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交友误事
年终,单位发了些鸡鸭鱼肉之类的东西,马敬业将一部分收好,准备请两个老同学及其家属来家里吃个饭。这是一年一度的事情,而且轮流做东,每家三年才准备一次。马敬业提前两个星期发了通知,写好菜单,把菜名在菜谱里找到,折好那几页。虽然做菜是最后二十四小时,顶多四十八小时之间的事,筹划却耗了两个星期的心思。这两个星期里马敬业的情绪亢奋,一生唯二的朋友,聚一聚,当然高兴。马敬业父母早就没了,亲戚也断了联系。至于吴国英的情绪,与马敬业的亢奋比肩而立的,叫做恶劣。我最讨厌这种事,拉拉扯扯的,没完没了,干什么?她脸色铁青地说。
马爱芜小的时候还知道乡下有外婆。她刚出生时外婆来帮忙带过几个月,后来身体不好,帮不上忙,又回去了。回去没多久就半身不遂,乡下几个舅舅照顾着。跟吴国英闹得很不开心,大概因为吴国英把母亲累病,自己不承担责任,反把负担扔给乡下的兄弟,钱也汇得不多。吴国英这边以为仁至义尽,钱不能再多寄了,孩子又小。后来外婆去世,吴国英就再也没有回过乡下,跟那边断了似的。这一家三口就这么孤立于世地过着小日子,与世界并没有什么瓜葛。
到了那一天,丰盛的菜摆了一桌子,马敬业还请大家喝点小酒。吴国英帮衬着,挺给面子。酒足饭饱后,客人离席,马敬业送客回来还满面红光,回味着刚才回荡在房子里的人情味。面对满桌满厨房的狼籍,吴国英瘫倒在椅子上呻吟:我就怕这个。
马敬业自知应该上阵表现,拿东拿西的,平时练得不够,一下子上这么大的场面,不由得满头大汗也扯不清楚。忙了好一阵子以后,场面即使没有变得更狼籍,也可以说没有任何改观。吴国英的头痛加剧,马敬业的表演又令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好没用的男人。她恨不能立马起来,把那一桌子加一厨房的狼籍连同那中间乱转的男人包在一个大袋子里扔出去,这样,她的头痛才能消失。她闭上眼睛来平息内心的恨与烦躁,等着它们一点一点溜走、消失。最终还是她来收拾这房子。
同事中,马敬业在本单位跟同一个办公室里的老张平常还能聊一聊,说说对方的孩子,各自的大学经历,算一个概念模糊的朋友。新一轮工资晋升的机会来临,不是说相同资格的人都可以晋升,偏偏只有几个名额,分明故意制造人民内部矛盾。而且都是暗箱操作,没有民意,也不靠学术成就,全凭领导决定。领导决定的标准模棱两可,谁难缠给谁。
老张拉着马敬业去跟领导谈,领导不露口风;又组织十个副教授联名请愿,马敬业也是其中之一。吴国英在家里就是军师:你跟着他跑干什么?他搅浑水好摸鱼,你搅了浑水,他在摸鱼。
吴国英跟马敬业这么分析。
马敬业沉思地说:老张平时对我还是不错的。
吴国英站起来丢下一句话:这种时候没有谁对谁不错,每个人都想拿到那一级工资。
随着事情发展的白热化,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老张既到校长办公室里摔了椅子,又被人看见夜里拎着东西到负责此项的副校长家敲门。所有的活动都变成独立自主的,联合体已经完全瓦解。马敬业既不敢到校长办公室摔椅子,又实在拉不下脸来给人送礼,只有干着急。
老张在吴国英的嘴里成了“婊子养的”。骂得马敬业都不好意思听,人家老张个人奋斗而已,虽然适应形势骨头贱了点,也用不着冠以“婊子养的”极尽贬损之能事。吴国英是急火攻心造成的,觉得人家的男人比自己的略胜一筹,生气。等到老张果然成为晋升人员之一时,吴国英在家里骂:我早就跟你说过,老张不是你的朋友,是你的对手,跟他跑,他跑到前头去领了工资,你还不知道他干了什么。
马敬业输了这一局又被老婆骂,自然恨得牙痒,却又没有目标,恨谁呢?老张的成就马敬业也想得,得到了也不会顾惜老张,领导的决定恨也没用。加入其它失败者牢骚一顿,请愿不准,打报告驳回,绝食只打雷不下雨无人理会。闹腾了几个月,文件下来,同资格的其余人等都晋升一级,皆大欢喜。但是人家老张就是赢家,那几个月的提前就不是其余人等捞得到的,需要某种素质。钱不是关键,关键的是在众人面前施展了身手,并且向自己证明,在食物链上他老张属于前面的,上面的部分,不属于被鱼肉宰割的大多数。马敬业甘拜下风。
风波后,老张又开始跟马敬业不错。马敬业在饭桌上感叹万千。马敬业吴国英二人都不避马爱芜的耳目,单位里的事当着孩子的面尽情宣泄。吴国英这回叫马敬业别理那婊子养的,马敬业说一个办公室低头不见抬头见,不理怎么活得下去?吴国英说那就这么回事吧。马敬业说同一单位无好友啊。正说着,副馆长在楼下大叫:吴国英,吴国英在家吗?
