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哈林的悲剧
杜好书
1888年，布哈林生于一个教师的家庭，在爱的教育下成长，倾向于想到别人的优点和好处。他非常喜爱小动物，热爱艺术和文学。16岁时就进了莫斯科大学，在那里组织革命活动。20岁时，就成了莫斯科苏维埃的成员。后来流亡德国，美国，结识列宁和托洛斯基。他是真理报的第一个主编。1917年俄国革命胜利时，他才29岁，已经是布尔什维克里的杰出人物，仅次于列宁的理论家。列宁公然说过，布哈林是党的宝贝。列宁死后，他帮斯大林打倒了托洛斯基，接着又帮斯大林打倒了党内加米涅夫和季洛维也夫为首的左翼集团。1938年，控告他是右翼集团的头头，阴谋联合托洛斯基分子和左翼集团谋杀斯大林，他被公审后处死。他曾是斯大林的铁哥，他写了34封信向斯大林求情，求饶，最后求让他服毒死，都不答应。枪决时，倒先给前总理Rykov一瓶伏特加酒喝，让他醉了死。对布哈林，给他一张椅子坐着，让他看着他的同伙们一个一个的被枪毙，最后才毙了他。
布哈林很讨人喜欢。1926年，住在他公寓楼下的一个11岁的小姑娘，Anna Larina 就爱上了这个比她大26岁的布哈林，写诗给他：“没有你，我总是悲伤”。
1929年，布哈林已经在党内受到谴责。他和一个女子Saska Travina要好到形同夫妇。Travina竟告诉布哈林，她是秘密井察安排来探他的。由此可见布哈林的“带人性的社会主义”是从他的为人素质而来，感动得了卧底的女人。布哈林当然和她分手了，但还替她安排了一个职务。
Anna Larina的父亲也是一个老布尔什维克，大干部。他在1932年临死前，对女儿说，“和布哈林生活十年比和别人生活一辈子还要有意思。” Anna Larina是个革命家庭出来的理想主义者，一个美丽的女子，就在20岁时嫁给了在政治上已经在受整的46岁的布哈林。四年后，布哈林被处决，她也被流放。
布哈林是个理想主义者，他看到了社会上的许多不公平，许多弊病。他相信了马克思主义可以救俄国，参加了布尔什维克，卷入了无产阶级的革命场里。问题就在这里，他，布哈林配不配投进这个革命场？他不配得很！他偏偏死命的跳进这个革命场，跳进之后，本性又不肯改。总认为他的想法看法是对的，别人是错的。斯大林要拉拢他，私下对他说，政治局里只有你和我是喜玛拉雅山，别人都是没什么的。过不久，布哈林竟然在政治局会议上把这个私下的话捅了出来，斯大林当然否认。布哈林做到了政治局委员还这样傻！
要提醒读者注意，理想主义者的布哈林，也是赞成一党专政的，也曾经热烈鼓吹过红色恐怖的。布哈林说过，从枪杀到服劳役，用各种方法强制无产阶级，来塑造成共产主义新人类。为了实现他的共产主义新人类的理想，他也要杀人的。但当一个被捕的诗人的妻子来向布哈林求情时，他马上打电话帮忙。周恩来为了他的消灭资产阶级的革命理想去杀叛徒，连叛徒家里的小孩也一起杀了。文革后期，上海有个资本家，周恩来的南开同学，写信求他，周批给马天水，放这个资本家和他的戴反革命帽子的儿子到香港去。理想主义者加上幼稚再没有人性，就会发展到柬埔寨的波尔波特。波尔波特为了实现强大的柬埔寨的理想，在无所不在的，神秘的，恐怖的，无怜悯的“组织”下，没有货币，没有交易，穿同样的衣服，吃大锅饭，劳动学习。“组织”叫你今夜到某地去和某人做爱，你就听“组织”的话去。波尔波特把柬埔寨变成了现代的奴隶国家。
1930年，布哈林已经被降为中央委员会的候补委员，没有具体的职务，还被叫到政治局会议上去盘问，有没有组织地下党，有没有要杀斯大林。1934年12月1日，基洛夫被刺，1935年1月加米涅夫和季洛维也夫被捕。
