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陷落》第 四 章

《灵魂的陷落》是一部描写1957年“反右运动”的长篇小说。“反右运动”已过去半个世纪,但其凶残、野蛮、疯狂、毫无人性,一直在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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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陷落》第 四 章

  

过完春节,宁慎由亭亭陪着回到了大堡。亭亭这次是专为向她的父母讲明她和宁慎的恋爱关系才回来的,但没有向苏家以外的任何人说,当然宁慎的厂子也没人知道。本来亭亭想在家呆个两三天就回北京,可是厂党委通知宁慎,一两天要开会讨论他的预备党员的转正问题。亭亭决定晚回几天,想祝贺祝贺宁慎,再说在医院实习没什么严格要求,大家的关系都很融洽,既相互尊重,彼此也都客客气气,把话捎过去就等于请假了。所以在父亲的医院一边帮着护理病人,一边耐心等着宁慎的好消息。

1957 年 2 月 15 日 厂党委会一致通过宁慎的转正,从即日起宁慎就是中共正式党员。亭亭的父亲苏敬山,为自己未来的女婿成为党员举行小小家宴,一是庆贺和祝福,一是让宁慎有长辈关心的感觉和让女儿有喜庆的快乐。小宴间自然是敬老在先,爱幼在后,亭亭的父母一会儿是欣赏女婿,一会儿又是端详女儿,苏敬山竟是百感交集不断地说,今天的日子来的真是太不易了,我们还能看到你们相爱,这跟做梦似的,特别是亭亭能够健康地长大,还能上了大学,这功劳应归功亭亭的母亲。也是我们大难不死,终有后福啊。

这时的亭亭突然给父母跪下,声泪俱下,说,“我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我和宁慎将永远相爱,并永远爱您们、孝敬您们。”从亭亭跪下到她说完话,宁慎一直在一旁深躬不起。这让两位老人很是感动;母亲忙让女儿起来。苏敬山把宁慎拉到椅子上,他说,“你们能这样,让我们当老人的心里太温暖了。趁着小宁今儿个成了正式党员的高兴劲儿,我想把我们家的过去给小宁说点,也让小宁不仅了解我们这个家,也了解社会在大变革中的一些现象。”

“ 22 年前即 1935 年,亭亭在山西繁峙的岩头村,一间草房里出生了。这之前,我正在晋北山阴让阎锡山骑兵团的几个匪兵抓进了土牢,那年我入党已经 3 年了,我还以为是暴露了身份,事后才知道,匪兵看谁像有钱的样子就逮进来,以押土牢的方式敲诈勒索。到了秋天的一个傍晚,牢卒悄悄对我说有人来看你。没见人先听到喊我几声姐夫,我知道是慧明找到这了,一见面就说我姐生了,生个女娃子,那女娃子就是现在的苏雨亭。别提我多高兴了。慧明把家里所有情况都说了一遍,他最后说,爹让我嘱咐你,这时候不能心疼钱了,爹听说是在土牢,爹就知道他们就是要钱,不是什么特务机关,还让我告诉姐姐放心,没大事儿,当然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我当时对慧明说,告诉你姐姐,不要操心我,这里没有严刑拷打,没有刑讯逼供,没有生命之忧,他们就是要钱,而且他们也并不逼你非给多少,好像是容你量力而行。让你姐姐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一定让孩子活下来!”

“后来我被红军救出,直去了延安,再后来,阎锡山又对共产党翻脸了,在山西到处抓共党分子,一时间非常恐怖,你妈怕出意外,抱着你漫山遍野地躲藏,那时你才刚刚一岁多点儿。自从我去了延安,我们一家竟是 13 年没见面,而且不知死活”。

“另一点我想说说我们结合的一个插曲。”

“你咋什么都说呢,是不是没得说了凑话呢?”

亭亭不让她妈打断爸爸的话,“妈,您干吗呀,爸爸讲得挺好的,真是的,在家里还没说话自由呀,能让儿女了解父母的结合,这是家族里最感人的历史,因为它真实,还可以这样说,除了家族历史外,几乎所有门类的历史都少不了虚假,本真的历史是不存在的,或增、或减、或改,就都取决于最高统统治者的意志和需要。”

“瞧瞧,我闺女说的这些,咱不提什么历史,它爱真爱假,不管咱的事;你不就是要听听妈是怎么嫁给你爸的,是不?”

“就是就是!”亭亭抱住母亲。

“今天是小宁的喜庆日,不说太伤感的事情。我和你妈的结合,删繁就简说几句。你姥爷在太原开了一个字号叫“同济堂”的中药铺,你姥爷是家喻户晓的名医,他的医道造诣是陕、甘、晋老百姓公认的妙手回春。一个偶然机会我被你姥爷相中,让我跟他学医,一学就是 5 年,而你妈的医术是家传,比我自然高明, 5 年来我和你妈几乎朝夕相处,特别是后来我和你妈在一个诊室为病人看病,我们就相爱了,当时你姥爷给我们的感觉是默许了,可是 1932 年我入党后曾一次冒着危险为红军送药,回来后,关于我和你妈的事,你姥爷竟没态度了,我和你妈分析,一定是觉得我以后还会有很多冒险的事,党员嘛,你姥爷怕出事,真出了事,你妈怎办?真是老天相助,一场大雷雨让我和你妈说什么也分不开了。这话要继续说,长了,就先说个纲,过后有时间再给你们纲举目张。”

“我们能看到你俩相亲相爱,我们也就没啥牵挂的了,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快乐和幸福么,所有的奋斗甚至是牺牲,说到底也都是为了这个。往深了说,谁不想活得自自在在、活得心安理得,但是想这样,自然就得为此去奋斗、去奉献。奋斗和奉献,这是本分。我常想,这人呐,即便有功了,也别把自己看得有多么了不起,好像因此就该养尊处优,就该骄狂得半神半仙似的,自以为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都是你给挂上的;无功者,也应该有点作人最起码的觉悟,不能无所事事,把自己变成社会的累赘,或是变成生活的多余者。当年土牢的牢卒说他父亲有个遗言:人得拍着良心过日子!至今想起来,还觉得这话说得实在太有意义。往最低了说,人得对得起生你的和你生的;往大点说,也得对得起社会和国家。作为人,得遵守一个不能破坏的规矩:就是做你应该做的,这是客观对你的要求;做你能做的,这是一种自我要求。人能这样了,也就有了尊严和自信,这样我们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心里都能堂而皇之。人做到问心无愧,不易!关于我们在抗战前的经历,那太复杂了,能写一部大书,等有工夫一点点再说吧。”

一句话没说的亭亭妈发话了。她先对小宁说“小宁,看得出来,你很爱我们的闺女亭亭,这让我这个当妈的太高兴了,真的,亭亭能长这么大,不易呀,我跟你小宁说个实情吧,那时候我这颗心哪每天都悬着,有时候夜里睡不着,我就仔细端详闺女,老想看清楚她又长高了多少,就这么一天一天地不仅活过来,而且大学马上就毕业了,又有了对象了,你说小宁,我这当妈的真是把过去的苦全忘了,看到你们就觉得我们当老人的把任务完成了,轻松了,无忧无虑了。她高高兴兴地这么说着,说着说着流出泪来,又想到过去了,过去的苦难太深太重了,只要一涉及过去,就怎么也控制不住,好象只有哭出来心里才舒服一点。”

“妈,您别这样,咱们的苦吃尽了,过去的一切不会再回来了;不是说苦尽甘来么,轮也轮到“甘”来的时候了。”

“别这么肯定!”亭亭父亲说。“谁知道俞平伯让两个小年轻给弄得死去活来,连人都不敢见,紧接着‘胡风反革命案’的‘案犯’押的押判的判,胡风想到了么?绝对是冤案,我有经验;别的我什么都预测不了,我就能预测政治运动绝对会继续搞下去。所以这种政治灾难落在谁的头上,虽然无法断定,但可以断定,谁的头上都有可能落下灾难。所以我能在家里说,我们的国家,离太平盛世远了去啦。”

亭亭妈又说话了,“我不管盛世不盛世,那不是咱能管的;反正不用颠簸流离了,我不用带上孩子东躲西藏的,我知足,没啥埋怨的,要说也有一点不称心——”

“你没说过呀,什么事让你不称心了?”

哪有什么不称心,是说着玩哪,我曾胡思乱想过,那时候我若抱着亭亭也去了延安,现在至少我也能弄个‘县处级’,这步没走,晚了吧,捞个‘家庭妇女’。”

“妈,你说什么哪?你们都去延安了,我呢?”

