”
  “别为难我,我还在金州。”
  虞山卿又是笑:“你这么明白的人,何必还待金州受气?刚才这一通电话,你不知道我多扬眉吐气。树挪死,人挪活……”
  宋运辉不欲听这些,有些事,多知道多麻烦,“你这棵活树现在安家在哪里?户口怎么办?电话多少?”
  虞山卿心领神会,“你也想挪窝了?我现在定居市区,户口和我爱人的工作都是闵和水一起帮忙解决,你想不到吧?这都得感谢你劝我好合好散。你如果想出来,更方便,闵肯定是敲锣打鼓给你最好安置,只要你点头答应离开金州。这世上多的是武大郎。”
  “那倒是。怎么样,下一步准备做什么?”
  “倒爷,呵呵,倒爷。以后还得拜托你这个体制内的干部多多关照。你这人有前途,我得事先打好桩基。”
  宋运辉听了笑道:“吃我豆腐,我朝不保夕呢。”
  “哎,小宋,跟你说句实心实意的话,算是报答你年前实心实意劝我自动辞职离开。你这人性格适合做实事,做大企业。我出来只有天地更宽,可你出来就不容易找到施展的舞台喽。你还是找机会跟闵沟通,力陈利弊,该伏小就伏,别一身臭文人傲骨。我这话,你爱听听。来,拿枝笔记一下我电话。”
  宋运辉真是没想到,虞山卿出去后反而做人说话光明正大,后面说起他的倒爷计划来头头是道,这又是与雷东宝不一样的天地,估计与杨巡之类的小倒爷也有所不同。看来,以前在金州,还真是憋屈了虞山卿,在金州的官僚体制下,虞山卿是见风使舵,但在广阔的市场体制下,虞山卿却是灵活机动,一样的性格,放到不一样的环境,结岀不同的果实。橘生淮北为枳。
  不过,宋运辉还正准备年后与闵厂长谈谈,与虞山卿建议的一样。不为别的,而是他实在不忍心看岳父老大一把年纪,为了他的事到处热面孔贴人家冷屁股。他现在已经不大跟岳父商量前途的事,他觉得岳父的辉煌岁月已经随着金州的改朝换代消逝了,别再逼着岳父做力所不能及的事,他的事,他自己解决。
  程开颜看宋运辉与虞山卿说得那么好,奇道:“你怎么与虞山卿越来越要好?”
  “谁都不是大奸大恶。”宋运辉自己也有丝感慨。
  “可是,你们不是勾心斗角过吗?他以前多欺负你。”
  “你不是也与他爱人玩得很好?”
  “那不一样,我都不理他,我只跟他爱人孩子玩。”
  宋运辉禁不住笑,在程开颜的世界里,黑还是黑,白还是白,“放心,我不会与虞山卿同流合污。对了,过完年,你答应我到夜校学日语的,书本呢?我前儿给你买的书本和磁带?”
  程开颜立刻可怜兮兮地道:“我学英语行吗?不懂你还可以教我。”
  “我学英语,你学一门日语,以后可以互补。回头我有时间跟你一起学,别怕。”
  程开颜小声道:“不学行吗?我幼儿园又不要日语。”
  宋运辉只得稍微严厉一点:“不许偷懒,多学一门知识,多长一份智慧,学来的都是你自己的。”
  “可我电大学的财务一点没用。”程开颜只敢小声抗议,也自知理亏,但最好还是希望抗议成功。
  宋运辉当然知道程开颜想的是什么,“别偷懒。小引已经大了,再说爸妈也在,你有时间应该充充电,多看看书,别成天琼瑶岑凯伦。没有商量,开学就上夜校。现在条件够好,夜校都开到总厂里面来了。”
  程开颜好生头痛,气得敲了不讲情面的宋运辉一拳,回头找女儿玩。宋运辉老是不顾她的感受,不像她爸那样好说话,又不是天下人个个都像他一样学什么都成。她把家照顾好不行吗?她现在能做好几个菜,她现在都能学着打电视里郑裕玲穿的那种毛线大衣,宋运辉不能要求她太多。
  过完年,宋运辉果然盯着程开颜学日语,他再忙,也早上抽出一些时间听着录音机跟程开颜的进度。晚上回来有时还得教程开颜几个发音,程开颜尤其是记不清那些片假名。宋运辉有时候工作累,见程开颜屡教不会,不免有些火气,可他才一上火,程开颜就开始眼泪汪汪,程开颜一眼泪汪汪,宋引就放声大哭,于是一家人都指责宋运辉。程开颜后来就条件反射,一看见日语就头痛,就越从心里排斥,越学不进去。搞得没一个月,宋运辉火气一大,再也不逼程开颜学日语,反而他自己又跟着磁带学下去。他一向是个有始有终的人,对于程开颜的不求上进,他挺无力。
  偏偏这时候梁思申电话里说起她从中学开始学起的法语现在已经能派上用场,说她作为医院的志愿者,现在可以帮助说中文和法语的外籍人士,休息时间常被捉差,很有成就感。宋运辉想到自己不思进取的妻子,无法不摇头。
  而人们自春节后就开始传言,能干的虞山卿毅然辞职下海,更能干的宋运辉既然与闵厂长关系不佳,估计更有下海可能。宋运辉原以为不过是空穴来风,这金州总厂传统就是闲着没事干,喜欢传话。可没想到不到一个月,三人成虎,竟影响到了工作。
  那是一次在技改组仪表小组的讨论会上,宋运辉对仪器仪表不是很熟,他无法在仪表组做到权威,但他根据性价比选择最终设计,一般做总指挥的思路就是如此。但在一种传感器的选择上,仪表分组的工程师竭力提议选用一种高级传感器,而宋运辉却认为配置过高,没必要高配低用,那位仪表分组的工程师情急之下,指责宋运辉没长远眼光,不能因为自己很快将挪屁股走人,而只顾眼前好看。宋运辉当时直斥无稽之谈,并强力根据综合评分,选定他指定的传感器。但没想到这个会议传出去,却变成宋运辉面对责问无言以对。这种传闻,极大影响了宋运辉周围从新车间带岀来的年轻铁杆们的积极性。
  宋运辉心里很烦,他不便找岳父大人就这么些风言风语袒露脆弱的内心,因为他已经决定不让可怜的老岳父为他求人。其实他倒并不需要有人能解决问题,他与闵的问题,只有他和闵本人能解开死结,他只需要倾诉,有个人做只进不出的耳朵。可他找不到那样的人,他窜得太快,身边都找不到可以坐下来说知心话的老友。程开颜倒是有两只忠实的耳朵,可程开颜无法理解黑与白之间的那种微妙,程开颜提出的疑问只会让宋运辉更加心烦得吐血。他这时倒是有点想念虞山卿,后期已知无法与他竞争的虞山卿一直与他同声共气,但宋运辉更怀念寻建祥,那个倾心相交的热血朋友。
  偏偏这个时候程开颜还跟他闹学不学日语,宋运辉情绪极差之下,虽然依旧能够控制自己不说伤人的话,可眼光中无法克制流露岀的鄙夷,令一向对自己与宋运辉的巨大差距极其自卑的程开颜异常敏感,导致程开颜那几天极端情绪化,硬着头皮想把日语学好,可脑子更是一锅粥,只好对着书本哭泣流泪。闹得宋季山夫妇这两个息事宁人一辈子的老人一致认定是儿子欺负儿媳,要宋运辉不许逼程开颜学日语,宋运辉真是无语问苍天。
  程开颜回家找母亲诉说,程母本来还生气女婿不讲理,可问到后来,女婿没说一句重话,亲家都帮着骂女婿,程母都不知道女婿错在哪儿。程母还以为是女儿一向娇气,最近她知道宋运辉工作忙,受气多,一定是在家劝哄女儿不周,女儿使小性子了。但程母又不舍得批评自己的女儿,只有背后找宋运辉给几句软话,希望宋运辉对程开颜网开一面,不要过高要求。
  宋运辉在沉闷之中,决定突围。找个夜晚,晚饭后敲上水书记的门。虽然这是他和闵的事,可程序走来,第一个还是得找水书记。
  水书记对于宋运辉的上门并不很是惊讶,水夫人开门迎进宋运辉,就笑着说:“你看,到底是小伙子,天还没入春呢,就只穿单衣毛衣了。”
  “年纪轻啊,全总厂处级以上干部个个皱纹白发,就小宋一个鲜活。遇到什么事了?最近技改这么忙,你还有时间串门?这儿坐。”水书记家的沙发已换,换成黑色不知真皮还是人造革的沙发。
  宋运辉坐下微笑道:“是的,最近满脑子都是技改,筷子常当铅笔使。我才做这么点小事好像就要嚷得全厂都知道似的,可见还是能力不够。”
  “已经够好了,你丈人老头不晓得多满意。小宋,开门见山吧。”
  宋运辉这会儿见水书记已经不同于刚进厂时候,现在坐下说话已经胸有成竹。“水书记,这事还真是与我丈人有关。有些事我因为钻在技改里面,脑子没法分散思考,反而考虑得少,可总让我丈人为我操心,我真是过意不去。所以找上水书记,得麻烦水书记帮我开个结。”
  “嗯,你丈人年前就为你的事找过我。”
  “大概是同一件事。我本来以为这只是我的个人问题,可没想到已经影响到我的工作。最近我工作中很为难,在设备型号选择中,有时一言不合,有人会站出来直指我因为将离金州,对金州不再抱有感情,做事短期效应,只求应付眼前。我否认已经没用,三人成虎,大家已经确信我即将离开,搞得我工作中极其被动。我想到水书记,当年我刚进金州时候,水书记指点我直接下基层,令我收获良多,很希望今天水书记再给我指点迷津,我该顺应大家的议论,走,还是不尴不尬地留。”
  水书记有点惊讶地问:“有人当面指你对金州不抱感情?”
  宋运辉点头,“是,而且第二天就很快传出,我在会议上无言以对,草草收场。就这几天的事。”
  水书记一时陷入沉默,明眼人都看得出,有人在背后操纵此事,何况是操持全盘的水书记。宋运辉跟进一步,又道:“我本来想有始有终,对于我丈人的提议一直拖延,可是……现在看来,我有点一厢情愿。”
  水书记沉默良久,才道:“小宋,你在金州几乎是所向披靡。你今天遇到的事,对于别人,可能坐上科长位置前已经遇到十次八次,可你几乎一路顺风顺水,畅行无阻。这可能也培养了你的娇骄二气。我不给你指点迷津,我只告诉你,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你去,还是留,来回都是人堆,你在这儿躲避的事,在别处依然会遇到,你不可能一辈子一路顺风。对不对?你好好考虑。”
  宋运辉原以为起码能试探出水书记对他的一个态度倾向,没想到水书记却知心知意地说出这么一席话。他不禁毫无深度地道:“我丈人也一直以为我骄傲,可真有这么明显?”
  水书记不由笑道:“人不轻狂枉少年,你已经很不错了,别想太多。不过你缺憾在经历太少,有时候,挫折也是一本不错的教科书。”
  宋运辉已经判断出,水书记要他留下,不过态度依然不明,水书记只是从他宋运辉成材角度考虑他的去留。但他还是被水书记的分析影响到判断,他笑道:“水书记,我会留在金州继续磨砺。”
  水书记呵呵一笑:“金州是个大企业,小社会,这个舞台,相当锻炼人啊,我个人对金州充满感情。好啦,这事揭过。你今天不来,我也这几天正准备找你。”水书记说到这儿,一张脸严肃起来。“小宋啊,现在国家对干部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要求越来越紧迫,像你这样的人才,正是我们国家四化建设的生力军,未来的绝对栋梁。但是我们这些老的,专业技术知识不具备,或者已经跟不上时代的,已经被要求退居二线,让道给你们这些年轻人。唉……”
  宋运辉惊讶地看着水书记,不知道水书记准备说出什么来。
  水书记却是镇定如昔地喝了口白开水,继续道:“小宋,你现在不仅应该在工作上起到先锋带头作用,回到家里,你也应该发挥一点作用了。我给你透点风声,最近部里准备调整所属企业的人事,我距离退休没多少日子,位置还会保留,但是权限会被削减,你丈人会退居二线,到党委任职。另有其他几位老同志也会被调整职位。你很吃惊,不错。我跟你丈人是多年老友,我能料想他看到调令后会比你更吃惊。我希望你在这两周拿出办法预先安抚好你丈人,让他认清这个社会趋势,回头不要因突然袭击而情绪激动,引发高血压。我也会想办法,我们多年朋友了,可改朝换代,这是每一个老年人都无法避免的遭遇。你和老程是一家人,你得多做工作,现在,我们老年人要仗着你们了。”
  宋运辉惊诧得无言以对。在如今中央多次下发文件,三令五申推进厂长负责制的今天,岳父转到党务,那会意味着什么。对岳父,必然是巨大打击,对他宋运辉,无疑釜底抽薪。
  送走宋运辉,水书记对老妻嘀咕,他没想到闵行动如此迅速强硬,以前还真小看闵。这样的闵,等他退休后会如何对待他?这样的闵,靠日薄西山的程和阅历有限的宋做牵制主力,会不会不够?水书记不得不思考。
  宋运辉其实很想一拐走去岳父家,可不敢,他怕自己没准备,被老于世故的岳父问岀究竟,对岳父打击太大。他只能先回家,考虑好步骤后才能行动。看来,很可能,岳父才是那个被水书记奉献出去激励闵为他办事的关键人物。岳父,是遭他连累。想到刚才在水书记家里差点被水书记感动,他为自己的幼稚感到羞耻。眼下的情况是,手中毫无权力资源的岳父和他都被放砧板上宰割,他走,是逃避,留岳父在金州独立难支。他留呢?他该怎么做?该如何化被动为主动?
  而如今,看来真该是他挑起大梁的时候了,于工作于家。水书记这点说得没错。
  程开颜看着回家来的丈夫紧锁的眉头,很是小心地问:“你怎么了?挨水书记批了?水书记骂人很厉害的,你别放心上。”
  宋运辉看看客厅里同样关切看着他的父母,忙硬挤出笑容,道:“没事,不是我的事。水书记还是支持我的。不过有些工作上的事……我到书房想想,你们别理我。”
  程开颜一向知道丈夫考虑重大问题时候喜欢一个人关屋子里想,这与她爸爸的习惯相同。最近他工作忙,脑子几乎二十四小时运作,梦话都是技改,在家除了吃饭时间和少许闲聊时间,基本上就是闷在书房做事,程开颜已经习惯。但程开颜敏感地感觉到今天的宋运辉有点不同,宋家父母也感觉到,因为小引已经被安排睡觉,有闲暇的宋母与程开颜竟不约而同走去厨房,动手给宋运辉准备茶杯。
  宋母压低声音问程开颜:“你说会是什么事啊,小辉这样的脸色我从来没见过。”
  程开颜摇头:“我也不知道呀,我也觉得小辉脸色很不对。妈,要么你去问问他,他最听你话。”
  宋母道:“以前他最听他姐的,现在都不知道他最听谁的。你跟他一个厂工作,没听到点风声吗?”
  程开颜羞愧地红了脸,“我明天问问爸爸去。我们幼儿园与他的不同系统。”
  宋母一向是顺民,不会用强,闻言只好作罢,可心里却想,两年处下来,看出这个儿媳真是一点用都没有,这么大的人,做人如此木知木觉。能让她儿子小辉如此动容的事,即使不是在金州这个总厂,放到社会上,一个乡镇的也能岀点风声,这个儿媳竟然会不知道。但她还是把茶杯交给程开颜,让程开颜进去书房。
  宋运辉看程开颜进来,愣愣地看住她好一会儿,一直等到她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地放下茶杯热水瓶想出去,才问了一句:“小猫,你爸以前好像最宝贝你,看见你就眉开眼笑,现在最宝贝小引吧?”
  程开颜不知宋运辉怎么会问起这个,连忙点头:“是的是的,爸以前最心烦时候,只要带着我出去走一圈回来就好了。现在是小引,要不是天还冷,爸恨不得每天叫我抱小引过去玩。”
  宋运辉愣愣地转着铅笔,又是考虑好一会儿,才起身,揽着程开颜走到客厅,按她坐下,又跟父母道:“爸妈,你们坐,我们商量件事。”
  想到宋运辉刚才问到她爸,程开颜很是忐忑地问:“跟我爸有关吗?要紧吗?”她一急,声音不由带上哭腔。
  宋运辉有些字斟句酌地道:“没太大的事,也好在水书记今天给我打预防针,让你爸有个适应期。你爸最近会有工作调动,这个调动,对我们小辈来说,欢迎,我们希望看到长辈享受晚年,每天工作不要太辛苦。但对你爸来说,可能他还希望老骥伏枥,壮心不已,他会伤心。小猫,我准备让你带小引住回娘家去,有你和小引在,你爸情绪会比较容易得到缓解。但你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住回娘家,要么是跟我吵架逃回去,要么是我爸妈想家,回家一阵子。前者就别演戏了,我看还是选择后者。爸妈,你们看你们暂时回去一个月,可以吗?我请假送你们回去。”
  宋家父母虽然不愿意离开儿子,不愿意离开一手抱大的孙女,可人家亲家出事,这么大官给调动工作,而且看来是失权,他们怎么都得牺牲。宋母忙道:“行,我们也该回家看看了,不过我们又还没老,我们自己会回去,小辉你还是忙你的。”
  程开颜眼泪汪汪地道:“小辉,爸爸究竟会怎么样?你知道爸爸最爱权了,水书记会把他调哪儿去?小辉,是不是很严重,你告诉我啊。”
  宋运辉严肃地道:“小猫,从今天起,你要记住你是成年人,你必须承担起一个家的责任,你在我们自己的家里尽管哭,但是去你爸那里,你得逗他开心,你别比你爸难受在前头,反而让你爸操心。懂吗?你爸级别不会变,享受待遇不会变,但权限缩小不少,这对你爸可能是很大打击。我让你住回娘家,就是要你帮你爸放宽心。如果你做不到,我调整策略,另想办法。”
  程开颜忙道:“我会做到,我会做到。可是小辉,你得告诉我怎么做啊,我怎么办呢?”
  “很简单,你的口舌还不够劝说你爸,你回娘家只要和小引一起骚扰你爸,让你爸分心,不能专心想工作的事就行。我们全家都不够劝你爸,你爸资格太老,看来只有你和小引能引开他的关注,小猫,看你的了。”
  程开颜拼命点头,她当然要竭尽全力帮助爸爸,可她心中没底,又是伤心又是急,只会狂流眼泪。宋季山一直没说话,小心地拿眼睛看着一屋子的亲人,满心都是思索。
  程开颜睡觉时候又流了好久的眼泪,又怕吵醒女儿,非常压抑。她一个劲地问丈夫,会不会岀大事,爸爸要不要紧,宋运辉都是给予否定答复,但前提是要她做好疏导工作。程开颜无比信任丈夫的本事,每问一句,就给自己充实一丝信心,渐渐终于定下心来,在丈夫的怀抱中挂着眼泪睡着。
  宋运辉一时睡不着,瞪大眼睛想了好久。看看时间已经半夜,偷偷起身给睡猫一样的女儿把一次尿,才又回来躺下。他想了很多,想到如何以最委婉的方式告诉岳父,想到自己该如何应对岳父调动后周围环境的变化,更想到,他不该继续只做事不做人,他需要主动做些什么了。
  宋运辉因此难得晚起床了半个小时,没时间再看日语,走到外面小院活动活动,而此时只有程开颜和宋引没起床。宋季山悄悄跟岀,轻轻贴着耳朵问儿子:“你岳父的事,会不会影响你的前途。应该会影响吧。”
  宋运辉没否认:“会,但不会太影响,我已经立足,而且我主要还是凭自己本事立足。爸,你现在回家,胃会不会给冻难受。”
  宋季山这才有点放心:“那就好,你自己最近小心做人。我和你妈住你家这么多日子,你妈关节炎好多了,早上起来不会痛,我近一年都没再吃胃药。再说这都开春了,天气一天天转暖了。”
  宋运辉点头,父亲的胃,是他最大心病,就是当年他高考时候落下的病根。“我问题不大,你们也一点问题都没有,可小猫爸为人老谋深算,如果小猫没理由就住回娘家,她爸可能怀疑我是不是因为他失权而冷落小猫,那就弄巧成拙了。我得把戏做圆满了。还有……我还是送你们回家,我有事要找大哥。”
  “那也行,你脑子灵,你自己决定就是。”宋季山既然知道儿子没大事,也就放下一百个心,因为他太信任儿子的本事。
  宋运辉当天上班就开始布局,先分别向一分厂和运销处处长处要求周六调休一天,得到批准。然后当晚就把程开颜母女送回娘家,送去得晚,进门程开颜就得伺候女儿睡觉,省得在程厂长面前露马脚。宋运辉向岳父解释,是因父母思乡准备回去一趟,怕自己太忙开颜一个人忙不过来,厚着脸皮上岳父家搭伙,先来几天以让小引适应。程厂长自然是异常欢迎,还探头探脑等着外孙女睡着了,好好进去“观赏”一番,眉开眼笑的。宋运辉一直在旁揽着程开颜,给妻子打气,程开颜总算是没露馅。至于程开颜眼皮微肿的原因,宋运辉解释是开颜重情,舍不得公婆。
  程厂长倒是一点没有怀疑。宋运辉准备等岳父高兴上两天,周四才告诉岳父真相,周五观察岳父一天,周六他才可以安心陪父母离开。他有了自己的计划。
  但是从岳父家告辞出来,宋运辉一个人整整在宿舍去区里步行近两个小时。他有很多话要说,他有很多压抑要宣泄,他还有很多计划想与人商量,可是,他现在必须独立承担所有。才知,原来以前在心理上依靠岳父那么多。而今,一个人承担起来,那个艰巨。他对未来设计没有绝对把握,但时至今日,他必须做,因为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他身后是一大家子老小,甚至包括程开颜的兄嫂。至于最终,那就成王败寇吧,他孤注一掷。
  他感觉,今天的宿舍区,异常的黑。
  第二天上班,又有要好的轻问宋运辉,是不是真的准备离开金州,甚至因为顶不住压力而罢手交出技改工程。看着越来越多的人看向他的目光充满揣度,宋运辉心中的压力一个小时甚于一个小时。他很忙,脑子本来已经全速运转,可如今又要负担那么多鸡零狗碎的杂毛事,他真是不胜负荷。中午时候他没回家吃饭,打电话给正在一车间倒班的师父,他跟师父解释,他不知道哪来的传言,那些传言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也跟师父保证,除非是上面下来调令,否则他能到哪里去?他不是虞山卿,虞山卿以前做内贸,出去后当然可以照旧在全国跑,他不行,他以前做外贸,出去后难道出国?他买一张飞机票的钱都没有。师父倒是一如既往地信他,帮他,师父说他也不信传言,可听到那么多传言后还真疑惑了,以为徒弟这么一个少年得志的经不起压力,受不得窝囊气,冲动之下什么都做得出来。师父说他会跟同事们解释清楚。
  宋运辉又给新车间的前亲信们打电话,明确指出,他不是临阵脱逃的孬种,他一向有始有终,压力越大,他坚守的决心越大。宋运辉决定从自己曾经的大本营入手,从基层这个最大的群众基地入手,瓦解对他不利的传言。
  因为越来越多的传言,岳父程厂长也打电话来约他晚上谈话,宋运辉只好答应。也是考虑到小猫这个人实在不是个能托付的,还真有点担心周三这么一个晚上,程开颜在她爸妈面前露出马脚。
  下午时候,总厂总工办和生技处,联合一分厂召开一分厂技改工作临时会议,让宋运辉在会上通报技改工作进度。宋运辉心中奇怪何以在这么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时间开这么一个碰头会议,等走进会议室,看到群贤毕集,如三堂会审,甚至还有已经退休的刘总工及另外一个技术冒尖的退休高工的时候,宋运辉心里忽然想到,他被眼下局势逼得屁股冒烟,筋疲力尽,四处灭火的时候,闵会怎么考虑?等到两周后他岳父程厂长的调令宣布时候,闵最担忧他如何的反弹?冲眼前这会议的阵势,闵在担心他撂摊子吧。闵必须建立强大后备力量,以防他突然脾气发作,摔手不干。闵担不起在他担任主导期间,技改工作被延误而造成重大损失的风险。
  可是,传言为什么又言之凿凿地说他对金州没有感情随时抬屁股走人?面对一会议室的金州最强技术人员阵容,宋运辉忽然忍不住笑了,他终于明白闵的计谋。
  不错,他不正是被这些传言逼得四处灭火四处表决心了吗?闵这是遣将不如激将,就是要用这种传言的办法逼他宋运辉为了名誉,为了心中一口气,还得为了以后在金州抬头做人,即使面对再大压力,处于最低困境,也必须咬牙挺住,任闵为所欲为。闵这是一环套着一环,从邀他主持技改工作起,就已经给他挖好了陷阱。闵不得不用他,可又不能不压制他,闵看见他,也是头痛万分吧。想到闵如此重视他,为了他这么区区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管理人员如此费力地设谋布局,宋运辉心情大好。人被重视,总是好事,对吧?
  可闵也担心万一他宋运辉顶不住压力做了逃兵,谁来接手技改工作的问题。一个副处级小年轻主导的工作,居然需要这么多总们来接手,宋运辉心中大悦,半年多来的鸟气几乎一扫而空。
  宋运辉冷笑着心想,闵既然如此抬举他,那他也誓于闵周旋到底。
  宋运辉想得入神,没听见会议召集人已经说话完毕,该他说话。众人都看着他入神地注视手中的铅笔嘴角噙笑,都不知道他玩的是什么招。一直到有人看不下去捅捅他,才把他从冥想中招回,他这才开始偷工减料地汇报。现场有人录音,有人记录,而那些技术大佬也都是亲自动手记录要点。等他简短介绍结束,与会众人开始提问。宋运辉认为不要紧的,就麻溜儿地回答。认为要紧的,他当然守口如瓶,岂能让闵的两手准备得逞,他会一脸真诚地给对方一个软钉子,说这个问题他还没考虑,会回去认真研究。但一次两次还行,多了,有人就会怀疑,责问宋运辉这样没考虑那也没考虑,他领导的技改小组究竟是怎么运作的,如此常规问题到技改中期了都还没考虑。
  宋运辉不卑不亢地告诉大家,他运用的不是常规技改思路,就像一车间的技改需要打破常规布局,大胆引进国外先进技术和设备一样,他的技改思路也是引入国外先进技术管理理念,打破原有技改布局框架,可以说是打乱传统布局节奏,所以有些常规问题可能不用考虑,不过,对于领导们提出的问题,他回去会好好思考,以求技改工作安排更加完善。
  刘总工当场提出异议,认为技改框架万变不离其宗,他们问岀的几个问题都是进程中必须注意到的细节,他要宋运辉解释现有技改方案实施的总体框架。
  宋运辉知道刘总工是个有料的人,在刘总工面前作假,无疑关公面前舞大刀。何况,他岂能将他的总体布局摊给这帮别有用心的人。他索性合上笔记簿,再也不看一眼工作记录,海阔天空地侃侃而谈他的技术管理理念。他这回没偷工减料,也没作假,但他把关键词汇都用英语表达,所有记录人员都是停笔不前,看着他目瞪口呆。主持人要他用中文表达,他直言不会,因为他看的都是英语书。众人听懂了凤毛麟爪,大多数知道宋运辉说得针对,却又听不懂全部,宋运辉说了等于白说,可宋运辉非常客气地一直说到下班还意犹未尽。会议不果而终,但是宋运辉却又非常真诚地请在场领导放心,技改工作进行半年来,一直顺利,也欢迎各位领导继续监督指导。
  离开会场,宋运辉几乎是跑步回去技改组,抓紧时间检查今天工作落实情况。等他检查安排布置完毕,抬头却见刘总工与总厂现在的总工一起站在门口一直倾听。宋运辉更是认定闵两手准备的打算。他索性走出来大声问前辈有什么指导。刘总工注视宋运辉的眼神有些复杂,但只是说很好很好好好干,打算离开。宋运辉这会儿也不客气了,冷冷说,他一个小小车间主任指挥总厂级别的技改,真是力不从心,也害得领导们总不放心,只希望总厂能尽快安排得力人手接替,只要总厂决定,他立马让贤。一席话说得刘总工与新的那个总工异常尴尬,嗫嚅而走。宋运辉冷笑告诉组员,逼他走,没那么容易。他相信,这话会传到闵的耳朵里,闵不正等着他这句话吗。
  可宋运辉发觉自己全身亢奋着,连坐着都是憋着一股子力气,而且还坐不住。他知道自己这样的状态回家去,肯定得把父母吓死,他只好又拐去运销处,将积压下来的工作处理完,又发电传要梁思申立刻决定合同,明天就给他回复。处理完那么多事,他的情绪才稍稍啤趼来,回家吃饭,吃完饭去岳父家时候,宋引已经等不住睡觉。
  程开颜看见丈夫来,才终于松口气,不用再独立演戏。骗自家爸妈真难,她只能在父母问她为什么老是神思恍惚的时候,解释说因为担心宋运辉。程厂长倒也相信,他也担心,否则不会在亲家就要回乡之前硬是占有宋运辉的时间。
  因此,程厂长一见宋运辉就拉他坐下,但程厂长看来看去看不出宋运辉有什么紧张慌乱。家里人之间不需客套,程厂长直接就问:“今天下午会议,开的是什么内容?”
  宋运辉想起会议,就忍不住展颜一笑:“都让我捉弄了。他们大概是想做两手准备吧,那么多高工围着我发问,想问岀我的技改框架和思路。”
  “闵这么心急逼你走?什么两手准备,明明是准备替代你。”
  宋运辉冷笑:“我能上他们当?我给他们上英语课,告诉他们我的管理理念。若都是一些□后大学生工程师来听着,我还真担心被他们了解了去,那些老的,他们能听懂?技改的框架,只有我一个人握着,谁也别想中途插手,否则我每天那么辛苦亲力亲为地干什么。”
  “你别大意,他们有的是人手。”
  “我不怕,技改与新车间不同,技改的各个小项没有系统性可言,实在是千头万绪,就算他们每个人成功接手一块,他们之间也无法很好衔接。何况,能不能成功接手还是个问题。爸,其实闵也知道这个难题,刘总工不会不告诉他,刘总工倒是可以接手,但是,刘总工老了,他没我的精力,没我的速度,刘接手的话,不知道一年后能不能改造完。闵知道只能用我,我从今天的会议看出,闵心中极端的害怕。他必须做好技改这个工程,一则是因为这是他调升总厂领导后的第一个工程,二则是我在系统杂志上发表的文章早已搞得我们的技改尽人皆知,他无法自行中断,他不能让工程在他手里砸了。而闵最害怕的是什么?是我撂挑子。他根本不敢逼我走,爸,他最清楚这点。他所有的行为,都只为逼我留,今天的会议,这是他最无奈的选择,他不惜调用总厂全部技术人手对我围攻。可我难就难在我不能公然撂挑子,因为这个技改工程涉及一车间,我不能辜负一车间上下对我的期望,还有,传言已经给我如果的撂挑子定性,那就是我不爱金州,如果我真甩手不管的话,我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了。爸,你说是不是?”
  程厂长听着点头,但不得不伸手拍女婿肩膀:“小辉,别激动,别那么激动,看你俩眼睛都瞪岀眼眶了。不急,我们慢慢商量,慢慢商量。”程开颜难得看到宋运辉如此激动,说话说得手舞足蹈,忙取桌上的水让他润口,她真是担心丈夫,爸爸已经那样了,如果现在撑着主心骨的丈夫也支持不住了呢?但她担心归担心,还是由衷相信丈夫能做得到,在她心目中,宋运辉自始至终是个高大伟岸的神人。
  宋运辉今天难得把最近几天的郁闷之气吐出,说着说着不知不觉激动了,被岳父一说,挺不好意思,借喝水平静自己。
  程厂长考虑了会儿,问:“你说的有几分把握?”
  宋运辉道:“十成把握。但全金州,我怀疑看得透闵布局的,大概不出三人,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刘总工。水书记估计也被闵瞒过,这事只有彻底清楚这个技改工程麻烦的人才能看明白,闵实际上是逼我留,而不是逼我走。我到今天才想清楚。”
  程厂长想了好一会儿,才道:“看来你得任着闵予取予夺了。”
  “不,爸,我昨天没想到闵逼我留时候已经想好一条对策,如今既然看出他内心深处的心虚来,我不能不抓住这个大好机会反过来逼迫他。我不能走,但我生甲肝,生这种急性流行病住院隔离不行吗?我回家让我姐夫帮我安排,他在县里有的是办法。别人没法因此指责我,但闵心领神会,我今天已经把一丝意思甩给刘总工了。闵对我的动作越逼切,说明他内心越虚,我越可以利用他。他连为虞山卿安排工作都做得岀,现在换我抓着他小辫子予取予求。我已经想好的条件是两个,一个是升我到正处级,调任一分厂厂长,本来我做的技改工作就应该是正处以上级别负责的。只要我坐在一分厂的位置,那是实权,闵以后要动我们,就得小心三分。另一个还是先升我到正处级,然后我争取,同时要闵岀大力,帮我去级别比金州低一档的单位做鸡首,以后还在同一个系统,以我能力,向上发展空间只有比在金州更大,闵不便在我走后做文章。昨晚我还没十足把握,只想孤注一掷,但今天我不担心了,看来闵比我心虚,他得任我予取予夺。”
  宋运辉说着又激动了,他今天一直很情绪化,都不管岳父插嘴,一径滔滔不绝地讲下去。程厂长却是越来越少插嘴的举动,最后变成定定地看着宋运辉说话。等宋运辉说完喘气,程厂长也忍不住跟着长吁一口气,靠沙发深思。宋运辉喝几口茶后,才又补充一句:“爸,我周六陪我爸妈回家就会行动,你帮我再考虑完善。”
  程厂长点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咳,老了,看不清了。只要前提成立,你说的反将一军,倒是能行,回头我再想想你最好落脚到什么位置。”程厂长嘴里自言自语,然后就嘀嘀咕咕,旁人都听不出他讲什么。过会儿,才又道:“小辉啊,有件事你还得再考虑清楚,找出原因。按说你技改工程接也接了,做也做了,他只要短时间内笼络你一下,稍稍逼迫你一下,你就能就范,他干什么要大动干戈?这后面有原因,你得先搞清楚了才行,你不能做太绝了。”
  宋运辉心里不由得感慨一下,到底是老资格的人,一眼就看出问题症结所在。他也不等周四明天了,既然岳父提起,他就顺水推舟回答吧。“原因……我前晚去了一下水书记家,水书记告诉我一个决定。也不知这个决定中有没有水或者闵在其中的作用,但这决定出来后,肯定极大打击我们的工作热情。”宋运辉看看警觉起来的岳父,才又小心地道:“水书记让我告诉爸,部里很快下来调令,爸可能两周后会调任总厂党委副书记。”
  宋运辉说着,伸手从衣袋里摸岀硝酸甘油候用。旁边安静旁听的程母惊住了,瞪着眼睛盯住宋运辉不放。程厂长更是一张脸忽地变得通红,呼吸急促,嘴唇微颤。宋运辉忙踢程开颜,推她行动。自己也摸岀药来,递到岳父面前,“爸,吃点药。”程开颜更是取过药,直接就塞到她爸嘴唇里,“爸,你吃啊,太危险了,快吃啊。”
  程厂长终于在程开颜“逼迫”下回过神来,张嘴含住硝酸甘油。果然,不到一会儿,一张脸渐渐褪色,只是又变得铁青。但后来无论程开颜如何劝诱引导,程厂长都是不说话,只有程母拉住宋运辉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宋运辉直说,说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政策原因一刀切,还是被他连累,闵为打击他的势力而釜底抽薪。
  程厂长沉默许久之后,才横一口“妈拉个逼”,竖一口“妈拉个逼”,骂个不停。宋运辉到这时才松气,拿眼神支使程开颜再抓她爸说话。程开颜摇着她爸的手臂,气愤地道:“爸,水书记还说是你老朋友呢,小辉说了,关键时候朋友最会出卖朋友。亏他还好意思在我们家吃了那么多饭呢,真不要脸。”
  程厂长又是狠狠一句“妈拉个逼”。还是程母了解自己丈夫,从厨房找来酒瓶酒杯,送到程厂长嘴边,又把一枝点燃的香烟送到程厂长嘴边。程厂长喝酒吸烟吃茴香豆,间隙时候继续骂一句。
  宋运辉想了会儿,决定拿自我批判换岳父开口。“爸,祸都是我闯下的,如果我以前不为新车间的事与闵发生纠葛的话,也不会有今天闵紧逼我不舍的情况出现。如果我早在知道闵会上任总厂时候就找他赔罪修好的话,他也不会今天一直视我为敌对。爸,对不起,我给你添大乱子了。”
  程开颜不愿看到丈夫道歉,“小辉,你跟爸以前早说过了,以前什么过节都不重要,主要还是你威胁到闵的地位。你别道歉啦。”一边帮着她爸剥茴香豆,送到她爸嘴边。
  “可起因还是我。”
  程厂长听不下去,这才开口:“狼盯上羊,因为羊肉好吃,难道也是羊的错?”
  “可是爸……”
  “闭嘴,你后面的计划都为保住我家在金州的地位,否则你有的是其他办法跟闵作对。”
  宋运辉没想到岳父到这时候还能清楚看出他所作所为的背后动机,而且并不怪罪,他极其感动,更是拿话积极岔开岳父的心神。“爸,等我送我爸妈回家后,我会打电话到总厂请假,你们谁都不要去探望我,就是要给闵看出我是在作假。我要给他时间权衡究竟是我未来的威胁重要,还是他眼前的前途重要。我要逼着闵上我家订城下之盟,去割地赔款。”他到此顿了顿,看看岳父的脸色,才继续道:“期间技改办会大乱,他们找上你要人的时候,需要爸出马应付了。但估计部里对爸的调令已经成型,想通过我的计划来改变,比较难。”
  程厂长狠狠将烟头掐死,“妈拉个逼,你狠狠做,给我出气。”想了想,有拿酒杯指着宋运辉道:“你再添个条件,等你回来,要刘工出山,要好好抬举重用刘工,要刘工每天在总厂办公楼晃,恶心死水。”
  宋运辉忙道:“我会。还有什么条件,爸想好了告诉我。爸,真没想到,你这么坚强,早知道我也不用担心来担心去到今天才敢告诉你。开颜最担心,开颜知道这事后急得不得了,怕爸难过,一定要先搬来陪着爸,开颜最心疼自己的爸。”
  “那当然,爸爸一直对我最好。”程开颜一直腻在她爸身边,又把一粒剥好的茴香豆送到她爸嘴边。程厂长闻言拍拍女儿的头,却一针见血地对宋运辉道:“这是你做的安排,开颜嘛……早吓得六神无主了。”
  程开颜被他爸说中,可她在她爸面前并不如在宋运辉面前讲理,一时也不管她爸现在是重点安抚对象了,敲着她爸的肩膀不依,说硝酸甘油就是她要宋运辉准备的。程厂长被女儿揉成一团,虽然他现在心事重重,可果真一点没脾气,腾出肩膀后背让女儿敲个爽快。宋运辉也不劝,或许这就是治疗程厂长情绪的最好良方。
  “可怜”程厂长在家连脾气都发不出来。但他还是第二天告假休息一天,与老伴儿在家里生了一天闷气,又把该骂的骂了个遍。可晚上就叫老伴儿做了一桌子菜,宴请宋家父母,算是饯行。宋季山真是佩服亲家,岀那么大事,人家还若无其事的,可见就是做大官的料。而程厂长周五上班,还主动找上水书记,心平气和地说他接受组织安排,然后与水书记心照不宣地说笑。
  宋运辉周五将工作一扔,周六送父母回家,周一,就有一张电报飞上他的直接主管领导运销处处长案头。上书:宋运辉甲肝急症隔离病假一个月。这一招,打得闵措手不及,水在一边冷笑看戏。甲肝,这个时期轰轰烈烈的甲肝,恰巧发生在宋运辉头上,一点都不稀奇。
  
  雷东宝春节从宋家回来后,心结打开。当然,他并没无耻到急吼吼就去找女人解决问题,参军后部队对他的教育影响尤在,除了他总是笔挺的腰杆,还有为人行事的规矩。不想结婚,却去找女人,总好像有点思想问题。但雷东宝不再下意识回避韦春红的饭店,节后有请客,又上门去。
  对于雷东宝的再次上门,韦春红心里奇怪,可一团子热情又死灰复燃。看到雷东宝与朋友们几杯酒下肚后频频看向她的目光,她不由面热心跳,特意上楼抿了抿头发,又取出一枝变色唇膏,淡淡搽了一点口红。
  饭后,郎有情,妾有意,雷东宝顺理成章留下来,雷东宝甚至都不需暗示□,送走客人后直接问一句“我今晚住这儿”,就得到韦春红的点头允许。
  雷东宝这回是主动送上门来,早上起来,稍微感觉羞耻了一下,却没太大反应。只是起来发觉床边没他的衣服,才继续窝被窝里大喊一声:“老板娘,我衣服呢?”他倒是一点没想到会不会是有人抱走衣服,要拿他做法。
  韦春红很快应声抱着一堆衣服上来,满脸是笑地放到雷东宝身边,看他起身,便扭转身去回避。雷东宝穿上身去,这衣服还是暖的,他虽然粗糙,可还是闻得出衣服上的一股子清爽肥皂香气。他不会光想只猜,直直地就问了一句:“你把我衣服洗了?”
  “嗯。”韦春红又忍不住笑,“穿得好脏,棉毛衫打了两次肥皂,还没泡泡。”
  “啊?我都用洗衣机了还没洗干净?”
  “洗衣机哪里洗得干净,一锅脏水搅来搅去的,哪有手搓的力气大。你以后脏衣服都拿来吧,我替你洗好,晾灶眼儿口烘干了,很快的。”
  “不好,影响你做生意。今早不用洗菜?”
  “春节后生意一直不好,没事现在谁还敢出来吃饭。你早上喜欢吃啥?鸡汤青菜面,还是粥加包子?”
  “吃饱就行,哪那么多讲究。”雷东宝穿戴整齐,跳了几下,浑身整舒适了,才又道:“裤扣是你帮我缝的?”
  “正好看见呢。”韦春红这才调转身子,眉弯弯眼笑笑地看着整洁的雷东宝,“常见你衣服穿得最逷遢,唉,都不像一个村书记。你今天如果不急,一会儿我给你量个尺寸,我住县城,扯个布料方便。”
  “现在量,现在就量。”
  看到雷东宝龙行虎步地绕过床走过来,韦春红不由低下眼去,微红了脸,扭捏地道:“现在空着肚子,腰围量岀来不准,往后做成裤子准爆扣子。”
  雷东宝也怪怪地看看韦春红,面对着面了,才觉得没话说,发觉昨晚灯光下看着韦春红还好看,现在可能是日光下吧,怎么看着那么粗糙。可又挺享用韦春红对他的好,一时无话,转身率先出门下楼。韦春红后面跟上,这才敢放肆地看雷东宝宽阔的背,厚实的胸,山一样的肩膀,想起昨晚的光景,满脸堆笑。这男人,是她的了。
  趁韦春红去厨房烧鸡汤青菜面条,雷东宝从钱包里数岀五百元来交给韦春红,说这是给他做衣服用的,也要韦春红自己做几件好看的。韦春红说什么也不肯收,但硬是被雷东宝掰住两只手,将钱塞进她口袋里,厚厚十张五十元的。雷东宝心安理得地吃了满满两大海碗鸡汤面,满足而走。韦春红送到门口,轻轻叮嘱有空常来。
  雷东宝离开韦春红,满心都是怪异的感觉,不知道这种夫妻不像夫妻的男女关系算什么,但雷东宝绝对不认为这是姘居,姘居太难听,两人在一起又没碍着谁,双方你情我愿的,好像与别人不相干。但又绝对不是夫妻,如果是夫妻……他当年是那么喜欢抱着娇美的妻子,可对韦春红没那感觉。
  但雷东宝并不是个宋运辉那样喜欢想个究竟的人,心里怪异就怪异了,反正又死不了人。后来想起来就去一趟,摩托车一响,转眼就到。韦春红爱他,真是当他宝贝一样,再说最近甲肝闹得饭店生意不紧,韦春红就千方百计做好吃的补的给雷东宝享用。雷东宝却并没觉得太优遇,对他好的人太多了,千方百计想拍他马屁的人太多,反而显不出韦春红对他的好。只是,来了几次后,心中那种怪异感觉渐渐消失,慢慢变得理所当然起来。好像韦春红这里就是他另一个窝。而韦春红开着饭店,见过的人多,见过的世面也多,雷东宝说什么她都能应声儿,又是方方面面都把雷东宝伺候得舒舒服服的,雷东宝即使有脾气地来,她也能让他消了气地走。不知不觉地,雷东宝有什么话,很与韦春红商量起来。不再是原来的吃完晚饭上床,吃完早餐离开,两人话挺多。但是韦春红也听到她最不爱听的话,雷东宝明确告诉她,他不会再娶。
  宋运辉来的时候,雷东宝对他一如既往。对于宋运辉的帮忙要求,雷东宝全力以赴,找上县卫生局长帮他作弊。等宋运辉下火车,雷东宝叫车接上宋家一家,就笑嘻嘻把病假条病历卡送上。宋运辉也笑嘻嘻地收下,就宋母嘀咕说也不怕不吉利,什么都可以作假,哪有甲肝这种事也要赶时髦的。
  等到宋家,雷东宝拿两包烟打发走司机,进来帮忙拎水冲地,这才问拖地的宋运辉,“你电话里跟我说啥?你这是跟你们总厂副厂长闹矛盾?闹矛盾不会当面说清楚?搞那么多花头干啥?你这人腻歪不腻歪?”
  宋运辉耐心解释:“我跟你不一样,我如果光棍一个,遇到欺压还不拍桌顶了,就像我以前室友说的,不行就天天上领导家打门去。可我现在不行,我岳父、小猫、小猫哥哥、小猫嫂子、小猫嫂子娘家,都是金州职工,我顶得住,他们顶得住吗?我不能图自己一个人痛快,害他们不好做人。只有迂回一些,让各方都获得好处。”
  雷东宝鄙夷地道:“多不爽气,你说你那些工夫,拿来痛快赚钱多好。为那几张工资,值得吗?”
  宋运辉叹了声气:“总有一天会值,我不信那么大规模的国有经济会一直不济事,我不信这么不正常的脑体倒挂会一直继续。你听说东欧苏联那边的改革了吗?”
  “不管,我们管好自己家的事。你来正好,你还记得那个市电线电缆厂吗?哼,春节后就一直停工,没开门过,彻底被我打垮,你说,我买下那家厂,怎么样?”
  宋运辉见雷东宝不跟他讨论国企的优越性,可他现在心头有股气,不说不快,于是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其实你别说我们工资低,我们前年以来加工资幅度还是不小的,总体来说,比农村平均水平要高,当然跟你不能比,你是带头人。”
  “那你怎么还钱不够用?”
  “我生活奢侈,呵呵。我的钱,很多花在磁带上,书上,我喜欢华而不实。说你的吧。”
  “什么意思,你自己说舒服了,才轮到我说?”
  “你嗓门大性子急,我常让着你,你偶尔不能让着我?”
  “都我在让你吧?连你姐都一直要我让着你。”
  “你什么时候让过我?都是我据理力争。”
  还是旁边宋母说了句公道话:“东宝在他手下面前一向说一不二,只有跟我们家小辉才有商有量。”
  雷东宝立刻道:“听到没有?听到没有?就你一个不讲理的。快跟我讨论电线电缆厂。”
  “你别钻进那家厂拔不出来好不好?那家厂都一些老工人老设备,工人工作效率没你登峰的高,个个都是磨洋工揩公家油的好手,那家设备生产效率也肯定不如你们登峰,你开了那么多年村办厂,总不会不知道好设备坏设备对成本影响有多大。那种几十年没换的设备现在能用吗,维修都能赔死你。”
  “你话是说的没错,可你态度不能好一点?”
  “我听你说那家厂就来气,别钻牛角尖,别意气用事,行吗?那种厂,你承包,还是买?买,等于买堆废铜烂铁;承包,你跟那帮工人以后有的是对抗,走着瞧吧。”
  “怎么会是废铁?你看以前他们赔给我的那套电线设备,现在我们不还用着?”
  “好用不好用,大不相同。我刚在跟你说东欧改革你还不要听,匈牙利有本书,讲的是短缺经济,什么叫短缺经济?就是我们国家现在这样,大家加工资了,有钱,想好吃好用了,可市面上东西没多多少,所以什么东西做出来都有人买,好的坏的都卖得出去,只要不凭票,还都能抢光,价格还一个劲地涨。可这现象不会持续太久,中央一直在计划大上消费产业,今年我们系统的投资就比前两年超几倍。等这些新设备上马了,市面上东西就得多了。我看美国的书里说,那时候群众买东西,就得比较什么东西好,什么东西便宜,价廉物美的人家才买。产品便宜,取决于成本降低,首先是原料,比如说你进的铜线价格比人家低,你电线卖出去也能便宜一些。还有就是生产中用的水电人工等运行成本,我这回回来可以住不少时间,顺便给你测量登峰那些设备的成本,好好分解一下,看还有哪儿可以给你省钱。运行成本低,又产生差价优势,你就能比其他厂家多赚了。再说回那家市电线电缆厂,那么老的设备,动力肯定成问题,单位耗电量不会小,而且老设备配备人工多,一个月开的工资比寻常的多,一样的电线生产出来,它运行成本特别高,结果你说还哪里赚?你现在那套旧设备,混在新设备里,没好好计算一下成本的,谁知道它赚钱还是赔本。那家市电线电缆厂的就很明显了,它全是旧设备,成本高,打不过你们,这才会关闭,它是国营企业也没用,国家现在没那么多钱给他们。那样一家赔本的厂,你要来干吗?等着以后经济不短缺了,你赔本?”
  雷东宝虽然放下手中活计,仔细听宋运辉解释,可依然听得云里雾里,里面新名词太多了。他毫不犹豫地道:“回头你住我家去跟我好好解释,别吊着卖的样子。哎,你们晚上吃什么?”
  宋运辉看看手表,笑道:“急什么,粮站关门还早。”
  “菜呢?菜有没?”
  “有,金州带了点来,放桌上。就知道菜场下午没菜。”
  雷动宝过去一看,嚷道:“哪够吃,自行车给我,我回家去拿一趟。”
  宋母正擦着楼梯,听见了忙道:“东宝别忙,我看见后院杂草堆里长着几棵青菜,等下摘来放个汤,管够。”
  雷东宝这才作罢,自觉摘下墙上挂着的自行车,充气了听听,发觉咝咝漏气声,就拔出气门芯换新的,再打气进去,就没声音了。晚上吃了晚饭,雷东宝就骑这自行车回家。骑惯了摩托车,这自行车真是慢岀鸟来。而且,自行车放置的时间长了,可能内胎老化,骑到家里,正好差不多泄完气。骑得眼下胖乎乎的雷东宝那个累。
  宋运辉周日周一帮着父母清理房子后院,又教了一向老实巴交的父母金州如果来人“探病”该怎么应付,周一晚上才乘上雷东宝的摩托车去小雷家。
  雷东宝的新房子,宋运辉还是第一次到,一进门看见四壁雪白,空空荡荡,就忍不住笑,这就叫大而无当。雷母看见宋运辉来,客气得不得了,捧岀体己奶糖给宋运辉吃。现在他家钱多,她糖吃得饱,再也不稀罕地藏着掖着了。宋运辉还记得以前陪姐姐买电视时候姐姐低血糖晕倒,看见雷母拿出来的糖,心里百感交集。
  那边厢,雷东宝却打开窗户,大吼四声,“士根哥,红伟,忠富,正明。”其他什么都没有,却在静夜里嗡嗡生出回响。宋运辉不由得笑道:“急什么,拿我当长工使啊,你这周扒皮。”
  雷东宝一点没否认他的恶霸地主用心,笑道:“谁知道你能住几天,不把你吃干榨尽了,怎么能放你走。”
  宋运辉很是感慨,“一到你这里,浑身都是干劲,跟在金州完全不一样,我在金州全凭良心做事。”
  雷东宝不屑:“这话我都听得不要听,这边好,你倒是反岀金州?”
  宋运辉笑道:“又来了。金州有金州的好,要没金州那样的舞台让我几次出国,经常接触外商,我哪有那么开阔的眼界。我在金州的可惜是,我在那儿使不上劲,我官太小,说话没份,我想发挥,还得等别人发善心。这不,我跟领导闹脾气躲你这儿来了嘛。”
  雷母奇道:“你还官小?东宝说你都跟县长一样大了。”
  宋运辉客气地解释:“我们总厂级别高,连所在市市长也管不了我们。我这种官在总厂算得了什么。就跟县长走进省里一样没脾气。”
  雷母似懂非懂地“喔”了一声,“可也比东宝大。”
  雷东宝那大嗓门确实有用,这会儿小雷家四大金刚一个个进门,很快全部到齐。宋运辉与众人握手寒暄,旁边雷母看着心说,还真有干部样子。虽说她现在跟小雷家太后似的,可她还是下厨烧水去了。干部来了她不敢怠慢。
  雷东宝原先跟四大金刚说的是小舅子来,大家一起见个面说说话,听一堂课。大伙儿还有模有样地拿了笔记本来,却见宋运辉手里什么都没有,一起坐到八仙桌边了,还是什么讲义都没拿出来,心中有些纳闷。宋运辉看出大家的严肃,笑道:“大哥一定要把我轰上台,其实我懂什么啊,成本核算的事,士根哥最有数。我还是打个擦边球,说成本管理吧。士根哥,你若听着不对,请随时指正。”
  雷东宝道:“你别假客气,你礼拜六跟我讲的东西,我一点听不懂,士根哥肯定也不懂,你就放胆讲,我给你撑场子。”
  大家都笑,宋运辉拿起梁思申送他的钢笔,在纸上唰唰画出一个枝型图,然后才道:“我们先来分析一下一个产品的成本组成,士根哥请看一下是不是这几部分,……”他一边说,一边写,主干分成几个枝干,几个枝干又各自分岔,分解成更细的成本。“我目前先不就某种特定产品分解成本,我们先说一个总的概念。”
  雷士根犹豫了下,有点慎重地道:“我们……平时没分得那么细。”
  宋运辉道:“我们现在把成本分解得那么细的目的,是为了方便研究明确我们产品的成本究竟产生于哪里,继而,哪个部位可以通过技术手段或者管理手段加以削减,以获取更高利润,就是赚更多钱。否则我们只能在生产中得到一个笼统概念,哦,我可能人比别家多用了一个,那就减一个人什么什么的,这样的成本控制比较不针对。又同时,我们可以通过对特定时间段内成本的核算,找出最近成本控制在哪儿出了问题,为什么利润降低或者升高,以后我们在管理中都可以做到心中有数。”
  雷正明年轻反应快,立即道:“有道理。”
  宋运辉继续道:“现在我们把成本分解清楚,那就可以一项一项地解决落实成本的控制。比如这里的原材料成本,一个最简单办法是偷工减料,最不出问题的办法是利用负公差,比如说如果国家规定电线每卷一千米,正负公差3%,你可以控制一下,每卷都负3%嘛。积少成多,一笔利润就这么出来了。也有用技术的办法,我们可以想想如何在保证质量前提下,控制电线外面塑料层厚度。现在我们虽然做不到,但这就可以成为我们未来技术研究技术提高的方向,正明你说对不对?”
  雷正明点头,旁边红伟笑道:“有些事我们做是已经在做,可没理论,被你一说,思路清楚起来。你怎么想到的?”
  “借鉴国外的经验啦。凭我一个人哪里想得到那么精深,我看的是美国的管理书籍,再结合我们金州的实践,不过你们都是抓总的人,很希望我们可以彼此交流提高。”
  雷东宝听了半天,到这会儿才发话:“这样吧,你反正要在这里住几天,索性把我们所有产品成本分析一遍。”
  宋运辉笑道:“你要我命啊,据我知道,光登峰电线电缆厂的产品型号就有上百,就算我有时间跟你耗着,我们几位厂长又哪里来那么多时间。士根哥,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每个厂制定一个大致成本核算框架,然后你组织一个小组,专门就每个产品型号,一一核定这些成本,确定一个基准成本,以后,我们小雷家的考核,除了以前定的总体利润考核之外,还得加上成本核算考核了。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雷士根犹豫地看着雷东宝道:“理论上应该是对的,而且看来是比我们原来的考核更严格。可是……这不得需要增加好多人手吗?东宝书记,你看呢?”
  雷忠富却抢着道:“我看这人手该添还是得添,先算出一个标准数字,以后照着数字做。像我养猪场我专门弄了两个人算饲料成本帐,否则猪这东西多喂浪费少喂不长肉,怎么都不对。小辉这办法细,比我原来想的糙办法细多了,我回头就照着这办法再去核定成本分解图,回头……小辉,你帮我看看这样成不。”
  红伟最滑头,笑嘻嘻道:“忠富,你该叫宋处。”
  “咳,叫顺了,叫顺了,呵呵。”
  雷东宝拍板:“既然是外国先进经验,我们一定要拿来试,试试不行再改回来,又没费多大劲。来,小辉,你抓紧时间给我们定下步骤,省得你给金州抓走我们做没头苍蝇。”
  宋运辉笑道:“不跟你说了我得住上一阵子吗?”
  “我不信你能住上一礼拜,你每天忙得打电话都两只听筒一起上,我不信你们领导肯放走你一礼拜。”
  宋运辉幽幽地道:“你以为金州是你小雷家,反应有那么快?金州就像一条大鲸鱼,尾巴挨别的鱼咬一口,它起码十天半月才知道痛,又得十天半月才能做出反应。”
  雷东宝却笑道:“这是条好鱼,好鱼啊,你能在我这儿越多呆我越高兴,你就当在我们这儿休养,忠富,明天你找刚杀好的猪拿个后腿来,小辉他们这种城里人每天吃的都是冷气肉。”
  宋运辉真是哭笑不得,他心里,既不想闵反应太快,太快的话,闵还没吃足苦头,不会答应他的苛刻条件。可也满心希望闵的反应时间别太长,太长……这中间就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变数了。他只有把这些焦虑都压下心底,继续与小雷家干将们热火朝天地讨论。
  闵厂长与刘总工谈后,刘总工依然说没人能接手宋运辉的工作,包括刘总工自己。但他并不死心,不信一个人的作用能顶得过一个团队,他指使继任刘总工职务的新总工暂时接手宋运辉的工作。当即下面传出风言风语,说一个总厂副厂长级别的总工接替一个分厂车间主任级别的工作,这明摆着要么是牛刀小试大材小用,要么是以前欺负人小宋年轻人,总之总厂的安排大有缺陷。
  闵厂长性格强硬,对此听而不闻,可那位总工却是如坐火山口。做好,是本份,做不好,面子丢大了。
  总工本就因为刘总工的预言而忐忑,等坐到宋运辉的位置上,闻着桌子椅子消毒后的怪味,几乎五分钟接待一个来电或者来人请示汇报,一天下来,总工被消毒水味道呛得头晕脑涨,脸色煞白,满脑子都是技改内容打乱仗,脑浆似乎如翻滚的热粥,咕噜咕噜直响。
  总工自知力有不逮,可总是心有不甘,更不愿向上推脱,让人轻视。总工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想,或许,只是他因为第一天接手技改工作,不熟悉,才会千头万绪抓不出个脉络。他想,设备还是那个一分厂的老底,他年轻时闭着眼睛都能在车间里走,如今技改,而不是一窝端,就那些设备,能逃出框架外去?
