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嫌疑犯

民族:满汉半袭。信仰:三顿饭一张床。爱好:练贫。性格:大愚若智。目标:(1)减少满足了嘴对不起胃的次数(2)把贫穷表现为不露富。
打印 被阅读次数

 

      “针大的窟窿斗大的风”,锦州入冬的准备从糊窗户缝开始。东北地区天气严寒,窗户却都很大。有炕的那面墙几乎全是窗。窗的下半部(13)是玻璃,上面是两扇木格纸窗。屋内天井上伸下两个钩子,纸窗向里拉开后吊在钩子上。夏天打开两扇大纸窗,即敞亮又凉快。入冬前要把窗户和窗框之间的缝隙糊严实。

    爸每年从废品收购站买来旧报纸,挑着没有毛主席像、没有语录的地方裁成纸条涂上糨糊从外面糊在窗缝上。那年我第一次帮爸的忙,我在屋里涂糨糊后递给爸。爸说不用屋里屋外地来回跑,比往年快多了。

    我们这代人有3样东西没有学:拼音、简谱、美术。 1970年秋季第一次拿到美术教材。里面没有系统介绍美术知识,而是大字报上常见的漫画的画法,比如画刘少奇时,脸上先画个大鼻子上面再点上几个点儿,酒糟鼻子跃然纸上,一笔勾出个嘴唇后再画上两棵大门牙。按照介绍的笔顺去画,还真的挺像大字报上出现的画像。介绍房屋的画法时用毛主席故居韶山作例子,然后是遵义会议的楼房什么的。4年级下半学期才见到美术书,我照着画法画呀画,画完了自我欣赏,最后摆在玻璃窗前,让爸看。

       1971年元旦跟着真正的冬天同时到来了。生产队的大喇叭传来了《人民日报》的元旦社论:戒骄戒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广播员的声音在强烈的北风中打着晃飘到各家各户,我敢说没有几个人认真听这鼓舞人民斗志的社论,反而像爸这种人民的“敌人”在从社论中捕捉政治动向。我已经养成了听社论时不说话的习惯。

     放寒假的前几天,孔家二丫告诉我:“今天何二白话来你家,爬在窗户上看了半天”。她还模仿何二白话猫着腰,眯缝着眼的样子。二丫比我小两岁,是我在31号院的玩儿伴。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把二丫的话告诉了爸。爸满不在乎地说“那家伙每年都来,看看咱家贴窗户的纸上有没有毛主席像。他肯定又来搜集汇报材料了”。

     何二白话是村里的治保会主任,专管爸这种人。听说他想从糊窗户纸上搜集立功材料,那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加剧了。冬天是爸这种人受难的季节,真希望他找不到什么材料,让劳累了一年的爸过个安稳的冬闲,让我们父女过个安稳的春节。

    何二白话的“白话”是撒谎的意思,他在兄弟中排行老二,加之爱撒谎,得了此名。他撒的谎不是一般的吹牛撒谎,而是坑人利己,以致绰号代替了大名。名字的由来要从土改说起,何二小学毕业,因为认些字在土改工作组帮忙。知道他想要的那块好地要分给一个姓孙的农民时,他跑到姓孙的那里说“你过去偷东西的前科我给你保密,分给你那块地时你一定把它推掉换别的地方。要不,像你这样的人别说分到土地了,非把你弄到班房里不可”。等那姓孙的真要推掉好地的时候,工作组反而说“分地按现在家庭人口情况算,不记前科。以前偷东西是生活所迫,更说明你该分到土地。”

     何二白话不愿出力气种分来的那片地,琢磨着卖了地过舒服日子。可是刚从共产党手里领到的土地转手就卖掉,怕共产党不饶,便开始鼓动别人卖地。让别人先卖看看风声,然后自己再卖。结果先卖的遭到了工作组的批评。20多年过去了,土改时的事已被人们遗忘了,他的真名大姓也随着被遗忘了。

     何二白话的年纪有多大,从面孔上看不出来。夏天,他一只手托着胃走路,那动作告诉人们他身体不好;冬天,穿着一件空心棉袄,上面系一条草绳让棉袄贴在身上,遇到人的时候故意把哮喘声放大,让你知道他有病。随着季节更改病名,用体态告诉大家“我干不了农活”。但是,严冬的深夜野蛮地敲门查户口,命令“必须马上去报临时户口”时的何二白话既不哮喘也不托着胃,俨然一个革命卫士。

     何二白话装病养出一个好身体,他家不断出生的新生儿与他敦实健壮的体型成正比例。他的大女儿与我同岁,我们常在一起玩儿,她背上永远背着弟弟或妹妹。

     也许人真的有第六感,那种不祥的预感一直缠绕着我。寒假第一天的傍晚,三姑奶的小女儿匆匆忙忙地来我家。三姑奶家人是不到前五里营子来的,她的出现,让我意识到那不祥的预感变成现实了。

      “今天下午,站四小学的班长来家里通知,说明天早上9点开始给新力办学习班,让你准时到学校”,说完就匆匆地走了。

      冬日霹雳!