“你看把你急的,妈是说笑呢,有我闺女,别说是县处级,就是给我个省部级,妈都不眨一眼,有我的亭亭,我什么都有了。”

亭亭又靠在母亲的怀里,好象在回忆小时候在妈妈怀里的样子。

苏敬山讲的这些几乎丝毫没有他们苦难历程的具体方面。亭亭和宁慎也明白老人的心意,回忆起苦难的过去就像又遭遇了一次苦难的折磨。苏敬山说,“都是家里人了,什么事,有的是时间说,你们回屋去,好好说说你们自己。”

亭亭和宁慎回到房里,两人没有亲密举动,只是宁慎眼里有泪,他想到亭亭的父母竟然有 13 年夫妻不能见面!为什么?一个为革命情愿如此,一个是因丈夫是革命者妻子情愿带着孩子到处逃难四处漂泊。这就是中国有志的男人和中国有情的女人的高尚品格。

亭亭为宁慎对自己父母的尊重和高度的敬佩,感到十分欣慰,亭亭情不自禁地吻他的眼睛,似乎想把他的眼泪吻得干干净净,双手抚摸宁慎的脸颊,宁慎紧紧抱着亭亭,手在亭亭富有弹性而有点发烫的高高胸脯上,上下左右地寻找着,青春燃炽、爱情肆虐,他俩都意识到“性”要有行动了,要正儿八经地体验心心相印。但一个念头偷袭过来,宁慎忽然想到,如果“行动”了,亭亭父母会怎么认为,婚前的性行为,老人会赞许么?他想起在回大堡之前,父亲曾告诉他,“你是男人,爱的行为一定要检点,一定要有责任感。”

宁慎对亭亭悄悄说,“咱俩都克制点,咱俩就这样抱着亲着,我不能让老人觉得我太放肆,没修养;虽然他们可能理解,但未必赞许。你说呢?你认为我说的不对吗?”

“我当然听你的。我也想过,尽管我做了他们也不会说我什么,因为他们实在是太爱我了;可是你说的很对,婚前的性行为大概也不会赞许的,所以,咱不吃禁果,让我俩都好好修行,坐禅、入定!”

“我可修行不了!”宁慎又开始吻亭亭了……。

大堡虽然是塞外一座还没有开发的城市,与东西毗邻的城市相比也有它的优越方面:交通比较发达,人口也有 50 来万,历史上也有过与俄国和外蒙通商的繁华景象,还有长城蜿蜒起伏于山巅,在不远处的山峰上还有座保存完好的烽火台;在某些街巷里,依然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古时留下的星星点点的痕迹;在文化教育方面,有大学、专科以及数量不少的中学和小学,还有艺术团体和几家电影院。虽然有这些,在总体上既没有现代化的印象,更不具有现代化的内容。因此这座城市似乎在窘迫中蹒跚着脚步。

但对宁慎来说,这一切似乎都不会影响他在这里的生活信念,因为他知道一个城市的发展并不寄望于几个大学生,因而你究竟是学什么的也就没谁来关注,好像城市如何发展还没有真正列入议程,自然也不会意识到大学生有多大价值。但,这样的环境没让宁慎失去生活信念,唯一的原因这里是亭亭的第二故乡。

当万家灯火把整个城市展现出寒夜特有的景色时,亭亭大胆地挽着宁慎漫步在冰天雪地的街头(的确是大胆!因为不知为什么,很多很多人依然恪守着男女授受不亲的传统)。不过亭亭也不希望让人认出来,戴上大口罩,把大衣领子翻起来,也没谁认出她是谁,再说在凛冽的寒风中人们冻得哆哆嗦嗦的,谁顾得上看谁呀!

他俩旁若无人的样子,就在这寒冷之夜,在路灯下也显出青春的活力。冷空气的侵袭,倒让这个城市有点焕然一新的感觉。事实也真是这样:被严寒包裹着的大堡要比春夏之间的大堡干净多了,不要说现在的空气有多么清新,就是进入视线的冰雪,也让人感到冰雪世界晶洁的魅力。好像正是冰雪把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打扫得干干净净;但亭亭知道这是冰雪制造的假象。若在阳光灿烂的季节,不论是大街还是小巷,所有的不洁之物就会在人们的眼前得意洋洋地跳跃起来,不仅有各色纸屑在低空飞旋,就连人屎、马尿和一些不堪入目的杂物几乎随处可见;更甚之,一不小心就可能踩上粘痰、狗屎或是醉汉的呕吐物。

现在的这个季节的全部精华就是冷风、残雪和薄冰,不过现在由于宁慎和亭亭的出现,好像寒冷中多了一点色彩。看他俩那种无法掩饰的喜庆,他俩一定是体验到有了爱,才有做人的神圣感。亭亭柔情地说,“二哥,你为了我,让你跑到这里受这份冻,我很心疼的,那时我若答应你去上海,就完全是另一种情况了,哪至于这样啊!”

“不要这样说,这里有什么不好?何况不管环境什么样,都不影响你我相爱;既然我俩的爱‘直教生死相许’,其它一切都微不足道。只要有爱,茅草屋不比冷漠的宫廷胜似百倍么?我在一本书里看到这么几句话,说人们总是追求豪华,以为有了豪华自己就有了脸面,殊不知豪华的东西即使不变成烟云,也不会在世上停留太久;而人们就是情愿为豪华而疲于奔命,最后死于奔命,命都没了,你创造的豪华还有意义吗?”

在呼呼喊叫的北风中这对即将同眠共枕的恋人,竟忘记这时的气温已降到零下 20 ℃,却依然品尝相爱的甜蜜过程,好象朔风,好象被冻得发颤的灯光,都有一份深情的祝福传递给他俩,也许这正是人们都知道的:爱,能让你忘记一切,又能让你想到一切。

宁慎侧过脸对亭亭说,“我有一个判断,你的坚强性格好像继承了母亲,而你的胆识好象继承父亲。尽管你父亲讲了家族历史,可是讲的是家族历史的提纲,我非常清楚他不想把苦难历程复述给我们,怕我们对他们那代人的遭遇有所误解。可是我想知道,你能给我讲点么?在我看来历史是一切学问的金字塔。”

“你想当作家?”

“不是,我认为家族的历史,就是家族主人的人生传记,你一定知道,读别人的人生传记会使你长见识,而且对自己的人生走向有极大的价值,它向你提供的是人生过程的路标,它会告诉你,哪是路,哪是陷阱,这个是什么人,那一个又是什么人,更重要的是它让你认识自己,尔后告诉你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这样吧,我再晚回几天,给你讲讲我妈是怎样的一位母亲。现在太冷了,我想回家了。”

“好,我送你回去,咱们在外呆的时间长了,家里也不放心,是该回去了。”

“你不进家了?”

“我进家问候一声再走。”

“你以为我要留下你呀,美的你!”

风刮过来,把他俩美滋滋的笑声卷走了……

……那年因我爸给逮进土牢,后又去了延安,当时阎锡山在整个山西搜捕共产党,我姥爷怕我妈和我让特务给逮去当人质,而我妈又担心怕牵连我姥爷,就决定单身一人抱着我逃难。姥爷哪里舍得下,劝我妈再等等再看看动静,我妈说得马上走,否则,一出事就是大事,一切都得毁于一旦!我不能没有父亲,我也不能让敬山永远见不着他的老婆孩子呀!我妈对姥爷说,我们娘俩走了,就能保住“同济堂”,有“同济堂”就有钱,就可能有转机,就是特务来了,给他几十块大洋,也能打发了。就这样,我姥爷才同意妈的决定。姥爷给我妈一些钱,又给带了不少药,怕我病了得有药吃呀;我妈还把一包“针”藏在内衣里,也是防着我有病。要说我妈扎针可是个好手,人身上的 300 来个穴位,我妈差不多都扎过,特别是对呼吸道感染、风湿热、癫痫、神经衰弱等方面,我妈下针是挺有效果的。这既归功于姥爷的真传,也是我妈的聪明所致,在“同济堂”坐诊时,很多病人还称赞我妈呢。

我妈说,那时我刚刚一岁多点。我妈抱着我,爬山过岭,告诉我,啥时候也别哭,一哭就把坏人哭来啦。有时藏进苇塘,妈妈给我赶蚊子,有时藏进山洞,怕冻坏了我,妈妈解开怀,把我搂在怀里,有时把我藏好了,跑出去乞讨(虽然有银元还有些阎锡山的票子,可是不敢花呀);有时听不到枪声了,妈妈背上我,走村串乡。一次妈妈把脚崴了,抱不了我,也背不了我,妈妈让我趴在她背上,爬呀爬呀,两个膝盖全是血,那真是一步也挪不动了,流血的膝盖一挨着沙石就疼出一身汗。妈那时候心里说,老天爷,你不可怜我,你也得可怜可怜我的孩子呀,她还没让她爸爸抱一下呢。许是这个世界受可怜的人太多太多了,谁也顾不上可怜谁了,妈妈即使疼死也得爬到一个地方吧,能趴在路上等死吗?后来妈说,罪没受够,死不了!

