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过饿的人,一天能吃饱三顿饭就十分满足了。经历过三年饥荒的人都认为64—65年是中国最稳定、最滋润的时光。
我真正记事也是从那时开始。过年穿新衣,吃年菜;夏天的西红柿打卤面;秋天丰盛的水果;还有扁桃腺发炎时吃的鸡蛋羹……都是我心目中最美好的记忆。
不用大富大贵就这样的日子一直维持下来了的话,小康、和谐早就实现了。
我家住在妈工作单位的家属宿舍里。那是一个有28户人家的大院,院子由三个四合院组成,四合院之间有小通道。我家在最里面院子的南屋。院子里的住户多数都有2-3个孩子,全院的孩子大大小小加起来不下50个。妈妈不上班的、家里有奶奶或姥姥的孩子都不去幼儿园,整个大院去幼儿园的孩子只有两、三个。孩子们在大院里自由奔放地成长,而且根据性别、爱好、能力形成了各自的势力范围。
姐机灵能干,跟女孩儿玩游戏、跟男孩上房爬树捉迷藏,在哪个势力范围里都是头儿。我从小跑不快、话又少,哪个势力范围都嫌我没用,不要我。我只有一个愿望:快快长大,象姐那样上6年级,当孩子头儿。
我出了幼儿园并没有马上进小学,原因是我11月出生,比那年的入学年龄小两个月。妈带我到附近的两所小学求情说:“在幼儿园有过集体生活的经验,不会给老师添麻烦的。”那时的学校原则性很强,不行就是不行。不象现在给点儿赞助费就可以了。
正好有个街道办事处成立了个“幼稚班”,专收这种学前儿童,每天上午唱唱歌,一起作点游戏,中午就放学回家。院子里几个没有上学的孩子一起进了那个“幼稚班”。我们这几个人是院子里的弱势群体,好在都有哥姐的保护,活得就象大水池里的小鱼也挺自在。
1966年的夏天是个酷暑。7月16日中国发生了震撼世界的大事---毛主席横渡长江。毛主席在长江拨起的浪花,把整个中国淹得十年喘上不来气。
全国人民、当然包括孩子们立刻掀起了“游泳热”。在水力资源匮乏的这个北方城市,游泳池很少,更没有学龄前儿童的游泳池。大孩子们每天到军区的游泳池去游泳。看着他们拎着湿漉漉的游泳衣兴奋地谈着游泳的事走回来的时候,想上6年级的愿望更迫切了。因为姐那时上6年级,是游得最好的一个。
在游泳热之前,孩子们中流行起了养热带鱼。姐永从来不会落在流行的后面,流行的先锋里准有我姐。我家也摆上了大鱼缸。
据说热带鱼甩仔后会把鱼仔错当鱼食吃掉,所以等鱼的肚子一大,孩子们就紧张地一刻也不敢离开鱼缸,我和姐轮班盯着鱼缸,生怕出了鱼命。等鱼仔稍稍长大,有了鱼形的时候,孩子们就变成了小商人,根据鱼的大小、品种进行交换。那认真劲儿,不亚于真正的鱼商。干这事,我姐最拿手,绝不会吃亏。
我是负责找鱼食的。每天拿着个纱布作的手掌大的网,拎着个旧罐头盒作的小桶,去找水洼。长了青苔、发出臭味的水洼里有一种红色的象虱子似的生物不停地跳跃。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生物的学名,我们叫它“鱼虱”。捞上来后洗干净放到鱼缸里,热带鱼最爱吃的就是这个。只找当天的鱼虱还不算难,想到漫长的冬季,就想尽量多积攒一些。我每天都晒一些,干了以后用纸包起来。
找臭水洼很费劲,好不容易发现一个,周围已经蹲满了孩子,浑水里已经看不到乱蹦的鱼虱了。炎热的盛夏寻找臭水洼,又热又渴,每每想到鱼缸里那些五颜六色的热带鱼,渴、热都甩到脑后了。
一天我小心翼翼拎着装鱼虱的罐头盒走回家,把洗干净的鱼虱晒好后进屋一看,鱼缸不见了。
“你把热带鱼们弄到哪儿去了?”我问姐。
“给同学了。”
一听这话,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那里面也有我的份儿,你凭什么随便给人,你给我要回来!”这是我第一次跟姐吵架。
“要什么要!那是四旧,早晚得扔!”姐狠狠地说。
“四旧”我从收音机里听说过,外面的墙上到处写着。可这些新生的小鱼仔有什么“旧”的?它们招谁惹谁了?
