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了护工,林叶子晚上回罗瑞星家给他琢磨做些什么饭菜。她上网去找癌症病人的食谱,挖空心思地买来材料,照本宣科一丝不差地照做,生怕做错一步他又吃不下去或者吃下去有副作用。
他能吃一点,她感到欢欣鼓舞,比在学校里考了一百分还高兴,比在公司里多发了奖金都兴奋。
她的笑容看起来干净纯洁,罗瑞星看到这笑容,会暂时忘记病痛和治疗带来的痛苦。
林叶子星期天给冯智发短信辞职:“冯科,我家有些私事走不开,可能需要很长时间,请允许我辞职。给公司以及您和胡经理带来的麻烦,我很抱歉。”
星期一早上的时候她正乘公车抱着保温桶从罗瑞星家往医院赶,接到胡启东的电话,疑惑地问:“叶子,你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辞职?”
林叶子慌乱地说:“胡经理,谢谢你关心。我在外地,实在是家里有事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处理好,总不回去耽误工作,所以只能辞职。”
胡启东说:“你家里实在有事的话请假好了,公司也不是那么不通人情。下面药厂正在筹建,已经在招人。我们已经物色好了网络设备方面的人选,既然你有事,我们提前让他们先到总公司来培训上班,顶上你,等你回公司再让他们去工厂。你安心处理你的私事,等处理完了再回来上班,没事儿别提辞职什么的。有空的话用电子邮箱给你们科长发封书面请假信。”
林叶子望着窗外的行人纷纷车辆纷纷后退,眼圈红了,泪水夺眶而出。她哽咽着说:“谢谢你胡经理,谢谢你。”
她将保温饭桶放在膝盖上,用手抹去腮边的泪水。
胡启东说:“你工作出色,你辞职是公司的损失。公司需要你,叶子!”
“谢谢,胡经理。”她的声音很软弱无助。
胡启东长叹一声,叮嘱:“再有这种事,提前跟我打个招呼商量一下,别傻乎乎地不管不顾地递辞职信。”
“好。”她吸吸鼻子,声音再度哽咽。
到了医院,看着一天天迅速瘦下去的罗瑞星,她强打精神喂他吃饭。他的精神明显好多了,给他煮的粥都喝进去,一点也没吐出来。她高兴地笑着说:“你看,你会好的,我对你有信心。”
罗瑞星也对自己有了信心。他握住她的手说:“谢谢你叶子,你是我永远的天使。你是我的启明星。”
他的手微凉,不再有力,但是林叶子相信她会变得越来越有力。她将空调调热,打了热水一点一点给她擦身。
瘦得肋骨都一根根看得那么清楚,她鼻子一酸,眼泪又落下来。
罗瑞星感到她的异样,问:“怎么又伤心了?”
她低声说:“这么瘦。”
罗瑞星笑道:“别担心,以后会长回去的。”顿了顿他说,“不好意思,我成了这个样子,让你这么累。”
林叶子不再说话,擦完腿再擦胳膊,水换了好几次,擦完帮他换上新衣裤,让他睡觉。
邢文韬过来的时候罗瑞星醒了,又吃了些东西,虽然不能靠着坐,躺在那里也能说不少话,他也感到很鼓舞。
他跑去找值班医生,问医生是否病情好转。
医生避开他热切的目光,摇头说:“不好呢,恐怕是回光返照。”
回光返照?邢文韬惊呆了——这意味着他没救了?死亡已经无声无息地在罗瑞星的周围十面埋伏,只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下手,把这个对社会有益无害,曾经阳光灿烂的大男孩带走,用不还回来。
护士长用充满同情的目光看着他,叹息一声说:“可怜啊。还有那个小林,她也不懂事,没经历过这些,还以为小罗能好。你还是给她打打预防针吧,别等真的事到临头,她受不了。罪过相啊,这小姑娘也蛮痴情的。我在这病房里见过的人多了,能坚持到最后大多数是结了婚的。结了婚的,听说对方生癌的,还有离婚走人的,别说没结婚的了。她能做到这样,简直是百里挑不出一个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邢文韬再也忍不住,把头扭到一边,拼着命睁着眼睛,怕一眨眼眼泪会汹涌而出。
医生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小罗有你们这样的朋友,也算值了。”
也许确实是值了。罗瑞星精神只好了两天,第三天开始恶化,上吐下泻,最后陷入昏迷,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被安上了呼吸器还是没有醒过来。邢文韬一接到林叶子的求救电话便请了长假狂奔进医院,等他赶到,林叶子无助地奔向他,痛哭不止。
“他明明要好了嘛,他明明要好了嘛,为什么医生说就这两天了?他们为什么这么说?他不是已经要好了吗?”
