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立夏
那天一早,周修流和浈娘一行,雇了两辆马车,离了湖州小梅口,迤逦往西北方向驶去。
车子很快过了长兴,溧阳。周修流看着浈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就笑着说:“浈娘,是不是因为我姐夫没带你到太湖上去玩,你心里不高兴啊?!这次因运茶叶事急,下次我一定陪你去玩个痛快。”
浈娘嘟着嘴说:“去你的,太湖有什么好玩的?!还没有鄱阳湖一半大呢,水又浅,到处都是芦苇。我是觉得跟你在一起没什么好玩的,不是掉书袋卖弄学问,就是像人贩子一样盯住我。”
修流急了说:“我真有那么讨厌吗?”
浈娘笑了起来:“我说的算是比较客气的了。你是不是在老家山里呆傻了?一点都不风趣,不解风情。”
周修流说:“哈,原来你是好风情的。这倒有趣!”
浈娘打了他一下,忍不住笑出声来说:“就你嘴刁!——修流,要是你碰上一个大马猴女人会怎么办?”
周修流笑着说:“我呀,我拔腿转身就跑。”
浈娘说:“没正经,原来你也是个好色之徒。”
周修流因为是初次客旅押货,因此一路上十分小心,每天晚上歇宿在客栈时,他跟周发两人都轮流着看守“明茶”,唯恐有什么闪失。这样快马加鞭走了三天,不觉已过了江宁,到了南京城。
南京城东西四十里,绕城一周是百二十多里,里城门十三座,外城门十八座,都是太祖皇帝朱元璋定都时的规模。城内大街衢有几十道,小巷遍布,人口上百万。真是四处歌吹沸天,纏汗扑地,十分的热闹。
尽管北京在二十天前已经被李自成的部队攻占,崇祯皇帝自缢殉难,但是在南京城里,似乎却看不到亡国的悲愤,乱世的迹象。城里繁华依旧,一片安详的气氛。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并无多少恐慌悲恸的神情,他们觉得,战乱仿佛离他们还是很遥远的事。
周修流在经过喧闹的街市时,看到这些祥和的景象,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在夫子庙一带找了家便宜的“来喜客栈”住下了。然后他让周发按照刘思任给的地址,先去“明泉茶庄”的总号,通报一下大掌柜沈九云,茶叶运到了,要他来接货。
浈娘笑着说:“大表弟,这几天一路上把我们给憋的浑身上下都要起疙瘩了。晚上咱们是不是该一起去逛逛名闻天下的夫子庙,好好轻松一下?”
周修流说:“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好好地睡上一觉,这几天因为押货,都没怎么睡好。”
浈娘冷笑说:“我说了吧,你这人怎么一点情趣都没有呢。放着这灯红酒绿的花花热闹之处不去玩,你居然还睡得下?!亏你还是个小后生呢!”
周修流说:“我总该先把正事给办好了吧?”
周发在傍晚的时候回来了。他捎来了沈九云的口信,说是茶庄里事情忙,时候又不早了,他们明天一早再过来看茶,要周修流他们先好好休息。周发嘟囔着说:“其实那‘明泉茶庄’就在左近呢,离这里只有一里多的路,只是那沈掌柜听说刘先生还没到,就拿眼色看人,推脱着不来了。看来公子的面子还不够大。”
浈娘笑着跟周修流说:“你看,你自以为是正事,人家可不把你当回事!”
周修流心下里对沈九云的怠慢不以为然。不过他终于扭不过浈娘的撺掇,当下就换了一套薄绸袷衫,上下焕然一新。浈娘把在宁波时刘思任给买的衣服拿出来,挑了一套玄色冰纱衫,搭配水红胡罗裙,换过了,精心地将全身上下都打扮了一番,出来时容光四射,婀娜娉婷。周修流差点都认不出她来了,不免又呆看了一会,把浈娘看得不好意思了,扯着他就走。周修流问了店里的伙计吴七,晚上的时候什么地方比较热闹?吴七说:“你们出了门,就沿着秦淮河遛达下去,到了板桥一带,那里最是热闹,士子和妓女多在那里混。你们可别走丢了。”
于是周修流吩咐周发好好看着茶叶,自己就跟浈娘一起出了客栈。他们先来到了夫子庙,只见秦淮河畔灯笼高悬,游人如织。这秦淮河从南京城的东水关流到西水关,蜿蜒十余里。每年这个春夏时候,水涨船高,最是河上繁华时候。河两边一溜的河房,美女如云,河中画船来往,箫鼓笙歌,宴乐喧闹,昼夜不绝。
这时正直华灯初上,河岸两边挂满了灯笼,夫子庙一带,光明耀眼,如同白昼,不见月色。游人如织,河边人家上的女子,轻纱短缦,凭窗曼语,别有风味。周修流看的呆了,浈娘在一边不停地扯他。周修流说:“既然来了,就该慢慢的游赏才是。像你这样走马观花的,能看到什么呢?”
浈娘说:“你那不是在看,看你双眼冒火,你是恨不得和着一碗水把那些妖艳的女人一口吞下去的。”
周修流笑着说:“那么大一团人儿,我一口哪儿吞得下呢。”
两人挤来挤去转了一会,觉得肚子饿了。于是就拐到贡院旁边的一家临河的大酒楼“望春楼”。周修流在楼门前详了一下,只见那个镏金匾额上的大字,是董其昌所题,就笑着点点头进了门。酒店里摆的都是红油桌凳,四面开阔的槛窗,窗明几净。
他跟浈娘上了楼,挑了个靠窗的座头坐下。店小二看了两人衣着光鲜的行头,慌忙过来上茶。他笑着说:“公子,小姐,这是今年刚上的‘明茶’,产于闽中的姬峰,清香无比,津润爽口。你们不知道,这‘明茶’是朝廷贡茶,每年只产一石左右。小店一年想方设法的,也就进两斤呢。”
周修流端起茶杯闻了一下,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这家酒楼真是够意思的,今年的新茶还在自己那里呢,这冒牌货就已经出来了。莫非连门口处匾额上的字也是假托老董之手?不过他也不去点破小二的话,他品了一口茶,觉得茶味还不错,就说:“你们店的茶的品级不错,却为什么要假冒‘明茶’呢?这茶该是句容毛尖吧?”
小二愣了一下,还想争辩几句,浈娘对他说:“小二哥,你知道这位公子是谁吗?”
