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友網話:德政的局限


社會不公,中國民間傳統總寄望包青天式人物,有足以代表青天的大老爺公平裁決,否則就是想民間突然冒出英雄,勇武過人,刀子解決。英雄人物,古代推崇俠士,俠有俠義,以暴易暴,大快人心。到了近代,武俠小說風行海內外,無非說明我們的心理投射未變,朝廷無望,清官難求,唯盼忽有大俠拔刀相助,救民于水火,飛簷走壁蹦出來。

當然現代武俠小說武俠電影中的俠,已美學化成為豪氣才情,俠骨柔腸,主要不再需成就甚麼義舉,而是完成一種人格風味,給讀者觀眾寄託幻想,升華情感。原本的英雄任俠,最大動作是打天下,如漢高祖劉邦總攬英雄,以誅秦皇項羽。不過要求打天下的英雄在位坐天下,一日搖身做聖賢,乃屬妄想。打天下的英雄,一旦坐了天下,往往旋即變狗熊,怯懦怕死,惶惶終日,唯恐權位不得永保。以暴易暴,這是我們文明古國禮義之邦基層下的流沙,超穩定結構裡潛伏的變異因素,固若金湯的王朝可突告崩潰,一治又一亂,遂成過去中國歷史宿命。老百姓始終是想,治世聖賢仁德如日中天,亂世英雄勇德順天應人,寄盼聖賢英雄這類道德型人物,有德者自有權,道德是政治希望,逢凶化吉永年。

面對強權橫逆,我們傳統思維最後只剩下英雄豪俠,現代版本,就是出來振臂一呼解放的革命人物,由民國到共和國,基本未脫這一思路。但從八九民运到零八憲章,再到今春的茉莉花,我們看到一個漸跳出千年框框的考量,不一定暴力革命,用人民力量和平演變,透過不妥協不合作非暴力維權,希望有日改變政治生態。只是我們民族的思維定勢,很快注意力又集中找英雄,天安門廣場的學生領袖,個人品格言行,左右我們對民运的判斷;零八憲章簽署由三百而八千進而萬,後因官方網上干擾無法再統計,等諾獎至,又使國人注意力只去到一人之德業。今春中國版的茉莉花革命,鬆散無領導,似不成氣候,亦未嘗不好,當一花被摘束花被奪盤花被砸,然一旦春回,遍地花開,便踩不勝踩,踐踏不了。近十幾年來由顔色革命到現在的茉莉花革命,可證這非暴力革命完全可行。但對之仍表示懷疑,認為面對當今鬥爭經驗豐富的執政者,非暴力革命不起作用,須訴諸更實質的鬥爭才變革有望,這又是另一看法。前者以劉曉波的主張為代表,沒有敵人,後者則以魏京生的意見為代表,與硬把民主視同敵人者無可能和談。這是今民运中的兩種不同方向,但可互補。因歷史要走向和平過渡或變生靈塗炭,最終非取決于手無寸鐵的黎民百姓,而在乎大權掌握者的胸襟智慧,要做為命請命的英雄?還是為保子孫萬代榮華富貴的狗熊?

為甚麼現代世有不會走上一治又一亂的政治?如美國,平民有槍,瑞士和平中立國,百姓也大量擁槍,人家只有常治,無懼會大亂,秘訣何在?此在于他們找到政道,怎樣處常,及又怎樣應變。和平盛世,處常之道,悉由民主,非靠聖賢的道德感召。應變之方,可用dictatorship,但這屬臨急權宜之計,不能當常道。dictate即發號施令,我喊你做,沒有商量,和民主容許議而再議不同,不清楚就繼續慢慢說到清楚。dictate這詞,英語中用在不同地方有不同含義,如dictation聽寫,他唸我寫。但基本義一個,應命照做。政治學在西方有dictatorship,從政治原則言,是專政,把政事完全集中到單一源頭專管;從政治決策言,乃獨裁,由源頭處說了便算。故中譯一詞兩譯,各側重不同方面,而語用發展,專政中性,獨裁在中文漸變貶義詞。其實該字在西方概為中性,本身是指一種制度,未必負面。專政不分享權力,沒有黨、政、法權力平衡;獨裁無公開的議事廳,更不在意傳媒及公共意見。要不要dictatorship?需要,處變之時就要,但為一時之計。西方自古羅馬便存在獨裁官dictator專政之制,非常時期中斷共和,但為時概半載,期滿要解職交權,否則須向公眾交代,何需延期,請求人民授權。如稱共和,又一直專政,于理難通。

為甚麼我們的歷史過去總是一治又一亂?因處常之道,我們只有德治的治道。講倫理道德不是不好,但未離主體人治,乏民主的法理軌約,故至今仍難以建立起客體的為公政道。沒有民主政軌,政治因人而異,人在政在,人亡政息。而且非人人聖賢,就算聖賢出世,一人也無法聖賢到永遠。沒有民主,治無常治,一代又一代,江山固有人才輩出,但因人施政,由治趨亂,總無以倖免。亂局中應變,我們又道德上腦,原始正義填膺,寄望英雄大俠降世,掃蕩妖魔。打天下者的獎賞是讓他坐天下,英雄豪傑隨即變身成了再世聖賢,由他本人家人同志大權在握,專政獨裁無了期。我們仁德處常欲其持久卻難久,勇德處變欲其果斷卻非暫,泛道德的德政理想換來仁政落空暴政實現的歷史反諷!中國的政治文化既處常無道,應變也無方,以暴易暴後如何轉危為安,如何節制專政不滑入專制,再回到常道,我們全無觀念,只好講道德再講道德,治世聖賢,亂世英雄,這種大戲演了又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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