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苦思甜是文革时的一种“教育”方式,让大家尤其是孩子们记住一些“被聚焦”的历史,珍惜如今。除了用故事,电影,小说这些抽象的形式进行教育之外,也有具体而直觉的,就是忆苦饭。这样比可能有些牵强,但是忆苦饭多少和美国的感恩节有些共同的功能。感恩节的意思就是要你在一年劳作后享受收获的美好时节, 别忘了是谁有恩于你,幸福时刻不忘幸福之源。忆苦饭和感恩节的同功性就在不忘幸福之源这点上。不过,达到这个目的的手段大有不同,感恩节靠的是镶馅烤火鸡,忆苦饭靠的是伤胃。
忆苦饭的仪式其实也简单,就是大家在一起吃一顿“解放前”(注1)的饭。也没有什么规范,只要能吃出苦就好。最粗糙的粮食,加工粮食的淘汰部分,最能让人反胃的蔬菜,有些腐烂更好,以任何比例混合在一起,煮熟了就是一席忆苦饭。如果有任何标准,就是可以让人反胃,但不能让人生病。一锅干净的猪食应该恰到好处。文革中,批斗,游街,人格侮辱,各种体罚层出不穷。但是,被体罚的对象,大多都背了个太祖爷“敌人”的名份。虽然敌人很有随意性,不断变换,可在任一时间,敌人都不是多数。所以,让多数人接受直接体罚的事件,大概只有忆苦饭这一桩。体罚不是目的,大家被倒胃之后,有的时候会有些“甜”来完成这个程序,每人得到一个免费的白面馒头,从半吊子的忆苦饭变成完整的忆苦思甜饭。 白面馒头当时并不是顿顿都有,平常的三餐多见窝头(注2)咸菜。所以白面馒头有些感恩节烤火鸡的效果。
忆苦饭的创意也正在此。如果每天都有白面馒头可用,太祖爷直接办思甜活动就好。忆苦饭的功能就是通过准猪食的反衬,产生思维上的跳跃,把日常食用的窝头咸菜吃出烤火鸡的效果来。太祖爷当然知道烤火鸡或是白面馒头是调动咱们感恩之情的最好办法,可是没有就是没有,这一点在大跃进(注3)之后太祖爷一定了然于胸。没有物质不好改变,精神就是另一回事儿了。感恩之情是一种思维活动,是精神,是可以引导的。有了忆苦饭的陪衬,虽然咽下的依然是日常的窝头咸菜,咱们就感恩了,很是经济划算。感恩之后,就心甘情愿跟着太祖爷把文革进行到底,不让刘少奇刘大人把“收租院”的刘文彩,“半夜鸡叫”的周扒皮,“艳阳天”的马小辫这些有名的地主请回来(注4),如此就不会有天天吃准猪食,彻底伤胃的可能。从物质到精神,然后回归到太祖爷的政治上来。
不能算没有想象力。 用自己的优等食物白面馒头和一个可以商榷的“解放前”猪食对阵,太祖爷是巧妙的借用了孙膑赛马的策略,把劣马给阴谋成了胜马。可是,随意想象,发挥创造力,只是太祖爷自己的专利,在忆苦思甜的过程中,咱们的想象空间被局限在猪食和刘大人很坏这两个固定了的端点之间,能做的就是一些填空游戏。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端点,在这中间填空,自然要把逻辑置之度外,完成中间不可能的逐级能量转换,各种意淫式的思路和结论就成为必然。忆苦饭和忆苦思甜的效力在整个文革动员出的革命能量中占多大分量?大概永远算不清楚。不过解放前的地主基本上是坏蛋,解放前的饭一般比窝头咸菜难吃,地主如果把自己的粮食均分给非地主的农民弟兄大家就会幸福美满,这些概念会在咱们的头脑里长期存留,忆苦饭的教育功不可没。有了这些陪衬,对咱们文革时高唱着“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注5)冲 上激情的顶端自然大有助益。
据说当时也有在自己家中办一桌忆苦饭的革命行为,不过忆苦饭一般是在学校,工厂或是机关这种单位里进行,没有不参与的空间。从忆苦饭衍生的意淫是被强制的。强制的目的,就是把两个端点之外的其它现实滤掉,不至于对意淫造成干扰。忆苦饭那种档次的食物解放前是否有过?应该有过。 不过,不应该是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情况下经常吃的。只要事情可以讨论,就是在文革期间扭曲的世界里,都有足够的证据说明解放前也有老百姓好吃好喝的时光。以抗日战争为背景的样板戏“沙家浜”里,沙奶奶和郭建光怎么聊的?不是“一日三餐九碗饭”,就是“一日三餐有鱼虾”。“沙家浜”说的是江南鱼米乡,也许不是普遍情况。就是在条件艰苦的冀中平原,抗战之中日本鬼子反复扫荡之间,电影“平原游击队”里,李向阳的游击队回到老家村上,百姓们也还可以烙出一顿白面饼来招待他们。 吃忆苦饭时,当然要注意力集中,滤掉“有鱼虾”和“白面饼”。把事实选择性的叙述,又不让别人有任何发言权,这就是强制训练咱们意淫的必要条件。