小二不觉多看了周修流两眼,尴尬地呆笑着。浈娘笑着说:“他就是那卖‘明茶’的正宗的主。你卖嘴皮子也不看看对象。”
小二心里一乐,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这小子要是卖“明茶”的,我他妈的还是“明泉茶庄”的大掌柜沈九云呢!
周修流跟浈娘说:“表姐,到时候我一定要在这附近开一家茶楼,这生意我做定了!”
第二天一早,周修流就在客栈里候着沈九云了。可是直到晌午时分,沈九云才带着两个伙计姗姗来了。沈九云四十多岁年纪,一身海青袍子,身材微胖,三口掩牙胡须,脸色白净,一双细长忽闪的眼睛,透着一副精明。他是安庆人,早年时到南京来讨生活,从伙计一路干到了如今的掌柜份上。
沈九云一进门就忙笑着抱歉,说是茶庄里的事物实在是太忙了。而后跟周修流寒暄了几句,问了刘思任的行程。南京的“明泉茶庄”总号就在夫子庙左近,离“来喜客栈”不过两个巷口。周修流心里明白沈九云这是在跟自己拿架子,虽然不太高兴,也不去和他理论。他拱拱手说:“我初涉商道,今后免不了还要请沈掌柜多加指教。”
沈九云笑着摆摆手说:“周公子休说这话,沈某也只是在刘老板手下做事的,往后我免不了还要你多照顾呢。咱们这就去看看‘明茶’吧。”
周修流带着沈九云来到周发他们的房间,三石多“明茶”都放在那里。沈九云打开一个大瓷缶,捏起一撮茶叶,放在鼻子嗅了嗅,又抓了几片在嘴里慢慢嚼着。他先是点了点头,面露微笑,不久之后,他的笑容忽然间收敛了,皱着眉头。
周修流怔了一下,他想起庄白说的今年地气早动,“明茶”的香味可能不如往年的话,就说:“沈掌柜,今年这茶有什么不对头吗?”
沈九云笑了笑,不直接回答他的话,只是问说:“今年这新茶可是刘老板亲自过手的?”
周修流说:“是的,我姐夫赶到闽中时,清明新上茶叶刚刚采摘不久。这些茶都是他亲手烘培的。”他不提庄白,是因为庄白曾经叮嘱过他,不要跟人提起他的事。
沈九云笑着说:“既然如此,我就不好说什么了。茶叶我先让伙计搬运到茶庄去,至于如何发售,就只能等到刘老板来了后,再做定夺了。”
周修流说:“可是,其它地方的几个茶庄不是都在等着这‘明茶’吗?要是再缓上几天,赶不上鲜,这茶价可就要下跌了!”
沈九云笑着说:“如果公子这么看的话,那么这些茶叶还是先搁在你这里好了,你可以安排赶趟送货到几个茶庄分号去。我只负责南京总号这里的售货罢了。”
周修流心里有点生气。他正在琢磨着该怎么让沈九云将茶叶分送到各茶庄去,浈娘忽然出现在门口。浈娘笑着说:“周公子,你没看得出来,沈掌柜这是在刁难你吗?!你这人,哪里知道这世道人心,多有古怪之处。”
沈九云愣了一下,打量着浈娘说:“这位姑娘是谁?”
浈娘说:“说了你也不知道,还是不用介绍了。沈掌柜,你应该知道周公子是刘先生的什么人吧?”
沈九云笑着说:“我当然知道。不过姑娘说我是在刁难周公子,这话可是差了。我沈某哪有那个胆?只是今年这茶叶的确有点蹊跷,沈某一时做不了主,得听刘老板一句实话。”
浈娘说:“今后周公子的话就是刘先生的话。刘先生要过几天才能到南京来,他已经把派送茶叶的事托付给周公子了。而周公子也已经跟你交了货了,到时候有什么闪失,那都是你的事了!”
沈九云说:“既然这样,那好吧,我只好来接手这事了。不过话得说在前头,周公子,今年的茶价可不看好,到时候如果有差价,可是我说了算。”
周修流说:“沈掌柜,说实话,今年的明茶是有点涩了,这你可能已经看出来了,因此才会这么说话。不过这差价的事,你还是再仔细斟酌一下吧,你是总号的大掌柜,拿主意的是你。倘若今年明茶真的落了价,那可不是一点钱的问题,而是关系到整个茶庄的声誉。这点你应该清楚!”
沈九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好了,公子放心,这事我尽力而为吧。”
浈娘笑着说:“沈掌柜,‘明茶’上百年来一直可是贡茶,今年是不是因为朝廷有难了,这茶叶也要跟着掉价呢?听说这南京城里马上就要改头换面了,新贵总是要巴结的。做生意的人是利字为先,沈掌柜一定是找到了什么其它的获利门路了吧?!”
沈九云听了这话,暗暗吃了一惊:这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头?说起话来这么刻薄,倒像是看透了自己的心思似的。莫非自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被他们给窥破了?!
不过,他的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像他这样在生意场上翻滚了这么多年的人,最大的能耐,就是处变不惊,不然的话如何能够撑得起大门面来?!他笑着说:“姑娘不知,我沈某吃‘明泉茶庄’的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难道还会吃里扒外吗?!”
浈娘冷笑着说:“沈掌柜,你可别心虚,我说过你吃里扒外了吗?!”
沈九云悻悻地指挥着同来的两个伙计把茶叶装上了马车。周修流在一边看着浈娘跟沈九云对口仗,心想:看起来这浈娘倒是做生意的料,吃得透人。而像他这样,连半桶水都够不上。
沈九云临走时,约修流和浈娘晚上过去茶庄吃饭,他要给他们接风。周修流还没开口,浈娘就说了:“多谢沈掌柜,你的情我们领了,饭局就省了。再说你这么忙,我们去了,还不是要打搅你了?!”
周修流听着浈娘一口一声地“我们”,心里就有些热乎,忙点头说是。沈九云走了后,周修流笑着说:“浈娘,你行啊。以后我们合伙开个茶庄或者茶楼做生意,你来做老板娘吧!”
浈娘瞅着他说:“大表弟,你这话什么意思?想吃我的豆腐啊?!”
周修流忽然脸红了一下,慌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来做老板娘,我给你打下手,做伙计。这总成吧?”
