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刚离婚,心情很不好。我决定辞去工作,给自己放一个长假,然后报名去青藏高原的旅游团。
到青藏高原去触摸蓝天,一直都是我和依玫的梦想。依玫是我的前妻。在我们的梦想变成现实之前,我们的现实却先碎裂了。
跟依玫结婚10年,经历了移民海外最初的风风雨雨,在一切平静安定之后,我们却走到了尽头。依玫的背叛,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和接受的事实。那一段时间,我对人生的期望降到最低点。
你是北京人?这是卢苇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点点头。算是回答。我并不反感她,甚至有一点对小妹妹般的喜爱。只是我的心情太灰懒了,甚至没有说话的欲望。
我在北京呆过六年。我很喜欢北京,很文化,很大气。卢苇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青春的气息,让我的心也跟着有了一丝活力。北京,其实离我已经很遥远了。我的生活如今在多伦多。
你是北外的?我问。我妹妹是那个学校毕业的,她学法语。也许是因为妹妹的缘故,我对学外语的女孩都有一种天生的好感。
卢苇摇摇头,没有接话,脸上的神色黯淡了很多,然后很快叉开话题,语气重又变得轻快活泼。卢苇的声音很好听,像一只婉转的百灵鸟。
吃完晚饭,我便早早地到咖啡厅里去等卢苇。结果发现卢苇已经在我们昨天的座位那里了。看着我略有些吃惊的样子,卢苇笑着说,她忘记告诉我了,她是自助旅游,并没有随团。
我称赞她很自由潇洒,卢苇笑了笑,神情里有一丝落寞一闪而过。不过,很快她又恢复了快乐的模样,开始询问我在多伦多的种种。那是我离婚之后最快乐的一个夜晚。跟卢苇的交谈,也让我回忆了自己初到多伦多那几年的心路以及跟依玫共同经历的种种,慢慢地找到了一种久违的信心和感动。
十二天的行程很快结束。分手的前一个夜晚,我们又坐在酒店的咖啡厅里。昏黄的灯光下,卢苇有着一种特殊的魅力。也许是真的,缘分总在不经意间来临。我不想失去眼前的机会。我轻轻地拉住卢苇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可能太快了。但是,我只想告诉你,我喜欢你,卢苇。
卢苇美丽的脸上划过一闪而逝的阴郁。她轻轻地抽出手,对我说,谢谢你,安维,我也喜欢你。可是,我们不可能。
我只能听到卢苇说的前半句话,她也喜欢我,这就够了,对爱情来说,还需要什么呢?有了爱,什么都是可能的。我热切地打断卢苇。
不是这样的,你不了解我。卢苇轻声争辩着。显然是很无力的争辩。这些天里,我们彼此了解的已经够多了。
很多事,我没有对你说。卢苇低下头,摆弄着手的房门钥匙。我……我有艾滋病。许久之后,卢苇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我惊呆了的模样一定让卢苇难过了。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滑下来。那是这些天里我不曾见过的卢苇的另一面。卢苇,她一直是一个像阳光一样开朗明媚的女孩,怎么可能……不过,那些眼泪却又告诉我,卢苇的话是真实的。
这个时候,我不能多说一个字。任何话说出来,都有可能会是伤害。我坐在那里,除去不停地给卢苇递纸巾,再不能做别的。直到卢苇慢慢平静下来,她才给我讲述了她一直藏在内心的秘密。
男孩的话深深地刺痛了痴情的卢苇,她从此自暴自弃,开始跟着一位师姐流连在东直门使馆区附近。
那样的生活持续了快三年的时间,直到有一天,卢苇发觉身体异样,去医院检查,才知道自己感染了艾滋病。
知道这个结果的卢苇一下子被击垮了。人生其实是那么得斤斤计较,她轻易地挥霍它,它便更轻易地抛弃了她。
我重新握住卢苇的手,她想挣脱,我没有松开。小心传染。卢苇低低地说。
我不怕。我也知道,这不会传染。我说。这没什么的,谁都有年轻的时候,谁都有做错事的时候。艾滋病也没有那么可怕,很多艾滋病携带者存活了很多年。我搜肠刮肚地想着可以安慰她的词。
不会。我犹豫了一下,接着说,社会需要各种职业。既是职业,便无高低贵贱。据我所知,有一些男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能够有妻子,这个时候,有这样的一种行业服务,承受着世俗风化的唾弃,可以满足他们作为人的基本生理需求,也未尝不是一种功德。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能言善辩。不过,这也是我此时此刻面对着卢苇的时候,突然萌生出的对三陪小姐这种职业存在的理解,倒是未尝没有它合理之处。相比较所谓的正人君子为功名利禄勾心斗角,烟花女子简简单单地依靠身体赚取钱财又有什么可耻的呢。这个世界上,谁也不比谁真正高尚多少。
