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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对朋友说:“我要和她同归于尽……”朋友们都为我捏一把汗。但我知道他不会,他是个固执的男人,却不是个冲动的男人;他是个孤僻的男人,却是个善良的男人。所以悲剧最终没有发生。 】
(自去年9月回了一趟中国,中断了连载,11月回美后却再也没有了继续写作的激情,没来由地有了惰性。之前也有过犹豫,担心过于真实的描写,在宣泄自我内心的同时,却也伤害了他人。再说川现在生活平静安宁,这本书若面世,会不会影响他现有的平静生活?怎么办?继续还是就此打住?这半年来,几乎常常思考这个问题。有朋友建议我,写或不写,都听从内心的决定。想写就写,不要考虑太多。至于伤害,婚姻的悲剧无论对男人还是对女人,都是一种伤害,写出来反而是一种解脱,不然会一直纠结于心,终身不得安宁。何况,洋葱都已经剥得只剩内核,还在乎这最后一层吗?加上前几天有影视公司主动来找,要买《我的苦难,我的大学》的影视剧版权,说要改编成一部励志剧。由此再次触动心事,还是写吧,即使什么也不为,就为给自己的人生画一个完满的句号。)
就从离婚写起吧!
好像从2002年起,川开始吃斋念佛,并且剃了光头。有次我回上海,看到客厅的电视架上供了一尊观音像,他早上起床后,净手焚香,穿上藏青色居士服,趴在地上磕头诵经。那一幕让我感到十分怪异,内心五味俱全。蓦然想起他18岁时说过的玩笑话:“我长大了要当和尚的……”莫非,一切都是因果注定?
他也曾向我传授过佛学,给我邮寄过各种宣传佛学光盘和书籍。我有些拆开看过,有些都没有拆开过。我崇尚一切真、善、忍,但我的信仰在心里,我并不迷信各种教派。而川对佛教的信仰越来越沉迷,对我来说几乎到了迷信的地步。他经常在业余时间去苏州的寺庙做义工,整夜诵经念佛。当我在武汉的家中挑灯夜战爬格子挣稿费的时候,他正穿着居士服,打坐念佛,希望菩萨带给他好运。我们,好像背离得越来越远了。
经常在晚上,他会给我打来电话,他会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地和我谈佛学,我默默地听着,心里有些悲凉:是他与生俱来和佛教有缘,还是我对他的冷淡造成了他对佛教的迷恋?
我们在相互背离的路上走得越来越远。也许,我们前世注定只能相伴走到这一程,以后的路程,各有各的目标和信仰陪伴。
离婚,最后还是我提出来的。之前的犹豫和纠结,最后还是化作了义无反顾的勇气,毅然决定挥刀挖掉这块患病的疮。和我一开始听到他说“离婚”时的反应一样,川一时无法接受,他说坚决不同意离婚。我很奇怪:“你之前不是主动说要离婚吗?”“那是为了试探你!”他说。我顿时无语。
决定一旦做出,便难收回。此后的一年左右的时间里,川做出了任何一个想挽回婚姻的男人该做的努力。在一次电话中,他说离婚会让他非常没面子,他无法向家人交代,他甚至忧郁地说宁愿与我同归于尽。我的内心更加悲凉,事情为何会发展到这一步?我曾爱过的男人,竟是这样的性情?
离婚,是一场血泪合流的战争。十年婚姻,会把两个男人和女人捆绑成两棵盘根错节的树,关系错综复杂。十年夫妻,血脉亲情好比连体婴儿,怎么动刀都痛,怎么割都伤筋动骨,怎么分离都难免生死。
那段日子,他疯狂地给我们相识的所有朋友打电话,有时是深更半夜,神经质般絮絮叨叨,请朋友们劝我不要和他离婚。可朋友们大都反过来劝他放过我,因为朋友们都看得出,我们已经不在一条路上,继续走下去,除了耗费生命,没有任何意义。他也对朋友说:“我要和她同归于尽……”朋友们都为我捏一把汗。但我知道他不会,他是个固执的男人,却不是个冲动的男人;他是个孤僻的男人,却是个善良的男人。所以悲剧最终没有发生。一年后,他最终同意离婚。
2004年6月1日,在我们当年拿结婚证的宝山区民政局,我们用大红缎面的结婚证,换到了两本紫红塑面的离婚证。那天太阳很大,我们都带着墨镜,进入房间后,我们都没有摘下墨镜,因为我们需要墨镜遮住肿胀发红的眼睛。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的那一刻,我看到一串泪水从川的墨镜下迅速滚落。我背转身,仰起头,不让泪水掉下来。我知道,这一刻,我失去了此生曾经最爱的人!我和我的初恋从此一刀两断!我也从此失去了一个亲人!