浈娘笑了起来:“这还差不多!不过做老板娘多没劲,我要做就得做点惊天动地的大事!”
刘思任乘坐的小船过了宜兴,傍晚时到了溧阳。他在镇上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雇了辆马车,第三天下午时就到了南京。他在凤凰台附近他自己的馆舍住下。
这个馆舍靠近魏国公徐达当年的凤台园,树木蓊郁,是他在七年前从一个朋友那里买下的。平时只是做为一个歇脚的地方:一个大前院,两边几个厢房,中间一个大客厅,还有一个后院。他很少带人上这里来,院子里只有一个老苍头看管着。他图的就是个清静。不过每当生意繁忙的时候,他还是住到大客栈里去,与客商们接洽。
他洗了个澡,稍事休息之后,就穿了一件湖绸纱衫,绾了方角巾,来到大街上,沿着秦淮河往东信步走去。出乎他意料的是,南京城里一派繁华祥和的景象,并没有他原先估想的那种凄凄惶惶的乱象,这多少让他放下了一点忧心。不过,另一种不详的预感却开始裹袭着他:这种沉寂和不寻常的繁荣后面,将酝酿着什么样的大变故呢?毕竟北京刚刚陷落不久,而崇祯皇帝殉难的噩耗正在四处流传着。那些远离京师的人们无忧无虑的脸上,与其说是自信,不如说是一种令人彻骨寒心的麻木!
傍晚时,他先来到夫子庙边上的“明泉茶庄”总号。沈九云不在,看守店面的伙计是个叫杨七儿的年轻人,刘思任知道,他是沈九云贴身的人,很能干。杨七儿一看是大老板来了,不敢怠慢,慌忙把刘思任迎进内厅里看茶。刘思任问杨七儿“明茶”送到没有?杨七儿说昨天就已经送到了,是沈掌柜亲自去“来福客栈”押回来的。
刘思任的心放了下来,他一边喝着茶,一边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杨七儿说沈九云去了哪里?杨七儿吞吞吐吐了一会,见刘思任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就说:“掌柜的没告诉我们,不过他好像是拿了两大缶新上的‘明茶’出去了。”
刘思任“唔”了一声,就不再追问。
他对沈九云一向是信得过的,当年他刚开始闯荡江湖的时候,就在南京结识了沈九云,在筹措这“明泉茶庄”总号的过程中,沈九云可没少帮过忙,因此这座茶庄,实际上有三成是沈九云的功劳。他对几个茶庄的管理原则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很多生意上的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当然,他在内心深处也是长了一个心眼的,如果手下的人做的事不是太过分,他是不会轻易去点破的。水至清则无鱼,他深知这个道理。
他问了杨七儿,刘兴跟洪哥他们从九江回来后的情况,杨七儿说刘兴把庐山的云雾茶押送到南京后,呆了三天,就带了十几石茶叶跟洪哥一起,驾着“水月”号商船从海路回山阴去了。刘思任又打听了一下老主顾们的情况,杨七儿人十分乖巧,一一都做了回答。他还告诉刘思任,最近茶庄又添了几家大客户,而且一来就点名要上好的茶叶,对于价格倒是不太在乎,出手阔绰。
刘思任一下子来了兴趣,问说都是些什么人? 杨七儿想了想说:“因为只是帮着掌柜的上账,具体的名字小的叫不上来,只记得有一个是什么姓阮的府上的管家,他们家来往的客人多,因此是个大主顾。听说他们家里还养着个大戏班子的。”
刘思任一听心里有数了。这杨七儿说的大主顾,一定是阮大铖阮圆海了。阮大铖才华出众,天启年间曾任兵科给事中,因为投靠魏忠贤,崇祯二年就被东林党给涮掉了。后来退居南京,在城南的库司坊建了座豪华的别墅“石巢园”。几年后,又被复社的人给赶到了牛首山的祖堂寺,在那里以编写戏曲,演戏自娱。这人因仗着有些钱财,养了不少的清客,剑客,一直想要东山再起,可惜在崇祯一朝,没几个人买他的账,他始终是个布衣。
刘思任当初刚到南京做茶叶生意时,阮大铖知道他是刘宗周的儿子,也曾极力要拉拢他,请他上他家去看过两个他一手精心编导的传奇,他的《春灯谜》、《摩尼珠》和《十错认》,曲文结构之精巧,唱腔之曼妙,实在让他叹为观止。但是刘思任却因不齿他的人品,后来就不再跟他深交了。——他最忌讳的就是孟子说的“玩物丧志”。
此时,他听说阮大铖忽然也成了“明泉茶庄”的客户,心里未免就犯了嘀咕:一向喜欢投机官场的阮大胡子,会不会是看上了他们的“明茶”贡茶,想要借花献佛呢?!他又忽然联想起前几天在东洞庭山时,那个沈员外告诉他说,南京那边有个姓阮的大官人,想要十斤莫崖峰石壁上出产的野生茶叶,进献给凤阳总督马士英的事,心里就有些亮堂了。原来这阮大胡子是想未雨绸缪,先跟他的患难之交马士英的套上了。在目前局势还没有明朗化的情况下,坐镇凤阳要津,拥有淮北军政大权的马士英,无疑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像这一种放长线钓大鱼的招数,也只有阮大铖这样精于经营官场之道的人,才能做得出来。而且他的这次投机,风险小,利润大,不可谓不高明。倘若成功,那么他这十几年来所受的东林党和复社的打压,一夜之间都有可能翻本,扬眉吐气了。
刘思任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他吩咐了杨七儿几句,让他跟沈九云打个招呼,就说自己这两天得空的时候,会再来清点一下账目的。到了门口,他又对杨七儿说:“我记得你是六合来的吧?家里一切都好吗?”