常说,吉人自有天相,这应在我妈身上了。你说,那时候,我妈即便拼出全力还能爬出多远?妈只说,那时候咬不住牙,只能等死了。恰好这时过来一辆毛驴车,跳下一位 30 来岁的男人,我们的惨相打动了他,他嘟嘟囔囔说,这是怎么了,年轻轻的遭这样的罪,这是犯了哪条了?他又很郑重地说,也该着我做善事,我告诉你们娘俩,我不但是好人,还是半个郎中呢,来来,上车,请相信我,有位老先生告诉我,想当郎中,先要有菩萨心。

这个自称是半个郎中的男人,给我妈正脚,还别说,只几下就把崴的脚给正过来,我妈下地走几步,不疼不拐不瘸了,我妈高兴极了,对那男人说,谢谢你,我能走路,我娃子就能活下来,我们该走了。

别走呀,两个膝盖不清洗清洗,发了炎,那可比脚崴严重多了,我是好人,我见不得女人受这样的罪。等我给你治理好了,我一分钟也不留你。

等一切都弄好了,他介绍自己:“我叫冯德望,我土生土长在怀仁县境的马辛庄,我一心想当郎中都着了魔了,就是想把医道学好,有点悬壶济世的野心,这么说吧,就是想当郎中。我爹下世早,有遗言让我行善积德。我爹早年会扎针,也能出几个方子,我跟爹学了一点,但不敢‘碰病’,爹曾说他哪天走了,让我去太原拜‘同济堂’安怀远老先生门下,如果幸得老先生的收留,你就可能成为郎中了。”

“安怀远是啥人,让你父亲这么信得过?”

“听口音你也是山西人,没听说过安怀远的名字?那你是没得过病。”

我妈点点头。

“告给你吧,不要说咱山西了,就是陕甘一带也没有不知道的,称安怀远老先生是妙手回春的圣手郎中。”

“是嘛,真没听说过。我妈未敢露出声色,只问一声:老先生收下你啦?”

“你当耍手艺学徒呐,肯吃苦就收下了,不行,得看你是不是这个材料;经我再三恳求,老先生这样回答我:我给你一本医书,你先从书本上学点,能治的病就给人治,治不了的,你让病人到太原找我;另外,我有个条件——”

“老先生还有条件,啥条件?”

“对穷人看病少要钱,对真没钱的病人别要钱,对有钱的病人决不多要钱。能这样,只要你能治够 50 位病人,有病人留名,老先生就答应帮我在怀仁县挂牌开诊所,并且派人来协助。也巧了,你是我的第 50 位病人,请留个名字吧,明儿一早我就去太原。”

“我不会写字,怎么办?”

“也是的,山西的女人识字的很少,这样吧,咱们都别难为啦,留个手印吧!”

妈告诉我,当时就看出冯德望决不是坏人,妈说,坏人一见女人,他的眼神就告诉你他是坏人。虽然冯德望是好人,妈也没告诉他自己就是安怀远的女儿。妈是怕万一他有个不小心,让别人拐弯抹角知道事情,谁知道会出现什么鬼事情。其实冯德望很大仁大德的,若不是遇到他,咱能不能走出山西,十有八九不大可能啊,另外,冯德望的人品也很高尚。让妈和我吃饱了,水也喝好了,最后还带着歉意地说,“我不能留你们娘俩了,人言可畏,请多理解;你的腿慢点走,不碍的!遇不到你娘俩,明天我还去不了太原,多谢了;我没有别的帮助,对不起了。”妈说,“冯德望就是咱的恩人呢。”

当时据人们说,北边的大同没有桑干河南边地面那么乱,常说听人劝吃饱饭,我们就穿过铁路线,向大同地界逃命去了。让我妈最感欣慰的是我从 3 岁就能跟妈妈一块走了,走累了,歇会儿再走,反正我再也不用妈妈背我了。至于怎么过的桑干河,怎么在破窑洞、破庙过的冬天,怎么在“姑子庵”里洗头洗身子,她们怎样给我们换衣服等等,罪是没少受,但人间的真情也让妈和我非常感动。

后来,妈想来想去,觉得那时候若找个偏僻的角落隐藏起来,兴许也不至于遭那么大的罪!妈就是怕有个万一,直到过了桑干河,走进大同,悬着的心才落下来。 1940 年我 5 岁了,妈妈才 27 岁,虽然将近 4 年的苦难折磨,妈说,因为有了我,什么苦难她都不在乎,一次看见我自个能梳头能编小辫儿,可让妈乐坏了,她说,她这个母亲当得很值,很惬意,所有的忧伤全消失了。

大同是我们走过的城镇中最大的一个城市,虽然有不少日本人,但市里面很少见到日本兵。让我妈感到奇怪的是有些日本人是做买卖的,在大街上,穿着木屐逛來逛去的日本女人是所谓随军家属。妈一见到日本人,放下的心又悬起来。都说日本鬼子的心让狼掏了,他们什么事干不出来!妈总怕有个闪失,便常在城郊乞讨。一天,在城郊一户院门外,从里面传出很焦躁的声音,很快跑出一个中年女人,脸色煞白,我妈问了一句:“大嫂,有什么事让你急成这个样子?”

我得马上进城把我男人叫回来,孩子不知得了什么病,嘴都吐沫子了。

“大嫂,让我看看行吗?我会点医道,你进城再跑回来,这会耽误事的,我先给瞧着,你找个亲戚进城让你丈夫赶回来。”

那位大嫂看看我妈,点点头,领我们进了屋。大嫂说孩子才 4 岁,现在这样了……

我妈一看,男孩全身抽动,脸色青紫,口吐白沫,嘴边有血,还尿了一裤子。妈让大嫂给倒点酒,妈掏出针,用酒把针消毒,妈说,“孩子得的是癫痫病,就是常说的羊角风。大嫂不要急,我扎几针可能就会好些。”我妈给扎了三针,一根香没焼半截的工夫,孩子就不抽了,眼睛也睁开了。

别提那位大嫂有多高兴了,拉着妈妈的手,“大妹子呀,幸亏遇上你了,若不是,孩子这会非抽过去不可,你说,大妹子,孩子要出个差错,我们可怎么活呀?怎么谢你呢?”

正这时大嫂的妹妹过来,说,是小妞告我的,说小毛病啦,我去找姐夫。

“让大妹子扎了几针,现在好了,脸色也缓过来了。你快进城去,让你姐夫买些吃喝,说家里来贵客了。”

“可别忙活了,若这样我们得走了。”

“看你说的,这世上没这个理儿,我还没问呢,我们怎么酬谢?”

“大嫂的意思是问我要多少钱是吧?”

那位大嫂有点不好意思点点头,看着我妈。

“大嫂,你可别这样,你的孩子病好了,你高兴吧,我也高兴,你是当母亲的,我也是,大家都高兴,这不就是酬谢吗!我什么也不要,就当我做一件好事吧。”

“不行不行!”大嫂有点急了,竟说,“我们也是书香世家,我们知道做人的规矩,礼尚往来这至少是应有的礼貌。”

我妈没想到她竟讲起大道理,正进退两难的时候,大嫂的丈夫回来了,一进屋就问我妈,“是您把我们的孩子治好的吧?”

没等我妈说,大嫂连连说,“就是就是!你见过没有,这个大妹子不吃不喝还一分不要,一提钱就要走,急死我了!”

大嫂的丈夫温和地说,“先吃点饭吧,你还得告诉我们,孩子的这种病是怎么得的,日后我们要怎么防范。”大嫂让她妹妹给做饭,坐在一旁不时说几句,不像方才那么急了。她说她丈夫是城里小学校长,人挺好的,你们娘俩也不必多心,我知道世道太坏,把人弄得什么也不信了。她对着丈夫说,“我看这位大妹子可能是一时落了难,不像是寻常人家,能看病、会扎针,哪有没文化的?哪有没教养的?我一眼就看出大妹子气度不凡。就说给小毛扎针,换一个别人,别说不要钱了,不狠狠要满意了能走么?”

我妈不能走了,留下来吃饭。饭后她丈夫说,“我和孩子他妈,在 30 出头了才有这个儿子,不怕大妹子笑话,一家的乐子就靠小毛了。也是我们一家运气好,遇到了贵人,你们就这么走了,我们心里怎么能过意得去!”

“我给孩子扎了几针,也只是控制了病势,就是孩子病根还在,如遇到惊吓或是什么刺激,还会有复发的可能,而且复发一次病情加重一次,所以得去医院好好检查检查。我就是扎了几针,真不该让你们如此感谢的。你们不嫌我们母女衣裳褴褛、蓬头垢面,已经让我们很不安了,我们有不当之处,还请校长先生多多宽容。”

“你是太客气了,恕我冒昧,你们母女下一步打算去哪儿呢?”

“没打算,往美了说,我们是周游城乡,实际上是沿户乞讨。”

“为什么要这样?非走这条路吗?换条路走走不行吗?”

