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术(1,2)




寒食节那一天风住了,敦煌城的天色变得像柳枝一样。


头一天,三娘子从郭法律店里买了四升卧酒。人家问她作什么用,这傻子笑道:“我阿爷要入墓了,明天你来,送我阿爷。”然后她就去了衙府,人家又问她:“三娘子,你来作什么?”这痴儿鼻涕嗒嗒地说:“明日我阿爷要入墓了,唤我来要几张破纸,你们明日也来。”那时踏舞的定兴郎君和乐营使张怀惠都在,他们点点头道:“到底是押牙想得开,在墓中修持念佛,死后多半要免受轮回之苦了。”纸匠蘸着口水,数了几张纸给她,道:“旁人我是不给的,押牙到底不同,阿郎即便知道了,想来也不会怪罪于我。”他这话不是说给三娘子听的,是说给歌郎和乐官听的,他们听了这话,像蝈蝈一样齐声说道:“不会怪罪于你的。”然后他们三个呆呆地望着三娘子扭着屁股走远了。她穿着联珠纹茜裙,碧色短襦,抛家髻没有梳好,一缕乱发像流言。寒食前一天,大家都知道押牙要入墓了。


很多年间没有老人愿意自行入墓了,这些老不死的总是贪恋最后一口气。所以整个敦煌城得到消息后,都沉浸在说不出的兴奋中。期待,一丝羞赧。这些我都知道。


寒食那天早上下了几滴雨,像黄鹂的鸣叫婉转又短促。我穿好圆领袍,系上黑革带,正在头上束透额罗幞头的时候,我那漂亮的女婿,阿郎的子弟兵康存立闯了进来。他的鼻孔一张一翕,手里拿着件白绫暗花阑衫,道:“阿爷,这是尚书大人赠给你的。”——那么我要入墓这件事情看来已经惊动了尚书大人。“他会来么?”我捻着胡须,慢慢问道。康存立摇了摇头:“尚书大人要去南沙园为结葡萄赛神。”这健壮的年轻人围着我转了好几圈,快活地说道:“那么我去把牛车赶出来罢。”


太阳很好,反射进康存立的眼珠子里,像两颗蜜丝大枣。我坐在牛车上,大家看到我们,便说:“押牙这就要出发了么?”于是他们跟着我们,队伍越拉越长。我路过鹰坊的时候,那些激动的鹰也飞过来了,它们在人们的袍衫上拉屎,以纪念这不寻常的一幕;我路过蚕坊的时候,那些软体动物都翘起了头,向我致敬,大家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像擂起了战鼓、羯鼓、腰鼓、瓷鼓,像他们兴奋的心脏,跳在了一处,咚咚咚,咚咚咚,以至于胡禄匠从胡禄坊里跑了出来,他手里拿着刚做好的皮胡禄,惊慌失措道:“战马!我听到了回鹘人的战马!”大家发出了响亮的嘲笑声。胡禄匠眼睛一亮,大声道:“那么押牙要走了么?”他于是也加入了送行的队伍。


一到墓前,人们就忘记了出城的初衷,他们一哄而散,席地而坐,连臂踏歌,飞鹰走狗,呼卢击鞠,饮酒取乐。我——我押牙,我领着他们出来,没有我,哪有狂欢,可是他们不再理我,像我已不存在了。三娘子给了我一块羊肉,几个胡饼,还有经卷,放在墓里,随后她就不见了,或者去碧草地里和谁野合了。我的墓里还有一铺弥勒佛像,弥勒佛在龙华树下说法度人。后来赶趁儿郎们来了,他们围住我唱:“大风不适兮池水乖违,九横交驰兮十缠侵逼;三途流浪兮六道轮回……”然后他们就把羊肉和胡饼抢走了。在这末世有九十六亿人,或者九十四亿人,或者九十二亿人会得阿罗汉正觉,但不包括这些快活的笨蛋,他们注定要沉沦。


然后天边出现了一个异乡人。


异乡人头戴双尖毡帽,赤裸上身,下穿白胯,脚蹬皮靴,手持橄榄枝,双目凸出如闪电,络腮胡子上停着三千生灵,由一只蜘蛛掌管。他慢慢走下山脊,站到我们中间,小声说了一句什么,没有人听清,于是他提了口气,大声道:“唐朝要亡啦!”


没人理他。没人听得懂他的语言,没人装作听懂了他的语言,先知们总是遭到冷遇。异乡人吸了一口气,他把橄榄枝插在了地上。


那棵橄榄枝很快长大了,变成了又细又长的载竿。他抓起四只黄蝴蝶,送到嘴边一吹,他们结成了学郎子,爬到竿顶,载歌载舞。这伟大的幻术逐渐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另外四只蝴蝶变成了英俊的音声人,吹横笛,拍檀板,弹琵琶,发皓齿,启朱唇,眼珠儿风流,开口歌唱,八万四千个字符太纤细,俱被风捕走了。


突然一个学郎子从载竿上摔了下来,人们惊叫着,没等落地,他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纸鸢,在碧清的空中懒洋洋飘着。


大家拍起了手,“幻术师,伟大的幻术啊!再来一个吧!”人们惊叹道。


幻术师做了一个手势,让大家安静下来,于是这些蚁民乖乖闭上了嘴。在静悄悄的等待中,幻术师自己爬上了竿子,面朝西北,这样他就能在这巴比伦塔上找到佛教徒的语言。他尖叫道——而这一次大家终于听懂了——“唐朝要亡啦!回鹘人要来啦!”他说。










