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泰山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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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故事( 47 ) 查收入
我和李玉(1985年,圆明园)
在这次 “ 清理整顿 ” 之后,张福森曾召集中关村一条街上的公司开过一次总结会。京海的王洪德在会上说: “ 我们这些民办企业,就像一个婴儿,已经从娘胎里生出来了,想把我们再塞回去,没门儿!除非把我们掐死 ……”
话说得有点糙,但说出了大家的真实感受。
到 1985 年 5 月底,对我们四家公司的调查有了初步结论,写出了调查报告。 6 月中,调查报告递交给中央。孟志元在文章中说,报告对四家公司是基本肯定的。我相信这是海淀区和北京市的基本态度。但 “ 上面 ” 确实有人把我们,特别是把四通看成洪水猛兽,想把我们 “ 掐死 ” 。
若干年后,在赵紫阳公开赞扬四通之后, “ 上面 ” 还有一位大佬,当我的面,用威胁的口吻说: “ 要摁死你们,不就像摁死一个蚂蚁一样! ” 在背后,则蛮横地说: “ 像四通这样的公司,要限制! ”
在 1985 年的 “ 清理整顿 ” 中,我们确实面临被 “ 掐死 ” 的危险,是地方政府的力保,也是我们据理力争,奋力突围,才渡过了这次难关。
在张福森召集的那次总结会上,我谈到了我们被清理整顿的五个方面。李玉说,那次讲话 非常精彩 ,可惜已经找不到文字记录。现在我只记得:这五个方面是指收入、税收、物价、外汇和信贷。
那一年,我们经历了过五关的严苛考验。
我们这些民办公司的薪水高,是引发 “ 红眼病 ” 、被告状的一个主要原因。汪德昭在告状信中,就说四通 “ 一九八四年分红利每人达万元以上 ” 。
在调查组给中央的报告中,关于四通,有这样几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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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通 ” 即北京四通总公司, 1984 年 5 月成立,是一部分在职科技人员与海淀区四季青乡合办的联营企业。现有 87 人,其中正式调来 9 人,占 10.3% ;知青 26 人,占 29.9% ;其他单位在职人员 52 人,占 59.8% ;其中科技人员 35 人。经营活动主要由总经理万润南和副总经理沈国钧负责。万润南同志原是中国科学院计算中心工程师,今年 3 月正式调离科学院,他是中纪委书记李昌同志的女婿。沈国钧同志原为科学院计划局工程师,于今年 4 月正式调离科学院。
公司成立时四季青乡提供资金两万元,该公司主要依靠贷款开展经营,先后从海淀信用社贷款 2479 万元,截止 1985 年 3 月底,尚欠贷款 1539 万元。去年与持汇单位通过购买、联营、借用等方式共获得外汇 475 万美元。该公司去年主要是经营计算机的外部设备,并开发打印机的汉字应用,截止今年 3 月,营业额 1462 万元,盈利 198.9 万元。
关于反映四通、中科和科海有倒卖的问题,调查发现,从国外进口高科技产品销售给国内的科研机构和国家部委,均是这些公司的主要经营项目,也是正常的经营内容。其中,四通公司经营销售的进口商品,是通过中国机械进出口公司北京分公司办理的进口手续,销售方向也是营销给科研单位,不存在倒卖问题,更没有发现倒卖汽车的问题。
公司人员的薪水比较高,按 1984 年共有 47 人计算,月薪人均 352 元,年终分红人均 1364 元,最高的分红 4000 元。如公司副总经理沈国钧,原为科学院计划局工程师,现在月收入 800 元(包括工资 240 元,奖金 60 元,补贴 500 元),从 6 月至 12 月共发 3615 元,加上年终分红 4000 元,共 7615 元。 这个年薪水平在当时同科学院的研究人员比起来,收入差距是比较大的。由于收入差距过大,确实对大院、大所科研队伍的稳定产生了一定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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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你们是否注意到,在说四通 “ 公司人员的薪水比较高 ” 时,报告举 “ 副总经理沈国钧 ” 为例,却漏掉了 “ 总经理万润南 ” 。是故意疏忽吗?当然不是。有一个可能让你们难以置信的事实:在我正式辞职、把人事关系转到海淀区之前,也就是从公司开张,到一九八五年三月,调查组进驻之前,我这个 “ 总经理 ” ,没有从公司领一分钱薪水!