杨七儿说:“多谢刘老板关照。去年底我娘去世了,家里只有老爹和妹妹。”
刘思任就掏出一锭银子,让他收下:“谷雨已经过了,眼看就要端午了。抽空让沈掌柜给你两天假,回家去看看。”
离开茶庄,刘思任来到秦淮河边的板桥一带,想去找他住在这里河房的一个相识的女子范珏。
这个范珏是他在一年多前结识的。她表字双玉,为人清幽孤静,不像其他的秦淮河房女子们那样好弦乐歌管,出人头地。她衣饰简朴,不施粉黛,对艳靡纷华之物,都弃如敝屣。这一点深得他的欢心。只是她身体虚弱,又因有刘思任给她银子供着日子,因此不太与人交往。经常是独自闭户焚香品茗,终日与药炉、经卷等为伴,因此性格有些抑郁。
还有一点让他怜爱的是,这个双玉姑娘喜好绘画山水,而且手笔可圈可点。她的写意山水画,学的是元代黄大痴和嘉靖年间南京画家顾宝幢的笔法,笔墨间有着清雅古拙的天然风韵。刘思任曾经向她索要了几幅画,张挂在他在凤凰台的住院里,一些友朋见了,都以为是哪位大家的手笔。刘思任经常接济她一些银子,而她却从来不向他索取。两人倒像是风尘知己了。
刘思任进了范双玉的住所,到了楼上她的居室兼书房“雪砚斋”。她见刘思任来了,十分高兴。他们已经有三个多月没见面了。她让侍女小砚去给刘思任烫一壶酒,然后陪他喝着。双玉不住地咳嗽着,刘思任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她笑着说:“我这身子本来就是虚的,说不上病不病的。”
刘思任说:“我看你是内火大,平时睡眠不好,应该多吃些滋阴清补的东西。”
当晚,刘思任在双玉那里温存缠绵了一宿。
自从过了四十之后,又兼梅云的去世,他在床事方面已经有些不如愿了。虽然花样翻新的多,但是那种酸麻的感觉,却越来越肤浅了。因此他在双玉这里,更多的时候是想得到精神上的慰籍。双玉也非常体贴他。他劝双玉趁早找个可靠的男人嫁了,双玉却说:“像我这样的身子,找个不懂得体贴的男人,更是遭罪。找个像样的男人,又怕将来误了人家,因此还是独身的好。”
刘思任只好叹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刘思任就离了双玉的“雪砚斋”,出门往“来福客栈”找周修流他们去了。没想到到了客栈后却扑了个空,老板告诉他,周修流一早就跟浈娘上玄武湖游玩去了。
刘思任笑了笑,心想周修流少年情怀倒也罢了,没想到在江湖上漂泊了几年了的浈娘,也还是这般小孩脾性。看来这几天自己不在,周修流跟浈娘的关系似乎更加黏乎了,这倒让他的心里多了一层的挂虑。他想,有空的时候,得跟周修流说一说红歌的事,如果天缘凑巧,他们说不定真是一对呢!
他在路边随手拦了一辆马车,车夫问他要上哪里去?他想都没想就说:“去‘明泉茶庄’吧。”
他看着天色已经不早,想想这时候沈九云应该回来了,他得去清点一下茶庄的账目了。
周修流跟浈娘两人把夫子庙逛遍了,也吃遍了,浈娘似乎意犹未足。这天一早,浈娘兴致勃勃地提出要去逛玄武湖,说是那里跟西湖差不多大,却是别有景天,新近柳色如烟,桃花盛开,水光春色一片灿烂,一定很好玩的。她小的时候,她的父亲曾经带她到那里游玩过,记忆犹新。
周修流被她说的心动了。于是两人就叫了一辆车子,老车夫笑着说:“其实这个时候南京最迷人的地方,应该是东郊的梅花山,那里的梅花正在盛开,夺人眼目。不过看你们俩是一对,上玄武湖也算对了,那里可是红男绿女们的风情天地呀!”
浈娘红了脸:“你这老爷子,瞎说什么呀!我跟他可不搭杆。”
老车夫笑着说:“啊呀,算我糟老头子多嘴了。”
两人先来到鸡笼山东麓的鸡鸣寺,先在景阳楼下的“胭脂井”边呆看了一会。那井又叫“辱井”,周修流顺便卖弄学问,给浈娘说了当年隋朝大将韩擒虎攻下金陵,陈后主惶急之下,抱着张丽华、孔贵妃跳下这口井的故事。他感慨说:“南朝多是风流误国啊。到了后来,连心上人都保不住了。”
浈娘说:“对呀,这陈后主真是没出息,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她顿了一下,问说:“你说这故事什么意思?!”
周修流笑笑说:“没什么意思。”
随后浈娘想要到寺里去许个愿。他们就在路边买了两把香火,到了观音殿前,她点上香火,然后一本正经地在佛像前念念有词。周修流背着手在一边笑着说:“我说浈娘,你的姻缘早就定下了,还要求它什么呢?”
浈娘啐了他一口说:“你这人,就是四金刚的琵琶——弹勿来的角色!”
这话是她前些天在太湖边上的长兴镇一家饭店吃饭时,学会的一句当地说道人的方言。她说:“谁说我是在求姻缘了?!我是在给我死去的爹娘,还有我的兄弟们祈福呢!保佑他们在九泉之下,平平安安。你要想求姻缘你自己来求就是了,没人拦你。
两人下了鸡笼山后,沿着绿色长堤来到了春意盎然的菱洲。两人看那柳树如烟,春水涟漪,心下里欢喜。玄武湖上四处是桃树,李树,芭蕉,桂树,还有许多古树和竹林掩映着。其中不时有几只白鹭翩翩飞过,点击着湖面。湖面上荷叶田田,苍翠青碧,蓝天垂落,明丽如画。
这时,浈娘看到一株大柳树下,有一个小贩的摊子上,摆着一些五颜六色的纸鹞子。她一下子来了兴致,就拉住周修流的手说:“咱们看看去。”
两人在摊子上翻弄了一会,浈娘相中了一个龙形纸鹞。周修流问了一下价钱,是二百文钱,于是他就掏出一点碎银子买下了。浈娘站在桥栏边上,顺风将纸鹞放了起来,不一会就上了天。她高兴地奔下了桥,牵扯着纸鹞跑着,没想到穿过一段树丛时,那鹞线挂在了树枝上。浈娘扯了一下,线断了,纸鹞摇摇曳曳地直朝远天飞去。
浈娘有些扫兴,闷闷不乐。周修流安慰她说:“不就是一只纸鹞子吗?要不再去买一个?”