“这并不由我们!我们那地方不太平,丈夫不知跑哪去了?家的房子让土匪给烧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就只能讨吃要饭了,当妈的,得让孩子长大呀,这条路也能让孩子长大!这不,带她出来时一岁多点,现在她 5 岁了。”妈说到这儿,轻轻抚摩着我的头,妈微笑着。

“这么吧,你去我们小学,至少能避避风雨;也算你帮帮我,学校原有的庶务和她丈夫去了甘肃,由我一个人兼着,我是忙这头丢那头,你帮帮我先适应适应,你觉得还可以你就干下去;如果干得挺不遂心,你再离开,我不会阻拦你,人各有自己的屋檐。不过我觉得有个比较安定的环境总比到处漂泊好些,何况也该想到孩子快到上学的年龄了。”

“什么?”我妈一愣,自言自语地,“我闺女快要上学了?”

“当然年龄还小点,不过跟着班看看,能跟上就念,跟不上的话,守在你身边孩子也不孤独,慢慢地习惯学校的环境,对孩子的健康成长太有好处啦。更何况我看你这个小闺女有种灵秀之气,不仅能跟上班,还可能走在班的前头。”

“大妹子,孩子爸说得挺清楚了,我求你,为了我们小毛,也为了你的小丫,你应该留下,咱都是当妈的,别让孩子跟你遭罪了。好,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咱们就是好朋友了,我来通报一下:我叫范玉英,孩子他爸叫景文彬,我们的儿子叫景小毛。该你通报了。”她挺郑重其事地看着我妈。妈差点儿没笑出声来,看样子妈有点不习惯。但是提到我上学念书,妈也就不想走了,妈明白了,漂泊固然饿不死,可是没地方念书啊。于是妈也“通报”了,那以后,我妈叫林桂枝,我叫林燕。

景家是诗书人家,父辈祖辈都是私塾先生,在大同有很多名士,都在景家的私塾受过启蒙教育,轮到景文彬这代,依然恪守家训,终生以教育事业为宗旨。家境也算不上多么富有,但能温饱有余。有自己的宅院,院子里房前房后的空地,开垦了几垄菜地,据说,夏秋两季他们自个的菜地,能自给自足。应该说,景家是个很典型的小农经济社会的诗书人家,既不被别人剥削,也不剥削别人。很多人认为,这就是中国人生活的最佳境界。

我妈在小学校不仅担任庶务,还兼着校医,学生们有时头痛脑热的,我妈给扎几针就好了,有别的病的,我妈给开个方子,让学生家长去药铺抓药,这要省不少钱呢。

我妈很受全校师生的欢迎,我妈不但再没有提到要走的事,看样子她还舍不得离开呢。

没想到吧,我不仅跟上班,论成绩是全班最好的,景校长把我的成绩告诉我妈,她还不大相信哩。等到 1945 年的 7 月,我小学毕业了,那年我 10 岁。在发毕业证书时,有的家长还有点怀疑呢——这么小的孩子小学毕业了?可是景校长在毕业典礼上宣布:林燕的毕业成绩全校第一。

当我就要上初中的时候,谁都没想到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了!自然,在中国土地上的日本人,不管是军人还是买卖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几乎同时被惊得胆裂魂破,往日狰狞的面孔和跋扈的神态,已变成狼狈不堪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犬模样。

在大同的日本人也不例外!

中国人被压抑多年的仇恨,犹如火山爆发,直让各类日本人仓皇逃命。这时人们才发现,在中国的日本人已经一无所有,不过一些藏在犄角旮旯的日本女人,还不至于没饭吃,因为也有不拒绝日本女人服伺的中国男人。当然还得看条件和运气。

让人不明白的是,不知从哪来的抢劫团伙,不分白天黑夜也不分青红皂白,更不分是日本人经营的还是中国人经营的工商企业,一律洗劫。当然不会放过日本人住宅,但对他们的住房和包括钢琴等等在内的各种物品,不去抢它归为自己,因为在那些东西里有人们的仇恨,所以,一律捣毁之,烧毁之,让日本人留下的一切,燃成冲天大火,把它化为灰烬!

当时的大同暗无天日,到处是一片狼藉,废墟上还能看到点点星火和散发着焦糊味的黑烟。整个社会完全混乱,所有学校都关门停课。社会的混乱直接受到威胁的自然是女人,林桂枝林燕母女躲进景文彬家里。而在如此大动荡中,景文彬的宅院却没有遭到任何骚扰,更不要说有什么抢劫。这让林桂枝母女感到非常不可理喻。其实,在动乱中积善人家、诗书人家常有意外的机缘和福份。民间有话:在积善人家,在诗书人家做恶,会遭雷殛,会下地狱!

这时候林桂枝才意识到,任何恶人也有其不敢肆虐的角落。在这样险恶的世道,林桂枝母女得以在景宅平安生息,对已经很懂事的女儿说:苍天有眼,娘俩又有恩人保佑了。

社会终于平静下来,不仅有作买作卖的,一些废墟也有人清理,似乎有个什么委员会在张罗着,在指划着。停了多时的火车也通了,亭亭妈也曾想坐车回太原,但一琢磨,觉得不妥;因为日本鬼子完蛋了,不等于阎锡山完蛋,只要阎锡山不完蛋,他对共产党的态度依然会跟过去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他没有日本鬼子的威胁了,他轻松了,他有精力专门对付共产党了,这时回太原,万一是飞蛾投火呢,岂不是所有的付出都白扔了?

这时,景家已经 9 岁的儿子小毛,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受到什么刺激,呆呆地,好像一下子就傻了,不仅呕吐、头疼,还伴有失语等症,他看家里人,眼球好半天不动,但不吵不閙,身子发软,景家立时慌了手脚,不知该怎么办,却都希望知道亭亭妈有什么办法。

亭亭妈说,“从这些症状看,和 5 年前那次犯羊角风不一样,这样的病症我认不出是什么病,所以我不敢下针,万一是脑子里的病,比如长什么东西了,轻率下针,那会有严重后果的。我看这样,现在就去北门外的‘首善医院’,请他们给好好检查,最好能给确诊。咱万万不可有病乱投医,那既耽误了时间,也可能使病势恶化。”

“首善医院”尽管是大同最好的医院,但最后也没有收下小毛。没收下的原因是,他们现有的医疗仪器,透视能力差,仅仅能看到模糊的影子,不能确诊,当然不能进行手术;而这里的医生断定脑子里有毛病,还得必须进行手术,而且越快越好。于是医生建议:如果没有经济方面的限制,应该马上去北平,到北平东城区的“协和医院”脑外科。那里的医术高明,经验丰富,只要那里留下,小孩就有希望,医生最后嘱咐:千万别耽搁了!

为了救儿子,景家当然不惜一切代价。可是谁陪着呢?我妈没等景家开口,先说了:“我责无旁贷,说什么我也得去,另外大嫂也一定得去,小毛有你在身边他会放心,再说,支付费用方面也方便,我呢,不能把燕子留在大同,我去哪儿燕子就得跟着我,至于我们娘俩的花销由我们自理。”

“大妹子,你说的这叫啥话呀,我们就是花钱雇人,有合适的吗?火烧眉毛了,你咋说这个!让我心里挺不好受。”

“行了行了,别缠这个了,准备好钱,抓紧时间!”我妈急着说。

于是,我们到了北平。北平太大了,妈说我更小了,妈紧紧抓着我,很怕我挤丢了。协和医院也大,病人也多,我就是觉得那里特宽绰特明亮,大厅的地板干净得能照进人。

多亏首善医院的介绍,协和医院给小毛作了检查,检查结果是小毛脑子里长了瘤子,那位大夫说,你们来的正是时候,若晚来几天,瘤子破了就很难说了。医生说,要手术的。

大嫂问妈,“什么样手术?”

“要把脑子的瘤子取出来,当然得做开颅手术。”

“什么是开颅?”

“把脑袋切口取瘤子。”

“什么什么?脑袋切开了,这人还不死了吗?”

“大嫂,你怎不信大夫呢!作开颅手术的都是最好的外科大夫,若没那个本事谁敢操手术刀啊?你没听大夫说,若不取出脑瘤,任瘤子疯长,孩子有可能成为植物人。这个手术是给小毛救命的手术。你无论如何得相信大夫。”

“我听你的,听天由命吧。”

“不是听天由命,是听科学的。”

于是小毛的妈在手术单子上签上了范玉英的名字。

小毛的手术非常成功,小毛的母亲陪床。我妈没事了,又不太想回大同,可是大嫂说什么也不让我们离开,说是离了我妈她就什么都没着落了,她情愿给租间房,跟她做个伴儿,总之,死活不让离开!