她哭得瘫软在地,不住呜咽,像只受伤的小兽,在命运的虎口里辗转哀婉地鸣叫。
“叶子,你别这样,你别这样。”邢文韬的眼圈红红的,“我,我也希望这不是真的——”他哽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他把她扶着靠墙而坐,冲进病房去看罗瑞星。
身上插了一堆管子,头发都脱落光了,身上除了一把骨头,一丁点皮下脂肪都没有,缩成很小的一团。
这个人犯了什么错,上帝要用这样的方式惩罚他——先让他幼年失诂,刚刚长大成个人,又让他失去唯一的亲人,如今,连他本人也不放过。
邢文韬推出病房,在走廊里热泪长流。
医生出来摇摇头,低声说:“快去陪陪他吧,没有多少时间了。”
邢文韬强打精神,将林叶子半拖半扶地拉进病房,走到床前。护士让开位置,给林叶子坐下。
邢文韬轻声呼唤:“瑞星,你能听见吗?我和叶子来看你了。”
林叶子捉住罗瑞星瘦骨嶙峋的手紧紧地握着,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瑞星,你说过你要陪我去国外的小镇,我们养一堆孩子,至少 6 个——”
邢文韬感觉罗瑞星的眼皮动了动。
他碰了碰林叶子,惊喜地叫:“他听见了,他好像听见了。”
林叶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什么也看不见,模糊一片。她顾不得许多,拿衣袖擦干泪水,再次抬头向他的脸看去。
他的眼皮似乎是动了动。
林叶子猛地冲过去趴在他的耳边说:“瑞星,你听见了!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是不是?我们都要好好地活着,是不是?”
罗瑞星的眼皮又动了动,甚至嘴角也动了动。
林叶子焦急地将耳朵凑过去:“你想说什么?”
护士在旁边看着不忍,拉过邢文韬低声说:“你们不要在折腾他了,他这是有什么心事放心不下,咽不了这口气。”
邢文韬向前一步扶着林叶子坐回到凳子上,说:“叶子,你不要这样。你让我来跟他说。”他俯身下去,对着罗瑞星的耳边说,“你放心,你托我的事我会一件一件一丝不差地替你完成心愿。”
说着他的大手紧紧地攥住了被林叶子双手包围住的手,紧了一紧。
罗瑞星似乎感知到了,呼出一口气。
仪器上的心电图渐渐拉成一条直线。
林叶子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她拨开邢文韬的手,将罗瑞星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医生护士什么时候走的,什么时候撤的仪器她都不知道,只是坐在那里把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直到护工过来提醒:“要趁着身体还热给他擦身换衣服,否则来不及了。”
林叶子无动于衷。
邢文韬对护工做了示意。护工去卫生间接温水。邢文韬过来对林叶子说:“叶子,瑞星已经走了,我们要给他擦身。等下冷了就来不及了。”他去拉开她的手。
林叶子回头,眼泪汪汪地问:“他也走了吗?他真的走了吗?”
这目光让本来心就碎了的邢文韬,霎那之间有化成粉末的欲望。
护工接来了温水,等在一边。邢文韬扶起林叶子,护工将水放在凳子上。
林叶子回过头来再一次眼泪汪汪地问:“他也走了吗?他真的走了吗?”
那一刻,邢文韬怀疑究竟是死去的人不幸,还是活着的人更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