我自行入墓的举动迷住了所有人,并在城里引起了一场激烈的论战。我不惧怕,一个人要有创举,他就必须有承受风言风语的勇气。何况人们并没有将矛头对准我,他们把矛头对准了三娘子和康存立。三娘子是傻子,她听不懂,康存立是胡人,他装作听不懂。散酒店里儒生慷慨激昂地念着《孝经》:“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今老人尚在而欲脱赡养之责,此等行为,猪狗不如……”


僧官们没有理他,美妙的佛法,离俗世而涤尘虑,没有慧根的人不值一救。何况明日便是四月十五,他们要入寺结夏了,三个月出不来,他们要好好享受最后一口美酒。看客们张着嘴巴盯着儒生,这给了他勇气。“‘君子之事亲考,故忠可移于君’,无孝何以论事君,无孝何以论立身……”他欲待继续说下去,忽然街上起了一阵喧哗,原来又一个丈母娘被塞进了肩舆,抬出了城。现在城外布满青冢,随处可见老年人。他们有人腰系蹀躞带,带子上挂着短剑和弹弓,他们用这些东西打田鼠充饥,他们智慧或愚昧的思想遮蔽郊野,像一片广大而踟蹰的树荫。


又过了一个月,传来了一个消息:景帝被废了,唐果然亡了。


敦煌人感到茫然。他们在送走了所有老年人以后,曾经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年轻与强壮。“早晚灭狼蕃,一齐拜圣颜!”吐蕃人都能打败,甘州回鹘简直是个屁!现在老人走了,那被人遥遥膜拜的偶像轰然倒地,保什么家?卫什么国?人们感到了豪情之后的空虚与怯弱。


在这个时候人们重新想到了幻术师。他曾经被人看作骗子,他的谶言侮辱了勇敢的敦煌人——他现在被人看作先知。寒食节那天,因为伟大的先知作出了大不敬的预言,他离开了人群,不知所踪。


“幻术师呢?他在什么地方?”人们一见面就互相打听。有人说在莫高见过他,于是便有人三三两两地去找他。


异乡人坐在宕泉河畔,阳光下他百无聊赖地抓着虱子。人们围了过去——“伟大的先知啊,告诉我们要如何逃避那灭顶之灾?”他们带来了初熟的葡萄和白羯一口献给先知,敬畏地问道。他们现在失去了勇气,回鹘人像鸩盘荼鬼,他们一进城就要吃掉孩童的肠子,妒妇的眼珠和男人的尘根。


异乡人的眼睛亮了——“让我来保护你们!”他尖声笑道。他让人民从山上采来丹土,拍成一个一个佛像和佛塔。每有一个成形,便有一个敦煌人消失。其实那不是消失,他只是被藏入了佛像和佛塔之中,这些土制的玩意儿得意洋洋地躺在阳光下,他们现在确信自己安全了,没有刀光,没有剑影,没有等待掳掠的恐惧。先知说,要把他们供奉在佛前,等回鹘人走了,等李氏儿郎重新回来作万王之王的时候,他要把他们变回来。“就像做一场梦一样,”他安慰他们道——“其实你们现在经历的也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他苦口婆心地加了一句,但是没有人听得懂。


到七月十五中元节的时候,回鹘人兵临城下。但是没有人感到恐惧了,大部分敦煌人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寄居地,后来的人将先去的人搬进洞窟内,他们又在每一个洞子里点燃了灯笼,灯树和影灯。每一棵灯树上都有七百零一根蜡烛,一共有七百零一个洞子,我请你们想一想,在百鬼出行的夜晚,整个莫高窟该有多么的辉煌,多么的正气浩荡!


回鹘人进城后,苦恼地发现他们实际上占领了一座弃城,这是对他们骁勇善战的侮辱和打击。他们实际上并不吃孩子的肚子和妇人的手臂,他们只是需要劳力和战士而已。他们四处寻找,掘地三尺,用燎礼问天,用瘗礼问地,焚纸给祆神,金山神,孔圣人和佛祖,但是他们失望了。这时幻术师找到了他们。


“我知道敦煌人藏在什么地方,”他鬼鬼祟祟地说道:“我带你们去,只要你们每人给我一颗瑟瑟珠子。”


他的身边很快堆满了瑟瑟珠子,他用珠子给自己镶了一个螺髻,得意洋洋地顶在头上,很高,像要触到释迦牟尼的脚跟。于是他们欢天喜地地出发了。当回鹘人看到那灿烂的灯景时,他们深深吸了一口气。


“伟大的佛祖啊!”他们低声叹道。于是他们暂且忘掉了尘世的烦恼,一心沉浸在狂热的宗教情绪中。


他们一个洞接着一个洞的礼佛,这时有一个小兵不慎打翻了一盏油灯,一棵灯树倒了,带着另一盏走马灯也倒了,很快的,整个莫高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幻术师站在宕泉河边,看着这地狱之火——三昧真火——永不灭的扬尽稗子的末世之火——那些藏在丹土和泥沙里的民众,没有人怜悯这些不孝子孙,这些没有同情心的傻子,这些善于遗忘的笨蛋,等待火苗向他们逼近,包围他们,死亡的来临,幻术师手舞足蹈起来。

wushu 发表评论于
写新的了,近来又看了不少书?这篇先无语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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