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说明,办公司,不是我的人生规划。我是受人之托、我是帮忙、我是跑腿、我是客串。而且,我也很清楚,将来要出事,就出在拿钱上。我当时就对老沈他们说:只要我不拿钱,你们拿多少都安全,因为责任可以由我来扛,你们的报酬是我定的。年底分红时,老沈给我也分了 4000 元(不是汪德昭说的万元之上),当时我在美国,并不知情。回来后,李玉把这笔钱退回去了。
当这场风暴来临的时候,我比其他任何人都有条件可以选择 “ 全身而退 ” ,但我没有。相反,我选择了破釜沉舟、落草为寇,客串串成了真正的主角。所以当时引起的振奋,可想而知。
我相信,调查组也有一分感动。进驻时,赵陆没有用正眼瞧过我,也没有和我搭过一句话。现在,他找我谈话了。
一开场,他就调侃我: “ 那三个公司的总经理,都是上级任命的。你这个总经理,是谁任命的呀? ”
我也用轻松的口吻: “ 我这个总经理,是我自封的啊! ”
赵陆相当善意地说: “ 你们,还是很谨慎滴 ……”
我无言以对。他拉高了腔调: “ 但是,你们应当谨慎! ”
“ 那为什么呀? ” 我平静地反问。
“ 啊! ” 他声调又高了八度,几乎是声嘶力竭: “ 国营企业要烂,是肉烂在锅里;你们要烂,就烂到你们自己的腰包里啦! ”
我只能无语:唉,什么逻辑 ……
对于外界说四通的个人报酬过高,我并不以为然。我说: “ 首先,我们是泥饭碗,没有大锅饭。个人分配必须和企业的经济效益挂钩。干得好才有饭吃,干不好就得挨饿。吃得好一点,有人来攀比;挨饿的时候,还有人来攀比吗? ”
“ 我们民办企业没有医疗保险、没有退休保障、没有住房补贴,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单拿 ‘ 薪水 ’ 这一块来和国家单位比较,这对我们不公平。 ”
说到 “ 公平 ” ,我说: “ 平等的收入并不公平。不同的劳动,创造了不同的效益,却不能得到不同的报酬,这才是最大的不公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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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故事( 48 ) 罚税款
我和储忠(1985年,泰山)
高薪,是引来告状的主要原因,也是这次 “ 清理整顿 ” 的主要内容。这个问题好解决,虽然我们说得理直气壮,但在心理上,应该顾及左邻右舍。四通暂时把大家的报酬砍掉了百分之四十。这件事,对公司将来的发展影响不大。也有个别人因此离开,离开就离开,这样的人早晚会离开,早离开比晚离开好。
其它四个方面的问题:税收、物价、外汇、信贷,对我们而言,却是伤筋动骨的四把刀,而且刀刀见血。
据说, “ 上面 ” 有人问调查组:四通去年赚了多少?
答:一百多万。
“ 上面 ” :罚他们一百万,把他们罚光!
