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鳖的喜剧
【按:维基百科】中华鱉別称水魚,在廣東話中可指容易被騙的人或冤大頭,粵語中撳(指按)水魚一語,便是指佔人便宜。
八月中旬的一天中午,我一个人在上海愚园路一家饭店的二楼靠窗处,要了一个位子,然后花¥100.00点了一道清炖甲鱼汤。在这之前,我在附近的水果店买了一小袋的绿色葡萄,买葡萄的时候,看到水果摊上非常显眼地摆着一块“请勿触摸”的纸牌子。这种葡萄的味道,很像小时候我在邻居家的围墙上偷采到的那种土生葡萄,到美国之后,再也没有品尝过这种土生土长的葡萄的味道了。我一边有滋有味地吃着略微带点酸味的葡萄,一边兴致勃勃地等待着甲鱼汤的出场。那一天的气温,据说是上海历史上为数不多的最热的记录之一……
我正在遐想着,甲鱼汤上来了。这道甲鱼汤是用一个白色盘子装着的,上面罩着一个瓷盖子。服务生说:“先生,你的菜齐了。”
我望着盘子,愣了一下,因为我点的是清炖甲鱼汤,而不是清蒸甲鱼。我揭开盖子,于是看到了一个巴掌大的红烧甲鱼的背影。我将甲鱼壳翻了过来,只见甲鱼的肚子中的肉早已被掏空了,里面装的不知是些什么东西,血肉模糊。倒是甲鱼的四肢和头部还有模有样地安装在那里,看上去有些像是在撒娇。看这只鳖的成色,估计早就不是新鲜的了,说不定它竟是一只海龟呢!
我什么也没动,我担心它破坏了我对甲鱼汤的美好记忆。我将甲鱼原状用瓷盖子盖好了,然后到楼下大堂结了账。这个情景,很像当年我们跑到美国去的做派,整个过程其实都变了样了。这就是形式:我们只要点菜和结帐,而过程的最主要的部分,其实是大可以忽略不计的。
从餐馆往前走上几十步路,是一家成人用品商店。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次回国,我无意中见到过十几家这种商店,几乎没有一家在白天是开门营业的。倒是宾馆的床头柜上摆着一些价格不菲的避孕+情趣工具,让人想入非非。
我看到一个脏兮兮的老叫花子,手里拿着一个装着浑浊的饮用水的塑料瓶,正在探头探脑地往店里张望着。神秘对所有人都具有吸引力,包括衣食住都没有着落的流浪汉。他见到我,豁开几乎没有牙齿的嘴巴,颇有心得地冲我诡秘地笑了一下。在酷热的阳光下,我的精神状态接近于崩溃了……
这次回国之前,我一直在考虑着,一个人远离一个熟悉的环境长达十年之后,当他再次回到这个早就不能将他的记忆与现状缝合在一起的全新的环境时,他该怎样地去应对这个他曾经存在过的、魂牵梦绕的实体:包括各种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异军突起的情境变化,价值的重新定位等等……
回国之后,我才发现,我的这种先入为主的忧虞,其实只是一厢情愿的逻辑构想,或者说是自虐式的定位。在这里,我们不能忽视的一个事实是:你远离了十年的那个旧有的存在体,早已经形成了一整套让我们感到陌生的新的价值体系,无论它的判断标准是否能让你满意,但是生活在这个新价值体系下的人们,正严阵以待地等着你拿长枪和盾牌去碰撞他们,然后让你人仰马翻。
因此,你在异国他乡十多年了,不管是混得好还是不好,当你再次踏上故土时,最先受到审视的,是你,而不是你原先设想中那个墨守成规的社会关系。你将面临着一次严格的审视,这种审视从你的形貌变化开始,到你的性格转变,推敲你的为人处世,还有你的经济实力等等。这样一来,你就沦为了僵化的被动者,这一点可能与你的回国的初衷,大相径庭。所以,集体永远是那种杀人不见血的精神凝聚力,不管它是否铁板一块。它们有自己独特的价值判断标准,错综复杂的逻辑定律。你的一举一动,都在它们的监控和评判之中。他们就像是站在一个假设的四维空间中,以似是而非的,铺天盖地的同一种方式来检汰你,对你的一举一动洞察秋毫,直到让你匍匐,上气不接下气地离开。你要知道,早年你回国时所拥有的那种优越感,如今已经荡然无存。倘若你乖巧一些,将国外的生活臭骂一通,以此消释价值对立,你或许将被他们视为同类,然后咸与维新了。倘若你固执地以为你来自的新大陆拥有无可厚非的优势,那么他们会异常同情地将你视为异类。