“破四旧”是文革初期的口号之一。
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提出了“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口号。紧接着第2天又发表了《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两篇社论的发表标志着文化大革命的正式开始。
那以后,戴着“红卫兵”袖章的年轻人开始活跃在大街小巷。“红卫兵”是个新词,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从他们的行动中很快就知道了他们是为“破四旧”而组织起来的学生。不管公域还是私域,只要他们认为是“旧”的都用暴力手段破坏掉。
“破四旧”行动到了发狂的地步,“旧”的对象很快从物转移到人,红卫兵对路上的行人中穿高跟鞋的、烫发的、梳长辫子的格剪勿论。
文革结束后的统计表明,1966年八、九两个月仅北京就有四千多处的文化遗产和古迹遭到红卫兵的破坏。
我至今不明白“热带鱼”属于“四旧”中的哪一旧。旧风俗?旧习惯?美及爱美之心都被看作资产阶级的享乐,成了一扫的对象,革命的对象。一夜之间,孩子们养的热带鱼都不见了。
没了热带鱼,我生活中的乐趣就剩下收音机了。在那个没有电视看、没有多少儿童读物的年代,听收音机成了最高级的享受。
每天下午四点的报时音一过,就听见一个可爱的女孩随着轻松的音乐说:“我是小叮当,工作特别忙,小朋友来信我全管,我为小喇叭开信箱”。
从收音机的音质和音量上看,坐在我家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见,可是我非得趴在桌子上抱着它听。有时会觉得小叮当就藏在这个木匣子里。
姐喜欢听歌曲节目,有时随着音乐唱,有时随着音乐跳。
妈只有早晚在家时听听新闻。“批判海瑞罢官”、“批判三家村”、“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阶级斗争”、“毛泽东思想、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旗帜”……都是一些我听不懂的词。看妈常常皱眉头,我以为妈也听不懂。当时的很多词汇,尽管不能理解,但只要一开收音机就传出来,不知不觉地就记住了。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妈用包袱皮把收音机包起来就往外走。又没坏不需要修,拿到哪儿去呀?我担心地跟在后面,妈把它送到了国营信托公司卖了。单位有人怀疑妈用带短波的收音机偷听敌台(台湾国民党、美帝、苏联等),在政治学习会上质问妈。妈一生气就这么处理掉了。
随着“破四旧”产生的是“立四新”,旨在树立新的思想、文化、风俗、习惯。两个运动同时进行,“破旧立新”成了当时的新成语。旧的的确破坏了,遗憾的是新的至今没有建立起来。
“破旧立新”为红卫兵的打砸抢提供了理论依据,他们越发感到自己行动合理合法,打砸抢也更加升级。8月31日当时的国家军事委员会副主席林彪明确表示“你们干了大量好事,我们热烈支持你们!”
红卫兵大大受到鼓舞,更进一步地扩大了活动范围,把很多街道、商店的名字也都给改了。北京的长安街改成“东方红大道”;王府井大街叫“防修路”;协和医院叫“反帝医院”;全聚德烤鸭店叫“北京烤鸭店”。文化大革命,不光革 “旧” 的命,也没有忘记“反帝”“防修”。
街名、店名的改名运动方兴未艾,紧接着是个人的改名运动。中国人自古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能“富贵荣华”,并将希望寄托在“富贵”“满仓”类的名字上。这些被视作滋生资本主义的温床,与无产阶级革命志向相抵触。于是很多人到派出所改名,“卫东”、“永红”、“红卫”、“卫兵”、“立新”成了当时最热门的名字。
邻居欧阳家的大女儿生于中苏蜜月期,所以起名“苏华”,中苏关系坏了,名字叫起来也不理直气壮了,趁这个机会改名,去掉了“苏”字。
附近中学的贾老师是造反派头子,他到派出所要求改叫“革命人”,派出所告诉他:户口登记条例规定,可以改名不可以改姓。于是改成“贾革命”,叫了几天觉得不对劲,只好继续叫他的“贵贤”了。到我上中学时,大家仍背地叫他“贾革命”。
我的“新力”与毛主席提倡的“立新”有唱反调之疑,妈受到了诘问。要说我的名字有悖新社会的思想一点儿不假,不把孩子的健康寄托给现代医疗和营养,而是寄托于迷信,这不是旧思想是什么?好在没有人追究这一点,想想我出生的年份比“立新”早几年,也就没有再难为妈。
我和姐 1966年夏
记得很清楚,那时我正换牙,人们老笑话我是“豁牙子”,所以照相时紧闭着嘴唇。
(3)人灾人祸人无法活
※《海瑞罢官》http://baike.baidu.com/view/136057.htm
※“三家村” http://baike.baidu.com/view/558600.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