  总工这么一想,心中便是有了线索。下班回家,根据设备走向,将所有技改工作条块分割,然后将白天接触的那些搅得他脑子一锅粥的问题规类填写。一晚上坐下来,他心里有了点自信。第二天早上闵厂长特意跑来关心技改的问题,他能自信回答:正在进入状态。闵厂长自然是高兴,心说原来是刘总工估计得太过保守。也难免,老年人,尤其是老年技术人员,最容易犯过于保守的通病。
  唯有程厂长了解情况后,心中焦急。可再焦急,他也只能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看技改未来走向。如果女婿聪明反被聪明误,那也没有办法了,总不能要宋运辉立刻解说没有甲肝这回事,立刻回来抢回总工的工作。这会让宋运辉成为系统内一辈子的笑柄。程厂长越来越感觉女婿有走钢丝之虞。总厂人才辈出,哪可能少一个宋运辉金州转不下去。宋运辉是太顺致太狂了,以致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程厂长后悔当时因为自己也是生气,没劝阻女婿走这招险棋。
  他中午回家,给雷东宝家打电话,告诉宋运辉此事。宋运辉听了也是担心,但他还是安慰岳父,“爸,我最愿意看到总工接手的时间拖长一点,问题显露得彻底一点,摊子搞得难收拾一点。如果总工一上来就说干不了,而不是如今的乱弹琴,技改工作就不可能生出太大乱象,闵就不会跟我太多妥协。”
  可是,放下电话,宋运辉还是掩卷思考很久,估摸总工究竟会做些什么。他心里最清楚的是,即使他走钢丝成功,回去金州,那一大堆烂摊子,收拾起来将够他头痛,也可能无法收拾,毁他在技术界的名誉不说,闵还可以推翻城下之盟。他把闵逼上悬崖,又何尝不是把自己逼上悬崖。可非如此,他能忍受处处被动挨打?不,他做狗崽子时候都不肯。他心里清楚,他只有华山一条道可走,可依然难免满心忐忑。
  此时,整个小雷家的人都忙,雷东宝去市里跟人谈事,四大金刚各有工作,只有他一个人最闲,拿着梁思申寄来的书学习。梁思申自从上大学后,特别是做了跨国贸易和炒汇炒股之后,寄来的书越来越精彩,有些书梁思申自己也看,常常一本书里夹着许多她自制书签,说明自己的感想。宋运辉以前知道这些是好书,可惜他时间太少。现在,终于可以有大段时间看,却心不在焉。
  他放下书走出去。不得不承认,小雷家如果没那股子臭味绕村,眼下桃红柳绿,着实美不胜收。村道河堤的树长大不少,正齐齐吐着新绿。远处的山上,是层层桃李花,山下地头,是小小紫云英花铺就的毡子,还有星星点点的油菜花开始娇黄。不像金州,也是臭,化工厂特有的臭,但看不到那么天真的春意。
  只是那河水,颜色暧昧的混浊。
  宋运辉稍走走便回来,才能静下心来继续看书。雷母旁观着心说,他们宋家人怎么都喜欢书,做弟弟的更不得了,看的都是洋文啊。雷母都不敢接近宋运辉,就像不敢接近老徐一样,她感觉这两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股子高不可攀的冷气。宋运辉绝想不到自己给雷母造成困惑,他依然专心看他的书,不知疲倦地看。但有种总是有一块地方,一直隐隐的抽动,提醒他头顶还悬着一把不可知的宝剑。
  等待的时候度日如年。宋运辉这个从不吸烟的,三天时间,从周二到周四,整整吸掉雷东宝放着待客用的一包香烟。吸得嗓子发痒,声音沙哑。雷东宝很是不能明白,宋运辉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干什么,而且这办法据说还自伤,不,自残。雷东宝说,爽快点,拍桌子跟厂长吵一顿,有话直说,老大一个男人又不是没地方去,死守那金州一百多块钱干吗。
  宋运辉也憋屈,可他已不是一个人,岳父又已经失势,他不能再往岳父家堆积麻烦。
  周四晚上,岳父每天打电话来的时间,却一直没有电话来。宋运辉吃完饭后与雷士根和雷正明研究登峰厂的考核,可眼睛总忍不住往电话和手表上瞄。雷正明年轻好新奇,看着宋运辉的手表越看越欢喜,笑道:“宋处,你的手表借我看看,真派头。”
  宋运辉把手表摘下交给雷正明,“国外的。”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起身拨电话去岳父家。他的事,犹如点燃的引信,时间每过去一个小时,离爆炸越近。
  那边,接起电话的果然是他岳父,但是他岳父接到电话,才听他叫一声“爸”,就镇定自若地说一句“又是打错”,便把电话挂了。宋运辉猜测,毫无疑问,家中有人。而且那人,估计不是水,就是闵。
  终于金州有了反馈。任何的反馈,都比没有反应要强。宋运辉心情由焦虑,变为急切。雷东宝看得真切,奇道:“干吗啦?屁股生疔疮了?坐稳点嘛。”
  雷正明将手表从自己手腕摘下来,交给宋运辉,“宋处,下次去国外出差帮我带个手表行不行?我上回看到一个广东人戴着香港买的手表,全金的,这手腕一伸出来,派头没得说了。”
  宋运辉知道雷正明看不上他这只银光闪闪看似简单的手表,微笑道:“行,带大件的有指标,带只手表回来应该没问题,你早些开始准备外汇吧。到银行门口找黄牛换美元,换来的美元要黄牛存到银行里,你就拿三个月存单,免得你自己不认识美钞,受骗上当。我们继续吧。”
  雷正明大喜,讨论中间时候,又插话央着宋运辉给他买别的,比如全黑墨镜,正宗金利来领带或者皮尔·卡丹领带和皮带,金光闪闪的打火机,还有女人用的胭脂花粉等。宋运辉一一答应。又看手表,距离他打岳父家电话,已经一个多小时。
  好不容易,接近九点半时候,雷东宝家的电话才响,雷东宝接的电话,可是,宋运辉看到,雷东宝的脸色大变,变得烦躁,说句“没空”,就搁下电话。宋运辉一颗提起的心无奈地放回本位。雷士根却是隐隐猜到打来电话的是谁,小心看了一眼宋运辉,拿话扯开大家注意力。
  宋运辉不疑有他,因为第二个电话紧接着又来。雷东宝以为又是韦春红,板着脸接起电话就道:“干吗?”
  那边却是程厂长,“小雷吗?我小辉岳父。”
  雷东宝立刻道:“你总算来电话了,你再不来电话,小辉屁股快磨出血了。”
  宋运辉忙跳过去抢来电话,急切地问:“爸,刚才谁来?”
  “你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两个人,一个前总工,一个现总工,想跟我套近乎,说想去探望你,我跟他们说,还隔离呢,去了也是看个医院大门。否则我们家开颜早冲去了。他们支持不下去了吧,你直接领导还没要求探望,他们搞什么。我最不明白的是老刘趟什么混水,这人年纪大了,经不起人家几句吹捧,老命面子都霍得出去。”
  宋运辉终于掌不住放声大笑:“他们撑不住了。”
  程厂长却严肃地道:“你别高兴太早。目前撑不住的不是闵,今天技改组开会,闵主持,任命老刘为技改工程总指挥。对你有利的一面是,你的水平被认可,现在大家都在看两个总工的笑话,说两个总工不如一半还挂在出口科的半个副处,这笑话传得沸沸扬扬。但任命刘,刘又肯上任,让我看到事情大大的不妙。你说,闵到时候会不会把责任往刘身上一推,他自己金蝉脱壳?刘反正已经退休,做不做得成技改,最多影响名誉,与前途无关,刘只要肯担着,技改如果最终拖了时间,总厂损失再惨重,也与闵没最大关系了。可是你,你甲肝总有好的时候吧?”
  宋运辉听了呆住,他没想到,强中还有强中手,闵会使出这么一招。如此以来,技改失败对闵的地位威胁减小,闵还肯接受他的城下之盟?
  程厂长料想得到宋运辉的惊诧,“你现在开始好好想想,有什么办法,可以把水搅混。”
  “难。”宋运辉毫不迟疑地回答,“有了替死鬼,水搅得再混,又什么用。”
  “总有办法的,你好好想想。”
  宋运辉沉吟会儿,道:“下礼拜,他们要来,就让他们来吧。按说甲肝十天左右可以解除隔离,下周我应该是可以被送回家修养。刘老总,他折腾得起,就让他折腾。没见过这么不甘寂寞的人。”
  “好吧,先这么打算,边打边看。”
  宋运辉放下电话,对雷东宝道:“大哥你看,我说要在你家住不少时间吧。”
  “爱住多久。我还想你不走呢。”
  宋运辉点点头:“情况看来变得糟糕,七成可能,我会长驻下去。”
  “我欢迎。你丈人家怎么处理?”
  “这是我最大问题。我想想。”宋运辉心说,他现在如果回去,事情只有变得更糟。
  雷士根与雷正明都听着两人的谈话,这才明白宋运辉原来工作上出了问题。尤其是雷士根心想,这人小小年纪还真沉得住气,前几天一直没看出来。
  雷士根与雷正明都识趣地又稍微讨论几句,告辞离开。宋运辉烦闷地抽出一枝香烟,到门外去抽。雷东宝本来准备去睡觉,看着小舅子这样,不忍心。可又不喜欢宋运辉处理事情的方式,没法劝解,怕自己火气上来先与宋运辉争起来。可终于还是没忍住,等宋运辉掐灭烟头进来关上门,他不耐地道:“直接给你们厂长打电话,别不死不活吊着。看你样子,好赖都是个岀局,不如做得痛快点。”
  “再说吧,我这几年确实很累,也该长长休个长假。白天你又去市里干什么?这几天跑得忒勤,怀疑你这人愣是不肯放弃市电线电缆厂。”
  “管好你自个儿。”雷东宝走上楼梯,可还是被宋运辉问岀兴趣,“我去二轻局,你知道他们怎么说?”
  “国家财产,不卖!”
  “我能那么容易放手?我什么时候成的软蛋?”
  “我哪知道你什么时候成的软蛋。你别又提出承包吧?”
  雷东宝得意地道:“你总算不笨,我更不笨。我跟他们提出,我买设备。”
  宋运辉一听,擦着雷东宝走上楼去,“正明和我已经算出来,你们那套旧电线设备基本不赚钱,耗能太高。”
  雷东宝“哼”地一声,志得意满地道:“你看我的,我比你聪明,更比你干脆。”
  “未必。”宋运辉拿着书走进那间老徐来时住过的房间。正想关门,雷东宝却心痒难搔地道:“二十五万,你说值不值?”
  宋运辉大惊,他向雷正明好好咨询过市电线电缆厂的设备,为的就是可以在做雷东宝思想工作的时候言之有据,可听到这么一个价钱,他无法不吃惊,站在门口进退不得,看着洋洋得意的雷东宝道:“二轻局以为卖废铁啊。”
  雷东宝得意地“嘿嘿”一笑,却是故意不答,转进自己房门,他才不关着门睡觉,他睡眠好得很,不怕吵。
  宋运辉前思后想很久,想到雷东宝对市电线电缆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结,想到卖废铁一样的价钱,走到雷东宝卧室门口,问道:“你没做手脚吧?”
  雷东宝满不在乎地道:“否则哪来废铁价。”
  宋运辉担心地道:“你这价钱明显的不合理,太明显,会出事。”
  雷东宝还是嘿嘿一笑,“天知地知。”
  宋运辉想说什么,可终于没说。想到自己遭遇的不合理对待,想到虞山卿的反而如鱼得水,他本来想劝雷东宝的做人道理到了嘴边,却无法吐出。谁比谁更适合生存呢?大自然的法则,就是适者生存。他是不是太异类?他耳边不由自主响起那首一看到便震撼了他,一眼之后便无法忘记的北岛的诗,“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当时看的时候,直呼痛快,但现在隐隐想到,北岛写下这四句的时候,他在怀疑吧。
  雷东宝本想与宋运辉辩个明白,教育教育这个只知道想,不懂得做的妻弟,可见宋运辉好一阵没有回答,禁不住奇道:“吓傻了?”
  宋运辉被雷东宝的大嗓门唤醒,怏怏地道:“没有,或者是你做得对。现在前面机会很多,可道路狭窄,或许……狭路相逢勇者胜。”
  雷东宝不是很懂宋运辉的意思,但他作为姐夫,还是很负责地扮演姐夫的角色,“你呀,少想多做,或者边想边做。否则,等你想好,好东西全让人家手快的抢光了,你再想有什么用。”
  宋运辉有些感慨地叹了声气,“对,什么谋定而后动。晚安,我再想想我该怎么做。”
  雷东宝听着只会躺床上翻白眼,他说了半天都是白说,此人竟然还是要想想。那聪明脑袋,他真想找什么砸醒宋运辉。
  宋运辉躺到自己的床上,他没想该如何应付金州的事,他回想,回想从小走来的路。他的脑袋里,“我不相信”与“我怀疑”交替轮回。
  
  可是,宋运辉的估计还是有些小偏差。虽然刘总工精于技术,可因为已经脱离基层久远,他可以做到很好的宏观指导,可是要像宋运辉刚下基层时候一样,每个非标件都有测绘图纸的傻事他毕竟没做过,即使做了也已经概念模糊。偏生这种技改的事,是无数毫无系统化可言的鸡毛蒜皮凑起来的一件庞大工程,面对这一地的鸡毛蒜皮按部就班地需要前进,需要衔接,需要拍板选定,刘总工感受到什么叫艰巨。这个工作量,太大。
  他接手了,他一开始上来处理的几件事,确实获得技改组成员的拥戴,首先是因为大家本来就敬重他,其次是因为他确实有料。但是他处理工作的速度与宋运辉大相径庭。因为不熟悉,他需要查阅资料,深思熟虑后,才能得出结论,因此宋运辉一天能处理五十件事,他只能处理五件,连宋运辉都得经常加班,他更是拿加班当家常便饭。其次,两人的工作方式也大有不同,宋运辉年轻骠悍,也因为确实心中有料,倾向于一言堂,而刘总工经历多年运动,深知在责任重大工程中,群众表决通过是个最好的保护伞,他已经习惯通过开会集体讨论通过决议。因此更是拖后进程。
  刘总工一来是感激于闵厂长这个后辈的器重赏识抬举,二来也是为他自己的爱好,和自己的荣誉,他倾力而为。可他到底是那么大的年纪,精力与以往已是大大不同。接手的前几天,在现任总工的协助下,还算勉力应付,可他自己心里明白,进度被拖延,他身体有些吃不消。但很快,有些他不熟悉的东西也开始追着他要结论,那些进口设备,刘总工能看得懂俄文,也能稍稍看得懂英文,可此时临时抱佛脚才开始看说明,哪里还来得及。再说,宋运辉记性好,又是一开始主持技改,许多事情可以想都不想地脱口而出,都不用留下什么资料备查,于是刘总工遇到很多事都是一头雾水,不得不召集人手从头演示一遍,以获得概念。本来,半路接手一件工作已经不是一件容易事,何况,接手的是一个快手加熟手的工作。进行到一半的技改工作,已有自己的生命,有时已经是工作的进程推动者相关人员行动,包括指挥者的运筹。
  刘总工一心钻进技改里,吃饭睡觉时候,满脑子也都是技改。吃饭,都是家里老伴送饭到办公室,睡觉,得儿女掐着时间把他从办公室拖回家,否则老头钻在工作里忘了时间。可这样的高强度,刘总工支持几天还行,三天下来,老伴儿不让了,这不是要老命嘛。老头失眠了,便秘了,颈椎病犯了,老伴儿和女儿们都急得不得了。而对于刘总工而言,最要命的还是失眠,白天脑子运动得太紧张,睡下时候依然犹如绷紧的弓,无论如何静止不下来。失眠的人记忆差,反应慢,不出三天,刘总工的工作进度开始慢下来,对那些拉着警报闯来的汇报反应迟钝。
  有把年纪的技术人员尊重刘总工,可此时也难免怨声载道。而那些年轻的,从没在刘总工手下受过震慑的,则是开始不服,甚至抵制。技改组里一面倒的怨气,可还是分厂两派,一派依然愿意理解刘总工,一派则开始给刘总工制造麻烦。
  然而,特殊历史原因造成的技术断层,让那些有把年纪的中年技术员中气不足,尤其是面对有正规大学文凭,理论知识扎实,英语水平正符合技改要求的如雨后春笋般冒尖的年轻人,他们很多选择退缩。他们虽然愿意理解刘总工,可他们没声音,这一派气势严重不足。反之,那些年轻的却是声势如虹。几年下来,年轻的因为技术掌握得快,尤其是从新车间玩过德国设备出来的年轻技术员更轻视那些不求上进或者基础很差的中年技术人员,年轻人又是本性蔑视权威的,他们看不惯刘总工所谓慎重的工作方式,认为是落后,而如今刘总工无法及时回答他们的诉求,有些人更是当场就责问刘总工到底懂不懂。这让刘总工一个老知识分子的自尊深受重创。而更大的打击,还在于这些年轻人口无遮拦传出去的评价,他们都说,再来两个这样的总工也没用,技改还不如暂停,等宋处养好病回来再继续,否则只有被这帮老家伙搞乱,宋处回来更难收拾。刘总工更是失眠,几天下来,面无人色。
  连程厂长都没想到,局势会迅速走向如此戏剧化的地步。他不得不在心里重新审视女婿的工作能力,难道,如今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想到当年新车间组建时候宋运辉的工作量,细细分析下去,还真是一个顶仨,能力非老年人可比。看来他前不久也是没意识到这个特定时期年轻人无遮无挡的崛起,又估错年轻人盛势下的强力反弹,才会估错形势,给女婿头顶浇冰水。如今看来,即使刘总工的身体能顶住,下面的小年轻也不干了。这样的局势,闵又将如何应付?程厂长都觉得有些难。他估计,闵千算万算,也漏算现在年轻人的力量。
  如今的局势,已不是拖延几天进度,默认一些损失,却还能完成的问题,如今的局势是,事实表明,刘总工无法担当指挥。
  刘总工适时地病倒了。确切地说,刘总工病而没倒,可他家的庞大娘子军不干了。都是一个总厂进出的人,老头子可以不甘寂寞,冒死上阵,女儿们可都清楚着这是怎么回事。再加如今两个总工不如一个副处的嘲笑越来越多,大家也全都相信。女儿们气愤于老父亲的不知进退,一致决定,将已经累得老眼昏花的刘总工软禁。都退休的人了,干吗那么拼命。而且,退休的人又何必搭理什么组织不组织。
  闵厂长措手不及。
  程厂长把战况告诉宋运辉的时候,宋运辉却已经没了开始策划时候赤膊上阵的咬牙切齿劲头,就算是他算无遗策,百发百中,可又如何?赢了,可本质依然是挣扎。因此赢了,也只是暂时。而且这种内耗,又有什么可喜?他已经冷冷地跳出自身身份局限,以旁观者的清冷眼光看待与闵的较量,他看清较量的本质,他知道了自己该怎么做。
  因此,在获知刘总工病倒的第二天,星期二,他就主动打电话给技改组,用他被香烟熏哑的嗓子告诉当时接听电话的女科员,说他已经被解除隔离,住回自己家里,以后工作上有问题就直接打他电话。他不再消极等待。
  很快,技改组新任副总指挥被现实架空,而雷东宝家的电话则成了发烫的热线。
  程厂长反对无效,只好听任女婿在没取得闵的态度的前提下局部恢复工作。而更没想到的是水书记。水书记一直认定宋运辉的甲肝是造假,因为这事情来得太巧,而他又恰巧了解宋运辉的抵触情绪。他等着宋运辉揭竿而起,而后,他会从中周旋,以闵被技改工作停滞而挟制的名义,打着为闵脱困解难的旗号,将宋运辉提升到一个合适位置,一个闵更难打压的位置,事实造成他离任后,金州内部的两岳对峙。他相信,宋运辉在积累上不是闵的对手,而在技术和外务上,闵却是拍马难及。一个非一人独大的团体,才有他水书记退休后可以尽情发挥余热的可能。但是,宋运辉却忽然取消对峙,放弃已经取得的优势,水书记一时想不明白,宋运辉是傻了,还是他原本把宋运辉想太高明了,人家是真的甲肝,真的不得不放弃工作。
  如此一来,他水书记还如何就中周旋。
  闵厂长更是无比惊讶地注视着宋运辉的举动。他也认为宋运辉的甲肝来得太恰到好处,其中缘由不言而喻,可在他无法找到宋运辉没病证据的前提下,他不肯被宋运辉挟持,而坏他新官上任三把火,也为他以后与宋运辉的相对埋下不利,他做了无数努力,可他在周一处于焦头烂额的顶点。他原本已经在打算,该怎么与留在厂里的程厂长谈判,他可以做多少妥协,没想到,宋运辉却打来电话,恢复工作。他也一头雾水,不明白宋运辉到底是真病假病。他当天什么都没说,只密切关注着技改组在一条热线的指挥下,开始恢复正常工作。但闵厂长心头却更觉压力,那来自一种不可知的,他无法主动操控的局势。
  宋运辉的忽然回归,彻底打破舆论对宋运辉之病的猜测,总厂这个小社会的舆论极速发酵,一时把宋运辉的形象粉刷得完美无比:一个无私工作的年轻人,一个技术极端高超的年轻干部,一个富有责任心的优秀领导人。而这等高大形象,衬得众人心知肚明的宋运辉对立面闵厂长极其苍白。所有有关宋运辉要逃离、不负责任的传言顷刻消失。
  闵厂长觉得无比被动,而更被动的是,他吃完晚饭时候接到宋运辉电话。
  闵厂长听到几乎辨不出来的宋运辉的沙哑嗓音,极端震惊,几乎是凭直觉才说出一句很合门面的话,“啊,小宋,情况还好吗?声音好像不大对劲啊。你现在住哪里,我过去探望。”
  宋运辉却是有备而来,他是经过了一周的长考,一周的精心推算,和一周的下定决心,还有整半条的香烟,他胸有成竹。“闵厂长,本来应该立刻跟你联系,可早上先打你电话时候你电话忙,于是先打了技改组,后来电话就一直没放下过。我现在住姐夫家,农村环境好,房子大,蔬菜新鲜。麻烦请闵厂长打我这个电话吧,这到底是私人电话,总让我姐夫为我岀长途费不大好。”
  宋运辉这个有些小气的要求让闵心理稍得宽松,比较情愿地按照宋运辉给的号码,回拨过去。“小宋,解除隔离了?精神还好吗?听声音好像还不是很好。”
  “是,昨晚回的家,病房住不下了,医生一看我脱离强感染期,黄疸也降下不少,就赶我回家。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个意外,对不起,闵厂长,很影响总厂工作布局。可我暂时还不能恢复工作,比如今天稍微忙碌一点,没睡午觉,精神好像就不如住院时候。”
  “啊对,不能急,不能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应该好好养病,早日康复才能早日回来工作。”
  “我本来也是这种打算,想努力休息好,早日可以得到医生允许回来金州,即使暂时不能正常上班,也起码能就近操个心做点事。可昨晚回来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从岳父那儿得知技改工作进行得不容乐观,而更让我担忧的是有些传言,说我假借甲肝要挟闵厂长。我分析了一下,传言还真有三分道理。所以我不敢懈怠,无论如何都得即刻恢复工作,也算是表明一个态度,我宋运辉不是那种人。”
  闵厂长清楚宋运辉准备跟他摊牌,但不清楚宋运辉摊开的牌会是什么,他依然觉得异常被动。他想,会不会是宋运辉看到他的极端困境,先抛给他一点甜头,让他进一步明白宋运辉的威力,然后跟他谈那种让他无法接受的条件呢?但此时,他也只能呵呵一笑,“当然,你是个很好的技术人员,一个技术人员,是不舍得亲手伤害自己一手运作起来的工程的。怀疑你的人是别有用心。”
  “谢谢闵厂长,我很感激你的理解。不过我昨晚想了一夜,也觉得传言有一定道理。传言即使对我现状反映有误,但不能保证,未来哪天,我真鬼迷心窍做出不上路的事情。我想了想,目前情况下,传言把我说成是闵厂长地位的挑战者,言之过早。但现实是闵厂长正当盛年,而我又是年轻需要发展空间,未来我有没有挑战闵厂长的野心,这连我都没法保证。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以目前舆论煽风点火,竭力挑拨离间的势头看,未来即使我没野心,也会被舆论催得暴跳如雷,做出影响团结的事……”
  闵厂长心说,来了,果然来提这事,而且是咄咄逼人。闵厂长冷下脸,心中冷笑,小子,一点迂回都不讲,也太不把他姓闵的放在眼里。“小宋,你这种想法,我只能说你太超前太荒谬了,你不是胡闹的人,我不是武大郎,我们现在就能坐下来摊开说话,未来能发展到什么地步呢?”
  “谢谢闵厂长的理解。我可能杞人忧天,但考虑到未来事实存在的可能竞争关系,和你了解的,我比较犟的牛脾气,我不愿意看到我未来与我的老领导勾心斗角,你死我活,无谓消耗实力,更影响感情影响关系,我不愿意。传言提醒了我,我想,我应该采取措施,阻止这种不可理喻的事情发生。我想请闵厂长帮忙,技改后,把我调离金州,调到其他没有年轻有为领导人的单位去。”
  “什么?”闵厂长闻言,脱口而出,宋运辉忽然恢复工作,已在他的意料之外,而宋运辉主动求去,更是让他无言以对。对,他就是认定宋运辉是未来强有力竞争者,而这个竞争者却忽然求去,退出舞台,那说明什么?是否说明宋运辉的诚心?
  宋运辉暂时不语,让闵有时间思考。他一周思考下来,最后决定放弃内耗极大,对闵的面子打击极大的对抗,选择迂回。因此,他率先向闵展示诚意,彻底打破闵的固有思维,扭转彼此关系的方向。
  闵厂长果然无法怀疑宋运辉的诚意,一个主动退出的人,尤其是在取得全面优势下做出实际行动主动退出的人,还能有什么阴谋企图可言?他不能不相信宋运辉前面说的一串理由,即使心中有怀疑,怀疑宋运辉是顶不住压力主动趁机示好,可在宋运辉主动退出的前提下,他难道还能做出什么对不起宋运辉的事?即使想做,也不必了,做人何必赶尽杀绝。
  两人随后以最诚恳的态度,在电话里商量宋运辉的去向,闵厂长在系统里呆的时间长,交友广阔,主动给宋运辉提出不少优良建议,让宋运辉选择。既然心结消除,闵厂长便是连以前与宋运辉的交锋也忽略不计,真是万分诚心地送这尊尊神安心上路。两人商谈得极好。
  宋运辉放下电话后,主动交出剩余的半条香烟交给雷东宝,让雷东宝锁起来不要让他碰到。
  他白天忙接金州的电话,晚上忙小雷家的考核,雷东宝说他都不怕脑袋用得发烧。
  再过一周,金州由闵厂长出面,竭力要求宋运辉回金州修养,着小车班派车接宋运辉回来。众人眼里看到的,是闵厂长亲自关心宋运辉的生活,而宋运辉则是报知遇之恩,抱病在家投入工作。哪里有什么传说中的对立。
  水书记猜不透两人葫芦里面卖什么药,一时无从下手。
  不久,程副厂长调任程副书记,总厂令人意外的风平浪静。消息宣布后不就,闵就出差了,他要根据约定竭力把宋运辉送出去。但这项工作,他做得愉快,他愿意帮宋运辉的忙。
  只有新上任的程副书记为女婿难过,太委屈了点,太不痛快自己。
  
  雷东宝送走宋运辉,照旧地忙碌着自己的大事。他这几天下来,已经把市里相关机关跑了个遍,他拿出登峰电线厂良好业绩,和陈平原县长硬要他争取来的各色先进奖状,除了这些硬碰硬的实际条件,还有,他疏爽的手法,他虽然不会陪笑脸,即使他笑,也并不可爱,可还是将上上下下跑了个透,一辆红色摩托车载一个壮实农家汉子,在城市道路上大摇大摆。
  市电线电缆厂的买家并不止一个,可小雷家的登峰电线电缆厂综合条件打分第一。首先,设备卖给小雷家,虽然是从国营到村集体,可依然还是在市里,肥水不落外人田;其次,小雷家自己也做电线,以前还有接手市电线电缆厂旧设备的经验,最具备合理对待市电线电缆厂设备的实力;再次,是小雷家不屈不挠的诚意。市电线电缆厂人虽然需得变卖家产才能维生,可好歹敝帚自珍,总希望自己用了多年的设备有个好归宿,再加雷东宝在二轻局办公室里曾经不经意地提到,那么多条设备拖到小雷家,小雷家一下需要增加许多技术工人,农村哪来那么多技术工人,可能到时还得要二轻局帮忙做市电线电缆厂职工的工作,屈尊去小雷家上班,每星期回市里一趟。
  雷东宝提出的这话比什么都有效,立刻如夏日最热烈的阳光照进将近一年领不到工资报销不了医药费的市电线电缆厂工人心坎里,这年头,还有哪个工人老大哥宁愿坚持原则,宁可吃市国营企业的草,不吃乡镇集体企业的粮?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雷东宝提出的建议是解决他们吃饭问题的好建议,他们的一身国企皇牌军本事当然可以拿去那种杂牌军企业耀武扬威,虽然,小雷家远是远了点,交通不便,一周才能回家一趟,可他们又有希望拿工资了不是?
  虽然雷东宝答允的收购设备价不高,甚至低得犹如买废铁,低得令市电线电缆厂上下心有不甘,可因为雷东宝在二轻局办公室不经意间提到的一句话,让那些有力气依然可以工作的少壮派职工看到希望,而积极支持雷东宝的收购。
  唯有雷正明和雷士根联合反对购买那些旧设备,两人凑一起候着雷东宝高兴时候,小心地抛出疑问,问那些不赚钱的设备拿来有什么用。雷士根更是以老资格者的身份规劝雷东宝,别意气用事。雷东宝斩钉截铁地回答:“当废铁卖。”
  雷士根与雷正明面面相觑,雷正明依然小心地道:“那不很可惜吗?那设备再差,起码也有几两铁能用。要不,确定我们买下那些设备后,我先带人过去看看有多少东西可以拆来当备件存着。”
  雷东宝不屑一顾地道:“我们不缺那几两铁,我们要彻底争一口气。”
  雷士根知道雷东宝那牛拉不回的脾气,只得退一步道:“好吧,看来二轻局很快能给决定,我们安排一下怎么拆设备吧,只是村里现在人手不够,壮劳力都进了厂子。不如花钱请外面的吧。”
  雷东宝狡猾地一笑:“不用,交给邵家村采石场的,他们多的是人,多的是力气。拆废铁卖来的钱,我分他们一成。我们不会亏。”
  雷士根听着总觉得不对劲,雷东宝谋划得似乎太周详,“东宝,你会不会想做出些什么来吧?”
  雷东宝“哼”了声,“我说过,我不会放过市电线电缆厂。我要看着他们哭岀血。”
  雷士根婉言道:“东宝,别做得太过分,他们到底是国营厂,瘦死骆驼比马壮,怎么都有国家撑腰,我们做得太绝,怕以后上面找我们算帐。”
  “他们跟我算什么帐,东西到我手上就得任我处理。我买来的东西,砸烂烧光,都是我的事。”雷东宝一拳砸到桌上,满眼都是腾腾煞气,“我等会去邵家村采石场练大锤,你们去不?”
  雷东宝并没有不满雷士根的不参与,只觉得雷士根这人有点扫兴,他带着雷正明一起去邵家村采石场抡了几回大锤,又一起去市电线电缆厂实地查看。雷正明比雷东宝懂行得多,他在现场,附着雷东宝的耳朵,又提出许多令雷东宝心花怒放的主意。这些主意,令雷东宝更是向往二轻局正式点头的那一天,他天天热心地泡在市里各相关机构,追着领导们加快研究批示。而那些市电线电缆厂的有些职工也是催着市里快做决定。
  雷东宝被自己的计划激动着,压根儿都想不起县里还有个韦春红。韦春红念想不过,厚着脸皮找电话打到他家,他都是很没情意地回以没空,恨得韦春红牙痒痒的,可又没好意思真找上门去。
  终于,市里的批文在千呼万唤中下来。雷东宝当晚便召集通知人手,第二天天还没亮,邵家村好几十个采石工分乘三辆东方红拖拉机,迎着微凉的春风,浩浩荡荡杀奔市电线电缆厂。
  雷东宝的摩托车比拖拉机跑得快,他下来抽出绑在车上的大锤,双手抡起舞动几圈,冲一起来的雷正明道:“第一锤,我来。”
  雷正明这个年轻的厂长摩拳擦掌,“那还用说,哈,今天要砸它个痛快。这死囚以前还到处造我们的谣,说我们乡镇企业做出来的都是垃圾,到底今天谁是垃圾,哈,他们翻身机会都没有。”
  雷东宝更兴奋,这个时机,他整整等了五年。他不时看着手表,不时自言自语,“我操,还没来,别走错路了吧。”
  终于,晨曦中,一只一只的东方红拖拉机头钻出街巷,来到市电线电缆厂大门前。雷东宝二话没说,操去大锤朝大门“噔噔”走去,一脸杀气地高高抡起大锤,“轰”一声砸在工厂铁门大锁上。这一锤,他练了三天,可在心中练了五个年头。这一锤惊天动地地撕裂早晨的宁静,轰开曾经把小雷家诸人挡在门外的阻拦,刹时,一个无力回天的巨人展现在这群跃跃欲试的草根面前,张开双臂任由宰割。
  邵家村的村民蜂拥冲进污泥遍布的车间,手起锤落,好端端的设备顷刻被野蛮肢解,装上吊机,抛上拖拉机,运去废品站。门卫起先以为进了一帮强盗,猫在门房不敢吱声,看着人都进了车间,才匆匆钻出去到附近派出所报警。警察过来查看,雷东宝递上盖有大红公章的批文,即刻说明问题。
  待得已经停工一年的市电线电缆厂职工春眠不觉晓,懒懒散散起床吃饭,才听得消息说工厂给砸了。等有些对厂子有点感情的工人赶到市电线电缆厂,只见大门洞开,车间里面早给拆得不成模样。到处都是抡大锤的在那儿砸得震耳欲聋,已经有人砸开设备的水泥基础,抽取里面锈烂的钢筋。那些一辈子都耗在市电线电缆厂的工人看着这种掠夺般的架势,欲哭无泪,心疼地私语,哎唷那个电动机还是半新的呀那传送辊是刚维护过的呀……。雷东宝满意地看着这帮人脸上的苦痛,更是用力砸岀一锤,意气风发地扯开嗓门大吼,“砸,凡是铁的都砸了去。”
  二轻局的领导被市电线电缆厂人请来看罪证的时候,正好看到一帮人野蛮拆卸刚刚还用得好好的行车。只听上面有人吹哨一声指挥,大伙儿就跟听见平日里的“放炮”哨声一样,一个个冲往门外,二轻局的人正好走到门口,只听车间里惊天动地一声响,行车横梁从天而降,一阵地动山摇之后,二轻局领导们站稳心定了,才看到好好一跨行车已经尸横在地,早已散架成废铁一堆。而一群抡大锤的早大呼一声又冲进去,收拾尘灰稍定的战场。
  二轻局的领导看得目瞪口呆,都心说这怎么跟原先的设定不一样的啊,不是说要拆去小雷家重新用吗?见到依然手拖一把大锤的雷东宝,忙上去拉住他询问。雷东宝却有一番入情入理的解释,他说,他买下设备后,大家就以前那台市电缆厂旧设备做了利润分析,发觉别看机器在转,可并不赚钱,因此大家都反对购买。他想领导都已经在批,他这时候再退出有点对不起领导们的关心,只好硬着头皮赔本也要买下这些设备。
  二轻局领导难以回答,设备是他们签字批准卖掉的,如今砸都已经砸了,难道还能如何?只是无法向那些依然翘首等着去小雷家上班的工人交待。
  而随着时间推移,那帮让二轻局领导操心的原市电线电缆厂职工陆续出现,但他们再也凝不成五年前那样的整体,面对里面一群凶猛地抡大锤砸毁他们心血的他们曾经很瞧不起的农民,他们个个裹足不前,只在外面三三两两地痛骂,甚至都没人去动一下雷东宝和雷正明的摩托车。雷东宝轻蔑地看着那帮人,心说他们还有脸叫嚷,五年前他们小雷家还没电线厂,五年后小雷家的登峰电线全省有名,发家还是靠的他们市电线电缆厂废弃的设备。那帮混吃等死的,落那么个下场是活该。
  傍晚时候,富裕的小雷家村民看地上设备已经拆光,雷正明挥手一个“撤”,大家便骑上各色各样的摩托车走了。比较穷的邵家村的可不愿,地上的设备基础里全是钢筋,钢筋铺得又密又粗,他们怎么舍得放弃。他们家都不回了,怕这一走人家关上门不放他们进来,连夜在里面挑灯夜战,几十个人将车间地面挖了个遍,又有人回去通知新血加入,大家轮着挖掘,遇到电缆设备基础坚实,挖之不开,这些石匠们竟然还想到用少许炸药炸开,硬是几天时间,连把基础下面拿来打桩用的烂铁管都挖了出来。他们走后,车间一片狼藉,到处坑坑洼洼,即便是磁铁拿来,都未必能吸来一丝铁星,完全就是洗劫的结果。
  人们当然不会想到这是小雷家以外的邵家村干的好事,人们都说这是雷东宝的报复,疯狂报复,就是要用砸烂一切,来将市电线电缆厂以前欺负过小雷家的人打倒在地,再踩上一脚。雷东宝压根儿不要辩解,对,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这也是他叫来邵家村那些穷石匠们出马的动机。别人爱骂骂去,他们除了骂,还能做什么?雷东宝彻底蔑视那些脸色白净的城里人。而城里人则是彻底视雷东宝为土匪,都说现在这年头,也就这种土匪才能发财。
  二轻局的后来隐约猜到雷东宝欺骗了他们,但他们没脸承认,唯有在陈平原面前告了一状。陈平原对于这种没发生在他县境内的冲突抱手隔岸观火,不过回头还是问雷东宝,是不是为去世多年的妻子报仇,雷东宝毫不掩饰地承认。陈平原笑称雷东宝是雷老虎,不过,陈平原以老友身份,依然笑眯眯地说,杀人,最厉害的是用笔,而不是用刀。
  陈平原亲自捉笔,以市电线电缆厂与小雷家登峰电线电缆厂的现状对比为题材,写了一篇文章。文章以翔实素材,细述小雷家登峰电线电缆厂如何从一台市电线电缆厂废弃设备起家,在县委县政府的正确引导和资金支持下,从一无所有,发展到如今的辉煌,以一家厂之力,带动全村农民致富,也带动周边村庄农民致富,这是政策对路,执行对路的最佳典范。
  雷东宝看了心说,登峰的发展跟县里有什么关系,都是他们自己钻墙角扒地洞挣来前程,怎么就是县里的功劳了。但他也无所谓,功劳又不能当饭吃,陈平原要就拿去,大家多年朋友了,这点虚名他送得起。
  可雷东宝没想到,陈平原还真是一举两得地帮他又杀了市电线电缆厂一刀。陈平原的文章一在日报上登岀来,雷正明立刻从各方获得反响,同行都说,雷东宝的一锤把市电线电缆厂砸死了,陈平原的文章又把市电线电缆厂大卸八块,以后市电线电缆厂曾经做过领导的人,从此都没脸在业内抬头见人,而那些原市电线电缆厂的工人,则是都没好意思承认自己是又懒又蠢的旧人。因为一篇登载在党报上的文章,足以把一个事件定性。
  而算下来,小雷家村经济在这件事上不赚不亏,雷士根却还是摇头不以为然,说雷东宝这是何必了,硬是给自己留个骂名才爽快。雷东宝当然是不肯接受雷士根的罗嗦。但是雷士根的罗嗦,雷正明作为小辈却不能不听。雷士根教育雷正明很严厉,他从方方面面分析了这事对小雷家和对雷东宝本人的损害,指出一个狂妄的人会激起的可能性反弹,他要雷正明不许少年得志,不知天高地厚,说雷正明没雷东宝那样的本钱,以后不许起哄架秧。雷正明被雷士根骂得一声都不能出,只好听着,也只有虚心接受。
  对于雷士根对雷正明的管教,雷东宝不出一声。他心里清楚雷士根的负责,也赏识雷士根的谨慎,更知道自己的冒失需要雷士根的扫尾,只要雷士根的小心不要涉及到他的基本原则,他或默许或支持,从不反对。村里人也都说书记村长穿的是连裆裤。雷东宝知道,如果不是雷士根替他做好细节,他那大刀阔斧的管法肯定得乱套,他说雷士根是小雷家村的大管家。
  雷士根心思如发,看得出雷东宝对他的无比信任,自然是尽心尽力,鞠躬尽瘁。
  市电线电缆厂的事过去,雷东宝这才有时间有精力想到韦春红。他带着胜利的得意终于光临县里的车站饭店,把韦春红折腾得几乎一夜没睡。可等韦春红微含酸意地问起雷东宝刚做的轰轰烈烈事是不是为了他去世的妻子,雷东宝却是一句“闭嘴”,背过身去便睡。韦春红看着面前小山包似的背,气极而泣,可没人伸手安慰她。她终于感知,自己其实在雷东宝心头什么都不是。
  
  杨巡春节后先一步押着两辆车的货色回去东北,戴娇凤嫌货车又冷又癫,一路下来癫得骨头散架不说,出了锦州,更是给冻成冰棍,她要求自个儿坐火车去东北。杨巡心里虽然盼着戴娇凤一起走,路上不会寂寞,可他也知道坐货车一路上的艰苦,尤其戴娇凤一个女孩子半路没法找地方方便,不知多为难。他心疼老婆,朋友托朋友地好不容易替戴娇凤搞到一张软卧票,又嘱咐许多乘软卧的诀窍,才告别跟车去了东北。
  戴娇凤到了时间拎一只精美旅行袋上火车,上去就照着杨巡的吩咐打点了软卧列车员,免得没干部证被赶去硬座。
  走进软卧,简直是走进另一个世界,里面雪白的床单,和来来往往看似有身份的人,让戴娇凤一下觉得矜持起来。而她的美丽,也让同一车厢另外三个男乘客注目,其中一个年轻戴金丝边眼镜的,还非常热情地起身帮她把行李举到行李架上。戴娇凤今时已不同过往,不再是没见过世面的农村丫头,她现在知道微笑着说谢谢,然后从她的小皮包里取出很是罕见的随身听,爬上她的上铺闭目养神听她的帽子皇后凤飞飞的歌。
  但是那个金丝边眼镜年轻人就迷上了她,一直找话跟她搭讪,在了解到两人竟然是同一个城市下车后,更是一直请戴娇凤去餐车吃饭。戴娇凤又不是不经人事的,还能看不出小伙子眼中的爱慕,但她心里装着杨巡,虽然眼前小伙子长得儒雅文气,气质出众,可她还是不愿搭理,一直淡淡的,也不肯去餐车吃饭,就吃她自己带的东西。
  可戴娇凤越是淡淡地不理,那小伙子越是殷勤。戴娇凤猫在床上不下来,他就端水送茶,戴娇凤从床上下来,他就把鞋子替她拿出摆好,搞得戴娇凤极其为难。但她好歹是个资深美女,对于如此殷勤,她一概不理。只是她长得媚,即使冷冷不理,那一双美丽的眼睛依然犹如滴得岀水一般,看得小伙子心动神摇。
  可随着火车一路向北,三天下来,旅客一个接一个地下车离开,戴娇凤所在的软卧车厢里只剩她和小伙子两个人。小伙子更是不管戴娇凤爱不爱听,读朦胧诗唱姜育恒的歌给戴娇凤听,戴娇凤虽然不觉得这小伙子如以前追求她的那些男人那么烦,可觉得这人也挺磨人的。后来眼看着离终点越来越近,小伙子拿自家地址给她,又说自己家情况给她听,要两人以后保持联系。戴娇凤没答应,可还是正眼看了小伙子一眼,没想到这人竟然还是个什么长的二儿子,难怪长得这么贵气。
  小伙子被那一眼所鼓舞,下了火车一定要叫车送戴娇凤去她住处,戴娇凤推都推不了,只能接受,但明确告诉小伙子,她是有丈夫的人。小伙子一脸失望,可还是绅士一样地送戴娇凤回家,记住地址而去。戴娇凤觉得那小伙子真有趣,还会对着姑娘念情诗,就好像外国电影里似的,挺好玩。
  此时,杨巡还在路上,货车可要比火车慢得多。
  得那小伙子真有趣,还会对着姑娘念情诗,就好像外国电影里似的,挺好玩。
  此时,杨巡还在路上,货车可要比火车慢得多。
  杨巡回来,两人见面,戴娇凤没当回事地就把小伙子那事告诉了杨巡。杨巡不依了,啥,有人敢调戏他老婆?他七骗八拐地问岀小伙子家地址,趁哪天有闲,找几个人冲去与那小伙子打了一架。他没想到,那小伙子是训练有素的,他们虽然人多,却也没多占便宜,两下里都打得鼻青脸肿。这下,杨巡没教训到小伙子,小伙子却看清楚戴娇凤的丈夫是个不起眼的货色,本来心里已经放下的一段心事,这会儿又活动起来。
  但杨巡很快就忙碌起来,无法再进一步地给那小伙子以教训。尤其是老王回来后,很快就开始与一家煤矿的生意。那笔生意数量相当的大,老王本来是想从杨巡这儿进电缆,倒手给煤矿,可数量那么大,老王手中能调用的钱只够发其他地方采购的货,而没钱给大宗的电缆。他与杨巡好歹是朋友,他找杨巡协商如何应付这单生意。
  老王虽然做生意的资格老得比杨巡年纪都大,可遇到要人帮忙的事,还是得出面叫上几个朋友一起吃饭。那是朋友间彼此给面子,做生意的人从来只看谁资本雄厚,而不看年资大小,现在杨巡的资本,并不比老王差,甚至有过之。但做生意的人,还是要给年资几分面子,因此杨巡一叫就到,还带着美美的戴娇凤。
  老王妻子也抱着他那个被罚去一大笔款的孩子一起在,一开席,两夫妻就对着杨巡夫妇口吐莲花。杨巡当然清楚是怎么回事,笑着阻止道:“王叔,我一个小辈的,你就别抬举我了,有啥事你尽管说,一句话。”
  老王有些吞吞吐吐,不过还是说了,“我年前不是跟你提起煤矿那笔生意吗?现在有个问题,他们不肯给预付款,我那些钱你有数的,不够买你的电缆……”
  杨巡边听心里边核算,立马打断道:“王叔意思是电缆就直接由我跟煤矿做?没问题,好处费我算给王叔。”
  老王听了心里直骂,他辛辛苦苦打那么多桩下去才获得那生意,谁都知道他不会放给别人做,杨巡这是明知故问,还好处费呢,好处费能多少?这小子够奸猾。可老王又不能翻脸,今天明摆着是他求杨巡,不能一毛不拔,只能豁岀半身的毛让杨巡拔。“我倒是本来打算推你给煤矿的,可你要是自个儿进去,上上下下还不得重新打点一遍?不如挂我名头。我们说定,你批发价多少我们都清楚,煤矿开的价,都是明的,其中差价,我们五五开。等煤矿两三个月后付款,我们结清。这是数量。”老王将电缆明细交给杨巡
  杨巡仔细看了,心中算盘拨得飞快,很快就将大致数字算出。心说老王真狠,这么一大笔生意才经一下手,就想白拿一半。他笑了笑,却冷静果断地道:“二八开吧,你二我八。做你这笔生意我还得问朋友借钱回去进货,煤矿这东西一向都是拖欠的好手,谁知道得占我几个月资金,这几个月我都没钱做别的生意了。不过王叔不一样,到王叔这儿,我赔本也得做。”
  老王微笑道:“煤矿付款虽然拖,可从没不付的,好就好在这里。再说我打桩打得足,付钱不是问题。你说二八开,我还不如问人借个二分利,还赚什么。三七开吧,我也不跟你小杨计较,大家一个地方出来的,互相帮忙。”
  杨巡举起酒杯跟老王碰了下,几个同乡也一起举杯,算是见证。一笔生意就这么定下来。
  但杨巡散了席就急急回家,因为今年与妈约好每周六晚上八点打电话汇报平安,现在时间已经超过,妈等在村办全村唯一一只电话机边不知道该等得如何心急。再说,今天要跟妈商量要紧事。
  戴娇凤才不急于等待未来婆婆的电话,对那婆婆她心怀不满。但杨巡既然孝敬,她也只好跟着。两人晚上不敢在雪地骑车,从饭店出来,几乎是小跑着回家。拿起电话拨通长途时候,杨巡还是气喘吁吁的。
  杨巡妈当然等得急,但听到儿子声音,就什么焦燥都没了。“这么冷的天还出去玩?你们哪儿现在零下几度?”
  “零下一二十度吧,妈,我没出去玩,今天如果没事我不会出去。是王叔有事找我,王叔有笔生意要我一起做,我们刚谈下来,几个老乡做见证。杨逦他们回家来没有?”
  “回呢,都等在边上要跟你说话。刚刚你一直不来电话,我们四个刚好凑一桌打四十分。呵呵,老三老四合一起净欺负老二。”
  杨巡一起笑,但脸上却满是紧张,“妈,我跟王叔这笔生意,可能还得借人一点钱,最近手头会比较紧一些……”
  “不要紧,你手头紧就别寄钱来,妈从银行去拿些出来,家用不用太多的。”
  杨巡犹豫了一下,看看戴娇凤,才道:“妈,是这样的。我准备在市里买套商品房结婚用,可没市区户口很难办,这事我过年时候托给小凤她哥哥帮忙。刚刚小凤哥哥来电话说房子已经找好,是新建的红梅小区,我本来想自己汇钱给他的,可正好王叔一笔生意来,妈,我让小凤她哥来找你吧,你先垫一下,我很快就能周转出来。”
  杨母立刻警觉起来,“老大,这事没听你春节提起。家里房子不是大着呢吗,你还外面买什么房子。是不是小凤她哥要结婚找你出钱?你可得给我说实话。”
  “不是不是,妈你想哪儿了。现在我们生活不是富裕点了吗,我也想在城里买间商品房住住,我们春节一起到市里逛街。”杨巡一边说,一边看戴娇凤的脸色,果然见戴娇凤一脸不快。戴娇凤虽然听不到杨母在电话里说什么,但想想都知道,肯定是在说她想骗杨家的钱,都把她当什么了。本来她可以拿出这两年存下来的体己钱先应付一下,可这下她倒要看看杨母准备怎么做了。
  杨母以退为进,“也行,等小凤她哥来,我跟着一起去,这么大笔钱,我不放心交给一个年轻人。我得盯着他交钱开票上面写上你名字才放心。我下礼拜都有时间,你让小凤她哥到县农业银行,鼓楼那边那个,八点钟等着我。”
  杨巡再次为难,他答应房子写戴娇凤名字的,看来要妈先垫一下钱的话,这事儿得黄。他只得无奈地道:“钱没藏在家里?到县里拿出来再乘车去市里,那也太麻烦了,一天没法来回。妈,那就算了,我们以后再说。”
  杨母听得出儿子的敷衍,估计儿子得想办法借钱给那女人买房。她现在鞭长莫及,可那女人就在儿子身边磨着儿子吹枕边风,儿子还能不心软?再说,通过儿子的敷衍,她更认定儿子肯定是被戴家逼着岀血汗钱帮戴家那个哥哥,她做妈的怎能袖手不管。“不麻烦,再麻烦也比从邮局汇款强,你那几万块钱到邮局还不定得拿几趟呢。你让小凤她哥找个时间吧。”
  杨巡虽然答应了,可心里明白在妈这儿拿钱是死路一条。放下电话,他才想跟戴娇凤说他去借钱解决,戴娇凤忍了半天早憋不住了,气愤地道:“你妈说什么了?又说我是狐狸精?我好好一个清白人,怎么到你妈眼里就跟抢她儿子似的?杨巡你说,我抢你钱还是抢你人了?”
  杨巡懊恼地看着戴娇凤,心说他不该跟妈借钱,即使借钱也不能提起戴娇凤的哥,原先还想得好好的这事先瞒着妈,所有的事他都这里自己解决,怎么事情一有变化他又跟妈说了呢。他就是在妈面前管不住自己的嘴。这下黄了,他两头不是人。他在大发脾气的戴娇凤面前赔了半天小心,直到第二天去邮局把钱汇岀,把汇单拿来给戴娇凤过目,戴娇凤还是跟他满面愁容,说这事要是给他妈知道了,以后看见她还不更得当仇人,戴娇凤不知道,等杨巡符合结婚年龄了,杨家那个刁钻婆婆能不能放出户口本让她顺利跟杨巡登记结婚。
  杨巡自然是赌咒发誓,说自己心里只爱一个人,可戴娇凤依然不能释怀。戴娇凤愁的是,杨巡那么听他妈的,等结婚日临近,谁知会不会岀岔子呢?
  因为把钱汇了一部分给戴家哥哥买房子,杨巡手头更加吃紧,找朋友把现在与戴娇凤合住的房子押出去借来笔钱,都来不及回老家找登峰电线电缆厂,拿着钱到就近一家电线厂进货,直接拉去老王说的那家煤矿。就这么紧赶慢赶,来回也还是花了一礼拜时间。老王也赶紧着叫儿子押货过来,总算两人合力把煤矿的生意做成。两人还高兴地坐一起喝了一顿酒,就等着结帐拿钱的时候了。
  杨巡出差时候,小家里正好米吃光了。戴娇凤虽然在家时候骑车骑得跟飞一样,可在这冰天雪地的地方,虽然已经来了有年头,可还是不敢冬天骑车,她就走着过去附近的粮站,准备先买个十斤应急,等杨巡回来再说。
  跌跌撞撞地背着米踩着又是雪又是冰的地面出来,因为两手得扶着肩上的米袋子,她越发走得艰难。说巧也巧,那个火车上遇见的小伙子正好经过看到,小伙子说一个江南大美女怎么能做这种粗活,小伙子接了米袋,甩上他的吉普车,连人带米地送戴娇凤回家。但小伙子耍了个心眼,方向盘一转,带着戴娇凤去看远郊冰雪覆盖的森林,看真真又厚又白如棉花如白云的雪。可把戴娇凤乐坏了,跳进雪里又是雪人又是雪仗地玩了个够,玩得手脚冰凉麻木才被小伙子推上车。那小伙子不让她伸手到暖气口取暖,说这样会伤手,他动手摘下戴娇凤的手套,如捧珠玉似的将戴娇凤的手捧在手心,替她摩擦活血,一直到戴娇凤的手指恢复知觉才礼貌地放手,而不是趁机占便宜。这时,脚底的热量也渐渐透上来,戴娇凤浑身温暖,也羞不可仰。
  小伙子愣愣看了会儿才将车开走,可路上意有所指地在聊天中说,没想到戴娇凤结婚那么早,年纪轻轻时候很容易冲动,很容易看错人,一个不小心就坏了终身,人真应该多看看多见识,最后才决定。否则,大好一个人,没几年就成了黄脸婆子。若换作火车上听到这话,戴娇凤会嗤之以鼻,可她现在刚被杨母搞得心烦意乱,不知前途走向何方,小伙子一席话,令她好生感慨。
  戴娇凤回到家里,等杨巡出差回来再看杨巡,心里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而杨巡虽然是个千伶百俐的,可到底是年轻不懂情调,又是一上来就俘获了大美女戴娇凤,虽然心里对老婆充满疼爱,可除了原始本能的那几招,其他都不会,觉得对老婆好只要让老婆吃好穿好身体好就行,哪里会想出什么吟诗玩雪之类的高雅事儿,这就不知不觉在戴娇凤眼里有了对比。
  可两人终究是相爱的,戴娇凤心里不舒服了两天,回头又跟杨巡整天笑嘻嘻的,杨巡嘴皮子滑,什么话到他嘴里一说总能让人发笑。可每次戴娇凤问起等年龄到的时候,去结婚登记要用的户口本和村里证明怎么办时,杨巡的一张嘴总是滑不起来,杨巡虽然一个劲安慰戴娇凤说没事没事,可戴娇凤怎么敢相信,要真没事,杨巡的一张嘴能那么老实?为此杨巡一直觉得对不起戴娇凤,对她加倍的好,虽然现在还借着朋友的钱,可买吃的买穿的一点不吝啬。
  在江南,春节过后一个多月,各处早已开始春意萌动,处处可见探头探脑的新绿。可在东北却依然是飞雪连天,千里冰封。杨巡见现在市场还没正常启动,春节后一直就没让戴娇凤去仓库,都是他自己去管着。早晨他要出门,戴娇凤给他下了碗白菜饺子,吃饱喝足,又帮他把帽子围巾裹紧了,才放他出门。杨巡又缠着戴娇凤亲了几口才肯走。一路笑眯眯的,到了仓库,捅亮煤炉,卸下门板窗板,擦干净柜台,让人一眼看进来这儿是正常规矩地在营业。
  做完这些,就没啥事了,杨巡烤着火炉无聊地朝窗外看,看斜对门的老王来上班了,看正对面的一个老乡也是来上班了,一会儿,对面一排仓库,只只烟洞里冒出白烟。杨巡心说,他其实不来也行,仓库里的货大多清给煤矿了,剩下只有几卷电线,还有以前问老王他们几个老乡拿的电器放在柜台做样品,就是小偷进来也偷不了几块钱。可不来吧,万一老顾客来,找不到他,误以为他没再摆摊以后断了生意了,那就糟了。所以条件再差也还得坚持着。
  正无聊着,忽然听得外面有嘈杂声盖过身边的收音机,他探身往窗外看,见好多人气势汹汹围住老王仓库的门,群情激奋地不知说什么。一会儿,只见老王被警察拿手铐铐了从仓库带出来,那群围观的个个伸出拳头打。杨巡这才听清楚,原来是老王卖给煤矿的东西出事了,导致煤矿爆炸死了好多人。杨巡一下呆住了,他的电缆,他的钱,怎么办?那可是他出道将近四年挣的全部的钱啊。
  可没等他回神,外面忽然传来“砰”一声巨响,随即都是敲碎砸破的声音,杨巡给惊醒,往外一看,见刚才一起来的愤怒的人们冲进老王的仓库,一会儿,连煤炉都被扔了出来。杨巡心说,这不会是煤矿死难职工家属吧,换谁家里死了人都不会放过老王。
  忽然,有个人又站老王隔壁那家仓库窗前大吼一声,“这家也有假启动器,一样的……”早有人接着嚷嚷:“这都是一窝儿的,他们都是一帮人,也砸了他们。”……
  杨巡不由一眼看向自己柜台里摆的老王家产的自耦减压启动器,心中一个激灵,本能地猴子似地缘柱而上,藏到大梁上,猫到阴暗里。果然,没多久,就见自家仓库门被一棍砸开,一帮愤怒到迹近疯狂的人冲进来将里面敲了个稀巴烂,外面,则是传来老乡挨打的鬼哭狼嚎。杨巡一声都不敢吭,躲在暗处紧张得发抖,这是他从小到大,遇见过的最危险最恐怖的事。他清楚,他只要出声,只要被发现,无数拳头棍子将招呼到他身上。换作他亲人死在矿井,他能不疯狂吗?他这会儿就是被打死也没人管。谁让罪证也出现在他柜台上。
  愤怒的人们扫荡一通,又赶去下一家,这儿十多个仓库都是他们老乡,大多这家拿那家的产品,那家拿这家的产品,互通有无,他们够砸。杨巡依然缩在上面不敢下来,怕一下来被人发现挨揍。也看不见窗户外面正发生着什么,只听到乱糟糟的呼喝声。他这时大约摸清事情轮廓,估计是老王的自耦减压启动器偷工减料,其实没有减压作用,人家正规煤矿一用就短路了,煤矿下面停电之后,停转的风机没法将井里的瓦斯及时抽走,瓦斯超过一定浓度,煤井就炸了。这不知得死多少人。杨巡一边为死在矿难的工人伤心,一边为自己目前的处境忧心,而更烦心的,则是那注定收不回的货款,还有还不了的借款。他相信,这会儿他若是还敢去煤矿要电缆钱,被人打死扔进深不可测的煤井都有可能。而还不了朋友的钱,他押给朋友的房子就没了。这一来,本钱全没了,又得从头赤手空拳做起。
  寒风从被打碎的门窗钻进,冻得杨巡四肢冰凉。绝望之中,他终于似乎听见外面似乎传来有人维持秩序的声音。杨巡依然不敢下去,却听见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杨巡更是心惊得不敢跳下去,这都给打得要救护车了,他怎能再撞上去。
  一直到救护车声音远去,外面的人声也消失,杨巡才敢跳下,可手足早已冻僵,这哪是跳下来,纯粹是滚下。也顾不得疼了,连滚带爬地逃回家去。到家回过神来,才发觉跳下来时在地上撑了一下的左手臂热辣辣地疼,初时还想打熬过去,小时候跌打损伤多了,也没见需要上医院。可到了晚上越来越疼,冷汗都疼出来,戴娇凤求着杨巡去医院,可医院晚上X光不开,医生初步诊断是骨折,给初步做了处理。
  两人看看时间,决定不回去了,就坐医院走廊长椅上等天亮,等X光室开门。
  杨巡虽然走南闯北,可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大挫折,简直不知道怎么应付。手臂又痛得整个人都头昏脑涨,脑袋瓜子不灵,他只会直着眼睛对着同样也是花容失色满脸焦虑的戴娇凤茫无目的地问,“怎么办,怎么办。”
  戴娇凤也是只会问“怎么办”,她比杨巡更没头绪。但她好歹是不疼,头脑清楚,她还能主动想别的,“要不,我们找人跟煤矿说一声,说电缆是我们的,我们的电缆质量是没问题的。”
  “没用,都是老王名下挂着,谁相信电缆是我的。”
  “大家吃饭都听见的,让他们做个证明。”
  “谁还敢去送命,都不知道他们挨打情况怎么样,能活着回来就已经挺好了。”
  “那怎么办呢,我们的钱不是都没了吗?我们还借着别人的钱呢。”
  “房子卖了还不够还钱,还欠着朋友两万多,我们彻底成穷光蛋了。小凤,你那里好像还有点钱吧。”
  “要不,我回去就去取钱,拿了钱我们回家吧,房子谁要谁拿走,我们先养好你的伤再说。”
  杨巡想了好久,才痛苦地道:“我也想逃走,可我借的钱,是朋友帮忙一家一户地凑起来的,凭的是他面子。如果我跑了,他本地本户的逃不走,就得替我还这笔钱,他哪还得起。小凤,你那里有多少?要不我们回去先打电话问问你哥,要他把市里的房子卖了汇钱过来,我让我妈也汇钱过来,我们把朋友的钱先还了,我们回家从头开始,不怕,我们还年轻,有力气。”
  “好吧,听你的。你怎么这么仗义呢?”