也是该着,那位主刀大夫查房,我妈对大夫说,“我们都挺难的,请大夫帮帮忙,在北平光吃住的花销都支应不了,如果您能帮着给找个杂活,多少有点收入,好打发日子呀。”

大夫先是愣了一下,回头问他身后的护士,“前几天听说医院缺少打扫卫生的,你去再问问,要缺的话,你领她去见见。”

妈连说,“麻烦您了,谢谢大夫先生。”

大夫对我妈说,“别这么客气,没费我啥事。”大夫指着我问我妈,“这是你的孩子?”

我妈点头说,“是。”

“挺俊的小姑娘,你们看,小姑娘的一双大眼睛告诉咱们,她很聪明。大夫摸着我的头弯身问我,你几岁啦?念小学几年级了?”大夫笑眯眯地等我回答。

“我 10 岁,小学毕业啦。”

“什么?你几岁上的学?”

“ 5 岁。您不信问我妈,问这位范姨。”

“我信 , 我信了。”大夫蹲下来,拉着我的手问,“你长大想干什么?”

“想当大夫,想当外科大夫,能像您一样,能从脑子里取出瘤子。”

“若是你妈有活干了,你干什么?”

这很麻烦,想上学又没有学校,妈妈告诉我,北平的中学早开学了,而且不收插班生。

大夫站起来,这时那位护士进来说,“总务说了,因为活累,得身体好的,就管清理外科楼道,要行的话,先到总务去一趟。”

“好,我领你们去。”这是大夫说的。他拉着我的手,一边下楼一边对我妈说,“看来你有活干了,至于你的小闺女,我建议她去外语补习班先学学外语,补习班离这很近,就在医院的北边一点,到补习班你们说是我推荐来的,我叫岳剑,那里的老师有几位是我高中时候的同学。”他又对我说,“要想在协和当大夫,一定得会两种外语。”

“那我学三种,岳叔叔您高兴吗?”

“高兴高兴。”他高兴地把我抱起来。

我妈有了当清洁工的活儿,我妈在附近租了一间南房,我也顺利地进了外语补习班,这样,我和妈开始过另一种生活了,好象有种新的生活气息,好像我们也有了理想,也有了某种追求,觉得生活也理应给我们一点快乐,不能老那么狰狞地对着我们。

我一头扎进外语的大海,并且很快适应了补习班的环境。也可能是我与外语有缘。学起来特别有兴趣,丝毫没有任何障碍,好象老师教我的,根本不够我学的。我学英语和西班牙两种语言,老师跟岳叔叔介绍我,“我们没遇到过这样聪明的孩子,刚上完英语课,过一刻钟去学西班牙语,下课后,你给她一段英语,再给他一段西班牙语,你让她先念英语,紧接着让她再念西班牙语,两种语言就这样交叉,却都是标准的语音,丝毫不受干扰。才女!”

在补习班教俄语的一位女老师对此将信将疑,找到我说,“林燕,你愿意跟我学俄语么?”

“我非常愿意,只是我妈让我学两门。”

“为什么?你妈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妈在协和医院当清洁工,我们租的是民房,我妈挣的钱,仅够过日子,能供我学两门外语,已经很不容易了,老师别笑话我们。”

“是这样!咱们商量一下,我不收你学费,但你必须保证,你学俄语的成绩,要像学英语和西班牙那样优秀。你能做到么?”

“绝对!让老师费心了,我长大一定报答您。”说完给老师规规矩矩鞠了一躬。

亭亭回去把这位俄语老师免费教她的事,讲给了母亲,母亲半天没说话。她有点沉不住气了,她想一定是自己错了,应该先听听妈妈的意见。她问妈:“妈,是不是我做错了?”

“妈是想,咱不付学费,让老师白教你,这不合适;老师也是靠教学生挣钱养家糊口,调个个说,老师的孩子上学不也得交学费么?老师是看你聪明喜欢你,可是妈这心里过不去。”

“妈说的对,明儿个我和老师说,说我担心学不好,那会让老师多伤心!”

“你当老师是小孩子哪,小不点的还想绕扯老师哪!你那样做才真让老师伤心哩。人家老师看你是个好苗子,热乎乎地想教你,你怎么能撒谎呢?话不能张嘴就说!特别是北平这地儿,你没听说北平人的规矩挺多的呀,是很注意一个人的言谈举止的。”

“那我该怎么办呢?就跟老师学吧?”

“可不的!而且学得优秀,当老师的就特别开心。妈有点类似的体会,可能不怎么妥贴,在太原时,每次给病人扎好了,妈没想到钱,就是觉得自己很有用,心里特别宽慰。你对老师的报答,最重要的就是实现老师对你的希望。但是妈得嘱咐你,你必须记住:咱在北平人地两生,你在补习班老师们看你挺亲的,很可能随便就问问咱家里的事儿,譬如,问你爸爸是干什么的?你怎么回答?”

“没办法,就得编瞎话呗!”

我妈一愣,眼盯着我,目光有点犹疑,当然是不知道我编什么瞎话,呆呆地等着。

我的瞎话是:“妈怀我的时候爸爸就不在家了,妈告诉我当时爸爸拉骆驼去蒙古了,一去 10 年没音信,我从一岁多点儿就跟妈妈乞讨。这个瞎话行么?”

妈特感动地抱紧我,直夸我:“乖,好闺女,你真是长大了,让妈这心呐,可亮堂了。不过,最好的回答是不回答,也可以这么回答:‘我太小,我不清楚,请问问我妈去。’”

虽然北平是古都,但没有古都所特有的肃穆,倒让人觉得,北平的大街小巷都挺乱糟糟的,很像一个很不正派的人。美国人开着吉普横冲直闯,车上的中国姑娘花枝招展,淫声浪语,狂傲不羁,把中国人的尊严弄得支离破碎,就是万恶的日本鬼子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北平也没有这幅下流姿态。让人们感到特没面子的,是国民党政府对此视而不见,一点没觉得这种有伤风化的美国人,其无耻行为是对中国人尊严的冒犯!莫非我们中国,又得容忍美国的“文明入侵”么?这是否意味中国人又要面临灾难了?很可能就是这样!任何一个国家只要有外国的武装,那这个国家肯定是动荡不安了,而中国尤甚!

32 岁的安慧敏(亭亭的母亲)干完了一天的活,走出协和医院,走在大门前的台阶上,站了一会儿,看看天空,有种秋高气爽的感觉,不知怎地忽然想到丈夫,一晃 10 年没见着了,她安慰自己,总不会再有个 10 年吧,有乱就有治,我和敬山在往近了走呢。

她走下台阶往前看了几眼,好像从前面的出口能看到王府井大街上来回穿梭的人群,她长叹了口气,似乎觉得那里没有她所需要的,她扭过头,向北走去,去补习班接女儿。往北走不远,路西有两扇大门,门右侧挂有一个牌子: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她不由地走近了点儿,却听到不少乐器的声音,时断时续,听不出是什么调子。但她觉得这大概是北平最有乐趣的地方了;偶然间,她看见少男少女带着不同的乐器在树下、在墙角练琴,她好生羡慕,猛然觉得对不起女儿——她的亭亭没这个福份啊。倒是让女儿从小就吃苦!她很快就跑开了,似乎那些琴声给她痛撞。她继续往北走,无精打采地。不远处,也在路西,有几间临街的房子,有不到两米宽的门,门下有三级台阶,在门上方一侧有一个照明设备的四方矩形的牌子,上写:中医诊所。不时有病人开门进去,也有病人推门走出。她有点好奇,似乎想看看北平的中医是怎样诊病的,竟然开门进去了。

屋里病人不少,就一个老先生诊病,这是个私人诊所,有这么多病人在,显然老先生的医道是很有威望的。不知怎么她竟想要给老先生帮帮忙。她对老先生说,“老先生,我看您实在忙了,我想给您搭把手,别让病人等太久了,我不要报酬,您同意吗?”

老先生摘下花镜,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约摸 30 来岁的女人,他顿觉这个女人有不凡的气质:大方、亲和、谦逊、诚挚。作为长辈的老先生不由得立时就有了几分敬佩。他说:“我想问问你贵姓你不会介意吧?”

“我怎么会介意呢,您是我的长辈,问什么都可以的。我叫林桂枝,是为了帮助护理一位要手术的孩子来到北平的。”

“那好,你稍等。”接着老先生请一位女病人过来,意思是让她给切脉。

她说,“我不敢,请您确诊后,如果需要针治,我在您指导下可以下针。”

老先生点点头,尔后给女病人诊断。病相:头疼、脑涨、烦躁、而且月经不调,问亭亭妈,“你看这是什么病?”

她当即回答:“神经衰弱类的肝郁气滞型的病。”

老先生一边惊讶一边问:“在什么穴位下针?”