就在斗争暴风雨要来之前，德国社会民主党说他们想出售他们手里的一批马克思材料。德国社会民主党委托在法国巴黎的俄国孟什维克做中介人，把珍贵的马克思手稿卖给苏联，苏联有义务不让马克思的东西流失，苏联出得起大价钱。他们也天真了，斯大林是不肯出大价钱的。
1936年2月，斯大林任命布哈林到巴黎去谈判购买马克思的材料，告诉他要在巴黎呆多久就可以呆多久，还让他年轻的妻子和他一起去。现在的历史学家们说，斯大林预料到布哈林会回国的，因为布哈林的父亲，兄弟和前妻的女儿在国内，这个说法当然不错。我的看法不同，斯大林是一分为二地思考的，布哈林不回来，做了叛徒，省得斯大林要干掉他的麻烦，也是好的。
布哈林和托洛斯基一样，喜欢滔滔不绝的说话，陶醉于自己的妙语的智慧里，不像斯大林话很少，用第三人称来表述。到了巴黎，遇到了过去的老朋友，不管他们现在的孟什维克的身份，乱说一阵。比如孟什维克的头头问他斯大林这个人怎么，他说斯大林是个“险恶的小人，不，不，是个魔鬼”。其实孟什维克里也有斯大林的卧底，也有想投靠斯大林的人，斯大林当然会知道布哈林说什么。斯大林还要布哈林就马克思的材料还价，存心让布哈林在巴黎多呆些时间，好引多点蛇出洞。果然，他的话被人在孟什维克的杂志上发表。布哈林儿时的好朋友作家爱伦堡，那时就怀疑斯大林叫布哈林到巴黎来是个政治陷阱。那时也有朋友们劝他不要回去了。一年前斯大林给布哈林做了消息报的主编，可那是个常受真理报主编气的苦差事。布哈林竟会把这个任命看成是斯大林已经忘记了过去的疙瘩。
回国不久，他就被整得冤枉得想自杀，拿着伏罗希洛夫送给他的，上面刻着“送给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领袖”的手枪想自杀，几个小时开不了枪。躺在家里地板上大哭，后悔那么美丽年轻的妻子嫁给他。那时苏联的审查还讲对质，对质时中央委员们多在场，布哈林在对质的时候又做了好多傻事。
1937年2月布哈林被捕，起初对他还客气，他写许多信给斯大林抱怨求情许诺，斯大林根本不回他信。他写信给过去的好朋友伏罗希洛夫，伏罗希洛夫把他的信和他写的回信拷贝送交斯大林。那回信上表示气愤和划清界线，骂布哈林是无赖。布哈林看到伏罗希洛夫的回信骂他无赖气得很，马上回信以后不睬你了。这实在太天真了。近年来的新历史发现揭示，1937年6月1日，审讯官对布哈林不客气用了刑。6月2日他就写了交代书承认了指控，每页上都签字，还有他亲笔的修改。
莫洛托夫和卡岗洛维奇都活得很久，他们后来都对历史学家说没有对布哈林用过刑。很可能他们不知道。审讯官也可能没有向上报告，但审讯官周围的人里一定有知道的。没有口述历史，没有历史细节，就很难认识历史。布哈林的妻子Anna Larina 没有给斯大林害死，活到1998年。
从她的回忆录知道，是贝利亚救了她。贝利亚过去也喜欢过她，这是一。贝利亚心里并不赞成斯大林的那种杀法，这是二。贝利亚把她从西伯利亚押到莫斯科，面告她，“忘记你的良心，你说得太多！”。布哈林年轻的妻子，竟在大杀的高潮时，写信给斯大林，说她不相信对布哈林的审判，问斯大林杀了布哈林得到了什么。她后来在回忆录里说，她猜贝利亚没有把她的那封信交给斯大林。在她被从集中营转到莫斯科前，集中营的官员对她搞假枪毙，做最后努力要逼她交代，那官员怎么猜得到头头贝利亚要保护她的心思呢。
革命者里有很多的理想主义者。他们是愿意为了大众牺牲自己的。俄国布尔什维克革命时，有年轻美丽的女同志，到军港的妓院里去做妓女，以鼓动海军官兵起来革命。周恩来在延安就说过，为了革命，做妓女也可以。 斯大林的妻子也是为了革命理想嫁给了比她年长20岁的父亲般的斯大林。她一度离家出走过。我猜，30年代苏联残酷的集体化，也许是导致她自杀的一个小原因。她把她听到的苦难告诉斯大林，希望斯大林对此有所干涉，反给斯大林骂了一顿。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就是对革命后的情况失望而自杀的。中共里的理想主义者，要在面临迫害前才自杀，好像没有因为对革命失望而自杀的。