浈娘嘟囔着:“你没看到我选的是一只龙吗?本来我以为它会飞上天呢!没想到却一头栽了下来。”
两人沿着湖岸走着。浈娘看到湖边泊着几条小船,就吵着要租一条到湖心中去游荡。周修流拗不过她,只好去租了一条船。摇船的老船夫讨了两钱银子。
小船荡到了湖心。周修流看着湖岸上三三两两的人流,忽然说道:“浈娘,你看这里风光旖旎,游湖的人一个个都汗流浃背的,一定是口干舌燥的。要是在这湖边开上一家茶馆,肯定会很赚钱的。”
浈娘“嗤”了一声说:“你看你,亏你还是个满腹经纶的学子呢!放着这么绮丽的风景,毫无诗情画意,却一门子心思想着做生意的门道,不怕被人家笑话你煞风景?!我可不想在这里开什么茶馆。”
周修流笑着说:“我也没让你跟我一起开茶馆呀。”他用了那天在太湖边学会的一句吴语说:“咱们这真是‘烂木头氽勒一浜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浈娘知道他是在回报方才她说他是“四金刚琵琶”,就冷笑一声,不做理会。周修流就有些讪讪的。
小船在湖中荡漾着。老船夫看到他们两人的样子,心里暗乐,于是就放声唱起了《吴歌儿》道:
“风冷飕飕十月天,被儿里冰出那介眠。
姐呀,你也孤单我也独,不如滚个一团团。
相思两好介便容易成,那介郎有心来姐没心。
姐呀,猫儿狗儿也有个思春意,那为铁打心肠独拄门。”
周修流跟浈娘听了,都红了脸。浈娘啐了一口说:“老爷子,你唱什么呢?!好不羞人答答的。”
老船夫哈哈一笑:“我老头子看到你们两情相好,不觉也动了春心,做了老来俏了。”
这时,忽见湖面上一艘大画舫迎面缓缓地驶来。那画舫装饰精美,船上笙歌箫鼓,器乐喧天,好像是在演出一个什么剧目,远远传来一段悠扬的唱曲:
“洞庭秋水渺无边,一点君山起暮烟。
九嶷如黛隔湘川,黄陵云树依稀见,不觉西河剩泪悬。”
周修流皱了皱眉头说:“如此国难当头时刻,大行皇帝尸骨未寒,竟然还有人在这里听赏昆腔,歌舞升平!这太不像话了。”
浈娘说:“你又来了。难道皇帝死了,连这么好听的乐曲也要禁唱了?!”
周修流凝神听了一会,说:“这曲子听上去有点耳熟,好像是阮大铖作的的《春灯谜》戏曲吧?莫非就是阮大铖在这船上?不是说他几年前被复社的那些人给赶到牛首山祖堂寺去了吗?”
浈娘却一下子听得入迷了。那曲子似乎正触到她的身世和心思,竟是有些痴了。过了良久,她自言自语地说:“这曲子缠绵婉转,清畅悦耳,听得人心里痒痒的。”于是她对船夫说:“船家,你就把船停下歇歇吧,我想听一会对面画船上的戏子们唱曲子。”
那船夫将船停下,笑着说:“两位公子小姐可能不知道吧?这是南京城里有名的阮大胡子的画舫呢,这些天,玄武湖里就数他这艘船最热闹显眼了。这阮大胡子人品不怎么样,我们南京人称他是‘裤裆里的阮胡子’,没什么好名声,不过他却作的好曲子。因此游客们都说,到玄武湖来看风景,如果没听到阮大胡子的戏,算是白来了。这些天留都中传说当今万岁爷在京中殡天了,很多人家都停止了娱乐。这阮大胡子感情是躲到这湖中心来听戏了,反正又没的官家撞见,听见,他倒是快活了!”
周修流“哼”了一声说:“早就听说这人最是无趣,龌龊,看来他的小人品性还是没改。船家,咱们把船绕开去吧。”
浈娘笑着说:“原来果然就是阮大胡子。大表弟,咱们是来游湖的,听听他的曲子又怎么啦?咱们又不跟他结交,难不成还怕沾上他的小人气息?!”
周修流说:“这很难说。这人可是风吹臭三里呢!”
浈娘说:“能谱出这么清雅动听曲子的人,我想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就比如芬香的花卉,难不成还会从牛粪堆中长出来吗?”
周修流叹口气说:“这些话我跟你说不清。我打小的时候在京师中就听说过这人的臭名了。——船家,你还是把船绕开吧,别搅了我们的清兴!”
浈娘生气说:“真是毫无情趣,一点道理都没有。要走你自己走,我就是要呆在这里!”
周修流摊着手笑着说:“就这么一条小船,你要呆在这,那叫我怎么走开?!”
两人正说着,那艘大画舫已经驶到了小船的前头。因为正是顺风,画舫的来势凶猛,船夫正要避开去,画舫的船头已经哐当一声撞上了小船。浈娘立身不住,眼看着就要栽进湖里,周修流慌忙将她一拉,两人一下子扑在了船面上。
这时,画舫舱中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打着撒扇,摇头晃脑地高声吟了一句:“乐是一樽酒,无如我辈闲”,慢悠悠地来到船头。他面相丰白,骨胳鶻奇,颏下一溜黝黑的胡子,一双细长的眼睛,隐隐散发着寒光。
他大声吆喝手下说:“你们这些蠢材是怎么撑船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阮某人仗势欺人呢!”
周修流打量着他:“你就是阮圆海吧?!”
那人拱拱手笑着说:“在下正是阮大铖。我今天请了秦淮河边最著名的昆曲女生顾眉在船中唱曲,船中还有几位贵客,正在一起听戏说事。大家兴致上来,没注意到你们的船,因此手下人冒犯了你们,请公子和小姐多多见谅!请问公子是……”
周修流见这人果然是阮大铖,就“哼”了一声,不想再去搭理他。一边的浈娘却大声说了:“你们怎么这么不小心?你知道这位公子是谁吗?他是前朝吏部侍郎周老大人的公子。”她不知道周献的名字,只想着周修流既然姓周,因此就这么介绍了。
阮大铖仰脸想了一会,恍然说道:“莫非是闽中周子恭周大人的小公子?!得罪,得罪了!”说着,他轻轻弯腰朝周修流做了个揖:“周公子,令尊大人一向安好?阮某甚是垂念。”
周修流见他这副谦卑的样子,不好不回答了,他还了一礼:“还好。”
阮大铖笑着说:“我跟令尊当年同列朝班,崇祯元年,——想起来该是十八年前了吧?那时我还在京都,适逢你满月,我还到你府上吃过你的满月酒呢!你看,这么一晃,你就长这么大了!”说着,顾自哈哈大笑起来。
周修流不想多跟他套近乎,又见浈娘正在一边笑盈盈地瞅着自己,想来是在揣摹想像着他满月时的情景,脸上便不觉一热,于是就淡淡对阮大铖说了声:“承蒙挂念。”就催着船夫开船离去。
浈娘却笑着冲阮大铖说:“阮先生,我适才听你画舫上的伶人唱的那首‘洞庭秋水淼无边’,清奇空濛,幽思无尽,却不知是什么曲子?”