“在风池、百会、瞳子髎、合谷、通里等穴位下针;留针 10 - 20 分钟,以疏肝理气,养心安神。”

老先生对病人说,“她说的非常准确,你应该相信她;如果有什么不适,我负责。”

亭亭妈给那位女病人取针后,病人说,觉得头疼脑涨方面比先时缓解了很多。亭亭妈对病人亲切说,“大姐,扎完针你虽然觉得缓解了一些,但这可不等于病好了,神经衰弱这种病是很顽固的,特别是对咱们女人,您千万别大意,最好能天天来让老先生治治。”

老先生这时认定亭亭妈是行家里手,心里涌动着一个想法,但还要看看。他对亭亭妈说,“还有一位病人,他等好一会了,麻烦你,再给瞧瞧。可以么?”

“老先生能这样信任,您就吩咐好了,有您在身边我真的有了自信。”

一位有 40 多岁的男病人来到老先生面前,老先生对亭亭妈介绍说,“他得的是糖尿病,身体很虚弱,疲乏无力,能吃、尿多。”

亭亭妈知道老先生不好意思再问怎样行针,她主动说:“老先生,您看在这些穴位下针行不行?即:中脘、梁门、天枢、气海。足三里、三阴交。留针 20 分,其功效是健脾益胃,解郁清热。”老先生一脸笑意,以手势告诉她:请。

在为这位糖尿病患者取针后,她对病人说,“可以说几乎所有的慢性病,都是让人感到很麻烦,其中糖尿病就更麻烦,有时让人非常烦躁。而人的性情平静不下来,对任何病症的治疗都会有负面影响。所以,您对自己的病要有足够的耐心,具体说,扎几次针是不能好的,如果再有老先生给开些汤药,效果会更好些;仅就扎针说,第一个阶段也得 4 、 5 个疗程,还要有饮食和体能锻炼的配合。一般说,糖尿病的基本康复,大约得有半年时间。”

老先生直接问病人,“你听清楚了么?”

“听清楚了,我就是像这位大夫说的,没有耐心,一没耐心,信心也跟着没啦。”

亭亭妈对老先生说,“我得走了,我是去外语补习班接孩子,路过这里很冒失地进来,打扰了您半天,谢谢您这样信任我。”说罢就要走。

老先生却责备自己:“看我老糊涂的,光顾谈病治病了,如果你觉得我这个老头子可以信任,你能把住的地址告诉我么?我想登门拜访,我想了解你这么年轻怎么有这么好的针治功夫。一定是经过高人指教。”

亭亭妈原以为老先生说说就完了,再说了,老先生忙得也没工夫屈尊来访,没想到老先生真的来到她们母女的小南房,这让几经灾难洗礼的母女十分惊诧,在她们的生活岁月里,还没有这样德高望重的老人来看过她们。而屋里连个坐处都没有,真让这娘俩有点难看了。可是老先生看到这里一切,却难过起来,像在自言自语:怎么是这样?怎么能把一个人才憋屈这个小屋里?老先生立时感到,这娘俩一定是经历过苦难而不得不委身与此啊。

老先生直率地说:“按说我这把年记的老人是不该来打扰的,可是我来了,往好听了说,我是求贤若渴;实际说是来求助。对亭亭妈说,你什么也不要推托,你的来历我绝不打听,我就求求你到我的诊所把针灸这块担起来。你已经看到了,一个病人得等好长时间才能看上病,这让病人多着急!你一定知道行医是善事,而你有这个本事,干吗不贡献给病人?到我的诊所吧,我的院子虽不大,有你们娘俩住的,从另处说,我老伴还能照顾你的女儿哩。”

“老前辈,能得到您这样的关心和赏识,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们母女对您的感激,就情就理我是该答应,可是我已经是协和医院的清洁工,我不能说不干就不干吧,人家会说不好听的,再说咱也不能那样做人哪。亭亭妈把前因后果跟老先生说了一遍。”

“协和医院的事你就别管了,我和他们说去,他们会给我面子,人心都是肉长的,心同一理;坐诊总比天天给人打扫卫生好些吧?再说明明能治病救人,而不去救人却去干别的,谁能认为这是正常的?岂不是太不公道了!”

老先生的四合院在亭亭妈娘俩看来是够大的了,正房一侧有一架已经可以剪摘的葡萄,给四合院染上田园色彩,院中间有一株几乎高于房顶的柿子树,已结满了果实。院里老飘散着果实的香味。由于这娘俩的到来。老先生把全家人聚到上房。他对家人说,咱诊所请来一位很有临床经验的针灸专家,他指着亭亭妈,她叫林桂枝,小女孩是她的女儿,叫林燕,别看她刚 10 岁,现就在近处外语补习班,同时补习英语、西班牙语、俄语。希望咱们全家尊重林桂枝大夫,并爱护小燕子。从现在起,这娘俩就是咱们家里人。

老人说到这儿,对林桂枝说,咱们既是一家人,当然你得知道这一屋子人叫什么都是干什么的。从我这开始吧,我来一一介绍。我叫吕守良,老伴儿王玉华,侄儿吕大有,侄媳高秀玲,孙子吕聪,侄孙女吕灵。我要解释一下:我有个亲兄弟,兄弟两口子在山东济南也开药铺,侄儿侄媳是我给硬留在北平的,他俩口子既负责抓药,侄子有时还得出外采购药材,还要加工制作,他们的女儿吕灵正念高中,准备考北大;我的儿子儿媳在上海做事,说是北平学习环境好,就让他们儿子一直跟着我们,就是这个吕聪,在旁边的艺专学小提琴。老先生侧脸问孙子:你学几年了?本来应该学 7 年,那时爷爷硬说太小,给耽搁了一年,算学 6 年呗。

林桂枝和林燕又重新获得家的感觉。在漫长的岁月,好象她们还是第一次能睡上安安稳稳的觉了。亭亭悄悄问妈:咱能把还没见到爸爸的事儿跟吕爷爷说么?

不能,还需要时间,还要看时局怎么变。妈就是林桂枝你就是林燕,时局不翻大个儿,只要见不到你爸,这个名姓就叫到底了。

亭亭妈娘俩儿打搬过来,没几天就和吕家上下融为一家了,局外人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两姓人家。亭亭妈的坐诊那没得说,找她扎针的人越来越多,让吕家诊所更加纷忙起来。自然诊所的收入也日渐增多。亭亭妈第一天得到薪酬让她愣了好一会儿,竟觉得太不可思议。原来吕老先生不是按月付酬,而是一天一结,并且按扎针病人的所付,老先生得三成,亭亭妈得七成。这仅是从收入分配上,如果稍细一点,那等于老先生一成也没要,因为亭亭妈娘俩儿,吃住都在吕家,俗一点儿说,娘俩儿在吕家是白吃白住。亭亭妈曾把老先生和自己的父亲安怀远相比较,竟然发现有太多太多的相似。

亭亭妈是个有心人,总想多做点什么心里才踏实。她特别是对吕奶奶,象敬奉自己的母亲,隔三岔五地把该洗的单子、衣服啥的抱过来就洗,自然,吕奶奶很是感动,有时看到亭亭走过去,就想,若我有这么个孙女儿,那就全了。亭亭妈一大早起来就忙活,生好炉子,焼两暖瓶开水,一个给老奶奶屋送去,另一个给送到老先生的诊室,然后匆匆忙忙把豆浆和油条买回来。

老奶奶发话了,“燕子妈,你这样从早忙到晚,成了家里的佣人了,让我们太不落忍了,再说,你没来那会儿,这些活儿我还能干,瞧瞧,现在可倒好,我成了游手好闲奓着胳膊无所事事了。”

“瞧您说的!我闲着也是闲着,这点零碎活儿还能累着我呀,再说咱院里除了几个孩子,就属我年轻了,干点什么,是太应该的了,大娘,我还不知道怎样孝敬您呢 ! ,跟您老说真心话,这么好的日子做梦都没想到啊,哪敢想呀,过去就想一点,怎么着也得活下来!”

亭亭妈在平素时,把自己带着女儿的经历,星星点点地给吕奶奶讲过,老奶奶为这娘俩的遭遇掉了不少泪,听着听着就安抚说,“都过去了,再熬几年,等孩子长大了,你就该称心了。不管什么世道,人不能苦一辈子,你岁数又不大,有奔头。”

一次,亭亭从屋里走出来,冲着老奶奶说,奶奶您早!老奶奶搂过亭亭在她脸蛋上亲了一下,说,燕子,你早!这时吕灵、吕聪姐俩儿走过来,先问奶奶您早,又问亭亭妈——“姨您早!”然后姐俩儿拉着燕子边走边说,“我们送送你。”亭亭说,“不用送,不远!”

“我们知道不远,就是想一块走几步,开心!”

到当年的冬天,林桂枝和林燕娘俩儿,由于生活的安适,娘俩的体形和面色都变得漂亮了,亭亭妈也显得更年轻,根本不像是 30 出头的女人,而她的女儿燕子,这几个月又窜高了多半头,连吕灵都说,“燕子,瞧你俊的,我要长你这模样就太理想了。而吕聪说,燕子再长几年,绝对是全北平的大美女!”燕子跑到老奶奶屋,撅着嘴说,“奶奶您瞧他们呀,说我什么呐,羞死人了,好奶奶,您说说他们,别让他们再说了行不行?”

