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嘱(上)
房子一直是祖母晚年心中的痛,因为曾经她以一个电视机的代价放弃了一幢房子的继承权。
曾外祖父家三房儿子,住在连着门牌号的三幢房子里,一房一幢。祖母是二房里的独养女儿,在许家女孩的大排行中是第二,所以是许家二小姐。祖母出嫁前,她的大伯父和父亲都已经去世了,整个许家是大房里的大儿子当家。
我祖母的这个大哥是个好人,一点都不欺负二房孤女寡母,我祖母嫁得风风光光。我曾外祖母虽然丈夫没了,女儿出嫁了,但是在许家依靠侄子一直住到解放。
土改的时候,许家这个当家人安排自己的姨太太和姨太太所出的一双儿女到乡下看地看房子,自己和原配太太以及原配太太所出的儿女躲在上海。当然,躲是躲不过的,很快就被抓起来判了二十多年。
原配太太活活吓死,姨太太在这种情况下转正,顶了地主婆的帽子。我曾外祖母一个人住在一幢房子了,吓得也有半死。想想不行,于是就到我祖父家,投靠女儿女婿了。
当时,我的曾祖父过世了,曾祖母还在。在那种特定的环境下,大家也没什么讲究了。两个老太太就一心一意帮我祖父母操持家务带孩子。所以我祖父母解放后在各方面条件都很差的情况下又从阿三头生到阿七头。
过了几年,三房里有人来告诉曾外祖母,她那幢房子楼下被房管所占了,楼上也搬进了人家。我曾外祖母一颗心倒放下来了,总算没有人来抓她。于是安安心心跟女儿女婿过日子,一直到文革前因病过世。
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77,78年左右,我祖母忽然收到一封信,说是要落实政策。大家商量下来,派我爸爸先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去探探风头。
原来,我曾外祖母的那幢房子属于私产。一直以来只是被房管所占用,从来没有办过过户手续。所以,从法律上来讲,我祖母是唯一的继承人,这幢房子应该属于我祖母。
“革么伊拉哪能讲啊?准备啥辰光还拔阿拉?侬去看过房子伐拉?”祖母有点激动,这是她做梦都想不到的。
“姆妈,侬先弗要激动,先想想阿拉屋里乡有多少钞票。”据我爸爸讲,办事情的人还算客气,算了一笔帐。如果我们想要回这幢房子的话,必须支付当时来说很惊人的一笔钱。因为,国家这几十年来是帮祖母家看房子,还有就是几十年来的维修保养费。
如果我祖母同意放弃对这幢房子的继承权的话,那么办完手续,国家会把房子的价钱扣掉维修保养费后的差价全数给祖母。
“捺看哪能?”祖母听到这个情况,根本就没注意了。过了好半天,还是祖父说“要么先去问问捺许家门里其他宁。”
那段时间,祖母频繁地去青浦。每次回来以后不是说房子,倒是时常感叹她的大嫂“阿拉阿嫂作孽啊,阿拉许家门里害宁家一生一世啊。阿拉大阿哥革辰光哪能介糊涂,馁伊送到乡下头,现在伊厄尼子女恩才做乡下宁。”
祖母的大哥这时候已经放出来了,但是几乎已经是瘫在床上了,脑子也糊里糊涂。在上海的其他亲戚朋友还都没有轮到落实政策退还房屋。他们的主意就是告诫我祖母“千万弗要交国家弄僵脱。”
祖母后来又自己去了几次,负责这件事情的人好像有些着急,每次都催祖母“许老师啊,我劝侬就馁眼钞票算来,捺屋里也弗缺房子。再讲,革幢房子里乡已经一塌糊涂了,侬就算要住,还要大修,又是一笔钞票。”
祖母想不通,既然几十年来国家一直在维修保养,为什么房子会一塌糊涂呢?既然一塌糊涂,为什么还要收我们一大笔钱呢?当然,这些不是问题的问题都是回到家后关起门来发发牢骚时说的。
“我想想还是算了,就照伊拉厄意思伐。政策厄事体啥宁晓得,弗要现在敬酒弗吃下趟吃罚酒。”祖母最终拿定主意了。
手续是我爸爸陪祖母一起去办的,房子每平方米算多少钱不知道,国家几十年来提供的保养维修费多少也不清楚。当然,差价肯定是有的。我祖母拿到钱后,就去买了一个当时还算比较时先的12寸电视机。
等到后来,大批落实政策开始,看到别人都好像不花什么钱就拿回了老房子,祖母奥佬已经来不及了。由于这件事情长久以来一直积压在心里,再加上祖父过世,祖母决定要立遗嘱了。
下集预告:遗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