  杨巡硬撑着笑道:“我一向仗义的,我只要谁对我好,我也一定对他好。谁对我三心二意,我也一定对谁三心二意。小凤,我对你一心一意,不,全心全意。”
  戴娇凤忧心忡忡地道:“你这会儿还有心思说疯话呢,等我们回家去,我们市里的房子卖了,你妈又不认我,我怎么办呢?你还怎么对我一心一意?”
  “我会跟妈好好说……”
  “你都说了几年了,你遇见你妈就是没办法,你妈能听你的吗?你说我现在回去,人家会怎么看我呢?我还不让人家口水淹死。”戴娇凤说着说着眼泪又泉水一样了。
  杨巡此时又痛又累,还满心都是失败,本来就是硬撑精神抚慰戴娇凤的,他从小做大哥,做人特有责任心,可此时见戴娇凤纠缠不清,心里也烦了,“我都伤成这样,你也不说安慰安慰我,还跟我赌气,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啊?现在是只能这样,没别的办法了。”
  戴娇凤气道:“你妈随便怎么骂我都没事,我一提你妈你就生气,回家我还敢指望你吗?回家你被你妈绑住,你还能来见我吗?”
  “我说过对你一心一意,你怎么就不信?暂时我穷几天,回家住几天,你就不能跟我同甘共苦几天?”杨巡没劲地闭上眼睛,不愿再说,心里很是失望,他此时多希望戴娇凤的小手轻轻呵护他,给他力量,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身边的人,他需要戴娇凤的支持。可她就只知道跟他唠叨跟他哭。杨巡想着伤心,再加上手臂钻心的痛,眼皮管不住眼泪,两行眼泪从痛得青紫的嘴唇边滑落。
  戴娇凤见杨巡发怒,就不敢说了,别看杨巡一向嬉皮笑脸,真板下脸来,那样子可凶。可戴娇凤眼泪流得更多,心里更是不停地想,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回去,怎么跟父母交待,怎么见人,回去怎么找工作……
  医院里多的是哭哭啼啼的人,两个极其年轻的人在走廊哭,别人都是看看,也没啥惊讶,更别提外面的围观。
  终于,外面的天稍稍亮起来,戴娇凤这时已经不再哭,掏出手绢擦干自己的眼泪,也替杨巡擦了。杨巡睁着眼睛看着戴娇凤帮他,伸出右手拉住戴娇凤,轻轻道:“我会东山再起,我们不会分开,我们一辈子在一起。”
  戴娇凤听着又是心酸,也不是很相信两人回家后究竟还能不能在一起,可忍住泪,拼命点头,“天亮了,我去买些吃的,我们都折腾了一晚。你等着我。”
  “我跟你一起去,外面人还少。”杨巡要起来,被戴娇凤按住,戴娇凤一定不让杨巡跟着。
  没过多久,戴娇凤就回来,从胸口取出拿围巾包着的一纸袋肉包子。杨巡痛得浑身发冷,哪有胃口,硬是被戴娇凤劝着喂着一口一口地吃下去。戴娇凤对他那么好,杨巡反而流泪,小孩似的头倚着戴娇凤的肩,口口声声要戴娇凤相信他,他会做好。被他的眼泪一引,戴娇凤又哭,两人又是哭成一团。其实杨巡心里没底,钱一分不剩了,还怎么做,又从给人家守柜台做起吗?可当初私人做生意的少,他有地方钻空子,现在呢,等他一走,别人不知道多快填补空白,等他再挣到一些钱,还抢得回老顾客吗?他心虚,他极其需要亲人的支持。他一只手抱住戴娇凤不肯放。
  医生终于上班,X光室终于开门,杨巡拍了片出来,立刻被通知做手术。戴娇凤吓呆了,一叠声问怎么办。医生看看这个美丽的姑娘,要她先去准备钱。医生好心,虽然两人身上的钱不够,可杨巡还是被推上手术台。杨巡跟茫无头绪的戴娇凤说,又不是剖肚皮的大手术,要戴娇凤别等他出来,还是先去银行取钱。
  戴娇凤闻言愣愣地问了句:“哪个存折?”
  杨巡想都没想就道:“还哪个存折,只有你那个存折有钱了。”
  戴娇凤才领悟过来,急急离去。她那个存折里都是平日用不完的零用钱,一向只进不出,倒也很攒下一笔。就像一个扑满,寻常,谁都不会想到用那里面的钱。被杨巡提醒,她才想到,原来那个存折里的钱也可以提出来用。对了,现在杨巡还欠别人的,以后可能都要用到她那存折里的钱了。戴娇凤没多想,匆匆搭乘公共汽车回家,拿一张年前才存下的一千元定期去银行拿钱,赶着回去医院想第一时间陪到刚岀手术室的杨巡身边。她现在又害怕又担心,六神无主,还指着杨巡给他做主心骨。
  杨巡却是手术后被推到住院部,看到早他一步住进来的两个同乡。与两个鼻青脸肿的同乡相比,他的左前臂骨折实在是小儿科。终于见到同仁,杨巡迷茫了一晚上的心立刻归位,两眼恢复熠熠神采。他不顾手上还吊着盐水瓶,怎肯安卧于病床上,举着挂盐水瓶的死沉铁架子就去找老乡说话。
  老乡的家属一看见就拿北方人听着像鸟语的家乡话大声道:“喂呀小杨你也进来啦,都还说你猴子一样肯定逃得快,别人有事你肯定没事。”
  “人民的天罗地网,谁逃得掉。小杨,进来前有没有去仓库看看?”
  “还看个头啊,我昨晚走的时候已经给砸得差不多,一晚上下来能不给搬空。你们怎么样?”杨巡艰难地坐一个老乡的床沿上,也不知坐到什么了,招来老乡一声痛苦的叫骂。几个人交换了一下伤势,果然,杨巡的还算是最轻的,可杨巡却是觉得,虽然只骨折了条左臂,可他怎么就半身痛得麻痹呢。
  正说着,一个家属风风火火跑进来,见到躺床上的老公就开始哭天抢地,原来,她刚刚去仓库那儿偷瞧了,果然,连稍大块的玻璃碴子都不剩,何况那些库存。大伙儿听了一时都没法吱声,都是刚春节后从老家带着所有拿家当进的货品上来,都是几乎还没卖出多少,一仓库的货品抵一家的家当,就这么,呼啦一下全完了。几年东奔西跑好不容易攒下的钱全一夜泡汤了,这当儿,谁还有心思说笑。
  杨巡心里也是苦得跟拧碎一包苦胆一样,满嘴的的苦胆汁儿。可事已至此,他也不多唉声叹气,大声跟同乡道:“你们别难过,还有个我垫底,你们都知道我还有笔货压在煤矿,看这势头是别想通过老王要钱回来了,我还倒欠人家一大笔债。你们准备出院后怎么办?要不要大家一起凑笔钱找个谁去与派出所说一下,起码能追回多少是多少。老沈好像与派出所熟,他在哪儿?”
  一个躺床上的立马也有了精神,“老沈……老婆子,你去找找,左右就这几个医院,再不行都猫家里,没一个漏网的。我们现在一两千还拿得岀,只要把货品找回一半……老婆子,你再出去一趟。”
  那个刚从仓库偷瞧回来正哭得肝肠寸断的家属一听,就抹去眼泪道:“还真是个法子,我赶紧去找,你们别忘了给我家老头子吃中饭。”说完风风火火就小跑着走了。
  “阿婶真是好帮手。”杨巡追着背影由衷赞了一句,正好见戴娇凤找进门来,他招呼戴娇凤坐下一起说话。
  戴娇凤与那些跟着丈夫夫唱妇随打天下的家属不同,她最多记个帐什么的,没跑门路经验,大家皱着眉头商量,她什么主意都说不出,光是旁听。陆续的,便慢慢有人从别的住院病房,别的医院,家里,被那个出去的家属召集过来。能动的自己过来,不能动的,家属过来。戴娇凤渐渐被挤出老远。她心中慌乱,好想倚着杨巡,可是杨巡现在埋在人堆里连痛都顾不上了,那还有心思管她。她好生无助。
  一堆人,平日里大家或许还有钩心斗角,为着生意人心隔肚皮,值此危难当口,大家坐在一起,却自然地拧成一股绳。大家纷纷出谋划策,三个臭皮匠顶上一个诸葛亮,谋划着怎么可以给自己脱罪,或者说,怎么可以把罪过转嫁到别人头上,以换取公家出面把被人抢走的库存要回来。杨巡也是需要抓住那最后的一些本钱,对于他这么一个铁定已经欠债的人来说,有一元是一元,有一角是一角。
  但是,讨论着,讨论着,他想到更远,他大声问:“东西不管拿不拿得回来,我们租的仓库都还没到期,你们还准备重新开张吗?那里开张后,还会不会被砸?”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终于有人道:“看了,看给抢去的东西能不能追回来,只要能追回一半,我就回去。如果追不回来……那些人见抢着没事,以后我们还能坐得住?现在我们手里好歹还有几个钱,可要是再来一次,我连棺材本都得玩完。”
  “是啊,起码找政府给表个态,到我们仓库前面走几圈,否则我们哪玩得过地头蛇啊。”
  “可政府能给表态吗?到底是老王有错在先,我们底气不足。”大家七嘴八舌,大多情绪悲观。
  杨巡道:“你们意思是走?可我们那么多年打下的桩脚,那么多老关系,走了不可惜吗?”
  有人道:“你小年轻也不拿脑子想想,他们今天打断你左臂,明天可以打断你右臂,你有几条手臂给他们打?”
  “对,我们小本生意,经不得一而再的折腾,何况还有小命呢,没见昨晚有人还扛猎枪来?要不是给人拦下了,我们得给崩掉好几个,东北人性子猛。”
  大家都觉得这不是考虑后一步的时候,于是又恢复旧的话题。只有杨巡没法再回到旧话题,他想着他就是把那些库存追回来又怎样呢,老王砸在煤矿那些是肯定追不回来了,他依然还欠着债。可是,他身上背着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六张嘴,而且眼看着杨速、杨连明年就得考大学,他怎能不替两个弟弟准备好盘缠。仅仅是要回库存,就够了吗?那些欠债怎么办?而且,即使他想继续做,没本钱又能怎么做?卖老家的房子和摩托车吗?他又想,他如果放弃这儿已经经营那么多年的老关系,他到别处想东山再起,能容易吗。但是如果依然在这儿经营,他们这个地方来的人被老王砸了牌子,他以后的生意还怎么取信于人?依然是难。
  旁边虽然依旧是七嘴八舌,他却是呆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杨巡发了好一会儿愣,这会儿,麻药的劲儿却有些过去,伤口火辣辣地开始剧痛。他跟大家打个招呼,说去床上躺会儿,就走出来找戴娇凤。戴娇凤见他终于杀岀重围,忙迎上去眼巴巴地问:“痛吗?又岀冷汗了。”
  “痛,钻心地痛。我躺会儿,你一起来坐着跟我说说话。”杨巡痛得人都会抖,硬是忍着。
  戴娇凤跟过来,坐到杨巡身边,轻轻地抚摸杨巡刺痛手臂上的手背,如此温柔的抚摸,让杨巡好过许多,他不顾一室还有那么多老乡看着,拉戴娇凤坐到枕头边,他靠着戴娇凤的腿躺着。忽然,他想起一件事,“小凤,你带饭碗来没有?”
  “哦哟,忘了,我都急忘了,你看我。我再去一趟。”
  杨巡不舍,伸右手拦住戴娇凤,道:“别去了,外面又冷又滑,等下问他们借个碗。粮票带着吧?”
  “我还是去一趟吧,正好昨天熬着骨头汤呢,带来给你喝,你现在需要营养。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算了,晚上再说。现在十点半,你问他们先要个碗,去食堂买俩馒头一些菜来,将就一下,晚上再给我带好的。我们快点,等吃好他们还来得及去食堂打菜。快。”
  让杨巡一催,戴娇凤就给没了主意,顺着杨巡说的去借来一直搪瓷饭碗,赶去食堂。杨巡看着戴娇凤离开,才盯着天花板沉思。他不能倒下,一大家子人都等着他养活,他得立刻拿出主意。他想,他是一定得立刻有所行动重新开始的,时间不等人,他必须尽快。他与那些还围坐商量的人不一样,他有一屁股债,他拖不起。
  等戴娇凤打了馒头和菜回来,他既无心吃饭,也痛得无胃口吃饭,可还是吃了点。等戴娇凤洗好碗回来,他侧脸看着戴娇凤问:“你手头还有多少钱?”他对戴娇凤手头积蓄从不过问,心中没数。
  “大概……大概万把块吧。”戴娇凤没想到杨巡问起这个,一时口吃。
  杨巡一时心里有些敏感,盯着戴娇凤道:“你看你能拿多少给我,行的话,今天就拿出来放着,我准备过后回家一趟。我家也还有点积蓄,凑起来有几个小钱,再把摩托车也卖了吧。你等下回家,立刻打电话找到你哥,今天一定要找到,问问他房子买了没有,没买的话,要他把钱放着,等我回去拿,这笔不算小,够做本钱。你还是回去吧,这些事要紧。我只伤一只手,一个人还能对付过去。傍晚再带饭菜过来,我不要吃馒头。”
  “不用那么急吧,你今天才手术,我陪着你说说话也好啊。”
  “很急。”杨巡看看依然讨论得热火朝天,饭都顾不上吃的同乡们,“时间不等人。快去,委屈你一个人。”
  戴娇凤咬咬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杨巡下去找来护士,想要麻醉药,未果,但护士不知给他打了什么针,虽然病房那么吵,他左臂又那么痛,他竟然睡了过去。
  戴娇凤先回家里,打电话回家给村办,说尽好话让人帮忙去叫她哥哥。好久她哥哥才打来电话,他们没说两句,就又挂下,由她再打过去。戴哥听妹妹如此这般一说,忙道:“房子早买下了,而且,不能退。”
  “哥,你想想办法,你不是说一个谁是你同学的亲戚吗?我们太需要钱了。”
  “再需要,这房子也不能退。小凤,你想想,你现在还没结婚,你能保证杨巡一定能咸鱼翻身吗?他如果不能,你起码还有幢房子做保障。再说,杨家那个婆婆那样子,以后你和杨巡结婚的话跟她肯定住不到一起,你一定得用到城里的房子。可万一,我说难听点,万一你没结婚,你说,你还有脸住回家吗?杨家那个婆婆到底生着什么心,你能保证吗?你也只能留着城里的房子做退路。你看,无论如何,你城里的房子都不能退。”
  这话,也就只有自家人会对戴娇凤说,可也正正地打中戴娇凤的心。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可是,没钱,让杨巡怎么翻身?哥,你想想办法吧。”
  “你别傻了,反正我旁观者清,不会把房子退掉。你是不是怕杨巡问起来你难说话?你就这么跟他说,到店里还一分钱的东西,人家玻璃柜台上还写着‘货已售出,概不退换’,何况开了发票的房子,人家能让退吗?你就说我这边在努力,看能不能退还。你别说不能,记住啊。还有你手头的钱,以前他不是说这钱都归你吗?怎么一有事就要回呢?说话这么靠不住。你看看吧,一年最低生活费总得一千吧,你给自己留个几年的钱,其他给就给吧。你一定要给自己留好后路,别又像以前一样傻傻地跟着杨巡什么都不管不顾,杨巡不一定靠得住。我是你亲哥,我不会害你。听见没有?答应我。”
  戴娇凤难以回答,杨巡正大难当头,她怎么能打自己的小九九。可是她哥哥一个劲地在电话里催着她答应,还一个劲地问她他说得对不对,她只有说对,哥都是为她好,为她着想,一点没错。可是……在她哥的催逼下,她终于答应了。放下电话,她坐了好久。她手头积蓄,除了今早已经提出来的,还有一万多点,她想了很久,决定提出八千,给自己留下三千,若再多留,她总觉得对不起杨巡。
  戴娇凤去银行取了钱,再过去医院,见杨巡正沉睡着,脸色苍白,心中又是酸楚,看着杨巡掉眼泪。那边还在热闹地讨论,戴娇凤没心情也没话跟那些老乡说,她就枯坐床头发呆。等了会儿杨巡还不醒,她过去把饭菜放到暖气片上,又回来,轻轻伏在杨巡身边,似是自言自语地道:“我拿了钱来,今晚就放你被窝里,我不敢拿回家去。”
  没想到头顶却忽然传来杨巡的声音:“这么快回来?动作很快啊。”
  戴娇凤猛抬头,却见杨巡微微抬起身来看着她,忙扶他坐直。杨巡却是显得轻松,有点强颜欢笑地宽慰戴娇凤:“你看我才睡一会儿,起来就精神很多。”
  “才刚还看你睡得沉呢,怎么一下就醒了?睡了不少时间了,现在都傍晚了。”
  杨巡笑道:“你又不会不知道我一听到钱就有精神,听见你在我耳边说钱我就醒。好了,你今晚再辛苦一晚上,我明早睡醒就活了。拿来多少?”
  “八千。”戴娇凤看看左右,俯身偷偷从自己衣服里将钱掏出,塞进杨巡被窝。
  “这么多。”杨巡摸到钱,稍一掂量,就知道不差,心里立刻充实起来,“小凤,等我挣钱,加倍还你。”
  “还什么。”戴娇凤有点有意地道,“你还把钱分你的我的不成?”
  “哪有,哪里的事,我家用从来都扔给你,做生意的钱也从来都没锁起来,我们这不是一家人吗?”
  “你妈认我吗?”
  “又来了。我结婚,又不是我妈跟你结婚。我们不说这事儿,我今天痛,你别跟我提这事儿,好吗?”
  “可你就不能给我个准信吗?”
  “我每天都在说,而且,我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动,小凤,我们都一起那么多日子了。我现在受伤,你别不理我。”
  戴娇凤虽然心里反驳“你哪来的行动”,可看着杨巡那么痛苦,满脸皱成一团,就说不出口了,又伸手轻抚杨巡的伤手,一直到看着杨巡吃完,又替他擦拭一遍身子,才被其他老乡家属拖着离开病房回家。
  杨巡等戴娇凤走后,一时睡不着,摸着身边的一捆钱,想着事不宜迟,一捆钱,带给他很多兴奋,也带给他新的思路。他又饱睡一夜,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就自己起床艰难地穿上衣服,偷偷溜出医院。他要主动去找他的债主。
  虽说是饱睡一夜,可终究是伤筋动骨,又做了手术,因此饱受一夜苦痛,杨巡起床时候就感觉头脑晕沉沉的,甚至有点发热。他是硬撑着走出医院大门的,可甫一接触大门外带着煤烟味的清冷空气,整个人一下清醒过来,连手臂都似乎不怎么疼了,脑袋更是好使,昨天思考了那么多时间的该做什么该说什么话,到此时忽然清晰定格,成为决定。
  清晨的路面还很少行人,当然也没单位组织铲冰的人。远远近近有高高低低的烟囱柔柔地吐着白烟,天却已经亮了,比元旦春节那阵儿亮得早一些。杨巡要去的债主家离医院不近,但是杨巡心中自有一张活地图,到医院门口看一眼公交车牌,便能大致确定出行路线。可一条手臂伤着,走路到底是不方便,平日里两条手臂维持着平衡,忽然废了一条,这在冰面上行走简直是大忌,杨巡就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死命维持摔跤角度,撞晕了头皮才算是护住那条伤臂。后来上车也是,还幸好是清晨的公交车,人少有位,若是换作上下班高峰,他还不给挤得鬼哭狼嚎。
  一路辛苦,但等挂着不知热汗还是冷汗的一头细密汗珠敲开债主老李家的门,看到嘴角还挂着牙膏沫子的老李欣喜如大旱逢甘霖的震惊目光,杨巡一下子来了精神。他口齿灵活,却又异常真诚地道:“李哥,前晚出了点事,昨天医院住了一天,让医生拉了一刀。怕李哥担心我,赶紧一早过来跟李哥说一声,李哥,还有早饭没?”
  “有,有,快请进。你手上有伤的,不会过阵子才来吗?这样子折腾,小心伤口发炎。”老李口齿含糊,几乎将没漱干净的牙膏沫子全吞进肚子里,他妻子也从厨房热切地迎上来,大着嗓门儿道:“小杨,真是你?哎唷,你们那儿到底是咋的啦,你手上咋的了?”
  杨巡坐下,稍微擦了把汗,也没粉饰,将前晚的事儿前因后果简单说了一下,又道:“现在的问题是,老王闯祸了,我的钱可能收不回,前儿问李哥借的钱,可能一时有问题,没法还。不过李哥相信我的为人,我虽然年轻不懂事,脚底抹油赖帐的事儿做不出来。我今天来就是要让李哥安心,今天把我压在李哥你这儿的房子转手给你,算是先还一笔,大概占一半份额了吧。我们再另外签个条子,我争取尽快挣钱把余下的今年内都还上。接下去我会频繁出差,行踪不定,先跟李哥报备一下,免得李哥看不到我为我挂心。李哥,你看这样行不?”
  老李昨天才听说杨巡他们那儿出事,当即找过去仓库一看,狼藉遍地,人迹全无,正一夜操心,愁到白头,想着今天说什么都要请假找到杨巡这个人,没想到杨巡大清早自己送上门来,老李简直要喊菩萨保佑。老李心说,杨巡若真要赖帐的话,带上老婆连夜乘火车开溜就是,谁也找不到他们,谁知道他们家在南方哪个旮旯,可杨巡没溜,还主动上门说明情况,商量寻求解决办法,而且还是从医院带伤溜出来,其心真诚,可见一斑。老李还有什么可说?虽然还是忧心着借出去的钱夜长梦多,可看着人家杨巡如此仗义,他感动之余,自然是坐下来与杨巡协商如何合理还债。当然,两人也说到下一步,老李自然是愿意大力帮忙,帮杨巡卷土重来,尽快挣钱还债,这是与自己切身利益息息相关的事。当然,老李也一口答应,作为电线使用大户工厂主管供销的副厂长,他将一如既往地关照杨巡这个实诚年轻人的生意。
  杨巡那叫个千恩万谢,身上的疼痛更是忽略不计。这才能稳稳坐在李家吃了暖暖一顿早餐,他想告辞出来,却被老李拉住,老李在家属大院里转来转去找来一辆黄鱼车,硬要亲自送杨巡回医院。
  杨巡让感动得,忙拉住老李道:“李哥,我暂时还不能回医院。前儿的事影响很坏,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我卖假货做手脚挨了拳脚,知道的人都是多年交情,都跟好兄弟一样,我怕他们担心我的安危,我得上门让他们瞧瞧大活人让他们放心。李哥你去上班吧,我自个儿一家家挨过去。”
  老李看看杨巡年轻得不象话,却是苍白憔悴的脸,不由伸手拍拍杨巡的肩,由衷地道:“有种,小子。你下一个要去哪儿?我拉你过去。”
  杨巡笑道:“那就不客气了,李哥。下站去附近的红星电机厂。”
  老李听了应声道:“找他们厂的老陆?我带你进去跟他打个招呼。”
  杨巡大喜,老李跟他一起去,有老李这样的人带路,那简直是他人品最好的背书。老李也是仗义,看着杨巡做事上路,有意帮忙,除了亲自带杨巡跑了一家,上班后又根据杨巡提供的名单,从中找几家熟悉的打电话过去聊几句,于是,待会儿等杨巡上门时候,便事半功倍。
  杨巡被计划的顺利实施所激励,整个人就像上了发条似的精神,一直扯着满脸的笑,一整天下来,竟然转战了十来家最要紧的老客户。那些老客户的地址联系人都是清清楚楚刻在他心里的那张地图上,都不需回家找资料看一眼。直到傍晚才不得不收工,有客户留他喝一杯,他婉言谢绝,人家看在他伤臂的份上也没强留,一口一声好样的,把他送走。杨巡不敢挤下班高峰的公交车,宁可吃力地步行回医院。半路才忽然想起,哎呀不好,早上出门时候忘了留纸条跟小凤说,不知道小凤这一天会怎样的着急担心。
  杨巡急着赶路,恨不得一步跨回医院。可此时一天计划完成,满心松懈,竟是没法提起劲儿来,两条腿似是踩在棉花上,软软地发飘。心里想到,会不会是昨天开刀时候血流得太多,现在缺血了?再想到中午为了赶时间,只在路边店里吃了几只饺子充数,现在早已饥肠辘辘。而手臂上被忘了一天的疼,此时又刺骨地席卷而来,痛得使劲走路的杨巡骨子里地发颤。
  杨巡简直是咬牙切齿才走完回医院的一程,一背脊的冷汗。可回到住院病房,却看到上面躺了一个不认识的病人。他才茫然着,一个老乡冲过来急着道:“喂呀你都一天上哪了,你们小凤都急疯了,哭得死去活来。”
  “她人呢?”
  “她哭了半天,等你半天还不来,医生也不知道你去哪里,要她办了出院手续,她被老沈家的送回家去了。你到底去哪儿了?小凤怎么翻来覆去发疯似地说你肯定是拿到钱就失踪呢?老王煤矿那笔钱你拿到了?你怎么拿到的……”
  杨巡有些头脑晕晕地问:“钱?我哪儿拿到煤矿那笔钱了?你们去拿了吗?”一边说着,一边两条腿自动朝外走,他要回家找戴娇凤。
  老乡听着不对,追出来道:“你脸色不好,要不要先找医生打了针再走?”
  杨巡道:“先回家看看,小凤是个急性子。”他都没坐下,就急着往家里赶。后面老乡们看着议论,心说这两口子算是怎么了,好像里面有大问题。听戴娇凤的哭诉,似乎是担心杨巡带了钱抛弃她似的,可现在看来又不像。但也难说得很,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杨巡欠下一屁股债,姣美动人的戴娇凤心里还能没想法?下意识里的,大家都对家中美妻的稳定性表示怀疑。
  杨巡又是走到医院门外,被冷风一吹才清楚想到,戴娇凤哭诉的是啥意思。难道她怀疑他杨巡卷裹着八千块钱逃走?他欠人家近十万都不会跑,何况是才八千,他是那种人吗?小凤这叫急得啥啊。可再一想,自己也是不对,早上急急偷跑,都没与还睡着的同乡打声招呼,害小凤胡思乱想。
  他累晕了的脑袋里也没别的想法,就是快快回家。外面天色已暗,行人已经稀少,杨巡有些本能地往回赶着,路上不可避免地又是摔跤,又是本能地避免碰到伤臂。赶到自家居住的居民楼底下,已经终于没了力气。他扶着楼梯把手顺势坐到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气,正好一个邻居也是上楼,见此做了回好人,把他扶到家门口。但是,杨巡看着漆黑一片,没透着一丝光的家门,心中却是无力,难道小凤没在里面?
  他开门进去,果然,里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他叫了几声“小凤小凤”,可没人回答。他又急又累,打开电灯又看,卧室里也是一目了然的没人。他有点下意识地又叫“小凤小凤”,耳边似乎听见有人回答,他忙转身,却是转急了,脑袋轻飘飘地似是飞上天去,人却重重摔在地上。他想起身继续找,可是没力气起来,在暖烘烘的房间里,他只觉得浑身火炭似的烫,连眼睛都睁不开,又觉得手软脚软,无法动弹。可是他急,他要找到小凤解释清楚,他抽搐着手指想支撑起来,只是他不能动弹,他软瘫在地上昏死过去。
  杨巡苏醒过来的时候,眼前看到的是白茫茫的医院。他很理所当然地想,当然应该是医院,就闭上眼睛又要困过去。没想到却是有人推他的肩膀,叫嚷着道:“喂,你醒了?醒醒,睁开眼看看我。”
  杨巡听话地睁眼,一看却是老李,忙展颜道:“李哥,你来看我?怎么让你找到的?”
  老李瞪眼道:“什么怎么让我找到的,我前晚找到你家去,想跟你说件事,结果你家都没关着门,我还以为你家遭偷了,摸进去一瞧,你全身火烫昏倒地上。你那个小媳妇呢?跑了?太没良心了吧?”
  杨巡愣住,瞪着老李想了会儿,才回想起昏迷前的片段,“我昏两天了?”
  “你真够运气,还揣那么多钱呢,幸好没遭偷。我昨天回去你家一趟看看你媳妇在不在,怎么,她去哪儿了?我扶你起来吧,吃点东西,你就不该刚做完手术就偷跑,你以为骨科手术不要紧吗?医生说弄不好会感染,一条手臂锯掉都可能,看你福气了。”
  老李唠叨得都不像个男子汉,杨巡却是直着眼睛喃喃地自言自语,“小凤,小凤没回来吗?她去哪儿了?李哥,你啥时候回家,帮我带张纸条回家放着行不?让小凤回家就能看到。哎呀,我又在医院昏两天,她更得以为我跑了。”
  老李奇道:“你小媳妇儿担心你跑?我现在都不担心你跑,你是那种人吗。你别急,急也不在这一刻,这回我看着你,你没好结实我不让你跑。等你好扎实了你再去找,一个女的能跑哪儿去。”
  杨巡都没心思吃老李递来的饺子,只是急着道:“李哥,这里面有误会,你千万得帮我在门口贴张条,告诉我媳妇儿我在医院。千万千万。她一个人在这里又没亲人,最多去老乡家里钻着,又钻不长久,肯定得回家拿衣服。她只要看见纸条就没事了,她最疼我的。”
  “行,又不是多大事儿,你先吃饺子。我跟你说,我和几个朋友商议着,你现在也难,我们收了你房子去也一时卖不出去,不如还是你先住着,算是租我们的房子,等你回头挣钱了把房子赎回去,依然是你的。省得你还搬来搬去。哥儿几个都说了,相信你,你小子是个有种的。以后有什么事,你喊一声,这些大哥们都会帮你。”
  杨巡感动得都说不出话来,看着老李眼睛濡湿,硬撑着不掉下眼泪。多好的大哥们,多好的朋友,要不是老李,他都不知道昏在家里躺上几时。“李哥,我没别的话,我以后认你是亲哥。大哥。”
  老李笑笑,却道:“我这不亏了?我儿子都快你这岁数。快吃,有你大哥撑着,你不会有事。”
  杨巡心里虽然依旧极其挂牵着戴娇凤,可心有余而力不足,又是当着那么关心他的老李,都不好意思再婆婆妈妈,便听话大吃饺子。老李在一边告诉他,他刚被送进医院时候发烧都到三十九度,脸烫得吓人。老李也说,不客气从他怀中一捆钱里抽几张做了医药费,有凭单为证。过一会儿,老李铁塔一般的小徒弟吃了晚饭过来接班,老李这才千叮咛万嘱咐地回家去。老李徒弟说,老李前晚都守了一夜。
  
  但是,戴娇凤一直没有出现,即便是老李在门上贴了纸条之后,依然没有出现。杨巡这回被管住不得离开病房,他焦急地求老李或者他的徒弟们去瞧瞧是不是纸条被人揭了,他们回来都说没有。杨巡心中设想出无数可能,但想来想去,认为戴娇凤回去娘家的可能性最大。否则,她只要看见纸条上说他还在医院,一定回来看他。杨巡这下子开始急着回老家找戴娇凤,再说生意上的事也是只争朝夕,他恨不得敲木鱼念菩萨让自己快点好起来,让医生松口肯放他出院。可等待康复的日子却是那么漫长。
  一直到一周后,医院才肯放行。杨巡简直是飞一样地先冲回家去,一顿子翻腾,很快就看出,家中一只大旅行袋不见了,戴娇凤的那些衣服用品也不见了,而门口,那张纸条还完整地贴着。杨巡没法回忆他昏迷前有没有看到衣橱,衣橱里有没有戴娇凤的衣服,他无法确定戴娇凤是什么时候取走所有衣物的,是在他上一次回家前,还是纸条贴出前,还是看到纸条后。他心中只能明确地想到,他必须尽快回去老家,有很多事要做,而回去第一件事是找去戴家求见戴娇凤。
  他找一只旅行袋,草草转入几件换洗衣服,伤臂还架在胸前,就急急忙忙赶火车回家了。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叫《归心似箭》,用在他现在身上刚刚好。
  满心以为只要到了戴家,将话解释清楚,便什么问题都没有,可以与戴娇凤重归于好。没想到,他下火车就直奔戴家,都没先回自己家。一进戴家门,戴兄劈面一拳头,打得杨巡倒撞出门,腿脚一软仰天倒在地上。没等他眼冒金星地起身,早有一只大脚大力踩到他胸口,上面传来戴兄的声音,“操你奶奶的,你还有胆上门,你给我滚,你这狼心狗肺的,我揍死你……”戴兄一边咬牙切齿地骂,一边又耳光扇了下来。
  杨巡给揍得晕头转向,可一只手依然绑着受伤着,都没法子反抗,只好双脚乱蹬,嘴里拼足老命大喊:“小凤,我那天去债主家,结果晕倒昏迷两天,我没跑掉,我这不来了吗?小凤,你出来说话。”
  戴家父母听着不对,这才冲出来拖住儿子不让再打。杨巡这才硬撑着坐起来,只觉得嘴唇有什么东西流过,一把抹来,却是一掌的血。他愣了下,起身道:“你们让小凤出来,我一出院就赶着回来,我知道她在家,我们误会了。”
  戴家几口互视几眼,戴父轻咳一声道:“小凤没回来,她没脸回来。你滚,我们以后都不要见你。”戴兄硬是被他妈拉住,但嘴里狠狠道:“你滚,别让我看见,见一次揍一次。”
  “她没回来?”杨巡伸着脖子往戴家屋里瞧,可什么都瞧不见,又被戴家一家拦着没法闯进去,他只有哀求:“你们跟小凤说,我没跑掉,我是发烧昏迷被人救进医院好不容易才活过来,你们看,这是病历卡。”
  “你这套骗骗我妹行,休想骗我们。谁不知道你闯三关跑码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这病历卡能信吗?你早有心,不能做张介绍信出来跟我妹去登记了?只有我妹才信你,你少来骗我们。你滚……”说着挣开他妈手臂,又要冲上去揍杨巡,他气杨巡,虽然也大概听出这其中有误会,可想到妹妹有了误会都不敢,或者说没脸躲回娘家,这不都是这小子害的吗?想起这些他就来气。
  杨巡压根儿无法还手,左臂还伤着,鼻血又流淌不止,他只得转回身离开。可是他不敢回家,怕鼻青脸肿的样子让一辈子没见过太大世面的老娘担心,也怕让弟妹们看着害怕。他退出戴家的村子,坐在一条已经花红柳绿的河边拿湿毛巾止住鼻血,又洗干净脸,才起身直接转去小雷家。他下一步的希望在于小雷家。
  一路上,杨巡心如刀绞,他怀疑戴娇凤就在屋里看着,他心伤戴娇凤看着他挨打不出来。他心中也隐隐怀疑,是不是戴娇凤不要他了。但是原因,杨巡不敢想,也不愿想,他只坚定地想,等他养好伤,身子活络了,他有办法找到戴娇凤,说明一切,也可以挽回一切。
  杨巡看到很多人总是好奇地偷瞧他,他手头没有镜子,不知道自己的脸怎么了,但可想而知,肯定是鼻青脸肿,猪头一样。他没力气呵斥,他大病初愈,一条手臂伤着,又是刚下长途火车,两条腿还软着,他没力气跟人再吵一架,他懂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此时唯有将头扭向车窗外,对着车窗外倒退的景致发呆。
  他只担心,这样的状况去见雷东宝,会不会留下坏印象。但他想到,这样的状况看在雷东宝眼里,或许能博取一些同情都难说。而眼下,他手头没多少资本可以拿出来说服雷东宝继续给他供货,他的现状导致雷东宝的蔑视或者同情,这毫厘之差,都可以造成重大后果。可是,他唯有这条路可以争取,这是一条最佳捷径,即使面前是刀山火海,他也得义无反顾地往前走,他都无需考虑。成败俱在雷东宝一念之间,他必须竭尽全力争取。
  他告诉自己,都倾家荡产,老婆也跑了,还要脸干什么。他必须不管不顾,分秒必争,不惜代价。
  小雷家村,杨巡一年起码要来上好几趟,每趟来都要感受到一些不同。而所有不同中最让他感受到的是交通,竟然都有两辆公交车子分别从市里和县里开来,虽然终点站落在镇上,可都无一例外地到小雷家村口绕了个大圈。看得出县里、市里都小雷家村的重视。而杨巡从来最能透过现象看本质,他几次乘车下来,都能看到车子经停小雷家站,总有很多人上车下车,可见小雷家的客流之大。
  杨巡也一向是这股客流中的一员,他今天跟着大家下车,又被那些下车的人行了一下注目礼。以往,却都是杨巡总是稍微留意一下上下车的人,大概估计一下这些人究竟是什么身份,然后从那些人的身份中推测岀一些事实背后的真实。这是他从小辗转街巷做小生意培养出的习惯。但今天是他被人瞩目,谁让他给人打得跟猪头似的。当他被人瞩目的时候,他就没法堂而皇之地观察别人了。
  杨巡脸上一路飘彩地直取小雷家村办,而没像过去那样,先到登峰厂办公室转一圈,结个帐。村办里,雷东宝不在,雷士根这个大管家照例是在的。雷士根对杨巡的一脸青紫视而不见,只问了句“春节拿去的那些货这么快都发完了?”,见杨巡回答得嘀嘀咕咕,就单独领他到雷东宝办公室,倒了茶给杨巡,他出去继续接待其他客人。杨巡简直是感激雷士根的视而不见,知道雷士根那是帮他。
  但一会儿,雷东宝回来,杨巡就没那么幸运了。才看到雷东宝进门,杨巡就起身喊了句“雷书记”。雷东宝没想到房间有人,站住看杨巡一下,才又大步进来,坐下就指着杨巡问:“外面闯祸回来?”
  杨巡早心中有辞,“倒不是我闯祸,别人闯祸连累了我,还有我们一起出去做生意的一大帮。雷书记记得我们那儿开校办厂那个老王吗?就是他,他卖了些没减压作用的开关给煤矿,造成煤矿瓦斯爆炸,死了不少人。煤矿的人找来把我们那一带所有仓库都砸了,好几个人现在还躺医院里没法起来。”杨巡说到这儿看看雷东宝,还以为雷东宝多少会附和一下,没想到只见雷东宝目灼灼如审犯人用聚焦灯一样看着他,从雷东宝眼里,他只读出 “说下去”那三个字,杨巡只得老老实实说下去,不敢跟在雷士根面前一样含糊过去。
  “老王当时卖给煤矿的除了那些闯祸的变压开关外,还有其他许多电器,也有电缆,电缆都是从我这儿拿的登峰电缆。当时老王答应我一等煤矿付款,他也立刻付我电缆款,现在闯了祸,老王给抓进去,我看我从煤矿拿到电缆款的希望一点都没了。再加上仓库给砸了抢了,人也给打伤,我现在只剩一身衣裳,倒欠人家一屁股债。”
  “你春节从我这里发那么多车货,都没了?”
  “是啊,换来一身伤。雷书记,我求你帮忙来了。”
  “帮忙好说,可你杨巡也别拿我当傻瓜,到我面前施什么苦肉计。”
  “我没。”杨巡脱口而出,却也忽然想到雷东宝指的是什么,忙道:“我在那边伤的是手臂,还因为发炎高烧住了几天院,否则还可以早几天过来。这脸上……我老婆跟我有点误会,她哥刚打的……”杨巡知道不说不行,面对着如此猛烈的目光,他无法不说。可是刚刚挨戴兄揍的事,加上戴娇凤至今人迹无觅,他实在是不愿说得很。饶是他一向舌灿莲花,此时也支支吾吾。
  雷东宝一看这架势就毫不犹豫想到一个普遍现实,一个异常漂亮的未婚妻,和一个刚刚破产的生意人,之间还能发生什么事。他立刻想起自己的宋运萍,这天下没人能比宋运萍更好了,这天下除了宋运萍还有哪个女人肯心甘情愿嫁给一个家中连桌子都没有的穷光蛋?没有。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此话千真万确。他带着对宋运萍的怀念,对杨巡说话时候不免带上同情:“活该你不长眼,找老婆能只看一张脸吗?别低着头,又不是啥糗事,谁打小没打上几架的。但我有几件事不清楚,要问你个明白,你别跟我打马虎眼。你们一起出去的,全给砸了吗?”
  “全砸,一个不剩。我还算是伤得最轻的,因为我爬上屋梁躲着。”杨巡虽然心中否认他和戴娇凤的事不是雷东宝想的那样,可他知道人没踪影,现在不是辩的时候,这种事以后再说。他不信戴娇凤是因为他破产才离开他。
  雷东宝拿手指敲着桌面,依然盯着杨巡,不客气地问:“政府不管?”
  “政府哪来得及,我想跑都来不及。”
  “可电缆不是电线,抢一捆回家放着谁也翻不出来。电线没了就没了,你不会让政府帮你们追回那些电缆?政府来不及管,会。可政府不会看着你挨抢不管吧?又不是解放前国民党。再说你们挨抢的不是一家,影响大,政府不会不管。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已经推举一个人找政府要帮忙去了。可这总得要个时间。”
  雷东宝摇头:“不对,这种事你们就是不去找,政府也会管。就算政府护着本地人,可也不会看着你们那么多人挨抢不管,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你们是不是让人抓着把柄。”
  杨巡被雷东宝问得逼上绝路,只得从实招来,“我们虽然各自进自己的货,可柜台上什么货都放,方便买主进来一网打尽。老王的货色我们每家都有放,那些矿工看见就全砸了。”
  “我说嘛,谁让你们做这种断子绝孙的生意,该砸。把我登峰的电线电缆跟你断子绝孙的开关放一起,我的牌子都给你们搞烂了,操。”
  杨巡一听慌了,忙道:“雷书记,这事情也是没办法的,有人贪便宜就是要这种货色,有人要就有人做,你说是吧。老王老资格,老王拿来让我们都帮他摆着,我们不好意思不摆,你说乡里乡亲,一起出门在外的,能不互相照应着点?可这回教训也够深刻了,以后就是斧头架我脖子上我也不卖劣质货,以后说什么都卖最好的。这不,先找雷书记讨救兵来了吗?登峰的牌子,那是响当当的啊。”
  雷东宝听着到底是受用,却也没含糊,“你拿什么问我要电线电缆?”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但我有顾客,这些顾客我打了几年交道,你们如果自己找上去,还不定找得到。说实话,我这回受伤昏迷住院看护,都是顾客大哥们出钱出力帮忙,都跟我亲人一样。雷书记如果相信我,你派一个人押货跟我去东北,我只管卖货,经手钱的事都你的人来做,我不沾手钱。卖出多少,我差价里面拿一半。没卖出,我一分不拿。”
  雷东宝不怀疑杨巡有销售门路,而且早就知道杨巡一年要从登峰拿不少的量,是个绝对大户。但是……“你一分钱不拿出来,我凭什么相信你?”
  杨巡迟疑了一下,抽出桌上一张纸,写下一列地址,道:“这是我家地址,如果我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你找人砸了我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东北人最多只能砸我仓库,你能砸我家。”
  雷东宝毫不客气,收起纸条,看看外面的天,道:“还早,打个来回还来得及。走,你带我先认个路。”
  杨巡看到一丝希望,可有些无奈地道:“我本来还准备回家问我妈拿些存款的,平常运输费也是不小数字。可先去老婆家找人搞成这样……”他指指自己的脸,“我不能回去了,我妈会担心死。我爸早死,我妈伤心得已经丢了半条命,更把我们兄弟看得命根子一样。我这样子回家,要被我妈问岀我在东北不如意,她得再丢半条命。再说下面弟妹三个,都是被我妈拿我做榜样训斥着读书,要看到我的落魄相,以后影响他们上进。雷书记,辛苦你自己去一趟,我家那个山村没外人,进去一问杨巡家,谁都知道,大池子边那幢新楼就是。”
  雷东宝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倒是没想到杨巡这么个滑头还是个负责任的孝子长兄,看来就像他才刚教训杨巡的一样,看人不能看一张脸,杨巡滑头面孔下面还藏着个真人。他终于收回一直投注在杨巡身上的目光,起身道:“行,我立刻过去一下,你跟我出来,今晚宿我家,有什么,等我回来再商议。”
  雷东宝把目光移开,杨巡简直觉得就像日本鬼子探照灯灭了,游击队员可以放手行动一般,身上压力卸去一半,整个人仿佛又可油滑起来。可他此时说什么也不敢油滑了,跟着雷东宝起身,搭讪着又送上一个真诚的马屁,“我这回遭了事,幸亏大哥们都帮我,否则我这回发高烧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来这儿又是雷书记帮我,以前都看不出这么凶的雷书记还是个热忱人。”
  雷东宝却并不领情,“你就老老实实说话吧,没人当你是哑巴。你说老实话时候才像是个人,你就是再有缺点我也能信你。你越油嘴滑舌我越烦你,我一向烦你。跟上,不过我妈爱听马屁。”
  杨巡给闹个大红脸,乖乖跟上,却再不敢满嘴跑马。跟到雷东宝家安顿下来,看雷东宝胖身子飞上摩托车滚滚而去,他打量着这家具简陋而面积阔大的房子心想,事情究竟是成,还是不成?雷东宝肯上他家侦探,是不是说明事情成了一半了呢?但想来想去,他已经尽力而为了,雷东宝最后做什么决定,他只能听任老天安排。这时候雷母进来以居高临下的眼光打量杨巡,对于杨巡的客气招呼没有正面回应,只嘀咕说才送走一个又迎来一个,家里都成疗养院了,嘀咕完就又走出去,扔下杨巡不理。杨巡不知道雷家才送走的是谁,心说雷东宝原来是个仗义的人。以前真没看出来,以前一直以为他是个土霸王。
  屋子里没人,杨巡一个人坐着回想刚才与雷东宝的对话,想找出有没有不妥之处,回头晚上见了雷东宝可以拿话弥补。从头到脚来回想了三遍,却发现自己今天是难得的老实,今天的话一点花枪都没耍,难道这就是雷东宝答应去他家看看的原因?再想起雷东宝说的那句话,雷东宝说他杨巡老实时候才像个人,就是有缺点也能让人信。杨巡再想到他伤后第三天一早拼小命找上老李家说出大实话,那时似乎因为头晕眼花只说了三言两语,也没口吐莲花,可老李后来对他多好。可见,谁都不是傻子,话说再好听也没用,关键的还是要做人实诚。他以前看人家一嘴的好口舌,无限羡慕,恰好自己天分高,也很快练就一嘴的好口舌,还以为这是本事,以为这是混得开的表现,原来以前雷东宝并不吃这一套,还不如现在实实在在说话来得吃得开。
  杨巡想来想去,越想越觉有理。没错,他平常遇到那些说话小聪明的人也打心眼儿里地提防,一提防,心里就自动地给人挑刺儿,几句下来掂岀人家分量了,就得轻视了去。这世上多的是聪明人,就像雷东宝今天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就能挖岀他的子丑寅卯,打量别人往日就看不出他的小奸小滑?看来以后遇到聪明人,还不如实诚点的好。
  可杨巡思来想去,又不由得想到戴娇凤,一想到戴娇凤,他的手臂又开始吱吱儿地疼,被戴兄扇过耳光的脸面也热辣辣地痛。他想来想去想不明白,戴娇凤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会拿着旅行袋一去不回。他认为戴家父母是知道戴娇凤下落的,他真希望这个时候戴娇凤在外面已经生完了气,或者是她父母已经把他的解释传达给戴娇凤,如果她真没回娘家的话,她现在不知会不会回到他们两个的小家里,就像以前一样烧好一锅肉汤等着他回家。想到这儿,杨巡一时里归心似箭。他真希望雷东宝现在就回来拍板,他可以立即联系好车子赶去东北。
  他不由瞄向沙发边的电话机,可又看看大门口神情警惕不时监视着他的雷母,放弃打电话的打算,毕竟这是收费贵死人的长途电话。可他真是心痒。
  他还想着雷东宝此时不知道有没有见到了他妈。他也很想妈,尤其是现在满心的没有着落,多想找妈说说,让妈像以往那样给他打气。可是他知道他这样子不能回家,火车上已经想好不能回家了,回家妈妈会跟雷东宝一样问岀个底朝天,会为他操心死,也不会再放他走。他知道,妈现在生活里只有他们四个儿女,而他这个大儿子,又占四个儿女中的特大份,他若有个风吹草动,妈就别想睡安生觉了。
  可他更担心雷东宝会不会跟他妈说上话。家里一帮人闯东北,大家这回一起出事,不知道事情有没有传到老家,传到妈耳朵里。好在他家偏僻,山里人与外面交往得少。而村子里出去挣钱的人又少,一起在一个城市的没有。但愿有个侥幸,等他喘过气来事情才传到妈耳朵里。不知道雷东宝会不会硬要跟他妈说上几句,妈是个精细人,如果雷东宝一个不小心露馅了,妈更夜长梦多。
  杨巡在雷家根本无法安坐,后来索性走到门口与雷母说话。他一张嘴不知比宋运辉活络多少,几句下来,雷母立刻喜欢上他。
  雷东宝亲自去的杨巡家。杨巡家在重重大山里面,还得经过宋运辉曾经插队过的村庄,雷东宝是个农民出身的人,翻过山头看到人家,就感觉出这里与小雷家不同,好像节气比山下平原晚了一些,山下的桃李花都几乎开罢,这里还是盛放。很容易的,一问就问到杨巡家。雷东宝顺着指点过去一看,果然有幢簇新的房子,但在他这个行家眼里看来,盖得没他家的漂亮结实。只是房门紧锁着,看来没人。雷东宝左右转了转,才想着要不要找人再打探打探,弄堂口转出一个农村女干部样的人来,客气而不失精明地招呼。
  “听说我家来客人了咧,师傅是你找我家吗?”
  “对,我是小雷家村雷东宝,你是杨巡妈?”
  “哎呀,雷书记,稀客稀客。请里面坐,正好有新采的春茶,我们这儿别的没有,茶叶还是特别好。我儿子没闯祸吧。”雷东宝大名鼎鼎,杨母又是村里的女干部,常在乡里听乡长拿雷东宝教育他们这些村干部,早已如雷贯耳。想到儿子如今跟这样的能人交往,心里很是高兴。但是又想到雷东宝不期而至,不由甚是忐忑,因为儿子上周六没给她电话。
  “你儿子活人精一个,能闯什么祸。”雷东宝难得撒谎,可他一向虎着一张脸,撒谎时候虎得比对方还狠,人家都不能不信他。“你们家不小啊,楼上有四个房间吧,啊?”
  “是啊,山里地基不值钱,房子爱造多大就多大,这房子是我们老大挣钱造的,算是村里第一了。听说雷书记村子里房子造得跟花园一样,跟你们哪儿是没法比了。请喝茶,水是早上烧的,不是很烫了,我再去烧点。”
  “别烧了,我心急,不喝滚茶。“雷东宝听得出杨母嘴里浓浓的对杨巡这个儿子的得意,这正是他上门要观察的。他做事一向先找人,找对人了就托付,因此认一个人在他看来是头等大事。他又随便扯了句,“我们有车货要运去给小杨,小杨让捎点春茶过去送人。时间紧,我自己过来一趟。”他小雷家每年春天都要送大量茶叶给关系户,连老徐都来电表扬他送的茶叶新鲜有味,他就替自己来杨巡家想了这么个合乎常理的理由。
  这个理由,杨母非常相信,一则雷东宝多么响当当的一个人,雷东宝这样的人说话,岂会嘴上跑马。二则果然杨巡是经常从家里捎土特产上去东北的,春天的茶叶夏天的桃,秋天的桔子冬天的梅,几年下来她这么个精明的人早已习惯,不用儿子说,经常早早给儿子备下,而今茶叶就在隔壁房间放着呢,还分了明前雨前的两大袋。而她也顺势放了心,虽然儿子上周六没打电话来,但看来是没事,跟人家小雷家常有联络着。儿在千里母担忧,她总是最挂念她的这个大儿子。
  “真过意不去,还劳雷书记亲自走一趟,我们老大真是不懂事,你每天工作多忙,这种小事也劳烦你。我这就去取了来。”
  雷东宝倒是不惊讶杨母说话就能拿出茶叶,他们小雷家需要茶叶,都是四宝拎着编织袋进去山里搜,山里人家几乎每家每户都有茶叶,一天下来就能完成任务。只是看到杨母拿出来的茶叶包很是惊讶,只只都是一样大小的牛皮纸包装,虽然纸包里已经装满茶叶,可纸包看上去依然跟熨斗熨过似的有棱有角,看着顺眼,纸包正面还用墨汁写着一个好看的“茶”字。他抓起一个包就问:“大姐,这种纸包哪里卖的?我也去买几个,送人装门面多好。”
  杨母听了眉开眼笑道:“这是我自己做的,大儿子出门,下面三个儿女都山外上学,我一个人时间多,闲了就做几只,存了不少,雷书记喜欢就拿几个去,还有百把只剩着。”说着又转进去拿纸包。
  雷东宝看着茶包道:“字也好,大姐你自己写的?大姐文化很好啊。”心里却想,寡妇跟寡妇也不一样,他老娘有空就不知窜谁家磨嘴皮子,韦春红有空发春,就这杨母有空做正事儿。
  “哪里,我老头子文化才好,这都是他教我的,说是颜体字。”杨母听着雷东宝这样子人物的表扬,颇是洋洋得意。“我家四个儿女从小都让我赶着练字,个个写得不错。雷书记难得来,就在这儿吃顿晚饭去吧,你这样的客人闲时请也请不来。”
  雷东宝看看外面的天,道:“不吃了,天黑开摩托车转山路危险。就这些东西吧?我拿着走了。”
  杨母忙道:“哎呀,我这不都成赶你了吗。雷书记现在回去也迟了,赶不上吃饭,要不你稍坐十分钟,我正好有早上摘的春笋枸芽椿芽,快点炒出来雷书记回去正好下饭。等我等我。”说着也不等雷东宝答应,就急急下厨去。
  雷东宝本来最腻歪婆婆妈妈,原可一嗓子喝止了去,可看着杨母这人顺眼,再说可怜面皮给打得青紫的杨巡正眼巴巴在他家吊颈等着,就安心坐下来喝茶等候。他才尝不出茶的好坏,只觉得茶泡得不够浓,寡淡无味。
  杨母手脚麻利,果然十分钟左右就做出三只菜来,分别是油闷笋,油盐炒枸芽,香椿炒蛋。雷东宝不下厨不知难处,换别人早已惊讶万分。一个人又是升火又是炒菜,十分钟里面怎么做到,又不是千手观音。临走,杨母又拿出两包据说非常好都是嫩尖儿的茶叶和新晒笋干菜蕻干送给雷东宝,千恩万谢地送雷东宝岀村子,一路给雷东宝道乏,又给杨巡挣分,雷东宝上路后心想,杨母还真是个人物,难怪看不上中看不中用的戴娇凤。杨巡有这样本份能干的老娘,雷东宝无形中就对杨巡信任几分。
  杨巡吃上老娘亲手做的菜,低着头眼圈儿都红了,心中明白这是雷东宝帮他的忙。他需得沉默好久才镇定下来,问雷东宝道:“我妈身体还好吧?”
  “好,精神也好。就是一口一个儿子,你这不争气的,害你老娘见不到你。见到你老娘后,我以后再也不同情你老婆。”回头见他自己老娘大吃杨母做的好菜,忙道:“妈,你少吃几筷,这是人家老娘给她儿子特意烧的,你吃光了杨巡吃什么。”
  “小凤也是好人,只是跟我妈合不来。雷书记,谢谢你还费心帮我带菜来,不知怎么谢你才好。”
  “不用谢,你妈已经谢我,她送我那么多东西,我一点不客气全收了,全是好东西。你说,你妈那样本份又有本事的人,怎么养岀你这么个滑头滑脑的,你还说给你弟妹做榜样,你这种榜样有什么好。我看着都替你妈急,你妈还拿你当好人,每次回家都强盗扮书生吧?小子。”说话时拿筷子敲了杨巡的头。
  换作别的时候,杨巡一定不服,可今天听着却感觉雷东宝对他满是实心实意,心里很服,点头答应,“我已经吃亏了,以后得吸取教训,改过重来。”
  “这话听着像人话。你说出来的话倒是比我文气,你妈是个有本事的,把你们教得好,一个寡妇人家,不容易。你还有三个弟妹再读书?”
  “是啊,老二老三读高二,老三脑子好读重点中学,考大学跟切菜瓜一样容易。老二脑子也好,就是读书差点,读的是普通中学,不过肯吃苦,现在班里名次还行。老四现在成绩还好,可玩心重,成绩滑上滑下,按说应该考得上重点高中,可难说得很,今年要是考上便罢,考不上我一定回来挖门路让她读重点,她脑子不差。”
  雷东宝看着杨巡如数家珍一般说着弟妹们的事,看着杨巡说起弟妹们来神采飞扬,不由问:“你几岁?”
  杨巡不疑有他,“我今年虚岁二十二,呵呵,等我两个弟弟毕业,我也回炉读书去。”
  雷东宝一时动容,“小子不容易啊,你在家里都抵得上半个爹了。”
  “哪里哪里……”
  雷东宝不等杨巡谦虚完,就紧着道:“看你妈面上我今天相信你一回,我也没人派去盯着你,明天我让正明发两车货给你,你拿齐货就给我押着车走。我谅你小子也不敢跟我玩心眼,跟我玩心眼就是跟你妈过不去,记住。”
  杨巡忙道:“雷书记,你那么相信我,我要是再敢胡作非为,哪里还算是人。我妈一直教我做人一定要知恩图报,今天大恩不言谢,我知道怎么做。以前我做生意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每天净想着玩,以后一定抓紧,起码,我替你把东北三省全拿下。”
  雷东宝虎着脸道:“你不用跟我发誓,我看你不是个安份人,抓着你只给我做电缆,等你哪天活过来迟早总得跟我生异心。我只发善心帮你度过难关,半年后你我照老样子来,你给钱我才给你货。但你得答应我两条,第一条,一辈子也不许把我登峰电线电缆跟什么烂货放一起卖,让我知道的话,拿大巴掌抽你;第二条,只要你做着电线电缆,你七成以上的货得从我这儿拿。”
  杨巡答应,真没想到雷东宝如此上路。这一次落难,虽然吃尽苦头,差点送命,却意外认识两个实在人,算是因祸得福。对着雷东宝,他嘴上是再不会花里胡梢说一大堆好话,只是把感激记在心里,以后知道怎么做就是。
  回到东北,见过杨巡的人都说,这小子乏了一圈,原本看上去一直在笑的眼睛,可能因为瘦了的缘故,深陷进去,看上去黑而深。但老李却说杨巡终于脱了男孩子相,别看以前还带着老婆,可现在才看上去才真正像个可以托付的男人。
  但杨巡听着并不愉悦,他可以托付吗?戴娇凤至今踪影不明,说明戴娇凤并不愿将自己托付给他。而他现在一文不名,靠着老李和雷东宝的大度才得苟延残喘,他虽然在两人面前信誓旦旦,可心里终是没底,他能还掉老李的债吗?他能报答雷东宝的大恩吗?他能继续负担家中老老小小的生活吗?还有,戴娇凤能回来吗?第一次的,杨巡心中感受到极大的压力。这压力,让他笑不出来,让他睡不安宁。
  从春暖花开的南方回到依旧肃杀的东北的第二天,杨巡请出老李铁塔般身材的四个徒弟,在原址开门。整一条曾经被称作江南电器街的仓库区还只有杨巡一家门面开业,其他老乡要么还躺在医院,要么手头还没货,要么还在与相关部门人士套近乎,要么还在观望,不敢做那第一个开门的出头鸟。可是不知是电器街名气做坏了,还是因为只有一家开门没有人气,一整天没有生意上门,杨巡的那些老顾客也暂时不敢要他的东西,因为电器街被砸,这一带出去的东西名声,大家虽然是多年生意朋友,可正当风头,还是稍作回避,以免被人误解。
  而且,有几个看上去黑糊糊像煤矿出来的人到店里吵闹,幸好有老李的徒弟,本地人,又是身强力壮,更是帮着杨巡说话,吵闹的人占不到便宜,怏怏而走。
  饶是如此,杨巡还是掏钱请老李几个徒弟晚上喝酒。回头,杨巡睡到仓库,一则是一个人回去那个家,看到熟悉的一切,他会想起戴娇凤,心里更难过,二则,他需要看着仓库,提防风吹草动。
  杨巡晚上躺在塑料臭气浓重的仓库里想,没有生意怎么办?戴娇凤给他的八千块,付去运输费,还有修理仓库费,已经所剩无几。而看来那些煤矿工人并无罢休的意思,如果天天请老李徒弟过来押阵,那笔酒水费他哪里还掏得起?这种只岀不进的日子,他算了算口袋里的钱,最多只够维持两三天。那么,他是不是必须做点什么来找回过去的人气,并打消老顾客的顾虑?可是,他有什么办法?