可是，进入革命场里的还有不少的阴谋家野心家。靠了革命场里理想主义者的撒鲜血做妓女，革命胜利了，阴谋家野心家得到了胜利的果子。为了巩固他们的胜利果子，他们挑动理想主义者斗理想主义者，挑动群众斗理想主义者。他们把革命场变得比电场磁场还强100倍，而且是个没有规律的谎势场。你不带电性不带磁性，是个中性分子，你也得跟着改造。在那个革命场里越呆久，改造得越没有人性，没有良心，没有品位。
在营造这个场方面，毛泽东比斯大林做得更恶劣，影响更坏。他的场可以叫做刀砍着的谎势场。你不说谎，刀砍，你不信谎，刀砍，你不爱谎，刀砍！没有资格拿刀的三等人也给你个棍子，让你们彼此棍打脚踢。斯大林的那个场，因为西方文化处于有力的地位，党员和群众的文化高些，所以谎势没有中国那样的厉害，斯大林只好用杀人来加强，可以叫它刀杀的谎势场。但杀人数量到底只能有限，发疯时间也短得多。在毛泽东的谎势场里，即使没被刀砍过，也至少被棍子打过，几乎没有例外。像朱德那样早于退出权利之争的人，也被迫在庐山会议后检讨，发到县团级。
在这个谎势场里，只有极端不顾任何道德的清教徒斯大林才能成功。斯大林出生在父亲是个不顾家的酒鬼，母亲是个破鞋，斯大林是在极其仇恨社会的心态下长大的。他提防一切，怀疑一切，在斗争里会忍，会骗，会审时度势，会出奇不意，会残忍狠毒。在托洛斯基和斯大林在中央全会上斗的关键时刻，托洛斯基手下有人建议派军队把斯大林抓起来，那时军队在托洛斯基手里，托洛斯基不同意，党内斗争怎么能用军队呢？那几天里，斯大林躲得没有人知道在那里。几天后中央全会复会，表决后托洛斯基失势，被迫交出军权。这就是托洛斯基这个书生的按常理出牌。
布哈林在一个爱的教育里长大，不会忍，易受骗，不看时势，自己做的事都在别人的预料之中。怎么能在那个邪恶的谎势场里做头头呢？布哈林在斯大林的斗争中做党内的好好先生，和事佬。他从来没有想到利用他党内的头号理论家，真理报的主编，极广泛的群众好感来争取做第一把手。斯大林有次很亲热地对布哈林说，“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和你做朋友？因为你没有野心！”
有历史学家认为，布哈林的致命错误是没有早点将他和斯大林的分歧公开化，直到太迟了。有历史学家认为，布哈林的同盟控制了政府，工会和莫斯科的党组织，布哈林可以用极广泛的群众好感来形成一个反对斯大林的同盟。但他没有这样做。刘少奇忙于批文件，邓小平有空去打桥牌，他们没有去看布哈林的传记，更没有去研究过布哈林的思想。他们老老实实地做毛泽东的好仆人，没有想出过一个响亮的意识形态的口号，比如“团结一切力量，全心全意的为建设富强幸福的新中国而奋斗”来争取中国人民，对抗毛泽东的站不住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邓小平后来走到路就是布哈林的思路。
布哈林很有美术天赋，只有他画下了直接对着斯大林画的素描。别人的斯大林像都是照了照片画的。曾有人劝布哈林去做画家，不要去革命，如同有个犹太富人劝过希特勒一样。布哈林和希特勒二个人都丢了画笔去革命。希特勒是知己知彼，拿到了胜利的果子。布哈林是不知己不知彼，吃尽了后悔药。他交代后，又写信给斯大林说，我真没有暗杀你的意图，不过我不反案，你让我服毒死吧！
斯大林为了增强国防，要加快工业化，资金就靠农民那里来。要低价收购粮食，农民不肯卖，就用派征粮队的办法。进一步，把农民逼进集体农庄，收获的粮食怎么分就在国家手里了。中国也是这样。五十年代初，粮食收购不上来，怎么办？毛泽东叫陈云等想办法，办法是合作化。共产党手里有的是权，搞行政办法得心应手，再杀一批反革命分子来吓住反对合作化的人，谁敢反对？事情看起来办得顺手得很！经济后果则不是毛泽东的刀能控制的，年年变坏。
