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侯看过一部日本电影, 讲一个名叫秀夫的男孩子幼年与父亲相依为命,父亲带着他靠沿村乞讨度日。后来父亲患上了麻风病,在一位好心的火车站长的安排下,被送入了医院治疗,而秀夫被站长收养在了自己家。但是个性独立的秀夫后来离开了站长家,孤身去了东京。多年以后,秀夫改名为英良,而且成为了一名出色的钢琴家,与富商的女儿订了婚,每天在忙着为自己的首次钢琴演奏会创作钢琴协奏曲《宿命》。一个偶然的机会,火车站长从演奏会海报上认出英良就是当年的秀夫,而站长本人多年来一直在与秀夫的父亲(仍在医院里)通信。站长设法见到了英良,苦劝英良去医院探望自己的亲。已经跻身于上流社会的英良不愿意暴露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为了掩盖这段过去,他杀害了站长。
影片是以凶杀案的调查过程为线索,最后的段落是警察前往演奏会现场准备逮捕英良,而舞台上的英良一面在弹奏自己创作的钢琴曲《宿命》,一面在脑海里浮现着自己小时候与父亲在一起玩耍的一幕幕场景。当时的他们俩,衣衫褴缕,食不果腹,每天在外漂泊,没有遮风避雨的住处。但是父子倆经常一起抓蝴蝶,捕鱼,捉迷藏,在海边大喊着奔跑。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看到这里的时候流泪了,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一部电影打动。
当时的我只有十岁,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被那些场景打动。在那之后很多年我一直记得那部电影和我当时的流泪,直到今天依旧如此。人是很奇怪的动物,我和秀夫之间没有什么相似之处,我更没有他那样的生活经历。能引起我共鸣的,是我和他唯一的共同之处:我们都是父亲的儿子。
我父亲是南方人,但大半辈子生活在北方。父亲童年坎坷,他不到三岁的时候我奶奶去世,被我爷爷送到我奶奶的娘家寄养。成年后参军入伍,退伍后先后在成都和上海接受教育,并在上学期间认识了我母亲。两人毕业后结婚,被分配到了不同的城市,我和姐姐在这两个城市先后出生。几年辗转,后来父亲和母亲被调往西安的一家研究所,全家也在这座城市安顿下来,一直到今天。父亲自小离家,从参军到工作,重要的人生轨迹都得益于国家的安排,因此父亲一生对此怀感恩之心,并尽心回报。他的一辈子,担得起“品行正直,一身正气”这八个字。
人都说严父慈母,在我们家情况倒有些相反。小时候做错事,打我的往往是母亲,而父亲在我记忆里从来没动过我一个指头。如果让我现在象英良一样“过电影”,那我脑子里出现的一定会是这样一些场景:
小学二年纪的时候,随父亲出差第一次去北京。在天安门广场大伙正准备照相,我却突然想去厕所。在七十年代,在世界上最大的广场里,在内急的时候想找到一间公共厕所,谁有过这样的经历谁就能理解我的感受。当时虽没尿裤子,但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要一来到任何一个大广场,就立刻想上厕所。
小学三年纪的时候,父亲送给我一个在当时外形显得特别的笔记本,深褐色的皮制封面上印有“中苏友好”的字样,四周带一个拉链。我带着这个本子和同学去了趟碑林,在第一页上抄下了几句碑文。
初中那年暑假去武汉,住在没有空调,电扇坏了的旅馆里,晚上热得睡不着,父亲拿着把扇子坐在我的床边,一下一下地给我扇风。不知道父亲扇了多久,那晚我睡了个好觉。
还是那年在武汉,我们俩在东湖划脚踏船。几片桨页脱落入湖中,造成船的前进动力严重不足,而船顶遮阳的布蓬部分线口断开,遮阳蓬成了个巨大的风帆,偏偏我们需要逆风而行。父亲和我费尽了力气才把船弄回了码头,下了船我们俩的腿都不怎么听使唤了。
出国前,父亲来到我的房间,叮嘱我在“世界上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里要守住中国人的本份,不要忘本。
就象绝大部分中国式家长一样,父亲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我整个中学期间,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父亲因此经常有机会在家长会上介绍“教育经验”。很多年后,他经常向我提起这些事,从他的语气里能听出,他一直为此感到骄傲,虽然他从来没有这样说过。
父亲虽然严肃,但并不死板。在姐姐和我还都没成家的那些年里,我们一家四口住在一起,常会有些“家庭幽默”,父亲话虽不多,但总是在关键时候来一句“抖包袱”的话,经常很有“笑”果。父亲后来说,那几年是他最舒心的一段时光。
母亲生病的那几年里,父亲忙前忙后,身劳心累,苍老了不少。后来我在他的书桌抽屉里,发现一本父亲在那期间写下的日记,很详尽地记录了母亲的治疗情况和他自己的心路历程,读来令人心酸!
母亲去世后,父亲度过了一段难熬的岁月,之后慢慢从对母亲的思念中解脱出来。每天早起早睡,坚持按时打太极拳,生活很有规律。
2009 年 2 月初,我和父亲通电话的时候,他说起他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的周身疼痛仍然没有好转迹象,但他反而安慰我不必担心。谁都没料到这竟然是肿瘤扩散造成的结果!一周之后,父亲就撒手人寰。
回国处理完父亲的事,在父亲的房间里收拾了一些东西,打成包裹寄了过来。包裹里有那本“中苏友好”的笔记本,还有一张父亲和我在天安门广场的合影。那时的我刚从厕所经历了一番痛苦寻觅之后的畅快淋漓,满脸一副愉悦的表情。而当时的父亲,意气风发,风华正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