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一段歌 -- 写在父亲节【中】

父亲一生的转折点是在回到北京以后。我母亲是独生女,从我记事起,家里的头等大事就是将妈妈调回北京来工作,可以在姥姥姥爷的身边照顾。在托了无数的人,送了无数的礼之后,在我上到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妈妈终于回到北京,回到了姥姥姥爷的身边。

我知道爸爸很不愿意离开他在东北蒸蒸日上的事业。他曾经动员姥姥姥爷到东北去养老。而在妈妈回北京的第一年,爸爸仍然留在东北。但是一年以后他也回来了。这中间的具体原因,大人之间曾有过什么样的讨论,争执以及妥协,我无从知晓。可是当时爸爸给妈妈的一封信让我看到了,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信中说自妈妈带着弟弟回北京之后,每天回到空荡荡的家,他都忍不住要落泪。

爸爸的性格过于优柔善感,不够刚强。这是他一生悲剧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去世后我曾经想过很多次,如果爸爸离开妈妈,离开那个家,他的后半生就不会是那样。

不顾一切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这既不是我父亲的性格,也不符合他们那一代人所受的教育。他回来了,给了我和弟弟的一个完整的家。一个外表完整,内里破碎的家。

 

父亲并不是姥姥姥爷所看中和喜欢的女婿,无论他作出多少的努力,姥姥姥爷就是无法接受他。我是在天天不断的吵架中长大的,姥姥姥爷对父亲的种种挑剔,母亲对父亲的斥责,很多个夜晚,我不是被大人们的吵架声吵醒,就是被父亲的哭泣惊醒。

我父亲是个最典型不过的书生,他全部的智慧都在知识当中,而在生活和为人处世方面,他的才能几乎为零。但我的姥姥姥爷挣扎在那个社会的最底层,在他们眼中有用的技能父亲完全不具备 他不会盖砖头房,不会打家具,也不会左右逢源。而父亲真正的价值,他的知识和他几乎无以伦比的才华,在当时的那个社会也的确没有太大用处 我记得在我们住的大杂院里,我的父母学历最高,学问最大,收入却远远地落在卖菜的作厨师的和开出租车的后面。

大人们总以为,小孩子是没有感觉的,不会懂得他们之间的事。其实,孩子的心灵非常敏锐,他们只是不知该如何表达。爸爸所有的痛苦,我无一不是清清楚楚地体察到。可是我不会去分析解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所能作的只能是陪着他坐一会儿。

甚至劝他离婚,我也曾想过。但是这样的话我更是没办法说出口。后来我想,如果父亲真的离婚了,我又该何去何从呢?

那个时候的东北比北京要更加重视教育和尊重教师。但是我的姥姥姥爷养儿防老的观念根深蒂固,他们是绝对不能接受独生女儿留在东北开创自己的事业的。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悲剧,是源自愚昧无知的爱?我由两位老人辛苦地带大,在我的心目中他们就是我的父母。所以这么多年以来,我从不愿去深究当年那些矛盾的根源。直到今天,我把这些文字写下来的时候,还是感到要将自己撕裂一般。

 

在那个时代的中国,一个人的一生是有可能“一步走错,满盘皆输”的。 爸爸从东北回来后,就陷入了家庭和事业的双重低谷之中。那时候的中国人不能随意选择自己生活的地方,父亲和母亲要调回北京,唯一的办法是和另外两位想要从北京调到东北的人对调。在等待了很多年之后,姥爷工作的工厂终于有人需要调到东北去,我的父母才得以回到北京。因此他们回来以后,也就只能到工厂去工作。我的爸爸妈妈在工厂的教育科里做了六年的职工教育,直到八十年代末才重新回到学校。

后来我读美国宪法时,发现在公民的基本权利里面竟然包括异地而居的权利,想到几代中国人毕生都是自己脚下那块土地的奴隶,不由感慨万分。

父亲对工厂的环境非常的不喜欢也不适应。我父亲是个书呆子,他完全无法融入工厂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的环境。

现在的人无法想象,在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环境里怎么能忍耐六年?在我们父母亲那一代,他们的生活中有太多的枷锁和束缚。他们到底惧怕些什么?我也不能理解,恐怕也永远无法真正理解。

有一次我和父亲乘公共汽车,路过那个工厂的时候,父亲对我说他很不愿意再看到这个地方,因为这里耗费了他六年的宝贵时光。

现实越是不如人意,过去就越是显得辉煌。现实的牢笼越是无法挣脱,过去的辉煌就越是困扰在心头难以忘却。父亲听到他在东北时的下属作出了成绩,得到了升迁的时候,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也清清楚楚地让我看到,并深深地印在我敏感的心底。

 

加在这一切之上的,是狭小逼仄的生活环境。父母回到北京以后,没有住处,政府也不允许老百姓私自租房。爸爸妈妈回到北京的头两年,他们带着弟弟,和我以及姥姥姥爷挤在一间房子里,十几个平方米的小屋子三代同堂。那样的生活,心胸再宽阔的人,也会被逼疯的。后来姥爷的老母亲去世,父母和弟弟搬到太奶奶曾经住过的那间屋子里,在另外一个胡同,也是同样的一间平房。

在北京的大杂院住过的人,会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对于拆迁之前的北京,我偶尔怀念,却从未有过留恋。只有当时光流逝着将生活的沉重和琐碎全部剥离之后,过去的日子才显现出诗意的美感,成为诗人笔下一咏三叹的乡愁。如果这样的过去在你的生命中真实地存在过,如果你经历过三代同堂的日子,目睹了兄弟姐妹为了半间房而反目,邻里之间为了几块砖头吵架,没有隐私,没有个人空间,因而也就从未有过必须以此为基础的个人的尊严的时候。。。你永远不会再留恋那样的生活。

我那壮志凌云的父亲,就在这样的生活中,耗尽了他生命里最后的八年时光。

 

很多年以后,我第一次回到拆迁之后的北京,回到我出生长大的地方。所有的平房都已经被推倒了,新的建筑工程还没有开始,我就站在一片瓦砾之上。我看到原来有好几条胡同的地方,其实还没有半个足球场大。我站在那里只觉得恍惚 ---- 这么小的一块地方,怎么会承载过那么多的人生?

也是在那一次回国时,我从当年的老邻居那里听说,父亲曾经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作女儿的心中千般感慨,万般刺痛,难以言说。

简宁宁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苑启程' 的评论 :

是的,也有家庭的个人的原因,但是禁锢个人自由的社会的确造成了很多这样的悲剧。
苑启程 发表评论于
你父亲的处境是万恶的户口制度造成的,这个户口制度至今还在伤害很多人。
简宁宁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北人' 的评论 : 也许每一个在大杂院里住过的人,都会发出同样的感慨。
北人 发表评论于
我以前一个朋友也是住南城胡同,拆完有次路过,那么小的一片地竟然住了那么多人
南山松 发表评论于
真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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