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愿意回忆往事,回忆往事让我难过。也许,是因为我离开了那片给予我生命,童年和全部青春记忆的土地,从那以后,所有的回忆都与那片土地相关,而所有与那片土地相关的回忆,都被浸染上了离别的感伤?
可是有时候,在难以入眠的深夜里,在不经意的一个瞬间,比如现在,记忆的门会被突然推开,一些尘封的往昔重新跳到我的眼前,清晰如昨。
前不久,我参加了一个义务法律咨询活动。活动的目的是为移民过来的中国老人讲解日常生活中会遇到的法律问题,比如,信用卡欺诈,上门直销等等,并为老人们提供简单的法律服务,包括填写移民申请表格和代理小额案件。
我准备的很认真。不但尽量把所有的法律术语翻译得简单准确,而且花时间找了很多中国大陆的类似案例,以便这些一辈子生活在中国的老人们能够更容易地理解。
老人是孤独的,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他们的孤独也许连他们的儿女也不能体会。我从小由外祖父母带大,一直和两位老人一起生活。因此,我对老人有一种天生的亲切感,愿意倾听他们,愿意尽我的所能帮助他们。
那次活动非常成功。讲座结束之后,我在礼堂里滞留了很久,和老人们聊天,解答他们的问题。每次抬起头,我都会看到很多老人在看着我,目光中流露着近于热烈的赞赏,喜爱和感激。
在那一刻,我心里某些遥远的感觉被轻轻地触动了。我曾经,对这样的目光非常的熟悉。
那时我24岁,是一名年轻的眼科大夫。
我不是个医术高超的医生,但我的确是一名很受病人喜爱的医生。我对我的病人充满了同情,态度耐心和气。我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帮助他们,也收获着来自他们的丰厚的感情回报。每天清晨,走在医院的走廊里,总会有我的病人等在病房门口,高兴地跟我打招呼,和我搭话。每天,我都沐浴在这样充满了喜爱和感激的目光之中。那是我的青春岁月。
我并不是经常想起这些。让我难忘的,那唯一的一双眼睛,是一双角膜被钢水烧成了暗灰色的眼睛。它们属于一位来自东北的年轻人。在人生的第25个年头,新婚之前,命运将他永远地抛向了黑暗。
小伙子长的高大健壮,但是脾气暴躁而消沉。陪他一起来的,除了他的妈妈妹妹,还有两个和他同龄的年轻人,是他的同事。这些人都住在医院附近的一家招待所里, 一直陪着他。
收入院不久,主任就对我说,没什么希望了,收他入院是个错误,应当把床位留给更需要的病人。主任是一位很有专业造诣的令人尊敬的老大夫。她是对的。很多年以后,我慢慢明白了,即使是医生,也不应该过多地把个人情感带到工作中,因为那会影响你的专业判断。其实,很多职业都是如此。
主任和一些高年资的大夫们一直在要求他出院,可他不肯走,每次查房,他都哭着要我们再留他一段时间,仿佛只要住在这所医院里,他就还有希望重见光明。
最初,他对我来讲,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我像所有年轻的住院医一样,希望我的病人能迅速出院,我也不用每天那么辛苦。
我对他产生一种特殊的感觉是在那一天查房之后。他因为一点小事大发脾气,他的母亲和妹妹说尽了好话劝他哄他。在我离开病房以后,他的一个同事跑出来,悄声告诉我,他本来是要在五一结婚的,家里连婚礼都准备好了。事故发生在四月的最后一个星期。
从那以后,我不再提出院的事了。每天,除了照例的检查之外,只要有空,我就会到他的病房去坐一会儿,陪他聊聊天,给他一些鼓励和安慰。他的脾气一天天地变得平和,从他的脸上,话语之间,我可以看到希望在他心中重新升起。其实,对他的情况我们无能为力。也许他没有觉察到,每天只有我这个小大夫去看他,没有检查,也没有治疗。
一天早晨,我刚刚到病房,还在换白大衣的时候,他的同事跑到医生办公室来找我,着急地对我说“你快去看看吧,他又发脾气了。”我来到他的病房时,连他的妈妈和妹妹都劝不住他了。他相信他的眼睛没救了。我挨着他坐下来,编造出许多的治疗方案来鼓励他。从那以后,我加入了他的家人和同事的队伍,开始对他编织一个又一个的美丽的谎言。
现在想起来,我不应该那样做。我是个医生,我的做法也许已经超出了我的职业允许的范畴。
他这一行五六个人从东北来到北京,住进北京的大医院,这中间要经历多少辛苦,要花多少钱,未经世事的我没有想过。我只是出自天性地同情他。
那正是春末夏初,北京城最美丽的时候。我从一名做手术的医生,变成了心理治疗师。浸润在五月温暖的空气之中,和煦的阳光之下,我和一个同龄人一起,寻找光明的影子。
他很信赖我。他的家人和同事对我无比的感激。经常,在我下班的路上,我会“很巧”的遇到他们,和我道别,或是要求请我吃饭。当然,吃饭的请求我从没有答应过。
后来,我转出了病房,去了门诊。在门诊的三个月里,我仍然常常回到病房去看他,虽然我已经不是他的主管大夫了。我也听到了一些关于他的事情,他已经成为了病房的老大难,医生们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他就是不肯出院。
在病房,大夫和护士的收入是和床位的流通直接相关的。大家开始有怨言了。
当我又转回病房的时候,他还在那里。是那一拨病人里住的最久的一个。“谁都说不动他,”主治医叹着气说, “他就听你的。”
这个善意的玩笑让我有点儿不太自在。我觉得好像是我阻挡了病床的流通,拉低了全科的收入。
第二天查房,主任再一次提出要他出院的时候,我说了一句会让我懊悔一生的话:“你不能总是占着我们的床位啊!”
年轻的时候,我们会说很多莫名其妙的话,做很多莫名其妙的事。因为我们还没有习惯于用自己的脑子去思考每一件事,也没有足够的定力控制自己的言行,让它们前后一致。
他应当出院,这个 道理我当然懂。可是,我又何必在他的绝望之上再踹他一脚呢?
他一直在等我,等着我回到病房来。等到的却是来自我的逐客令。
他的出院手续办的出奇的快。当天下午,他的床铺就空了。
青春是一段美丽的日子,也是一段有着很多遗憾的日子。如果真的有时间机器可以将人带回到过去,我未必会愿意重来一遍。
那个小伙子,你也该,是个中年人了吧?你的未婚妻后来嫁给你了吗?还有,你的家人和同事,他们还记得那个一脸孩子气的学生大夫吗?
她还记得你。
希望你,在日益富强起来的祖国,正在健康而快乐地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