  杨巡思来想去,夜不能寐,反而觉着伤臂隐隐作痛。受伤之后,几乎没有好生将养,反而更加操劳,而且没时间去医院复诊,杨巡都不知道他的手臂会不会废。伤痛更消睡意,杨巡睡不着,索性起来走出门去。整条路没一盏路灯,只有一轮弯月淡淡照着,左右的仓库保留毁损原样,依然没门没窗,环顾看去,黑洞洞地碜人,好像藏着什么鬼怪一般。杨巡虽然从小胆大,为了生计,小学开始就放学后满山采山货贴补家用,经常天黑才摸下山头,可此时站在空无一人的电器街,夜风吹进他的领子,他不由泛起一身鸡皮疙瘩。他在这清冷的月光下,对着自己拖在地上长长的影子,竟是满心的害怕,满心的无助,满心的冷。
  压力大得无边无涯,心里全是看不见希望的忧虑。才刚不久前与戴娇凤那轻裘快马的日子,现在想来如隔世一般的遥远。想到戴娇凤,杨巡的眼睛更深,他不明白,非常不明白,他发誓,总有一天他要问个水落石出。
  可是,眼下又如何结束这只岀不进的困局?
  二十二岁的杨巡从街头走到街尾,又从街尾走到街头,一会儿拖着影子走,一会儿踩着影子走,也不知走了几趟,差点愁到白头。
  重新开门三天,三天销售额连吃三个鸭蛋,连以往热热闹闹的零售生意都没有,门可罗雀。即使偶尔进来的雀,看看样品,却扔下一句“你们这里拿出来的东西质量能相信吗”,便绝尘离去。消息被老李的徒弟传到老李耳朵里,老李也一齐担心,下班亲自拐来一趟问杨巡,建议要不换个地方隐姓埋名地经营,或者包个柜台,别再呆这种名气做臭的地方坚持。上次遭抢的事合着煤矿瓦斯爆炸的事,闹得全城人民都知道,现在谁还相信江南电器街的东西啊。杨巡不敢寒老李的心,不敢告诉老李他拿不出租柜台的钱,他只能说他再看几天,等一周过去如果还是老样子,他立刻撤。
  一周,是他的大限,可以预测,到时他的口袋肯定一白如洗,不再有一分钱。
  可是,怎样让生意走出困局?怎么才能消除顾客心头疑虑,恢复名声?而且,还必须在一周内完成。如何做得到如此几乎一鸣惊人的效果?杨巡夜夜徘徊在月色下的电器街上,绞尽脑汁。白天,他深陷的眼窝周围一圈墨黑,一双眼睛更是鬼影瞳瞳。
  第五天的夜晚,他决定再也不能等待天上掉机会,也不能等待有人发善心接济,他必须有所作为。如何才能一鸣惊人?那就是做人所不能做不愿做又不敢做的匪夷所思事,否则,何以造成轰动。
  第五天的夜晚,杨巡作出孤注一掷的举动。他将左臂绑在身上,以免一个不小心用了力,又添新伤。又将皮带紧紧系到外面,将一把手电插在皮带里,随身照明。他游走于这条荒凉街道的各个空廓仓库,卸下一块旁边仓库的内门板,糊上白纸,蘸墨水用他妈监督下练就的一手好字写下一门板的公告。
  在公告里,他有所选择地写出,以前电器街里面产品的猫腻,伪劣产品的横行现象,比如说该绝缘的电器没绝缘,该绕线圈的地方用水泥纸替代,大家互相串通隐瞒,串联销售彼此作坊产品等等。他后面说,他意识到此事的危害,决定彻底改变经营手法,彻底断绝与原有不合格供货商的联系,从此选用有保障的产品满足市民需求。最后,他介绍了一下他如今精选经营的小雷家登峰电线电缆厂,说明一下小雷家这几年的辉煌社会成就和带头人的光荣事迹,及其社会头衔,以此抬高登峰的地位。写完,他艰难地将此门板挪到路口,那里上班下班人来人往比较多,也算是热闹的路口,将门板明显地倚在墙上,以便人来人往看个清楚。
  然后,他漏夜进出所有仓库,一只一只收集起连捡破烂的都不屑的被砸烂的电器胶木壳子,当然又投机取巧地拆了一些木窗框木架子,一起堆到电器街砂石路的中央,又回去一趟家里,把那些当样品放着的电器也拿来扔进那个堆里。等把烂电器堆码到有点规模的大约一人多高的大堆时候,天已发亮。
  他满头大汗,筋疲力尽地喝着凉水看着一夜的成果,两只眼睛不时瞟向手表,看时间一分一秒从六点滑向七点,等七点半,路口那条街道人声鼎沸,人来人往时,他往烂电器堆浇上一瓶绿瓶二锅头,扔下一枚燃烧的火柴。
  火焰,白烟,还有胶木燃烧的臭气,城市里如此奇突的一个突发事件,打破寻常按部就班的步伐,立刻招致路人驻足指指点点。大家看了路口文字未必通畅的公告,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有好事者当然火烧热辣地进来杨巡的电器店巡看一周,满足好奇。杨巡当然殷勤递上新茶泡的茶水,一遍遍眉飞色舞地介绍现在精选经营的电线电缆,他说话比写字不知道流利多少,听得进来参观的人个个频频颔首,承认杨巡这个断然与过去、与那些不争气同行划清界线的行动可圈可点,值得赞扬。
  一时,杨巡仓库门口围满围观的人,都好像是看白戏一般的热闹。事件一传十,十传百,迅速随着大家上班聊天传播开去,大家都正等着看电器街被砸的下文呢,杨巡这一轰动举动,一下满足大家的心理需求,一次传播更快更广。杨巡安排老李的一个徒弟差点是敲锣打鼓地进来店里,当众掏出钱买去两捆家用电线,夸张地操跟扁担挑着,又大着嗓门在门口宣扬一番支持有错必改者半天,才拿电线离去。
  接近中午时候,才有街道办事人员过来要求杨巡灭火,说不安全。杨巡从小烧灶,明白烧火手法,明着答应街道办事人员,却是借口左手臂受伤,拿只脸盆每次只能接半脸盆的水去泼火堆。结果,火没扑灭,虽然稍微暗了一点下去,可烟却更浓更多,老远就能看见此地一股黑烟扶摇直上,谁都想过来看个究竟,谁不爱看放火。竟然,因此招来报社的记者。杨巡有生第一次接受了采访,围观者于是更加不愿离去,纷纷当看西洋镜。
  终于,除了杨巡安排的老李徒弟佯装买货之外,有其他人也上门买货了。每来一个,都竟然获得围观者的拍手鼓励,场面意外的热烈。也不知是电器街被砸好几天,人们买货不方便好几天,压抑了需求,此时一下喷发,还是有人凑热闹,专挑热闹时候玩个当众喧哗,这一天,竟然卖掉不少民用电线,杨巡惊喜不已。
  但是,惊喜之下,他疲倦而兴奋的脑袋也想到一件事,那些依然没有行动的老乡们,会如何看待他的公告他的举动。他早看到有几个老乡在人堆外张望,却没进来。他猜测着老乡们的心理,估计老乡们一定对他满心怒火。
  夜色不可避免地降临。杨巡挽留老李的两个徒弟留下,他支撑不住睡得人事不知。他估摸着今晚老乡会找上他,可再怎么要紧,他都需要休息,他累瘫了。他抱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睡觉,相信两个老李的徒弟能帮他将老乡拦在门外。几天前的长途颠簸,好几天的无眠,昨晚一夜的操劳,今天一个白天的辛苦与紧张,再加几天的提心吊胆,早已压垮年轻的杨巡,他睡得人事不知,雷打不动。
  老李的两个徒弟坐在暗室喝酒,一边不时照看门灯照亮一方室外。两人议论着会不会真有什么杨巡老乡打上门来。两人也说,这帮江南电器街的人出了名的抱团,搞不好今晚他俩被围攻都难说。但是情况却出乎两人的意料。人来了,而且还来得不少,可大多是伤残妇孺,除了围门口用方言叫骂,甚至往玻璃窗上扔砖,却没其他行动。那帮人想见杨巡,可杨巡睡得死猪一样,那帮人想出手撼醒杨巡,却有老李两位弟子挡住。那帮人没多坚持,围了两个不到的小时就走了。只刚修好的玻璃窗又碎了两块。杨巡却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太阳晒进来,才被老李的徒弟摇醒。
  老李的徒弟奇道:“昨晚来了你好多老乡,你真睡还是假睡啊?”
  “真睡,昨晚他们没怎么样?”
  “你胆子可真够大啊,知道他们来你还睡得着。等着吧,今晚还会有人来。”
  杨巡飞快洗脸刷牙,“放心,暂时他们没实力。这条街男人现在个个有伤,重的还躺医院里。女的能顶啥用,两位哥哥门口一站,谁还敢进来?等再过几天,他们看着我生意好,没人再有时间跟我纠缠,自己进货摆摊都来不及了。两位哥哥等等我,我去买了包子来,我们喝上几口,正好两位哥哥回去睡觉。”
  杨巡飞快骑车出去,买了一大包大肉包子,回来打开一瓶白瓶二锅头大家一起喝,那边老李的徒弟早已把写满字的门板搬回老地方去。老李一个徒弟边喝边说:“我们回去再跟师父说说,你这儿白天一人不够,再叫两个师兄弟过来帮忙。”
  “那怎么好意思,你们也得工作。”
  “我们工作还不是师父一句话的事。你别怕我们人手不够,我们师兄弟忙不过来,还有我们自家兄弟姐妹,咱中国多的是人,否则干吗计划生育呢,你说是不?师父说了一定要保证你安全,我们说啥不能让你掉一块皮。”
  杨巡感激:“怎么谢你们才好。这城里要评谁仗义,你师父要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我们师父那还用说,我们都争着拜师父,别人想还挤不进呢。小杨,你们那帮老乡晚上……你得留意着他们。”
  他们说话着,已经有顾客上门。杨巡殷勤迎上去,人家见面先问昨天的事,杨巡一边笑呵呵说明,一边介绍型号规格,仿佛一个人生着两张嘴巴似的。没多久,顾客就抱着一捆电线满意而走。老李的两位徒弟一边儿看着,等客人走了,忍不住地笑:“小杨,你这态度不知比国营五金交电商店好多少。我们进五金交电买东西,那是理都没人理我们。跟你这儿买东西久了,谁还耐烦看国营店的白眼。”
  “那没法比,人家是国营,旱涝保收。我们不一样,我们一天没顾客上门,一天就没进帐。两位哥哥也是国营的,我不知多羡慕,可我农村户口,想进国营单位?没门。我让我弟弟妹妹好好读书,哪天考上大学升城镇户口,也跟着吃皇粮。”
  “现在国营有什么用,都没你们个体户赚得好。我们活儿少,可钱也少。”
  “话不能这么说。万一国家政策变了,我们这些个体户再回去握锄头都有可能。哎唷,又有人来。”
  杨巡没想到顾客络绎不绝,老李两个徒弟见此也就不多呆了,等两位师兄弟过来换班,他们便回去睡觉。杨巡欣喜,见缝插针地,就打电话给以前那些管供销的老顾客,说明昨天今天以来发生的情况,大伙儿在电话里都挺为杨巡高兴的,有人当即要求杨巡开始送货。不过大家都可惜,事情过后,杨巡经营的品种不得不单一不少。不过,生意就这么算是恢复了,而且又因为电器街上其他仓库都还没恢复,杨巡的生意因此少了竞争,格外火爆。
  看上去谁都为杨巡高兴,连进门来的顾客都因为从众心理,看着别人踊跃地买,他们也觉得事情应该真如门板上写的那么有所改观,现在杨巡拿出来的电线应该没错,因此也放心了买。只有杨巡自己心中知道事情绝没如此简单。老乡们有气他有嫉妒他的,非昨晚一夜闹腾能完。而煤矿那边的事虽然是老王惹的,可谁知道政府会如何收拾他们这些南方来的。如今其他人都作鸟兽散,潜伏一边儿等待风头过去,只有他一个欠债的没办法只有硬着头皮上,政府如果出手收拾,肯定先收拾他。他为此到附近一家单位借今天的报纸看,果然,昨天记者采访了他,今天报纸没依记者之诺登载岀来,可见,这条街上的事远还没完。他这几天实际等于坐在炭盆子上。
  杨巡今天其实一醒来就在等老乡们的电话。他们既然昨晚进不了门吵不醒他没拿到他的态度,今天肯定会来电话。但是,杨巡一直在想谁会出面打这个电话。他们一帮人中,资格最老的老王已经被抓进去,自身难保。而他们其他人,实力都不如他,平常在他面前平等地位,甚至还不如他说话有份,杨巡看了报纸后走回店里,一路心说,这么晚还没来电话,肯定他们无法推举岀一个狠的打这个电话。
  一直到中午,杨巡到一家小饭店扣来一大份猪蹄,一脸盆大小的柿子炖牛肉,几个人开吃,老乡们的电话才姗姗而来。老乡一开口就非常火爆,“杨巡,你什么意思,你自己痛快,还让不让我们开店?”
  杨巡道:“你们他妈的有种今天就开门,沾我的光,我们同乡一场,我白让你们沾光。没种少说三道四,等你们摆平政府再开。我现在倒欠债,拎着脑袋也得干,你们想眼红,跟着来啊。”
  老乡那边沉默会儿,估计是商量了,才道:“你拎脑袋拎大腿都你的事,你糟蹋我们干啥……”
  “谁糟蹋你们啦,我糟蹋我自己。跟你说句实心话,趁早壮着胆子开门,别花力气跟我计较有的没的,没用。你们等政府处理这段子时间里我赚的,够值给人抢去的数儿。你们有闲有钱就等着吧,别闲得蛋疼找我碴窝里斗。”
  那边又是好一阵沉默后才道:“老王的处理结果还没出来,听说工商等着查处我们。”
  “那你们还不隐姓埋名离开了快跑?还待这儿等处理啊。跟你们说,有种就开,没种就回,没点胆子做什么生意,你又不是国家养的。我没空跟你们多说,有顾客上来。”
  杨巡扔下电话回桌吃饭,一位老李徒弟道:“处理什么?哥们给你摆平。”
  杨巡道:“不用,不就工商上来处理吗?还怕他们不来查,他们只要来了总有办法摆平。这个区的工商好几个都认识。就怕闹到市里工商跟我们上纲上线。”
  “你打听着点,有个风吹草动告诉我们,我们本地人,总有个七亲八眷认识工商的。”
  “哥哥们对我都不用说了。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这回能翻身,全靠哥哥们帮忙。感谢的话都不用说了。”
  “这话见外了吧。我们问你,你看煤矿的人还会找你们吗?”
  “看这势头,暂时不会了。我有个想法,哥哥们每天上班,找空子来我这儿帮忙总是不便,不如我跟你们师父说说,你们家里有没有身强力壮的弟弟,找两个来给我送货看店,工资从优,我原来两个帮手都是老乡,跑了,看来还是得找个本土人帮忙。”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到处都是。我回头跟师父说一声,容易。”
  杨巡不放心这两个年轻的,又当着他们的面跟老李说了一下,顺便向老李汇报这两天的收成,老李听着大喜。老李办事上路,第二天就亲自带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大孩子来,告诉杨巡这两个都初中毕业了待业至今,要杨巡先着手□着,□好了他才肯点头收两个做徒弟。而且当着两人的面,一口定下工资,非常帮着杨巡。杨巡自是又感激不已。
  有两个可以差遣的名正言顺的帮手,杨巡一下活络许多。可两个孩子都是大大咧咧惯的,性子与杨巡家乡出来的很是不同,屡教不会,总是不会笑脸待人。他不得不又找回一个以前常替他看店的帮手守在店里。寻常,他就打发两个孩子出去送货,或者跟车收钱。老李派来的人,知根知底。就算是他们敢跟杨巡打游击,他们也不敢跟老李的朋友做小手,一时大家相处很是愉快,杨巡的伤臂终于有了休养生息的时候。有钱了,做事长袖善舞了许多,虽然那钱还是记在别人帐上。
  那钱还是记在别人帐上。
  没想到生意额竟然节节高升,就跟这东北迅捷到来的春天的温度,一天一变。来买货的人都说,听说这家店现在有名气得很,听说这家店卖出去的东西现在没有短斤缺两,质量保证,规格不对还可以退换,听说……,听说……。杨巡听着心里喜滋滋的,可再怎么喜滋滋也比不上看着每天进帐的钱增多,和看着仓库空下去来得强烈。杨巡觉得这应该就是看到希望了吧,老天不负有心人。
  可令杨巡觉着纳闷的是,那些老乡还没开门。杨巡不清楚,那些人好好的钱不赚,干吗坐家中干等?老李说,可能是那些老乡们手中有粮,心里不慌,也怕政府查收了他们手中的粮。不像杨巡,光棍不怕打赤脚,干了就干了,没有心理负担。杨巡听着觉得有理,他压力大,责任重,硬着头皮拎着脑袋都得干,不像那些个老乡都是已经赚了点钱的,就算挨砸挨抢也不是损失全部,他们患得患失。不过也正好,他们不做的生意让他做。
  杨巡闲不下来,既然店子有人看着,他就拿着刚挣的钱又去进了一些开关插座灯头闸刀保险丝之类家用电器,方便人家买电线时候一程解决。他如今不敢再进那种质量明显不对偷工减料的,他几年坐下来早已对业内谁家东西强谁家东西差心里有谱,厂子路远的,钱打过去,人家货自会火车托运上来。寻常人家不比工厂,见价格稍微比五金交电商店便宜的,他们就一定买杨巡的东西。杨巡的零碎生意也意外的好。
  等东北终于春暖花开的时候,杨巡已经兜里揣上钱回去老家,找小雷家又进了一批货,不仅是电线告急,电缆也告急。等他拿了货回来,和三个帮手一起赶着送货,甚至还包括送货上在他们店里登记了的个人家。白天送完工厂的订货,晚上杨巡自己骑黄鱼车出去,给个人送货,他现在伤臂已经拆了石膏,可以做点轻松的活,只是他自己感觉,不能使大力,不知是暂时还是永久。
  一家一家送下来,听了好多人的感叹,听许多家几乎是千篇一律的都要提一句“真没想到没交钱还给送货”,杨巡心说他现在再也不要像过去一样赚点钱就翘尾巴,自以为了不起。一次跌倒后让他看清楚自己,无非还是个寻常人,比国营单位走出来的人差得远的小个体,小倒爷。他只有努力而拼命地做事挣钱,才能养活自己养活全家,还有,找回老婆。
  想到戴娇凤,杨巡很是黯然。这么多天了,她一直没有音讯。她知道他的电话,知道他的仓库,只要她想找,他就在原地。可是,他都已经把误会的信息传达给戴兄,戴娇凤还是没来找他。杨巡一直想,肯定是戴家人向戴娇凤隐瞒了事实,他与戴娇凤一日夫妻百日恩,戴娇凤即使当初再生气,现在也该缓过劲儿来,最起码,也得向他对质个明白吧。肯定是戴家人做了手脚。
  终于送完了货,杨巡一身油汗,骑黄鱼车赶紧回去仓库。他如今占了就近的一只空仓库,与老家来的人一人晚上管着一间。电器街现在一到晚上鬼影子都不见,没人守着哪里行。他心中揣着一张活地图,走街串巷绕近路,有时那两个本地小孩都还得问问他。可他绕近路回家,总也有吃瘪的时候,他这就被前面一辆缓缓停下的吉普车拦在一条小街。前后路灯昏暗,只有吉普车红红的尾灯照亮路面。可惜,那吉普车却关了尾灯,有一条高高的黑影从车里跳下来,嘴巴里兀自说着“你等等,我给你开门,你高跟鞋跳这车不方便”。
  杨巡无奈等着,本想要不调头换条路走,可今天一天送货下来,人也疲了,懒得绕道,等就等吧。那跳下来的男子黑暗中见后面停着辆黄鱼车,就从车头绕去,杨巡直勾勾看着什么都懒得想,却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从车子里传出,“我自己会来”。这不是他日思夜想的戴娇凤吗?杨巡大惊,顿时脑子里空白一片,两眼更是直勾勾看向右侧车门,话都说不出来。
  却见车门从里打开,那男子快走几步,殷勤赶在里面女人出来前举手挡住车门上框,又在女人跳下来时候及时收手在腰上扶了一把,让她站稳。眼前女人烧成灰杨巡都不会认错,就是戴娇凤。他失声惊呼:“小凤。”他此时没法伶牙俐齿,只看着戴娇凤嘴唇颤抖。
  戴娇凤大惊失色,扭回头看着杨巡,却步步后退,撞进身后男子怀里。那男人将戴娇凤护到身后,急急道:“你上去,我来应付。”
  杨巡看着戴娇凤躲避,心都碎了,大叫道:“小凤,我没跑,我那天去老李家主动坦白,后来晕倒被老李送进医院住了七天。我现在还在老地方做生意,我没走,我还回老家去找过你,我跟你爸妈解释过。”
  杨巡一边说,戴娇凤一边倒退,嘴里喃喃道:“算了……别解释……算了……算了……都已经……算了……”
  杨巡跳下去想追,那男子拦住杨巡,沉声道:“你让戴小姐自由选择,你不能逼迫女士,你不许用强。”
  杨巡想推开那男子,又没空理那男子,只扭头冲戴娇凤喊:“小凤,小凤,我每天想你,我还在老地方,我不会逼你,你回来吧,我电话也没变,什么都没变,我等着你,我不逼你,我想你,我想你。”
  拦住杨巡的男子冷冷地道:“戴小姐绝顶美丽,鲜花一样的人物,你一个骑黄鱼车的凭什么要她跟你吃苦?你如果真爱她,放她走,让她享受更好生活。你不配她。”
  杨巡无心跟那男子拌嘴,眼睁睁看着戴娇凤撩起裙摆仓惶逃进一处有门卫守着的大门,人影不见,才霍然想到自己还被男子阻着,忍不住拔拳一拳冲男子揍去,“放你妈屁,小凤是我老婆,你这流氓抢……”但是杨巡话没说全,忽然脚底生风,也没见那男子怎么出手,他先脸上中拳,仰天直直摔了出去,脑袋重重撞到地上,一时晕晕无法起身。迷糊中,只觉得胸口压上什么,有人俯身到他耳边冷冷地说话,“你叫杨巡?你这种小个体,文,连个告示都写不通顺,武,都捱不住我一拳头。戴小姐跟你,那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你听着,你好自为之,别让我再看见你出现在这条路上,也别让我知道你纠缠戴小姐,你们两个到此为止,我答应你,我会如珠如宝地对待戴小姐。如不,你的底细我打听得一清二楚。我会让姓李的先生脱手,也会让工商公安追究你的责任。再见,晚安。”
  杨巡只等胸口大力消失,立刻挣扎起身,却见那男子已经跳上车子,那车子故意倒退,挑衅地撞得黄鱼车连连后退,才鸣叫一声,又是有意擦过杨巡的身子,扬长而去。杨巡一摸鼻子,又岀鼻血了,而且脸上、后脑勺热辣辣地痛,那男子下手比戴兄更狠。
  他坐在地上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摇摇晃晃起身,扶着黄鱼车站了会儿,脑子才恢复清爽。而鼻血,一直热热地往下淌。他这回连擦一把的想法都没有,只想着血流干算了,死了算了。
  可是,死前,他也要弄清戴娇凤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循着戴娇凤逃走的路线找过去,只见大门铁将军把门,大约夜深人静,人家门卫听得清楚,早早关门省得惹事上身。杨巡不得其门而入,可又不甘心,就站门外大喊,“小凤,我会一直等你,我会一直等在仓库。小凤,我会一直等你,我会一直等在仓库。小凤,我会一直等你,我会一直等在仓库……”
  杨巡也不知自己直直喊了几遍,直喊得有人开灯开窗探出脑袋来骂,砸下东西来打,也不愿离开。终于里面门卫吃不住了,开小门出来捂住杨巡的嘴,低声劝道:“小兄弟,求求你走吧,你也不看看你跟谁在抢。你再强下去,没好果子吃。哦哟,好多血,我帮你擦擦,快抬头。”
  杨巡头脑发晕,只能任凭门卫摆布,两眼愣愣看着黑糊糊的大院,口不能言。今年接二连三的打击,杨巡都精神百倍、东冲西突地寻找突破,只有今天,杨巡彻底被击溃。
  他形如傀儡地被门卫推上车,又被推着骑岀这条黑不见底的街。他不知道怎么回仓库的,他不知道怎么翻出酒瓶子来喝的,他不知道怎么惊动了旁边仓库的同伴,他只知道醒来时候,胸口一片黑血,头脑剧痛如裂。他慢慢想起昨晚的事情,躺在床上面如死灰,无力起身。毫无疑问,戴娇凤抛弃他了。再想到那个比他高个一头的男人说他的话,想到人家是吉普车,他踩黄鱼车,他昨晚怎么这么逊啊,他昨晚要是也坐辆车,他是不是能挽回戴娇凤?他想不明白,戴娇凤为什么看见他就逃,为什么连声说“算了算了”,她就这么不要他了吗?为什么?难道不仅仅是误会吗?
  杨巡一整天无精打采,躺在床上不愿做生意。脑子里全是昨晚的一幕,可又无法深想,一深想,就头痛欲裂。
  第二天又躺了半天,硬是被老李一个电话叫起。冥冥中,他脑袋里还是有一根弦绷着的,知道有那么几个重要的人,他需用毕生去报答。被老李叫起说了几个型号要他送去后,他便没法再躺回床上。只是无精打采的,苍白着脸闷闷不乐了好几天。这几天,他终于能想,他想到戴娇凤的惊惶,想到那男子的警告,还想到那男子对他的讽刺打击。但是,他还是不承认戴娇凤因为他不文不武才离开了他,一定有原因,否则为什么那么惊惶,为什么说“都已经”?是不是那男的动用了什么手段?
  可杨巡终是没迈出脚步去那天晚上遭受打击的那条路上等待戴娇凤,不,他不是怕,只是因为心中有个低低的声音一直在呼喊,那声音试图告诉他,戴娇凤的心已抛弃他。他一直压抑着这声音,不让自己往那上面想,可是,却又咬牙切齿地发誓,他要文!要武!他要挣钱要发家要……要……,可是,还夺得回戴娇凤吗?
  周六晚上,杨巡装作若无其事地给家里打电话。对着电话那头吵吵闹闹的一家子,他没说戴娇凤已经离开,也强颜欢笑。他只在杨速接起电话时候问能不能搞到一套高中课本。杨速跟着杨巡出门做过一阵子生意,书读得辛苦,办事能力却高于成绩好的杨连,大哥这么一问,他立即可以拿出办法,告诉杨巡立刻就有一批高中生要高考要毕业,如果等不及,可以问去年已经毕业的他初中同学要,只是要问大哥需要甲种本还是乙种本。杨巡也不知道甲种乙种有什么区别,本能的好胜,再加他现在正赌气着呢,就一口咬定要甲种本。
  一顿子电话打下来,杨家在老家的四口人都没听出杨巡有什么变化。兄妹几个还议论着暑假到大哥那儿帮忙,其实本质是想消暑开眼界。唯有杨母反对,她说那太花钱,再说俩儿子得升高三了,暑假必须呆家里苦读。
  没多久,一套甲种本的高中课本给邮寄到了杨巡手里。给翻了三年的课本破破烂烂的,杨母拿来先整理后包书皮,又拿熨斗烫了几下,才寄给杨巡。杨母心里真是高兴,她跟着去世的丈夫一般心思,总觉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前儿杨巡打电话来,总是欢天喜地说哪儿跳舞哪儿喝咖啡,她听着总不喜欢,心里埋怨儿子都是被个不安于室的媳妇带坏的,现在看儿子竟然主动要求补习高中课文,她高兴得不得了,在电话里赞美了戴娇凤几下,说两人现在长大了,在一起现在终于有模有样有了过日子的样子。杨巡听了只有无言。戴娇凤走了,母亲却忽然赞扬她了,这实在有点讽刺。
  杨巡在本地师范找了个大学生给自己当家教,每周三天,下午三点到五点。竟真是发了血性,认认真真自学起高中来。不过生意忙碌,经常临时有事缺课,好在他做人圆滑,家教老师被他圆得团团转,很愿意配合他的时间。
  他没再住回那套曾经与戴娇凤甜甜蜜蜜过小日子的房子,千方百计找机会把它卖了,先还了老李的债。老李看着杨巡循规蹈矩地发展,却不急着要债了,现在物价天天暗涨明涨,钱放在银行也就一点利息,还不如放杨巡手里利息高。两人因此关系越来越密切。杨巡需要个人,只要跟老李打个招呼。后来杨巡的老乡们渐渐一个个地搬回来重新开业,可生意终究是被杨巡先入为主地占去不少,有人生气有人嫉妒,可看着杨巡身边那些个铁塔般的本地男人,都不敢吱声。老王走后,杨巡隐隐成了电器街新的头目。
  头目,总是多占一些便宜。
  
  宋运辉回到金州后,几乎没时间拿眼睛看一眼自家前后院的蓬勃春天。因为还借口甲肝着,小猫只得依然住在娘家。他一个人在家住着,内线外线两只电话热得烫手,门口院子也是络绎不绝的人,只是都不进门,在门口说完即走。大家都已领教宋运辉不在这么几天的兵荒马乱,两个总工都压不住,那些本来就服宋运辉的自是不必说,原先并不怎么服气的仪表和电器工程师们,此时也再没话说。虽然到宋家讨个签字需要一个来回,但说什么都比等半天都没个准信的强。
  技改组的人是轻松了,看到组织了,可宋运辉忙坏了。他不得不消失的几天里,技改组的工作被搅得一团乱,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整理,端起电话找到负责组员一个个地问进度,而他占着内线电话的时候,那些打不进电话的就千方百计找外线电话打过来。宋运辉回家两天,脑袋搞得一团乱。
  程开颜经不住满心思念,将女儿扔在娘家,非要回家看看宋运辉,即使宋运辉两只耳朵各挂一只话筒,都没时间与她说话都没关系,她只要坐在宋运辉身边,抱着丈夫,感受到丈夫的存在就行。总有一小会儿空隙,程开颜叹息,做人何必这么忙碌,宋运辉不以为然,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人怎么可能停顿。不过,他也但愿程开颜不用懂这些,程开颜的父亲和丈夫都处在金州风暴的中心,众人目光的焦点,她要是懂太多,做人哪还能如现在般轻松。家里已经有他一个不轻松的,已经足够,程开颜,和以后的小宋引,他希望她们俩都简简单单,当然,前提是他要跟岳父程厂长一样,有那宽广羽翼庇护她们俩。
  宋运辉忙碌的同时,没忘记时时与闵厂长沟通他的私人问题。两人既然已经把话说开,闵当然也不隐瞒,闵说,他看到两个好去处,一个是中原厂,一个是部里规划筹建的一家海边工厂。如果从前途角度来说,后者比较不错,但是后者目前还是一穷二白,宋运辉如果过去的话,得一手筹建起一个新班子,前期会比较艰苦。只是,他跟部里领导说起的时候,部里领导表示,小宋倒是个合适的人,只是年纪太轻,独立主持工作时间太短,看起来不很适合当一把手。去中原厂的话,估计一个设备改造下来,等老厂长退位,天下就是宋运辉的。宋运辉听了心说,他与闵才公开谈判几天啊,闵就有那么详细的方案,可见闵早就谋划着要把他扫岀金州。宋运辉跟闵表示,他愿意把海边工厂作为第一选择,而中原厂作为第二选择。内心里,他喜欢一个全新的企业,犹如一张空白的纸,可以由着他的心,描画最美的蓝图。
  但是,就像宋运辉无法对闵厂长真心拥戴一样,闵也无法真心喜欢这个锋芒毕露的未来竞争者。闵在与宋运辉私下达成妥协之后,松气没多久,看着重新顺利运转起来的技改组,再听着有心人反馈总厂上下对宋运辉能力的一致好评,闵的心里怎么都无法愉快起来。想到即使宋运辉以后可以远离金州,可依然在同一系统。未来总有一天,而且这一天不会太远,宋的风头将毫无疑问地盖过了他。他是个一来金州就被人视为年轻有为的人,实在不愿意看到有人比他更加能耐。想到宋运辉超人的勤奋,而自己这把年纪已经不可能再有如此勤奋的劲头;再想到自从宋运辉进来金州后,再无人赞美他年轻有为,即使他才四十出头就眼看就任总厂厂长,人们也似乎以为理所当然,而没人认为那是他的能力使然,闵满心不快。人在功成名就后,最爱听旁人的由衷赞美,可是卧榻之侧如今有了虎虎有劲的宋运辉,有了这么个鲜明对比,他的成就黯然失色。相比之下,他一辈子被人赞美的独自担纲的项目,有哪件能与宋运辉的新车间和技改这两项相比?因此,看着宋运辉回归后,被大伙儿交口称赞着,闵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
  但是,不快归不快,闵还是得紧着把宋运辉的前途跑下来。经过这一回交手,他心里明白得很,不在最后安装阶段之前把让宋运辉满意的调令拿出来,宋运辉说不定什么时候给他来个甲肝复发。因此,闵更加不快。
  水书记从部里的老友那里了解到一个变化,原先闵一直想把宋运辉扫地出门,可如今变为虽然依然想把宋运辉扫地出门,却又在替宋运辉物色适合的位置,而且还在替宋运辉争取处级提拔。原本水书记一直连连惊讶宋运辉的失策表现和闵的反常友好,至此,他只要稍一转念,就能得出结论,两个冤家私下成交了。
  水书记想通这点,立刻对宋运辉刮目相看,绝没想到这个年轻书生能屈能伸,竟能委曲求全到如此地步。这一招,水书记想过,但从来没以为宋运辉做得到,以年轻人的血气,他原先不以为宋运辉能咽得下这口气。没想到,宋运辉做得这么漂亮。水书记都打心眼里的赞赏。
  因此,想到自己辛苦提拔培养的那么一个人才不久就要离开金州,水书记万分不舍。尤其是想到宋运辉如果甩手一走,再没强有力制约闵的人,对他的退休生活来说,无疑不是个利好。他想来想去,很不喜欢这个闵宋绕过他而私下签订的妥协,不想自己退休后转为被动。他本来想着明年就退休,该是慢慢交出日常工作,移交给闵。如今看着闵虽然在春节那次之后,表面依然对他敬重有加,事事汇报,可强势却也日日递增,都已经有人只知有闵,不知有水了,水书记心中的不快日日递增。他默然旁观着,却日思夜思考对策。
  好不容易,宋运辉所谓的甲肝休养期结束,恢复上班。他第一件事便是来到水书记办公室,向水书记报到。水书记一上班就看到一点都没像别的甲肝病人一样养得白胖了的宋运辉,亲切地伸手紧紧握住宋运辉的手,笑道:“还是憔悴,还是憔悴,不该让你病中还忙碌操心,可是又找不出合适的人。呵呵,所谓疾风知草劲,也好,现在谁都知道你小宋的能耐。来,坐,喝喝我的上好碧螺春。”
  宋运辉看到水书记拿出一只古色古香的宜兴紫砂壶,手势熟练地给亲手给他泡茶,就笑道:“前几天运销处送货到宜兴去,司机拉回一车紫砂花盆,我让爱人买了十只回来,还是开后门的,大家看来都喜欢得很。”
  “这种事,小徐最精通。我都是跟着小徐学的。”水书记亲自将水倒入宋运辉的杯子,“你是继小徐后,我一手培养出来最得意的人。小徐,我从来知道他呆不长,可是你也说走就走吗?你连跟我通一声气都不曾,你忘了你找到我家我跟你说的话了吗?”
  宋运辉今天本来就有跟水书记说明的意思,没想到水书记单刀直入,他愣了一下,才道:“我身不由己。”
  “你不能忍忍吗?你还年轻,说白了,世界是你们的。金州这样可以供你施展的大舞台,你出去后上哪儿找?你出去后还找得到现在这样的深厚社会关系吗?你以为良好的社会关系那么容易得来吗?愚蠢。”
  “可是水书记,由得我吗?”
  “我只问你,你想不想留?”
  “当前环境下,我没法留。”
  水书记睥睨道:“我说过放你走吗?”
  宋运辉心中大惊,无言以对,什么,他想走都还走不成吗?从水书记办公室搬着一本史记出来,宋运辉简直有哭笑不得的感觉。这些个大佬们,究竟想要他怎么样?他知道这话不能跟闵说,谁知道水现在想把闵怎么样,他把这话告诉了岳父,岳父也一时哑然,水书记都不到一年就会退休,难道还老骥伏枥,壮心不已?如今闵是人心所向,总厂和部里都已经理所当然认同闵是水的接班人,水还能做出什么?程厂长叮嘱宋运辉,旁观,切不可插手。到底水是个即将退休的人,再有能量,又能蹦达上几天。
  宋运辉也是为水感喟,没想到烈士暮年,竟会大失当年英姿。他刚来时,水书记雄姿英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可这才几年啊,水书记这么失策的事情都会想得岀来。他就忘了年前急匆匆从美国赶回处理刘总工告状的事了吗?他难道还没看出,世界究竟已经属于了谁?
  回到办公室,宋运辉一直忙到中午吃饭,有人殷勤周到地替他买来饭菜,他在办公室吃,这才有时间翻看水书记交给他看的《史记》。他这种初中自学高中课本的人,语文底子差得很,语文还是大学时候室友方原拿他当小弟弟罩着,才算看了不少古今中外的书籍。如今看《史记》,虽有下面注解,才翻开就已经觉得头大。他想到水书记让他在百忙中看这么一本《史记》,肯定有什么意图在。
  他顺着水书记的书签翻到一个页面,觉得书签真是漂亮,不知什么木头刻的长条,剪纸艺术一般,而书签竟还散发着香味。宋运辉心想,姐姐以前倒是最喜欢这种小玩意儿,当年不知亲手制作了多少书签,有的还邮寄给他用,他至今还保留着叶子不知怎么处理后烂出来的完整脉络,还有绢面书签。可他还惦记着姐姐,雷东宝却已经心里装上别的人,他在雷家呆那么多天,还能看不出有那么几个电话,雷东宝接到时一脸紧张。他心里别扭,自然是懒得再劝。现在看见精美书签,他不知不觉又想到姐姐,想到一个关键问题,姐姐这么细致的人,真的与雷东宝相处得很好吗?她真的幸福吗?宋运辉虽然如今欣赏雷东宝,可对于姐姐的婚姻生活,依然保持怀疑。
  他感慨了会儿,才看书签所插一页。却是“萧相国世家”。他粗粗看了一遍,心中诧异,水书记这人做事,从来没有闲笔,在他这么忙碌的时候给他一本书,而且是前所未有地借给他一本书看,其中必有原因,当然,书签夹着的位置,肯定也有原因。宋运辉捧着饭碗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却在心里暗暗摇头,看来,水书记真是老了,水书记要他学萧何奴才一样地跟定刘邦吗?这都什么年代了,不说水书记不是终身制的金州土皇帝,而金州也不是铁桶一只的土王国,水书记难道没看到虞山卿已经出去了吗?人家出去也可以混得好,又何必呆在金州殚精竭虑揣摩土皇帝的心思?时代变了,水书记的思维却还停留在那个人才不能流动的年代。其实岳父也差不多,一说起离开金州,就跟世界末日一般,可人家体制外的雷东宝和杨巡他们,不都过得好好的?
  宋运辉看着萧何为了去掉刘邦的疑心,而自我作践的段落不住摇头,做人,何苦呢。掩卷,他却忽然想到,他什么冒充甲肝,何尝又不是作践自己?他脱离金州这个土王国易,可脱离金州这层社会关系的茧,难。水书记说他是金州深厚社会关系的受益者,他承认,他从水书记和岳父那里获得不少好处,当然,他得为这等好处付出代价。破茧,谈何容易。可见他前面还是想简单了点。再回想萧何的作为,其中一段:
  “汉十二年秋,黥布反,上自将击之,数使使问相国何为。相国为上在军,乃拊循勉力百姓,悉以所有佐军,如陈豨时。客有说相国曰:‘君灭族不久矣。夫君位为相国,功第一,可复加哉?然君初入关中,得百姓心,十余年矣,皆附君,常复孳孳得民和。上所为数问君者,畏君倾动关中。今君胡不多买田地,贱贳贷以自污③?上心乃安。’於是相国从其计,上乃大说。”
  宋运辉反复看了几遍,掩卷无语。可见,不管是封建社会社会主义社会,做人的道理,还是万变不离其宗的。“上心乃安”,上心叵测啊。宋运辉估计水书记要他看的是萧何的忠心耿耿,一心为主,他对此没兴趣,他只看到那个“上心乃安”。
  可经历前不久在雷家独立煎熬的宋运辉,此时已非单纯少年,他冷笑一下,将书搁进抽屉。上心可安,上心也可欺,上心当然更可反。为上者,还真别太把自己当人了。
  很快,技改前期工作完成,安装调试开始。此时的宋运辉,再无当年新车间安装时候的兴奋忘我,而且他还拖着时间迟迟不宣布安装开始。一直等到闵厂长紧赶慢赶把从部里复印过来的调令放到他桌上,明确他将成为那家规划中海边工程副总指挥,而且调升处级干部,他才下令安装开始。除了闵宋两个,大约只有通天的水书记和能从宋运辉嘴里挖得消息的程副书记知道此事了,但四个人谁都不会讲出去,因此其他人一概不知。
  而刘总工再没出现在总厂,大约是无颜见人了。宋运辉心想,太把自己当人,就这么把一辈子的英名毁于一旦。他没如以前答应岳父的,千方百计请出刘总工帮忙,晃得靠边坐的水书记难受,也让刘总工难受,既然事情已经过去,岳父也已经接受事实,他还是做人别那么刻薄了吧。毕竟,两人曾经于他有恩。
  技改不同于新车间安装,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情,烦,却不难。只要心中有本清楚的帐,做起来并不太艰苦。而且都是在旧设备基础上的改造,大家大多数情况下熟门熟路,宋运辉更是不用到现场都能清楚说出细节,因为他曾经一个一个零件地测绘,心中最是有数。安装到后面,只剩几个主要设备改装时,宋运辉已经闲了下来。岀人意料的,他向闵厂长申请学习开车。他对外公开的申请单上写的是为接待外宾方便。可他和闵都心知肚明,他还接待什么外宾啊,走都要走的人。不过闵顺水推舟地批了,多好,宋运辉终于不务正业。这样的宋运辉,令闵放心。如果宋运辉坚守在岗位上,甚至累到吐血,却忽然一纸调令把宋调走,他闵厂长不知会怎么被人背后指点,说他不能容人。闵厂长清楚宋运辉这个人的内涵,猜到宋运辉这是送他台阶。感谢之余,却是更想早日把宋运辉远远送走。这样的聪明人,又有极佳技术傍身,谁敢做他的顶头上司。
  总厂生活区几乎没外面警察管制,宋运辉拿着一辆小车班的破吉普练得不亦乐乎,每天上下班都是开车,异常招摇,当然,也引得少许人的腹诽。尤其是水书记,水书记骑着自行车上下班,看到宋运辉却是开车拉风地越过,心中不由一声感叹,小伙子终究是青涩,知道要走,就张狂起来,一点不知道善始善终。水书记摇头放弃宋运辉。
  技改如期圆满结束,一车间产品跃上新的台阶,总厂有意办个庆功会,宋运辉拒绝。然后,他也不再去一车间,不去新车间,除了在出口科工作,就是练他的车。慢慢的,小车班班长终于肯把总厂一辆皇冠交给他开。宋运辉下班带上小猫和小小猫一起在总厂宿舍区兜风,宋引已经过了周岁生日,坐在陌生的车子里不知多开心,程开颜也开心,她不知多少日子不曾与丈夫一起玩闹。夏日太阳落山得晚,大家都走到外面闲逛,个个看到宋运辉的练车,总有人窃窃私语,但服气的人也不少。
  终于天暗,宋运辉不敢拿老婆孩子冒险,老老实实开回家去。在前院旁停下车,程开颜有点不舍得结束这样的欢愉,轻轻地有点害羞地道:“小辉,跟你一起玩,我真开心。”
  宋运辉笑道:“等我考出本子,我问小车班借了车子,我们到市里转转。”
  “行吗?小车班管得可严了。”
  “我想找个借口还不容易。”宋运辉忽然想到国外的规矩,笑道:“你慢慢下车,我先下去给女士开车门。”
  程开颜笑得吱儿吱儿的,宋引不知何事,看妈妈笑得开心,也跟着大笑。宋运辉果然很是绅士地给妻子女儿开门,车门打开,程开颜早笑软了,抱着宋引下不来。宋运辉也笑,却听身后有人清晰叫了声,“宋运辉。”
  宋运辉一震,脱口而出,“寻建祥?”回头,见一个瘦高汉子从后院那儿大步走来,路灯下看得分明,不是寻建祥是谁?他早扔下妻女,高兴地迎上去,久违的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程开颜知道这个寻建祥,也知道宋运辉当年怎么维护寻建祥,结婚后丈夫还常常提起这个人,因为宋运辉,她也从来没把坐牢的寻建祥看作坏人。她抱女儿出来,将车门踢上,也走过去,对女儿道:“猫猫,这是寻叔叔,爸爸的好朋友。”
  寻建祥大力一拍宋运辉的肩膀,道:“兄弟,没忘记哥们啊,你这脑子硬是好,听我声音就知道是我,我亲兄弟都已经听不出来。够哥们。升官发财开小车了还没忘记哥们。走,你家坐坐。”
  宋运辉眉开眼笑地看着寻建祥话痨,等他说完才道:“什么时候出来的?怎么也不来信说一下,我去接你。”
  寻建祥道:“知道你小子有出息,谁知道你这么有出息。我想着找到一车间三班不就能找到你了吗?没想到刚一打电话,你师父说你现在坐火箭了啊,不错不错,这儿听说都处长楼了。以前我走时候这儿还没盖起来,找过来都不认识路,哎哟哎哟,这房子愣是大,真是腐败。”寻建祥一路嘻嘻哈哈说着,走进房间,电灯一亮,他立刻看向程开颜,奇道:“小子,你老婆是不是程厂长女儿?怎么给你找到的?”
  “我不是运气吗?”宋运辉笑着把寻建祥拉到灯光下,见寻建祥瘦了,也看上去没以前结实,脸上靠近耳垂处还有一条伤疤,整个人看上去不再有过去的精神。而且,那么多话的寻建祥好像不是记忆中的寻建祥,当年的寻建祥喜欢装不正经,说话愣头青,笑起来花枝乱颤。
  寻建祥被宋运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避开宋运辉的眼睛,干咳一声,“看什么看,哥们不就老了五年吗,照样是条好汉。不请我坐下喝茶?”
  程开颜早端水出来,“小辉看见好朋友高兴得茶水都忘了,寻……寻师傅你这儿坐。”放下茶,她就进去找宋引,宋引看见寻建祥有些害怕,自个儿躲去卧室了。
  寻建祥指指程开颜背影,微笑道:“不错啊,厂子弟肯倒水给我喝,很不错啊。”
  “你是我兄弟,当然要这样。你从家里来?吃饭没有?”
  “吃了,半路饿死了,先饮食店吃了再说。你师父接起电话也先问这句,你们师徒两个倒是像。”
  “还真像,师父这个人特实在,前两年我有点以权谋私吧,把他调离倒班位置,结果他做了几星期白班,浑身不舒服了,还生病,硬要调回去倒班。你别拿眼睛看我,我知道你心里肯定骂我做了处长怎么不好好安置师父。你坐着,我炒个花生米,我们喝酒聊天。”
  大约是见宋运辉真心对他,寻建祥终于放下包袱,舒心笑了,但不再是当年的花枝乱颤。“你跟我喝酒?得了吧您,你喝几口茶还能放几句闷屁出来,喝酒下去我还得替你收拾。”听得里面的程开颜忍不住笑。
  “你喝酒我喝茶,行吧?今晚住这儿,不许回去。”
  “谁说回去?回去我还会晚上过来你家?喝酒就喝酒,你也不许赖,我老远来一趟,你得陪我。”
  宋运辉见寻建祥终于又使出过去的强头倔脑,这才开心一笑,进去厨房炒菜。寻建祥后面跟着,到处参观一下,见曾经高不可攀的程开颜也对他异常真诚友好,知道这兄弟还真是一直把他放心上,肯定常跟老婆提起才会有现在这效果。他坐牢五年,虽然不是犯的什么杀人放火的罪,可心里终究是自卑,出来见宋运辉飞升处长,见面还开着乌黑发亮的车子,心里总是敏感,至此才真正放心起来,跟宋运辉走进厨房,又走出厨房,捏一只酒杯说起过去的五年。
  程开颜关上卧室门,抱宋引睡着,才出来坐酒桌边听两人说话。她看到丈夫没喝多少已经脸红,但眼睛贼亮亮的,满脸兴奋,话也不少,而且说话很不稳重,不像他平时说话少,而且四平八稳。再看寻建祥,一口一口喝酒,好像不会醉似的,说话突着眼睛,看似挺凶,其实满好玩的。
  寻建祥也看出程开颜好奇看他,趁倒酒时候,客气地敷衍一句:“我挺凶的吧,劳改犯啦,没办法。”
  程开颜忙笑道:“你不凶,就我们猫猫有点怕你。”
  宋运辉道:“还凶个头,以前我刚分来时候,你一双眼睛就够把我们全吓到,现在算是慈祥了。”
  寻建祥哈哈一笑:“你还记仇?当初我把他们全吓倒,就你这家伙最有心计,吓不倒。果然你最有出息,都住上处长楼了,才多大啊,连老婆孩子也有了。”
  宋运辉笑:“有没有想过回金州?我在金州还有几天,可以帮忙,过期作废。”
  “不回金州了,这破地方古板得慌。进去五年出来,别的地方都变,就金州还老样子。我一个里面的哥们,广东的,跟我约了做瓷砖生意,我前儿上街瞧瞧,还真没几家瓷砖店,这生意能做。”
  “资金够不够?”
  “当然不够,家里也没几个钱。想我们金州好像挺富的,过来一打听,也没富多少。里面呆五年出来,物价涨得都不认识,我以前攒下的钱都不算钱了。看你一屋子也没个好家具,看来也没钱,不问你借,现在只有倒爷有钱。”
  宋运辉不由笑道:“总有一些值钱的东西。”说着撸下手表,放到寻建祥面前,“上海卖,上几万了。你去广东找个好价钱卖了,那儿识货的多,等赚钱了还我。”
  一时,程开颜与寻建祥都惊住。程开颜心里又喜又疼,心喜的是,宋运辉卖掉那个美丽梁思申的礼物,心疼的是,几万啊,借出去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但既然宋运辉开了口,她反正听宋运辉的,不反对。寻建祥则是烫手似的,将手表推回去,道:“要不了那么多,而且我也不用去广东,哥们说发货过来到省城,我去拿一些来做,五六千就够。”
  宋运辉道:“寻建祥,我可能说话难听,但你得听着。你身份不同,同样开个小店,都从二道贩子手里批发,卖一样的价钱,你说人家是找你还是找别家?人家肯定找可靠点的店子。但你如果降点儿价的话,你就没赚的了。你只有投入大点,起步比别人高点,店面比别家漂亮点,还有直接从你哥们厂里拿货,一边零售一边批发,你才有赚。否则不死不活挣不了多少,你想等什么时候娶妻生子啊。”
  寻建祥看着宋运辉,沉默良久,却扭头对程开颜道:“你答应吗?”
  程开颜没想到寻建祥问她,犹豫道:“我还有只金戒指,结婚时候我妈给的,要不也拿来。”
  宋运辉笑道:“我们结婚纪念物,就别了。”
  寻建祥也忙道:“这手表早够了,我没要你另外拿出来的意思。那我收了,不客气。”他将手表戴上,深有感触地道:“拿张纸来,我写借条。”
  “你怎么写?算几万?你想还肯定会还我,不想还,再多借条也没用。只要你哥们好好挣钱,早点也追上个我老婆这样的好人,我就高兴了。”
  程开颜听宋运辉在朋友面前夸她,心里挺高兴的,冲他做个鬼脸,“你哪看得见我啊,是我使劲追上你的。”
  “你有眼光,不像有些个妞,只喜欢小白脸。”寻建祥不由想起虞山卿和刘启明,当年要不是意气用事揍了这两个,他也不会进去做上个五年。
  程开颜不知道寻建祥意有所指,宋运辉却知道,“那个虞山卿带着他化验室的老婆辞职了,现在也单干,不过他那倒爷做得大,专门倒批文。这五年里,金州变化还是很大的。”
  “变最大的是你,以前书生气十足,现在……怎么说呢,长相说话做事都不一样了。不过良心还一样。”
  宋运辉想回答,不想内线电话响,却是小车班值班员打来,说要宋运辉在家等着,水书记要用车,他立刻过来取车。宋运辉答应了,坐下下意识看手表,才想起手表给了寻建祥,就拉来程开颜的胖手臂看时间,奇道:“水书记这么晚还出去?”
  寻建祥立刻插嘴:“他还没退休?还掌权着?”