阮大铖听了浈娘这句话,像是见到了知音一样,大中下怀,笑着说:“原来这位姑娘懂曲!这是我的曲目《春灯谜》中第十九出《前腔》中的唱词。唱这曲的,便是号称当今南曲第一的秦淮才女顾横波。姑娘如有兴趣,可否上船来一同听赏。”
浈娘笑着说:“我年少时听过汤显祖的昆腔戏,只觉得阮先生的曲子,很有他的韵味。”
阮大铖听了,哈哈大笑,以扇击手,连声称妙:“不知姑娘如何称呼?今日我船上正在演出《十错认春灯谜记》,有杨龙友等一班贵客一起听赏。姑娘真是知音,倘蒙不弃,便请与周公子一起上船来听戏,如何?”
浈娘看了一眼周修流。周修流知道她已经心动了,但是他却不愿意多跟阮大铖来往,倘若他上了阮大铖的船,以后传扬出去,别说是在士林里,就是在江湖上,恐怕也难说得清了。于是他拉了拉浈娘的袖子,对她说:“浈娘,咱们走吧,玄武湖里好玩的地方多着呢。”
浈娘正在犹豫着,说实话,她此时心里是十分的想上阮大铖的船去凑热闹的,但是,眼前又明摆着阮大铖的画舫,刚刚将周修流撞下湖去事实,她估摸着周修流一定是为了这事恼火的。如果她接受了阮大铖的邀请,那么对一身湿漉漉的周修流,她怎么也说不过去。
这时阮大铖昂着头说了:“姑娘,你知道吗?我家的戏班子唱戏的时候,天底下有多少人想听赏,可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不信的话,你可以问你身边的周公子。”
浈娘望着周修流。周修流别着头,缄口不语,他暗地里不得不承认,阮大铖说的是实话。因为像跟他姐夫同名又同乡的山阴大诗人王思任,以及长洲书画家文震亨,山阴浪子张岱等艺苑大才子,对阮大铖的昆腔戏都推崇备至。他也知道,此时浈娘最希望的,就是他的首肯。这些日子他发现,浈娘是个执拗的人,她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遂她的意。但是,他可能上阮大铖的船吗?!如果他拒绝上船的话,那么浈娘即便会跟他一起离开这里,不过以后肯定不会给他好颜色看了。
因此,他只好不说话,故意手忙脚乱、装模作样地拾掇身上湿漉漉的衣裳。
浈娘悻悻地对他说:“好了,既然你不愿意,那么我们就走吧。”
周修流看着她一副失望的样子,心里又有点不忍了,于是他脱口说了:“浈娘,既然你对昆曲那么痴迷,要不你上船去听戏吧,我自己一个人逛湖去。”
浈娘顿时眉开眼笑,不过她故意说道:“大表弟,你怎么能抛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呢?!”
阮大铖笑着说:“唉,看到你们两个人亲昵的样子,倒让我戏中的那些才子佳人的风情黯然失色了!要不这样吧,周公子呢对我心存芥蒂,不愿意上‘贼船’,可浈娘姑娘呢又对我的戏欲罢不能,那么周公子不妨先去逛湖,浈娘就到我的船上听戏。一曲终了,我再把浈娘送到你们的住处去,如何?”
周修流还在犹疑着。他对阮大铖实在是不敢多加信任的。阮大铖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就朝画舫里招了招手。这时,一个三十来岁的清丽女人从舱里走了出来。她气质风雅,脸上带着矜持的的微笑。阮大铖揽着她的手,笑着说:“这是我的女儿丽珍。不知道周公子有没有听赏过她谱写的《鸾帕血》和《梦虎缘》两个昆腔曲目?”
周修流怔了一下。他曾听他姐夫刘思任闲聊起过,阮大铖有一个女儿,才艺冠绝江南梨园。没想到今天竟在这里见到了她。
因为阮丽珍的出现,他终于放下了心。他觉得自己对这位才女并不反感。于是他笑着朝阮丽珍做了个揖,说了声“久仰”,又对浈娘说:“浈娘,有阮小姐在,我可以放心了。你上船去吧,别忘了早些回‘来福客栈’,我在等着你。”
他扶着浈娘上了画舫后,就让船夫撑船离开了。他的心里充满了失落感,忽然有些空空荡荡的感觉。一直在一边观看着的老船夫忍不住问说:“公子,这位小姐是你什么人啊?你就放心让她上了阮胡子的贼船?!”
周修流心里就像被什么梗着了,闷声闷气地说:“她呀?什么人也不是。”
船夫问他要上哪儿去?周修流一个人在船上,兴味索然,本来想赌气就回“来福客栈”去的,可是船到了渚洲边上时,他又改变了主意。他委实放心不下浈娘。如果浈娘上的是别人的船倒也罢了,可她偏偏是上了阮大铖的船。倘若真有什么闪失,到时他在刘思任面前该如何交代呢?况且,他的心里隐隐约约地也在为浈娘牵挂着,是那种躁动不安的情愫。他甚至都有点后悔方才自己没有和她一起上阮大铖的画舫了。
于是,他就让老船夫把船摇到菱洲岸边上,又给了老船夫两钱银子,叫他在水边等着,自己上了岸。他在一处可以浏览到宽阔湖面的酒亭子里,要了一壶老花雕,几样果蔬,慢慢地等着浈娘。
此时刚刚过午,天色还早。周修流想,到了暮色降临的时候,那阮大铖画舫上的人总该会尽兴而归了吧?望着茫茫泛绿的湖面,他忍不住幽幽地叹了口气。
刘思任来到“明泉茶庄”的时候,沈九云大老远就迎了出来。他笑着说:“刘老板,实在抱歉,昨天我刚好有事出去了,让你走了个空趟。过会我一定好好陪你喝两杯。”
刘思任笑着说:“罢了罢了,咱们之间还讲什么客气话。你不也是在为茶庄忙着吗?!老家那边还好吧?”