在调查组里,同情和支持我们的大有人在,他们也看不惯 “ 上面 ” 的蛮横和无理。在处理相关问题时,他们悄悄向我们透露了 “ 上面 ” 的旨意。
罚款需要理由,第一招,就是查税。当时所有的公司都要缴一种税:营业税。税率是营业额的 3% ,我们一分钱也不会少。 1984 年,在中关村一条街上,惟独四通还要缴另一种税:所得税,因为我们是乡镇社队企业。所得税的税率很高, 55% ,因为四季青当年蔬菜任务完成得好,政府给予减税 20% 的优惠,所以四通要按利润的 35% 缴纳所得税。
将近 30 万元营业税,我们缴了;将近 50 万元所得税,我们缴了。我当时还对大家说,不要怕贡献大,这是花钱买安心,花钱买安全。应该说,在照章纳税这一点上,四通做得无可挑剔。
但遇到存心要整你的主儿,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来。
大家还记得,我们前面讲过,四通自己没有外汇,为了做成生意,要找有外汇额度的单位合作。合作的潜规则是,每使用对方一美元外汇额度,要以 “ 利润分成 ” 的名义给对方一元人民币。
问题就出在 “ 利润分成 ” 这个名义上了。
1984 年,我们使用了中国银行信托投资公司 123.2 万美元的外汇额度。按合作协议,我们给对方转账了 123.2 万元人民币。理所当然,这 123.2 万元人民币,对我们来说,是经营成本。
调查组却说我们不该把这 123.2 万人民币摊入成本,因此漏税 36.96 万元,必须补缴。
我们争辩:要纳税,那也是中国银行信托投资公司的事情。谁得利,谁纳税,天经地义。
他们 “ 歪理 ” 十足:中国银行信托投资公司是国家单位,罚他们,是把钱从国家的一个口袋里,转到另一个口袋里,那有什么意义?!只有罚你们,才能增加国家收入!
我咨询万老。他说:当时协议上没有说清楚利润分成是税前或税后,现在他们要按税后分成来处理,我们就没有办法。于是我们只好认罚,补交了 36.96 万元的税款。
这种一次性的罚款,算花钱买教训,不至于影响我们的长远发展。
但 “ 上面 ” 要再罚我们一百万,于是,他们又从物价着手,找我们的麻烦。这一回合,非常凶险,如果这一次认了罚,就是断了我们今后发展的活路,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事情是这样的,调查组在报告中认为: “ 四个公司普遍存在擅自定价违反物价政策的问题。商品一般加价 20% 至 60% ,有的加价还高些。如四通公司去年进口 1300 台 M-2024 打印机,每台 500 美元,加上关税等费用每台成本合人民币 1800 余元,自定销售价格每台 4100 至 6900 元,已销出 986 台,盈利 171 万元。”
和我谈物价问题的,是北京市物价局的一位年轻官员。他说:你们在 M-2024 打印机的销售中违反了国家物价政策,要罚你们一百万。
我说:同样的机器,为什么四机部(即后来的电子工业部)的公司卖 9000 元是合法;而我们卖 不到一半的价钱 却是非法?更何况,其中还有我们开发的软件,难道软件不值钱?
物价局官员:因为他们是部级单位,自己有定价权,所以他们卖多少都是合法的。而你们没有定价权,商品定价必须由我们北京市物价局来规定。
我:那你们的规定又是什么?
官员:按照国家一、二级批发站的规定,加费率不能超过 10% 。 M-20 24 打印机的成本是 1800 元人民币,合法加价不能超过 180 元人民币。超过部分,即是非法收入,应予罚款没收。
我:我们每销售一台打印机,给提供外汇的合作者就要分成 500 元人民币,加价却不许超过 180 元,这 500 元还不许摊入成本。而且,我们钱是借来的,房子是租来的,贷款要付利息,房子要付租金。就算我们不吃不喝,做得越多,赔得越多,这让我们如何生存?