  “还掌权着。五年前我为你的事求他,可他也帮不上忙。不过这五年也老了,老得很快,尤其这儿。”宋运辉点点脑袋。“哎,你这五年,损失得冤,回头得抓紧做事了,把这五年抢回来。”
  “你别怕我不学你,这五年在里面,别的没改,就改了我根懒筋。否则你说我哪会这么早放出来。用不着你替我急,我三十二啦,再不挣点钱结婚,以后我儿子看见你女儿得喊阿姨,那多丢我脸啊。兄弟,我不跟你假客气,既然借到钱,我明天就火车去广东,等我回来挣了钱,我请你们吃饭。”
  宋运辉有意宽解气氛,“好了,以后我是黄世仁你是杨白劳,过年过节你得交租送粮。嗯,取车的来了。”
  寻建祥嘻笑,看着宋运辉出去,心说还以为宋运辉做了官会不理他,没想到还是好兄弟。再看程开颜,又想宋运辉其实鬼着呢,找这么个听话又有后台的老婆,可见以前对刘启明时候是真感情,什么别的都不计较,连刘总工是水书记对头冤家都不管。不过,宋运辉再鬼,对他,那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寻建祥以前只一门心思地泼胆为兄弟,为哥们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进去五年后,人到底是变了许多,变得多疑,也变得不自信,但变得能掩饰自己,宋运辉对他一如既往,单从感情上讲,好像中间这五年没有过似的,令他异常欣慰,也非常感激,对他而言,那又是另一层意思,那意味着宋运辉看得起他。原本他还想着要一家一家蹭老面子,借个几千的,都还不知要在金州住几天,没想到,这么快就解决,他以后真得好好做事了。
  宋运辉送了车钥匙回来心里嘀咕,奇怪了,怎么说水书记去找市领导紧急办事呢?谁这么晚出事,还需水书记亲自出马?总厂的事,都用不到市里。他两个儿子又不在本市。如果是其他人,哪里需要水书记亲自出马?但宋运辉才刚进门,电话又响,不过这回是外线,程开颜见寻建祥看他,忙解释道:“他很多电话是国外打来,我英语说不好。”果然宋运辉接起说的是英语,说起来没个完,寻建祥看着佩服,心说这个处长还是有本事的。
  原来这电话是梁思申打来,梁思申鬼一样精灵,每次晚上打到宋运辉家时候,见他总是积极主动地说英文,便心有怀疑,以后也一直说英文。她就跟宋运辉说一下,说她暑假回国来过,要跟着一个堂哥的剧组去拍摄一个叫做《玉乡》的专题,暑假的时候正好安排去新疆,她非常有兴趣,积极要求跟随。她还问上回给宋运辉买的衬衣穿不穿得下,宋运辉忙说不要再买,而且是坚决拒绝,否则他心里内疚,以后不敢再跟梁思申做生意。梁思申这才答应,但她说,如果她从新疆回来时间足够,还是希望见见Mr.宋,商量未来宋运辉离开金州的话她该怎么继续生意。宋运辉答应。
  放下电话的宋运辉心中有少许不快,感觉梁思申做人太精乖了些,一面如此世俗地把感谢落实到物质上,一面却可以放下人情,先考虑到游玩,而后才考虑见面。但宋运辉又忍不住想,她还小,做事不周到,那也是人之常情。这么一想,便是释然。
  坐下又与寻建祥说话喝酒,便各自睡觉。
  寻建祥戴着宋运辉的手表南下广东时候,雷东宝正带上雷正明和雷忠富跟市里的组团,北上天津大丘庄参观学习,留雷士根和史红伟两个管家。
  雷东宝现在头痛一件事。别个村都还经常追着问他该上什么项目,开什么工厂挣钱,以前他也是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发财,从哪儿着手,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三大金刚追着要他点头答应扩大生产,而且都还胃口不小。红伟想着做水泥管,相比之下,红伟还算是最本份的;忠富看完老徐派人送来的厚厚一大包养猪场沼气池资料后,又自己找资料,又跟农大教授商议,提出建设沼气池,建设立体化农业,规划以养猪场培植农林,又以农林反馈养猪场的系列化设想,规模之宏大,令雷东宝听了之后脑袋差点一片空白;而正明手法更大,他竟然提出配套引进电线电缆生产用的低氧铜杆连铸连轧生产线,竟然需得从国外引进设备,需要花美元,需要花四百万美元。天老爷。雷东宝一直以为从国外引进设备是宋运辉他们这样大国营工厂的事呢,没想到有一天这种大事也会降临到小雷家。
  被三个人追急了,雷东宝只能连问三句,“钱呢?钱呢?钱呢?”,大家才勉强偃旗息鼓,但不久又眼睛亮亮地跟他游说上了。其实雷东宝也喜欢三个人提出的项目,谁不向往着宏大精深?听着他们三个的游说,他都激动呢。想当年一个破砖窑都可以让他激动地看到希望,何况现在已经,尤其是忠富和正明提出来的都是他想都没想到过的所谓高精尖的项目,他非常有心一试。
  他找去县里跟陈平原商量,陈平原也是问他钱从何来。不过陈平原非常肯定雷忠富的项目,他说红伟的太小家子气,正明的因为要牵涉到外汇,这审批手续多得吓人,再说一家乡镇企业的,可能计经委不会批复他们的可行性报告。倒是忠富的可行。现在小雷家致力工业发展,他春天陪着上级领导下小雷家视察,上级领导曾经对小雷家土地抛荒,好几块水田没种早稻,很有意见。当时他虽然用富裕了的农民不喜欢吃早稻米,因此都是早稻轮空,夏天直接种好吃的晚稻来糊上级领导,也勉强混了过去,但他相信,肯定会有不容易糊弄的领导存在,小雷家的承包地没人种哪天总会成为问题。农民不种地,这似乎非常不对劲。雷忠富的建议倒是能解决这个问题。正好陈平原手头有三个去大丘庄等农村经济发展良好的示范点参观的名额,雷东宝奋勇抢来全部名额,要带忠富、正明这两个狮子大开口的同志去看看人家先进农村在做些什么。
  从县委出来,顺路,就去了韦春红那边。没想到韦春红幽幽跟他说,要跟他中断关系两个月,说她养在婆家的儿子暑假上来与她团聚,雷东宝上饭店幽会让儿子见了不方便。雷东宝当即答应了,但离开后却心里落下个疑问,半年前的寒假都还有个春节夹着呢,怎么没见韦春红的儿子要来团聚?韦春红还是在寒假里勾引的他。没两天,再去县里,却看到韦春红的饭店竟然开始敲敲打打地搞起装潢,带队的包工头还是他以前带岀来的一个小木匠。雷东宝一问之下,心中疑问解开,原来韦春红要把原来两层的饭店改成三层。雷东宝心说,那个第三层,不就是他和韦春红睡觉的地方吗,韦春红借口儿子上来把他调开,那是给他面子,估计是要他自觉离开。雷东宝想着生气,决定说什么也要争一口气,以后再也不见韦春红,哪天韦春红又回心转意了想找他也没门。但雷东宝也不想白占了韦春红的便宜,回头出钱让去广东送货的雷姓人买几盏吊灯送到韦春红饭店。
  吊灯还没运来,他已随团踏上北上之路,一路与同一个市的那些先进农村干部说笑交流,倒也热闹,可是想到韦春红的事,他就心里烦躁。他还想着,这种女人想她干吗,可是,很无奈的,安静下来的时候就会想到韦春红的体贴。雷东宝觉得想韦春红就是对宋运萍的变心,就克制着自己,硬生生地不去想。只是,他管不了自己做梦。
  但进入大丘庄,看到一样的农村,不一样的发展,听了大丘庄书记禹作敏简短而豪迈的讲话,又听了他们做的财政收入、宏图展望等报告,雷东宝很快把韦春红抛到脑后。一样是农村,一样一穷二白地起家,而且看上去禹作敏也是一样的没文化,为什么人家从更贫瘠的盐碱地上发展出比天地丰美的小雷家更壮大的集体经济?看了小雷家之后,雷东宝才知自己以前坐井观天,夜郎自大,原来他跟人家大丘庄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市里组织的学习只有一天,一天后就转战到其他先进农村,从天津,一直到胶东半岛的营口,雷东宝边看边想,等学习结束,他让正明和忠富先回去一步,他自个儿赶去大丘庄深入观察学习。
  市里带队的领导笑说,要小雷家学学人家大丘庄的气派,也去弄个车队,反正小雷家的村路那么宽阔。雷东宝没搭理,什么鸟人,人家做事的本事没看到,怎么净看到人家的享受。
  再去大丘庄,与前一次没头没脑地来有所不同,这回雷东宝有了思考,有了比较,他这回是带着问题来。他有很多问题,比如大丘庄如何解决城市来的技术人员不愿落户的问题,如何全面提高村里农民技术水平的问题,如何在现有基础上进一步深化发展的问题,,还有发展该如何侧重的问题,等等好多。
  但是,大丘庄是出了名的先进,他一个小雷家每天都有参观的人来,何况是大丘庄。没有跟团,他根本就找不到门缝儿打听。他拿出当年供销系统断他水泥钢材供应时候,他带着四宝挨家挨户摸上门去陪笑脸说好话的劲头,不耻下问,细心观察,递烟请喝酒地,虽然没再看到禹作敏,可颇接触了一个高层。人家本来忙得没好脸给他,可后来见他问的问题有门,不像有些参观团走马观花,只围着奔驰轿车发痴,人家就坐下来接待了雷东宝。几顿饭吃下来,雷东宝既问清了大丘庄的大致思路,又就自己小雷家的发展咨询了人家先走一步人的意见。
  到了天津火车站,雷东宝忽然想起应该把他的学习心得跟老徐讨论一番,听取老徐的意见。就提脚上了北京。没想到老徐出国考察,他只能灰溜溜回去小雷家。一路之上,他满心都是计划,兴奋得白天睡不着觉,瞪着张飞一般的环眼躺硬卧上海阔天空地想,越想,越更是兴奋,简直恨不得身上插两条翅膀,直接飞回家去实施。这时候,什么韦春红,想都想不起来了。回到小雷家,有人跟他说吊灯已经送去韦春红的饭店,他也只是“嗯”一声作罢。
  回到小雷家,雷东宝办的第一件事,是把关系从县里找到市里,从县教育局攀到市教育局,花十万块钱,把今年去年两年没考上大学的十二个高中生都送进市高专分专业跟班读书。男的读机电,女的读财会。硬是马不停蹄地在高专开学前一天,把主要手续办完,第二天一辆卡车,把十二个男女送进高专做大学生。
  雷东宝往天津跑,天津回来又每天往市里跑的时候,雷母也天天坐上村口公交车往市里跑。有风声传下来说国家不管物价了,以后商店爱涨价就涨价,雷母急了,这还了得,那以后不是随便商店打劫了吗。她立刻与老姐妹们凑一起,拿钱洗劫村里的商店,乡里的商店,县里的商店,然后直接乘车洗劫市里的商店。商店里都是人山人海,排队跟打仗一样,小雷家这帮富起来的老头老太们个个使出浑身解数,配合作战,你支援我,我支援你,看到什么买什么,钱似乎不是问题,只要有东西。等雷东宝忙碌稍告一个段落,一看家里,桌上的热水瓶多得可以排队,床上堆着羊毛毯、晴纶毯、棉花胎、被面子、各色衣料、各色毛线、各色棉毛衫裤。地下则是脸盆、水桶、铝盒、搪瓷碗、筷子、铲子、铁锅等用品,灶间则是大袋的米面,啤酒白酒,还有三箱方便面。琳琅满目,几乎可以开个小杂货店。
  可老太太显然还是觉得买得不够,眼看着物价一天一个样,三天大变样,她急,恨不得把一辈子要用要吃的东西都买来。手里的钱花完了,她问雷东宝要存单。雷东宝看着一屋子的货色,终于决定不给。难道还这能把一辈子的东西全买了不成?以后的东西,以后挣钱了买,他充分相信,别人卖得起,他只有更买得起,他有那精力,还不如拼命挣钱去。比如这几天手下几家厂的货物,价格也是日涨夜涨,可还是有人把库存买得一根毛都不剩,有人还恨不得花高价把猪娘也买去杀了,市面上日日涨价,小雷家也日日挣大钱。但把个雷母失望的,可她不敢拿儿子怎么样,只好偃旗息鼓停止疯狂采购。只是看着老同伴们继续跑市里商店排队,她心痒脚痒。
  只有雷东宝镇定,连宋运辉这个以往涨价都袖手旁观的人,这回也投入到狂买行列中去。没办法,看着翻倍儿涨的价格,和一成不变的工资,谁能无动于衷?价格一放开,国家一不管,商店简直是任意涨价,没个节制。但是,宋运辉手中可以调用的钱远不如雷母的多,他只能精打细算地把鲜活的塞满冰箱,把粮油糖盐和宋引需要的奶粉等必须的日用品塞满厨房,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价格翻跟斗似的往上冲了。但他没买什么脸盆水壶,他在国外见过好的,觉得这些现有的总有一天会被淘汰,他们现有的够用。
  再说,谁知道什么时候,他这个位于处长楼的家忽然就给搬了呢。他最忧心的还是那一纸调令。
  原以为是铁板钉钉的调动,没想到因为寻建祥来的那一晚水书记那次反常用车,给用岀了毛病。那天晚上之后,有原籍市区的职工从亲戚家听来消息,说闵厂长与一个市歌舞团的乱搞男女关系,给当地派出所抓了,还是水书记连夜找市领导把人领出来,把事情悄悄掩了。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除非当事人个个都是利益相关者。这么火爆的事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就在总厂传开了。闵厂长一时灰头土脸的,好几天开会没出现,据说是进医院住院了。
  宋运辉想到水书记与他的单独谈话,再想到水书记去美国时,刘总工等人进京告状,逼水书记不得不割肉处理,心中冷笑,两个上位者一样的伎俩。谁又能知道,这消息的不慎传出,又是不是水书记有意安排的漏洞呢?就像当初虞山卿不慎知道了刘总工们的动向。
  可是,宋运辉无法旁观。他的调动,是与闵达成的桌下妥协,而水书记对他则是挽留。如今出了这么一出活剧,他的调动会不会受到影响?
  但是,他还是继续为调离,或者说是快速撤退暗做准备。他几乎已经退出新车间的日常管理,天天时时地呆在出口科,只有新车间万分火急时候他才过去一趟,宁可一杯茶,偶尔一枝烟,跟一个常规办事员一般地手中拿张报纸,而更多时候是书。他把梁思申以前寄来的那些管理金融书籍又复习一遍。不过心里有个感觉,似乎以前的梁思申比较单纯,送的东西非常有心。而现在虽然也很是有心,可总透着一股世俗,不再是单纯的小姑娘。宋运辉有些后悔以前拉梁思申做生意,不知道这么一个插曲对梁思申是好还是不好。
  旁边办公室国内业务科的科长最近忙了个底朝天,无数以前不曾冒头的客户拿着钱上来买货,仿佛即使拿扁担挑两筐回家也是好的似的。科长问宋运辉协调要新车间的产品,因此跟宋运辉说了现今的行情。宋运辉好生奇怪,那还不涨价?科长说,都找不到水书记和闵厂长,水书记去北京,闵厂长住院,没法开会发布文件确定新的价格。他一个人怎么敢在价格上乱来。
  宋运辉听着很是感慨,忽然想到,不在这个时期趁火打劫提价的国营企业估计还不止金州一家。不提价的原因有这个那个,金州是兵荒马乱,而有的可能是保守而按兵不动,更有的是压根儿没发应过来。想到这个,他立刻拿起电话拨给小雷家,找雷东宝,让雷东宝趁机赶紧囤积原材料。
  没想到,雷东宝在电话里说,他早已囤积。但不是他做出的决策,而是他不在时候,雷士根看着不好,将村里所有的钱拿出来都买了铜杆、塑料、钢筋、水泥、和猪饲料,雷士根的算盘子硬是好。害得他送小雷家子弟上大专,还得掏自己的钱包。不过他现在逼着大家都到银行排队去挤兑,把定期里的钱也拿出来给村里用,拿去买原料。做出来的产品也不卖了,等着价格再往上翻。
  宋运辉听着无限感慨,同样是实业,两地怎能如此不同。
  杨巡和寻建祥却是赶上了时候。若说寻建祥还是刚刚试水,看到价格飞涨,人们疯狂抢购,还有点无所适从,最先没把握住分寸,欢天喜地卖得高兴,等醒悟过来立刻借口关门保留库存,等待价格再涨,从广东拉来的一车皮瓷砖已经去了三分之一。他那个悔啊。
  而杨巡则是大大不同,他这几年已经经历太多次的调价,眼看这一次的价格跟脱线风筝似的乱飞,与以往大大不同,他就停止销售,精心以待。他很兴奋,看来,终于可以借此涨价,一举还清欠债,甚至,还能凭空生出些许本钱。真没想到,落魄之下,竟会遇见这等大好转机。
  杨巡唯一的遗憾是,他的电线电缆没能如市面上的日常用品般翻倍地涨,他的电线电缆要是能换成日本的录像机、电视机,或者只是脸盆热水瓶也好。不过好歹,他把两个仓库里的货色卖了个好价,几乎是接近最高价卖的,卖了后想去小雷家提货,小雷家的仓库也空了,没货可提。他心里那个难受。若是没老王坑煤矿那一出,他要是手头还是有那么几十万的钱在,他一早多进些货色话,这回肯定赚得都不相信了。
  但现在既然没生意可做,又回到老家没货色可进,他便开始处理老王的事。老王东北的货色全没了,可在老家还有家产,甚至还有那个一个校办工厂,不知现在怎样。杨巡现在有闲暇,也不用再担心欠债,他可以放缓一下自己的脚步,稍作停顿,着手收拾前面的残局。
  当然,杨巡这才单独将这回的大起大落跟他妈说了一下。杨母惊得只会一边流泪,一边拿拳头捶自己的腿。等杨巡说明不跟家里说的原因,杨母斥道:“你以为你翅膀硬了?你以为你妈是个经不起风雨的?虽说你有本事独立应付,可你……罢了罢了,你的考虑也有道理。只苦了你。”
  “妈,这个家还是你当家,可外面的事,全部我来。你以后好好享福。”
  杨母叹道:“好吧,以后弟妹们的事还是你扛着。妈只管你们吃饱穿暖,管你们一个个结婚了,我就功德圆满了。我先张罗你的婚事吧,你年纪上杠了,趁这几天在,我跟亲家见个面,说说你们结婚的事。”
  杨巡一时无语,好一会儿才道:“小戴……失踪了。”他不愿提起戴娇凤跟了别人的事,连跟妈都不说。
  杨母大惊,看着儿子失落的脸,又点点头,起身道:“我去看看田螺,等下给你做干烧田螺吃。”也不发表任何对戴娇凤的意见,便悄悄离开。自己儿子的心,她还能不清楚。她就别往儿子心口再捅刀子啦。她充分相信儿子的智力,经此一事,以后不会再迷上个水性杨花的轻佻女人。这等教训,简直是一辈子不会忘记,不需她再替儿子总结提醒。
  杨巡对着北窗葱绿的修竹发了会儿愣,却又觉得心里轻松,跟妈把所有的事说出来,似乎是去掉了他心中最后一个包袱。他很感谢妈什么都没说,没跟以前一样地鄙视戴娇凤,他也不愿,即使他亲眼看见戴娇凤与别的男人在一起,而那个男人的企图是那么明确,可他还是不愿把戴娇凤往坏里想。他们曾经有过多么美好的小日子,曾经也艰苦地住在仓库边小屋子里相依为命过,他相信戴娇凤是爱他的,岀问题的原因肯定在于戴家父母兄弟,戴娇凤没主见,误听了他们的话。不过,他还是不想把缘由向妈透底,妈一向不喜欢戴娇凤,现在嘴里虽然不说,不定心里会怎么想呢。
  杨母虽然手头做着事,可一颗心两只眼睛却全留意在儿子那儿。看到儿子发了会儿傻后,上楼换了短袖长裤下来,又进去厕所,似乎要出门的样子。她候着儿子出来,就追着问:“老大,你去哪儿?”她可真怕儿子去戴家,没个完。
  “去老王家看看。妈,晚饭别等我。”
  “讨债去?这当儿去,别逼出人命。”
  “我想逼也晚了。又不是我一个人损失,那么多老乡损失惨重,他们早都找老王家算帐了,还等我现在来?估计老王家肯定搬了。我去看看老王那家校办厂在不在。”
  “你都一年没来几次的,就是要了校办厂也没办法啊。何况那房子还是人家学校的吧?”
  “我去看看设备,搬了设备来也好。这回去小雷家,登峰厂正明厂长跟我说起想做配套产品,遍地开花建小厂,让我帮他留意着点,哪儿有好机会。如果老王的校办厂还在,我端给正明厂长去,也算是还个人情。不过老王那些脚踏冲床不值几个钱,可能也早被人瓜分了,我主要是去找以前给老王做模具的师傅,正明厂长缺的是师傅。”
  “这话是正经。别喝多了回来,晚上还得做作业。”
  杨巡答应着,告别忙忙碌碌的老娘出去。看儿子骑上摩托车远去,杨母却反而放下手中的活计,坐在灶间板凳上默默垂泪。刚才她都没太抚慰老大,并不是她心肠硬,儿子出事,她做娘的怎能不心疼。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丈夫去得早,她一个人拉扯四个儿女,太艰苦。她不得不逼着大儿子小小年纪闯世界,帮她一起扛起这个家。她不能让大儿子在她的疼惜下变得软弱。她知道老大的委屈,为了养家不得不辍学,最先卖馒头时候没自行车,没几天肩膀就挑岀老茧。不说别的,大儿子硬是比下面已经发育的老二老三长得矮,那是因为老大吃的苦最多,吃的饭菜却是最差。她现在回想起来,有些后悔当初慢待戴娇凤,当初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老大过几天爽心日子该多好,她不该还挤迫着戴娇凤以逼儿子多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好歹也让老大享几天福。她现在只有在心底暗暗发誓,往后一定要替儿子物色个最好的对象。
  雷东宝倒是没想到杨巡是个有不错良心的人,听着杨巡和正明一起跟他介绍办配套电器开关厂的事,再听杨巡说起他在这两天说服两个在大集体厂工作的制模老师傅和电工师傅心甘情愿来小雷家落户,还有正明如今能照着宋运辉的思路,轻车熟路地给出预算报告,他大笔一挥,答应实施。
  这是他参观了大丘庄,回来火车上想出的主意。在一顿忙碌,送小雷家子弟上了大学后,他开始推行他的计划。他想,一个村子就跟一个大家子一样,下面小的们如果都只知道伸着手问他这个家长要钱要物,势必不懂钱粮艰难,只知道狮子大开口。他不给的话,小的们还有怨气。不如他放权,让他们自己支配这些年挣的利润。他们挣多,也能支配得多,既可以鼓励他们想方设法提高利润的积极性,又可以让他们因此知道钱来得不易,精打细算着花用。再说,这回涨价,现在虽然有些平静下来,可他们还是挣了个肚儿圆,差不多把银行的贷款还了。正好可以放手让下面几个厂自主决定究竟因地制宜地上什么项目。他呢?他瞪大眼睛管着他们不许耍滑,而且,他当然会帮他们从银行解决资金问题,他又不会丢下他们不管,他还是这个大家子的大家长。
  他这个主意拿出来,雷士根第一个反对。雷士根觉得这样放权太多,哪天又会岀老书记这样的问题。雷东宝说雷士根算得精,放不开。现在照着宋运辉说的成本核算办法做了,各家厂能获得多少毛利,基本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正明忠富红伟敢有个三心二意,他宁可关了厂也要撤了他们,他们放着铁打的饭碗不好好守着,敢胡作非为吗?现在与以前又不一样了。
  雷士根总是提心吊胆的,不等雷东宝说,他先苦苦想出对策,把他管着的原先侧重结算功能的村财务组做一下结构性调整,改为结算和审计并重。搞得雷东宝哭笑不得。雷东宝虽然笑雷士根过于小心,可没干涉,这是雷士根分管的事,他充分信任雷士根,没什么大事时候绝不插手。
  他还等着雷士根很不情愿地答应了,才召集其他村干部,和三个厂的主管领导们开会,推出决议。他在会上一言九鼎,几乎不容大家赞同或是反对,他说,这办法很好,而且不是说理论要通过实践来证明吗?大丘庄的实践证明这办法管用,管用就得加紧做起来,吃屎也得抢着趁热的,别等人家都学了大丘庄,小雷家才干,小雷家要跑在全国前面,最起码,也得跑在全市全省前面,全县,那是说都不用说。他说,他决定了。
  办法一推行,果然红伟忠富正明三个不再缠着他提出大得没边儿的设想,红伟几乎是不到三天就拿出方案,打算上水泥电线杆。忠富也不久就决定,先发展沼气这个一本万利的项目,同时后山种毛竹雷竹等产笋竹类,平地建起蔬菜大棚,结合山上已经种植的果树,以万头养猪场的猪粪为依靠,做强小雷家的特色农业。忠富这人喜爱农牧业,会动脑筋爱摸索,再加几年下来,养猪场挣的钱不少,农业的投入又没大工业那么大,划到他手里的钱够他支配。他的计划很快得到雷东宝批准,其实雷东宝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可行,但他选择相信自己委任的人,首先相信忠富这个人执拗坚定的人品,其次相信忠富一向表现不错的头脑。
  拿到钱,忠富就动手干了起来。
  雷正明可就不敢再提他原先的计划,他的登峰厂虽然这几年也挣了不少钱,可比起他提出的项目来,简直是微不足道。他只有收回鸿鹄之志,有些委屈地寻找比较可行的项目。他不耻下问,找那些问他进货的生意人讨主意,那些进货人都是杨巡一样走南闯北的人,见多识广,又是同一个圈子,大家各有好招。雷正明决定先上一个杨巡建议的电器厂试试,没想到杨巡不声不响就替他解决了关键技术人员,他很是感激,特批先把火热滚烫做出来的产品交给杨巡带走北上,此后对杨巡更是另眼相待。
  宋运辉与雷东宝常常电话来往,也知道小雷家最近的大措施,对于这回的改变他没一处插手,他又是替雷东宝他们高兴,说明他们毕竟是进步了,放开眼光了,自我摸索岀一套前进路子了。可是,他心中还是有一些些失落,小雷家已经不需要他了。这是不是同时也反证了他最近不进则退,思维已经赶不上小雷家的发展了?他这一些些的失落,却是让他心烦好几天。他竟然落后了。他不能接受这一事实。
  可是,他无处着力。闵虽然恢复上班,可最近不大走出办公室,没一个月前发号施令的劲头。而水书记一点不怕累着,来来往往穿梭于金州北京,有两次,闵也一起跟去,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宋运辉估计闵是去部里灭火,而水是去部里继续做戏,甚至,可能捞取什么好处吧。但是,水书记还能捞取多少好处了?宋运辉想不明白,水书记不到一年就要退休了啊。
  也当然,水和闵都没时间主动搭理他的事。他曾经在遇见闵的时候特意提起,虽然没说得太明,怕闵跳脚。但他还是向闵明确指出,他若是因此而无法调动,将对闵更加不利,毫无疑问,会被挪为分权的重要棋子。闵当时也肯定这一说法,但是,宋运辉看到闵疲于应对已经传到部里的绯闻,很是怀疑,闵还有没有心力考虑他的事情,毕竟,他的事还不是火烧眉毛般的急迫。
  但是,从北京回来的水书记却先找到了他。国庆才过,天气转向凉爽,水书记找他单独谈话的时候,紧闭了所有门窗。
  水书记把一份红头文件复印件递给宋运辉,严肃地道:“你仔细看看这份文件,仔细思考一下你的出路。我爱惜你的才华,可我也不可能一而再地挽留你。看了文件后,你自己看着办,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宋运辉定定看了水书记一会儿,才看手中文件。这是国务院发出的《国务院关于清理固定资产投资在建项目、压缩投资规模、调整投资结构的通知》。《通知》指出,“为了抑制通货膨胀,为价格、工资改革创造条件,也为国民经济的发展保持必要的后劲,国务院决定开展一次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的清理工作。通过全面清理在建项目,做到大幅度压缩投资规模,进一步调整投资结构。这次清理对象包括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项目。”
  宋运辉看了之下,脑袋嗡嗡嗡的,其实早该预料到国家会发出类似通知,国家前阶段不是一直奉行“调整、改革、整顿、提高”的八字方针吗?这回物价如此反常地飞涨,通货膨胀如此据高不下,国家能不拿出调整措施来?只是,对于他宋运辉而言,这等调整,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可是,他又怎能留下。虽然他如今已经能够熟练应付金州总厂的是非,但他不愿意把精力最旺盛的时间全放在内耗的勾心斗角上。金州确实是展示才华的巨大舞台,可是这舞台太压抑,他那么多恩师导师岳父上司还在舞台上占据资深演员职位,即使手脚不灵便还想化妆成青春少艾扮演主角,这叫资格。他这个真正的青春少艾,想排开这些伪少年唱响自己的歌喉,何其太难,将得罪人无数。不如另辟舞台,即使简陋些,狭小些,可他却能任意施展,他相信,走出金州,他才能唱响真正属于自己的旋律。
  但是,又如何看待眼前这个《通知》?又如何向水书记表态?
  宋运辉心下一横,将手中《通知》放还水书记桌上,尽量克制,尽量冷静地道:“水书记,我很希望能把由水书记创导的金州传统带出去,散枝开叶。”
  水书记显然是比较失望,即使宋运辉再说得花好朵好也没用。他从沙发上起身,坐回自己办公桌后的位置,沉默良久,才取出一份文件放桌上,却是立刻改以非常惋惜的口吻神态道:“你找时间开始着手到干部处办手续吧,以后,金州就是你的娘家,金州随时欢迎你回来,也随时愿意向你提供帮助。也好,年轻人都关不住,外面闯闯也好。”
  宋运辉起身拿了文件一看,果然是等待已久的调令。没拿到调令时候,他一心一意地想走,可真拿到调令,他心里忽然有些慌张,真就这么走了?而且,还在前途未定的时候这么毅然出走?未来究竟会否如期?
  但水书记这时候也不挽留了,水书记有水书记的身份。
  宋运辉强自镇定下来,跟水书记客气告别离开,回到办公室,与即将调入的,目前还在北京的大工程筹建组取得联系,获得肯定而热情的答复后,他将调令拎到总厂干部处,顿时,总厂上下一片哗然。
  消息自然也长了翅膀般地传到总厂幼儿园的程开颜耳朵里。程开颜一直知道宋运辉在寻求调动,可终于等到这一天来临,而且还不是宋运辉第一个把消息告诉她,反而还是同事消息灵通地告诉她时,她并没有宋运辉的定力,她在众老师的好奇眼光中直接愣住,一张脸涨得通红,随即眼泪也跟着流下。
  同事一时都围住她唧唧喳喳,有问是不是有人存心想逐出宋运辉,搞突然袭击;也有人问是不是宋运辉瞒着他妻子自行其事。更有人议论,这下程开颜得搬出处长楼,轮候厂里专门提供给已婚女职工的独凤楼了,估计暂时还排不上号,不过好在程书记家够大。还有人好奇问程开颜什么时候带着女儿随军,或者说,是宋运辉单飞,留程开颜在金州,但大家都说程开颜这样能放心吗。
  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是那么多女人,而且都还是有权有势的金州官员家属。程开颜被他们围着,听听这也说得有理,那也说得有理,一颗心乱得没边儿,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只会哭泣。那些同事又都争着安慰她,个个都兴奋得忘了下班时间。
  宋运辉回到家里,难得的竟然没见到程开颜。打电话到岳父家,也说没在。他换下工作服,又冲一个凉,却还没见程开颜回家,才急了,骑上自行车先去岳父家抱来小宋引,赶去幼儿园察看。
  果然见程开颜被围在一堆老娘中间哭泣。他在外面没听两句就知道这帮老娘生活太闲,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现在找到闲事正好七嘴八舌,只有程开颜才会中套。其实有什么可哭的,程开颜不是早知道这一天的吗?白白给这帮老娘们看了好戏。
  他走进去,若无其事地伸出一只手拍拍程开颜的头,笑道:“怎么,让小朋友欺负了?”
  众老师都是忍不住地笑,却看宋运辉,雪白衬衫,下面是石磨蓝的牛仔裤,虽说似乎只是很平常很大众的装扮,可大家都感觉这衬衫面料挺刮柔软,颜色柔和干净,使得宋运辉气质异常出众。其中一个老娘笑道:“小程,你白马王子来接你啦。”
  程开颜也顾不得旁边有人,抹了抹眼泪问宋运辉:“调令是真的吗?”
  宋运辉似乎看到周围老娘都唰地一下竖起耳朵,只得笑道:“哪还有假,本来还想晚上慢慢跟你说的。走吧,你爸妈等着你。”他不得不手腕稍稍用劲,挽起程开颜,以免她问岀更多问题。也因此透露更多信息。
  众人看着这对小夫妻离开,有人忽然感慨一声,“宋处这样的人物,挂条白围巾就能扮许文强了。”大家闻言都是心照不宣,也都在心里生出一个疑问,程开颜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是不是担心她丈夫这一走如蛟龙入海,从此再也无法约束?大家都想,若是单凭程开颜的那份本事,以前能找到宋运辉这样的丈夫,大家都觉得侥幸。原本宋运辉还有程书记帮忙笼络着,小家庭可保无虞,可宋运辉这一调走,程厂长鞭长莫及,程开颜又如何能不担心到哭?
  程开颜坐在宋运辉后面,一路都是哭,哭得坐前面三角档小椅子上的宋引也跟着哭。程开颜不知道为什么哭,可又觉得有很多理由塞在心里说不出来。宋运辉一张嘴一只手安抚了前面安抚后面,忙不过来,哭声却还是此起彼伏,他无奈,只得加油赶紧骑回自己家。都不敢去岳父母家。
  回到家里,宋运辉就赶紧取来湿毛巾给程开颜,急道:“你别哭了,有什么话慢慢说。猫猫,摸摸妈妈的脸,对,跟妈妈玩,爸爸做饭去。”
  程开颜看着丈夫走开,忽然哽咽着道:“小辉,我要跟着你走。”
  宋运辉从厨房门边返身,蹲到程开颜身边,替她擦拭眼泪,温言道:“我也这么想。等我在海边落脚了,我立刻调你过去。现在先得去北京,还没法把你也调去。”
  程开颜道:“我不要调了,我直接跟你去北京,你住招待所我也住,我要跟着你。”
  宋运辉隐隐咂岀什么味道来,心中略微生气,程开颜这都想到哪儿去了,难怪会留在幼儿园乱哭,八成是那帮老娘们挑唆的。他现在心头也乱,未来的不可知,令他迈出去的第一脚蹒跚空虚,他本来也没想要程开颜开解的,只想回家安静思考一晚上,回头好好应付上上下下的询问,没想到先得应付程开颜。他只能强颜欢笑,道:“如果不是猫猫还小,我也希望你和我一起去北京的。现在,我只能等工程开始启动,第一批家属楼建起来,才能接你们娘儿俩过去。你放心,这一天不会太远。眼下虽说我能很快替你拿到一套小房子,但你带着猫猫,一个人不方便,我刚刚与你爸商量了一下,你还是住到娘家去。”
  “可是,以前妈妈也是一手带着我们兄妹一手工作的,一家人挤在一间宿舍里。我也能吃苦头,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
  “以前是以前,现在生活不一样,由奢入俭难。何况我不想猫猫吃苦。”
  “你是不是担心我笨,带不好猫猫?你一直心里认为我笨的,可是我能一边工作一边带好猫猫。”
  宋运辉知道跟她说不清,只得敷衍:“这样吧,我一到北京就开始办你的调动,但你现在对谁也别说,工作依然好好做,别让你身边那些老师们误会。”
  “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可是得等几天?”
  “你看,你这就不哭了。乖,听我的,别胡思乱想。我到了北京,每天跑部里,这调动应该可以快得很。嗯,谁来电话?”宋运辉接了电话回来,依然强笑道:“我不用做菜了,你爸妈喊我们去吃饭。猫猫,去外婆家。”
  猫猫摇头拒绝:“猫猫吃,爸爸做,肉肉。”
  宋运辉知道女儿想吃他做的小炒肉片,他做的小炒肉片舍得用油,味道硬是比岳母做出来的浓烈。他这才开怀笑了,从冰箱拎岀一块里脊,抱起猫猫道:“爸爸带着肉肉去外婆家,到外婆家烧给猫猫吃,好吗?”得到宝贝女儿认可,才放心对程开颜道:“猫猫妈,赶紧擦把脸。”
  程开颜洗了脸跟上,虽然宋运辉已经给她保证,可两人结婚以来从来没经过长久分离,一想到宋运辉即将住到北京去,她看不到更摸不到,她心中依然无端担忧,无法安心。一家人吃完饭,饭桌上她见爸爸只是很浅地跟丈夫聊聊怎么办手续,未来她住娘家,还有那间单人间还是开后门先要着,等等,说的都不是程开颜担心的事。
  一直到饭后,宋运辉提出跟岳父单独谈,程开颜立即觉得不安,一定要跟着进去书房旁听。这一回,宋运辉在她娘家就不便多说,只能无语看着她,看得程开颜心里竟然发寒,只觉得自己是无理取闹,这才作罢。可是跟妈坐在客厅,却一直担心着里面的谈话,对着自己的妈,她没有顾忌,心中所有的担心竟然都能理顺了说出来。其实概括了就是一句,“他那么有才华,又长得不赖,他哪天会不会不要我。”她妈心里没底,眼看着女婿越来越出息,又一改刚来时候的土包子样,越来越帅气,她何尝不担心,可是,女大不由娘,何况女婿,以后还得靠着女婿维持丈夫的地位呢,前阵子的事情看来,女婿那是不得不走。可是,她也真担心女儿。
  宋运辉把今天水书记与他的对话,一五一十都说给岳父,也把那个《通知》的大概内容说了。程书记听完闭目想了好半天,才道:“《通知》不是最要紧,自打改革以来,多少通知下来压基建,几乎每年一个,可基建照样年年上。一阵风罢了,最多拖后几天,老水还真异想天开拿这个来拉你。对你个人而言,你还是走的好,留着,你得被老水拿来做大棒。对我们程家来说,你也是走的好,虽然小闵闹了件荒唐事,可老水还能有多久,最终天下还是小闵的,你这一走,小闵新官上任三把火就不会烧到我们。可是对于你们小家,你们得骨肉分离了,开颜很不开心。”
  宋运辉略一沉吟,直说:“开颜今天哭……我看她担心的是我一个人在外面,会跟别人搞七搞八,可能是看了闵厂长的事心惊了。爸,有机会你也劝劝她别胡思乱想,这是不可能的事,你最了解我的为人。还有,希望这个《通知》还真能只是一阵风,我能早日落实项目,早日接开颜他们过去团圆。只是,得让开颜离开你们了。”
  程书记默默地看了宋运辉好一会儿,才道:“前进中总是有些小曲折,你们都是成家的人啦,得学会自己克服。我还是相信你的,当然,你也别让我们失望。”
  宋运辉答应着,可心里着实对岳父的话有些不快,看得出,他们一家对他都不是很放心。他心中有些委屈,可不便说出来,与岳父又讨论了会儿业内对于他新的顶头上司马的口碑,才出来带老婆女儿回家。但是对于程开颜想说又不敢说的提问,他只回以“别胡思乱想”。还让他说什么?难道还要写下保证书吗?
  程开颜心里很难受,看着宋运辉和女儿玩闹,又时时出神发呆,心里很是郁闷地想,她如果当初没转到幼儿园,而是继续做着出纳,或者甚至调到财务做会计,是不是就能更容易跟着丈夫调动?她年初要是听宋运辉的话,再苦也要把日语学好,是不是也能跟着丈夫走?对啊,他们新工厂筹建,肯定需要用到很多国外设备的,她若是日语能说个一句两句的,唉,她要是不那么笨,她都不会成为丈夫的负累,还可以与丈夫比翼齐飞。可现在,她还得等他落脚后才能跟去。她觉得,自己真没用。她越想越灰心,又偷偷哭了起来。
  宋运辉很烦很烦,心里烦透了。
  他觉得这回《通知》压缩基建不会只是过去一般的一阵风,因为这回的涨价风潮出人意料的猛烈,甚至有些失控,以往从未曾如此,因此,相对应的,整改力度也会不同以往吧。他犹如熟练操作工似的给宋引洗澡,讲故事唱歌地哄睡觉,等女儿很不老实地睡去,他看着女儿花儿般的小脸,心说,程开颜就是不说,他也会加紧把她们娘儿俩办过去,他又何尝离得开女儿。
  有很多传说解释宋运辉的调离,但很多传说猜得八九不离十,都暗中认定闵不能容人。宋运辉在家开了三次酒席,第一次宴请一车间老友和师父,跟他们告别,一次宴请新车间同仁,一次宴请出口科同仁。尤其是新车间方平等一干技术员都说,只要老领导一声号召,大伙儿扔下工作都跟过去。
  宋运辉尽量走得很是圆满,走前又去水书记处告别,可这时,水书记跟他说的都已经是很客气也很亲密的客套话了。宋运辉心想,水书记态度的变化,毫无疑问的,意味着他地位的变化。不错,他以后不再只是金州芸芸处级干部中的一员,以后,他是部属新工厂的主力,是水书记兄弟单位的平辈领导,以后他施展的空间更大。虽然,这个项目的前景,还未卜得很。
  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寻建祥一路乘火车送他到北京。寻建祥说,以前宋运辉刚到金州,是他罩着宋运辉。现在宋运辉去北京,他也得帮着开道。
  宋运辉在招待所住下。如他这样的处级干部,而且现在还是正处级高工,在金州几乎可以横行。掉进北京,一个响儿都没有,在系统内招待所也并没受待见。
  当天,他就抓着下班时间的尾巴,去部附近一幢大厦里面的东海项目筹建办报到。筹建办加上宋运辉才五个人,都是从各企业抽调上来,都是身强力壮的中青年。目前担任主管的是曾经担任一家总厂副厂长的老马,大家都叫他马主任。宋运辉去,是副主任。其他三个,也个个都有官位,显然是僧多粥少。
  不过,大家都打趣他们这是发配,因为东海项目的选址在一个荒凉的半岛上,连公路都还是勉强以机耕路方式通到,晴天三尺灰,雨天一身泥,人在车上坐,如在摇篮里。据说,先前还有几个筹建办的人在去实地转悠一圈后,千方百计挖路子调了出去,他们说,留下的,都是路子不粗,想凭自己本事吃饭的人。
  宋运辉看到,五个人无一例外的都是男人,除了他,其他四个都是直爽的人,而且都是没带着家属上京。晚上他们五个一起吃饭,寻建祥也参与,大家聊得很好,“互诉衷肠”。这个团体,给宋运辉的第一印象非常不错。
  以后,他们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热热闹闹,却单纯得跟住宿舍的大男孩似的。虽然因为《通知》而使东海项目蒙上阴影,可因为有大家一起打气,一起策划方案接二连三地去鼓动部领导,工作并不像当初想象的那么不顺,而是,天天充满干劲。
  没多久,包括马主任也认定,以后什么设备、技术等方面都由宋运辉主导,马主任说,他管跑部里,督促项目进展。与很多资深干部相似,个个都是上面有人,马主任也是不例外。
  新工作让宋运辉干劲十足,第一次的,他工作起来没那么些心理障碍。唯一美中不足,他想家,想女儿。五个光棍常在一起传看夹在皮夹里的儿女照片,喝多了时就胡乱攀扯儿女亲家,第二天见面就笑嘻嘻称呼对方一声“亲家”,工作环境单纯得都令人预料不到。
  杨巡呆家里几天,又北上谋生去后,杨母一个人呆家里,每每想到儿子的境况就心里难受,也更提心吊胆。原来时代已经不同了,这时代怎么就跟解放前一样了,一个不小心还真会家破人亡,国家不管啦?
  若杨巡就在市里开店,杨母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给杨巡看店去的,可现在鞭长莫及,她还有三个儿女要照料呢。她想着等女儿考完大学,还得三年,不过说快也快,三年时间就眨眼的工夫。她想,到时候她跟儿子过去帮忙去。
  杨母也恨自己关在山村里面,不懂外面世道怎么在变。这个地方,电视看不到,收音机只在晴空万里时候收得清楚,村办的报纸常常隔上几天才分到,她除了听儿子自己说,都无法知道儿子究竟是怎么在做生意,怎么会做得手臂都要动手术呢。她恨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杨母没事儿的时候还是绞尽脑汁地帮儿子想办法。她想,人,总逃不过人之常情。虽然她不懂现在的市面究竟变得怎样了,是不是只有他们这儿的小山村才有难得一片安静,可既然是人做出来的事,总有常理可寻的吧。
  周六时候一家四口又准时拎着一把手电,深一脚浅一脚来到村办等候杨巡的电话。杨巡来电时,杨母说了自己的想法。
  “老大啊,我一直在想,你们这回谁都损失了,就一个人没损失,那个人就是租仓库给你们的人。他就是窗户给砸了房门给卸了,房子总还在吧。即使房子也让人扒了,地皮总搬不走吧?你们个个损失巨大,可他租照收钱照赚。我们老话有说,万贯家财,不如烂地十亩。万贯家财总有一天花光,烂地却是每年都有产出,你太外公以前常说,有钱就去买地,买地是万世基业。老大你说是不?你好好想想,有什么法子,你可以啥时候都不损失。”
  杨速他们先不以为然了,买地?那不成地主了?课本里不每天都在批斗地主吗?可他们的议论被杨母斥了回去,杨母说现在看来世道有些变,小孩子家懂个什么。
  杨巡却在那边道:“妈,个人不能办公司,我们这种外地户口的不能在本地买房子,我以前买的房子挂的还是别人的名呢。我们只能租,或者挂在哪个公司工厂的名下,每年交他们一笔管理费。妈说的我也想过,我们这儿叫戴红帽子。可首先我没那么大笔的资金,那种管理费交起来不得了。其次我得找个信得过的国有单位去挂靠,别没玩几天挂靠单位就跟我解缆。我想过小雷家村集体的,可这边工商说,村集体的牌子还不够硬。我再想想办法吧。”
  杨母听得儿子原来也在思考这问题,老怀大慰,开心地道:“老大,这问题我看你得抓紧。你想,以前人家货郎担挑两筐货走村窜户,等有钱就买个铺子安身下来。我们最先也是挑着馒头到处叫卖,后来你们刚去东北的时候,你也是骑着车到处叫卖,等有点钱了就可以坐店铺了。我看啊,你还是得把店铺买下来,脚下有地皮,头顶有屋盖,这才是稳扎稳打的万世基业啊。”
  杨巡本来还认真听着,可一听到“万世基业”,忍不住想笑,严肃不起来了。妈妈的话,让他想到那些电影上流传甚广的刘文彩黄世仁周扒皮等地主老财。他强忍住笑,才道:“妈,有时候没个房子背着,可以打游击啊。”
  “啐,改不了的卖馒头脾气,都不晓得眼光放长远些。”
  “是,是,我会好好考虑。妈,你怎么知道以前那么多事儿的?”
  “你爸说的呗,你爸……唉,看的书多,可都怕事烧了,否则你也可以看看。不说了,妈也知道妈跟不上时代,只会拿过去说事儿,你还是自己当心呗。老二,你跟你大哥说。”
  杨母把电话交给儿女们,自己坐一边儿笑眯眯看着他们跟大哥说话,一边暗暗记住他们的汇报,看有些他们不跟她说,却跟大哥说。她当场不揭穿,就心里记着。杨逦的话最多,撒娇个没完,好像又追着老大许诺什么好处。杨母暗叹一声气,老大的事儿,她都没与下面三个说,看来老大也没向弟妹们诉苦的意思,老大苦啊。
  回家路上,小兄妹唧唧喳喳很是热闹,杨母听他们在讨论一个台湾人唱的歌,讨论着讨论着,杨逦就怪腔怪调地唱了起来,“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杨母听着嘀咕,还北方来的狼呢,都才是一些小蟑螂,真狼去北方了。
  杨巡想起妈的电话,心里就想笑,忽然想到妈说这通话的依据是什么了,好像是以前爸爸讲过的《卖油郎独占花魁女》。卖油郎独占了花魁女,意外发财后,正是开了家铺面从此万世基业的,妈打算的可能也是这么一出。想到此处,杨巡忍不住大笑,跳到仓库外面,在东北已经微寒的夜空下也唱起那首北方的狼,不过他唱的是“我是一匹来自南方的狼……”,他一唱出,黑暗中有几个声音开始起哄嘻笑,也有几个精血旺盛的野小伙儿也跟着一起哑着嗓子唱,都是一条街上仓库里宿着的人。
  杨巡反而不唱了,他现在隐隐似乎是这条街上的头狼,怎么可能与众小狼一起嘶吼。他披襟迎风,双手叉腰,默默看着一条街两边黑魆魆的仓库。这些仓库,原本是一家厂的两排厂房,厂子承包一次烂一次,承包第三次的时候,索性车间给分成一格一格,上面行车依然可以穿越吊装货物,就这么改成了仓库。敲掉围墙,原本车间之间的一条路,也给成了象模象样的小街。反而挣钱,养活一厂的职工。
  反而挣钱!
  杨巡想到妈刚才的电话,看来还真有些道理。眼前这片在东北远算不上有规模的小厂,就靠着放羊似地出租,没点头脑地收租,一厂子工人什么都不做,小日子没风没雨地就能过得滋润。如果他有这么一片仓库呢?
  杨巡叉着腰在月色下浮想联翩。如果他有这么一片仓库,他绝不可能放任这儿放羊一般地出租,他会将这片厂房有效利用起来,门面归门面,集中经营,反而可以召集更多经营户。而仓库归仓库,仓库都可以不用放在这么中心的地段,仓库租赁费用还可以便宜许多。现在这片仓库区,可真是捧着金碗吃杂粮,没善加利用。
  直到一个喷嚏惊醒杨巡自己,杨巡才从踌躇满怀中走出,回到自己仓库。他半倚在床头,压根儿没看闪动的电视,反而对着电视上面两叉天线出神。要不要转型?
  当然,杨巡清楚地知道,转型,尤其是买地,需要大量的钱。前一阵子的伤筋动骨,他至今才算是恢复,手头稍有活络的余钱。如果再有半年前的积累,转型,还真是一个可以考虑的问题。
  但是,杨巡心里对转型开始有了规划。他展开心中的那张活地图,开始寻觅合适的店铺与合适的配套仓库。
  起码,他想,如果他成立那么一家店铺,他是有绝对信心,把这条电器街上的老乡们都拉到他那儿去的,凭他的号召力,和凭他设计出的低价位。
  而当前,他得拼命挣钱。
  当东北大地飘起第一朵雪花的时候,杨巡得到一个很好的机会。
  那是一家中型企业基建开始,需要大量电线电缆。得知这一消息的杨巡立刻如嗅到肥肉味道的狼,循着醉人香味找上门去。但是,天不遂人愿,他在供应科看到一个同行老石与供应科长勾肩搭背出来。杨巡很敏感地立即嗅到另一种味道,那就是失败的味道。但他不动声色地依然与供应科长周旋,喝酒,拉攀关系。即使科长都被他的热情友好感动得跟他直说,说杨巡后到一步,他没法再把前面答应朋友老石的生意转给杨巡,杨巡依然笑称来日方长,现在算是认识一个朋友。于是,那科长放心不少,与杨巡还真是称兄道弟起来,常一起吃喝,还拉上领导一起吃喝。他们几个厂领导朋友聚会,科长也拖上杨巡,因要杨巡付钱,杨巡一一照办。
  不知不觉地,这个厂的上上下下都不再拿杨巡当外人,当着他的面谈论工作谈论进度,越说越放开。杨巡却深深记住了进度,尤其是需要进电线电缆的绝对时间。
  在几场大雪之后,在距离计划一手交钱一手给电线电缆的绝对时间前三天,杨巡让老李帮忙,找一辆车两个徒弟,把老石硬拖上车,拉到一处原先据说是给清宫后妃筹备脂粉款的废弃金矿胭脂沟里。胭脂沟深处深山老林,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村落,村落里的人有老李的远房亲戚,答应老李帮忙“照料”老石,管吃管住。老李的亲戚答应半月后才想办法拿马车送出老石。老石如果想反抗想出来,没车靠两条腿想在冰天雪地里从胭脂沟走出来,结局不是迷路,就是冻死。
  而那家中型企业供应科长临到要货关头,却忽然失去送货人的行踪,无奈之下,当然也是毫不犹豫地,就把绣球抛给了杨巡。究竟,老石又不是科长他的亲爹,又不是非老石不可。
  杨巡却是有备而来,以临时需要筹集这么多货为借口,稍稍抬了些价,便开始源源不断地把自己仓库里的货发了个底朝天,又让登峰电线电缆立刻加急发运电线电缆过来,货到交款。他与雷正明的关系因为电器厂的筹建,已经变得很不错,而雷东宝也是信任杨巡是个懂规则的人,当下还真是派了两名小雷家人押车,顶着风雪扣着时间把货送到那家企业,一点不耽误那家企业的基建。
  那家企业照计划是联系了当地驻军官兵帮忙拉电缆,演绎军民心连心感人事迹的,既然是请人帮忙,当然不便变动电缆施工时间,尤其是变动部队的时间。看到杨巡如期把货色送到厂里,不仅供销科长热情拥抱了他,其他要好领导也拥抱了他,都对他赞不绝口,说他够兄弟。
  等老石气急败坏地回来,这边早已尘埃落定,他哭也没用。老石虽然心中一百个认定是杨巡捣的鬼,也到驻地派出所报了警,但他既然没缺胳膊少腿,又本身是个外地人,也不知怎的,即使他再递香烟,人家派出所依然没怎么把他的事当回事,他只能偃旗息鼓,心里狠狠不绝。
  而杨巡,则是好好赚了一笔,有生赚得最大的一笔。
  有钱,便有了资本。而交朋友,稳立足,攒库存,扩规模,都需资本当道。经历过年初波折后的杨巡,在痛尝一顿落水窒息滋味之后,终于明白天下没有靠自己一双手一付脑瓜子只赚不赔的好事,谁都不知道阴差阳错飞来横祸,不知不觉就给倒霉了。因此,挣钱光靠肯吃苦能钻营还不够,挣钱还得看准时机,看准项目,目光放远,规避风险。杨巡其实很想从自学的高中课本中获得一些指导,可就是政治经济学也没法跟他说清他想要的东西。他只有自己开动脑筋。以前,有了资本,存起来,或者扩大业务。而现在,吃亏过后的杨巡考虑,未来的生意导向,如何既能在打击中保本,又能通过勤奋赢利。
  而在交朋友的方向上,一次挫折,自然而然地让杨巡改变了原先套路。原先,他除了本地客户,闲时玩,则是只与老乡们在一起喝酒胡闹,有什么事也只在老乡圈子中大家互相搭一把手地解决。现在不同了,他对于高中课本上有一句话很有感触,“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他既然来到东北,而且这回挫折中又获得东北本地朋友的大力帮助,他决定此后不再目光短浅地只在老乡群里打转,他有意借助强力的老李,开始拓展在本地人中的社交圈子。
  年底时候,他几乎花光所有资本,盘下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木器加工厂,同时也迎来雷东宝到东北赏雪。
  其实雷东宝对杨巡的什么赏雪建议是嗤之以鼻的,雪有什么可赏的,虽然这两年的雪越来越罕见,可他又不是从小没见过雪的人,没事去那么冷地方遭那洋罪干啥。可他不答应,杨巡就一天一个电话来动员,动员得他烦死,买张票,还是没位置的站票,上过路火车,又转一辆火车,到最后一天才有硬卧得以睡了一整天,才风尘仆仆蹬上黑得流油的土地,被站月台上冻得差点缩成核桃仁的杨巡接到。
  杨巡见面就奉上厚厚的帽子手套雪靴,雷东宝来者不拒,当场就坐在路边一只结冰的水泥块上穿戴严实,得意地笑道:“像雷锋不?”
  杨巡看着穿戴后圆得跟球一样的胖大雷东宝,笑道:“雷锋同志哪有你这么胖啊,你一看就是剥削阶级。还冷吗?”
  “你们杨家人怎么都一句话,冷个头。给,你妈的。”雷东宝虽然对来东北的事并不热衷,可一来被冷风一打,又看了一路的皑皑白雪,心里一下有了喜欢,正好远远看到一只野猫窜过,他奇道:“这儿猫也长长毛。”
  杨巡急不可耐地看妈托雷东宝捎来的东西,嘴上却一点没闲着,“这儿人都巴不得往身上粘毛呢,什么狗皮褥子貂皮大衣,穿上一个个都毛茸茸的。哎呀,有酸笋,哈,四大块。雷书记,晚上我给你做酸笋鱼,这儿冬天敲开冰洞捞的鱼都特肥,我妈就知道我好这口。”
  “别饿着我就行。”雷东宝跟着杨巡往外走,他对于冰天雪地还不适应,踉踉跄跄穿过广场,可杨巡来扶他还拒绝,走着走着到一大门紧闭的荒凉所在,奇道:“干吗带我来这儿?”
  杨巡双臂张开,又来个合抱的姿势,洋洋得意地道:“这块儿都是我的了。等开春我把他们好好整整,开个电器市场,我把老乡都集中到这儿来,加上火车站有两辆公交车通着,人气不可能不旺。”
  雷东宝暂时沉默,看着杨巡掏钥匙开大铁门中的小门,走进里面,才道:“大老远叫我来看这个?准没好事。”
  杨巡忙笑:“哪会。我总算有点出息了,都是雷书记当初一言九鼎帮我的忙,不请雷书记过来亲眼看看我怎么交待得过去。”杨巡笑了几声,就把话题拉开,“雷书记你来看车间,以后窗户整一下,电线电灯重新拉一下,这个车间我看放得下四十来户大柜台。我打算春天化冻时候,门口这块空地也造房子利用起来,又可以租个二十来户。”
  杨巡说到这儿,顿了一顿,见雷东宝虽然不答应,却照着他说的认真在看,想到雷东宝就这老大脾气,不再奢望等雷东宝的敷衍了,继续自个儿唱独角戏。“雷书记来这儿瞧,你看,这个方向看过去,是哪儿?”
  雷东宝没跟去,只顺着杨巡指点斜眼一看,就道:“火车站,怎么了?想搞反革命举动啊。”
  杨巡笑道:“就是火车站,我爬屋顶上看过,人火车站的人能清清楚楚看到我,我也能清清楚楚看到火车站。就这个角度最好。我已经让人上屋顶做铁架子了,做个四扇门板那么大的铁架子,很快就能做好。再上面贴四张白铁皮,再刷上雪白的油漆,让人拿红漆写上桌子大的三排美术字,就写‘登峰电缆,登峰电线,登峰电器’,再下面就一个大大的‘最好’,你想,只要火车站进出的人,抬头就能看见,以后他们想买电线了,还不立刻就想到我们登峰?”
  雷东宝心说,登峰到底是谁的。“屁缝大的地方,你还挺能折腾的。行,想得好。我看你上面再挂块牌子,写上电器市场,否则你这儿没正对着火车站,人家找不到。”
  “嘿嘿,不瞒雷书记说,我最先想的是挂你说的牌子,后来想,既然做了,干脆一排儿全做,把我们登峰的名字也挂上去。再有空余的位置,我一块一块割了卖给人。我们英雄所见略同。”
  “你小子人精,净见缝插针捞钱。”雷东宝笑骂。但也热心给杨巡建言献策,“你看,这片空地,你不是说也要造起房子吗?我建议你造三层,下面两层做市场,上面一层做办公。等房子造好,旧车间的柜台都搬来新楼,你立刻翻盖旧车间,也翻成两层,造好就把这两幢打通了,你这市场规模就上来了。”
  杨巡“呵呵”地笑,拍着手套道:“雷书记的见解就是不同,可我现在钞票有限,做不到。我所有的钱,现在都花在买这个厂子,还有,我租了这条路过去大概四里地的一个大仓库,给这里电器市场配套,先预付了一个月租金。这样,钱都没了。我已经拉来三十多户柜台,等明年春节后他们就搬进来。让他们换地方都很不情愿,我迁就一些,只预收三个月租金。不像我们现在租的仓库,得把半年的全交了。三个月租金不多,我打算全用到门口空地盖房子上,打三层的地基,先造一层。等慢慢有钱了,一层一层往上造。没办法,得精打细算着呢。”
  “好,自力更生。”雷东宝“嘿嘿”一笑,不再吱声。自从小雷家富裕起来后,多少沾着那么一点点亲的人涌到他面前侃侃而谈宏伟设想,到最后就落实到一句话,请他雷东宝投资。看来杨巡千方百计邀请他来,也是为的这个。就希望他一急,掏钱把杨巡上面两层也盖了。他早就百炼成金,百毒不侵了。
  杨巡不疑有他,得意地笑了,趁机忙道:“雷书记,我们这儿回去,我给你在市招待所开了间房,还挺干净。还有件事想请雷书记金口答应呢。”
  “什么事,直说,别拿话套我。”雷东宝心说来了,就这么回事。
  杨巡道:“我这市场吧,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工商的朋友都已经熟得称兄道弟了,可人家也没办法啊,这么大场子,国家规定就不让个人注册。我跟工商的朋友做了不知多少工作,他们最后算是看我面子上,答应我挂靠的企业性质不论,只要是集体,也不苛求我挂靠国营了。既然集体可以,雷书记,我其实可以挂靠到本地一家国营下面的,可我很不放心,就怕他们哪天看着我店子人气十足,下手把我黑了。我一个外地人怎么玩得过本地的。我挂到登峰下面行吗?我每年交管理费。”杨巡没说的是,这挂靠本身就是不受法律保护的,上不得台面的事儿,如果找的挂靠单位不本份,哪天翻脸不认帐,他这电器市场的资产就全等于白送了。所以他得找个信得过的人管的集体,而且那人还得对手下集体有绝对掌控权。除了雷东宝的登峰,他还真想不出第二个来。
  雷东宝背手想了会儿,道:“你小子忽上忽下,别我把登峰名字借给你,哪天人家找我讨债来。名字挂的我的,我逃都逃不掉。”
  杨巡忙笑道:“我没忽上忽下,基本上曲线都是向上的,是正切线,就年初那一次阴沟里翻船,那是天灾。不过做人吃一次苦头应该汲取教训了,雷书记你看我这不是调转经营方向吗,你说,只要我养足这个市场的人气,以后那是铁稳地来钱,肯定不会给登峰添麻烦。雷书记,请上车,这辆一路车直接到招待所门口。挂靠的事你慢慢想,不急。”
  “不急?春节离今天还有几天?你小子别想糊我。咦,这儿车把手还绑着布?”
  杨巡忙解释:“没办法,这儿太冷,若不是绑着布,有时候手抓上去就粘住肉皮撕不开。雷书记,等下我这儿的大哥老李要给你接风,他也是个热心的人,年初我出事,就你们两个伸手帮我。我跟他说起你,他很想结交你这个朋友。”说着把老李的身份背景介绍了一下。
  雷东宝点头,“是条汉子。东北人酒量好,今晚跟他拼了。”
  雷东宝还真是一言九鼎,可喝酒时候这个“拼”字,在东北万万得忍住不能说。他自恃一向酒量很好,见了老李,他没老李花言巧语那么多,就举杯碰了,自己先喝了,然后瞪一双环眼盯着老李,老李竟然也都硬碰硬喝下去,一次都没假手身边铁塔般一群徒弟,也命令徒弟们不许打车轮战欺负人。两人你来我往,看得旁边人齐声叫好。结果,老李先倒了,倒在徒弟怀里之前,竖起拇指赞叹,“爽快,够哥们。”这时候,桌上的菜还没上齐。
  雷东宝晕乎乎地开始专心吃菜,他觉得桌上的菜特对他胃口,什么手把肉啊、小孩手臂粗的红肠啊之类的,他喜欢的就是这种大腕喝酒大块吃肉的调调儿。吃完,一条两百来斤的身子就轰然倒下,交给杨巡处理了。幸好老李的徒弟多,有的是七手八脚。
  杨巡都不知道雷东宝干吗一上来就那么爽快喝酒,都没见过老乡中哪个是这种脾气的,这完全不是南边人的习性。送雷东宝回招待所,累得气喘吁吁地看着雷东宝发呆,揣测他这是什么意思。杨巡想,雷东宝是不是担心酒桌上老李他们一起做他雷东宝的工作,会让他情面难却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所以才先发制人,拿酒杯把大伙儿的嘴都封了?那么看来,是不是雷东宝心里不肯答应让他挂靠?
  杨巡心中忐忑不安,紧着思考挽救措施。但同时又想到,雷东宝这个人性格直爽,说一不二,要肯定就肯定,要否定就否定,好像接触那么多年以来,从没耍花枪的事出现,会不会喝酒爽快只是他本性?但又不像,因为根据以往与之喝酒的经验,雷东宝从来都是随意,难得勉强人,也不勉强自己。究竟今天的反常是为了什么?杨巡心头割肉似地想,明天看情况,看来得有所表示。
  雷东宝第二天醒来,舒服得不想动。外面冰天雪地,里面比宋运辉家还暖和。他听到杨巡已经起来,轻手轻脚地进出,他懒得吱声提醒杨巡可以随便乱动,舒展地摊在床上闭眼睛静思,想杨巡那个挂靠的事。无非就是一点,拿着杨巡那么些管理费,值不值得为杨巡未来的经营成败背上巨大责任。这其实是考验杨巡人品的问题。以前白压两车货给杨巡的时候,因为那两车货他输得起。但这回不同,这回如果把登峰借给杨巡用,而杨巡又有心耍滑头的话,那损失,可能是个无底洞。而问题是,杨巡这人看上去有的是本事滑头,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又天高皇帝远他盯不住。如果真有无底洞一般的损失,他还真能砸了杨家吗?砸了也于事无补。
  雷东宝把前后左右的理儿都想清楚了,就不磨叽了,将问题抛到脑后,这种没法下结论的事,多想又有什么用。他想的是,火车需要经过北京,要不去看看老徐和宋运辉。拿定主意,他就睁眼问:“小杨,这儿有什么特产他们北京人也稀罕的?”
  杨巡被忽然一个声音吓一跳,愣了下才道:“有,多的是。再说是冬天,有些山货野味拿去北京还不会坏。我这就准备去。”
  雷东宝依然懒得起床,道:“从我裤袋里拿一千,这些够了,两份。”
  杨巡忙道:“还什么钱啊,这些小意思我请得起。雷书记要么我出去布置一下,早餐给你放暖气片上,你起来多吃点,否则昨晚酒喝多了对胃不好。”
  “不急,这儿的肉够劲,我再吃几天才回。有昨天吃的那种红肠吗?再给我来一条。”雷东宝这才起来洗漱。
  杨巡有些目瞪口呆,看着雷东宝拿毛巾牙刷去外面盥洗室,他忙拔脚出去,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找来各色各样他认为最好吃的肉肠,交到雷东宝面前。吃得雷东宝那个开心。杨巡这才明白眼前这人为什么会这么胖。
  雷东宝吃完抹嘴,拉上杨巡去看那个配套仓库,又到现在依然营业的电器街查看生意,和杨巡买下小厂与租赁仓库的合同意向,所谓意向,都是等着有挂靠单位后才能签订合同。看上去都是实实在在干事儿,不像圈套。因为那仓库的位置太好了,出去没多远就是国道,与火车站货场也近,离未来的电器市场也不远,走走半个小时就到。看得出来,杨巡是用心的,而且是考虑非常周全的。所有的选择都是最适合电器市场的经营。
  杨巡这一路本来想好好劝诱雷东宝,但雷东宝即使到个陌生地方,也全不按他的计划做事,都是自行其事,而且还是三棍子打不出几个闷屁的自行其事。他现在有求于雷东宝,只有大力配合。饿了,两人摸岀怀里藏着的红肠啃几口算数。一直到天暗,雷东宝才算看得满意,要杨巡找一家吃肉的地方说话。
  杨巡也豁出去了,直捷了当问:“答应,还是不答应?”
