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带着我妹在日本住了半年多于七八年夏天回来了,带回几大本彩色照片。(那时大陆这边还没有彩色摄影)看到那些照片,我完全可以用”shock”这个词来形容。那一年我妹十四五岁,正值妙龄少女。她聪明漂亮,能说会道,善解人意,短短的半年就让我的那些姨妈舅舅表姐表哥们疼爱有加,说是“集百宠于一身”也不为过了。在日本的半年多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吸满了那来自视觉上听觉上的触觉上的一切信息,她变化之大,我竟完全不认识她了。我相信这半年对她一生的影响都是至关重要的。这就是为什么邓小平说一切要从“娃娃抓起”,孩子的学习吸收能力是惊人的。可是我妈呢,她却是出奇的沉默。在我妹的兴高采烈之时,母亲更多的是苦笑。
关于这一点,我坦白的说当时并没有去理会,完全被那些色彩缤纷的照片迷住了,对我妹描述下的世界充满了遐想,虽然那时日本并不是我想往的地方。当时我母亲五十五岁,离开她的国家正好二十五年。对母亲而言,二十五年的背井离乡到底意味着什么?正当我们在这边三反五反大跃进大革文化命的时候,日本进入了战后经济腾飞之际。母亲不懂政治,不明白社会主义资本主义那个更进步,她只是知道当她回到故里,旧地重游,看到自己的家人,兄弟姐妹,老同学老朋友,看到他们和自己生活水平的巨大差异。(说实话,我家的状态在当时的中国还算是好的,是远远高于一般水平的)轮到谁,谁也不可能无动于衷。母亲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其实是不知的,也从来没有问过。但就人之常情而言,尤其是现在去回头观望,母亲不可能无动于衷。她能是怎样的反应呢?也许她难免会觉得自己在亲人好友面前没有面子,(不要说什么衣锦还乡,就是这二十五年才回的一次家却拿不出一件像样的礼物示人,就够难堪的了。)我都还记得母亲当年为准备礼物费尽了心思。虽然那时在国外的人对中国的情况还是了解的,母亲的家人能见到她已经是百感交集,感谢上苍了,但她自己也许会对自己当年的决定产生置疑。她也许会自问,难道当初的决定真是对的吗?如果当年不跟着丈夫离开,或者说说服丈夫不回国,自己一家人不是也能拥有这样的生活嘛,甚至更好!因为她对父亲的能力从来不怀疑。或者,母亲会动摇,让自己留下来。这里有自己的亲人手足,自己熟悉的生活,洁净方便的厨房卫生间,新鲜的空气,可口的食物……。母亲一定能找出一千个理由留下来,而且也完全有条件留下来。然而,最后母亲还是回到了中国。她苦笑着,却手不停脚不停的收拾这半年多不在家被我们弄得乱七八糟的厨房。母亲说那里再好已经不是自己的家,丈夫在哪孩子在哪,哪就是自己的家。
有一次一位失去联系多年的老朋友打来了电话。当她问候起母亲,(那时母亲还健在)不由得感慨道,你母亲真是很有福气的女人……。我不禁愕然,为什么?你不觉得我母亲一辈子都很辛苦吗?我说。可是你不想想,你母亲的那一辈人有几个能像她一样一辈子都在你父亲的呵护下,在你父亲的苍天大树下躲避了世间的风风雨雨,为她保留了一个相对纯净的世界。你母亲一生都不用为生存,为孩子的前途,为名为利所驱使所累;因此你母亲也不用去懂什么是世态炎凉,什么是人心险恶,什么是政治陷阱,当然也就不懂什么拉关系开后门阿谀奉承……。我不由得想起母亲脸上那孩子般纯净的微笑,是啊,那不就是她生活的写照吗?!
说起来还真是这样。父亲心事很重,那怕就是临终前还担心母亲没有公费医疗待遇,特地为母亲留下一笔专款。然而父亲去世后的这十多年,科学院特批为我母亲报销了一切医疗费用,从没有遇到麻烦。是的,从某种角度说母亲的确是很幸运很有福气的的女人。我又不由得想起俗话说,夫贵妻荣。很有些官太太们深谙此道,可母亲却不懂这些。无论是父亲在文革中身陷囹圄还是文革后先后获得国家重大奖励,并在一九八零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即中科院院士)母亲一如既往。在母亲的世界里,丈夫就是丈夫,孩子就是孩子,亲人就是亲人,朋友就是朋友。你是总统也好平民也罢,你是腰缠万贯的富豪还是一贫如洗的穷人,在母亲这都会给予温和礼貌的微笑。说起来这有点没劲,但母亲就是这样。
最近几年我虽住在国外但每年都要回家看望老母亲。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对老人越来越有兴趣,越来越渴望了解在老人脸上的皱纹里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越来越想了解母亲,想了解她们年轻的那三十年代,四十年代她最喜欢最讨厌是什么?她们的恋爱观是什么?她们对孩子的期望是什么?可遗憾的是母亲近几年脑子不行了,一年不如一年,尤其到了最后,她好像失去记忆,一切都回到了她人生的开始。奇怪的是我也并没有因此觉得沮丧。不知不觉,我发现我不再想知道过去,无论谁的过去。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就是母亲现在是我的Baby,是需要我照顾的孩子!
可惜生命不能重来,不能轮回,母亲终究还是走了。
在母亲离开后的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想难道我们都非得离开自己的母亲去流浪吗?如果有来生,我祈望,我和我妈都能守着自己母亲,就在家呆着,哪也不走。纵然这世界亦然是个大村子,我们也要选择朝夕相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