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涛阎
8-27-2011
(接上文)
过几天又去找庄公惠聊天,一敲门,是老同学开的门。靠在沙发上的老庄立刻站起来打招呼。没闲聊几句,老庄就进屋把他那个宝贝袋子拿了出来。考虑到我的头发还不到该理发的时候,便无意识地摸了摸头发,老庄看后笑着说:“今天倒过来,是你给我理发!”说着他就把一把凳子提在手中搬到了外面。我那老同学天天跟老庄聊天,毕竟住在一起,有多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也就很少掺入我和老庄的闲聊,这已经是习惯了。当然,我们大家一起聊天的时候也不算少。我跟着老庄来到外面,老庄已经坐好,把那块黑布在脖子上挂好,等着我给他理发。
其实,一听到让我给他理发的时候,我的脑袋就轰了一下。我该尝试着“说不”了。我的脸上有点热,发了烧导致的,因为改变自己的性格不是那么容易的,需要的是能量。人为何都不喜欢改变自己的个性才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说法?从生物化学角度讲很容易解释:细胞代谢的每一步都是以能耗最低、效能最高的形式运作的。而改变人的个性需要发烧,这发烧本身就是能量代谢的结果。所以,改变人的天性不符合生物本身的能量最大效能定律。而我的天性就是不会“说不”。
第一次告诉我要“说不”的是一位少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想到此,我立刻告诉老庄:“我不会理发啊。”
“别客气。就是我们拿工资的,都是互相理发,到理发馆理一次就是一瓶酱油的钱。我不信你当农民时舍得花钱去理发馆理发的,一瓶酱油那么容易挣的?一定是互相理发,熟能生巧,每个男人都是理发师。”
“我能不能先讲故事?”
“那还用说!边理发边讲故事两不误。来吧!我看你心灵手巧,理发水平低不了。”
“那我先一心一意讲个故事怎么样?”
“成啊。”
说着,老庄就把已经围好的那块黑布解了下来,毕竟天气还有点热。
“老庄,您真的喜欢听我讲故事?”
“那还用说!小老弟讲故事精彩之至别说,总是能把经历、知识用严密的逻辑推理推导出来的哲理严丝合缝地放入故事里,每次听完故事后我还要自己回味一番,你说谁能不喜欢听你演讲呢?”
“那可不是真的。就是在博士生里也有三分之一的人欣赏不了我的演讲,人家说听不懂。要是黄色的笑话就没问题。”
“有那么高的比例?”
“差不多。我看什么高考选拔人才都是扯淡,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我演讲。”
“高!这个办法好!谁听不懂阎老弟的演讲,谁没有资格读博士、当领导,以免浪费国家的人力物力。”
“我今天讲的故事就是有关理发的经历。”
“太好了,我就想听小老弟的个人经历故事。你坐下讲,我也坐着听。”
“不行,我的腰不好,坐着等于受罪。我站着讲,您坐着听。”
我开始讲当年那位少妇要我学会“说不”故事的来龙去脉。
那是1976年的冬天,挖河去了固安县,分给我们村的河段刚好在一个村子的边上。这个村的党支部书记很有人性,要我们到他们村里老农家里睡觉,不需要在河堤旁搭工棚。这可是天大的喜讯。严寒的冬天,工棚只是用秸秆苫布搭成的狗窝,根本就不御寒,几个小伙子被窝紧挨着被窝,互相取暖,仍然冻得要死要活。我们只是晚上住在老农家里,吃饭窝头咸菜都是我们自己的伙房供应,跟人家村里无关。这不收钱白提供房子的好事实在难碰到。我们都高兴得心花怒放,难以言表。