  雷东宝仰天一笑,“让我吃饱了,我就答应。”
  杨巡一听也笑出来,毫无疑问,雷东宝这是答应了。他拉上雷东宝进一家烤肉店,还想点酒,被雷东宝阻止了。
  “我胃不好,要喝你自己喝。”
  “可你昨晚不是很爱喝的样子?”
  “妈的,那是给你面子。谁不知道碰到东北人第一顿酒一定得喝好?”
  “啊,对……”
  雷东宝不等杨巡说话,又道:“我们再说电器市场的事……”
  “我也正想跟雷书记说。”杨巡忙先下手为强,知道有些事也是跟碰到东北人第一顿酒一定得喝好一样,“我打算把一个柜台归属给雷书记。”
  “我要来干什么?这里的电缆都你帮我卖,我摆摊能争得过你这滑头?”
  “不是不是,这个柜台放这儿没法搬走,但我替雷书记管着,每年的租金我收上就寄给你。”
  雷东宝听了笑,“你没打听打听,在我们小雷家,伸手拿钱是什么下场。前书记,吊死了。后来还有两个跑供销的,被我吊起来打,没一个敢有怨言。为什么?因为我只拿我份内的。我看过了,那些领导扒份外钱的,没一家是搞得好的。我只要你别赖我管理费,别给我桶篓子,还答应我几个条件。第一,你说过屋顶的牌子,无论你以后怎么折腾你的房子,你一定得把那牌子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第二,电器市场里,我登峰电线电缆的位置,一定得放在进大门最显眼地方;第三,你必须给你自己留一个柜台,继续做我登峰电线电缆的生意。”
  杨巡忙道:“这三点,雷书记不说我也要做到,我怎么能放弃已经做熟的生意呢?还有那个柜台,其实本来心里也不舍得的,可见到雷书记这么帮忙,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就让我意思意思,我嘴严。否则你说,上回你帮了我,我还没好好谢你,我妈都说我没理。这回你又帮我……”
  “小子哎,哪天我有事的时候,你也能帮我,大家就互不相欠了。”雷东宝倒也理解杨巡的心,他当年开砖窑往信用社主任怀里送礼的时候,老书记送去的东西人家不收,他还挺担心,后来老徐一直都不要他的钱,他也一直记挂着,心里不安。杨巡肯定也是一样想法。
  杨巡果然就像雷东宝对老徐一直记情似的,记住了雷东宝的恩情。
  1989年
  筹建办的同仁都是中年,只有宋运辉是个不到三十的。因此他们在部里或多或少有过去的同事,有以前会议结识的老友,宋运辉没有,即便是他岳父也没有,他岳父的位置纯粹是承蒙水书记的恩惠,但同时又被水书记有效管制,无有接触部委的可能。可以说,他在北京的人脉几乎一穷二白,只除了老徐。
  宋运辉很清楚,未来的工作,如水书记所说,他再无曾在金州拥有过的社会关系,他需要独立建立新的社会关系。但是,宋运辉很不习惯上门拜访领导,以前上门拜访水书记也是心中自我批斗无数才做出,而且是被迫做出决定,还都在被事情逼迫的情况下才肯登门。他心中总是带着一些从小教育给他的影响,带着一些不肯阿谀权贵的书生气,对以前登门拜访水书记,他还有不得已的自我解释,但是现在,则是不同了吧。
  宋运辉还是硬着头皮去了老徐的家。到了老徐家,听说老徐不在,他反而就像作贼没得逞,又得以安全撤离一样的轻松。从此踏踏实实地工作,不再作他想。
  元旦,一个意外客人来访。说意外,那是在元旦前接到电话时候感到意外。元旦早上,宋运辉待在招待所,躺床上看书等待时候,听到服务台很不客气来通知说有个叫虞山卿的来找,他已经不再意外。
  天寒地冻的,虞山卿穿着跟金州时候差不多的长呢大衣,而当年的大衣里面是一件毛衣一件西装什么的,现在只见虞山卿走进宋运辉的房间,脱下大衣,里面就是衬衫西服,看不到毛衣的影子。
  宋运辉笑道:“不怕冷吗?还是毛衣穿衬衣里面?”
  “知道你们招待所里暖气好。我们现在每天只能这么穿,否则坐办事处里一会儿就一身汗。你怎么出来了?听说闵赶你出来?”
  宋运辉没有否定,“看样子呆不住了,还是出来。现在的筹建办环境稍微单纯一点。你呢?不是自己做贸易吗?怎么说说的就去外商办事处了呢?爱人呢?”
  虞山卿笑了笑,摇头:“没走出金州之前,你压根儿想不到做个体户的难处,社会地位那个低级。钱是赚了一笔,但赚得太低三下四,没劲。正好同学给我这家美商CTE办事处要人的消息,可我没北京户口,没法进北京外商服务公司人才库,怎么办?我自己找上CTE,像我这样的,又有贸易经验,又有行业技术,还有英语水平的,他们哪儿找。一拍即合,他们给我办理进京户口,我爱人也很快就能办理北京户口。怎么样?”
  宋运辉略一思索,不由笑道:“我还说你怎么查到我电话,看来以后我们有的是合作机会啊。”
  虞山卿拍手大笑:“小宋,你幸好赖在国企不肯出来,否则连外商这边的好位置也得让你抢了。怎么样,你们的项目有眉目了吗?”
  “要是有眉目,我现在不应该住这儿,而是在海边搭茅草屋了。看到九月份的《通知》了吗?”
  “有,我们总代理也正为这个犯愁,我们原先在进行的几个洽谈现在都不得不暂停。我已经无数次地深刻领会到,一个政策对一群人的影响了。几个月前刚进办事处时候,我跟老外聊起来问为什么不把办事处设在改革开放程度比较高的珠三角地区,才不到四个月,我已经承认这个问题问得很傻。经济与政治是密切相关的。”虞山卿冲着宋运辉莞儿一笑,“但是,政治与政策,又是两码事。”
  宋运辉想了会儿,才道:“你说得有理。你是不是已经找到解决方案?”
  虞山卿微笑:“我只能说是给你找到一条路,可是走路的人,还必须是你们项目组自己。”
  “什么路?”宋运辉眼睛一亮。
  “你先答应我,我CTE必须是你们设备采购的首选。”
  “这很为难,你应知道,都是集体决策。”
  “我只知道,集体的技术决策,掌握在你的手上。价格的衡量,是死的,而技术的衡量,则是有弹性的。”
  宋运辉笑道:“你先告诉我,你指给我的路是哪一条。”
  “呵呵,我差点忘记撒鱼饵了。通知中有那么一条,压缩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但是,你听着,对重点企业采取倾斜政策。就跟你项目的技术衡量有什么指标,全在你小宋心中一样,你说,这个重点企业怎么确定,是不是也有那么一个人在衡量?靠你们往部里跑有用吗,根本就是跑错方向。”
  宋运辉竖起耳朵,一字一字听完,若有所思地看住虞山卿问:“你既然有门道,为什么至今你们已经在接洽的企业没一家被允许有所进展?”
  “就是这个问题。他们那些项目端岀去没法让人产生重点的感觉。而你们不一样,凭你对行业的理解,你可以重新更改思路,拿出那种一端上来就让人耳目一新的思路。”
  “部里已经确定大方向的。”
  “别那么死板嘛。部里更希望你们的项目能被审核通过拿到外汇。唉,有时候想想真是发疯,一个批文,只有一年有效期,一个不小心就得重新跑北京申请批文。以前在金州时候背靠大树好乘凉,现在出来了,我一身本事都还不如一个能拿到批文人的一个电话。跟你实说,我们办事处现在的工作,一块是帮拿批文,一块是推销设备。”
  宋运辉一时错愕,隐隐开始明白虞山卿说的把办事处设在北京的真实动机是什么了。他以前还真是背靠着金州这棵大树,不知世事的错综复杂。大概以前正好赶上好时机,又有金州的金字招牌,虞山卿说的这些问题都还真是不成问题。
  虞山卿也默默看着宋运辉,他对宋运辉最佩服的一点就是,宋沉得住气,遇到不便回答的问题,就不回答,因此既不会出错,又让说话对方觉得自己深沉,让自己站在主动位置上,宋运辉就不怕被人笑话迟钝。虞山卿自己常会被人挤兑得争辩到底,可事后觉得不应该冲动。他自嘲,他就是反应太快,聪明过头。这回,他有意坚持着不让自己多嘴,一定要先等到宋运辉的反应。
  宋运辉其实在想以前审批过程中的一道道步骤,看现在他们筹建办的问题究竟出现在哪里。可还真是想不出,他以前只要管住技术,其他跑批文的事都不是他在做,反而是虞山卿还做过一些。但是他不能答应虞山卿,他倒不怕现在骗岀虞山卿的路子,以后一把甩了虞山卿,对于虞山卿,他没以诚相待的自我要求。就怕把虞山卿背后可能有的有路子的人得罪了,未来影响东海工程。因为他不可能自作主张把未来的设备铆在CTE公司。因此,他只有拖,他相信,虞山卿跟他一样着急。
  “小虞,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思路。这样吧,我们小组讨论一下,看要不要行动。有结果我立刻照你名片上电话的通知你。”
  虞山卿怎会不知道宋运辉的滑头,只微笑道:“行。不过你别把我前面的那些要求放心上,那都是跟你玩玩的,知道你这人认真。我们都几年的交情啊,同一个理由进金州,同一个理由岀金州,就凭这点交情,你什么时候要我帮忙,什么时候一个电话。今天去哪儿走走?来北京这么几天,长城去了吗?”
  “呵呵,早去了,还有故宫,十三陵,天坛。你呢?你今天这身打扮,还是窝房间里吧,去长城还不冻死你。”
  “那走,喝咖啡去。”
  宋运辉有些不愿与虞山卿来往过密,不想出去。适时的,宋运辉床头的分机电话响起来,没料到是雷东宝。雷东宝说他已经到老徐家,赶得巧,老徐刚好因为什么圣诞节回国,要宋运辉立刻过去一起聊天。宋运辉大喜,向虞山卿道歉,各自出门。
  冬天的北京城很不好看,到处都是灰蒙蒙的,看上去一团子的脏。老徐家门庭依旧,远看似乎也是灰蒙蒙的,近看才见干净。油漆并不光鲜的大门似乎不落一丝灰烬。
  雷东宝反客为主,大呼小叫地跑出来,先来中庭迎接,老徐随后笑眯眯出来,没什么架子,很是亲和。宋运辉离家那么多天,看见雷东宝不知多开心,飞快与老徐打个招呼,就劈胸给雷东宝一拳,“你来北京也不说事先来个电话。怎么又胖了?我爸妈好吗?”
  不等雷东宝回答,老徐已经哈哈笑道:“我刚说小雷,君子不重则不威,小雷现在走出来够威风。小宋,好久不见,快请进。”
  “还虎虎生威呢,难怪我妈说现在人称大哥雷老虎。”宋运辉拉雷东宝进去,雷东宝没这两人嘴巴灵活,而且他又不愿打断这两人的说话,这会儿才有份插嘴,“你爸妈都还行,不好不坏,就想着你春节能回去多住几天。你来北京怎么反而胖了?”
  “工作轻松呗,不用像以前那么没日没夜的。老徐,我离开金州了,现在东海项目筹建办。”
  老徐笑道:“刚刚小雷说你现在北京,我还奇怪。也是,每次部里上新工厂时候,都是从各下属单位挑选得力人手支援的,可见你到金州几年上进迅速。”
  雷东宝早嚷了出来,“啥啊,小辉进步是挺大的,可他来北京是让人赶出金州的。”
  宋运辉无奈,只得把在金州的事简单说了下,然后道:“最后水书记还挽留了我,是我自己要求调动。”
  老徐想了会儿,道:“也好。既然出来了,就别去想它了,好好干以后的工作。部里准备上什么新项目,还是年初那个吗?”
  “是。部里的设想是……”宋运辉这回详细说明,不漏一丝重点,老徐也听得专心。雷东宝听着无聊,背起手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对那些个暗沉沉的摆设没有兴趣,再加坐了一夜硬卧,累得慌,就坐一张宽大太师椅上睡起觉来。说话的两个人听到打雷一般的鼾声响起,一齐看着雷东宝发笑。但很快言归正传。
  “但我在操作两次引进设备项目之后,有个不成熟设想,希望能提高我们国产设备所占比率……”
  “这个想法正确,但你现在才开始设计,时间紧了一些。毕竟这些设计大多没有先例可循。”老徐听着很有兴趣,就抢了宋运辉的话头。
  但现在的形势阴差阳错,可能有利于我的不成熟设想。”宋运辉把老徐出国期间价格改革方案透露后出现的物价混乱,以及国家立即采取的补救措施,包括《通知》,都一一跟老徐介绍了一下,“所以,目前东海项目给暂停了,有些人失望求去,只有五个人依然留着。我们已经把提高国产化率的方案递交上去,如果批下来,我们得抽调人手开始研究设计了。”
  “我在国外学习时候有听说,不过没你说的详细。小宋,看来你确实长进了,看问题全面许多。那你们现在就闲着自己找事情做?”
  “是的。大家都戏称凭良心做事。”宋运辉忽然想到虞山卿说起的事,想到老徐回京这么多年,再说目前已经身居高位,应该比虞山卿更了解相关路子,忙道:“不过今天有个比我更早离开金州,现在一家美国公司驻华办事处工作的同志说,如果有办法把东海项目向不知哪个部门渲染成重点工程,政策还是会有所倾斜的。我看东海项目,不能算是填补我国空白,只能算是达到国内先进水平,国内有两家企业也接近东海项目的设计能力,很难说是成为有重要意义的工程。而且,我也不知道这该向哪儿申请。”
  老徐却是奇道:“东海项目还不够先进?去年可是集合很多专家教授意见确定的项目方向。”
  “我的意思是,它先进,但不是填补空白。我今……不,应该是去年了,在跟一个客商谈话时候,他说起QDI系列产品目前在各领域的应用越来越广泛。我通过如今在美国公派留学的同学了解了一下这个系列的产品,我们一致认为这可能是未来我们这个行业的后起之秀,目前国际市场的需求比较旺盛。但是核心技术我们无法了解到,我估计近段时间内,国外厂家未必肯转让设备,他们需要保持技术领先。”
  老徐点头感慨,“所以我们一定要有自行研制能力,否则我们永远无法接近核心。以前我看过一篇你写的论文,讲的是你经过出口操作提高认识,对现有技术施行改良吧。我这回出国学习后也感触良多。不过你说的QDI研究看来也只能先放到日后立项。东海项目还是应该上,根据目前我国经济发展走势,中高端产品需求必然会出现较大缺口,需要东海项目填补。你不要以为不是尖端就不是重点,对于全国一盘棋而言,不仅需要顾及高端需求,也需要满足基本需求。你们不用急,我看东海项目很快应该有眉目。”
  宋运辉惊喜,“真的吗?”
  “老徐要么不说,要么不会骗你,他什么人啊,只要他说的我都听,你也听着。”雷东宝忽然不知怎么插了一句。
  徐宋两人听了都笑,老徐更是扭头笑道:“人说老虎打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雷老虎打盹警惕性也很高啊。小宋,我出国学习告一段落,节后上班我帮你问问,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听信你过去同事的话,乱找门路。你们东海项目不是那种不起眼的小工程,部委不会没有考虑。”
  见宋运辉答应,老徐就换了一种腔调,很是不严肃地对雷东宝道:“别老虎打盹啦,呵呵,跟我说说你们小雷家这半年都干了些啥了。”
  “让小辉说,小辉说得明白。”
  “我来北京这两个月你又没多给我电话。你自己说。”
  雷东宝其实有些半睡半醒,见两个他生命中的重要人物都看着他笑,一定要他说话,他很不情愿地坐直了,伸个懒腰,才道:“我这不是去大丘庄学习回来吗?那次我激动啊,拔腿就赶来北京找你老徐,你不在,我就回去照着大丘庄的那套推行了。我送了十几个村里没考上大学的孩子上大专去,叫定向培……委培?反正他们毕业了没户口,还得回我小雷家工作来。这次送去的都是读机电会计的,下批送去读农大,我们学什么的都要。”
  “这很好,做得很对。我看你雷老虎要是多读几年书,做出来的事更大。”老徐连连点头。
  雷东宝却是摇头:“你们读书多的都胆小,冲前面的都是我们书读不多的。大丘庄那个禹作敏文化也不高,可人家干得很好。我看,带头的书不能读得多,否则做什么都束手束脚。下面做事的一定要多读书,书读多的做出来的事情好。”
  老徐听了好笑,宋运辉本来也笑,可想到金州时候费厂长刘总工斗不过非大学出身的水书记,一时有些感慨道:“这也是我最近几年疑虑的问题。我有一种感觉,知识分子想法多,可也瞻前顾后畏惧多,缺乏敢想敢干的精神,在实践上落后实干的人一大步。越是年纪大的,顾虑越多。”
  “这应该是特殊阶段的特有现象。”老徐看着宋运辉若有所思,“但绝不应该是未来趋势。”
  “你们怎么又扯上了,听我的。”雷东宝只要真正想说,徐宋两个都不是对手,他嗓门儿大,“我第二步,把权力下放,让他们自己找项目,成立关联厂,扩大规模。现在电线厂下面成立一家电器厂,做开关闸刀啥的,跟我们电线电缆放一个店里卖,不用另外设人跑供销。现在开门了,生意很好,我们村猪场挑剩下的一些娘们也都赶进去这个厂做冲床了。现在打算开电解铜厂,我看隔壁几个村那些小破电解铜厂都活得挺好,我们肯定也行。”
  “那条河更遭殃了。”宋运辉摇头,还是第一次听雷东宝说起电解铜。
  老徐看看宋运辉,想到去年去雷东宝那儿,在桥上看到的那条面目全非的河,“这就是知识分子的顾虑。”却也不置可否,“小雷,你继续说。”
  “老徐我们听你的,养猪场的沼气弄好了,这东西真管用,烧水跟小辉厂里用煤气一样顺,就是挺臭,哈哈。现在养猪场和电线厂一吨煤都不用了,全烧沼气,跟白捡的一样,不知省下多少煤钱。我们那么多猪,以前愁它每天拉那么多,运都运不完,一辆拖拉机全交给猪粪了,现在就愁它不拉。可还有多的沼气怎么办?我弄了个洗澡堂,大家一元洗一次。忠富不干了,他要把沼气拿去养鱼虾。我以前填了他两口鱼塘,他心里不知多惦记着。这回跟着省里的专家去弄来我手掌大的牛蛙,那么长的罗氏沼虾,还有长得跟田螺似的福寿螺,还有比河鲫鱼宽的尼罗罗非鱼。我说他伺候得过来吗,他说没问题,先都放在一个暖气大棚里养着,拿沼气烧的暖气片捂着,说等春天自己搞繁殖。我不信那些东西有多好,红烧了他一个牛蛙,好吃,肉多,比青蛙肉多多了。忠富跟我急,差点追着我打,哈哈。”
  老徐和宋运辉都是哭笑不得。
  雷东宝却得意笑道:“好吃,肯定有前途,我答应忠富他只要好好搞,钱不用愁,我替他解决。我两年没问县里批贷款,他们不知多急着要我去批,我就是不,急死银行,操。”
  老徐笑道:“好吃就好,这倒是很朴素的论证手法。”
  宋运辉沉吟道:“这其中有鬼,他怎么别的都没吃,就只吃了一只牛蛙?大哥以前跟我说起飞线钓青蛙来眉飞色舞。”
  雷东宝呵呵地笑,并不狡辩。他看到忠富引进的四种东西,其他看着也都马马虎虎,唯有牛蛙这个玩意儿,他一见倾心,此后日思夜想,都是这么大的蛙,肉会不会跟癞蛤蟆似的不结实,如果结实的话,那该是如何的美味。于是他候着忠富出门,进大棚偷了一只冬眠的牛蛙,其他人敢看而不敢言。回头叫管着村食堂的四宝老婆加葱姜红烧了,果然好吃,只是一只太不过瘾。雷东宝现在最大的愿望之一,就是希望棚子里的牛蛙快快长,快快生。
  “那种尼罗罗非鱼挺好养,一放进暖棚,才没几天就发春,生出来的鱼子都含在嘴里,贼奇怪。春节就能上市一批,大得还挺快,我倒是要看看有没有人买。”
  老徐一向很喜欢听雷东宝那种粗得掉碴儿的话,忽然因此想到一件事,跟宋运辉道:“小宋,不好意思,你去隔壁书房坐会儿,我有件事问小雷。”
  宋运辉不明白是什么事,依言转身出去。这边老徐轻问雷东宝:“个人问题有没有解决。”
  “没有,你不也还没。”
  “我出国前差点有了一个,被出国拖延了。儿子差不多有理性了,时间也过去很久了,我们应该有所考虑。你呢?”
  雷东宝没想老徐说得那么坦白,不禁疑惑地问:“那你忘记她了?”
  “怎么可能忘记。但……也不现实。我现在找的是跟她完全不同的贤妻良母型,挺单纯也挺单调。你呢?也别勉强自己,跟你以前劝我的一样,你妻子在上面看着你生活不周全,不会安心的。”
  雷东宝忽然红了脸,吭哧吭哧地道:“有一个,本来挺好的,我常去她那儿,忽然不要我去了。不去就不去。小辉也劝我找一个,可我又不是看不出,他劝我时候牙关都不肯张开。他都不情愿,你说他姐会情愿吗?”
  老徐没想到是这么个原因,只得为雷东宝感叹一下,话说,让宋运辉欢天喜地地督促姐夫再娶,还真不大现实,宋运辉能提起已经不错。这一想倒是有些爱屋及乌地欣赏起宋运辉,他有与雷东宝一样的经历,他的妻弟就没那么好相与了。相比之下,宋运辉气量大。以前他不过是从水书记的角度看宋运辉好用不好用,对于宋运辉岀金州还有些不以为然,这会儿想法悄悄改观。“小雷,你听我的,找一个贤惠的一起过日子,你这样一个人不好,吃穿没人管,哪能胖成这样的。答应我。”
  雷东宝认真想了会儿,道:“我吃穿不讲究,就是有时候晚上憋不住。这事儿你别管我,你先管好你自己。”
  老徐知道雷东宝直而粗,但没料到这么直,笑道:“我从科学角度跟你说,总单身对身体不好。这样吧,晚上住我这儿,明早我带你到处逛逛。”
  “不,小辉那儿两张床,我住他那儿去,明天就上火车,北京灰扑扑有啥好看的。跟你说话还行,住你家不行,你一直就领导范儿,在你家里睡不安稳。结婚的事儿我看你的,你说的肯定有理。”
  老徐只好笑着不挽留。
  雷东宝和宋运辉在老徐家吃了一顿精致的回来,坐在公共汽车上,雷东宝东张西望到处找吃的,可首都人民就是不给他机会吃顿热乎的。他只好进了宋运辉房间后挖出一条熏肠来吃。一边吃一边道:“刚老徐让你出去,是问我个人问题。我跟老徐说了,要他帮你,他说肯定会帮。就是他现在不像以前在县里时候有权,等他上班后问清楚怎么回事,会指点路子给你。他的意思是,你们东海那个项目是他刚开始有机会做的什么工作,他也不希望被中断。”
  “可老徐现在又不在我们部里,怎么跟我们项目有关?”
  “这种东西你都不知道,我更不知道。你反正听他的就是,他不会骗我,我的小舅子他也不会骗。”
  宋运辉笑道:“我真奇怪,你们两个怎么会这么要好。喂,你少吃几口,你太胖了,对身体不好。”说着还是动手一把没收了熏肠,可闻着好香,他也啃了口,“嗯,还真好吃。小杨拍你马屁的?那小子行啊。”
  “那小子,比泥鳅还机灵,都不知道他脑袋怎么长的,挂靠我这儿弄了个电器市场,以后啥都不干就能收钱。看他倒是个孝子,看不出。”
  “那孩子人堆里混久了,做人非常油滑,有点不好掌握,你跟他打交道得小心。”
  “不怕,他敢。”
  宋运辉想到雷东宝特有的手段:拳头。像他们这种国营企业,又像他这样挂着知识分子头衔的,做事就不能如此直接。可有时候还真想冲着谁的鼻梁一拳打过去,尤其是闵。由此可见知识分子的虚伪和不实际。
  这回,两人见面依然可以说很多小雷家的发展,只是雷东宝没什么问题要宋运辉帮拿主意,宋运辉想方设法问岀来的问题雷东宝也都差不多已经有解决,宋运辉又是替走上正规的小雷家欢喜,又是再度失落。
  
  雷东宝回到家里,照例是找不到他老娘。摸进厨房找吃的,却见灶台上堆着一堆东西,都是做好的腊肠、酱肉、板鸭、风鸡之类的东西,看上去很是馋人。他的胃口到底还是适应家里的味道,东北的红肠熏肠吃多了开始腻烦,他要是自己能煮,早就烧一只风鸡吃了。
  他妈倒是很快摸回来,一个村子的,只要有一家进人,那消息就跟鸡毛信似的传得飞快,那些没事干的老头老太都猫窗户口盯着外面人来人往呢。何况东宝书记大驾回宫。雷母一见儿子瞅着一堆儿好东西流口水,忙介绍道:“一个女人送来的,姓啥?嗯……说是县上开饭店的。我看不像是偷偷摸摸找你对象的,就做主替你收下了。”
  雷东宝心说,韦春红,她才是最危险的。不是已经电话里要她别出尔反尔了吗,怎么又送东西来?但雷东宝不是计较细节的人,不会想到把东西退回去,只跟他妈道:“给我蒸两只鸡腿吃。我打个电话。”
  “有件事,我跟忠富说,听说外国鱼长大了挺好看,我要他捡两条来吃。那小子糊弄我,说要等你回来批准。忠富小子前世一定是给人吃了的鱼,以前你填他一个鱼塘他就跟哭丧一样难过。”
  “你以后别假公济私。又不是没钱,等村里开卖了多买几条不成了吗。”
  “你不也偷牛蛙吃吗?你能吃,你老娘怎么不行。大伙儿都说忠富眼里没你这个东宝书记。”
  雷东宝已经走到客堂间的人,又转回身来,对老娘道:“以后谁再这么说,你就跟他们说,雷东宝要的就是当面敢不听话的。忠富有种,以前当那么多人都敢顶我,这种人我信他。”说完又是离开
  雷母操起一块抹布冲雷东宝背后掷去,喃喃道:“贱货,让人反了才好。”
  雷东宝打电话找去韦春红的饭店,那家饭店自从他做下决定之后没有再去。但他好汉做事好汉当,既然韦春红找上门来,他绝不回避,躲子弹的算什么好汉。听清对方是韦春红的声音,他竟一时有些发昏,顿了顿才道:“我家那些东西你拿来的?有事?”
  “没事,想看看你。你等下,我换个电话。”
  雷东宝等了会儿,才等到韦春红又拨过来。“雷书记,你真不见我了?”
  “废话不,我还等着个你拿儿子寒假撵我啊。以后别送东西来了。”
  韦春红一时沉默,都等得雷东宝耐不住劲想挂了,才道:“听说你们那儿养了外国鱼什么的,有好的让我饭店先上桌行不?”
  “行,你门口竖个招牌,说用的是小雷家的鱼。”
  “那谢谢啦。这么大好处,本来没指望你答应的,唉,谢谢你。”
  雷东宝听着伶牙俐齿的韦春红这会儿说话简短重复,一时也有些感触,闷声道:“谢啥,回头鱼烧得好点,别砸我小雷家鱼的牌子。”
  “那当然。”韦春红沉默了下,不肯放下电话,又找话道:“吊灯很好看,谁见了都夸,都不知道是你送来的,你做出来的事总是比别人跑在前头。”
  “嗯,没事我挂了。”
  韦春红听得雷东宝的不耐烦,心里发急,忽然冲口而出,“其实夏天那时候装修我怕跟你商量,你会误以为我要你钱,才跟你说我儿子要来,拖你两个月。我……我哪会赶你呢,你想想,你都还不了解我吗。”
  雷东宝听了大惊,“那你怎么把三楼也改了?”
  韦春红幽怨地道:“你又没来看,知道我怎么改的三楼吗?你大人大量,不会以后连小店的门都不进了吧。”
  “你怎么改的?不是雅座?”
  “我说的话你还会信吗?眼见为实不就得了?我晚上给你炖好一沙锅的牛腩等着你,好不?”
  “不去。”雷东宝非常习惯性地脱口而出,就挂了电话。
  韦春红心里知道没指望了,雷东宝这种男人气十足的人,多少黄花闺女都肯拉下面子倒追着他,她去年能拉到雷东宝,那纯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原想一心一意当丈夫一样伺奉着,不曾想她越小心越是造成误会,不过好歹这回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难怪雷东宝送吊灯,送来的是不上不下的数字。估计误会到今天,雷东宝身边早有别的女人了,否则不会那么干脆一个“不去”,以前说什么也给个理由,比如说“没空”。
  雷东宝则是放下电话发了阵子呆,心说难道真是误会了韦春红?这么说来,她倒还是个有骨气的女人。雷东宝一时有些心猿意马,但很快就被风鸡的香味勾魂。吃饱了出去巡视,当然先去村办。
  永远风雨无阻镇守在小雷家心脏的雷士根看到他就把门踢上,拉住雷东宝轻声道:“你出差那么多天,有些话先跟你打声招呼,你听了当他们放屁。”
  “什么话,是不是说忠富反我?”雷东宝甩掉雷士根的手,他很不习惯这样。
  “是啊,那天我老婆听有人这么在你妈面前挑拨。这点你不能信,忠富这人一是一二是二,以前你填他鱼塘他跟你吵过,后来一直服你的。不过这还是其一。最要命的不知谁想出来的,说红伟、忠富、正明三个现在都实际上被我管着,都只听我的,不听你。”
  雷东宝哈哈一笑:“我说你怎么吓得跟大姑娘一样,说话扭扭捏捏。我不信,你敢吗,他们三个敢吗?”
  雷士根正色道:“谣言都是有一定事实依据的。现在你不管实事,实事都是我和他们三个管着,聪明人看得出我们四个人权太大,只要我们联手,小雷家就乱了。说出这谣言的是个有心机的人。”
  雷东宝又是哈哈一笑,却一掌猛击到桌上,震得一桌茶杯全部跳地身亡。“敢!”他凛然瞪起环眼,杀气腾腾地道:“谁都知道,我能封你们,我也能撤你们,我还能让平原书记杀了你们。造谣信谣的都他妈是蠢猪。”
  雷士根被雷东宝看得不寒而栗,不由自主又伸手一把拉住他:“我先提醒你一下,你不会以为我试探你吧,你跟我这么凶干吗。”
  雷东宝奇道:“我哪凶你,我凶你干吗,谣是你造的?”再次抹下雷士根的手。
  雷士根紧张地注视着雷东宝的脸,看果然雷东宝一如既往,知道自己多心了,也知道雷东宝说的就是他做得岀的,他只是想什么说什么,不会是什么威胁。他叹气道:“你这话我会传播开去,省得有人还真有心蠢蠢欲动,也省得有人看着我们四个的位置眼红,妄图挑拨离间。我们村子钱多了麻烦就多,都眼红着钱。”
  “你是我的诸葛亮。”雷东宝说得没一点犹豫,“咱不说那种破事,你说这几天出了些什么事。”
  雷士根照旧挑要紧的事向雷东宝汇报一遍,有些需要雷东宝签名的,他拿出来,他一边说明,雷东宝一边签。基本上经过他的手删滤下来的东西,雷东宝已经不用太细查。
  雷东宝等全部签完,说声“没事?没事走了”,也不等雷士根答应就走,但走到门口想起来,又道:“挑拨的事你查查,谁造的谣。你传话下去,谁敢搞乱小雷家领导集体,我扒了他屋。”
  雷士根冷静地问:“东宝,你真那么相信我们?不听听群众意见?”
  雷东宝道:“我们照着小辉的法子,监督体制有了,奖励体制也有了,老叔自杀的事还在眼前摆着,谁好路不走走坏路?真要走也没办法,别让我发现,否则我掏出他的牛黄狗宝。”
  雷士根冷笑道:“你难道不担心我和他们三个联手架空你,你还不知情?”
  雷东宝却笑了:“士根哥,你聪明脑袋怎么想不通。他们三个怕我,烦你,各自怄气。他们跟你联手?三天能行,三十天就得窝里斗,谁也不服谁。不信你试试。”
  雷士根却是神色一松,长嘘一口气,“好,你平时是装的,张飞也能绣花。你知道就好,就怕你心里信了,嘴上怕掉面子不肯说,以后心里有疙瘩。我放心了,你走吧。哎,牛蛙已经冬眠那么多天了,瘦,你就放过它们吧。”
  雷东宝呵呵笑着离开去登峰,不过心里还是把雷士根的话想了会儿的。但他还是决定相信这四个人,那么多年同事下来,知根知底,他凭什么为了别人几句话就动摇,何况还是士根自己告诉他的。
  士根看了雷东宝态度坚定,也是放心。他这位置,又与其他三个不同。如果雷东宝真被挑拨得信谣言了,他真是除非出走小雷家,否则只有跟着老书记上吊一途了。幸好雷东宝看得清楚。雷东宝这人话粗心不粗,其实心中明镜儿似的,再复杂的事到他嘴里也变得黑是黑白是白,雷士根都不知道雷东宝这是什么手段,能那么容易地化繁为简,小雷家那么多事,雷东宝照样心宽体胖的,不像他都愁岀白发几根。
  雷东宝最后巡到养殖大棚,他才进大棚不久,忠富就不知从哪儿闻风赶来,还气喘吁吁的。雷东宝见了不由得笑,“忠富,我妈说你上世是鱼,看到鱼跟宝贝似的。你怕我又偷你的鱼吃吧,哈哈。”
  忠富被雷东宝说得难为情,他还真担心雷东宝又摸他的宝贝们红烧。他讪笑道:“说啥呢。看到书记来视察工作,赶紧上来汇报,咱马屁拍得要响,又要正点。”
  “操,打你忠富嘴里掏马屁,还不如旁边沟里挖牛蛙来得方便。尼罗罗非鱼能吃了?”
  “几条大的能吃了,而且第一批小鱼长没长大都快发情了。我们沼气池真是好东西,徐书记在北京就是看得高。教授说他们南方,这种鱼都还是养在温泉里,冬天不敢露天放养的,温度不够它就不长,再低它干脆死。你看你看这条游过来的,这条最能吃也最能长,好几条鱼尾巴是它咬破的。我准备留着它做种鱼。”
  雷东宝诡笑:“它上辈子跟你是兄弟。你超度做人了,它连你尾巴都咬,这辈子还是做鱼。”
  忠富不敢顶撞,搓着手讪笑,耐心等雷东宝说完,才道:“福寿螺也很能长,来这儿看,看到粉红的一块快没?都是它们产的卵,下面密密麻麻都是孵化出来的,你看已经都快追上田螺大小了。看来这东西也好养。”
  “听说你还养蚯蚓?那玩意儿怎么吃?”
  忠富闷笑道:“那是给鱼吃的,人怎么吃。我们沼气池定期捞出来的渣养蚯蚓正好,等天热了我留些猪粪出来养苍蝇的蛆,听老师说牛蛙和鱼都爱吃。”
  雷东宝赞许:“交给你是没错的,你会动脑筋。这不,我们这儿还有扔掉不要的吗?没了,全都能用上。我们还怕猪拉不出屎来。忠富,给我捞五条大鱼,以后每天五条,我送去饭店先让他们打招牌,让县里的人先认识认识这种鱼,春节卖起来方便。”
  “这主意好,我还想着春节怎么办,拿到菜市场吆喝去,人家不认识敢不敢吃。不过今年大池子还没挖出来,鱼没多少产量,总体算起来还是亏本。东宝书记,再半年肯定不亏了。”
  “那是你的事。鱼拿到县里会死吗?”
  忠富很高兴雷东宝还真是放权,还以为赚的时候放权,亏的时候肯定得追究他责任了。见问忙道:“有橡皮袋,要不福寿螺也装一些去。我已经找菜烧得好的士根嫂煮过一次,这东西肉松松的没田螺好吃。看看饭店能烧岀啥花头来。”
  “好,多拿些,你看多少一斤,回头一起算钱。”
  雷东宝终于还是载上一皮袋鱼和福寿螺,扭扭捏捏地赶去韦春红的饭店。
  韦春红的饭店重新装潢后,已经成为县城一大亮色,竟然还在门口安装了城市里才有的红红绿绿霓虹灯。冬日里的天暗得早,霓虹灯早已闪烁,犹如冲路人抛飞媚眼。雷东宝冲媚眼而去,推门进店,里面大不相同。他送的吊灯有两盏安于一楼屋顶,照得一楼店堂流光溢彩。而老板娘韦春红穿着一件大红高领羊毛衫穿梭于酒客之间,一会儿与这个笑谑几句,一会儿那个打声招呼。雷东宝看到有人伸出毛手毛脚在韦春红手臂捏了一把,韦春红佯怒灌那男人一杯白的,而韦春红的毛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得全身上下似乎只剩那对□。不知为何,雷东宝以前又不是不知道饭店老板娘出入的是复杂环境,今天看见这一幕感觉刺眼,也不肯坐下,就令一个男服务员去叫韦春红过来。
  男服务员见雷东宝衣着随便,又是拎着鱼送货的样子,本不想搭理,可又被雷东宝的凶煞所迫,勉强去喊。韦春红还以为是送菜上门的,没太紧着回来,又在场子上周旋一周才过来,见到板着一张脸的雷东宝,她那一张脸一下如春日提前来到,两只眼睛比外面霓虹更亮。
  雷东宝没有搭理韦春红热情得有点过头的招呼,眼睛往红毛衣勾勒出来的焦点上一晃,手上的袋子也是随即一晃,放到韦春红面前地上,很是公事公办地道:“这鱼,叫尼罗罗非鱼,螺叫福寿螺,怎么写,看袋子上面。怎么烧,你自己想办法。鱼卖完了,你叫人拿袋子去小雷家拿,顺便结帐。”
  韦春红往左右看看,打发走一个问话的服务员,才对着雷东宝收起刚刚的风流潇洒态度,低眉轻笑道:“都来了,饿了吧,先坐下喝杯酒?”
  雷东宝看看韦春红,又看看楼梯,这条通往三楼的楼梯,硬是狠下心来,冷冷地道:“不去。”便转身开门出去。
  惊得韦春红愣住好一阵子,追都来不及,等追到门口,看到雷东宝已经甩上摩托车。韦春红也豁出去了,追过去拦住摩托车头急道:“我怎么着你了?我怎么着你了?”
  雷东宝看着寒风中衣着单薄的韦春红,鄙夷地道:“看看你穿的什么,还不如打赤膊。”说着就轰起摩托车,转个方向,抛下韦春红就走了,留下一地的汽油臭包围了韦春红,令她猛打一串喷嚏,再抬头,雷东宝早已不见踪影。
  韦春红不知该笑还是哭,不由紧紧抱住自己,冲回饭店里面,可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去套上一件西装领外套。原来雷东宝在一边儿看着吃醋了?可他总算是来了。只是,这会儿又能拿出什么法子再引他上门?韦春红又不是个二八少女,寡妇人家独立支撑一家饭店,靠的是什么,她心里清楚得很。因此对着那么多看似道貌岸然的男人酒后行径,她游刃有余之余,才对不揩女人便宜的雷东宝敬爱有加。韦春红也是个识得男人本性的人,虽然心中依然对雷东宝抱有幻想,可也知道雷东宝今天这一走,再想要他回心转意已经难了,她又不是不知道雷东宝心里想的是什么。韦春红心里挺失望的,不仅为雷东宝的得而复失,更为雷东宝也并不是她以为的豪爽男子。
  雷东宝心里也很失望,把刚刚才冒上来的一些些好感又打了回去。这个韦春红,说到底,还是个贱。
  雷东宝当然清楚,他只要顺贱而为,韦春红不会拒绝他,但他心里腻歪,此时他即便是看到老母猪都带着双眼皮,可就韦春红一个是单眼皮,他想到在饭店里看到的韦春红的轻薄样儿心里就烦。真是,看到的没一个女人能跟他的萍萍比,老徐说找个不一样的,可他找不到。他是再也不要韦春红了,太贱,贱得令他受不了。
  雷东宝一回到家,雷正明就尾随着摸上门来。正明上来就恭恭敬敬递上一枝烟并点上,他与士根红伟他们不同,他比雷东宝硬是要小上一辈,即使现在登峰厂利润在全村最好,他在这些人面前依然只能做小辈,在雷东宝面前更不用说。
  雷东宝吸了一口,却对他妈道:“妈,我还没吃饭,中午那只风鸡没吃完,再给我斩半只下饭。”
  雷母嘀咕着摸进去厨房,虽然是心甘情愿地为她那伟大的儿子服务,可心里真希望有个儿媳帮她分担家务。正明见此对雷东宝道:“书记,我爱人前阵子坐月子请了个保姆,坐完月子还请着,一家人轻松好多。要不我也替你找一个,阿婆年纪大了,这么大一间屋子她一个人管不过来。”正明有钱了,又出外跑外勤跑多了,眼界开阔,表现在别人还在媳妇婆娘地叫,他却跟着城里人很书面地叫“爱人”,别人叫“娘姨”,他叫“保姆”,他爱的就是这么一些些小小的区别。
  雷东宝一想有理,点头道:“你赶紧给我找,春节正好很多事要做。你又是电解铜的事?”
  正明暂时避而不谈,“正好有个现成的人,我家那个保姆的姐姐,儿女都出道跟人做小生意去了,她家里呆着闲,想出来挣点钱。书记答应,我明天就过去一趟叫她来。”
  雷东宝想了想,道:“好,叫你媳妇陪来。跟她打个招呼,我娘话多,要她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岀,别放心上,有事找我谈。”
  正明笑道:“书记那么忙,有事也找不到你,不如有事都交给我爱人或者士根叔爱人,要她们先处理着。”
  “交给士根媳妇,你媳妇还嫩点。说你的事。是不是又嫌规划不够大,要我帮你找钱?”
  正明讪笑:“前几天书记不在时候我问士根叔了,士根叔说村里好不容易还清银行欠债,这才无债一身轻,要我别又节外生枝想着借钱。忠富不知哪儿知道消息了也不答应,说要做就踏踏实实从小做起,慢慢扩大,大家要一样地起步。可书记,只有你最知道,工业跟农业不一样,忠富可以只买十条种鱼,靠大鱼生小鱼把鱼塘做大,可我不行。我开始买来一万块钱的设备,养五年还是只能做一万块钱设备做得出来的产品,产品品质说上不去就是上不去,做电线的设备再改造也只能做电线,一辈子做不来电缆。我的起步必须要高,要做大才行……”
  雷东宝笑道:“你怎么不跟我谈铜杆了?”
  正明当然知道雷东宝提的是他去年有些好大喜功提出的无氧或低氧铜杆项目,只得讪笑道:“其实呢,其实呢,嘿嘿,我要求上电解铜厂,也是为无氧铜杆铺路的。旁边那些小电解铜厂产的电解铜杂质太多,做做一般民用电线还行,做精密的就不行了。可现在市面上通信线缆需求量开始上升,价格居高不下,我眼红这个生意,做通信线缆利润高得多。那差别就跟砖厂花一样劳力,挣的辛苦钱不如电线厂的多。可通信线缆对铜的材质和拉丝要求都很高,用周边乱七八糟的电解铜和随便挤压出来的铜杆肯定不行……”
  “为什么不问铜杆厂买铜杆?你用的塑料也是问别家厂买的,难道你还想开塑料厂?”
  正明的脸一下红了。士根跟他提到不要欠债的时候他还不服,可雷东宝责问他问题时候,他有些难以招架。他需得想了会儿才道:“塑料厂是化工系统的,没法利用我们的原有基础发展塑料厂。”
  雷东宝咽下一口饭,老大海碗往膝上一放,挥着一双筷子道:“不是同不同一系统的问题,而是那种塑料厂我们根本开不起,那都是小辉他们国家厂干的事。可我也是不支持你上电解铜。我上北京问徐书记和小辉了,他们又是对着地图又是到处打电话商量了半天,吃饭时候都说不支持,他们的理由你肯定想不到。他们说,我们村离国家开的铜矿太远,从老远运铜矿石粉过来这儿电解,不合算,运费太高,最终成本肯定很高。你算算,对不?”
  正明有些失望,但是既然上有那么神的现在都已经去了北京中央工作的徐书记和宋运辉否决,对面又有雷东宝呼哧呼哧地吃着饭盯着他,他只能定下心来思考不足。想了好久才道:“书记,我说说,你听着,是不是这个意思。比如说一车的铜,如果矿山旁边冶炼出来,运到我这儿,只要一车的运费。但如果拉矿石来我这儿做岀一车的铜,我们就得花好几车的运费。这多出来的运费,就能把我们的利润给吞了。”
  “聪明,就这意思。你要上小电解铜,我不反对,收废铜就能让你吃饱,只要我们下决心不收周围小电解铜的货,他们就开不下去,那些收废铜烂铁的只能运到我们村来。上大电解铜,哪来那么多废铜烂铁。要不,你先给我组织一个到全国收废铜烂铁的队伍,你看你行不行。”
  正明听着雷东宝半对半错的话,又不敢直接反驳,考虑半晌才道:“可有两个问题需要考虑,一个是废铜的回收是列入国家指令性计划的,像周围他们小打小闹的还行,我们要是搞大了,国家会不会干涉。另一个问题是,我原先打算的是从铜矿拿粗铜,而不是直接拿铜矿石,应该运输费用增加不是很多。可能徐书记和宋处两个理解有误。”
  雷东宝把端在嘴边的饭碗又放回膝上,侧脸看着正明思索良久,看得正明手脚都快开始冒出寒意,才道:“你既然想周全了,干吗前面不告诉我。”
  “我说话说一半都被你抢话头了,我又不能跟你比嗓门。”正明有些委屈,他怎敢抢雷东宝的话,前两年还小的时候刚做上厂长,得意着,乱抢话,曾挨急眼了的雷东宝劈胸一拳头。以后他哪还敢。但见雷东宝又有捧起饭碗的意思,忍不住出言提醒,“书记,饭都凉了,热热再吃,你胃不好。”要是雷东宝家有保姆,正明肯定会让保姆来一碗汤,就这么白干饭上放几块风鸡肉,喉咙还不被卡死。
  雷东宝索性放下饭碗,道:“我看第一个问题我们不用考虑,以前兔毛不也是统购的?我们说不给就不给,愣是抢收购站生意,他们能怎么样。我看你做两手准备,废铜也收,粗铜也买,哪种便宜用哪种。你尽管放手搞,出事情有我顶着。”
  “行。我明天就开始打听着,挖几个收废铜烂铁的过来,要他们开始做起来。”
  “正明,你这就小家子气了。我们要做,就光明正大地做。这几天你就把那几个小电解铜叫来,给他们开会,通知他们准备改行,以后由我们来做电解铜。他们还想发财,以后改做收购废铜的。放心,他们有路数,他们都是以前做收废铜的。”
  正明喃喃道:“他们还不跟我们打起来。”
  “怕他,小雷家上千个人都吃干饭的啊,一人一拳头都能砸死他们。我们提前通知他们,那是我们道义,让他们知道以后没处卖他们的铜,他们还不自动改行。以后我们量大起来,他们收购来转手就给我们,他们更赚,还少费力气。”
  正明心里斥“霸道霸道”,可又承认这法子可能还真直接管用,唯独不知道到时那些小电解铜作坊会怎么跟他造反,可又不能不听雷东宝的。
  雷东宝不等正明讪笑着开口,就抢着道:“你立即去了解设备要多少钱,具体写个报告上来,我这几天趁春节正好跟他们领导们提提。另外我们现在小雷家人钱多,大家自己掏钱,村里给他们比银行贷款利息还高一点,比存款利息高不少的利息,正好肥水……肥水那个落在自己口袋里。你去办吧。不过跟你有言在先,借村民借银行的钱,别想让红伟忠富他们帮你还,都得你登峰自己还。”
  “那是,那肯定是。”正明想到自己的梦想就可以实现,真是满心欢喜。“书记,我已经问了,有些锅炉,电解槽之类的设备都要定做,因为要用到行车,厂房也需要请特别设计,我们一定得抓紧,否则今年底可能都没法安装。”
  “这回的房子要求这么高?不能只用一只屋顶几根柱子?”
  “不行,电解液纯度一定得保证,否则做出来的铜又不纯了。”
  “行,正明你这主意想得好,你只要主意好,我一定支持你。你这两年跟着大学读书真没白读,很有出息了。”
  正明被表扬得飞飞的,“那也得书记肯放手让我做啊。”
  “忠富也没白学,他现在比你先下手一步,走的步子也比你稳,而且现在已经岀成绩。你那电器厂基本上不是什么大气候,关键就看你的电解铜厂了。你年轻,你要赶上,你给我没日没夜地干。”
  “是,书记,只要你一句话,只要你答应了,钱帮我准备了,我只有比你还急。”正明到底是年轻,高兴得眉飞色舞,坐立不稳。“还有一件事,书记。我爱人说我们村这么富,可大伙儿晚上除了坐桥头聊天或者回家看电视,都没别的事做。要不也学着城里建个文化宫,年轻人学唱歌跳舞,年纪大的学太极拳气功。以后有什么活动,我们村拉出去都是一把好手。”
  “你爱人市里长大的人,花头就是多。”
  “其实不需要多少钱的,我们就让村团委搞起来?还有趁天还冷着,我们再多种一些花树,把我们村子弄得跟公园似的?”
  “你们年轻的凑一起想个办法出来,不能今天想这个明天想那个,都是些白日做梦的,要想就要想能做的。钱不愁,村里有钱。”
  正明得令而去,雷东宝一点不肯闲着,也后脚跟岀,转去旁边的士根家。他自己最清楚,他前面大刀阔斧,可后面需要士根运筹帷幄,细敲算盘摆平方方面面。士根是他的诸葛亮。
  士根中午正因为传言的事与雷东宝说得不舒服,感觉雷东宝有些太盛气凌人,回家心里正堵着。这会儿见雷东宝上门没事人一般抓住他商议村里最隐秘的事,而且是事无巨细什么都谈,什么看法什么设想都直言,一如既往,都是在细节上不很讲究,依然都是让他士根来做决断,在别人看来就是他士根一手掌握小雷家的财政大权,士根心下顿时又归顺了。心说自己肯定是太敏感了,雷东宝倒一直是个赤诚的爽快人。其实他早就知道的,又何必被别人风言风语搞得自己不舒服。
  士根不好意思之下,就把自己的内疚跟雷东宝说了。雷东宝没劝慰也没开解士根,只是说,他把士根放在最要紧位置,也是最信任位置。如果士根都不能信,都要反他,他没别的,一刀子捅了士根,也捅了自己,大家啥都别干了,最要紧的两个都内斗了,大家还干个啥。雷东宝没说士根这个人这个位置有多重要,他又是多么信任士根,他觉得说那么多干吗,口说无凭,干出来才是实货。但士根领会了,羞愧于自己的多疑。
  春节又来了,小雷家发起吃的用的东西来,用别个村的话来说,那是要用手拉车往家里拉的。
  尼罗罗非鱼和福寿螺都上市了,批量才很少,意思意思地往市面上投放了一些。人家都当鲫鱼认,贪新鲜买几条回家,一会儿就没了。买福寿螺的人反而少,到了春节还剩下不少。因为吃过的人都口口相传说福寿螺不很好吃。令忠富一边儿是喜一边儿是愁,不知拿那么会长的福寿螺怎么办才好。
  老徐倒是说一不二,说帮忙,元旦后第三天就一个电话叫宋运辉过去他的办公室,跟宋运辉定下新的方案。老徐是个内行人,内行人看到寻常项目激动不起来。他据此揣摩更高领导层的意思,让宋运辉把计划上升一个阶梯,使更先进,更独到,更不可替代。他让宋运辉提出自行研制QDI系列计划,将QDI计划附在原有计划之后,以原计划的实施,专门有效地扶植自行研制QDI计划的实现。
  他跟宋运辉关上门研究一周,简直是从每一个细节里抠字眼,务使拿出去的新方案既给人耳目一新,又真抓实干的感觉,不会令人听了之后回过味来,意识到QDI是个空炮。
  老徐是刚从国外学习回来的,宋运辉幸好一直在看国外的书,又因出口工作接触外部思想很多,两人的想法很能合拍,合作愉快。期间,宋运辉慢慢从进出老徐办公室过程中感知,老徐返回北京后仕途并不顺利,升迁不快,没达到下去基层获得实战资历回来,曲线救国的实际好处。老徐也坦率相告,他需要想法设法争取他支持的某些工程计划尽快上马。宋运辉明白,这是要岀成绩的意思,有成绩才能在新地方站稳脚跟。
  宋运辉只知道以前水书记告诉他,老徐是高干子弟,他不便打听老徐家有多高干,但从现状来看,似乎老老徐并不能帮上老徐的忙。反而是他与老徐互惠互利,合作出击。老徐还直言,这是他宋运辉接触高层的难得机会,千万想方设法,争取冒头出面获取印象分。老徐也帮着他露脸,老徐懂得上面办事的方式方法,宋运辉得益匪浅。
  由此,宋运辉设法绕过了老马。有时,是老徐带着他上门拜访,有时是老徐指点他找部里的谁出面一起拜访,有时则是要宋运辉自己递介绍信上去等候召见。老徐的安排密集紧凑,又卓有成效,两人研究得出的附加QDI计划获得高层一致兴趣。眼看着春节一日日地临近,宋运辉一日日地拖延回家时间,可他也眼看着项目获得批准的可能性一日日加大。
  直到阴历十二月二十九那天,他才打包回家。他先回金州。到达金州,已经是大年初一。是程开颜的哥哥陪着妹妹到火车站接的宋运辉,小夫妻相见,两人紧紧抱着对方手臂不肯松开,程开颜自看见宋运辉那一刻起已经哭了,一直哭回家里。没想到宋引还认识爸爸,见面就呼啸着扑过来喊着要爸爸抱,宋运辉激动得不知怎么才好,后来坐下吃饭都不舍得放开女儿,他原先一直忧心着女儿可能不认识他这个爸呢,可别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引得程开颜妈说这父女俩就是有缘分。
  从岳父嘴里,宋运辉了解到,金州的麻烦事起码在表面上告一段落。水书记虽然临近退休,可已经问上面拿了个顾问的位置,这个顾问的位置权限不小,够他发挥,够他退而不休。闵的绯闻因此由水书记在党员干部会议上亲口否认,水书记并严斥有人造谣中伤的不良行径,誓言如经查实有人造谣,严惩不怠。程书记说,等春节过后,水书记会先退让岀厂长职位,让闵代理厂长。交易就这么基本算完成了。
  宋运辉不能不用在武侠书上看到的一个名词来形容水书记:大内高手。这一段时间与老徐相处下来,感觉老徐也是大内高手,不过,老徐本人风雅,因此拿出来的手法,相比水书记,那是漂亮不少。虽然宋运辉清楚,那都是权谋,本质并无不同。但他不很喜欢水书记的作为,他更愿意甚至希望向老徐学得一二散手。
  夜晚,宋引睡后,才是小夫妻单独相处的时间。程开颜一定要张开手臂转了个圈,要宋运辉看她身上穿的淡紫色套装美不美。宋运辉看到套装里面一件雪白兔毛圆领毛衣,下面是一步裙和肉色厚长袜,果然看上去清爽宜人。宋运辉感觉这等装扮在哪儿见过,一拍脑袋才想起,不正是风靡一时的香港连续剧里面演员穿的吗?程开颜见到丈夫的着装眼光居然能跟上时代,大喜,把自己打算就穿着这套衣服跟宋运辉回宋家的打算说了出来,宋运辉说那行吗,还不冻死,老家又没暖气。程开颜得意地笑,取出她去年买的健美裤,外面套上长袜穿正好。原来人定胜天,健美裤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
  初二时候,宋运辉拜访了水书记,闵厂长,以及其他金州总厂负责领导。大家都对他很客气。宋运辉意识到,他也跟那条健美裤一样,河东河西了。他觉得自己的心态也此一时彼一时,这一次上门拜访,脸部肌肉自然了许多。本来,这些拜访计划这就是他回家时间表上的一项。
  初三才携妻带子地回去父母家,两个城市,火车汽车的,整整一天,那还是雷东宝借一辆汽车从火车站把两人接到。回到久违的家里,已经是傍晚。程开颜虽然是健美裤外面套长袜,依然是冻得瑟瑟的,一到家就换上毛裤呢裤。大约是自岀娘胎起就由奶奶抚养,宋引虽然不适应了一会儿,可很快就与爷爷奶奶混熟。不过,谁都争不过宋引的爸爸,宋运辉对女儿爱不释手。
  宋季山夫妇对这个儿子不知道多得意,这儿子不知道多让他们在家乡扬眉吐气,现在谁都知道他们儿子越升越高,那些过去消失得不知上哪儿去了的亲戚,一个个又都搭讪了过来。而雷东宝则是他们的倚仗,都在一个县里,雷东宝的名字说出去,谁都知道。再没人欺负他们,只有人恭维他们。宋运辉抱着女儿不肯放,宋季山夫妇跟着儿子汇报家里情况,倒无形中把程开颜冷落了。好在程开颜对此不很在意,她也追着丈夫不放。
  初四时候,宋运辉自己骑车去小雷家,给雷母拜年,也给士根他们几个拜年。雷东宝这才抓住宋运辉,拿出正明写的计划,让宋运辉看他们正计划上的电解铜厂。士根心里大致猜到雷东宝肯定会拿这事与宋运辉商量,眼瞅着宋运辉串门后又进雷东宝家,他也笑嘻嘻跟了进来。宋运辉见怪不怪,一向的,雷东宝家跟公共场所没啥区别,再说农村人习俗,进出不爱敲门。
  宋运辉看正明写的没啥规范可言的计划书,不过也是看懂了七七八八。雷东宝见他看完,就抢着问:“要不要叫正明来问问?”士根竟也抢着问:“小宋,你做的项目更大,你看看我们靠自己能行吗?”
  宋运辉笑笑,又翻到第二页,那页列出的是主辅设备明细。光是主要设备,就有近二十来条,而且横跨机械、动力、化工等操作项目,与过去单纯的电线电缆已有很大不同。他谨慎地道:“我不懂电解设备,不过就这篇计划的其他几项辅助设备明细来看,正明所作的准备并不充分。大哥,这个项目由正明挂帅的话,最好再配个专门电解铜厂的工程师做助手。”
  “那还用说,不请师傅,谁开得了那些个设备。”雷东宝见宋运辉看了半天才提出一条建议,一颗心放了下来,那说明上电解铜没什么问题。
  士根对宋运辉道:“小宋,这个项目是我们村至今投资最多的项目,你看我们是不是该谨慎着点,先请来合适的工程技术人员,才开始启动项目呢?”
  雷东宝笑道:“士根哥你改不了的脾气,不管这个项目是不是投资最多,你反正是只要投资就反对,没一次赞同的。你放心,我已经让正明想办法挖人。哎,小辉,有没有人挖你?”
  宋运辉笑道:“怎么会没有。不过我们行业,如果没有大投资,根本没什么意思,即便是合资企业,目前的规模也赶不上我们国营的。我就只跟来挖我的说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都这么挖社会主义墙角,还了得。”
  士根一听就明白宋运辉的意思,感觉宋运辉表面谦和,骨子里骄得很,但他没说什么,人家有资格骄,他在宋运辉那个年纪的时候,还裹着破棉袄愁媳妇找不到呢。雷东宝自然不懂那句脍炙人口的诗,他满不在乎地道:“不从你们国营企业挖人,我们怎么办?可挖人是那么好挖的吗?户粮关系不给落实,人家不敢来啊,多给十倍工资都没用。国营就省心,你看看,才给你多少工资,你还死心塌地的。我现在给你现在工资的二十倍,你来不来?”
