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垃圾

民族:满汉半袭。信仰:三顿饭一张床。爱好:练贫。性格:大愚若智。目标:(1)减少满足了嘴对不起胃的次数(2)把贫穷表现为不露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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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迷迷糊糊中听妈说:“新力、钱和粮票放在桌子上了、自己买点儿吃的”

     我“嗯”了一声像往常一样接着睡。翻身时硬床板顶着我的骨头告诉我“今天不是往常。”

      往常家里有吃的,我起来自己吃。没有吃的,妈会给我留下钱和粮票让我到胡同口买根油条什么的。妈从来不叫我起床,爱睡到什么时候睡到什么时候,上幼稚班的时候,一次我刚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就听老师说“起立”,同学们站起来后对老师说“再见”,放学啦。

    妈出去以后我睁开眼,屋里比昨天回来时感觉还凄凉。“这里我们占领了”、霍慧芝满脸的横肉、孩子们的嘲笑、妈的阴阳头……,一下子都浮现在眼前。我突然意识到这里已经不是家了,必须得赶快离开,再呆下去,不知会发生什么。

    我抓上钱和粮票一气跑到火车站,火车站离我家公共汽车两站路。我跟爸是在车站分别的,也许爸今天会突然回来,像我和妈突然回来了那样。我带着儿童的侥幸心里和儿童的妄想奔到出站口。

    出站口的门紧闭着。喇叭里广播了“××次进站”以后才打开门。我踮着脚拼命在人群中寻找认识的面孔。

    出站口的门一会儿开、一会儿关,不知过了多少拨人,始终没有看到熟悉的脸。眼和脚都酸了,我跑到候车室看看表,短针已经指到“10”了。突然想妈也许办完事在家等我呢。于是又抬腿往家跑。跑到家,没有妈,还是那个空荡荡不用上锁的破家。于是又往外走,后悔刚才跑那么快。出来后又往车站方向走。

    那天妈出现在单位时,单位的人好像并没有那么吃惊。因为被退回来的不止我妈一人。单位没说什么就让我妈赶紧工作。

     妈在会计科。文革闹再欢,石家庄市及下属8个县的80万人的生活还在继续着。百货供应站是该地区唯一的日常用品供应站。妈一生就一件自豪事:商业局举办的算盘比赛上得了第一,同场参赛的还有跟妈一个科的党委委员,她当场问监考官“她算得对吗?

       妈又像以前一样每天上班。妈一出门我就往车站跑,开始盼爸,后来盼姐。

       那段时间车站成了我消磨时间的地方。我没敢告诉妈我在车站度时,妈要是知道没有人跟我玩儿,我像流浪孩似地在车站转悠,一定会非常难过。到现在也没有告诉我家任何人。后来每当看到在车站转悠的孩子时总想起那时的自己。

        终于有一天下午,我从车站回来时正赶上院子里的孩子们在玩儿“跳房子”(在地面上画些格,按规则蹦来蹦去),我回家必须经过他们面前。贾波对我说“新力,来一起玩儿吧。”

        贾波的那句话结束了我在车站的流浪。贾波是个文静干净的小男孩,我俩幼儿园、幼稚班一直是同班,两人总在一起,幼儿园时连去厕所都在一起。他还常帮我整理窝窝囊囊的裤腰、抻平衣服。每次回想过去、都想起他慢悠悠地说“新力、来一起玩儿吧”的样子。听说他在邯郸河北电建(或是华北电建)工作。常推测他现在的情况,如果他们单位是重人性的,他会混得很好;如果马屁精当道,他准不行。

      妈把姐留在保定是为了让她等我们寄去的行李。那时地方的红卫兵到北京、北京的红卫兵到地方交流革命经验,即大串联,铁道人满为患,每天都像现在的春运一样。行李比预想到达得晚了很多天。姐把寄到的行李再次办了托运手续后才回来。姐那年上初一,已是家里名副其实的支柱了。

     行李回来后,家开始像家样了,但安定离我们还很远。我家没有户口,没有户口就没有口粮,没有口粮就……。

     撤销我家户口时靠的是“革命性”,回来要重落户口时卡我们的是制度。户口登记条例规定要注册城市户口需要单位的录用证明。妈单位革委会革命的目的是要轰走她,怎么可能给她开复职证明呢。

      知道是鬼门关也得过,妈走进革委会办公室。在办公室发生了怎样的对答,我不知道,只记得那天妈的脸色如同死人。

     不给妈开复职证明却给妈大量工作,妈从工作中看到复职的希望。妈三番五次去找。我和姐每天从妈的表情中捕捉吉凶。

    “革命有过头儿的,但是没有错的。让你复职是党的宽大,不是说过去处理的不对。

      妈拿到了复职证明如获至宝。可是得到至宝的喜悦瞬间就消失了。

      派出所说:本地区没有进人的名额。

        中国人都能体会到这句话里包含的刁难和绝望。

          妈更着急了:手头的粮票还能吃多久;没有户口算非法居住,随时都有可能再下放到更远的地方。

         一天上午十点多钟,妈急匆匆地从外边走回来,进屋就冲姐说:“周总理说了,`不要把垃圾扔到别人家门口`,我们有户口了”,说着从手提包里掏出崭新的户口本给姐看。

      姐没有看户口本而是把两只手搭在妈肩上说“太好了!”,妈也把双手搭在姐肩上,两个人压着嗓门蹦着喊“太好了!太好了!!

       我在旁边愣愣地看着,这两年“牛鬼蛇神”、“黑五类”的标签还少吗?现在又是“垃圾”,而且是周总理说的,还有因“垃圾”而高兴的……。

       妈和姐喜悦的高潮过去后,发现把我冷落在了一边,俩人几乎同时对我喊“新力,我们有户口啦!”,同时姐用左手、妈用右手拉过我,三个人围成一个圈又重新蹦了一次。我心里对“垃圾”腻歪太深,所以老也忘不了那次“垃圾的跳跃”。

        我那个年龄的孩子还不知道周总理是干什么的,《毛主席第4次检阅红卫兵》的纪录片中,很多红卫兵走过天安门前时为了多看一会儿毛主席,只顾喊“万岁”忘了往前走的时候,周总理站到麦克风前指挥着红卫兵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并示意大家继续前进,于是挤在天安门前的人疙瘩开始松动的情景,让懵懂的孩子也感到了周总理的影响力。

        不知总理的这句“垃圾”救了多少人家。文革后有很多关于总理在文革中救人的美谈,但没有人提过“垃圾”这件事。我也从不敢提,怕人说“你算老几?!(那是1967年夏秋之交发生的事情,愿有志者调查)

 

          祸福相倚。常想如果妈的故乡不那么讲原则收下我们母女的话,我们也没有必要当城市的“垃圾”;如果妈单位的人把我们母女的命革到这种程度作罢的话,也就没有后来的凄惨了。

   
 

(12)戏言成真


 


 
yapingliu 发表评论于
"还有因“垃圾”而高兴的……。"

唯有叹息...
icegene 发表评论于
好文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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