沈九云说一切都好,只是今年在安庆乡下老家的庄稼有些歉收。刘思任坐下之后,忽然问说:“对了,老沈,苏州阊门外的‘绿云茶庄’的董大掌柜,你认识吗?”
沈九云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是不是刘思任已经知道了什么事了?他不动声色地笑着说:“刘老板,董掌柜我认识,以前我们茶庄也进过他的茶叶呢,人缘不错。听说,前些时他合并了苏州那边的几家小茶庄,有点财大气粗了。”
刘思任说:“我只是随便问问。你知道吗,这个董掌柜想打我们在东洞庭山上那些野生茶树的主意呢。说话呢就凭他,还不够格!这事前几天已经被我敲定了。别人也休想。我听说,他想要那些野生茶的目的,是要给阮大铖做交易的。对了,老沈,那阮大铖跟你是安庆同乡吧?”
沈九云说:“他是怀宁的,我是潜山的,算半个老乡吧。”
刘思任点点头:“他阮大铖是什么人?前些年南京人都叫他‘裤子裆里的阮胡子’,说得难听点,就是鸡巴鸟毛。后来被复社的人赶到牛首山的祖堂寺去住了几年,这些日子南京风吹草动的,听说他又回到了石巢园,玄武湖里弄着一艘画舫,开始春风得意起来了。这种小人,你想,我们能让他得逞吗?!”
沈九云脸色十分的尴尬,又不好说什么。他暗下里曾经跟董掌柜有过交易,本来他以为这事做的极其隐秘,不露痕迹的,现在看来,刘思任说不定已经窥破点头绪了。还有他昨天拿了几斤周修流刚刚送来的“明茶”给阮大铖尝鲜,刚好今天阮大铖请了几位江北那边来的贵客,请杨龙友作陪,派上了用场,许诺说以后要重重谢他。
刘思任的这几句话,分明也是有意说给他听的。他心里一下子就虚了。
他正要解释一下,刘思任笑着说了:“老沈啊,你不是送了几斤明茶给留都宫中的韩赞周韩公公了?”
沈九云一时回不过神来,他只是送了几斤明茶给阮大铖,却不知道阮大铖给韩赞周送茶的事。他觉得自己浑圆的脖子有点发热了,额头上也渗出了汗渍来。他在“明泉茶庄”干了十来年,深知刘思任的为人,刘思任在商务上是从来不过问到细节的事,只在大体上把把关,很多事他虽然了然于胸,不过表面上还是一副涵虚的样子,有的时候甚至还会装装糊涂。他的这种管事态度,看似松散,其实是在促使手下的人能够在一种相对自主的心态下操作商务,因此效益反而比严格的管理更好。
沈九云不知道刘思任这时候为什么突然提到韩赞周,而且这事他的确是摸不到头脑,因此他承认跟不承认都不行。他只能勉强地笑了笑。
刘思任说:“韩公公是南都执牛耳人物,日后新君承继大统后,他十有八九就是宫中的大总管了。我们这‘明茶’不还是贡茶吗?你这茶叶送的好!这条途径我们一定要把住。若是像董掌柜那样给阮胡子送茶叶,不但我们茶庄的名声败坏,那些好茶还不如拿去喂驴呢!你说是不是,老沈?”
沈九云窘迫地笑着说:“那是那是,刘老板看人是剔透的。其实我也就是想讨好韩公公而已,他就好这一口。我也是为咱们的生意方便,倒是没有刘老板想的这么远。”
刘思任剔了一下衣裳:“好了,现在我们来过过账目吧。”
沈九云唤过账房杨七儿,让他去把账本抱出来。杨七儿把一叠账本抱出来,摆在刘思任面前。
刘思任一边喝着茶,一边慢慢的翻阅着账本,不时地拨拉着算盘。这些账本包括各地茶庄分号送来的账目,极为繁复庞杂。沈九云叉手站在一边。杨七儿则到柜台上忙活去了。
刘思任说:“老沈啊,真是难为你了,我一看到这些账目就有些头晕脑胀了。所以说呀,咱们这茶庄要不是你在顶着,我不知道要累成什么样子了呢!”
沈九云笑了笑。他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笑,只有他明白,自己在“明泉茶庄”上花了多了的心血。刘思任平时不太理细账,因此茶庄上下大大小小的账目,差不多都是由他经手,再有个杨七儿给他打打下手。他实际上就是整个茶庄上上下下十几个分号的总管家。刘家的这份家业,他沈九云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功劳。
在这一点上,他知道刘思任是离不开他的,也没有人能够替代他。
两盏茶功夫后,刘思任问了他去年所有茶庄的总支出和总收入的情况。沈九云胸有成竹地说:“据各地茶庄分号报上来的账目估算,去年茶庄的总支出是七万四千七百五十一两银子,总收入是十六万两千四百二十三两。差额是八万七千六百七十二两。纳税赋三万六千两。共盈利五万一千六百七十二两。另外,”他凑近刘思任说:“海路上的收支,不在这项统计之内。那是松江的段计和掌柜的事。”
刘思任说:“这个我清楚,到时候我去一趟松江华亭,这事是段计和管着的,我没让其他人插手。看来去年的收入虽然因为战乱,不过还是略有提高。只是今年的情况,只怕有些难以预料了。”
两人又对了一会账,杨七儿一直微笑着风风火火地进进出出的。
刘思任看完账,就要离开。沈九云笑着说:“刘老板,今晚你就赏个脸,我请你喝酒。”
刘思任笑着说:“下次吧,下次我请你喝酒,咱们一醉方休。明天我还要赶路,晚上我想清净一下。”
他拍了拍沈九云的肩膀:“老沈,商务上的事,还是你来主持我比较放心。还有,这次我去闽中,我岳翁让我带了内弟周修流出来在商场上历练一下,你如果有时间,多指点指点他,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别看顾着我的面子。”
沈九云说:“老板,他一个读书人,为什么要走经商这条路呢?”
刘思任笑笑说:“人各有志。我不也是吃上这碗饭了吗?”