强制性的摆脱事实并不简单,就是有太祖爷的神威,意淫中的人有时也会被生理上的直觉给拽回现实,让强制性意淫破功。忆苦思甜的问题不在于用猪食伤胃的忆苦部分,而在于把窝头咸菜变成佳肴的思甜部分。毕竟,当时的一日三餐,除了充饥效能之外,是不是一天中生活的期盼,是骗不了人的。物质如此之缺,用肥猪肉榨油剩下的残渣都成了一种鲜美的食物,大号“油渣”。油渣作为一种受欢迎的肉类代用品一直延续到文革后一段时间。与油渣有关的美食就有油渣饼,油渣炒饭,油渣萝卜丝等多种。随着文革的延长,无论如何用猪食反衬,靠一日三餐的食物思甜越发困难,所以,忆苦思甜在文革中风行了一阵子后,就被束之高阁了。
不幸的是,有些可以被人为变动的事实和咱们的生理直觉没有关系,靠这种办法带给咱们的意淫持续性就可观了。跟着太祖爷干革命可以兴奋,干了革命受到世人尊敬可以更加兴奋。文革中,太祖爷在亚非拉有不少仰慕者,但和美帝苏修都拔拳相向,北半球没有至爱亲朋,总是缺点什么。还好,有个铁哥们,阿尔巴尼亚。有多铁?当时有一首大家都会唱的歌,“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中阿两国远隔千山万水,我们的心是联在一起的。”心都联在一起了,超出了朋友,比恋人都近乎。咱们不是种族歧视主义分子,咱们的友谊并不排斥白种人。有了这个铁哥们,在亚非拉之外,在欧洲咱也有个白朋友。 阿尔巴尼亚这个地中海畔的雄鹰(注6),让咱们在文革中陶醉在“我们的朋友遍天下”美感之中。直到文革后很久才知道,人口两百多万的阿尔巴尼亚,人不到欧洲的千分之五,国民产值不到欧洲的千分之一,以做咱们铁哥们为筹码,从太祖爷手上接受了超过一百亿人民币的援助。也就是七亿人民每人捐出十几块钱,让两百多万阿尔巴尼亚人民每人平均到手五千多块钱。别忘了,真到文革结束后的80年代中,万元户的概念还等同现时中了体育彩票,这个铁哥们大概算是咱们的超高档雇员比较接近事实。在咱们要靠猪食协助才能边咽下窝头咸菜边有幸福感的同时,还要为供养一个昂贵的铁哥们儿开心,欧洲也有朋友是诺大的一场意淫。
无论是强制,还是误导,共同点是把现实加以加工,营造出让咱们意淫的环境。时间长了,意淫成为一种习惯性思维方式。 就是对未被加工的现实,咱们也时常意淫一番,把自己不喜欢的现实给能量转换成美好的遐想。最好的例子,莫过于咱们对华人科学家获得诺贝尔奖的态度。从70年代起,不断有华人科学家在美国所做的研究成果为他们赢得了科学界最高的荣誉,诺贝尔奖。每一次,咱们都带着莫大的兴奋为这些华人科学家叫好,被他们的研究成果所折服,同时也为他们的中国基因而自豪,情到浓处,就差唱“诺贝尔奖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了(注7)。甚至现在杨振宁老人家回中国颐养天年,走到哪儿都像熊猫国宝一样受保护。
习惯性的意淫在此全面生效。 中国血统的科学家在国外屡次三番获得诺贝尔奖说明了什么?说明中国人有足够的逻辑思维能力,不输世界上任何其他民族,可以探索世界上最挑战的科学问题,达到最合理的科学结论。就是说,咱们的基因是正常的,不比别人差。基因正常难道不该兴奋吗? 在中国的中国人与诺贝尔科学奖无缘,有潜力能对世界的科学探索作贡献而不能实现这种潜力,让人类五分之一之众的潜力无从发挥,是非常不好意思的事儿。每一次有华人科学家在中国以外的研究机构获得科学大奖,都是再一次的提醒咱们中国人的潜力是处在抑制状态。到不是说该把每次华人获奖作为918之类的国耻日来自虐,可是莫名的激动,亢奋和自我感觉良好真是可以免了。
就是到了公元2567年,中国的科学家可以常规性的以在中国研究机构中的成果反复得奖,也只是让反常回归正常而已,让人的潜能得以发挥,算不上奇迹。真要名正言顺的自我感觉良好,跳出忆苦思甜和阿尔巴尼亚式的习惯思维,咱们需要多加努力。如果有一天,世界上其他民族的科学家,从未得过诺贝尔奖的民族,比如咱们的近邻阿富汗或是蒙古的科学家,有机会在咱们的研究机构中出成果,拿诺贝尔奖,到时候大家一起仰天长笑,一醉方休,一定是真正的兴奋,应该和意淫无关了。
意淫,无论目的如何,实质上是一种思维上的短路。不管是塑造虚幻的先进,伟大,还是掩饰难题和丑陋,都是对现实的逃避,对劳动的畏惧。规避了现实,连是否存在问题和挑战都成了问题,自然让解决原有的问题成了更大的问题。不但如此,还可以给真问题找个假借口,为了解决假的借口问题,就创造了新的不该有的混帐问题。然后只好拿新意淫去给旧意淫解酒。
现时的意淫有多厉害?2008年底,网上传出一个小学生诗朗诵的视频。 诗名是“2009,中国加油”。 朗诵的是些十岁左右可爱的孩子,地点像是在教室中。不确定诗作者谁,应该是孩子们的老师,也许是文革过来人,也许更年轻。
原诗如下
女孩:大雪,像西方的价值观,自由的飘洒。
男孩:漫天哀愁,一地冰渣!