激情可以将我们幻变为动物,而知识也可以将人类蜕变为形而上的动物。而两者的平衡点,就在于理智的回归,无论是在海外的精英群体,还是在国内执牛耳者,在变幻莫测的格局之前,都必须保持冷静。因为,生存价值的分裂和错位,已经让我们越来越难以找到这个平衡点了。也许十年之后,一切都得重新洗牌,就像十年前我们所未曾预料到的今天这样。也许不用十年……
一个月前我刚到达上海时,朋友Y就跟我说了,如今国内有一亿的人是疯子。他的这个貌似不负责任的论断,把我吓了一跳。但是,在国内呆了一个月后,我觉得他说的这个数字实在是过于保守了,翻三倍还差不多。当存在于一个群体中的大多数人们在失去向心力时,圆周中心便将处于疯狂的磨损状态。我发现,这个群体已经找不到自己所属的精神重心了。最要命的是,这个群体花费了三十年时间培养出来的精英体,并没有像当初我们设想的那样成为国家的中流砥柱,而是成了一群插科打诨的政治流氓,经济蠹虫,文化小丑……
第二天就要离开上海了。到了浦东机场登入处,服务员问我说:“先生,你想不想改天再走?我们可以给你换一张隔日的机票,另外再给你两千五百美金的补偿。”我慌忙摇了摇头。Y打趣说:“要不你就留下吧,晚上我们就在机场附近找家宾馆住下,好好给你补偿一下。”
我还是摇了摇头,此时我是归心似箭。在这里用“归心”这个词显然有些荒诞,但那时我的心情的确就是那样。
快要进入检控门时,突然,有一家陌生的三口人抓住了我。看上去像是一对中年夫妇在送他们的宝贝女儿上飞机的。母亲跟我说:“这位先生,我女儿的行李太多了,你能不能帮我将这个电热锅带进去?”
我看了一下她女儿,二十出头,头发金黄,很前卫很有型的那种,略有几分姿色。我有点受宠若惊了,问她说:“你在美国哪个城市呢?”
女儿说:“LA。”
我笑了起来:“LA什么电热锅没有?你何必这么远地带个锅过去呢?!”
女儿说:“我不会开车。”
我拎着电热锅就要往里闯,跟在我后面的Y马上就把电热锅抢了过去,上上下下检查着,嘴里还在唠唠叨叨的:“如今贩卖毒品的,都是通过这种方式运送的。要是这里面藏着白面,你玩完了!”
结果没查到毒品。在进检控门时,一个年轻的女海关人员要我打开随身带着的提包。我遵从了。女的从我的杂乱的包里拿出一个可乐听罐子大小的塑料瓶子,放在耳边使劲摇晃了一下,然后问我:“这是什么?”
我知道上飞机不能带化妆品,酒精类等液体,就笑着说:“这是一个药瓶子。里面装的是排毒药水。”
女海关人员把瓶子递给我说:“你喝一口给我看看!”
我发现她的神色不像是在开玩笑,只好拿起药瓶喝了一大口。女海关人员看没有什么异样,就说:“你走吧。”——上了飞机后,我几乎每隔十几分钟,就要跑一趟洗手间。建议要减肥的女士们都去开这种药喝,两周后还你一个魔鬼身材!
我以为到了这个份上,我的让人欲哭无泪的喜剧历程应该收场了。没想到在登机时,我将机票给了刷卡的女检票员,她对着电脑敲了几下,就让我站到一边,原因是我的机票号跟我的护照号码对不上号。这时我急了,我说机票是我在回国时就定好的,怎么会出错呢?女检票员说是有人已经登记了我机票上的座位。我于是想起了那$2,500的补偿……
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终于让我上飞机了,一对号,我的座位居然跟我的儿子处于两个座舱中。——等到我费劲地换了座位,梦游一样挨着儿子坐下时,他跟我说:“爸爸,别忘了系安全带!”
秦无衣 11/10
Santa Moni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