  宋运辉微笑,冲士根道:“大哥跟我撒气。好吧,我不多嘴。士根哥,你得把关,一定得等拿出包括厂房设计图等全套图纸之后才能放手给钱。”
  士根答应,这才对,相信有宋运辉这个挡箭牌,他以后可以拿今天的话来否决雷东宝的大手大脚。雷东宝却不以为然,他们的电线设备,第一条上去的时候,根本是一穷二白什么都不懂,可那时也不开启起来了?宋运辉瞧瞧雷东宝的神色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冲士根做个眼色,拉起雷东宝道:“我好几年没回家,上回假借甲肝之名,一直闷家里也没出去,你带我左近看看。”
  雷东宝不知是计,带宋运辉出去。宋运辉坐在摩托车后面大声规劝,“大哥,你现在不比以前,现在你们待上项目技术含量越来越高,你不能靠过去一味苦干解决问题了。你有时还是应该听听士根哥的意见,利用他的小心谨慎,适当控制项目进度,千万不能冒进。我担心正明太年轻,血气方刚,虽然要肯定他的冲劲,但你不妨用士根哥的谨慎来制衡,既不伤正明积极性,也可以更稳妥办事。”
  雷东宝听着奇道:“小辉,何必这样,小雷家从来就是我一句话说了算,又不是你们国营企业,还得平衡来平衡去的。我下命令要正明干什么,正明敢不听?你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不怕。”
  “跟你说了,你们现在技术含量越来越高,不能盲目冒进了。我看正明的计划还很不完善……”
  “那肯定是还不完善的,用哪家厂的设备都还没敲定,怎么完善?我们得边做边想,我们跟你们不一样,你们拿的是国家的钱,拖再长时间也没事。我们拿的是银行的钱,拖一天是一天利息,我们哪拖得起。”
  宋运辉一时无语,雷东宝说的也有道理,但他还是叮嘱,“一定要找到懂行的人才能上马。”
  雷东宝答应,带着宋运辉参观整个市周边的发展,尤其是他们所在的县,那些大大小小的变化,雷东宝如数家珍。眼看中午吃饭时间,两人经过县里的大街,宋运辉看着严严实实紧闭的店门,忽然指向一家饭店,笑道:“大哥,那家饭店竟然春节还开门,过去吃一顿。”
  雷东宝一看,正好是韦春红的饭店,一时头发发胀。但他又不愿花言巧语骗了宋运辉离开,心中嘀咕着谁怕谁,带宋运辉进去饭店。宋运辉不疑有他,看了门口告示板还笑跟雷东宝道:“大哥,真巧,这家还用着你们的鱼和螺,我本来还想要你开个后门,我就不要你们的牛蛙了,我捉条鱼试试。”
  雷东宝一眼看到韦春红似笑非笑地在柜台里瞅着他们,却没迎岀来,心里不快,对宋运辉道:“你想自己烧,找老板娘。”
  宋运辉一笑没答应,进去店堂,脱下外面的大衣坐下。韦春红指使下面服务员过去,她自己一直冷眼旁观。她开的是饭店,迎的是八方来客,见多识广,一看宋运辉穿的西装,就知道是没见过的。再看宋运辉的人,那气质,令她想到传说中的一个人,那就是雷东宝去世妻子的弟弟。看着那样的弟弟,再看雷东宝对宋运辉的态度,韦春红的心凉了。以前还想着雷东宝的前妻不过也是个乡村女子,甚至可能还不如她这么个县城出来的,可看看宋运辉,人家姐弟能相差到哪儿去。见过那样妻子的雷东宝,怎么还可能看上她。
  虽然韦春红知道自己已经不大可能,可看到宋运辉,总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更是两眼不眨地瞅着宋运辉,看得宋运辉都能感觉到有人注目,追寻过去,却见就是那个女老板。宋运辉心中起疑,他看得出那女老板的目光不是常见仰慕他的女孩的目光,而是隐隐带着情绪。
  宋运辉看看不瞟老板娘一眼的雷东宝,将服务员拿来的菜单推给雷东宝,自己忽然起身,迅速走到柜台边,逼视着韦春红道:“请问有没有火柴。”
  他这迅速出击,把韦春红打个措手不及。韦春红手忙脚乱地依言去拿火柴,却碰翻了下面台子上的水杯,茶水洒了一桌。宋运辉一声不吭看着,耐心等着,一直等到韦春红终于翻出火柴,他接了火柴,若无其事地说声“谢谢”就走。后面韦春红却是看着宋运辉的背影发怔,这小伙子恁的厉害眼神,好像要揭下她画皮似的锐利。韦春红需得深深呼吸几口才安稳下来,不敢再看那边。
  宋运辉心中了然,但又不解,就这么粗糙一个人?他看不出韦春红有什么好,跟他姐姐比,真是连个手指头都算不上。回到桌边,等服务员一走,他就直捷了当轻问雷东宝:“是她?”
  雷东宝看到宋运辉反常去讨火柴时候,就已经警觉,连菜都忘记点,心中紧张得仿佛被戳穿什么似的。但见宋运辉问起,却还是老实回答:“是她。现在没了。”雷东宝的话却轻不了,韦春红听得清清楚楚。
  宋运辉点头,“那你还不拦住我。走吧,趁菜还没上。”
  “怕甚么。”雷东宝眼睛一瞪。
  “何必彼此尴尬……”宋运辉还没说完,就被雷东宝伸手一把按住。他只得坐着不走,看着雷东宝道:“不说这些……对,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说,你对士根哥的意见重视一些,不要总打击他。”
  “你慌什么慌,要说就跟你说说清楚。”雷东宝本来就没有隐瞒的意思,趁此说清楚也好,省得看见宋运辉总内疚,“你也看不上吧?”说的时候拿下巴指指柜台那边,那边韦春红早已离开转进厨房去了。
  “你什么眼光。”宋运辉心中一团说不出的闷气。
  雷东宝一时无语,过会儿才道:“我承认,瞎眼了。这事到此结束。你继续说士根哥。”
  宋运辉看看簇新的装潢,轻道:“这样不是办法,我要士根哥帮忙给你找个知书达理的,否则你看见哪个女的都好看,受人愚弄。”
  雷东宝听着心头郁闷,禁不住辩解:“她没愚弄我,这饭店什么都是她自己挣的……”
  宋运辉不再说,他怎么就感觉出雷东宝对那女子好像有那么一点感情在呢?他强行抑制自己妄图插手并深入了解雷东宝情事的欲望,手中摆弄筷子,等不到雷东宝说话,只有他再找话说。“大哥,我初六,后天就准备回去北京。我的事老徐在帮手,我们的行动计划定得很紧,不希望中途拖来拖去又节外生枝。我不放心开颜独自带着猫猫乘火车回家,你初六能不能帮我送她一程?”
  雷东宝也这才找到话说,“我送她到家。老徐站得高,看得远,你多听听他的,不会错。”
  宋运辉一直因雷东宝和水书记两个几乎一致的推崇,再加以前最早时候的一次接触,最先有点把老徐看作神人似的。现在携手合作下来,虽然依然佩服老徐的城府,尤其是超人的内涵,但没再把老徐当神,他已经看出,老徐有老徐的苦恼希望,也自然有老徐的私心。但他不会向雷东宝揭示真实,他一向不是多嘴的人,只是点头道:“明白。估计批文很快下来,我就得窝到海边开始前期工作了。前期准备时候我会比较忙碌,而且生活条件也不会太好,我爸妈还得你帮忙照看着。等工程上马,我估计我以后的待遇不会差,我准备把爸妈接去住。”
  “这样也好,你爸妈以后肯定得跟着你的。吃菜。”雷东宝点的菜,先上来就是糖醋里脊。“你老娘若不跟着你,你孩子谁来带。你那老婆自己都管不住。”
  “她女孩子嘛。”
  “女孩子又怎么了,你姐以前一个人去省里长毛兔接种,哪儿都自己去。回头好好教育她,别老长不大样子,以后有的你吃苦头。”
  宋运辉无奈道:“那是她性格,起码她不会惹是生非。人总好看的吧。”
  “好看能当饭吃?吃鱼。他们都说这鱼干烧最好吃。”
  宋运辉跟着雷东宝吃鱼吃肉,后来就一直没见那老板娘再出来。一直到离开,他有意落后一步,走到门口停步回望,看到那老板娘终于探出头来。两人默默对视,宋运辉自以为读出老板娘心底深处的千言万语,才跟上雷东宝走开。坐上摩托车,宋运辉强迫自己对雷东宝道:“老板娘对你有感情。”
  “她对谁都有。白信她。坐稳了。”
  宋运辉又扭头看看,当然没看到老板娘跟出来。但听雷东宝的话,知道劝不回。看来雷东宝已经考虑过,而不是因为他姐姐而否认老板娘。
  初六后,他便带上行李直接赶回北京了。他有无数的事要做。
  
  杨巡又一次无法回家。为了赶在春节后电器市场的开业,他必须留在东北日夜督工。他本来打电话让一家都过来看看东北的冬天,可他妈拒绝,他妈说杨连杨速两个半年后就要高考,不能让他们玩得心野了。杨巡只好一个人过,一个人在电器市场又当老板又睡地板。不过他并不寂寞,老李的徒弟们都爱跟他玩,因为他慷慨,总有大酒大肉款待。但是越是将近大年三十时候,玩伴儿越是被拘着回去跟家人团聚了,电器市场只剩下杨巡孤零零一个人。一到晚上他就缩在被窝里拿着高中课本刻苦,旁边的炉子都烤不暖这宽阔的大厅。
  屋子里都是松木的香气,什么拉吊顶做柜台做隔断的事都按部就班地进行,唯独最要紧的水泥地没法浇,太冷,浇下去就成冰渣,以后没法用。杨巡窝在一只隔断里,旁边都拿三甲板封上,算是一个小窝,可少少的暖炉热气哪里抵得住无孔不入的寒气,他非工作时间几乎就窝在被窝里了,最多是稍微冲出几步,到木屑上小便。
  二十九那天,天很冷,杨巡看着书,做着课题,吸溜着鼻涕,偶尔啃一口烤馒头,自己都为自己感动。忽然听到远处似乎传来鞭炮声想。他侧头一想,对了,广播里说起,新开张的一家合资宾馆门口广场今天放焰火。他一想到就激动了,屁股有些坐不住。磨蹭来磨蹭去,终于决定放自己一天假,骑上自行车飞奔去市中心那儿。
  果然,好多人围宾馆外面,吊着脖子看只有电视上才看到过的五彩焰火呼啸冲上天空,爆出一团一团美丽的花。杨巡挤不进去,他又没东北人那么高,看不到里面人家怎么操作,索性站到再外面一些的花坛上,这才大致看到里面有几个穿着怪里怪气的,电影里才见过外国军装般的人在里面放炮。他也忍不住艳羡地注视大玻璃门里面灯火辉煌的宾馆,这几乎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地方了。他心里摩拳擦掌地想,不急,等老子电器市场安顿下来,总得找天时间到里面住一夜。以后得去北京上海广州,把那些好看的宾馆都住遍。
  对此想法,杨巡自信满满,他相信他挣钱不会太难。他看着宾馆上面霓虹灯勾勒岀的“中港合资”,心里豪迈地想,对,哪天找时间还得去香港看看,看那儿是不是跟电视上演的一样繁华。
  杨巡看烟花看灯火,正想入非非着,忽然眼睛一定,看住几条正走向宾馆大门的背影中的一条。杨巡眼睛很好,记性很好,看上一眼,就认出那其中一条背影正是那个秋夜深深镌刻在他心头的背影。待得背影进去宾馆,站住转身,他更肯定,没错,就是那个抢走戴娇凤的人。
  他紧抿双唇冷冷看着那人谈笑风生地接过与之同行的中年妇女的大衣,很是绅士地轻挽中年妇女继续进去,样子非常的好,好得就像《上海滩》里的许文强似的。没看见戴娇凤,杨巡不知是因为戴娇凤回家过年还是怎的,他猜不到。他最希望戴娇凤已经离开这个男人。他希望,戴娇凤只是一时被那男子的表象迷走,而现在已经迷途知返回了老家。但是,杨巡咬牙切齿地凭良心承认,那男子确实好风度,不是长得好,而是风度,举手投足间的风度。而杨巡又不得不承认,戴娇凤最爱看香港电视,看电视上风度翩翩的男女,她一直学着香港女人的打扮。
  杨巡心中暗暗发誓,操,不就是学些英国殖民地的风度吗?他还看不上眼呢,他以后打到人家香港殖民者老家去,学老外的。
  杨巡愤愤回去,焰火也不要看了,回去钻进被窝刻苦攻读。一直看物理书到半夜,才仿佛稍稍出了点气。这一发奋,倒一夜啃下三大章。
  整个春节,工匠休息,他就废寝忘食地学习,他到底是油滑性子,最后就忍不住在心中笑开了,笑家中的准备高考的弟弟不知有没有他那么用功。打电话时候一问,果然没有,他还拎着电话线,就跟拎着弟弟们耳朵似的,好好把两个弟弟教育了一番。
  初五,他就把几个木匠叫来干活。电器市场的柜台布局都不需叫专人设计,他们做过电器生意的都清楚怎么布局最方便,最显眼。在他亲自跳上跳下地督工下,工程进展很快。唯一可气的是,天气依然没有解冻。
  但他不等了。有凹坑的地方先填上砂石垫上破三夹板,门口挂上棉帘,屋顶竖起广告牌子,再放几个鞭炮,电器市场开业了。
  他把原先仓库街的老乡都一锅端了来他的市场,在仓库街老店面拿油漆刷上电器市场地址招引顾客来火车站这边,人家涂了他换种颜色再刷,没多久就把顾客都吸引到交通更方便的火车站边。再说店面更集中,又在室内,不用一家一家地挨冻吹风,顾客看上去都挺满意。
  杨巡眼看开门大吉,这才放心。但他终究是没舍得花几百块钱去那宾馆住一夜,他已经不再是去年春天以前大手大脚的杨巡,他现在心疼钱了。
  
  宋运辉到北京时候,老马他们都还没来。因为项目还没眉目,没有工作需要抓紧,每天呆在办公室也是晒网,大家都是不约而同地早早回家,而又不约而同地将探亲假续在春节假期后。
  办公室只有宋运辉,他倒是方便许多。老徐见面就是兴致勃勃地说,春节又帮他们拜访了三个人。老徐本来也是金州出去,对这个系统熟,由他去说,不会比宋运辉说出来的效果差多少。因此,当老徐说要他去找某某,某某,进一步答复咨询的时候,宋运辉一点都不怀疑,老徐帮他把路走通了。
  宋运辉照着老徐的指点找人,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介绍,老徐还夸他小伙子定力甚好,耐心甚好,宋运辉心说不是他定力好,而是春节前后政策略有改观,让他不用应付有的没的的骚扰。他刚来时候,虽然项目还没有音信,可那些机关干部兼职的公司却早已络绎不绝地打着各色旗号找上门来要生意要合作,坐在办公室软硬兼施,看上去没一个能得罪的,谁都不知道他们真实来头。宋运辉刚到北京,对这些闲扯起来什么内幕都知道的大老爷们敬而远之,五个人私下都议论说,那帮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可能帮着促成项目,可要是得罪了他们,就等于得罪上面兼职的领导了。因此对那些人一直敢怒而不敢言,连背后说声苍蝇都不敢。好在春节才过,文件就下来叫停党政机关干部兼职,那帮原先一直来办公室坐镇的人一下清了,宋运辉耳根清静好办事。
  事情如果顺利了,那真是一顺百顺。宋运辉都不知到老徐春节时候帮着走通了哪一道关节,后面的顺利,连部里都感到意外。但是部里领导也看到事情都宋运辉一个人在做,其他人居然都还没到位。多少在心中留下疙瘩。因此等老马他们回来,部里有位领导发话,让他们立刻退出现驻办公楼,立刻发配去东海边的那个半岛,开始前期工作。只留宋运辉依然留在北京,拿着资料到处讨签字盖章。
  老马他们不敢违抗,立马卷铺盖下去荒凉的半岛,开始前期开发工作,包括与当地政府的联络。他们这样的大工程,哪家当地政府见了都喜欢,老马他们很快就把后勤工作先开展起来。
  老马他们在当地开始吃香喝辣的生活,宋运辉却在北京焦头烂额。他讨了签字盖章后开始讨拨款,这时候开始老徐说他功成身退,以后不再插手东海项目内部事务,不过答应宋运辉只要有问题尽管来问。宋运辉当然抓住老徐不放,他以前都是钻在塔罐丛林里,闭着眼睛都摸不错道儿,可这等官场,他两眼一摸黑,不找老徐找谁?
  而且这官场不同于设备,设备只要顺着一条进料的线顺序摸下去,即使中间颇多枝桠,最终还是可以摸透,设备是死的。官场则不同,人是活的,官场自然也是活的,今天摸通的枝桠,或许明天就改道了,搞得刚摸进去的宋运辉就跟刘姥姥初进大观园,浑不知东南西北。有些因为不同系统不同部门,老徐也指点不了,需要宋运辉自己去摸索去探访。渐渐的,这些人在宋运辉眼里由陌生变为熟悉,而那隐在一间间办公室挂牌背后的关系脉络,也终于一条一条地刻入宋运辉的心中。
  而项目筹建办也在扩大,大家各自从自己原单位拉来得力人手。这个时候,原本五人团结友爱的局面已经荡然无存。跟金州一样的,小团体隐隐生成。宋运辉此时已经看得很清楚,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团体。既然规律如此,他只有顺势而为。他也见缝插针飞金州找闵厂长挖人,挖他以前新车间和技改时候用得好的技术人员,他把曾顶替寻建祥与他同住一个寝室的方平挖了来,放在半岛,做他的耳目。
  当初宋运辉因为与闵厂长有话直说,主动求去,让工作生活都惊现波澜的闵厂长顿去一个劲敌,才得以上下沟通后,保住位置。否则,水书记很可能扶其他副厂长上位,拉宋运辉为辅助,而他得把副职位置坐穿,等待哪天宋运辉后来居上。为此,闵厂长多少清楚,需要对宋运辉有所回报。闵厂长放人放得很爽快,宋运辉点名要的名单,他一个都不拒绝。
  闵厂长还专门设宴款待了宋运辉,叫上刚刚退休可没退出办公室的水书记,和宋运辉的岳父程副书记。闵厂长虽然让水书记坐在主位,可宋运辉一眼就看出,即便是水书记坚持退而不休,气焰上依然是此消彼涨,闵厂长已然掌控全局。新旧轮替,原就是没有办法的事,不愿面对也需面对。宴会上,闵厂长信誓旦旦,说金州是宋运辉的娘家,是坚实后盾,宋运辉在东海做得好,光彩的是金州总厂。程书记很开心,起码,他退休时候,有那么年轻能干前途无量的女婿在系统里撑着局面,他的日子只有比水书记好过。
  程开颜对于没在第一批调动名单上的事反应极大,虽然以前宋运辉已经跟她有所说明,说筹建办现在都住集体宿舍,家属跟去不便,可她不愿答应。他们幼儿园的阿姨们都在背后议论闵厂长外遇事情时候建议程开颜,丈夫一定要盯紧,千万别大意,一个不小心那么优秀的丈夫可能变成别人的。宋运辉本来借出差要人,想回家团聚几天,结果被程开颜请着假纠缠哭闹得没办法,只会看着旁边束手无策的岳母发呆。趁岳母偶尔接手一下程开颜,他就急着溜了出去,到市里找开店的寻建祥。
  寻建祥的店大约六七十平方米,比较显眼。但宋运辉才走近店堂,就听见里面呼五喝六,闹得厉害。他脑袋本来就被程开颜闹得发胀,见此想走开。没想到却被寻建祥眼尖瞅见,一把拉进店里,却见是几个吊儿郎当的人坐在店里闲聊。寻建祥跟宋运辉寒暄,那帮人则依然议论者国事家事,语气中带着狠意。但等寻建祥把宋运辉一介绍,那帮人都伸手向宋运辉表示友好。寻建祥也没说的,笑嘻嘻把这帮人赶了出去,他知道宋运辉不喜欢吵闹。
  宋运辉却指指那些离开的背影,轻问:“那些人在,顾客还方便上门吗?”
  寻建祥笑道:“都是朋友,差不多时候进去的,有的比我出来早些,熊耳朵也出来了,你知道吗?”
  “噢,他找到工作没有?落脚在哪儿?”
  寻建祥叹息:“这帮人都是没工作的,以前的工作丢了,现在谁敢收他们。我要不是有你一只手表帮忙,我现在也跟他们一样每天没事干混吃等死。我这儿总算能给他们一个坐着说话的地方。”
  “原来是他们,难怪。”宋运辉看着远去的人们,难怪他们说话狠意十足,若都是跟寻建祥一样些许罪名关上几年的,现在又靠家里养活,谁心中能没有怨气。“你一向是最讲义气的,可你得看到,他们在,影响你工作。你可不可以晚上聚会?”
  “你倒是一向跟我实话。可是他们来,我好意思拒绝吗?看着不忍心啊。都是从小玩大的,不能我稍微赚点钱就不理他们,有时候他们还等着来我这儿吃一顿好的。你今天怎么过来?脸色不太好啊。”
  宋运辉心烦,将程开颜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寻建祥听了却是大笑,笑得扎手舞脚的没一点样子。宋运辉气道:“你笑什么,这事儿很好笑吗?”
  “不,事情不好笑,我笑你看不透。这事儿太简单了,谁都知道这是金州的传统。金州老娘们谁都那样,全厂物色听话女婿跟女儿谈恋爱,不等恋爱结束送入洞房生米煮成熟饭就不把女婿调离倒班,怕半路飞了。女婿进门先做几年长工,他们全家一起帮女婿升官,等女婿有点官位,以后就关照岳家。就你不老实,还跳出金州,你说你们岳家会怎么担心,这不是才养成的雏鸟给飞了吗。”
  宋运辉听了满脸通红,怒道:“我那时早已脱离倒班坐镇重要岗位,我也没做长工……”
  “你难道没得你岳家一些好处?”寻建祥却是异常冷静。“作为朋友,我有一说一。”
  “当然有,但凭我自己本事,难道就没有今天成就?别把我说得那么难听。”
  寻建祥却笑道:“呵呵,难得见你失态,可见今天是真生气了。不管怎么说,传统就是这样的,你爱人肯定也这么想,又没几个跟你一样是天才。她已经挺好了,那么听你的话,人也大方,你不知道以前闵厂长爱人怎么对他,就是骑在头上,嘿,那么狠的闵厂长,你信吗?”
  “可她也不看看,我是没良心的人吗?”宋运辉嘴上赌气,心里却想到闵厂长,恍然大悟,“难怪闵会出轨。”
  “嘿嘿。人这东西,你说,有几人能信的?我这回出来要不是你帮忙,我等着找出路那阵子,我进去前常接济的兄妹都避着我。你也别怪你爱人想不通,换谁都想不通。不过我看你爱人容易骗,你就不能花言巧语把她哄顺了吗?那么硬气干什么,又不是工作。”
  “又不是没花言巧语,可那是死穴,不能碰。今天直说着要旷工跟我走。我看上去就这么不可信?”
  “女人有时候难说得很,我到现在还没明白。要不你看这样,想办法把她调去那边市里工作,你在那边市里先买间小点的房子安身。对了,我现在手头开始有宽裕,先还你两万。明天我拿给你。”
  宋运辉看寻建祥一眼,清楚寻建祥那是为了解决他家的事,硬是不知道从哪儿挤钱来还他。他摇头道:“不用。工厂选址距离市区有一个小时多的路程,而且才开始修公路,她去了我也不可能天天回家,最多一星期一次。她一个人带孩子行吗?等孩子能上幼儿园时候再说吧。钱你还是拿着,继续扩大生意。还有,你也该结婚了。”
  寻建祥淡淡笑道:“前儿有人给我说了个女的,离婚的,带着个儿子。要不要看看?”
  宋运辉一愣,说这话的还是以前的寻建祥吗?以前的寻建祥不会那么宽容地对金州的所谓传统表示理解,不会随便找人介绍个女人将就。他脑筋转了会儿,低声问:“是不是生意并不容易?”
  寻建祥笑道:“你想哪儿去了。开着店门还会没生意做?”
  宋运辉认真地道:“你的朋友每天在的话,没人敢上来,寻常人谁都怕这帮人,不是我歧视,你该跟他们脱钩就脱钩。还有你的身份,街道工商什么的会不会找你麻烦?”
  “你脑子干吗那么好使呢?”寻建祥没正面回答,却低首不语了。
  宋运辉看着寻建祥好一阵无语,这个寻建祥,依然是闷在肚里的义气,吃亏还没吃怕。他相信,寻建祥不肯跟熊耳朵那些一起长大的难友脱钩,那不是寻建祥的性格。
  回去家里,晚饭时候程开颜吃了一半又跟她爸磨着要她爸帮请事假,说她要跟着宋运辉去海边。宋运辉终于从寻建祥那儿获悉程开颜心底深处的恐惧,原来并不全是因为不信任,而是还有金州的所谓传统在里面作祟,他再看程开颜的吵闹就心平气和了许多。见岳父被程开颜烦得净喝酒不说话,知道当着他的面,岳父有些话不便多说,他就把宋引交给岳母,扶起程开颜去他们屋子。
  将门踢上,他就紧紧抱着妻子轻道:“小猫,我们是一家人是不是?”
  “可是,一家人有我们这样的吗?我们一直分开着,你春节都不耐烦多住几天。”
  “唉,我何尝不想多住,我在北京每天想你们,还有我爸妈。我跟你们小时候不一样,我从小是四类分子崽子,有时候走出家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飞来一块瓦片砸头上,我只好经常不出门,我姐说我好静的性格就是被关出来的。那时候我们一家只要不上学不上班,就挤在屋子里安安静静生活。如果有石块砸了我们的窗,有人在外面喊打倒,我们只有一家人抱一起互相打气。家对我来说,是唯一。你们小时候有小朋友,有幼儿园,可我只有家。你理解吗?”
  程开颜不明白宋运辉怎么扯到那么远的去,但还是含着泪点头,嘀咕一声“知道”。
  “但我姐姐早早去世。缺了一个人的家很残缺,幸好你来了,我们家又成四个人。我们现在又加入一个猫猫,我们的家现在多好,很幸福,很圆满。但你应该知道,我如今是家里的主力,我必须为我们的家过得更好而努力。我努力的目的,是希望你们过安定和美的生活,而不是跟着我颠簸,我不愿看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吃苦,我有一个姐姐吃苦去世已经够了,你们谁都不能再不幸福。听我的,我们分居两地的日子不会太长,你得相信我做事一向快手,这回我自己拿着主意,我更能控制进度飞速向前。我们团圆的日子不会远,到时我把爸妈也接去,我们一家继续抱成一团过日子。我们的家,对我很重要,是唯一,家里的人缺一不可。你信吗?”
  原来是这样。以前程开颜只知道宋运辉很顾家,他爸妈来的时候,他好菜好饭,一个月的钱花个精光,他的工资其实在年轻人中已经不算低了。以前程开颜也知道宋运辉对姐姐去世一事的耿耿于怀,没想到还有一家扶持过日子的苦难经历在里面。程开颜想到自己现在填补了三缺一的空白,那么,她不也是唯一的一员了吗?她还真不知道,自己在丈夫心目中有这么重要。她还以为宋运辉一向回家就闷头看书,那是与她话不投机半句多,她真害怕丈夫在外面找到一个讲得到一起的女人,比如层次那么高的梁思申。但现在被宋运辉一解释,她以前的那么多顾虑好像一下都不成其为顾虑了,她是丈夫心目中这么宝贵的家的一员,她还愁个什么?她立刻破涕为笑,撒娇地道:“那你早怎么不说呢,我当然信你啦。”
  宋运辉松口气,忙道:“那好好回去吃饭,别再缠着你爸。”
  “不要嘛,我要抱抱你。”
  宋运辉无奈地揉着妻子,笑道:“不可理喻,猫猫都比你爽快。”
  程开颜终于能够坚强地面对宋运辉的返程。但寻建祥的事情,成了萦绕宋运辉心头的一个心结。
  杨巡的电器市场开业时候,很多人都是观望,有几个柜台并没租出去,是杨巡拿自己的东西充填了那些空虚的柜台,并雇人值守,才使整个电器市场看上去满满当当,并无缺席的样子。
  开业没多久,就有各色人等找上门来,比当年租一个仓库开一个门面时候找上来的人多得多。找上门来的,好多手中都拿着一份很不规范的收款收据,各式各样的收款罚款都有,有些一说出来杨巡不怒反笑,有一张单子竟然是因为噪音而罚市场的款,杨巡都不知道他的市场噪音在哪儿,门口一辆黄鱼车骑过都比他的噪音大。罚单或者收费的数额又不大,交了,杨巡堵心,不说这钱交得不明不白,而且谁知道交得太乖了,收钱的以后会不会收上瘾。不交,不行,来的人都是有来头的,哪一个杨巡都惹不起。杨巡觉得跟顾客谈价扯皮都没那么艰苦,一个月下来,也不知手头不明不白流出去多少钱。有些单据拿给会计,会计还说不能报帐。有那么一段时间,杨巡看着那些拿蘸了口水的手指“哗哗”翻着收据进来的人,心中就会涌出孙二娘的戾气,恨不得手头变岀两把牛耳剔骨剪刀,将这些个人大卸八块了。
  老李这天借买一些电料的借口,到杨巡市场来坐坐。进门就看到比他前面的一个壮大汉子一边翻着票本子一边吆喝,老李工厂有一定规模,这等事情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由骇笑,跟着那汉子鸣锣开道地往里走,看到旁边摊主都是见怪不怪地看着,老李心说看来这等事常有。但老李后来看到杨巡也笑嘻嘻一边儿看着,没事人一般,并不出来应付那汉子“领导呢领导呢”的吆喝,老李自然不点明,走过去杨巡那儿,将采购条子扔给杨巡,说都不用说,杨巡就吩咐下面人手赶紧出去仓库置办。
  老李不管杨巡忙不忙,扯住杨巡胳膊问:“那人闹场的?”
  杨巡忙里偷闲答一句:“不知道,来这儿收费的多着呢。”
  老李见那壮汉还在嚷嚷,他斜倚在柜台上喝了声:“找谁呢,什么事儿?”
  那壮汉一听就知老李是本地人,换了个脸色:“大哥,不是找您。”
  “你咋知道不是我呢?”
  “他们领导是南边儿来的。谁领导?人呢?躲哪儿了?”
  老李笑道:“什么事儿,这么要紧,跟我说也一样。过来。”
  那人看看老李,就笑嘻嘻过来了,“大哥,没您的事儿。问他们领导收个计划生育管理费。”
  “哈,都一帮大老爷们,收啥管理费,你问问他们,生得出孩子吗。”
  壮汉笑道:“他们不会生,他们婆娘会生,一个个都南方生一个,北方再生一个,管都管不住,游击队似的,不收他们收谁的。”
  老李笑眯眯揽住壮汉肩膀,微微使力朝外推,一边笑道:“我是这儿领导的领导,你今儿个先回去,我明儿自个儿找上你们计生办说话去。才多大的事儿呢。兄弟一路辛苦,路上小心。”
  老李这个本地人连推带拉将壮汉赶出市场,那壮汉一点多的闲话都没有,笑嘻嘻打趣几句还真走了,仿佛根本不是来办公事的,而是来逛店玩儿,正好看到人家盘货关门。杨巡在一边儿看着简直是太有感触了,难道就这么简单解决了?等老李转回,他怔怔地问:“那人没说啥?”
  “说啥呢,都没听说还有收这个计划生育管理费的。以后不会来了,我说了。”
  杨巡深有感触,掏抽屉摸岀几张单据给老李:“大哥你看,这都是些会计都不收的条子,都不知道收的是什么费,你要是每天都在就好了,他们看见你什么话都没,看见我什么话都说。”
  老李拿来单子看,有些单子上写的字跟狗爬似的,好不容易才辨认出意思来,那收费项目真是匪夷所思。他有些感慨:“你们南方人来东北挣钱,难啊。到底是我们东北人的地盘,你们总得为地方建设做点儿贡献。”
  杨巡笑道:“今天已经算好了。刚开始那几天,来的都比顾客还多,光应付他们我都忙不过来。后来我总算理出一点头绪,都知道那些人是谁了,索性自己找上门去送点人情,让他们别上门来。否则来的顾客都还以为我这儿开店不规矩,以后人家还敢上门买东西吗?现在几个主要部门的都摆平了,今天来的这个肯定不是那几个要紧部门的,所以我不理他,来的人也知道自己没来头,只会虚张声势几下,看没人应他就走了。”
  老李看着杨巡笑,“这都谁啊,别理他们,你规规矩矩做生意,还怕什么关了你店面不成。”
  “可不能不理,他们不管你们国营集体企业,管起我们来跟捏死个虱子似的简单。我还是主动送上门去吧,还能换个人情。等他们派人来罚,我交出去的钱更多,还挨罚受气影响生意。大哥,那叫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老李听了哈哈大笑,抬眼见杨巡的手下已经骑着黄鱼车从仓库拉来一车货,他起身道:“我走了,你有摆不平的人,找我,我帮你一起找人。”
  “哎,大哥你就别走了,要他们把东西送去,你留着我们待会儿一起喝酒去。”
  老李笑骂:“你还跟我提喝酒,你那个村支书大哥上回害得我吐一床,你大嫂等着找你算帐。我走了,还得回去开会学文件。”
  杨巡锁上抽屉,笑嘻嘻一直送老李到门口,看着他骑上车走了才回。眼看日头已经西斜,他整理岀一些零钱,把今天赚的凑个整数,存到火车站口的银行里去。回来就招呼着大伙儿打烊,亲手一扇一扇地关上窗户关上门,夜色瞬时降临宽大的市场。
  如今给杨巡帮忙的是杨母亲手从村里物色的两个二十来岁小伙子,也都姓杨,算是有些七枴八弯的远亲关系。两个人跟着杨巡,白天看柜台,晚上一起守着市场,虽然年纪没差多少,可这两个刚从学校出来的男孩怎么跟杨巡比,见了杨巡都是乖乖听话,一点滑头都没有。
  其中一个男孩生起煤炉,另一个洗菜淘米,杨巡自己拿把扫帚打扫卫生,每天下来都有一筐垃圾。杨巡捡出几条废电线什么的,扔一边儿等待送去废品收购站。很快,三个人便凑一起吃饭了,很简单的菜,白菜肉片羹,清炒土豆丝,市面上也就这几样菜。
  饭后,其他两个去另一角拉起天线看电视去了,杨巡趴柜台上开始学习。他已经学完高一的课本,现在开始看高二的。其他都还能自学,尤其是数理化的,他初中时候就学得好,唯独英语不行,他就是读不出来。他自嘲,这世上竟然也有他说不出来的话。
  但杨巡的心今天有些安定不下来,他想到上午时候一个在邻市做生意的老乡来探访,东走西看问了不少问题,杨巡估计那老乡回头就会想方设法在邻市开岀差不多的一家电器市场。如今他的市场已经做出一点名气,所有柜台都已经出租,而旁边的新市场虽然还没开始造,才刚开始挖地基,就已经有人找关系上来预订柜台,可见当初决策的正确,电器市场是条旱涝保收的好路子。想到这个市场的开业有些苦,但是开业后基本没啥事可烦,除了总有人上来罚款收款,杨巡有些野心膨胀,要不要抢在别人之前,到邻市也开这么一家市场?
  如果要开的话,那一定要抢,否则等别人开起来,他再进去就没意思了。可是他现在连建幢新楼都有困难,还哪来的钱去邻市买地皮呢。但一想到眼看着这么好的主意被其他人拿去执行,杨巡心有不甘,很想想个办法没有条件创造条件。
  他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只听“轰”地一声巨响,惊得他不由自主就从木椅子上跳起来,愣愣看向声源地,却见铁栏杆门脱线似的摇晃着,原本横在拦腰的门闩不知去了哪儿,地上不知什么时候躺了一块大石头,透过被撞开的门看去,外面黑魆魆的看不见东西,只听出有人在远处装鬼弄神地尖叫,声音中似乎可以辨认出喝醉的倾向。
  杨巡无语,顺手摸到柜台底下,一把关了电器市场所有的灯,以免他在明,人在暗,他大大吃亏。等了会儿,不再有动静出现,他才借着月色,操一根铁棍摸出去,另外两个人也一起操铁棍跟上。但外面的人早跑光了。三人只能折返,简单将门修理一下,将被撞弯的门闩拗直,关门落锁,继续他们安静的夜生活。
  两个同伴都在骂,杨巡阴沉着脸听左一声“又”,右一声“又”,心说这都第几次了,开门到现在,算是两个月多了吧,怎么事情越来越多,刚按下那边每天罚款的,就迎来这边晚上骚扰的,都好像存心要南边来的人好看似的。想到白天老李轻易打发走一个收计生费的,这当地人办事就是方便。杨巡再想到若是去一点根基都没有的邻市办电器市场,那打点起来该是更费劲了吧。他这个市场开下来,不怕苦不怕累,春节不回家也忍了,唯独方方面面的杂事,那才是真正的挑战,真正纠缠不休的无底洞。
  但是,只要是赚钱的想法,只要已经闪现到杨巡的脑海,他就再也不肯放弃念头。刚刚一块大石头的惊悸尤在,他心中又纠缠上了去邻市开电器市场的得失权衡。
  但没容杨巡想多久,门口又传来“轰”地一声,这回门没被轰开,只余回音绕梁不绝。杨巡摆摆手阻止两个火气直冒的同伴操铁棍冲出去,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惹事儿。他们地处火车站边儿,人来人往消息灵通,他只知道最近最好少出门惹事。他熄灯睡觉,往往都是这样,他这儿关灯时候,外面反而没兴趣闹了,或者外面担心里面有了埋伏。
  但他才躺下,身边的电话铃响。杨巡说什么都不会想到,竟然会是看似遥不可及的宋运辉打来的电话。他拿着电话,谀辞便热情洋溢地滑出,“哎呀,宋处,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听说宋处又高升了,正明厂长电话里说起来都是羡慕啊……”
  宋运辉微笑打断:“小杨,我从姐夫那儿问来你的电话,真没想到,你现在能独立启动一家电器市场,非常了不起。怎么样,做得好吗?”
  杨巡实在想不出宋运辉找他会有什么事,心下打着鼓,嘴里依然热情,“什么电器市场啊,挂羊头卖狗肉,只有小小一间门面啦。这会儿柜台都租出去了,不晓得旁边两层楼店面造起来有没有人要,要没人要,就砸手上啦。”
  宋运辉绕有兴致地问:“小杨,我一直不是很明白,你为什么跑那么远做生意去,有谁带着你吗?”
  杨巡这下更加不明白宋运辉打这个电话是什么意思了。但他当然不会拒绝整个小雷家的小舅子,还是老老实实道:“以前刚来时候不知道,只听说东北人钱多,我就跟着来了。现在才知道东北钱真的多,东北到处都是国营大厂,好多跟你们金州那么大的,工厂有钱,工人也有钱。正明厂长说,他们的电线,一半得运来东北。怎么,宋处的新单位……”
  宋运辉心说原来还真有道理在,“现在珠三角……就是广东那边发展更快,还有好多外资企业兴起,你们同伴有没有考虑去珠三角一带做生意?”
  “有啊,有人去了,可广东人比我们还精啊,他们开放得早,问台湾人香港人学了不知多少招术来,大大小小生意他们自己都占了,我们去吃什么啊。再说深圳不容易进,还得打边防证,话也不容易懂,没像这边都是普通话,我们可不拈轻怕重的都赶来东北了嘛。”
  宋运辉暗暗点头,原来看似一门不起眼的小生意,其中蕴含的却是不小的政治经济大道理。他本来只想就一些开店的事问问杨巡,他想把寻建祥拉到他身边来,彻底脱摆脱寻建祥原来的朋友圈,刷白底色重新做人,但此时一问一答,他问岀了兴趣,索性与杨巡探讨起来。“小杨,你有没有考虑过现在的沿海地区?国家不仅批了珠三角一带的开发区,还在江苏、浙江、福建一带设立了经济开发区,促进沿海地区的经济发展。你看,我们这么大的工程就落户在海边,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以前因为备战需要,重点企业都转移到后方,造大三线,可现在不一样,现在沿海经济技术开发区已经设计四五年了吧,沿海码头也在轰轰烈烈地造,沿海开发区的厂房办公楼也在轰轰烈烈地造,你有没有想过,现在开始,到未来几年,很可能沿海地区的发展会带来更多机会。”
  宋运辉平日里话不多,即使说起来,也是语速不快。因此虽然他说的很多东西相对杨巡而言非常遥远,可杨巡还是听懂了。杨巡太知道一个新兴地区的建设需要什么了,他有些激动地道:“那就是说,以后沿海会用到很多电线电缆?”
  “岂止是电线电缆。但沿海的市场应该还不如广东那边的无孔不入,是不是应该还有占领高地的机会……”
  杨巡脑袋里忽然“噔”一下亮起一盏耀眼的灯,恍若照岀眼前的什么海市蜃楼,他忘情地打断了宋运辉的话,“宋处,宋处,你在哪儿?给我个地址,我只知道你在海边,我这就去找你,去你说的沿海看看。你说得太对了,人家没做的时候我先占领了,以后人家醒悟过来还做个屁啊,哈哈。”
  宋运辉这才是偶尔想起,跟杨巡提一下,没想到杨巡却反应这么迅速,立刻要过来?他心说,包括雷东宝,还有杨巡,他们都是看到机会就冲,有时简直是想都不想就冲将出去,边干边想,边想边干。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可从目前效果来看,这种办法还真是有效。他把地址和联络方式都告诉了杨巡,随即就打电话给程家,让程开颜想办法找寻建祥联络,要寻建祥立刻过去他那儿一趟。他准备想方设法留住杨巡,他现在有办法给杨巡提供优惠让这小子见利眼开。而寻建祥,宋运辉有些怀疑寻建祥大大咧咧的性格其实并不适合独立做生意,如果让寻建祥跟在杨巡这滑头小子身后,只要有他盯着杨巡,料想寻建祥可以跟着吃肉。
  宋运辉放下电话,旁边虞山卿就大声抗议,“小宋,做人不可以这么不地道嘛。想拒绝我也不用费尽心思搬出寻建祥这么个人来,直说不就是了。”
  宋运辉笑笑,离开放电话的床头柜,坐到窗边椅子上,“你看我们现在简易办公室里人那么多,我哪方便打那么多私人电话。你不用这么小气吧,打你几个电话就心疼成这样,栽赃的事也做得出来。”
  虞山卿亲手执热水瓶,又帮宋运辉把水续上,“你说不是拒绝就好。那你说你怎么帮我吧。其实不都是掌控在你手里的吗?只要你点头签字,你认定一个只有我们才能做的参数,事情不都结了吗?”
  宋运辉笑道:“你这不是让我做违心事吗?我怎么敢用独家产品,以后维修时候买备件,还不得被你们揪住头皮敲竹杠。你还真别在我这儿费功夫,好好跟你们上司说说,怎么压点价下来。现在日币已经基本趋稳,我们购买日本设备已经不需要冒太大汇率风险。再说他们日本设备现在的报价非常漂亮,提供给我的技术性能也不错,日本又很近,一衣带水,起码运输时间的缩短就可以帮我们节省很多筹建费用。你帮我想想,这几家摊我面前,我会买谁的。”
  “哎呀小宋,你不能这么讲嘛。好吧,这些先不说,你总算还是有点义气的,起码给我透了那么一点点底。你们这些新贵,我那么多同学现在都在同一系统,嘿嘿,官没你大,尾巴可比你翘得多。你可不能再跟我打官腔,当初我离开金州还是你劝我的,你得对我这个无业人士负责到底,否则我会心碎的。”说完虞山卿自己先笑了起来。
  宋运辉笑道:“我什么时候跟你官腔过。哎,你北京安家了没有?”
  “有,好不容易拿到北京户口买套二居的房子,小得跟金州科长楼房间那么大,可也算了,长安居,大不易,毕竟是天子脚下。就是小孩的上学问题难了,孩子户口跟妈,我太太的户口迁到北京可就难比登天了。可惜你们的项目不在北京,否则我肯定得找你帮忙挂靠挂靠。你呢?什么时候把太太接来?”
  “我不打算把小程放进东海厂,我对以前金州那帮干部夫人比较反感,不希望小程以后也变得这么庸俗。我们项目办准备在市里和厂区边上都建家属区,我就等市里的家属区落成吧,很快的,到半岛的路通了就调她过来。”
  虞山卿有些感慨地看着宋运辉:“你现在不一样喽。你岀金州,跟我岀金州,那是完全的不一样。你看你现在,那是完全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派头啊。你岀金州,岀得太有远见。”
  宋运辉又笑,“不一样的道路。你还不是一样出色,现在出国跟吃饭喝水一样便利。这样吧,我写几个主要引进设备给你,你回去跟你们老板好好压压报价,我首先得看这几个报价。你跟你们老板说,这都是你面子,他们别的办事处来,我都是让他们自己说,说个透底。”
  “对,你就得这么对他们,对他们如秋风扫落叶,对我像夏天般火热。你现在太奸了。不劳您动手,小的写给您看,是不是这几件?”虞山卿一边揶揄着,手脚却一点不停顿,利索地从包里翻出资料,抽出钢笔唰唰刷写起来。
  宋运辉乐得不用动手,仔细看着虞山卿写的东西,不由点头道:“小虞,啊不,现在该称虞先生,哈哈……”
  “得了吧,您,什么事?”
  “我接触那么多个外商办事处的职员,技术水平能达到你地步的,中方人员还没有。至于在对华贸易的综合素质评分上,你是最出色的。”
  “大言不惭地说,那当然。你去,最多技术水平比我好,综合素质方面,我们最多半斤八两,算了,看在你是买方份上,我让你一步。你说,否则外方怎么可能落力地给我办好北京户口?你别打扰我,这几种设备的英文名我弄不好会拼错。”
  虞山卿有些嬉皮笑脸的,但这会儿看上去倒是有真小人的坦率可爱了。宋运辉不再打扰,继续看着,随时提醒这个不要,那个换种参数。等虞山卿写好,他拿来凑到落地灯下细看。虞山卿收起摊子,似是不经意地问:“你唯一的顶头上司会认可这些设备吗?”
  宋运辉微笑,抬起眼皮看向虞山卿,“你说呢?我看你整一天就抱着手臂笑眯眯看我们好戏,你还需拿话套我?”
  “你奸,我认了。你们马厂长肯定也认了。小宋,我说你不住厂区附近是正确的,我们这个行业,厂区周围大气污染太厉害,住市区也是正确的。但是住家属区是错误的,你说你以后那是多么出众的地位,进进出出都是人盯着,有个不好就有人去你家门口滚钉板,你住家属区能自由吗?我看你现在车子开得挺好,不如早点接太太过来得了,每天来回都能看到宝贝女儿。不就是要买个房子吗,我帮你想办法解决,别那么看着我,我只是借钱给你,不是行贿。”
  “去去去,还是找你老板压下价钱是正经。你别跟我马虎眼,你那里压下的钱够我这儿造整个家属区。”
  虞山卿笑道:“别那么死板嘛,有你这样小心的吗?哦,也对,你还年轻,正需要发展。不过你得等我一段时间,我们BOSS逃回国去了,我得出国去找他,我们是朋友,是一起进金州一起岀金州的死党,你得等我回来才做决定。说定了。”
  宋运辉只是笑,眼光都没离开资料一个角度。其实虞山卿选择那个办事处还是很有眼光的,他到底是个有技术底子的人,知道哪家比较适合中国,哪家的生意在中国比较好做。但他宋运辉现在也算是久经国际市场的人,哪会像寻常技术人员一样看见技术性能中意的设备就两眼放光,他不,他得□再□,不能再犯金州第一次进口设备时候,那个什么友谊第一的国际战士豪迈态度。
  宋运辉开着一辆崭新北京产切诺基回厂。一路非常颠簸,有工程队正连夜挑灯施工。这是一条设计双车道,并带先进人行道的水泥路,比不远的一条国道还先进,这是市里引进东海项目的承诺。据说这条路开工时候遇到不少阻力,很多人提出,又不是城市道路,要什么人行道,全市那么多地方需要花钱,怎么可以把钱花在不必要的人行道上。还是市委书记坚决拍板,要造路,造好路。
  宋运辉了解这个过程,是因为道路设计时候,他参与确定桥梁载重,和涵洞高度。他坐在颠簸的车子上,紧紧掌握着方向盘,眼睛却看向左侧不远处,那儿也在挑灯夜战吧,但那儿是铁路施工,未来产品输送的动脉。
  所有的一切都朝着金州的规模发展,而更先进,更效率。
  
  小雷家的发展也蒸蒸日上。就跟以往似的,他们不管别处如何,他们一心一意搞他们的发展。他们的设备已经订购,而小雷家有史以来最大最象样的厂房开始挖土建造。
  开工时候,好多邻村的人都扶老挈幼来看。正明会鼓捣,他比划着设计红线,让工人沿红线插上彩旗。如今小雷家村仓库里光是插彩旗用的竹竿就有好几捆,可那还不够用,又买了一百枝竹竿。这一下,电解铜厂区的开阔就一目了然。而那曾经奏响小雷家砖厂走向市场第一炮的锣鼓又被搬出来,披上鲜红彩绸,架在高台之上,几个大汉轮流击打,工地顿时喜气洋洋,热闹非常。
  陈平原来了,但陈平原还不是头面人物,他前面还有一个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原先小雷家也打电话去人地请过电视台、报社、还有电台,可人家都不搭理,还是电台算是最实在的,明白地跟前去邀请的正明算帐,节目的制作,一分钟需要制作费若干,你这开业想要占多少时间呢?半个小时?行,单位时间的费用乘30分钟,你干不干。正明一看这得一只电解槽的费用呢,不干,当然不干,灰溜溜就回来了。但雷东宝请来了常务副市长,那些电台电视台报社的都主动闻风而来,不需邀请。把雷东宝得意的,也把正明气的。这什么世道,太势利了。
  仪式结束,曲终人散,雷东宝窜上正要离去的陈平原的车子,倒是把已经坐稳的陈平原吓了一跳。陈平原的驾驶员早认识雷东宝,在前面笑道:“东宝书记一上来,我这车子下面弹簧嘎嘎地响。”
  雷东宝哈哈地笑,他知道当着这个司机说话没事,追着陈平原道:“陈书记,帮忙一起去趟农行吧,我说这回先贷一百万就够,我自己有钱,早付了设备预付款和工程进场费了,我只要两个月后才再贷五百万,可他们硬要一次性把贷款全塞给我,我不就得额外付两个月的利息吗。你领导,你帮我去说说吧。”
  陈平原笑着不以为然,“还雷老虎,小气成那样子,这忙我懒得帮,你赶紧下车吧,不下去,载你一起去县里,我还有会呢。”
  “不下,这不是小事。我给你算算,五百万贷款一个月得多少利息。”雷东宝掰着手指给陈平原算帐。
  陈平原只管笑着吆喝:“开车,开车,我们载了雷老虎去县里示众去。”
  雷东宝当然知道陈平原懒得管这等闲事,但他怎能放过送上门来的掌印把子的,硬是追着不放。“陈书记,你今天也看见了,我们现在这么多工程一起在搞,那叫遍地开花。为了养殖塘,我们特意从水库引来专门水管,光是从两个村通过,就得交买路钱。我们还得请人挖鱼塘,现在不一样啦,以前村里闲人多,组织一下,大干几天就成,现在村里闲人只有老人小孩,挖鱼塘得外面请人,那又得多少钱。鱼塘上面架钢大棚,牛蛙塘上面种葡萄搭葡萄架,这些都是钱啊。我现在恨不得……”
  “得了,雷老虎,你一向爽快大方,今天怎么也婆婆妈妈。比起你那些投入,你这点贷款利息算得了什么。你已经蛰伏两年没动静,现在也该厚积薄发,闹点大动静了。你干脆把五百万拿来,规划重新编排一下,趁有钱,有些事提前做了。你说你干吗跟银行唱对台戏呢,你以后多的是依靠银行的时候,别人还哭爹喊娘苦贷不岀钱,你这儿是银行硬塞你钱你还心里不满,你要把银行惹毛了,不给你贷了,你又得上我这儿闹了。我看啊,你聪明,就把钱大手大脚花了,回头再贷,不聪明,就存银行生利息,也算是给他们银行做好事。你自己看着办吧,好好想想,你以前大胆贷的款,现在不都成你小雷家的金矿了吗。”
  雷东宝郁闷地看着陈平原:“我当然要这些钱,但晚要两个月,我不肯白付两个月利息,银行它这是仗势欺人。”
  “那你有什么办法,现在又不能靠我批文给你钱了,你要么顺着银行,要么以后一辈子都不用到银行,你能拿银行怎么办。你看,东宝,我跟你说大实话大白话,你也应该认清现实。”
  雷东宝郁闷得没法现实,到了县里就主动要求被放下,懒得再去县委大院逛逛,更不愿去农行磨嘴皮子,径直赶去车站,准备买票回家。
  经过车站,当然就得经过韦春红的饭店。雷东宝望了一眼,走过算数。这个女人,雷东宝都不愿想她了,事儿真多。前儿忠富为了福寿螺口味的事跟她去商量,两人研究来研究去,忠富臭着一张脸回来,取消养殖福寿螺的计划。于是原本挖出来计划养殖福寿螺的池子变为养牛蛙的,那些繁殖迅速已经长了一池子的福寿螺被轧碎了喂尼罗罗非鱼,没想到鱼倒是爱吃,吃了又长得快。听说,就是因为韦春红竭力否认了福寿螺,说那玩意儿没出路。而忠富被说服了。
  雷东宝一向知道忠富这拧脾气的,非常难以说服,他以前当着一村人的面都说服不了忠富,韦春红怎么三言两语就让忠富改弦更张了呢,这其中……雷东宝不免想起了韦春红的主动,和她勾勒住全身的红毛衣。雷东宝经过韦春红饭店的时候,不由“哼”了一声。
  但闲事儿就像是等着雷东宝去插手似的,雷东宝听到饭店里传出的吵架声。他想不管,但是他已经看到敞开的大门里,伶牙俐齿的韦春红叉着腰与一个男人吵架。雷东宝知道韦春红不是个好惹的,见此就坐山观虎斗,他混不知自己竟然驻足不走了。但看着看着他怒了,什么,一个男的竟然伸手推推搡搡女人?他几乎想都没想,滚滚穿过马路,飞奔进门,扬起大掌劈胸抓住那男人,“啪啪”就是两个耳光。
  那男人自然不依,回身与雷东宝打了起来。雷东宝而今胖了,虽然依旧力大,可腾挪不灵,也中了几招,但终究是把那男人打飞出门,站门口扔下硬邦邦的名号,要那男人冤有头债有主,想报仇找他小雷家雷东宝。
  雷东宝看着那男人落荒而逃,拍拍手掌也想走。却被韦春红拉住一只袖子,韦春红淡淡地道:“你一个大书记家的,脸上流着血出去总不大好,我替你清清再走。坐这儿。”
  见韦春红不腻他,雷东宝才坐下。一会儿韦春红就拿了酒精来,见雷东宝看见她走进就闭上眼,心里恨不得踢这胖子一脚。她小心替雷东宝擦拭被抓的痕迹,眼睛却总瞟着雷东宝露在袖子外面的胖手臂,想起自己守寡以来多少大事小事都是一个人凭一张嘴应付,但落单时候却只能忍气吞声,今天雷东宝来得多及时,到底是男人,一出来啥话都不用说,就把什么都扛了,都摆平了。
  雷东宝其实坐着挺难受的,一边儿是酒精刺痛得他皮肉发紧,一边儿是韦春红热烘烘的身子近在眼前,气息相闻,当真是冰火两重天。他只有紧闭双目,后悔不该留下。但忽然脖子上热热的挨了一滴什么,然后又是一滴,他不由惊异,睁眼扭头看去,却是韦春红在哭。雷东宝最怕女人哭,见此闷了会儿,闷声闷气问:“我没来时候你吃亏了?那男的是谁?我找他去。”
  “你算我什么人,你管我什么闲事呢,跟你又不相干。”
  雷东宝口舌上不是韦春红的对手,被激得没话好说,腾地站了起来,可看看哭泣的韦春红又不忍心走,只得背过手去,不耐烦地道:“算我多管闲事,说吧,谁。”
  雷东宝说得看似不耐烦,韦春红听着却温暖,想着刚刚的委屈,又想到守寡以来的委屈,抽出拳头捶着雷东宝的胸口大哭,“你能管多少,你今天说管明天又不管,你由着我任人欺负……”
  雷东宝这拳头挨得莫名其妙,心说女人真是不能讲理,以前萍萍也是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坏事都赖他身上,眼泪鼻涕也都抹他身上,净欺负他。可问题是韦春红的拳头有劲,让敲几下也就罢了,多敲他受不住,只得抵挡遮蔽,一来二去,变成他抱着韦春红哭了。雷东宝若是避着也就避开了,可真抱上了,却也不舍得放,紧紧抱着问:“到底谁啊,说啊。”
  韦春红也死死抱住,却紧着问一句:“你急什么,有事去是不是?”
  “没事,你爱哭哭。”
  “说没事就不能走,你让我哭痛快。”
  “你还哭……”雷东宝束手无策,看着韦春红果真说继续哭就哭,下雨一样没个停。他烦躁地想了一想,拖起韦春红,将店门锁了,抱上三楼。
  ……
  韦春红下去开门营业了,雷东宝躺床上看三楼装饰一新的房间。粉红的泡沫墙纸,滚花边的粉红窗帘,全新的镜框式家具,下面是软绵绵的席梦思。就是大热天躺着有些热。看来还真是冤枉了韦春红,她的三楼可能是为他装的。
  再想刚才韦春红躺在他怀里说的那些委屈,说到底女人再泼辣,还是女人。以前人家都说萍萍能干厉害,可他看来看去萍萍就是个小女人,韦春红也是。原来一个女人家开家饭店不容易啊。
  雷东宝正想着,韦春红轻轻开门进来,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有啤酒一瓶,一碟醉鸡,一碟熏鱼,一盘拍黄瓜。韦春红轻轻把东西放桌上,看一眼雷东宝,又低眉一笑,轻道:“你先随便吃点儿,我忙去。你别走啊。”
  “我走哪儿去,车站都关门了。”雷东宝支起身,看着韦春红道:“你这儿别做了,收拾收拾跟我去小雷家,我们结婚。”
  韦春红一听,整个人跟遭雷打了似的,站在原地簌簌发抖,“你……真……假……”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假话。”雷东宝想的是老徐的话,老徐前儿来电话说结婚了,他想着老徐说的有理,那他也结呗。这不眼前就有一个,就跟老徐说的,跟萍萍差距挺大的,但人能干贤惠,那就行了。再说他也不能总白占着人家便宜。只奇怪韦春红那么激动干吗。
  “我……我……”韦春红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全没了,做梦都想不到雷东宝会跟她提出结婚,扑上来紧紧吻住雷东宝,这就算是回答了。雷东宝心中很是清醒地又看出一条韦春红与萍萍的明显不同,韦春红太野太大胆了。因此雷东宝不得不在韦春红喜气洋洋地起身下去时候提醒一句,“不能让野男人碰你一根汗毛。”
  韦春红回眸一笑:“哪会,有你在呢。”
  雷东宝很想下去盯着,但又懒得走,就一个人在上面喝酒吃肉看电视,将一盘子的东西吃个精光。又躺回床上,开着风扇想事儿,这银行一定要塞给他的五百万该怎么办。
  韦春红今天那是巴望着客人快点走,等客人一走,招呼着服务员们打扫好卫生,她就急急关门打烊,冲上三楼。雷东宝见她进来就一句话:“饭店关了跟我去小雷家,以后我养你。你儿子也带上。”
  韦春红刚坐到床沿,闻言立刻认真道:“不要,这饭店很赚钱呢。”
  “我赚得比你多,你还不如回小雷家给我管食堂去,他们做的菜那个土。听我的,别总让男人占便宜。”
  韦春红这才转为笑颜,娇媚地趴上雷东宝厚实的胸膛,“你吃醋呢,是吗?”
  雷东宝自然不肯承认,“谁吃醋,你嫁我就得跟我走。”
  韦春红媚眼如丝,笑嘻嘻道:“明天我就跟人说,我是你雷老虎的老婆,看谁以后敢对我不三不四。你说你老婆有谁敢欺负。”
  “那当然。”
  “那你还担心,你这不是吃醋是什么。”
  “谁吃醋,行,你爱开着就开着玩,我不管你。”雷东宝被韦春红颠来倒去不讲道理弄得烦死,随便她去。
  “你当然要管我咯,否则人家欺负我怎么办,人家毛手毛脚怎么办,还有……我去把环摘了吧……”
  “摘什么环?”
  “我要给你生儿子!”