官员:这就不是我们考虑的问题了。
我:如果国家要我们作贡献,我们可以把赚到的钱都捐给国家;但是非要说我们是非法收入,是罚款,我们绝不同意。我们不能花钱买不光彩。
这位年轻官员动了恻隐之心:万先生这么讲,我们就不好意思啦。然后悄悄和我说:罚你们 100 万,是 “ 上面 ” 的意思,我们只是 ……
他递过来罚款单,我拒绝签字。
在物价问题上,我们不能轻易妥协,因为一旦同意他那个 10% 的加费率,把我们罚得倾家荡产是小事,还意味着今后根本就没法做生意。明摆着,这是逼你关门。
就这样僵持着。一直到 1985 年 9 月 25 日上午,我和王安时最后一次去北京市物价局,才谈成了妥协方案:今后的物价,由我们自己根据市场情况定价后报备北京市物价局,物价局不提出异议,即为合法。但我们要上缴 50 万元,作为以前没有及时向物价局报备的罚款。这就给我们今后的发展留了一条生路。
据说, “ 上面 ” 对物价局的处理结果大怒: “ 让你们罚 100 万,为什么只罚 50 万? ” 物价局拒绝再找我们的麻烦。于是, “ 上面 ” 找到外汇管理局,要他们来再罚我们 50 万元。
本来,我们不是涉外单位,外管局管不着我们。而且,我们已经按税后利润分成补缴了税款。如果要罚,也应该罚那些不当使用外汇的单位。更何况当时的政策是允许留成外汇这样使用的,后来的政策不允许了,也不应该用现在的政策去规范以前的做法。他们的理由同样荒谬:你们是民营企业,不罚你们罚谁?是的,在政府眼里,国营单位是亲儿子,民营企业是野孩子。亲儿子和野孩子一起犯了错,当然要责罚野孩子。
问题是,无论是亲儿子还是野孩子,当时我们并没有错。老沈陪我去应对外管局,他们悄悄告诉老沈,这是 “ 上面 ” 的意思,他们也没办法。
很无奈,我们又缴了 50 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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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故事( 49 ) 抽银根楼叙坡(1985年,山东曲阜)
雪上加霜的是, “ 上面 ” 要抽我们的银根,切断我们的资金链。
一个企业是否健康,关键是看它的现金流( Cash Flow )。企业现金流的循环,好比人体的血液循环。如果把一个人的血液抽干,这个人还能活命吗?同理,如果掐断了一个企业的现金流,这个企业就只能关门。查收入、罚税款、限物价、查外汇,都没有把四通整垮,这抽银根,是最厉害的一刀,它砍到我们的命根子上了。
四通的现金流,主要依靠银行贷款。当时,从国家银行那里,我们贷不到一分钱,我们唯一的贷款来源,是一家农村信用社:海淀信用社。崔铭山和信用社的老祁是老交情,他们之间的合作在小崔加盟四通之前就开始了。那时候小崔在科学院发育生物所的劳动服务公司。农村信用社的贷款利率是月息 7.2 厘,要比国家银行的 6.6 厘高 10% 。四通先后从海淀信用社贷了约 2500 万元。到 1985 年 4 月调查组进驻时,尚未归还的,还有 1500 万元的贷款余额。
政府出台了新政策:一个企业的贷款额度不能超过其注册资金的二倍。四通成立注册时只有四季青提供的 2 万元。明摆着,我们不可能再贷到新的资金了。
这 1500 万元,是四笔半年期的流动资金贷款, 7 月份到期 200 万元, 8 月份要还 300 万元, 9 月份和 10 月份各有 500 万元贷款到期。只要其中有一笔还不上,政府就可以派人来接管、清理四通的资产。所以,其他公司的调查组先后都撤了,在四通的调查组一直到 1985 年 11 月 7 日才撤,我想,他们是在观察四通的还贷能力,或者说,在等待取缔四通的机会。
结果让他们失望了,这四笔贷款,我们居然每一笔都如期还上了!但这背后的艰辛,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不胜唏嘘。
四通超强的行销能力,就是在这样的压力下逼出来的。在 1985 年 5 月 6 日 的公司会议上,我曾提出年销售 目标是 2500 万元,日销售额不能低于 9 万元,就是为了渡过这个难关。结果我们做到了,甚至做得更好, 1985 年我们的年销售总额,超过了 3000 万元。
做生意其实很简单,就两件事:一是买,二是卖。这是一位哈佛的末等生说的。
在《哈佛学不到的学问》一书里,曾有这样一则故事:两位哈佛毕业生,若干年后在街头相遇了。一位是当年班上成绩最好的优等生,现在是一家大公司的高级白领;一位是班上成绩最差的末等生,现在是成功的企业家、百万富翁。优等生问末等生:当年在班上没看出你有这两下啊,说说你怎么做的?