没有孩子,没有太多的共同财产,我自愿放弃上海的房子,离婚原因是“性格不合”,所以手续十分简单。原以为工作人员会苦口婆心地劝说一番,谁知没有,整个过程利落得像是去银行换掉过期的存折。一切都结束了,这一年,我35岁!从15岁的暗恋,到35岁的分手,20年的感情走着走着却一头跌进了深渊,再也不能生还。谁的责任?当然是我的。在离婚这件事上,我从来不回避自己的责任。我提出离婚,就是对川的最大伤害。
从民政局出来,太阳亮得晃眼,我们的心里却泪雨滂沱。我记得,多年前我们在老家结婚时,却是一个阴雨天,多么讽刺的反差。当天晚上,我在家里做了饭,我们默默无言地吃了最后一顿晚餐,然后分房而睡。第二天早晨,他依旧净手焚香,跪在佛像前念念有词。我知道他的心情极不平静,但愿佛祖能劝解他将怨恨化为慈悲,将悲伤化为宁静。
协议离婚时,川提出一个要求:暂时不要告诉双方家人我们离婚的事情。我自然愿意。我也不愿我的父母为我的离婚压上沉重的悲伤。
川还说,等他以后卖掉房子,会把钱分成三份,一份给我,一份给他母亲,一份捐给寺庙。我说那你怎么办?“我出家当和尚去。”他淡淡地说。我再次无语。我知道,现在唯一能够拯救他的,也许只有佛祖了。
我极力劝他不要卖房,毕竟这是一个栖身之所。“卖了房子,你住到哪里去?”我问他。“那就等我以后宽裕了再补偿你吧,你跟我这么多年,也没享到我的福,我心里很不过意,我欠你的太多了……”说着说着就语咽了。我很庆幸,我和川都是难得的善良之辈,比起那些为了离婚打得头破血流、鱼死网破的夫妻来说,我们的分手多么安宁祥和。这也是我们的善缘吧!
我猜测川想卖掉房子,可能是因为还贷的压力所致,虽然此时他每月只需还银行600多元,但他在物业公司的收入并不高。我依然决定帮他。
离婚后,我曾将两笔稿费寄给他。有一笔他给退了回来,还有一笔他取款后给了我母亲。他拒绝我的帮助,以此维护他做男人的尊严,也以此表明他依然憎恨着我吧。之后,我的稿费地址上再也没有写过“上海”。
然后,离婚后是否就轻松了呢?一开始并没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忧伤盘旋在心里,情绪低落,莫名烦躁,好像患了抑郁症。那段时间,是我到知音工作后经历最灰暗的日子。
那段时间工作也十分不顺,那时我已经调到知音励志刊《打工》,钱钧任执行副总编,点名要我去,说我是打工族的代表,最适合做《打工》。可事实证明,我却最不适合做《打工》,我不适合那种文风。而且每天加班到夜里十点,周而复始,头脑里像装满了浆糊,理不出一根清醒的线条。那时我每月编稿十多篇,可上稿率却十分低,经常只发一篇稿,或一篇都不发。可是每月依然被逼出差,为期十天,必须发稿两篇以上才能报销差旅费,且其中一篇必须是出差当地稿。而我由于发稿不顺,所以屡屡不能报销差旅费,最多时,竟欠下单位上万元。
心力交瘁。偏头痛在那段时间也频频光顾我,疼痛欲裂时,去医院做了CT检查,怕有什么意外。结果,医生说我“血管过细、血流过速”导致,要我放松心情,修身养性,远离压力。偏偏那时钱总又逼我出差。某天,我一时情绪失控,拿着病历单,在钱总的办公室里大吵一架,我骂他“法西斯、没人性”,哭得震天动地,积压已久的委屈如滔滔江河,长泻不止。这是我在知音最失态的一次,也是最让我汗颜的一次。
可是,职场是不相信眼泪的,所有挫折悲伤,只能自己承担。我是一个人,也是一家人。
傍晚,回到家,站在冷冰冰的厨房里,忽然感到没来由的沮丧和绝望。打拼这么多年,除了这套房子,得到的还有什么?除了那个刚刚放手的、唯一疼爱自己的男人,还有谁真正爱过、疼过我?在我需要依靠的时候,那个温暖的肩膀在哪里?在我头痛欲裂的时候,那双抚慰的手抚摸着谁的胴体?人生过半,放眼四顾却一无所有。楼上同事家的孩子在地板上玩耍,不知什么东西掉下来,天花板上响起“骨碌碌”的滚动声,头顶上的喧闹不仅不让我心烦,却让我感到悲凉——这一切,为什么我没有?
是的,咎由自取!是我亲手丢弃了这一切。
是谁说的:小时候,幸福是件简单的事;长大后,简单是件幸福的事。是我们的脚步太匆匆吗?一路狂奔,一路丢弃了花棉袄、开裆裤和沾满口水和鼻涕的童谣?想回去吗?不想。好不容易挣扎出那个噩梦,即使时光一定要倒回,就倒回到父亲去世前那一段吧。
我倚着厨房的门,渐渐滑下来,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真想打开煤气阀,就这样,就这样静静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