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月前给妹妹打电话,聊起妈妈耳朵感染的事情。妹妹说刚去地区一级的医院找专科医生看了。还特别提起帮忙的是我小时候的朋友,他自己亲自开着车来接送俺娘。
“他自己亲自。。。?”我脑子转不过来了。我来了兴趣,追问起细节。
妹妹笑笑说:“喔,忘了告诉你,他也快到千万级的富豪了。。。”我有点难以置信。
一个生产队的,他比我还小一点呢。还依然记得他妈妈出世的那天:乡下农村的七月是农忙季节,双抢,要抢收早稻,抢插晚稻。男劳动力和年青的女同胞们都泡在种水稻的泥地里,中年妇女们在禾场里忙着把收割上来的稻子晒干入仓。毒毒的太阳下,湖南的夏天是蒸笼啊。俺娘和他娘一起在禾场里忙乎着。到中午他娘看着看着就不行了,但家里成份高,咬牙也得顶着。实在不行了,对我娘说:梅姐,我不行了,发痧(中暑)了,得回家。你帮我招呼一下吧。(她比俺娘长一辈,但一直随孩子叫俺娘的。)
从禾场到家就几百米。有人看见她真病了,马上传话让他父亲回家。又去请赤脚医生,可惜都晚了--农村没有电,没有冰,活生生的一个人,到家一个小时,就留下爷儿三,撒手走了,留下了那句老头子一辈子都不忘记的话:聋子,你要帮我看好两个儿子!
老头子耳朵有点背,我们小孩子私下也叫老头子“聋子爷爷”。聋子爷爷在夏天的傍晚常来我家坐,乘乘凉,拉拉家常。依然记得聋子爷爷经常说的故事:“有天晚上睡觉,孩子她娘打了我一下,说:聋子,聋子,快起来!猪到菜园里了。我赶紧起来一看,还真是猪从猪栏里跑出来了。”
还有一个常说的故事:“小儿子有天不听话,我揍了他一顿。晚上睡觉,孩子他娘很很打了我一拳,让我以后再不许打孩子了。”聋子爷爷说话声音大,但从故事里总是能感觉到那一丝抹不去的思念和淡淡的忧伤。
日子慢慢地过着。老大是有名的聪明人,先学了木匠,再结婚成家,自己盖好了房子分出来了,留下父亲和弟弟在老房子里。等到我离开老家上大学后,就断断续续听母亲说老二也开始学木匠了。每年夏天回家,难得见到他一面。只是聋子爷爷还常见到。还是那样的大声说话,还是那样爽朗。孤独而执傲的老人也一直没有再娶。
“哥,”妹妹在电话里把我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他学木匠出师后,赶上了好时候。国内这些年房子造得多,需要装修的也多,成就了一批有头脑的木匠。他自己开业给房子装修,大多是他自己设计,在计算机上画好,再找生产厂家订作家具一类。开始是他自己干,现在只自己作图纸,安装是雇人干的。我家里上次装修,他还亲自上门来呢,那是很给我面子的。。。”
是啊,中国的户籍制度曾经让考大学成了农村孩子的独木桥。千军万马,我是少数几个挤过了桥的人。多少年来一直就盼望着中国什么时候能把这个不公平的制度取消。听到这个没有过桥的儿时朋友有今天,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感慨。
没有一种社会制度能让所有人过上好日子。但一个好的制度能尽量让所有孩子有同等的机会。但愿明天的中国会更好。
(二)
电话里和妹妹讨论明年夏天回老家的事。明年我付完了女儿的大学费用,而妹妹的儿子也正好大学毕业,经济上安排得过来,我该回去看看老娘了。
妹妹说,你这次回来的话,可以抽空去张家界看看。上次J.J.(我女儿小名)回来,我们想安排她去,可惜正好是大热天,总个景区都关了。你知道吗,二毛现在在张家界买下了一家大宾馆,把内退的表哥也请过去给他管帐呢。表哥以前是大粮店的总会计,正好是对口。
二毛?记起来了,他是姨父的侄子,在家是老二,所以一直叫他二毛。姨父家的老二,我,还有二毛年龄差不多,常常是姨父姨妈拿来玩笑的对象。二毛的家离我家不远,一年总有几回在共同的亲戚家碰面。在姨父姨妈的眼里,我们三个,表哥和我爱读书,二毛不爱读。表哥是个闷葫芦,不大说话,就我和二毛话多。姨妈早就放话,要看我们两个多话的侄子外甥今后的出息。我知道二毛没有上大学,早早就学木匠了。乡下的孩子不容易,学门木匠手艺,挨家挨户上门给人家作家具,日子往往过得比只种田的人要好一些。
妹妹说,他走了不同的路,是老家早期南下广州讨生活的一批年青人。也是靠手艺把生意作大了,发了大财又改行回老家作宾馆生意的。
和妹妹开玩笑:你告诉二毛,等我在美国找不到工作了,我就回老家去他宾馆当导游,专门接待国外讲英文的游客。妹妹笑着说说,没问题,他记得你的。
(三)
敏是我高中一年级的同班同学。虽然有点瘦,但个子骨架在乡下男孩子里是top百分之二十了。好动聪明,据说家境也不差,父母挺娇惯的。
高一还没有分文理科,所以期中期末考试的总分排名,前四名都是女孩子。和我一样,敏是理科好,尤其是数学,他和我算得上势均力敌,是数学课彭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之一。他敏锐,学东西快,但玩心大。在一群为穿皮鞋而奋斗的农村孩子里,他算是异类。有一次玩自习时间他居然去滑冰场,还摔伤了腿。
高二分班的时候和他分开了,来往就少了。后来知道他应届没有考上大学,要复读吧,就断了消息。
大二暑假回老家,去高中看望老师的时候,碰到了教高一数学的彭老师。彭老师是长沙人,随先生到县城来教书的,是高中数学老师里难得的女性。出于对穷人家孩子的同情,她特喜欢帮助乡下聪明孩子,用一种近乎执着的热情来鼓励和引导她喜欢的学生,是难得的好老师。她看到我,寒暄几句,让我和她先生打个招呼,就把我拉进了她家的厨房。叹了口气,她问我还记不记得敏。她说每次想起我,就想起敏。敏的聪明其实不比我差,高一的时候好多次数学竞赛,敏比我还好呢。可惜他吃不起苦,没有走正路。从她和先生那里骗钱骗自行车。最后因偷窃进了监狱。。。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敏。彭老师后来一家回了长沙,就再也没有联系了。
(二0一一年七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