我的这番话,显然是在卢苇的意料之外,她看我的眼神分明含着崇拜和依赖。
第二天一早的飞机,我不认为卢苇会来,结果我在机场看到了人群中含着眼泪的卢苇,突然有一种想给她一个拥抱的冲动。事实上,我也是那样做的。
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那一刻,我的喉咙被什么哽住了,只能说出这样干巴巴的一句话。每一个人都是孤单的,我只能陪她这么短的一段旅程。
终于到了说再见的时候,看着卢苇在远处不停地向我挥手,不知为什么,我的脑海里闪过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里薰子的模样,不由转身落泪。幸好,卢苇没有看到。
回到多伦多的我,开始积极地投入一轮新的生命阶段。卢苇始终都在我心上。不但是因为她的遭遇,还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她灿烂的笑脸和温柔的声音。虽然我知道,我们可能真的不会有未来。但是,我不介意拿出时间和真情去陪伴她度过人生里最后的这一程。
那几年的时间,我一直坚持跟卢苇联系着。卢苇的电话经常变来变去,所以往来邮件是我们最主要的交流手段。
卢苇在邮件里会告诉我她的行踪。她曾去滇西地区支教两年,跟山里的孩子们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卢苇说,她都会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双倍地延长。她去医院做义工,去养老院照顾老人,去孤儿院看护孩子。卢苇说,我真希望我可以领养一个小女孩,把她好好地抚养大,告诉她,人生要尽量地去走一条直路,那是生命最有效率的一条路径。
在我的眼里,放下自己看世界的卢苇,拥有了一种通透旷达之美。
我安慰她,不会的,小傻瓜,我们还要再见一面呢。
你真的会回来再见我一面吗?卢苇问。
会的。小苇,你要好好的,等着我。我真心地安慰她。我是真的想能够再见她一面。她是一个乐观勇敢又有爱心的女孩,即便她曾走过一段弯路。她值得有人爱。就让我来做那个人吧。
卢苇知道自己得了艾滋病之后,就找各种借口不回家。她说她没有脸面对自己善良勤俭一生的父母。她是他们的全部希望,可是,她却这样残酷地践踏了它。
他们会被我气死的。我是那么思念他们。卢苇说。我想,写下这些的时候,她一定是哭了。
不会的。父母是天底下最疼爱你的人,坦白地告诉他们,我都可以接受,他们也一定可以。这么多年,他们一定很想你。回去吧,回到他们身边去。向他们承认自己的错误,请求他们的原谅。他们有权利知道你的状况。我这样劝说卢苇。我知道,这个时候,卢苇最需要的人就是父母。
这一生我唯一的缺憾就是没有披过嫁衣了。卢苇跟我说。
嫁给我吧,我回复卢苇。小苇,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一直都很喜欢你。这是真话。如果可以,我愿意满足你的心愿。我可以飞回去跟你结婚。
我想,我应当是真的愿意娶卢苇,源于一份喜欢,也源于一份关爱。
我一直以为还有时间,我一直以为我可以用一个美丽的梦想留住卢苇离去的脚步,所以,我并没有在意卢苇话里透露的信息。后来知道,那时,卢苇已经被发现肺部感染。这对艾滋病人来说,是极其危险的信号。
我相信人真的有灵魂。就像我们,不是一直在用灵魂交往吗?你会去天堂的,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又用自己的生命去做了那么多有益的事,你已经把你的过错都清洗干净了。我相信你一定会去天堂的。我安慰卢苇,我也是真的这么想的。
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收到卢苇的邮件,直到有一天,我的信箱里有一封陌生地址的信:
安维,你好,我是卢苇的朋友。
卢苇走了,走的时候很安详。她让我一定要转告你一句话:安维,谢谢你,谢谢你这几年的陪伴,谢谢你,曾让我披过一件灵魂的嫁衣……
看着那封信,想着卢苇那青春灿烂的笑脸,我不禁痛哭失声,我其实,可以做得更多。
卢苇走后,依玫来找我,其实之前她也来找过我很多次,依玫知道卢苇的故事。安维,我知道我错了,你愿意原谅我吗?我们重新开始吧。
还能说什么呢?卢苇的死,让我豁然看开很多事情。我其实早就原谅依玫了。我们都是凡人,都会犯错,我们并不完美的灵魂都需要有一个温暖的地方安放。
我跟依玫复合了。我相信,懂得忏悔的灵魂值得相互依赖。
其实,卢苇,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也让我的灵魂得到了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