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盛友:三次“认识”冯至
作者:谢盛友
年初与国内一位大姐通信,谈起冯至先生的翻译,她竟然是冯至先生长女冯姚平女士的朋友。她们常有来往,每年春天有聚会,有时还会交流一些老照片等资料。世界真的很小,“冤家路窄”。
第一次“认识”冯至先生是在广州中山大学读书的时候,他与田德望教授编写的《德国文学简史》,实话实说,“惨不忍睹”。当时,我不明白的是,这样的破烂东西,竟然也能当课本,用来教育学生?
1983年从收音机里听到,冯至获得该年度的歌德奖章,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德国人,你有没有搞错?”因为我内心搞不懂,歌德奖章为什么会授予这样一个编写“毒蘑菇”者?[1]
我 第二次“认识”冯至先生,是来德国的前后,也是因为母校中山大学的关系。1987年,我正在准备来德国自费留学,母校的老师和留校任教的同学来信,邀我参 加在中山大学举行的德语文学研究会第三届年会,说82岁高龄的冯至先生到会,机会难得。我由于私心太重,也没有时间参加。会后,冯至先生设立“冯至德语文 学研究奖”,用德意志学术交流中心(简称DAAD)授予他的艺术奖奖金一万马克作为基金,该奖授予在德语文学研究领域作出成绩的、年龄在45岁以下的中国 籍中青年学者,每两年评选一次。当时,我知道这个消息后,对老先生开始有一些好感。那年的12月15日,联邦德国驻华大使韩培德,代表德国政府将联邦德国 最高荣誉的“大十字勋章” (Großkreuz)授予冯至先生。
后来,在德国认识Goldmann博士,老G跟我说,他任文化部长时曾陪同冯至吃饭,就是在歌德奖章颁发的宴会上。老G人品诚实、正直、谦虚、平易近人,既然是老G的朋友,后来我想,冯至“坏”不到哪里去。
第 三次“认识”冯至先生是现在,读了那位大姐的信后,我就开始重新阅读冯至和他的女儿冯姚平。根据冯姚平女士的回忆,在大跃进时代,冯至他们的任务是要在很 短的时间里编出一本《德国文学简史》。冯至和田德望两位教授带着一些青年教师一起编。在那种条件下,冯至只能把他多年教德国文学的讲稿,作为基础编成了那 本书的前半部分。这本书,成了他一生中三大憾事之一。几个月之内让他完成一本教材,是赶鸭子上架,对于他个人来说,则是制造了遗憾。直到冯至快去世的时 候,外文所打算编一本集子为他祝寿,里面收集一些他的同事和学生们的研究成果。书快编成的时候,外文所的人要拍一些冯至的书影放到集子里,冯至特意地叮嘱 冯姚平:“不准拿那本书。”他觉得,冯至弄出那样的一个东西出来,是一种侮辱。后来给他编全集的时候,为了保持历史的原貌,编委会决定把这本书、以及他在 “反右”和文革时期写的那些批判文章都收了进去。
季羡林说:“这样子可以让人们看出,在那个年代像冯先生这样正派老实的人,都要被扭曲地写这样的东西,也可以让后世引以为戒。”
冯至先生的忏悔尽管姗姗来迟,但用周扬的话来形容,那就是 “冯至是一个长期工作中犯过不少错误的人,但他不是坚持错误不改的人。”
忏 悔,对于一个知识分子,尤其是具影响力的知识分子来说,非常重要。本世纪,基督教在中国的乡镇和城市平民中有所收获,但基督教却没有掌握知识分子阶层。中 国知识分子大多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他们被自己的理性知识所阻拦,无法像康德所言“超越理性,达到彼岸”,获取神性真理的基本信息。基督教若没有影响到中国 知识分子,尤其是意见领袖知识分子,那将是基督教伦理在中国文化中的失效。
人是从众动物,如果意见领袖知识分子甘当“沉默的大多数”,那么忏悔文化在中国(甚至整个东亚)将永远缺席。“你看,人家有头有脸的知识分子,不也这样?我一个小老百姓,算什么?”
其 实,神吩咐各处的人都要悔改,然而,从伤痕文学、知青文学到“右派”文学,中国人上上下下形成了一场最广泛的“诉苦”运动,滋养了一批又一批的“文学啃老 族”, 那些“苦大仇深”的撒娇者,最终没有被引向忏悔,为什么?因为中国的知识分子,很少有像冯至先生这样的忏悔者。
在一个没有基督教传统的中国,是否拥有哺养忏悔机制的摇篮?这是一个令人困惑的难题。
悔改不但需要非凡的勇气,而且需要明确的方向。这个方向,首先指向自身的历史罪过,然后指向改变的方向。人,只有不断地忏悔和改正,才能讴歌人性。
我是地地道道的罪人一个,在此,我忏悔我自己的不美。我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以人度人。我内心的黑暗和肮脏,侮辱了冯至先生。
我三次“认识”冯至先生,其实我还是没有认识冯至先生。
注释:
[1] 《毒蘑菇》是希特勒年代传播最广、毒害青少年最深的一本书之一,作者:Ernst Hiemer。Der Giftpilz: ein Stürmerbuch für Jung und Alt. Verlag Der Stürmer, Nürnberg 1938.
原载于欧洲《本月刊 European Chinese News》总第117期,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