      知道什么是“学习班”吗?从某种意义上讲像今日的“双规”。当时社会上出现了很多偷盗抢劫的青少年,因为少年院已经废除,对这些扰乱社会的青少年用办学习班的方法进行管制教育。我什么坏事都没有干,为什么给我办班?是爸牵连了我,还是我牵连了爸?

     爸也愣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事将致时,人们希望时间过得快些。灾难来临前,但不知道是怎样的灾难时,也会希望时间过得快些。自然灾害你可以设法抵抗,可以积极行动躲到安全的地方。这种来历来势不明的人灾预告,如同钝刀割脖。这是我那天晚上体会到的。

    屋外,狂风颵着电线发出尖利的凄嚎,屋内爸说着什么也解决不了的安慰话。那空间难耐,时间难熬!

      第二天早上学校里一片寂静,我不知自己该到哪里去。想了一下后进了平时上课的教室。一推开门我楞住了:治保会主任何二白话、治保会副主任杨宝琴、治保会秘书张连凤;除了这三个前五里营子的人以外,站四小学工宣队长,他高而清秀,显得比较和善;班主任大回力;把我塞进站四小学的前班主任周老师。六个人已经等在教室了。看到周老师,我脑子里立即有谁下了命令:千万不能牵连帮过你的陶老师、周老师!

    “哦、你准时到了啊”何二白话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别的人也向我笑笑,表示打招呼。我什么也没回答,只想等他们快点儿宣告。

    “利用这个寒假,我们一起学习,把自己的私心杂念都道出来,争取政治上的进步……”何二白话说。他今天和往常不一样,穿了一身蓝制服,戴了蓝帽子,腰间没有系草绳,脸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但土气赖气依存。

     说完了“学习班的目的”以后,又接着重复了一遍我每天都在大喇叭里听到的中央的声音:“我国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因为有无产阶级专政人民才能过上今天这样的幸福生活。为了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千秋万代永不变色,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党的第9次全国代表大会上选定林副主席作接班人,无产阶级将永远作为国家的主人……”他一直在讲,讲的嘴角堆积了白沫。

     这些谁都知道,为什么单独跟我讲?我如入五里雾中。

     说完上面的套话以后,何二白话掏出毛主席语录念道:“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什么人只是口头上站在革命人民方面而在行动上则是另一样,他就是一个口头革命派,如果不但在口头上而且在行动上也站在人民方面,他就是一个完全的革命派(《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19263)”念完他合上语录解释说:“就是说,虽然你生在反动的家庭,但是站在什么立场,站在人民的一边,还是站在敌人的一边由你选,现在是选择的时候了”。

    我坠入更深的雾中。

     “那么,新力选择人民呢还是敌人呢?”何二白话更进一步逼问。“新力”是我的昵称,在学校没有人这样叫我,何二白话努力显示亲切这样叫我。

  “人民一边”我回答说。

  “那你用什么表示你站在人民一边呢?”何二白话问。

  “用什么?”我又不明白了。

  “比方说你有没有秘密?对人民没有坦白的秘密?”何二白话启发道。

  “秘密?”我不解地重复了一下。

  “对,秘密就是‘私’,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把秘密全部说出来就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就是战胜了‘私’”,何二白话进一步启发我。

   “秘密是‘私’?”我又不解地重复了一下。

   “没错,秘密就是对人民不利的‘私’”何二白话诱导着,别的人也跟着点头表示赞成。张连凤摊开纸张,准备记什么。

     我心里有天大的秘密,被别人知道了我自己不愉快而已,没有觉得它对人民不利。但是如果我说出来的话,能结束这个学习班,能放我回去,我就说出来。

  “我-----了,这件事我一直不想让人知道。”我下了半天决心才吞吞吐吐地说出来。 

 

(13)嫌疑犯(续)


 

石假装 发表评论于
回复x潇潇的评论:
写这段最难过,觉得自己那么傻。我家被一个地痞愚弄着……
x潇潇 发表评论于
写的很真切,虽然涩涩的苦,但是很有价值,新力,很可爱!
向你学习!
石假装 发表评论于
回复Bigwings的评论:

可以用“红色恐怖”形容那个时代。也是无赖坏人得势的时代。
Bigwings 发表评论于
不晓得应该说什么。。。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