布哈林反对这种做法。布哈林说：“无产阶级不能也不应该剥削农民。”；“农民可以出售粮食，可以不出售粮食。农民集体化要在自愿的基础上进行”；“重工业要国家所有，但也要按市场规律，要讲利润”；特别是“只有提高粮价，国家才能富裕”，这点非常有道理。 中共在执政60年后才悟识到这一点。事实上，苏共中共和东欧的共产党国家后来的做法，都是无产阶级剥削农民。布哈林认为只要提高粮食收购的价格，粮食一定收购得上来。这是符合经济规则的。布哈林要一党制的，但在经济上是要按市场经济的办法来办事。直到戈巴乔夫时代，才认识到布哈林想法是对的。所以戈巴乔夫才替布哈林做了彻底的平反。
1936年，布哈林有机会带了妻子到巴黎去买马克思的材料，那时他已经是待罪之身了，他还回去。真是傻透了！不回去，斯大林也许还把他的儿子放出来。张国焘出走之后，毛泽东就做个人情留个后路，放张国焘的妻子走。布哈林回去后被杀，妻子被流放，儿子进孤儿院，被人收养。20年后，布哈林妻子才见到她的儿子。
假如布哈林留在巴黎不回去了，他可以写很多的书，提出他对共产党掌权后应该怎么做的看法。他可以发展出“带人性的”布哈林的社会主义。书写得多了，有的地方说对了，名气大了，总有更多的人会要去看和想。以后成立的共产党国家，多少会受点影响。共产党国家的历史进展也许会少点愚蠢。我猜，陈云邓子恢在50年代初粮食收购不上来时，不会去读读布哈林和斯大林那时的辩论的。毛泽东喜欢读书，是为了他怎么坐稳他的位子而读的，不是为了中国人民应当怎么走而读书的。他是不会知道布哈林的想法的，他也不会知道50年代东德和波兰农村里发生的事的。
布哈林把党的团结看得很重要。1928年7月，中央全会上，为了农民问题，150多名中央委员分成了赞成布哈林和赞成斯大林的二派，有分裂的危险。布哈林为了团结，退让了，在政治局上投票赞成了莫洛托夫起草的决议。开放粮食自由市场等都让掉了。这个团结加强了斯大林。彭德怀在庐山会议上起初也不认错的，真要中央委员们无记名表决的话，他也不一定是少数。有几个老帅劝他，团结为重啊！不能分裂啊！据说劝得几个老帅大哭一场。结果是一个统一的决议加强了毛泽东的皇位。毛泽东可不管团结的，他公开要用分裂，要拉了林彪再上井冈山去的话去威胁党中央的。
布哈林书生气实足，在法国巴黎时他想，我不能做叛徒，斯大林不会杀我。对斯大林的那个共产党，有什么不好叛？叛离了，我布哈林对共产主义也许真有点贡献。布哈林名声大了，也许后来还平反得早点了。等到戈巴乔夫认识到布哈林想法是对的，苏联只有巨大的国家企业，只有大农场。市场经济和小农经济都没有了。操作国家机器的是批漠不关心国家的官僚，要走布哈林的路也太迟了。连对布哈林的平反也没有兴趣了，苏联最高法院说，我们没有布哈林要杀斯大林的材料，苏共又不肯把276本布哈林的档案交给法院，双方踢皮球。最后是戈巴乔夫下命令，在1988年2月5日替布哈林彻底平了反。
中国要到1989年才说斯大林杀布哈林是错误的。此前不久，胡乔木还就此在内部责备下面 。（见华夏春秋 第八期，2010）这个大才子被毛泽东戴上了不许看旁边的马眼罩，几十年在鞭子下低头拉车，拿掉了马眼罩，没有了鞭子还不看看世界，还只会走老路。
要写“走错了历史大门的人”，布哈林是个典型。他多次走错了历史的门。中国走错了历史大门的人，千千万万，脑袋掉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样掉的。
写于2010年8月-2011年4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