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中午的时候终于可以走出办公室去室外散步。J 有时跟我一起走。我们相差十五岁,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可以谈。有时议论一点办公室里的人事,但是不能多谈。女人之间,衣服是个话题,煮饭做菜可以谈一点。还有些时候,她告诉我某个周末女儿会带男朋友回来看她,哪个月里又有哪些亲戚朋友要过生日了。最近,她开始盼望下个月的游轮假日。我如果某次提到自己忙碌的时间表,说不去健身房不仅因为懒,而且确实找不出时间,因为孩子们的事情占据了我很多时间,她就会一摆手很理解地说,“哦,那些日子,我都经历过,我都记得。”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起以前的印度同事,那时我们一起散步,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再遥远一点,我偶尔也会想到以前在学校时的一些朋友,那时我们一起饮酒唱歌,通宵读书,也会在一些饥肠辘辘的夜晚讨论一只鸡的各种吃法。不象现在,精神生活基本都变成了烹饪手艺的互相交流。当然,这也是一个正常的变化。何况我们是些边缘人,缺乏安全感和主人翁精神,只好先在食物里寄托乡愁和了解其他文化。
跟 J 在一起说话的寂寞感觉,让我有时宁愿一个人去散步。耳朵里塞上耳机听音乐,绕着办公室一圈一圈地走。凉风扑在脸上,吹拂着我也吹拂着办公室背后山坡上的空树林。那些树密密麻麻地盖满了山坡,深处还藏着一个白色的水塔,也许不是水塔,只是一个白色的圆柱形建筑物。因为山坡离得近,坡上的树林就显得格外高深,给人直插云霄的印象。风在林间穿行,似有呼啸之声,可是停下来细听,又很安静。天气再暖一些的时候,近处的花枝就会渐渐充满了水份,变得柔软,呈现朦胧模糊的一片暗红。这时 J 就会说,“抑郁的冬天就要彻底过去了,我真是盼望阳光和那些温暖的风。”
但是,季节的变换也让另一些人承受不起。项目经理 A 有一天跟我抱怨说,“这份工作压力太大了,我最近天天跑医院,好几个客户抑郁症复发进了医院。这些人,一换季节就容易发病。”春天到来,给一些人带来快乐和盼望的同时,却将另一些人送进了精神病院。
那天上午,下过一场小雨,项目经理 A 一早就来到办公室。A 手里端着一杯热咖啡。她路过我的办公室,嘟囔说,“我不喜欢这样,实在不喜欢这样。”“你讨厌什么啊?”我接口问。她深呼一口气,“今天我要跟 K 谈话,让她开路。”接近正午的时候,K 终于拎着大包小包从停车场晃进办公室。K 丰硕圆满,体态虽然笨重,看上去却很悠闲,她一走路身上的每一块肥肉都在快乐地颤动。办公室里来来往往有好几个人的名字都以 K 开头,就用这个字母称呼她吧,因为很多时候,在我看来一个人就是许多人,许多人也是一个人,他们拥有共同的命运特征。这么看来,名字就是个符号而已,K 与 J 与 M 并无本质的区别。
K 被项目经理 A 召进会议室的时候,怀里抱了一叠纸,手里端着个杯子,一路走一路快乐地颤抖着。她一进去门就被关上了,一切都进行得静悄悄的,没有争吵也没有哭声。不到十分钟,门打开 K 脸色阴沉地走出来,门随后又被关上。
午饭的时间到了,停车场里开始有人出出入入。阳光懒洋洋的,K 把车开到办公室大门前停下,她一只纸箱一个塑料袋一只纸箱又一个化纤袋地往车里搬东西。半敞开的袋子里露出吃剩的饼干盒,旧的运动鞋……。
我在窗里默默地看着她,心想她怎么会在办公室里存放这么多有用没用的东西?K 在这间办公室里过完了一个完整的冬天,可惜春天还没开花,她就消失了。也许以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碰见她,也许永远都不会再见到她。谁知道呢?这个世界又狭小又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