末等生嗫嚅道:其实很简单,就是把 2 元钱买来的东西, 5 元钱卖出去 ……
在四通,这两方面,都有超一流人才。王安时会买,崔铭山会卖。进什么货、要 2 元钱买得到,需要智商和精准的市场眼光;要 5 元钱卖得出去,需要情商,需要一般人学不了的“行为艺术”。在那段最困难的日子里,崔铭山立下了赫赫战功。他不仅抓门市销售,还驾着大篷车到全国各地搞展销,不仅把货卖出去了,还为四通建立遍布全国的销售网开了先河。
但是,再怎么会卖,到货、出货需要一个周期。资金链还是有短缺,当时为了渡过难关,我们到处借钱。万幸,我们借到了两笔救命钱。
那时候,我到处寻找可供短期周转的资金。当时,清华校友沈如槐刚接掌康华公司。康华答应可以为我们银行贷款作担保,但要收 1% 的担保费。担保费好说,问题是那时候没有一家银行能給我们贷款,所谓同意担保,不过是一个空心汤团。
我和李文俊去找四季青信用社。我至今还记得信用社小林那种带嘲讽的冷冰冰的目光:“你们这样的大公司,我们小小的信用社,哪里配得上给你们贷款?”
气得文俊黑了脸拉着我转身就走。是啊,文俊的哥哥李文元,一乡之长,因为四通的事情,正在做检讨,至今还没有过关。
熟门熟路的,我们找遍了,没有借到一分钱。无意中遇到两位陌生朋友,却帮了我们大忙。
清华校友叶延红,是印甫盛和刘菊芬的好朋友,逢年过节,我们三家常在一起聚会。老叶家住在石油大院。叶延红听说我们到处在找资金和外汇,给我们提供了一条信息:海洋石油测井公司非常有钱,也有外汇额度,建议我们去找一下公司的段总。
我们结交的第一位陌生朋友,叫 段康,海洋石油测井公司的老总。
1985 年 7 月 9 日,我和李玉去他们那里谈合作,这是我和段总第一次见面。之前,李玉曾找过他一次。我介绍了四通和准备开发的项目。然后我说:“我们有技术、产品和市场,你们有资金和外汇,两家组成联营公司,一定可以大有作为。”
段总表示非常有兴趣,希望我们进一步提出可行性分析、市场预测和经济效益概算。我一口答应。
我说:“合作是一个过程,尤其涉及到外汇,从立项、论证到批准,周期很长。我们可以先从人民币合作开始,作为将来大项目合作的准备。”
段总说:“人民币合作简单,我就可以说了算。你说吧,怎么合作?”
我非常果断地抓住了这个机会:“这样,你们拿 100 万元人民币,期限三个月,我们按月息 1.2 分(是银行借款利率的 2 倍),给你们分利 3.6 万元。”
段总二话不说,打开抽屉,拿出支票本就签字盖章。
当我把 100 万支票交给万老时,老头很激动,这可是雪中送炭啊。四通账上差不多已经被罚空了,这个月到期的 200 万还贷,还没有着落。当月销售收入估计能有 100 多万,这天上掉下来的 100 万,正可解燃眉之急。
很不好意思,我们从段总那里拿走 100 万元支票时,连个收条都没有打。三个月后,段总如数拿到了 103.6 万元。从此,段总成了我们的铁杆朋友,每年周年庆典的贵宾,直到 1989 年……
我们遇到的第二位陌生朋友,叫 宗祥厚。他登门到四通来,是要推销他压在手里的一批黄卡其布休闲裤。他可能是楼叙坡介绍来的,这位姑奶奶,常常有一些三教九流的朋友。据说,宗是总后一位副主任的女婿,路子很宽。我问宗,能帮了短期融资吗?他一口答应,还留下了他的联系电话。当时北京市的电话号码还是 7 位数。我至今还记得,他家的电话号码是 8147926 。
不是我的记性多好,而是因为楼叙坡当时开了他一句玩笑:“老宗,你这个电话号码不好,想办法换一个。”
他一脸疑惑。姑奶奶说:“你自己听听,多不吉利:爸已死,妻走儿溜。你也太惨了吧?”