老奶奶故意说,“怕不行。”

“为什么?”燕子有点急了。

“因为奶奶也想这么说。”

“奶奶,您干嘛向着他们呀?”一下子扑进奶奶的怀里。

亭亭把这事儿告诉妈了,妈却把女儿搂进怀里,边说边流泪:“妈对得起你爸爸了。妈不知怎么了,近些日子老想起你爸,竟想到你爸若是见到咱娘俩,你爸是乐呢还是哭呢?”

亭亭什么也没说,趴在妈的怀里呜呜哭,她妈却在心里说,作为女人我的青春至少还有 10 年,我等得起!等到头发白了,夫妻的恩爱才算得上是天长地久。想到这儿,她竟噗哧地笑出声来,这让泪眼蒙蒙的亭亭有点儿发愣:“妈笑啥呢?”

“我好像听到你爸爸问妈,咱闺女长得俊不俊?”

没想到亭亭继续哭起来 ……

一天上午,小毛的母亲范玉英来到诊所,她和亭亭妈也有一个来月没见了,主要是亭亭妈太忙,真顾不上去医院。范玉英进屋一看,一个挨一个地等着扎针,她不便说什么,对亭亭妈只说,“你有空来医院一趟,我有事。”又说了一句:“你先忙,我走了。”这让亭亭妈很是放心不下。又觉得大嫂好像不经意间就老了许多,她还不到 40 岁,脸上就没有光泽了,女人真是不经老啊!看上去,比在大同可老多了,亭亭妈很感慨,女人女人,都是为别人活着啊!

尽管到协和医院探视病人的时间是有严格规定的,但亭亭妈却有例外,因为她毕竟在那里当过清洁工,很多人都认识她,自然,她有了探视的方便。她们是晚傍晌去的,很快进了病房。让亭亭妈最高兴的是小毛完全好了。小毛一见亭亭妈就抱住了,一个劲说“姨、姨,我可想您了,听妈说姨现在当大夫了,我太快活了,知道姨不受苦了。”

燕子过来问,“小毛,头还疼吗?我瞧你养胖了,身体棒棒的,回大同得把功课追追。”

小毛点点头,“燕子姐,妈告诉我,说你学了好几国话,我可羡慕燕子姐了,姐告诉我,外国话好学不?”

“好学,心用上,什么都好学。这回你身体没事儿了,什么功课也拦不住你了,你一定会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学生。”

这小姐俩儿说着话,大嫂和亭亭妈说“正事儿”。“医院已通知可以出院,要求腊月 20 前就得出院,也是的,离大年也剩不下几天了, 1946 年的一月都快过完了,我们也是想早一天回去,能和家里人过个大年,可是出院得先结账呀,不怕你笑话,大嫂已经没钱结账了,整个家底儿都翻动了,没几个钱了,希望你和吕老先生先垫上,过后若不能及时还上,还得让你给先垫上,眼下就急需这笔钱。”

“你问过没有,需要多少钱?”

“若按当下‘法币’‘关金’票子与银元的兑换比,得需要 100 银元。”

“好,大嫂你别愁了,明天上午我抽空来给结账,除了结账还需要花点钱不?大嫂,你说话,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就是几个钱的事么,把小毛的病去了根了,你有一个健康的儿子,还有比这更贵重的?”

在回诊所的路上,亭亭说,“我瞧妈特高兴,好象小毛是妈的儿子。”

“你现在大概明白了,拉扯一个孩子可费心思了,不管遇到什么事儿,当妈的都得先熬着,先挺住了。”

亭亭看了看妈,低头沉思了一路。

1946 年春三月,吕家老少一致赞成燕子去基督教青年会办的女子中学。理由是:燕子年龄太小,而她有外语优势,会受到老师欢迎,离家又特近——从这儿往北走没多远拐进煤渣胡同,出东口往南走几步就是学校;去“慕贞”中学或是去辅仁大学附中当然好,可是那儿不收插班生,再则说,离家太远,上学下学都让人太惦记。吕奶奶问燕子,“燕子,你想去青年会的女子中学吗?”

“想去。下学用不了十分钟就回家了,就不让奶奶惦记了。”

吕灵一旁说,“这回我可糟了,奶奶顾不上爱我了,燕子飞进奶奶的心窝了。”可吕灵又对燕子说,“去青年会中学,我也得送你,我还怕这条路上有坏同学欺负你哩。”

就这样,亭亭上了青年会的女子中学。这所女子中学比其它中学更强调外语的学习,尤其是英语。因为亭亭在班里岁数最小,长得又十分可爱,教英语的女老师一下子就注意到她,只是老师担心她能不能跟上英语课,便试着用英语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你多大了,在那儿念的小学,你最喜爱什么功课等等,还嘱咐她不要着急回答。让女老师完全没想到,亭亭很快就回答完了。老师又用英语问:“你英语这么好,发音这么标准,是在哪儿学的?是谁教你的?你学几年了?”当然亭亭很流利地一一回答。如果说第一次回答让老师“没想到”,那么第二次回答就让老师十分惊诧了。女老师问她,“你除了英语还学过别的外语吗?”

“老师,还用英语回答吗?”

“不用。用我们自己的语言回答。”

“我还学过西班牙语和俄语。”

哦!女老师睁大了眼睛看着亭亭。不由得问:“这两种外语你学到什么程度?”

“对不起,老师,我不知道。”

“要和英语比较呢?”

“我觉得一样。我的外语老师这样说过。”

女老师爱抚地摸摸亭亭的头,说声“我相信”,但这位女老师好像要多方面地了解亭亭,“你除了外语,还擅长什么功课?”

“对不起,老师,我不懂什么是擅长?”

“哦,这是老师的不对了,老师的意思是,譬如你学十门课,哪儿门课最优秀呢?”

“我明白了擅长的意思了,只是我没比较过,我就是遵照老师教的,学会学好。”

女老师心里说,林燕是才女,我太开心了。

大概是 6 月中旬的一天,这位教英语的女老师对燕子说,“燕子,我想见见你母亲,可以么?我是想向你妈建议呀!你咋不问老师是什么建议呀?”

“当然可以了,我妈会很高兴的。”

女老师像母亲似地挨挨燕子的脸,说了一句,“燕子,你太可爱了。”

原来老师想建议,在秋季开学时让燕子还念初一,原因是大同的小学课本和北平的太不一样了,而且太浅显,所以宁肯耽误半年,也希望让燕子重由初中开始,对她打牢文化基础还是非常必要的。

燕子自己也跟母亲说过,说北平的学业和大同的太不一样了,几乎门门都接不上茬儿,老师讲的有好些让我听不明白。亭亭妈同意了女老师的建议。她对女老师说,就按您的意见吧,文化课打不好基础,上高中就更困难了,按年龄说也没耽误啥,燕子到秋天才满 11 岁,按部就班念下来, 21 、 2 岁大学也毕业了。

一晃儿,燕子在 1948 年秋季开学时已经是初中 3 年级学生了。青年会女子中学有一个特点,在校内同学之间,无论是游戏还是交谈,提倡尽可能地讲英语。亭亭在这方面是被全校师生公认的佼佼者,有一次那位教英语的女老师竟让她代讲,她愣了一下,老师说,这次你开个头,下次由别的同学讲;这会加强记忆,更会锻炼口语能力。

这个时期由于国民党在军事战场处于明显劣势,国内整个形势也在风雨飘摇之中,中国的政治大格局必然在大动荡中得到彻底分割。老百姓既有预感也有某种期待。

在现实生活中,恶性的通货膨胀,飞速的物价上涨,当局的政客们不仅贪污腐化,还动用军、警、宪、特镇压学生运动,暗杀进步教授和民主人士,到处是白色恐怖,让日本鬼子祸害的满目疮痍的国土,国民党不仅不千方百计地重整山河,还肆意发动内战,弄得民不聊生,江河日下。学生罢课,商人罢市,教师罢教!整个社会凄风苦雨,城乡血腥弥漫。亭亭的学校虽然没有正式罢课,但也无法静心上课,街头不时传来警察轰赶学生游行队伍的吼叫和恐吓;老师告诉学生要么在学校,要么在家里,警告学生:当局已失去理性,什么事他们都会干得出来。

不过在吕家,老先生说,久乱必治!仅仅需要时间!老先生听说在绥远的傅作义把他的部队调来北平,老先生对家人说,傅作义的这个行动告诉我,解放军的大部队离咱北平不很远了。所以,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候。去年,北平成立了“特种刑事法庭”,就是说可以随便抓人,自然,必要时也可以随便杀人!历朝历代的穷途末路者,都是在亡羊难以补牢的时候大开杀戒的!