我住的那家有五间房,我和另外两个哥们住在西边的一间睡房里。东屋住着的主人是位少妇和她一个4岁的儿子。说是少妇,其实是因为她毕竟有了孩子,而她看上去就是跟我同龄的女孩,长得特别年轻。那年我是光棍,20周岁的光棍。猜想她是早婚,农村里有后门的就可在18周岁时领到结婚证。这么一计算,她还是有23岁了。
我们早起晚归,跟她碰头的时候不多。两位室友很内向,我又不好意思跟少妇聊天,敏感年龄时期脸皮特薄的缘故。所以,大家基本上属于老死不相往来。但他儿子不愿意跟他妈妈玩,倒是非常喜欢跟我玩。我喜欢小孩子,是个孩子王。我就跟他弹球玩弹弓,很快我俩的关系就比较铁。晚上要不是他妈喊他回去睡觉,他就跟我玩到很晚直到我让他去睡觉为止。
记得那天刮起了黄毛风,那个村子简直就是在沙土堆里,四处都是沙漠一样的沙丘,由于是冬天,看不到庄稼,也就纳闷他们村的人庄稼种在哪里。也许很远的地方有良田,反正人家都活得好好的。这肆虐的西北风把沙子高高扬起,在空中旋转着,眼睛根本就睁不开。老农民哪里有钱买风镜?唯一的办法就是休假。农民那时候是没有人给的假期的,就 盼望着老天爷给个假期,但多数情况下是大暴雨才行。没想到在这严寒的冬天,这里的老天爷竟然给了我们假期!相当于城里人过周末了。
少妇把一幅象棋送到我们的屋里,那两位室友立刻厮杀起来。我无所事事地在房间里踱步,思考着自己的未来。毛主席死了,四人帮被打倒了,我还在这里挖河。
当少妇看到他俩在下棋,我一个人无所事事,就拉着她儿子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把推剪一把梳子。我看到眼前的她巧笑倩兮,立刻接过推剪和梳子,可心里直打鼓。
我邻居理发功夫很好,到时给我理发。我从来没有摸过理发推剪。我在想,孩子的头发这么长了,她为何不给他理发呢?当我把理发推剪攥在手中,挤压弹簧时,再看她那纤细的玉手,显然这么细的手指没有办法在挤压弹簧时还能稳住推剪不上下晃动,便明白了她为何求别人干这个活。
我反复实验着推剪的压紧松开速度,发出悦耳的哒哒哒声音,她看着觉得我是个熟练的业余理发员。而事实上,我还没有摸过这个东东。她看我不是那么自信的样子,就鼓励我说:“一个二毛蛋子,还没上学,只要剪短一点就行,不用太费功夫。”
我觉得如果说我干不了,她不会相信的,毕竟我已经在手中哒哒哒地熟练地玩弄了一阵子推剪了。考虑到这不该是什么难死人的活,我村里一个傻布拉吉的哥们常常给乡亲们理发,再说了,这个孩子也不去上学,没有啥高标准严要求,也就答应了下来。
“寸头?”我问他妈。因为那年头先效仿王洪文的分头,邓小平的寸头热还没冷却,华国锋的寸头又出来了,所以,寸头很时髦。
“寸头太棒了,但是不是很费工夫?好不容易才有个假期不上工,太费劲不好意思。”少妇笑着说。
这年头,有没见过猪走的还有没吃过猪肉的?给我理发的都是先从下往上,成漏斗状上来,然后就是顶部的平顶了。把下面的活干完后感觉不错,小孩子一动不动很配合。少妇在旁边看着,兴许她看过猪走,发现了什么似的跟我说:“我看这样很好了,上面就算了。大冬天的,上面头发多点没啥坏处。”我觉得上面太厚了,这哪里是寸头?便建议上面要剪掉很多才行。少妇说那也好。说完,她就进屋忙她的去了,把信任交给了我,缺乏自信的我此时也就有了几分信心。
平心而论,我剪的上面的活比下面的好很多,毕竟越来越熟练吗。可等到上面的平底活干完后我第一次发现人成长过程中的一个秘密:小孩子在四五岁的时候,脑袋还没长好,有不少坑坑洼洼的地方需要以后慢慢长平。这就给我带来了麻烦。寸头说到底是平头,可该是绝对平还是相对平?就好比农村年终决算,是该不论家庭穷富具体情况,每家给100块钱,还是该按照各家的具体情况来分钱,最后达到平均每人差不多的生活水平?