大家哈哈一笑。他的黄卡其布休闲裤,四通人包了圆。我也和大家一样,买了好几条。后来大家都穿它上班,戏称这是“四通裤”。
宗祥厚果然厚道,三天以后, 8147926 回了电话,说要带我去见一个人。我如约前去,他带我到一家部队办的公司,好像叫新兴公司,公司的老总是张竹桥。张总和我寒暄了几句,便点点头,说:“具体事情,你去和小宗谈吧……”
我大概天生了一付见了就让人放心的那种面相,否则很难解释段总和我第一次见面,就肯借 100 万;张总和我见面几分钟,就答应借我们 300 万!有人说,这叫“面善”,相书上说:“相由心生”。应该是“心善”所以“面善”吧?但也不尽然,后来张竹桥对我说:“其实,我已经在一旁观察你们很久了……”。
宗祥厚和我谈的借款条件不算厚道: 300 万,借款三个月,利息 30 万。
我回来和大家商量,连一生谨慎的万老都认为可以接受。因为 9 、 10 两个月我们分别要还贷 500 万,总额 1000 万,这 300 万,真可谓大旱时遇到了及时雨。
到年底,四通账面上已经相当宽裕,我们非常从容地还了新兴公司 330 万。据说,这次合作,让宗老兄很有面子。后来他去了日本,我流亡到巴黎之后,还有过一些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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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通故事( 50 )真小人
王鹤寿(1909—1999)
四通连闯五关成功、泰山压顶而不垮,感动了许多人,许多内心光明、心地善良、为人正派的好人,但不包括“小人”。在处理四通问题的过程中,我经常提到的那个蛮横无理的“上面”,不是泛指、也不是虚指,而是实指。我一直没有点穿,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了:这个人,是王鹤寿,这是一个典型的“小人”。
王鹤寿是当时中纪委的常务书记,李昌的顶头上司。他把整四通当作整李昌的机会,用心之恶、出手之狠,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为此,李昌受到了极大的压力。
在中纪委,李昌经常和王鹤寿意见相左。最激烈的一次争论,发生在 1983 年。关于是否开除雇工党员党籍的问题,在中纪委内部展开了激烈争论。王鹤寿等多数人坚持要开除这些人的党籍。唯有李昌不同意:“短短两三年内,个体私营经济解决了几百万人就业问题,我们不能置广大老百姓生存而不顾去坚守某些教条。”后来李昌回忆说: “中纪委常委会开了六次,争论激烈,无法达成统一意见。我虽然陷于孤立,但一直坚持不能开除雇工党员。由于两种意见相持不下,中纪委常委决定将不同意见一起上报中央书记处。”
一直吵到邓小平那里。邓小平没有直接表态支持李昌,而是建议暂缓讨论,等两年再说。
这一缓,救了一大片。后来黄华说:由于李昌的坚持,国内至今还没有一例企业家党员因雇工超标而被开除党籍的事例。
虽然我们通过了严苛的“清理整顿”,但在此后中纪委下发的关于“干部子女违法乱纪”的文件中。我依然榜上有名:“万润南:李昌同志的女婿”;罪名:“经商办企业”。
1986 年初,两会期间,李昌因为四通的问题受到与会代表的密集攻击,他终于病倒了,住进了北京医院。我和李玉去医院探病,老人家有点无奈:“唉,你们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大?”
如果说,在党员雇工问题上,是因为观念不同;在四通问题上,是恶意整人;后来在胡耀邦的问题上,王鹤寿无耻告密、卖友求荣,就是典型的小人嘴脸了。
延安时代,胡耀邦、王鹤寿和陶铸号称桃源三结义。 1987 年,在逼胡下台的风波中,胡曾对自己当年的的“铁哥儿们”王鹤寿说了句心里话: “这儿皇帝,不好当啊……”
结果王鹤寿转身就到邓大人那里去告密,成为促使邓下决心拿下胡耀邦最关键的临门一脚。
所以,在 GCD 高层,王鹤寿也被公认为是“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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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