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州周报》2011年5月20日
答应文中的主人公之一写一篇有关他和他的文章,提笔时,脑中闪现的就是一块黄澄澄闪亮的琥珀,不仅因为其中一位主人公是做琥珀生意的,更是因为,他们俩之间的友情经过这么多年岁月的覆盖,已然是一块记忆中的琥珀,定格了生命中那一刹那永恒的美丽!
他们俩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不同的家庭背景,不同的出生年代,不同的个性,不同的兴趣爱好等等,唯一相同的就是都曾生活在同一条弄堂里,一个住在弄堂口,一个住在弄堂的尽头。
先说大哥,大哥出生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生在贵州。父母均来自大上海,工厂内迁,迁去了贵州。上海人的家乡情结吧,大哥的父母把幼小的儿子送回了上海,与外祖母居住,老祖母照顾小外孙,慢慢长大的外孙也可以帮远在贵州高原的父母尽尽孝陪伴渐渐老去的家乡老人。
上海的徐家汇有一条马路,这条马路被另一条街道切成两段,一段是大上海富豪们住的花园洋房别墅,另一段的不远处却是两重天的滚地龙般的棚户区。
当然,解放后,棚户区渐渐地消失了,但是,住在那靠近滚地龙一边的人家和住在小洋楼里的人家从不来往,仿佛有着看不见的鸿沟。
大哥和祖母是住在紧邻从前棚户区的一个弄堂里。那个弄堂有那么三四栋的两层楼,据说从前站在楼上的房间从窗口看出去,就能看见一片的滚地龙。
小阿弟的祖父是大上海纺织业小有名气的企业家,这是今天的话,当时被称为资本家。虽说解放后公私合营,小阿弟祖父的几片工厂都被合掉了,但是,当时的共产党对上海的资本家还算是没有逼到墙角的地步,他们一家住在花园洋房里,拿着政府付的资本利息过着仍是人上人的生活。
资本家的祖父一腔怨气不敢发出,导致了英年早逝。他的后代享受着他的庇荫,直到文化大革命全面爆发。
红卫兵小将闯进了花园洋房,把资本家遗孀一家老老小小赶出了资产阶级的享乐窝,年幼的小阿弟就这样跟着祖母和父母搬进了临近从前棚户区的他的父母从来不屑一顾的上海普通百姓的弄堂里。
文中的主人公大哥和小弟便是在那个动荡的年月相逢在上海的一条弄堂里。当然,那时的大哥已经上小学,小阿弟还不太懂事,看见戴红袖章的人就会放声大哭,被炒家的红卫兵吓坏了。
几年过去,小阿弟背着书包上小学了。那时的小阿弟长得像个豆芽菜,细细瘦瘦,文文皱皱。学校里的几个“小流氓”看见有好欺负的,便常常放学之后拦路发难,推一把,骂几声“你这个资本家的狗崽子!”小阿弟不敢争辩,打不过也骂不过,只能眼泪往肚子里流。
巧的是有一天,正被几个孩子欺负着,被上了初中邻家大哥撞上了,几个人欺负一个人,本就叫大哥看不下去,再仔细一看,被欺负的是同一个弄堂的小阿弟!大哥一个健步跨过去,没几分钟就把几个使坏水的小毛孩子全撂倒了。扶着小阿弟一起回家,不忘告诫:“以后啥宁欺负侬,侬讲把我听,我让伊吃生活!”(意:谁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去揍他!)
从此以后,大哥俨然成了小弟的私人保镖,上学放学只要有可能都跟在小阿弟的身后,谁还敢再动资本家狗崽子的一根毫毛?!
今天的小阿弟回忆当年的情形,笑着说现在回想那时的大哥其实应该有少年多动症,老师常常上门找他的外祖母说他上课不专心,老爱跟人打架!可就是这个现代医学可以冠之于“多动症”的少年维护了一位小弟童年时代做人的尊严!
小老弟还记得当他升初中以后的一天,街道上敲锣打鼓,他正好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锣鼓中大哥满脸笑容,胸口佩戴大红花,骄傲地往弄堂口走,原来大哥应征入伍参军去了!
那时四人帮已粉碎,小阿弟早没人欺负了,忙着考重点中学将来要考大学。几年以后,大哥复原归来,想来从小吃苦耐劳的大哥在部队里表现不错,入了党,复原便被分到当时十分吃香的外事部门上海的东湖宾馆做保安员。做了保安的大哥不忘当年的小老弟,常常把小老弟从大学校园里拖出来,看那时外面普通老百姓看不到的原版美国电影。
小老弟一家又搬回了原来的花园洋房,小弟和大哥又住在一条街道的两端,但是他们之间的友情并没有任何距离,他们的友情随着他们各自长大成人而延续,虽说一个保安一个大学生,虽说小老弟的家人会时不时提醒他他们两家不是一个阶层的,他和他也完全属于两个世界,但是他们的友谊丝毫不受影响。
小阿弟去了美国,不久听说大哥也去了欧洲。他们俩一个在美国做书生,一个在欧洲开餐馆。每年,逢年过节,他们会收到对方寄来的贺卡,那一张卡上有着太多的意义,有牵挂、有念想、有分享、有祝福。可他们一直没有机会再相见。
几年前,小老弟回家乡,听说大哥也从欧洲返沪,赶紧要了电话,一个电话过去,那边也激动,马上从城东赶到城西,我问他们哥儿俩是否要出去吃一顿,他们俩几乎异口同声:不出去!在家喝一瓶!那一个晚上,桌上一瓶酒,几只大闸蟹,我坐在一边听着他们哥儿俩说那久远的往事。
大哥送给我一块漂亮的琥珀,里面一个正欲展翅飞舞的小昆虫,如活的一样,振颤着翅膀!大哥问我这样的琥珀坠子配什么样的链子好?我说:金子就俗了,银似乎也够不上琥珀的清丽,一根麻质的细带子最好,有着远古的幽情又不失现代的别致!大哥眼中闪亮,说:“正合我意!”但愿当年我的天马行空之想能成就一点他在中国生意场上的理念。
那块琥珀坠子,我一直精心保存着,有时凝望着它,我仿佛透过晶莹透明的琥珀,看到千万年岁月雕成的凝固的魂魄,那就像一颗最美的千古之泪,永远不会干枯,美丽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