我一开始不懂这些,是按照顶上平的原则来修剪的。但仔细一看,就可看出洼的地方头发厚,似乎头发长,而高耸的地方头发就比较短。看上去不好看。此时少妇出来了,她说这样就算了,小毛孩子的脑袋坑坑洼洼的,这样就好。我想,刮风天打扮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应该再给那些坑坑洼洼看上去头发比较厚的地方再剪掉一点,小毛孩子的头发也是头发。伟大领袖毛教导我们,要学习白求恩技术上精益求精的精神。
问题就跟着来了。坑坑洼洼的地方是椭圆型的,而推剪则是平的,很不好搞。最后发现,越整越不平,而且头发越来越短了。便后悔刚才没有见好就收,追求完美的结局就是更加不完美。觉得还是绝对平比较好搞,就是不管脑袋坑坑洼洼,头发顶部是平的。可这样再来一遍,高耸的地方的头发就很薄很薄,薄厚的差异比刚才头发厚实的时候更加明显,总体效果比原来差很多。
此时悔恨加着急,大冬天的额头上竟然汗珠出来了。少妇走过来,看到我的囧相,差点笑出来。“不就是一个二毛蛋子的头发吗,过不了几天就长齐了。”看得出来她早有预感。我说,只能是剃光头了,否则太难看了。少妇仔仔细细看完后点头道:“嗯。那也不错。”
光头很快就完活了。小朋友听我们谈话时还以为我们在说着玩,可他一摸头顶,哇的一声!
少妇把孩子搂在怀里,轻轻地拍打着。妈妈的抚爱是最好的安慰。小家伙不哭了,扭过头看着我,眼睛一动不动,那意思是说,凭什么把我整成了犯人?他后退了两步,便用吃奶的力气绷住眼皮不眨眼,让眼睛里的泪珠慢慢长大。我还没见过眼珠里的泪珠可以那么大,晶莹夺目,泪珠的表面竟然映出了站在他对面的我和他旁边的少妇两个头,一大一小,变了形。那是太阳光照射进来的光线折射到球面的效应。我和少妇看得出神,pia的一下,两颗浑圆的泪珠爆破后掉了下来,我忍不住眨了眼睛。睁开一看,两颗泪珠已经到了下巴底下,挂在那里审视着我,留下的泪迹平行地趴在鼻子两侧,清楚可见。霎那间,“吧嗒!”两颗泪珠掉了下去,重重地砸在了我的心头。我看得很清楚,散开的泪滴又砸在了他妈的心肝上,以至于她的嘴角痛苦地拉长了一下。为了不让我发现,瞬间她就面对我俩微笑了,笑成了一朵宽容夹杂着母爱的花。
尴尬的我无意识地把手深入我的裤子衣兜,心想里边要是有几个钢蹦子就好了,到村里的代销部也称小卖部买几块糖哄哄孩子。可那年头外出挖河都是给饭吃,有赤脚医生给免费的正痛片之类的药,没有人敢把零钱放入口袋带到工地,万一干活时丢失那就遭了,二分钱就可以买一盒火柴呢。
万般无奈,我去西屋悔恨、自责去了。对他们对着棋盘厮杀一点兴趣都没有,又出屋想找小朋友玩,哄哄他。只是看到那把理发推剪还在那放着,孩子还在东屋里在妈妈身边痛苦可能小的。我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早该理发了,就拿起来自己给自己理发,也来个光头。反正我剃光头也不是第一次了,怕什么?不就是跟犯人一样吗?我们吃的不比犯人好,干活不比犯人少,也没有任何言论自由,而且犯人还给免费的囚服呢。一个农村就是一个犯人劳改农场,三年大饥荒时期比犯人饿死的还多,只是可以结婚而已,可我算是剩男了。在农村,20岁之前是订婚的高峰期。一旦过了20周岁,娶媳妇就比较难了。长得好一点的女孩早就订婚了。这样一想,我跟犯人没区别。可自己给自己理发还真的是第一次。需要用左手的时候非常难办,因为我不会用左手。要是电动的就很容易了,这个靠手指的力量压弹簧的理发推剪可不是那么听话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理完了,打扫完地上的头发便到外面走走,散散心。
本来外面就很冷,脑袋上没有了头发,那冷风比刀子还锋利,没走多远便只好跑回去了。别小看那点头发,大脑可是敏感得很。没有那点头发,夏天太阳晒得头皮发红,而冬天寒风可以把里边的脑浆冻成豆腐干。
我一进院子,就见院里的小朋友吓得往屋里跑。我立刻喊他,他听出来是我后才站住。这也不怪他,那年头年轻人只有犯人剃光头,突然犯人进院了,那么机灵的孩子咋能不跑。
当我走进他时,他仔仔细细看着我那酷似被狗啃了的头,突然间他明白了我为何也剃光头,他的眼神表明了一切。他还是跑进屋里告诉他妈说我也理了个光头。
少妇是绝顶聪明的人,悟性极高的人,属于那种眼里都会说话的人。她用很不好意思的眼神跟我交流。为了给他孩子减除光头的痛苦,我也来个光头,她认为我不应该这么干,还要出去见人呢。
我继续跟小孩子玩耍,只听少妇在旁边对我说:“你不是挖土的吧?是带工的?”