  这一下,雷东宝反而觉得不真实起来,双手一撑,将韦春红撑开一臂之遥,定定看着她好一会儿,道:“电话在哪儿?我打个电话。”
  韦春红千伶百俐,一下感觉出雷东宝有点反常,她没像要坚持开饭店时候那样厮磨着雷东宝改口,而是起身找出抽屉里的电话机,拉过来给雷东宝。雷东宝拿起电话,看一眼韦春红,但终究是没让她回避,都主动要求人家结婚了,那就当人自己人看。他拨电话给宋运辉。
  “小辉,跟你说件事。我要结婚了,跟你上次见的饭店老板娘,叫韦春红。”
  “应该的。”宋运辉脸上免不了僵硬,可还是礼数周全,“恭喜你。什么时候办酒,我过去一下。”
  “不不不,不办酒。”雷东宝冲口而出,韦春红脸上一黯。
  宋运辉沉吟片刻,道:“大哥,我们还是亲戚。”
  “对,不会变。你爸妈还是我爸妈。什么都不会变,你相信我。”但雷东宝随即电击般地翻开左手掌,看着已经看不出一丝墨汁的肉掌,内疚地道:“我说话不算数,你也别信我。”
  “你什么话,我们都为你高兴。办几桌酒吧,别亏待她,她对你很有情。”
  雷东宝看看脸色有些僵硬的韦春红,道:“知道了。我明天去你爸妈那儿,有情况再跟你说。”
  雷东宝放下电话,直捷了当地对韦春红道:“刚才是我小舅子,他要我对你好点,要办酒。你明天跟我一起去趟丈人家,见见她爹娘,以后他们也是你爹娘。”
  韦春红心里有些堵,可还是柔顺地道:“你小舅子我上次见了,真是个仪表堂堂的男人。他那么大度讲理,他爸妈也一定是讲理的好人,我能有这样的爹娘,那是修来的福分呢。酒席的事儿还是听你的,就别办了,我倒是没什么,你是大名鼎鼎的书记,我们都是二婚,被人背后指指戳戳不值得。改天我把儿子叫来,以后你就是他爸了,以后我们娘儿俩都靠你啦。”
  雷东宝这才有些真实感,揽住韦春红,却又想起一件事,“你还没给我吃饭。”
  宋运辉放下电话,问同住一个简易寝室的方平要了一枝烟,走出去对着旷野闷吸。终于还是有这一天了。宋运辉很想否认自己的私心,可也清楚自己并不是真心祝福。但是又能如何?早知这是不可避免的事。他深深吸了两口旷野的清新空气,心想,最终还是只有自家的一家,管住自己的家,五口人,抱成一团好好过日子。
  正想着,方平跑出来叫他,“宋厂长,美国来电话。”
  宋运辉连忙扔下烟头,跑回寝室。对方却是虞山卿,他强笑道:“装鬼弄神干吗,还真美国佬了?”
  “唔,跟你说正事,十万火急,怕人晚上守电话的听见中国话不肯传达。听说了?”
  “听说什么?别打哑谜儿。”
  “唔,不连累你,具体不说,总之,禁运了。你有所准备吧,回头放开了的话,这生意还是我的,说好了。”
  宋运辉脑袋“嗡”地一下懵了。东海项目难道真要一波三折,把这三个折都颠簸一遍才罢休吗?宋运辉放下电话对着方平发怔。他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想到无数可能,第一时间料到自己因此即将大落的处境。他心中无比苦涩地想,他怎么这么倒霉。
  宋运辉不由自主又朝外走去,他心里憋闷,需要大口呼吸清新空气。方平旁边听了个七七八八,也大致猜到虞山卿电话里说的是什么,跟着傻眼了。如此一来,东海项目还能不停滞?可东海项目怎么能停?他还等着在此实现心中热血彭湃的理想呢。而且,项目停了他该去哪儿?回金州?回去金州还有他原先杀岀血路趟过独木桥得来的位置吗?
  方平也是不由自主跟着宋运辉出去,走到外面稍一清凉,忽然想到,宋运辉这人遇到大事时候喜欢闭门静思,他此时上去打扰似乎不智。方平看看手中不意间带岀来的蒲扇,心说既然跟了,不便忽然折回去,索性赶上几步,将手中扇子交给宋运辉,尽量平静地道:“这儿的蚊子都不拿香烟当蚊香,还是拿把扇子的好。”
  宋运辉却是没留意到方平跟出来,忽闻身后有声响,吃了一惊,回过身定定看住方平很久,才叹了声气,“你说,怎么会这样?”
  “我们的项目,黄了吗?”
  “按原计划,暂时得黄,没法实施了。”
  “这个暂时不知道得多久,部里会怎么处理我们的暂时。”
  “不知道。”宋运辉自己也正没头绪着,只会借着吸烟,长长地吸气,“这大概是谁也料想不到的意外,估计谁心中都没补救措施等着,包括部里。既然如此,如果我们抢先提出可施行的备用方案,会不会在部里起到先入为主的效果?”
  方平急切地道:“是,是,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否则……我们还回得去吗?”
  宋运辉一愣,他倒是没想过回不回不去金州的问题,他岀金州时候已经破釜沉舟,已经无釜可破,无舟可沉,他压根儿就没想过回去,他心里从来就是不成功则成仁。他没想到,方平他们跟他略有不同,他们还有其他选择。按说,他是当初煽动方平等金州人士搬出金州的主力,在如今的形势下,是罪魁祸首,他心中也想到,如果项目失败,方平他们当然可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但回去哪儿的时候,那儿还有原先一步一个脚印阵地战似地打下来的堡垒等着他们吗?似乎,他现在应该向方平他们这些从金州来的说声抱歉,给予抚慰,但是,话到嘴边,他却改腔,强硬地道:“回去?比你后进金州的小宓已经坐了你原本的位置。你有退路吗?”
  “没有,可东海项目怎么办?没有进口主机怎么办?”
  宋运辉想吼,他怎知道,他也想找人问呢,他又不是神仙。可他克制了,他必须对方平们负责,也对自己负责,而不能自己先崩溃给他们看。他强自冷静地看着方平,拿蒲扇指着灯火辉煌,不时传出甩老K声的宿舍,道:“你立刻回去告知老马他们,并一个个寝室地传达虞山卿的这个电话,等候立即开会。我随后就到。”
  往往人在迷茫的时候,一条明确可行的指令能打断人的胡思乱想。方平从宋运辉的冷静中似乎得到什么启迪,什么力量,立马答应着赶去通知老马他们。
  宋运辉看着比他晚一年毕业分配进入金州,其实年龄还比他大几岁,机遇却大大不如他,如今是他在东海项目心腹的方平的背影,心中一阵阵的躁。他虽然让方平通知紧急开会,可他心中根本还没方案,他心里现在也是除了“怎么办”,其他什么都没有,他要不是被方平送扇子打断,这会儿可能还沉浸于震惊之中无法自拔呢。可是,他已经通知了开会,他相信,老马听到这一天大消息也会急着召集众人开会,届时,他能不能站在主席台上,问大家一声“怎么办”?不能。他刚刚清楚他不能问,他问了,就是把大家都推向积极寻觅退路的道路,如此,人心散了,东海项目也算是走向不归之路了。至少在无法预期的一段时间之内,大家将生活在无望中。但不说“怎么办”,难道他还能说出“这么办”来?事实是,无论他能不能说,他今晚必须说岀“这么办”。他必须像刚才一样果断断绝方平他们的思归之心,收拢人心,以后才能会后用好几天想出办法,徐徐以图之。
  只能如此了。宋运辉深感肩头担子之沉重。可如此,也恰恰激发了他年轻人特有的斗志。他扬眉向天,暗暗起誓:看我,再越新坎。
  宋运辉走进会议室时候,大家也正陆续走进会议室。老马焦急地招手让宋运辉过去,低声密语:“消息属实?”
  “属实。”
  “咳。”老马连连摇头,“你太心急了点,起码我们先小范围讨论岀个结果,再向上级汇报获得批准后再公布啊。”
  “估计瞒不住。”
  老马有些茫然地道:“也是啊,这帮年轻的,个个……”
  一个主管办公室的探过身来道:“马厂长,人员到齐了。”
  老马立刻收起心中的迷茫,大声道:“大家安静,大家安静。东海项目已到存亡关口,我们召开紧急会议,群策群力,共同研究讨论走出困境的方案,先请小宋讲解事情来龙去脉。”
  宋运辉点点头,以四平八稳的冷静声音,道:“具体的,小方已经逐个寝室传达,我这里不再赘述。我们现在面临的是‘怎么办’的问题。如马厂长所说,现在该是我们群策群力,研究商议对策的时候。我抛砖引玉,先谈谈我的三个候补方案。首先需要明确的是,所有方案,都建立在东海项目必须坚决推行下去的基础之上。国家已经投入无数财力,我们个人也已经投入无数精力在东海项目前期上,我们无法后退,我们没有退路。”
  宋运辉看看老马,见老马眼中跟大家一样有着急切地期待,期待他讲出三个候补方案,他心中虽然没底,虽然那三个方案只是他几分钟内一蹴而就的幌子,可他依然得理直气壮地讲出来。他眼前不觉晃过若干年前的那个小小少年,第一次走上金州顶级会议的讲台时候双腿颤抖如糠筛那一幕,可那时候他却胸有成竹。如今他心中没底,可他稳坐,他冷静,他甚至都不需用转动铅笔掩饰心中的不安。
  “我的方案。一,全面采用国产设备。这是原先最不被看好的方案,但现在不能不提上议事日程,这个方案的好处是,能保证进度,同时降低投资。二,尽力提高外围配套设备的国产化率,但保留原先设计的高配套参数,而预先采用国产主机先配套生产起来,先上马一个一期工程,对国家对自己都有个交待。期待未来事情出现转机,改造一期,换上进口高配主机,同时展开二期。通过金州工厂对旧设备改造的先例来看,这个方案可行,但是往后一期改造浪费财力较大。三,外围同二,尽力提高外围配套设备的国产化率,保留原先设计的高配套参数。但我们在采用国产主机之前,与主机生产厂家通过技术合作,改进某些设计指标,提高主机性能。这个方案不确定因素很多,同时耗时方面是个无底洞。请大家一起想办法,也可以就已经提出的方案展开讨论。”
  宋运辉面对着会场上所有同事犹疑不定的眼光,侃侃而谈自己的三个方案,虽然这三个方案他都来不及打个腹稿,临时组织一下语言,但既然谈出来了,他却越来越感到,似乎只有这么三个方案可行,他的考虑已经够全面。他仔细观察大家严重的焦燥渐渐被他的话安抚下来,看着大家开始聚精会神记录他的三个方案,并跟着他一起思考,他索性一发不可收拾,打乱原定发言步骤,一个人唱起独角戏。
  “说到与生产厂家合作,自主改造设备技术性能的不确定性,我们索性也摆摆其他可能发生的不确定事件。万一事情很快有所转机呢?万一正好有友好邻邦叫卖可供配套的二手设备呢?还有很多。出现那么多万一的时候,我们以何种方案应对,最可保质保量?我看我们立即成立三个研究小组,大致就三个方案进行可行性分析,尽快得出结论,上报上级机关批准。马厂长,你看怎么样?我们必须赶在上级机关产生否决东海项目的念头之前,先入为主,扭转上级机关的观念。我们东海项目不能停。”
  老马的脑袋才是被宋运辉的侃侃而谈先入为主了。他的脑袋刚刚被方平的急吼吼通知抽成真空,还没来得及产生自己的考虑,宋运辉的观点已经入情入理地长驱直入摆到他的面前,他的脑袋身不由己。他点头,道:“应该抓紧,事不宜迟,今晚就点兵遣将。”
  “是。那我们先行动起来,有什么纰漏,边做边补充修改?”宋运辉见老马点头答允,便敲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大略听取几条意见之后,开始调遣人手。某某带领如下五人负责第一方案,若干天之内,必须完成ABCD等几项调查,得出甲乙丙丁结论。第二方案又如何,第三方案又如何,他一一全面细节,具有针对性地安排下去,而非只给框架,让行动人自己想办法协调完成。虽然这都是临时而不成熟的想法,但他自信以他过往经验,总体方向不会错。在这个十万火急的节骨眼上,他不愿因责任分配不细,出现当年金州人人扯皮会议不断的局面。三个方案的责任人确定,然后他双手捞国界,明确安排后勤和办公室两大部门的进度配合工作,甚至明确到何时给谁订什么票去那儿。工作分配完毕,让秘书当场形成会议纪要,所有责任人在各自责任后面签字画押确认自己工作。
  会议结束得很晚。回到寝室,方平脸上不再满是绝望,他被分配到第二方案的负责,他心里感觉,宋运辉内心可能侧重第二方案,他为自己拿到第二方案负责人的任务而隐隐高兴。但他还是尽责地提醒后一步回寝室的宋运辉,“会议最后阶段,老马脸色不大好,还有其他两个。”
  宋运辉疲累地摇头:“看到了,他们不满我越界指挥。可奇怪,刚才我们五个人短暂的碰头会,他们倒是没提起。”
  “他们会不会心怀怨气,后发制人?但估计他们暂时不敢乱来,大家现在都指着项目得以延续,如果被谁给阻拦了,谁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宋运辉想了会儿,叹道:“但也不能不防啊,你跟他们几个都帮我留意着点。”心里说,唾沫星子顶什么用,又不能把活人千刀万剐了。遇到个厚脸皮的,对唾沫星子刀枪不入。
  熄灯上床,宋运辉久久不能入睡。他刚才其实不像方平心中猜测的那样,因为心忧项目,急切之下侵了老马等三个人的职权。他其实是在看到老马一再地在会议上当场拍板同意他的安排之后隐约生出一个激进想法,现在回想起来,也没得出激进想法的确切定义,但是,他想到很有意思的一件事。从今天开会来看,他发现,在遇到大事件的时候,其实绝大多数人心中没有一个确定的行动指南,包括他自己也没有。但此时如果有谁跳出来抛出让人眼前一亮的议题,大家顺理成章就把这议题接受了,就跟溺水的人捞到救命稻草一般,也不管其中有多少缺陷和不足。关键在于有谁敢承担责任,抛出议题。而人又大多不善于拒绝,就像有篇心理学文章说的,人不善于说“不”。人心被先到的议题占领了,就给先入为主了,再想扭转,需得加倍努力才行。
  宋运辉心想,他今天其实是歪打正着,凭着一腔子的责任心,意外创造出一个方案议题,将众人从迷茫不安中引导出来,找到事情可做,短暂解决盼头问题,他同时无形中成了一只头羊,他也当仁不让地做了。但究竟他能带着众人走向哪里,该轮到他迷惘了。可前狼后虎,轮不到他奢侈地迷惘。他想到会议当时隐约产生的,至此他还不敢深想的激进想法,心说他这回是自己把自己抛到风口浪尖,自己把自己送到钢丝绳上走钢丝,等待他的是成王败寇的极端命运。
  他思索良久,终于还是决定照着今晚会议的工作强势,不屈不挠地继续下去。他已经厌烦每次他提出方案,被五人集团讨论来讨论去,最终还是采用他方案的官僚拖沓作风,他也已经厌烦本该属于服务部门的后勤人事办公部门人员拖延工程技术进度。他知道自己的思想受了某些西方企业管理思想的影响,但他不准备妥协,他冲出金州,要求来一个新兴企业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自主自强,摆脱死气沉沉的官僚体制。或许,这回的困境也是一个难得的机遇,难说得很。
  他推测了很多老马他们可能有的消极反应,他大胆泼辣地制定由他绝对主导的后续工作方案。他还准备用个什么办法把五大员之一的财务老刘抓到圈子里。这一晚,他想了很多很多。
  而从这一晚起,他因为想得太多,经常失眠。
  他搬出过去一车间改造时候独自控制工作进度的方式,不给旁人插手机会,步步为营,让手下诸人个个唯他马首是瞻。他利用当初老徐引见的上级领导关系,熟门熟路上门拜访,争取东海项目继续进行。因为他争取的项目经费落到财务口袋,财务老刘渐渐与他站到同一阵营。而东海项目的计划随着三项可行性分析的开展,和上级部门的指示,虽然已经改得面目全非,不再是最初设定的最先进最高效,可毕竟是得以延续了。
  这期间,宋运辉总是抢先抛出一个又一个充满刺激的议题,裹胁着大家害怕担忧退回原单位的情绪,激励着大家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前进。外人看来,这么多人的这等努力,甚至有点疯狂。到最后他从上级部门回来,慷慨激昂地告诉大家,“我们”的东海项目,通过“我们”所有人背水一战般的不懈努力,终于又回到“我们”手中的时候,在大家的一片欢呼中,所有无法参与项目可行性调整工作的人自然而然地被边缘化了,自然而然地被排除到“我们”之外。那些人,包括老马他们三个。而曾经是老马他们三个带来的人,有些心不由己地被宋运辉裹胁,有的则是观望之后做了墙头草,当然也有死忠的。
  宋运辉当然也高兴看到自己实际掌控了东海的局面,但他也牢记老徐特意找他去千万叮咛他的话,老徐说,他实在是太年轻,他还得隐忍几年,继续顶着老马这么个顶头上司隐忍几年,等三十过几岁,才能坐上主位。否则,好多人心理上无法接受。这是宋运辉近期最大的沮丧。年轻有时竟也是不足。
  老徐也很高兴由他提出的东海项目得以绝境逢生,这也关乎他的仕途。对于其中曲折,他一直深切关注,尤其是对于宋运辉这个人,他没想到,沉静的宋运辉却能在东海项目卷起这般狂热,他想,不知宋运辉是怎么把握大伙儿的七寸,煽动得大家都抛弃原有门户跟着宋运辉走。但无论如何,他看出,宋运辉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而宋运辉目前,已经发展到适合走入他圈子的资格,他决定更拉宋运辉一把,施恩于前。所谓识英雄于微时,他也算是识宋运辉于微时,但他于宋运辉微时发展时候伸手太少,他现在伸手还来得及,他要让宋运辉注定成为他的圈中人。大家,互惠互利。当然,他也更提防起宋运辉的能量。
  
  雷东宝虽然说了“明天”带韦春红参拜宋家父母,但他毕竟不是真鲁莽,他回头想了后,先把这“明日”复明日了,按正常程序,先带韦春红见他老娘。
  令雷东宝想不到的是,原以为老娘那儿的程序最容易走,只要带人到她面前说明一下,问题便告解决。没想到雷母的眼光如今水涨船高,当年能认可即使一个残疾姑娘做媳妇都好,现在却是将儿媳定位于黄花大闺女,雷母看着韦春红头顶的那顶寡妇帽子满心不快。她儿子,省长嘴边都挂着的小雷家堂堂书记,怎么能找个她认为最不可能的又老又丑的寡妇?
  雷母撇开儿子的介绍,和韦春红的一口一声“妈”,径直来一招黑虎掏心。她都不肯降低身份面对那个不可能成为她儿媳的女人,而是直接问儿子:“你前阵子常晚上不回来睡觉,都睡她那儿吗?”
  雷东宝答应:“对,都生米煮成熟饭了。”他对老娘这种陌生的态度很是惊讶。
  雷母不屑地道:“自打二十六年前你爹上山,你老娘一门心思守寡,两眼看都不看其他男人一眼,神仙来也没用,一直把你养得这么出息。现在思想解放了,寡妇再嫁没什么,我作为干部家属也不能反对。但谁同意寡妇半夜肉紧,招一个野汉子过夜?你们一对野鸳鸯有脸走到大白日底下没皮没脸,我没法,我寡妇门前清静一辈子,我不招没皮没脸的进门。都给我滚出去,我死也不答应你们结婚。”
  韦春红饶是伶牙俐齿,此时也知道不是辨白的时候,更不能奋起驳斥,她只拿眼睛看雷东宝。雷东宝却是被他娘说到痛处,他虽然答应与韦春红结婚,可心里持着的还是旧观念,觉得韦春红倒贴上来太不庄重,老娘一说就中。但他还是替韦春红道:“这事怪我,跟她没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别人拦都拦不住。春红已经是我的人,我们结婚天经地义。妈你什么都别管,你等着年后抱孙子。”
  韦春红听雷东宝一口揽了所有责任,心下感激,她找的人硬是有担当。但她听雷母又道,“以前运萍摆出去,人人见了都说好,说是我们雷家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这个?给运萍拎鞋都不配。东宝,我辛辛苦苦拉扯大你,没别的要求,只想看到我儿子日子过得太太平平。这种不守妇道的寡妇我不要,我要替你山上的爹做这个主。你要敢背着我结婚,我跳河死给你看。”
  可雷母到底有些怕儿子,说完就掸掸裤子,挺直肩背走了。扔下儿子雷东宝莫名其妙地看着老娘的背影,奇道:“什么时候一口一句大道理了?”
  韦春红这才小心地开口:“这事儿不能心急,总得让你妈理解我们,同意我们的事儿才好。要不你再跟她解释解释,或者找个她要好的老姐妹开导开导她?”
  雷东宝想了想,道:“我妈好像只认士根哥老娘的话,说是级别相当。我送你回去,如果不行,我自己村里盖了章跟你办登记,以后你反正也不肯关店门,你们见不着面。今天我妈那些话,你别记心上。”
  韦春红要的就是雷东宝的答应,虽然有雷母那儿的缺憾,但如雷东宝所言,以后反正也不住一起,真办了登记,国家都认了,雷母哪里还有话说。什么跳河不跳河的,那都是耳边风。而对于雷母的贬损,她虽然生气,可也能忍,她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她温柔地道:“我怎么会把妈的气话当真,唉,都是我不好,惹她不满意。你千万别与你妈急,她一个人养大你,不容易,这苦头我吃过,要不是当年日子苦得过不下去,我也不会抛头露面开饭馆了。你得体谅你妈。走吧,你送送我到村口搭车,你忙,白天还是别送我去县里了。我晚上做几个好菜,你来……”
  雷东宝照做,真是把韦春红送到村口。韦春红上了去县里的车,心里却是有丝遗憾,遗憾雷东宝的不解风情,去县里没多少路,他还真的不送。
  雷东宝本来就没什么风情,但他办事却是利落,送走韦春红,回头找到士根家,正是中午,士根娘看到他来就避走了。士根一脸为难看着东宝,先知先觉地道:“你别试图找我老娘去劝你老娘,你老娘已经来过,跟我们表明态度了。还威胁我如果不管好印把子,盖章放行让你结婚了,她到我家门口上吊自杀。”
  “操,你还真信她。”雷东宝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是忐忑。他感到老娘这事儿做得出来,他老娘当年如果不是有那么种不要命的作风,她那么没用的人还不一早给人欺负了去。
  士根道:“你还真别不信,你老娘这阵子该到红伟家了,看起来她是当真的。”
  雷东宝差点无语,郁闷地问雷士根:“你真不给我印把子盖章?”
  士根无奈地道:“你别为难我。再说,你老娘到底是你老娘,她的话你该听上几分。”
  雷东宝盯住士根道:“说到底你也想横插一杠子,插手我家里家事,反对春红进门?”
  士根忙道:“那是你的家事,我外人怎么插手。但工作上我听你话,生活上你老娘是我长辈,我得听她的。东宝你还是回家摆平你老娘,别让你老娘到处诉苦,搞得尽人皆知。那多影响你威信。”
  雷东宝又是多方努力,无法从士根手里取得印章,无奈撤离。他认定士根也反对韦春红,可士根这个鬼硬是不承认,他也没法无中生有斥责士根,只好另想办法。
  韦春红原以为跟雷东宝的婚事,最难的是雷东宝的态度,而其他问题,对于那么能干的雷东宝而言,应是小菜一碟。没想到,她去小雷家之后等了一个月,还没等到雷东宝处理完他老娘的态度。她正明侧面打探了才知,雷东宝在他娘那儿碰了硬钉子,而在村长雷士根那儿碰了个软钉子。没想到雷东宝这样一个堂堂男子汉遇到个人问题也有施展不开的时候。
  韦春红竟是有劲没处使,生生郁闷岀两颗久违的青春痘来。
  雷东宝最先还吵闹几天,但他本来对婚事也没太大热情,有可无可,后来被正明那儿的事情一赶,一头扑到工作上后,不仅去韦春红那儿的时间少了,结婚登记也没精力多考虑,事情就给担搁了下来。
  但雷老虎想和小阿庆嫂结婚受阻的事却也传开了,两人虽然暂时没法结婚,可大家都把两人看作一对,以为结婚是迟早的事,虽然都非议韦春红不配,但对雷东宝出入韦春红的店子,则是以为理所当然了。
  自然,雷东宝也一直没带韦春红去宋家,因为万事都还不具备。宋运辉虽然于百忙当中想到这件让他心里有疙瘩的家事,可一直克制着不问雷东宝究竟发展得如何。事情,竟然就这么不盐不淡地挂了起来,雷东宝倒也罢了,唯有韦春红着急。可急也没用,她这回遇到的是个横的,小事情上面她的三寸不烂之舌还有发挥的份儿,遇到雷东宝不喜欢的,她偷窥到雷东宝的一张黑脸就不敢施计逼迫了。到底是她更稀罕着雷东宝一些,她最怕雷东宝被她烦了,索性绝了踪影,就跟上回一样。
  而雷东宝最近需要烦的事情着实太多。原先通过杨巡牵线搭桥找到的一位电解铜行业高级工程师,忽然来电话说不敢来了。虽然正明信誓旦旦说这一变故不会太影响设备安装调试,因为出售电解铜设备的电工机械厂答应帮助安装调试指导生产,直到正式投产。但雷东宝看着正明年轻得差点都看不出毛孔的脸,很是不放心,那么贵的设备,凭现有的几条泥腿子,行吗?
  雷东宝还是拎起行李包,赶去高工家上门展示诚意。高工没想到这么个省劳模和市人大代表领导会亲自上门,很是唏嘘。但高工还是没答应去小雷家,他说他害怕最近政策风头有变,最近报纸上有关改革的言论几乎消失,他这么个一家之主,家庭主要经济来源,这种时候在重大决策方面不敢冒险脱离铁饭碗,追求不可知的未来。任是雷东宝解释小雷家那些企业都是乡镇编制,属于集体企业,而非个体,高工依然面有难色。对此,雷东宝虽然不愿看到,但也能理解。他身边就有一个活生生的现成例子,宋运辉还不是一样,大好人才,大好魄力,即使被国营企业老旧体制束缚得无法施展,憋得差点闷岀病来,依然不肯“弃暗投明”,任凭他雷东宝年年虚位以待,也不肯答应。雷东宝悻悻地表示了理解,诚恳要求高工再考虑考虑,看风向转变时候立刻投身小雷家。高工答应是答应了,但两人分手时候谁心中都没底,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真有合作机会。
  回头,雷东宝就北上又找杨巡,让杨巡继续帮忙找业内人士。杨巡当然答应帮忙,无奈杨巡也不是孙悟空变的,他最近忙得无法□,三天两头南北两地地跑。自从听了宋运辉的鼓动,他去宋运辉所在的沿海城市看了,不仅看到当地暗藏着的发展热力,也看到宋运辉在本地势力的发育。
  他太知道这两者的重要性。前者自不必说,后者,他从自己在东北经营的一波三折经历中体味岀,上面有人,那是一件多么要紧的事。老李那种只能介绍他认识基层工作人员的关系,已经让他受惠良多,那么宋运辉这个开着车子直进直岀市委市府的人,该是怎样的助力。第一次跟着宋运辉考察一遍投资环境之后,他便收拾了所有材料,赶紧着于几天后就第二次南下,租房后去当地工商注册了一个实体,依然用小雷家村的牌子。
  宋运辉塞了一个人给他。杨巡看出寻建祥虽然为人义气,是个可以帮助看家护院的好人手。可公司初期需要低三下四地办理各种关系,寻建祥此人显然不是个能伸能缩的好手。但是既然是宋运辉塞给他的人,他不能不用,他也狡猾地试着压一些跑政府机关的工作给寻建祥,自己借口北上有事走了。果然,宋运辉再忙,也会伸手相援,有时亲自驾车带寻建祥上门办理罗嗦事宜。而且没想到的是,看似耿直的寻建祥,却很了解官僚的心理,虽然不肯低三下四,却也能想到其他措施化解难题。杨巡这才感觉这笔买卖不赖。
  而杨巡的试探测出宋运辉的底线,他看出,这个寻建祥对于宋运辉的重要性。当然,他明确得出两个结论,首先他不能得罪寻建祥,而且得分出口中之肉给寻建祥一份;其次,抓住寻建祥就是抓住宋运辉,那比他想尽办法笼络宋运辉更加有效。杨巡有本事把寻建祥敷衍得很好,寻建祥很快就承认杨巡的滑头而实用的本事,而且也觉得杨巡的滑头很合他胃口,愿意受杨巡差遣。
  寻建祥其实不舍得离开他一手开创的瓷砖店,他是被宋运辉拿旧时关系做幌子软磨硬泡,话说到如果不来就是存心不想要他宋运辉这个朋友的份上,寻建祥才答应。宋运辉这个朋友,他珍惜得紧。宋运辉说杨巡的企业是他姐夫做后盾,杨巡又是多年朋友,要他多多协助杨巡,就算是帮助他宋运辉,寻建祥信了,虽然以后很快看出似乎不是那么回事,但那时他那些原本聚在瓷砖店喝酒发牢骚的朋友一个个又因闹事被捉了进去坐牢,包括熊耳朵,他这才猜出宋运辉的用心。他问宋运辉干吗不明说,宋运辉说能明说吗,有些人讲起义气来连才刚积累起来的身家都可以不要,道理讲得明白吗?只能以毒攻毒,搬出更深的交情转移视线。寻建祥听了只会“嘿嘿”地笑,拿筷子头指着宋运辉,给予一个字的评价,“奸”。好友面前,宋运辉一口承认,若有所思地说,他现在发现自己还真比较“奸”。
  寻建祥的到来,不仅解决宋运辉心中一直以来对好友的担忧,也给宋运辉带来莫大的心理支持。寻建祥不认别的,只认朋友的性格,虽然进进出出一次,有所收敛,可本性难移,遇到好朋友还是水里水里,火里火里。宋运辉到了寻建祥那儿,就跟到了港湾,安全停靠。宋运辉心中最清楚他如今走钢丝之险,虽然工作场合他给人一言九鼎的稳重和沉着,可心里到底是紧张,到底是没有把握。这一切,他现在可以跟寻建祥说。
  寻建祥在金州时候虽然吊儿郎当,可他不笨,再说一直处于最底层,往上看到的都是屁股,对于大工厂那一套他门儿清。这与程开颜不同,程开颜一直是既得利益者,对于大工厂官僚体系的复杂无法有深刻体认。宋运辉说的,寻建祥全清楚,本来这就已经足够,更好的是,他还能从自己角度给宋运辉提供意见建议。宋运辉闷了,就开车到城里,找寻建祥胡说八道一通说了,第二天就恢复正常。寻建祥虽然清楚官僚体系,可真为了办事对机关工作人员低三下四了,就满心窝火,需要找宋运辉撒气。可往往他还没喝舒服,酒气就已经把宋运辉熏昏了,看着一贯没有酒量的宋运辉,寻建祥就会心软,嘿,当年那个倔强又沉默的小子,没想到现在混成这么大方的人样来,这么多年不知吃了多少闷亏没处说出,这种人,真会憋岀癌来。
  寻建祥下决心负责疏导,他的疏导办法很科学,他经过多次试验,已经测出宋运辉多少酒精下去会放开了骂人。他就专门控制那个量,反正他的酒量在宋运辉面前那真是绰绰有余。宋运辉其实也知道自己喝酒下去会开闸,但是他信寻建祥,他平日看见老酒关闸很紧,但到了寻建祥面前就不拘束。两人虽然不常见面,但见面就关起门来喝酒吃肉,恶性恶状一如土匪。
  等终于千辛万苦将注册手续完备,杨巡的计划才正式进入实施阶段。他想办一个日用品批发市场,他觉得电器电料的生意范围太狭窄,做不大,而吃喝用度的日用品和食品的批发才是永远的大市场。但他心中也没底,仗着寻建祥的面子揪住大忙人兼高人宋运辉谈了自己的想法,宋运辉让他调查一下本市类似产品的交易额是多少,确定了市场规模再定。他听了两眼一黑,不清楚从何着手才能完成宋运辉嘴里所说的高深调查。
  既在正规大工厂呆过,又自己开过小店的寻建祥算是旁观者清,明白宋杨两个人是鸡同鸭讲上了。他插嘴道:“这问题不用调查,本市一百万常住人口,那得多少小店才能满足。我们只要打出批发价牌子,那些娘们就是蹲天边的也会飞过来。只要小杨有办法做到全部卖的东西都是批发价。”
  宋运辉听了觉得有道理,笑道:“这办法可行。你看前两年只要稍微风传涨价,即使只涨一点点,大伙儿都能大车小车往家里搬吃的用的。关键是全场批发价这一点,小杨能做到吗?”
  “那不是大问题,门道我清楚,我们电器市场也是这么在做。但只能做到对批发进货的大户全场批发价,对只买一斤酱油一斤盐的生意,没办法。”杨巡这才恢复过来,侃侃而谈。“我的意思就是做这么个市场,刚才可能我口才差,没说清楚……”
  “你口才还差?是我理解错误。”宋运辉莞尔。
  杨巡嘻嘻地笑,道:“上回宋厂长通过商业局帮我找的那块地方,我没良心,觉得地段受局限,以后想扩比较困难。这是我北方那个电器市场现在面临的最大难题,地方就那么大,我就是再有本事也变不出更多店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赚钱机会溜走。我打算找个地盘大一点,位置可以郊区一点,但只要交通方便的地方就行。那种地方价钱还便宜。”
  宋运辉看住杨巡,一针见血:“咳,大地块……你有那么多资金?”
  杨巡肃然道:“需要宋厂长帮忙。能不能买地块的钱分期付款?”
  “你手头多少钱?给我确切数字。”
  杨巡不假思索,就给了一个翻了几倍的数字:“一百五十万。”
  宋运辉一惊,心说好小子,看上去也就一普通人,竟然手头掖着一百五十万。但他粗粗算了下,摇头道:“只够上面建筑的开发。”
  “市场建筑的开发也是分步走,就跟我那个电器市场一样,卖了开发出来的店铺再造新的。”
  宋运辉沉吟:“也行,滚动开发。寻建祥,你也把你的那些钱投进去,占一部分股份。够百分之十吗?”
  寻建祥还没明白,杨巡已经门儿清,立马抢着道:“够百分之十。大寻能拿出多少就多少,我们到时立个协议,就照百分之十的比例算。”
  宋运辉也不等寻建祥表态,就道:“就这么定。我有个意向地段,在我们厂准备开发的职工宿舍区附近,明天我先联络下,小杨这几天做些跟我登门拜访的准备。”
  杨巡一听这个地段的方位,便已经清楚这事儿几乎可以说成了大半,因为这地段宋运辉能发挥极大作用。虽然寻建祥占百分之十的决定有些割他的肉,但是,值。
  寻建祥最后闭口不言,只是看着宋运辉若有所思。等宋运辉告别,他拦住杨巡自己送出去,才道:“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宋运辉道:“小杨那儿的工资不可能高,他也不便在单位里分配不匀,意外多给你工资。你以后成家立业的费用,得从那个百分之十里面掏了。我看好小杨,这个百分之十,水分很少,以后都是铺面房子之类的干货。没什么不好,小杨要是觉得不合理,他会反对。”
  寻建祥看着宋运辉,忽然感觉有些陌生。虽然心里很清楚,宋运辉那是全心全意帮他的忙。他回头想了一夜,回家挖出所有细软,把能变卖的卖了,又问朋友借了一些,将力所能及能找到的钱交到杨巡手上。
  杨巡倒是吃惊,他本来是没打算收到寻建祥一分钱的,这下对寻建祥有了不一样的认识,把寻建祥从宋运辉的身影下独立了出来。宋运辉知道后没意外,这就是寻建祥的性格。
  但寻建祥再努力,他的钱对于杨巡的事业而言,依然是杯水车薪。杨巡的钱哪有一百五十万,那是他为了要宋运辉帮忙,毫不犹豫成倍扩大的数字。随着宋运辉果真依言帮他找到地块,他在宋运辉牵线搭桥之下与供地方达成分期付款协议,对钱的需求就日渐紧迫起来。
  杨巡先是忍痛卖了他宝贝疙瘩似的电器市场,因他更看好现在的日用百货批发市场的前景,他毅然壮士断腕。又问朋友四处借钱,根据现有银行利率,他给翻倍的利率。他妈也帮着四处借钱。
  杨母这一辈子为人声誉极好,为人做事原则性强,无可挑剔。因此人们看着杨母的面子,都愿意借钱给杨母。杨母也是办事认真,一笔一笔记录得分毫不差,借条上面还清楚写下,还款时候利息共计多少。杨巡本来不要老娘插手,怕她累着,但杨母不依,她既然知道了大儿子需要什么,而她又好不容易在这事上能帮得上忙,她非帮不可。她虽然担忧着大儿子拿那么多钱过去,以后会不会还不出来,甚至跌去年那样的跟斗,可她在人前却是以最肯定的语气给借钱给她的人打气。当地已经有不少人出门做生意,手头有些钱的人竟有不少,这家几百,这家几千,积沙成丘,杨母一次次让杨巡回来拿钱。
  这个时候,已经懂事的杨速考进高中中专,稍微懂事的杨连考上重点大学,都远远地住宿舍深造去了,只有最不懂事的杨逦陪着她。对于最小的女儿,杨母一直是宠着养,不让知道人间疾苦,她认为女孩子一辈子有的是机会吃苦头,在娘家时候,能多给女儿多少好日子就给多少,即使以前经济困窘,需要两个儿子出门卖馒头时候也不苛求女儿。因此,杨母即便是心中很有压力,尤其是看着借款越来越多,压力越来越大,她还是一个字都不会与杨逦说。自己极端省吃俭用,将地里的产出也挑去街市上卖,杨逦周日回家的时候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依然菜桌上有荤有素。
  杨母以自身信誉帮杨巡借来的钱,给予杨巡极大帮助,令他可以从最棘手的资金问题中脱身出来,杨巡当然知道身后那些超过银行利率一倍的借款利率压力,他既然已经放弃北方的电器市场,就在新项目上全力以赴,争取早完工一天是一天。
  宋运辉有时进城办事拐过去看一眼,常看到杨巡和寻建祥两个自己挽起袖子当小工,拌水泥,挑沙灰,又不忘吆喝几声督促施工进度。宋运辉看着心中感慨,这等精神,如果拿到他现在主持的东海项目工地上,那就是火箭速度了。而他东海项目的速度其实已经受到上级部门关注,引为典范。可还是比不上杨巡工地的精神。
  杨巡一点不会忘记抓住宋运辉这面大旗摇啊摇,需要用什么建筑材料,只要能搭上东海项目这条大船,他就奋力攀上,能省一点是一点,有时都不用宋运辉勉为其难地出面协调,他自己有办法摇着大旗把方方面面唬的唬了,揉的揉了,拿到旁人难以想象的最低价。
  这一点,寻建祥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跟着杨巡做,虽然累,可有奔头,日日项目都有前进,天天都能看到自己进步,寻建祥很是快活,他心甘情愿地苦干。他是工地上最好的督工,比圆滑的杨巡更好。他黝黑健壮的身子往工地一竖,几年坐牢练出来的狠话一砸,多年打架造就的身子骨一亮,谁都怕他。工地这块男人的领地有时候需要最原始的实力来说话,寻建祥就是最好的发言人。
  杨巡也慢慢开始着实敬重真心一起跟他实干的寻建祥,引之为心腹。他细细揣摩了一遍寻建祥的性格和经历,估摸岀宋运辉对寻建祥这么真心是什么原因,更认可寻建祥这个人。
  对于开一家市场,虽然是迥然有异于电器市场的日用百货批发市场,可杨巡认为,套路还是一样的。等市场两层楼框架的建筑物竖起来后,他便放心地把建筑现场交给已经被他摸透心思的寻建祥,自己跑各大机关,办理各种手续。都是在东北已经领教过的,有些甚至是被恶意教训过的,这回重新开始,他自然是将事情预先做到完美。有宋运辉帮他在机关开道,他办事比在东北顺利许多。他拥有了很多与领导合照的照片,偶尔拿出来亮亮,可以事半功倍。
  寻建祥最担心的是铺位卖给谁的问题。他私下里找几家办得兴旺的个人小店打探,解释说有这么这么一家市场,问小店愿不愿意进场摆摊儿去。小店老板大多数会说,本店生意好,靠的是独一无二的地段,何必搬去市场跟别人一起抢生意。寻建祥想着有理,小店不愿进场,换作是瓷砖市场,他去年开瓷砖店时候也不肯进场,而那些国营批发店本就是坐北朝南的,更不会进场,到时候市场靠喝什么维持,西北风吗?人若少的话,还真不缺西北风。寻建祥很是担忧。
  宋运辉为了寻建祥,一直关心着市场的运作,有空就打电话来问。但今天他打来电话,并不是为问进度,而是问寻建祥一个私人问题,“大寻,你知道女人家纹眉纹眼线算什么东西?”
  寻建祥不防宋运辉问起这个,想了想,道:“有啊,今年听说还挺流行的,搞得女人一个个眼眶墨黑。”
  宋运辉在电话那头一拍脑袋,“呜”地一声,“就那种?就那种?天哪……”
  寻建祥奇道:“怎么了?不会是你孩子妈也纹了?呵呵,你晚上看见要做恶梦了。”
  “天哪,金州那帮娘们怎么越来越低级趣味。”宋运辉差点咽气,程开颜刚才电话里兴高采烈地向他汇报,说纹了眼线眉毛,春节给他惊喜,还说跟幼儿园阿姨们一起去纹的,还下好多价。宋运辉想到曾经见过的那种熊猫不像熊猫,野猫不像野猫的眼睛,无语。
  寻建祥想着好笑,道:“金州那帮娘们都是闲着没事干的……”
  宋运辉看着手中深绿色的中华铅笔,犹如看到程开颜脸上两条碧蓝的卧蚕眉和熊猫眼线,无奈摇头,将铅笔扔了。“杨巡在不在?又是出去喝酒?”
  “是啊,你说急不急,都眼看着元旦,我们还说赶着春节前的场子,一定要春节前开业,可他每天晚上喝得让人架回来。那些商铺让谁来买啊,还是没影儿的事。”
  宋运辉沉吟道:“你别替他着急,他以前开电器市场,差不多的形式,他知道找谁进场开店。再说他年轻,喝醉了睡一觉就活,晚上喝酒不影响进度。”
  “他以前做电器,当然知道找谁进场,可现在做日用百货,八杆子打不到一起,他找谁去?”
  “他做电器之前,是卖馒头,分起门类,该是食品。后来改做电器也是做得好好的。你放心他,杨巡有他的路子,他天生是个生意人。”
  寻建祥有些不置信,但还是道:“唉,你天生是领导,放权放得那个彻底。你们家属楼怎么没完没了的,早点造好,也算能给我们带来一些生意。”
  宋运辉叹道:“我也盼着早点造好,可最近这天气。我得早点把他们母女俩接过来,咳,否则哪天指不定把我女儿的脸也纹了。”
  寻建祥想到那么冷静的宋运辉能被妻子搞得唉声叹气,有点想笑,又不明白宋运辉干吗把纹眉这种事看得这么严重,大家都在纹,又没什么,纹了还是女人。他把办公桌拖开,拉出两片泡沫塑料铺地上,又抱岀褥子棉被。这种白天当老板晚上睡地板的日子虽清苦,他挺喜欢。没想到才铺好床,杨巡跌跌撞撞回来了。杨巡进来就抓起桌上的凉开水喝下几大口,有些含糊不清地道:“工商……工商今天答应我们,进来摆摊儿的都能用市场摊位统一注册。税务那儿也有眉目,开发票都通过我们市场财务室一道口子。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回,把营回……”
  “啊,这么快就批下来了?想不到,还以为会照着程序拖到春节前。那我们下一步就开始卖摊位?”
  “租……当然租,否则钱都没了,每天给包工头追着要钱。”杨巡一边说着,一边涎着脸想抢占寻建祥刚铺好的被窝,被寻建祥一把拎走。但即使再醉,杨巡嘴里一个“租”和一个“卖”字绝对不会搞错。
  寻建祥看着杨巡胡乱铺床,伸手帮忙,一边问:“怎么租?我几天问了几家小店,他们都不愿进市场。”
  杨巡嘀咕:“怎么租?这么租。小店当然不肯来,你得挖出小店后面供货的。我明天趁热打铁去工商把手续拿出来,后天开始租铺子,你看着,保证一天租三个铺。”
  “什么办法,说说,我一起做,一天租它六个铺。”
  “不说,哼,卖关子,哼……”杨巡唧唧哼哼地翻个身睡了,鞋子都没脱,还是寻建祥看不过眼帮他脱了。
  寻建祥想到宋运辉的电话,心说杨巡还真是有一套,这么快,不到元旦就把工商税务这两个最要紧的解决了,看来租铺子应该也不是问题。都不知他怎么解决的。
  不想半夜冷空气到,两个男人都不肯半夜起来关窗,冻坏了一个杨巡。杨巡起床鼻涕眼泪,眼睛红得像小兔子,寻建祥建议他休息一天,明天再去工商。杨巡顶着一头乱发,柔软地发了阵子呆,却摇摇晃晃起来,吸着鼻子道:“不行,明天他们就该不认识我了。”
  寻建祥看着杨巡连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只得道:“我载你去。”
  杨巡没吃两人经过一个小摊买下的大饼油条,只喝一碗豆腐脑就走。一路蔫头耷脑,到工商局门口,听寻建祥一说到了,他就跟吃了一颗仙丸,立刻感到自己有很重要的事要做,绝不能纵容自己屈服于小病小痛,便貌似轻快地跳下来,还冲寻建祥回头一笑,但没走几步,就一个趔趄,差点被不到十厘米高的台阶绊倒。寻建祥看着寒碜,上去一把拽住,可杨巡却直着眼睛坚决地道:“今天一定要办,非办不可。”
  “你这样子,别做错事才好。脑子还能使吗?”
  “我现在全身就只剩脑袋好使了。唉,别夹着我,多丢份……”但还没说完,杨巡就眼尖看到一张熟脸,忙扯起沙哑嗓子招呼:“郭处,你看你昨天的火力,我今早差点起不来。”
  郭处状态不大好,看上去一夜宿醉未消,但看见更悲惨的杨巡,就笑了,“怎么,损兵折将了?这么经不起打击?昨天谁叫嚣千杯不醉的?”
  “看折谁手里啦,折郭处手里,我服。东北那么多年都没这样醉过。郭处,到你办公室讨口热水喝。”杨巡也不硬撑了,就算醉态呗,有人爱看。但还是脱离了寻建祥的夹持,摇摇晃晃陪着笑脸跟郭处去办公室。寻建祥后面一声不吭跟着,没想到杨巡顺水推舟认作喝醉,长人郭处志气,看那郭处一脸开心得意。果然还真是全身只有脑子一处好使的。
  郭处与杨巡一说起昨晚喝酒,谈笑风生,就一个电话叫手下进来,拿走杨巡手里的资料,帮办去了。看得经常办事遇横眉冷对的寻建祥惊愕不已。没多会儿,事情就办完了,快得就跟不是事儿似的。郭处拿来批件,要杨巡等等,亲自送上去给局长签字,一会儿回来就又笑话杨巡,说局长要亲眼看看杨巡的残花败柳状。杨巡无奈,实在不想走那几步,尤其是还得上楼梯,但依然弱如杨柳地起来了,笑道:“不给看才是最狠的,说明都见不得了人。呵呵。”
  寻建祥扶持杨巡上去,自然又是一番嘲笑。等出来到空地上,杨巡这才叹声气,低低说声“好了,去医院”。这件事办完,简直算是解决一个定性的原则性大问题,以后进场的都不再算是农贸市场式的小商贩,而成正式商户。这对于有些做着零星生意,却拿不出执照做批发,只敢地下批发的人来说,真是莫大诱惑。杨巡自己最清楚,做小生意的最向往有一天手头能开岀发票,做大生意。而那发票本,那是只有被工商批准有资格的人才能持有,寻建祥这等一直做家庭生意的人不会知道。
  杨巡到医院要求打吊针,早早压下热度,医生不给。杨巡就声情并茂地胡扯了一通身负紧急任务之类需要玩命的故事,感动得医生都不好意思不开吊针给他。杨巡挂上吊针,就让寻建祥回去工地盯着,他自己能行。寻建祥心说杨巡平常不生病,怎么一生病就跟垮了似的,不放心他一个人,就站一边看了会儿,见果然吊针下去,杨巡脸色微微转变,两只眼睛又老鼠一样地活络起来,这才放心离开。工地还真离不开人,虽然现在也已经另外招了几个人,可哪有杨、寻两人的工作劲头。
  杨巡自己也纳闷,挺好的身子骨,怎么这回一感冒就垮了。他现在说什么都不能垮,他有那么多事火烧屁股地等着他做呢。等会儿出去就去税务局,争取把税务局的事也趁热打铁落实了。他必须快马加鞭地赶,不为别的,就为身后追着的一屁股债,光是利息,就能把他压死,他需要租商铺的钱还那利息。若是能像小雷家那样借到国家银行的钱,他就不用那么急了,那利息,低多少啊。可是人家国家银行的门是朝着他这种个体户开的吗?还有他那么认真的妈,他要是敢还款日期之前十天还没拿出钱,他妈会急疯。
  他算过,借的钱都是一年期的,他必须赶在春节之前,把市场轰轰烈烈开了,造成影响,才能把所有既有商铺租出去,换来钱开始第二期上马,第二期的工期必须快马加鞭,才能赶在还款期限时候落成开张,如果顺利,就能得到租商铺的钱,来还人家。如果事事如愿,到明年八月,他还能手头大有盈余,开始三期。
  他能不赶时间吗?他身上压的比旧时穷苦大众身上的三座大山还重啊。
  而且,他身上还压着一家子的生活重担。两个弟弟一个中专一个大学之后,生活费用激增。他用脚趾头想都想得到,妈会怎样从牙缝里省钱维持家庭。他的计划说什么都不能有丝毫闪失,否则,一家人若垮了,最先垮的估计会是妈的身体。
  相比之下,他的身体算什么。
  但是杨巡也激动地盘算,如果事情最终如愿,那么他的获利,将可以保证他们一家一辈子都不干活。到时,他去哪儿都可以翘着尾巴,包括外资三星级宾馆。
  想到很快就会到来的滚滚财富,杨巡开心地笑了,脸上又恢复光彩。到时候,他要在这儿市区买幢房子,把一家子都接来,也过过城里人的生活,早上去公园锻炼身体,晚上吃完饭逛街。
  护士拔了吊针,杨巡就又小豹子一般,投入密密丛林。
  晚上回到工地看看,见工程照计划的进度推进,现在还在摸黑加班加点,他心里满意。帮推了几次板车,被寻建祥拿扫堂腿赶走。他今天不坚持,到旁边一家小店买了几包烟,又回工地分一遍,才坐在小店板凳上舒展舒展筋骨。这家小店被工地照料了不少生意,小店老板对杨巡巴结得很,杨巡今天才终于拿下工商批文,有闲心打探究竟。他指着柜台上放的一包AO香皂问:“这是真货?哪儿批发来的?”
  小店老板笑道:“怎么会是假的,中百批发出来的能假?”
  “蒙谁呢,人家电视上拼命做广告,中百门口等着批发它的都排到明年去了,哪轮得到你?假的吧。你别卖的香烟也是假的吧。”杨巡只听着每天广告上唱着“AO,AO,我不是阿Q”,凭经验推测这玩意儿俏得很,就瞎编着挤兑小店老板,不成就算是玩笑,成了就是套岀究竟。这等真真假假的把戏,对他来说容易得很。
  小店老板果然不是对手,急道:“怎么会是假的。不瞒你说,香皂真不是中百批来的,有人凭关系从厂家拿到的货比中百更多,还更新鲜。”
  杨巡听了哈哈大笑,笑得呛成一团,好不容易才缓过气,道:“差点让你害死,香皂又不是奶糖,新鲜你个头。哪儿批来的,给个号儿,我要给他们发福利。别心动,这笔生意不照顾你。”
  小店老板犹豫再三,磨蹭再三,终究不是杨巡的对手,翻出儿女废弃作业本撕下来钉的小记事本,找到供货商地址,抄下来,撕一角给杨巡。杨巡一看地址离这儿不远,当即起身骑上自行车赶去。他到底不敢骑摩托车,还真怕一糊涂给翻车了。
  意料之中,找到一个,扯出一串。就跟他以前做电器时候一样,这些个体批发户,都是声息想通。他跟寻建祥说的不是醉话,也不是吹牛,他心里有数,别看百货与电器风牛马不相及,可都是一样的门道。找,并不难,难的是如何把握以最合适的价格诱这些商户入驻市场。他刚刚获得的工商批文是最好的旗帜,这面旗帜招摇出去,多少没名没份的个体户期盼招安。他当然是沉着谈价,首先得把祭在这面旗帜上的供品捞回。
  
  宋运辉想到妻子的纹眉就心烦,看看自己工厂找来办事的女同志一个个清清爽爽,满脸朝气,他更是心烦。候着两节课中间,他电话去金州总厂幼儿园。
  程开颜听得是丈夫打电话来,很是开心,又听丈夫问起她新纹的眉,就笑道:“是呀,就是那种,不是全黑的,全黑不好看。我们都挑的深蓝,蓝黑墨水那种颜色。你知道我本来眉毛就淡,现在早上起来不用画眉毛了,多偷懒呀。”
  宋运辉听了只会叹气,果不其然。“能不能抹掉?想办法去掉,太难看。”
  女人最恨被人说难看,程开颜也不例外,“不抹,也没法抹。是你落后了,你该看看电影画报,外国演员都是这么画眼线眉毛,越浓越好,人家还五颜六色的呢。我们幼儿园阿姨也一大半都纹了,都说好看。”
  “怎么会好看,眼睛跟熊猫一样能好看吗?想想前年的健美裤,你们幼儿园也是人人一条,现在谁还穿健美裤出去?流行未必好看,流行或许是恶俗。抹了吧。”
  程开颜一头热心,被丈夫又是“不好看”又是“恶俗”地指责一通,满心不快,脸色都变了,愤愤地道:“你每天不见人影的,来个电话就指手画脚。你倒是早早把我们娘俩搬去你哪儿啊,也好让你天天管着。”
  “我不是跟你说了嘛,东海项目一波三折,现在好不容易绝境逢生,我这儿有实际困难……”
  “你别强调你的困难,我也难,我还一个人带着小引,我更难。”程开颜气得想摔电话,净是他的理由,她就没理由吗?但意犹未尽,又对着话筒尖叫:“你别总命令人,你腔调太难听,我爸爸做了那么多年官也从不命令我,你算老几。”说完气呼呼摔了电话。
  但没意气昂扬多久,忽然一阵惧意袭上心头。爸爸说过,宋运辉现在不知拿什么办法暗中掌控了东海项目大权,呼风唤雨,威风一点不下于当年全盛时期的水书记。对于水书记,她至今还是仰视,不敢违逆,但对宋运辉呢?这么得意的宋运辉会不会抛弃她这种没文凭没姿色没权势的妻子?她怎么能在两地分居这么久的情况下对宋运辉发火?他要是火大了,会不会这就改变两人的关系?
  程开颜越想越怕,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旁边的老师都来相劝,七嘴八舌什么话都有。程开颜真想立刻打电话回去跟丈夫解释,可是这儿是幼儿园,她不便乱用长途电话。她挂着泪水也无法上课,让别的老师代了,自己闷哭了一节课。
  偏偏放学时候发了好多东西,程开颜看看小小的女儿,看看地上一堆福利品,再看看她小巧的自行车,和暗沉沉的天,她又想哭了,人家都是丈夫过来帮拿,她丈夫远在天边,还埋怨她恶俗。她把宋引放上前面小椅子,发觉程序不对,又把女儿抱下来,往后座绑福利品。因着心烦意乱,怎么也绑不好。她更是想哭。
  忽然有个男子亲切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程老师还没走?我来帮你。”
  程开颜一看,是班里一个孩子的爸爸,忙撒手道:“谢谢黄兵兵爸爸,真麻烦你。”
  “不麻烦,应该的。程老师一个人又带孩子又上班的真不容易,真能干。”
  人家孩子家长只是客气,程开颜却是听着伤心了,别人都理解她的难处,她的丈夫反而总拿她当低能,看她做什么都不满意。哼,她就很满意他吗?
  艰难地推着自行车回到父母家,停车搬东西又是一番折腾。她妈赶出来说,宋运辉打来电话,说晚上有事不能通话,要程开颜不要生气,不愿抹就不抹,看着看着会习惯。程开颜脱口而出,“恶人先告状”。
  宋运辉晚上有事进城与人谈,可心里总放不下原本清秀甜美蜜桃一般的程开颜脸上,被纹眉搞得如此恶俗,不用看就知恶俗。虽然已经打电话通过岳母道歉以息事宁人,可他自己闷气,将桌上蓝黑墨水换成了碳素墨水,以后再也不要看见蓝黑色。
  却在几天后的清晨,接到久违了的梁思申的电话。梁思申这回有违常规,并没活泼地喊他“Mr. Song”,而是正儿八经喊“宋老师”。宋运辉立刻想到一个很务实的经济问题,关切地问:“今年暑假没回国?跟金州的进出口贸易没法做了吧?”
  “是的,暑假时候爸爸没让回。我想圣诞回家,可是……跟金州的进出口贸易暂停,没办法。”
  “是不是回家的机票钱成问题?”
  “不,不,机票不成问题。我不做进出口贸易后,就开始做股票,我做得不错,我会分析,这方面有天份,已经有证券公司邀请我毕业后加盟。我现在愁一个问题,我发现我不是数学方面的天才,可是我们这个专业如果不是天才,很难有所成就。我把想法告诉爸爸妈妈,爸爸妈妈都说那不如回国,他们帮我安排最好的工作,他们非常想我。可是我怎么能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国?爸妈费劲心机地做好护照让我来到美国读书,我又跟外公家翻脸打官司闹得老死不相见,我要是空手而归,我那些已经毕业走上工作岗位,做得风生水起的堂兄堂姐们该笑话我一事无成了,而我也恰好中了舅舅们的诅咒,我怎么能回呢?我想换专业读硕士,可爸爸妈妈就是反对反对反对,说既然选择了喜欢的,一定要坚持到底。否则宁可回国,妈妈最近身体不大好。又说工商管理是最华而不实的专业,不建议我读。我希望宋老师给我第三方建议,你经常出国,国内国外了解得很多,你的建议一定与爸爸妈妈不一样。你帮帮我。”
  宋运辉听了,觉得这简直不是问题,先笑着说:“你现在中文表达已经非常流利。”
  “谢谢,现在中国留学生越来越多,我有交流机会。宋老师,换你会怎么选择?”
  “看你自己权衡,究竟是父母亲情重要,还是爱好重要,或者是面子重要。有必要这么在乎别人的眼光吗?”
  “宋老师,非常有必要,我们没必要虚伪地否定社会承认在生活中的重要性。我原本很为自己骄傲,我可以在脱离所谓的梁家强大庇荫的情况下安排自己的生活,我希望能继续如此的骄傲,可是,我发觉我的选择一团糟。”
  宋运辉想来想去,依然没觉得有什么大问题,很简单的选择而已,有必要这么严重地向已经渐渐疏淡下去的昔日师长请教吗?他微笑挑岀其中关键:“你应该还有其他重要原因瞒着我。否则你的选择非常简单,读工商管理硕士,毕业后可以回国,也可以接你父母出去,方方面面都可以满意。”
  梁思申一时语塞,好久,才支支吾吾道:“他是天才,认识他我才相信数学方面有比我强的天才。可他夏天回国了,他希望我跟他回去大学安静研究教书,我想他,我左右为难。”
  宋运辉不由想到做了家庭妇女后,一天比一天面目庸俗的妻子,语重心长地道:“任何人,如果没有自己独立的理想和独立的追求,终有一天变得面目可憎。你不是最在意社会承认吗?”
  梁思申怔住,这不是她想象中的答案,但这却又是她能得到的最理想答案。“不,我虚荣。”她脱口而出。
  宋运辉听了不由笑出来,这孩子,现在也像欧美人那么直爽,批评起自己来不遗余力。“别急,离毕业还有半年,多的是考虑的时间。”
  “是,谢谢宋老师,我会适当取舍。”梁思申心中有些惘然,她的骄傲重要,还是她的爱情重要?“宋老师,你现在实现理想了吗?”
  宋运辉微笑:“我很骄傲。”
  梁思申沉思一下,道:“希望我有一天也能自豪地说出这句话。”
  宋运辉忽然想到,他还是第一次在他人面前展示他隐藏在心底深处浓浓的骄傲,而且说得那么直接。这是被梁思申的直接多引导?不,应该还是因为梁思申远隔重洋,与他的世界没有交汇。他狂妄地展示骄傲,不会有后遗症。他老成,他稳重,可他心中有火山。
  宋运辉估计梁思申不大可能大学毕业就回国,起码这个时候不会。就跟虞山卿似的,虞山卿如今留在美国,也在忙着读书,读的也是工商管理,号称MBA。
  都忙,都挺有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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