吴国英探出头去:在呢。
明天八点半的火车,七点在校门口上车。说完拔腿就走。
吴国英坐回来笑:热得她,两个胳膊张开着,跟只母鸡似的。平时都是人家通知她,今天她跑来通知我,你看她怨的。
怎么不打电话?马敬业问。
她不正好顺路回家吗?又是个土八路,脑子转不过来呗。
马爱芜在交朋友上跟马敬业的风,自以为情种,其实心痴意软,本性轻薄。首先,她非常需要朋友,为了得到、留住朋友,不惜委曲求全;其次她挑挑拣拣,非知己不成朋友,一旦认定对方为知己,便穷追不舍。小女孩的友谊与爱情有某些相似,激烈、专一、排他、以貌取人。
马爱芜五年级的时候在班上形成了铁三角的小团体,她的朋友们成绩差强人意,相貌却都可圈可点,其中一位甚至可以说是风姿卓越,小小年纪就有了曲线。马爱芜的轻薄就在这里,她和成绩优异相貌平庸的女同学无话可说。对那位风姿卓越的女生,马爱芜可能有一种贾宝玉爱蒋玉菡的情愁,并非同性恋,少年的感情是丰富而又难以捉摸的。三人中,马爱芜算是有脑,小小年纪就看了《红楼梦》,从此神不守舍,自比黛玉,说不尽的惆怅。这心中一股闷骚无处排解,逮着谁都跟人说《红楼梦》,而且在心中坚定下一个条款,跟马爱芜做朋友的不能不爱《红楼梦》。可是那么大一点的人中有几个真正看过这书?于是要打造够资格的朋友,她跟朋友们天天上课,专讲《红楼梦》,一讲讲一路,都是书里的故事,加上马爱芜自己的点评。两个朋友挺崇拜她,回去不免告诉了家里马爱芜如何如何,其中一位受到了教训,日后过来郑重其事地说:我爸妈不让我听你讲《红楼梦》了,他们说现在看《红楼梦》太早,对我们没有好处。
马爱芜听了,高傲地说:你爸妈中学毕业,我爸妈教大学,谁说得对?
那孩子无话可说,而且气一锉,只得乖乖地跟着。
马爱芜自己为有两个容貌鲜亮,个子高挑的朋友十分自豪,带到家里来玩,却被马敬业事后教导:这两个朋友,你的班主任都说没脑,对自己也没有要求,连暑假作业都不做。你为什么要教这种朋友?班上学习成绩好的,当班干部的,好同学多得很,跟他们就不能交朋友吗?
马爱芜诧异道:交朋友还讲条件?合得来才能做朋友。
你跟这种人怎么合得来?你要做作业,她不做作业;你要学习,她不要学习;你要考大学,她将来当工人。
成天学习已经够累的了,交朋友换换脑都不行吗?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
成绩好的人跟我没什么不同,我喜欢她们的不同,我没时间玩,听她们告诉我怎么玩总可以吧。
跟她们讲穿讲玩,这还得了?