猜想他是看到我刚来时那二八分头才误判的,我立刻回答道:“挖土的!我不是干部,哪里能带工。”
“看上去不像是挖土的。”
我把手心放在她眼前,让她看那厚厚的硬茧。面对事实,她也不得不承认她看走了眼。我便说:“你是高中毕业?”
因为很明显她不是下地干活的农民,估计不是会计就是小学老师啥的,反正不是跟我一样的农民。近在咫尺,便看得更加清楚。她小巧玲珑,肌肤如雪,当真冰玉其质,水月其神。而且声甜气芬,谈吐不俗,行姿优雅,淑气内盈。我口气并非恭维地问道:“大嫂是高中毕业吧?所以,以己度人,我是文盲呢。”
“不会吧?文盲都不说自己是文盲的。不过,你需要学会说不。你的性格弱点就是太善良,总是想方设法帮助别人,但自己尽力不麻烦别人。这个要改一点。在社会上不能吃亏太多,甚至好心办错事。”
这是我第一次听别人把我说的如此入木三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这个缺点,如同色盲不知道自己是色盲的道理一样。我便问她如何通过这么一件事就看透了我。她说:“因为我就是在这样的家庭长大的。我老爸还有我孩子他爸都是这样的性格。”
闲聊中得知她丈夫去一百里开外挖河去了。那时候管理挖河的省里干部们基本上都是混蛋,让他们县的人去百里开外的另一个县搭工棚挖河,我们跑到他们县挖河。劳民伤财也不讲点人道天理。
二人在高中时偷偷谈恋爱,十八岁高中一毕业就结婚了。明显二人都应该是尖子生,我便问她:“毛主席死了,估计会有机会恢复高考,你结婚生孩子,就不打算上大学了?”
“一提这事就闹心。我们也反复讨论这个事呢。我有精力和时间复习,但他还得等到过年才能回来。一旦回来,我就辅导他,早作准备。因为他毕竟不是带着孩子读大学,说不定有机会。但我估计不会让有孩子的女人上大学。我遗憾啊,我后悔啊,我痛苦啊,我!我死的心都有了,我!”
“别放弃!万一恢复高考,即使不让结婚有孩子的母亲参加高考,但说不定几年后十几年后几十年后就可以了。每年的高中新课本都买一套,把增加的那点新的搞懂不难,就等着允许参加高考那一天,你迟早能迈入大学校门。我说的是这辈子。”
“这明摆着你也是高中毕业吗!文盲怎么知道这个!看来你是没有结婚等着恢复高考上大学,对不?”
“不论是什么社会,谁当政,不论大学怎么个上法,我肯定要上大学。矢志不渝,到死方休。无论如何感谢你指出我的缺点,我一定改正,要学会说不。”
一计算,突然想到此时是非常容易记住的一天:1976年12月26日。毛主席死了一百多天后的第一个国殇日。就是这一天,我把小朋友搞成了光头;就是这一天,我知道了我应该学会说不。
过了两个星期,我们的河段工程完活了,我们离开的头天晚上,我代表三个河工跟少妇与小朋友告别,不能不辞而别,也谢谢人家免费提供的屋子,让我们免除了寒冬的苦难。少妇和小朋友感到很突然,说走就走了。她还告诉我说,不论何时上了何所大学,都写信告诉她们,全家会为我高兴。我摸摸小朋友的头发,已经长很长了,再摸摸自己的,也差不多寸头了。我告诉她:“邓小平华国锋他们的寸头是人工理出来的,而我们的寸头是天然长出来的。”她哈哈笑个不停。我问小朋友还敢不敢剃光头,他说:“叔叔敢我就敢。”小家伙机灵得很。
故事讲完了,我告诉老庄:“从那时起,我就不再学如何理发,不再碰理发推剪。”事实上,我是多么想也有高超的理发技术我俩从此互相理发啊,但无论如何不能拿老庄的脑袋当训练对象。
老庄点头,收起了理发推剪,我们又开始了正经大事的话题。
(待续)
具有时代特征的王洪文分头,邓小平、华国锋寸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