沈九云和杨七儿一直送刘思任到了大门口。沈九云问说还有什么话吩咐?刘思任想了想说:“老沈,还有‘鸡鸣寺’雪江大师那边,你什么时候让杨七儿送两斤明茶过去,请他老人家尝尝鲜。下次我得去看一下他老爷子了。”
他拍了拍杨七儿的肩膀。杨七儿看着刘思任离去时的背影,顾自笑着摇了摇头。
刘思任离开“明泉茶庄”,往“来福客栈”走去。在路上,他又把方才跟沈九云的见面细细回味了一下,觉得一个多月不见,沈九云看上去好像不像以前那么踏实利索了,尽管在面子上,他仍然拿捏得很有分寸,依旧礼节谦恭。
刘思任察觉的出来,沈九云一定有什么事在瞒着他。因此在到达“来福客栈”门口的时候,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他要把周修流留在“明泉茶庄”,让他帮衬沈九云料理商务,一边是跟着沈九云学习经商之道,一边也可以给沈九云一点掣肘。
然而,“来福客栈”的店老板告诉他,周修流和浈娘还没有回来。刘思任拧紧了眉头,心想,这两个孩子玩性也太重了,一大早出去,到现在已经暮色沉沉了,还不见人影。他心头略微紧了一下:一对花样的年轻男女凑在一起,他们不会闹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吧?要是这样的话,那么他不但难以跟岳父岳母交代,他在郑森面前也显得很尴尬了。
此时店老板正好松懈了下来,他点着了烟筒子,笑着问刘思任说,周修流和浈娘倒底是什么关系?
刘思任脱口而出说,他们俩是表姐弟。不过话说出来后,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怎么会贸然给他们假设了这么一种亲情关系呢?!
店老板似乎是不经意地说,他们两人在这几天,差不多晚上都是到了亥时时分才回到客栈的。
刘思任心里叹息了一声,想道:也难怪,两个年轻人,一个自从七年前从北京回到闽中乡下后,再也没有在热闹的市衢游逛过;一个在父亲闯了灭门之祸后,三年多来一直跟随奶妈埋名隐姓于乡间草野之中,哪里再敢奢想繁华景象?!
他来到了下人周发他们的房间。周发他们几个人吃了些黄酒后,正在油灯下吆三喝四地玩耍陈老莲画的一套四十张的《水浒叶子》纸牌。几个人慌忙正要起身,刘思任笑着按按手,让他们坐着,然后随手从一沓纸牌中摸出一张来,却是三十士的黑旋风李逵。
众人都笑了。刘思任笑着拿手在怀里摸了一把,然后在桌子上放了三十来个小银豆,说是赏给大家的茶钱,几个伙计都乐了。然后他把周发招呼到屋外,说:“周发,你看你是怎么看着你家公子的?他整天往外疯跑,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回去后,太公还不打折你的腿?!”
周发哭丧着脸说:“大姑爷,你看公子他会听我的吗?还有那位浈姑娘,又泼辣又爱耍性子。我都说了他们好几次了。公子他整个就是一水浒里的卢员外。”
刘思任说:“怎么说?”
周发说:“被人卖了,还充好汉呢。”
刘思任听了也笑了起来,说:“好了,周发,你别辩解了。我明天可能就要回山阴,不能跟你家公子和浈姑娘见面了。你要照料好公子和熊小姐。”
他又吩咐了周发一些事,包括“明泉茶庄”那边的安排,然后拿出一串钥匙交给周发:“明天你就让你家公子和浈娘,搬到凤凰台附近我的寓所那边去住,那里比较僻静,也还宽敞,住宿的物件一应俱全。我大约要过半个月回来,你一定要盯紧了,不要让公子和熊小姐闹出什么事来!还有,‘明泉茶庄’的事,你也要多费点神。太公说了,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明白了吗?”
周发笑着说:“大姑爷你放心吧,做好事我缺个窍,做坏人我在行。”
刘思任笑了笑。离开“来福客栈”后,他找了家澡堂子泡了个澡。暑天一到,南京城里的大多数澡堂子都关门了,只有几家开着,都是冲着老澡客的。刘思任觉得大暑天泡澡也有清爽之处,就是把身上的热火,一古脑地浸透在热气腾腾的澡池子里了。
湖中的那艘画舫,终于朝旗亭子这边驶了过来。周修流精神振作了一下。他带着酒意高声说:“阮圆海,浈娘还在你的船上吗?为了给你一个面子,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三个多时辰了。你让浈娘出来说话。”其实,他自己暗地里清楚,他给的是浈娘的面子。
阮大铖还没来得及回话,浈娘已经从船舱中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脸上似笑非笑的,醉意沉沉。她指着周修流说:“你怎么还在这里?我还以为你早就回客栈去了。你这人真是讨厌!”
说着,她敛起裙裾,就要跳下船来,阮大铖一把拉住了她,说:“姑娘且慢!你怎么说走就走?!我船上的客人还在等着听你唱曲子呢。你学了半天,总不能表演一下吧?!”
浈娘醉醺醺地猛然推了他一把说:“阮先生,我已经尽兴了。你管不着我。你的客人不就是中都的总督马士英的手下吗?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就那个杨龙友还懂得凑趣,有些意思,其他的不过一班俗物而已。”
几句话说得阮大铖十分尴尬,心里冒气,脸上却还在笑着。周修流走到水边,对浈娘说:“浈娘,你往下跳吧,我在下面接着你!”
浈娘于是兴奋地大叫一声,借着醉意,跃出船头,修流双手往前一接,紧紧抱住了她。因为浈娘跃下时冲力太大,两人一起滑倒了水中,全身上下湿漉漉的。浈娘揪着周修流的耳朵说:“你这呆子,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到船上去找我呢?我要是被他们给怎么样了,我看你不后悔死了!”
周修流扶着浈娘爬上岸来。浈娘对着眼睁睁的阮大铖说:“阮先生,多谢你女儿丽珍小姐和顾眉先生了,还有乐班的几位师傅。可你的那两个色鬼客人真不是东西,还想吃我的豆腐呢。有朝一日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阮大铖干笑着说:“浈娘,你要是兴犹未尽,下一次你就到我家的乐班来扮个角儿吧。我看你天生就是个唱曲胚子,手,眼,身段,还有资质,都是万里挑一的!”
浈娘醉笑说:“要请我唱曲,除非八抬大轿来请。”
周修流和浈娘回到“来福客栈”时,众人早已安歇了,只有周发还对着灯烛打盹,见他回来,又不好抱怨,就将刘思任留下的话跟他说了,又把刘思任在凤凰台寓所的钥匙交给了他。周修流和浈娘都疲乏至极,各自去安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