女孩:中国退缩了吗?
众孩童:没有!奥运成功了!我们胜利拉!
女孩:炎黄坚毅的热血,如炙热的圣火,燃烧灰暗的世界。
众孩童:万里江山,又嵌上五彩的画夹!
女孩:地震,像萨克奇的立场,用猥琐的伎俩,摇晃着巍巍中华。中国退缩了吗?
众孩童:没有!神七飞天了!我们胜利啦!
女孩:瘦瘦的欧罗巴,挡不住天朝的金戈铁马。
众孩童:地震的余波也能把法兰西摧垮!
女孩:塔里木的石油盛开幸福之花。
男孩:达旺的唢呐奏响在喜马拉雅。
女孩:中山世土的积怨填平了琉球海沟。
众孩童:日月潭的微笑成为太平洋的奇葩!
女孩:不动摇、不懈怠、不折腾。
男孩:不改旗、不易帜、不回头。
众孩童:将反华者狠狠的踏在脚下!
女孩:打满补丁的大船,挂上崭新的桅帆,
众孩童:乘风破浪,意气风发!
女孩:2009,
众孩童:中国加油!
女孩:2009,
众孩童:中国最大!
这首诗,这里就不加评论了。大家会有各自的定见。
文革过后多年的今天,还在这样的套路里打转,太祖爷神功真是如此之大?虽说意淫的水准在文革中大有长进是靠太祖爷的提携,可是,太祖爷并非创造了这一思维方式。最好的意淫人物形象,自然是鲁迅鲁大侠笔下的阿Q。太祖爷之前的阿Q 式思维套路的起始,发展和成型,当然和太祖爷无关。让幻觉就幻觉一下,为什么如此好诱导? 根子在咱们的封建皇权文化上。三纲五常之下,纲是不能碰的。 事情没有了讨论的空间,就自然要靠幻觉填补空白了。全民阿Q就是千百年来不能了解真相,不被允许独立的逻辑思维,而又要在许多固定的端点之间自圆其说的必然产物。这是咱们封建皇权文化的特性。再次借用林彪林大帅的名言,太祖爷只是“天才地,创造性地,全面继承捍卫和发展了”(注8)咱们意淫的恶习。
要走出这个封建皇权文化的束缚,咱们需要的是直面世界,直面自己,直面历史,直面未来。停止意淫式的找借口。落后,丑陋,如果存在,要先承认落后和丑陋,然后才有可能出落后而先进,去丑陋而美好。 意淫下去,将会让咱们永远走不出落后和丑陋。
现代文明,是和现代科学技术紧密连联系在一起的。互联网的威力,对咱们文化的冲击,应该是史无前例。意淫的最大前提条件,对事实和话语权的垄断,可能挡不住这波信息时代的冲击。 一旦把禁锢咱们于填空式思维的几个固定的点抹掉了,意淫的必要条件就消失了。走出意淫对咱们的纠缠,借助互联网之力,这回也许不再需要靠意淫虚幻了。
注1:指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
注2:指北方人食用的用玉米面蒸出来的一种主食。
注3:指1958年毛泽东发动的以大炼钢铁为代表的疯狂“生产”运动。
注4:刘文彩是四川的一个真实的地主,而周扒皮与马小辫则是文学作品里创造出来的邪恶地主形象。
注5:文革中的一首流行歌曲的名字,也是这首歌中的第一句歌词。
注6:阿尔巴尼亚的自我比喻,而其国旗上也有一支鹰。
注7:借用出自春晚的流行歌曲“十五的月亮”中的一段歌词,原词是“军功章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注8:林彪为毛泽东的红宝书(毛主席语录)所作序中的一句话。林彪所说的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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