主要还是我讲红楼梦。
明年就要毕业,赶快给我收心。交朋友只能是在学习上互相帮助的。
哼。
哼什么哼,小心我给你一下子。
马敬业关于那一下子的威胁把马爱芜禁了声,却无法改变她朋友的格局,天性中的一股子矫揉造作使马爱芜无法为了目的去亲近某种人,她只是拉长了回家的时间,尽量跟朋友在路上多聊聊。其实马敬业自己何尝不知道交友的艰巨性,他遗憾自己不能赶上优秀者的脚步,无法跟他们比肩而立,谈笑风生,指点天下。这种遗憾投射到女儿身上,因为女儿的麻木不仁而更加错愕:女儿居然连遗憾都没有,自甘堕落,与轻薄者为伍。
进入小学六年级后,跟朋友在路上的时光也被剥夺。吴国英亲自测量了马爱芜上学放学需要的时间,指着钟向马爱芜提出到家的时间。回家以后做功课、复习,一直到睡觉,中间有晚饭和半个小时新闻联播的穿插算休息。星期天也不能全天休息,只有中午一段时间可以到外面玩一玩。考上重点中学势在必行。
星期天,马爱芜在自己房间里关起门来学习,吴国英在卫生间里洗衣服,机器转得嗡嗡响。对于马爱芜这样的孩子,精力不可能那么长时间地集中在学习功课上,人坐在那里,神早就走了,她实际上正抄着红楼梦诗词,很投入地抄。鬼使神差地,她突然往后一望,吴国英的脸正贴在门上方的玻璃窗外。玻璃窗挺高,吴国英肯定站在一把椅子上。马爱芜吓了一跳,吴国英也吓了一跳,可是她不露声色,那冷峻的眼神也没有变,她从容地从窗口隐没下去。马爱芜想起《红楼梦》里面说女人老了简直就是鱼眼珠子,吴国英的眼神就是死鱼眼睛的味道,无神、冷漠。曾几何时,吴国英年轻时的照片让马爱芜感叹,原来母亲也算个美女。美女变成鱼眼珠子都是男人的错,马爱芜这么想。
照例,吃完午饭,马爱芜可以出去玩一趟,她叫了同一个院子里的女孩坐在草地上聊天。天气好极了,太阳暖暖的,两个女孩子聊着聊着就忘记了时间,吴国英出现在她们的面前,她站在那里,挡着太阳,像一座大山,遮住阳光,阳光为她勾了个金边,使她的身影辉煌夺目。大山没有说话,她没说话比说了话还可怕,马爱芜连气都喘不过来,太沉重了。马敬业轻如鸿毛,吴国英重如泰山,马爱芜如此总结。为什么是我的父母出现,难道我是要人跟着管的吗?马爱芜压抑极了,像个犯人似的被押解回去,重新踏上苦作的舟,泛舟学海。这就是中国人的境界,苦中求生,从开头就教育你千万别享乐人生,苦的好,苦多了才能尝到那一点甜,最后的甜。颇有宗教的精神,活着没什么好,您死后去极乐世界吧。
对于马爱芜找张鸿宇借书,马敬业一直举双手赞成。因为在一个单位大院里,虽然两个孩子年龄差了一截,总是能碰见。张鸿宇念高中的时候马爱芜就去他家逛过,他家的藏书和图书馆不太一样,马爱芜虽不懂,也能看得出来,这一家人真能读书,且精且泛,跟马敬业不可同日而语。现在张鸿宇入了大学,一点骄傲也没添,略带腼腆地拿书给马爱芜看,新买的,新出的,文学的,思想的,如数家珍都拿出来,很看得起这个小姑娘。马爱芜不由得自重起来,说话尽量文学,尽量有深度。张鸿宇声音轻轻的,眼睛从来不看人,只看手里的书,白头发从黑发丛里钻出来,马爱芜盯着他看,心想:天才都是这样的,独立于世,无人理解,有谁能与他狂欢?有谁能长久地聆听他细语?马爱芜也走神了。
这本是刚刚介绍进来的南美作家集,跟传统西方文学又不一样。张鸿宇以为她是谁呢。
哦,我爸妈不让我看闲书了,我得借点辅导书什么的。
小学毕业的辅导书?我没用过啊。
马爱芜脸红了,天才怎么会需要辅导书呢?而且是小学级别的。空手从张鸿宇家出来,心里却是满满的,多有意思的一个人啊,那么地与众不同,那么地孤独、宁静。她的心被攥得紧紧的,好像是一种苍凉,一种深不见底的引力,她寻思自己是不是爱上张鸿宇了,想到这儿,她又笑了。
至于马爱芜的两个美女朋友,家里非官则商,没有被施加考重点的压力,马敬业说得对,人以类聚,她们加入了其他团体的游戏人生,在课堂里马爱芜听到她们津津有味地谈论班上十几个同学在其中一个的家里打地铺过了一晚,她的父母是如何热情地招待伙食及地铺。马爱芜瞠目结舌,她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的父母会有如此壮举。可她是羡慕的,跟十几个孩子一起热闹一晚,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想经历一下,但永远不会经历的。
后来嘛,美女们都没有考上大学,一个嫁了富商,一个自己闯荡深圳,日子过得都不比马爱芜差。马爱芜总结:有路子的人条条大道通罗马,没路子的人唯有读书。
点评:
小时候管得极其严格,不让干这个不让干那个,只要死读书。刚刚长大,又指望孩子成为社会活动的佼佼者,独立思考的先锋。这不叫做教育,这是一盘毫无套路的棋,棋子和下棋的人全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走一步算一步。这倒也罢了,最糟糕的是下棋人还指望能大获全胜,没胜只怪棋子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