亭亭妈很佩服老先生的远见卓识,那还是国民党大员在抗战胜利后匆匆忙忙接管北平的时候,他们在美国人面前,表现出的那种卑躬屈膝、低三下四的奴才相,老先生就说,中国人的灾难又要开始了。他看见大员的“劫收”,却没见有谁管理经济,就意识到钞票肯定要“毛”,很快,老先生把所有“法币”“关金”兑换成金条和银元。所以,连亭亭妈三年下来的收入,既有金条更有银元。老先生对亭亭妈说,换成金条和银元咱就能把住生活的脉了,特别是你,燕子要上大学不得钱么?燕子告诉我,它将来要考协和医学院,我恍惚记得那里一年学费大约 100 美元, 5 年毕业得有 500 美元,你不把钱攒够了不行啊;国民党什么都顾不上了,把国家的血脉都换成飞机大炮了,用不了几年,票子很可能“毛”的和纸差不多了。

亭亭妈前些日子听女儿说将来要上协和医学院,当时没理会儿,还以为女儿就是那么说说,现在看来是女儿奋斗的目标了,她知道女儿一天天长大了,有自己的理想,有自己的追求;而她这位当妈的理想和追求,就是为了女儿能有今天,昨天呢,女儿可能记不清了,亭亭妈自己也不打算把过去都喊出来再展示,但她不能不想自己的丈夫, 13 年没有见面了,她心里反复琢磨,对于女人什么是灾难?千辛万苦乃至九死一生,这都算不得是灾难,就她来说, 13 年夫妻之间的毫无音信,这才是最让人窒息的大灾大难!

这会儿,亭亭妈看着女儿做完功课,让女儿陪她坐一会儿。她对女儿说,乖,妈告诉你,有个病人说,山西南部大城市临汾解放了,太原也让解放军包围了。

真的呀!病人怎么知道的?瞎传的吧?

看你这孩子,谁敢瞎传这个?说是城里有传单了,传单上写明了哪儿解放了,哪儿给包围了,还有的传单警告国民党的军、警、宪、特,不许再镇压学生,如一意孤行,小心你们的狗命!妈想,一旦太原解放了,那就是全山西解放了,火车一通妈就领你回太原。

“我爸在太原吗?”

“你书念糊涂啦,你想,你爸得找咱娘俩吧,他到哪儿找?”

“我知道了,爸那儿有什么信儿自然是先告诉姥爷,爸一定知道妈有啥信也先告诉姥爷,爸的信妈的信聚到姥爷那儿就谁都找到谁了,都找到了。”

“对。妈不瞒你,再有几年见不到你爸,妈怕是要想疯了。”平素明明说得很有信心的,现在不知咋地亭亭妈抱住女儿大哭起来!这个坚强女人,从来没这样伤感过,临到希望迫近却难能自持。亭亭却不明究竟,她非常害怕,连声问,“妈妈,妈妈,你怎么啦?”

许是怕吓着孩子,亭亭妈停止了哭泣,回答女儿,“妈也不知怎么啦,别怕,妈没事儿,就是想你爸爸呗!那时候只得顾咱娘俩的命,得让你活下来,哪有心思想你爸呀!现在不是有盼头了,盼谁呀,不就是盼你爸呗!”

“爸爸会认得咱们吗?”

“当然认得!不过,妈想你爸若是跟着队伍走,那就很难说去哪了,但咱也能找到你爸,你爸是很重情义的,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男人,他非常惦记咱娘俩啊!反正妈有感觉,不出一年咱和你爸你一定团圆。”

“真的呀?”亭亭有点吃惊,好像觉得不大可能,于是说,“妈妈,这是不是您太想爸爸有了幻觉了?总得等到北平这儿有大动静,才能知道世道真的变了;不过,灵灵姐曾对我说过,她说她有感觉,没准你和姨就要离开我们了。当时我还纳闷呢,这是从何说起?说心里话,我在这个四合院里得到快乐得到疼爱也得到尊重,吕爷爷吕奶奶别提多爱我了,吕叔和高婶把我当他们的闺女,一见面就叫闺女,其实也没啥事儿,就是那么一叫一笑,他们就很开心,灵灵姐就更不用说了,她什么都跟我说,甚至有男生给她写信的事儿她都跟我说,小哥聪聪对我也好,给我讲贝多芬、莫扎特、巴赫,我根本听不懂,他挺严肃地说,不管你学什么,都应该有欣赏音乐的能力,他还很激动地说,不会欣赏音乐,长耳朵干什么?”

“你小聪哥是在激励你,应该懂音乐,妈每次路过艺专,总要站会儿,听听学生们练琴,就是觉得好听,听着听着心里就舒服。所以,今后你也得为音乐花点时间。”

“妈妈,那是以后的事儿,我不敢想真要是离开这儿,我心里会多难受!”

“妈何尝不是舍不得这座大善人家!但,咱总得有自己的家呀,等日子好了,咱请老爷爷老奶奶和吕家的每个人到咱家团聚团聚,让你爸爸好好款待他们,你告诉爸爸,吕家对咱娘俩既有知遇之恩,还有相处之德。”

“妈,我特别不安的是,这吕家的恩情我什么时候才能报答呀?”

“一切都放在心里吧,妈相信你不是忘恩负义的孩子。”

后来娘俩又聊了点别的,北平若解放了,咱先到大同看看景家,大概小毛也上初中了,然后去怀仁看看冯德望的药铺,那时候你才一岁多,若不是他的救助,咱娘俩儿眼看着就没活路了,咱们万万不能忘!好好好,这话一开了头就完不了,亭亭妈问问学校的情况。

“我们女中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倒是有些学生虔诚地诵读《圣经》,老师们也从不谈社会呀,什么国民党、共产党呀,好像他们从来也没听说过。”

亭亭妈说,“你的英语老师对我说了,教会学校不参与社会事情,集中精神学习;虽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但与少男少女无责!”

“我知道妈怕我去参加游行。放心吧,没见到爸爸,我可没心情跑出去,万一我出了事儿,我不把妈害了?”

亭亭妈搂住女儿,满眼泪花,说,“乖,有你这句话,妈算是心有着落了,就说是为革命吧,咱也对得起了,三口人,有一个完全交给革命了,咱心里还有啥愧呢 ?! ”

不过,对北平老百姓来说,也感觉到蒋介石的南京政府寿命长不了了,所以特别热衷于想了解各地区战场形势的变化。连拉洋车的、蹬三轮的,干完活儿也扎到人堆里,似乎想在人们的吵吵中能听点真真假假的各路消息。国内战局的变化,成了普通人群心中关切的一个结;而且人们听到任何消息,不仅有丰富的想象,还能作出合乎逻辑的推理。譬如,只要听到国民党部队从某某城市转移到别处,人们就知道某某城市解放了;从北平看,什么所谓“华北‘剿匪’总部”正在严密部署北平防务,什么北平城池固若金汤,人们嘲笑说那是打肿脸充胖子;再加上北平最高层军政要员频繁地飞往南京,地面上的便衣特务和所谓“人民清共委员会”的地痞流氓到处横行滋扰,等等等等,北平的老百姓对这些事例都非常敏感,推断出:解放军部队就要兵临城下;进而推断:北平的解放已有准确的日程,

也许是北平人见多识广,几乎全国每个地方只要是中等以上的城市究竟解放没解放,北平人可说是了解个八九不离十,也就是说北平当局完全不能封锁任何外界的消息;甚至有人说,现在在北平城里就有数不清的共产党员,没准李宗仁(北平行辕主任)、傅作义(华北“剿匪总部司令”)、何思源(北平市长)的身边就有共产党员。北平的老百姓都渴望,解放军早一天打过来,老百姓早一天安生。

亭亭妈打从农历进入十月,似乎她比任何人都有点急不可待,那是因为她还没打听到太原是否解放的消息。在早些时候石家庄都解放了,太原咋就没准信呢?更不清楚从北平到太原的沿线是否已经完全打通了?这让她觉得还必须耐心地等待最真实、最可靠的消息。她有时候也在说自己,十多年都等了,一年半载就等不得了?她突然觉得北平的初冬太漫长了,莫非还让国民党在北平过大年?

当亭亭妈如饥似渴地盼着解放的时候,东北全境解放了,亭亭妈高兴地对女儿说,这回可是快了,亭亭妈说的没错,淮海战役已经在淮海外围打响了,让她没想到的是,好像没几天,她就知道平津战役的外围地区,已经打得国民党军队稀里哗啦溃不成军了。这时她才对女儿说,“乖,这回咱娘俩可真的能回老家过大年了,这会儿我敢说,中国一切一切都要变了,咱家最大的变化就是你爸爸就要凯旋回到家里来了。我们一切一切都可用一句话说了,那就是苦尽甘来!乖,让咱娘俩好好准备准备迎接你爸爸吧!让我们欢迎解放北平的炮火响起来吧,让我们等得太久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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