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老板中等个,脸上很沧桑----但是并不是显老的那种,是显出过去所有生活的痕迹。他穿一身看不出颜色的工装服,坐在光线很暗的一间房里,我们去办租赁手续。人是温和好讲话的,房子的条件不好,但租金也便宜。这条街名叫“mountainsights”,靠近namur metro(地铁站),这一片的房子都是郭老板的。montreal在七十年代曾经辉煌过,如今老旧的建筑街道仿佛三十年代的上海,但是那份街头的拥挤,破败,凌乱,尤其是没几步,转角处闪出的小店铺的绿字招牌,都具有无比鲜活的人气,淹没在其中,刚从中国来的人,非常容易就适应了。
我们开始有了一些熟人、朋友。住在隔壁的邻居是“老李导演”(真假不知),老李是北影厂的,与其说他像导演不如说他更像一个地道的北京人。他和河南电视台来的小郑合开了一家衣厂,montreal当年的制衣业是和纽约有着一样雄厚基础的产业。他的厂子里过往的大陆人很多,曾经三个负责熨烫衣服的师傅都是博士,剪线头的小工都是大专以上的学历。montreal是法语区,找专业工作难,非专业工作更难。老李媳妇身上的北京气味更浓,人也更厚道,她该是住在杂居的四合院里忙活的人,如今却是脚踩着缝纫机,没日没夜的加班加点。但是看到李阳,他们的儿子,一切阳光的词汇都会在一瞬间被想起来。从老李哪儿知道郭老板的故事----郭老板来自香港,一路拼到这里,三个孩子的爹,如今被一个来自上海的女人迷住,毅然离开了家,和上海女人同居着。有人传说看到郭太太在地铁站口长久的坐着,背对着光线,一动不动,好几个钟点。
那是怎样的一个上海女人,仅仅是看上了“郭老板”这三个字吧?三个孩子的爹也是一只炙手可热的山芋----可见生计的艰难,我那时只能看出这一点来。郭老板朴实无华的样子,实在是和抛妻弃子的“陈世美”相去甚远,人们只能把错都归到那个上海女人的头上,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她是为了什么。然而她毕竟从“金屋藏娇”以后就消失在公众的视野里,于我更只是一个传说。倒是P的出现,有着非凡的震撼力。
到montreal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上学,几乎所有的人都为此而来。上学期间政府发放学费和生活费。但是英语的学校就那么几所,入学的竞争远比我们所知道的要激烈。通常人们第一步先争取学上法语,拿到生活费,再慢慢伺机申请入学。然而因为自2000年开始移民大批涌入,学法语的等待时间也变得漫长起来。聪没有幼儿园可上,排队要排很久,因为每天才五块钱,像我们这样暂时无收入的,免费。可是免费的福利像天上的月亮,清辉耀眼,却不能唾手可得。老爷和他以前的同事决定一起去工厂打工,这大概是他平生头一次需要靠体力来养家,几天下来,他说坐下来吃午饭时,感到特别幸福。
我在家里带聪聪,大冬天的只能困守在屋里。五点不到,天就黑了,我们到楼下大厅里转一转,等爸爸回来。楼对面隔一条街,是一间公司的大楼,灯光闪烁的矗立着,三岁半的聪忽然指着那些灯光说“爸爸为什么不在那里上班?”---我就像被锥子扎了一下,尖细的痛径直穿入,深入,再深入。这几乎是一个梦,我被这个梦深深的伤害了。我觉得无望。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现在在最底层压着,不知如何、怎样翻身。
老爷第一次发工资,给聪在街角的小店买了四盒酸奶,一向挑嘴的聪吃的很香甜。那已是二月间了,冬天依旧,夜长梦恶。处处算计着过日子。周围的人也都是如此。谁都没车,周末大伙结伴去农贸市场买菜,肩扛手提,迈着碎步,像个负重的日本女人那样低眉敛首。P也是要这样过日子的吧,她的老公还在国内,不是更难吗?然而我第一次看见她,就觉得她和我们这些女人不一样。她脸上的妖媚替换了焦灼,有点像是偷梁换柱,少不得还藏着掖着点,但是仍然是“此地无银”。P早来了几个月,已顺利地上了法语,她住在我们隔壁楼上,也是郭老板的房子。所有人的房子都是简陋仓促的,家具也一样,倒是每个人从国内带来的行李箱里,反而是体面富裕的一种。种种反差,至少在最初,由不得让人心情低落。P好像并不在意这些。她打扮得很、、、鲜艳,总有红或黄的颜色,在冬天里那是让人不禁一跳的颜色。她的唇也是一种深刻的紫红,两颊却发黄,肉也是松的,说不出的一种历经风尘的衰败。
好像就是第二次见她,她就急忙的道出了自己的故事。她在学法语的班上遇到一个从美国过去的中国男人,当然已有妻室,向她发起猛烈的进攻,围追堵截,天上地上,总之,难逃魔掌。P是一双杏眼,黑黝黝的,一瞥一瞥的看人。她说了好久,直到她走了,我才悟过来她实在是太需要倾述了。听的出,她并不为这情形烦恼。呵,还有人有心情“外遇”----而且,听着似乎像是人海茫茫,突然,终于“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于是只好不管不顾了。P很快和那个人好上了,在哪里幽会,蜻蜓点水般的打回电话托邻居帮着照看一下儿子。那个人直言不讳要维持自己的婚姻和家,P不知真假的幽怨了一会儿,还是不断来往。直到那个人发现了下一个目标-----一个国内来的据说是前空姐,直到被P发现那个人居然用同样的手段追空姐,直到P自己的老公从国内评上了“副教授”带着头衔过来,直到她自己经历了愤怒、痛苦、鄙夷、分手、放下。我突然间找到了P脸上那种衰败气质的根源----因为眼见着它又加深了一些。
也许P永远也不会想到她曾经给我带来了什么样的感受,她的故事,她的还能有艳遇的某种镇定,完全影响了极度低潮期的我----瞧瞧吧,日头照旧,有人觉得饭都吃不到嘴了,有人却在同样的时刻寻找所谓的爱情。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慢慢的调整自己的心态。当然P的故事,或许就完全是另外一种解读方式,她有的或许不是勇气,而仅仅是一种习惯。但是,老天怜悯,到我这儿,恰恰“歪打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