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手抄本

    进入9月份,秋天也随之来到了,幼儿园的院子里渐渐地被横七竖八的破棚子占满了半个操场。有些胆大的,住在平房的人们晚上回自己的家睡觉,白天再过来。剩下全日制的流浪者,不是自家的房子倒了,就是像我们家一样是住在楼房里的。

学校终于通知开学了,可是开学典礼以及第一堂课是在大操场的空旷地上进行的。每个学生要自带一个小板凳,大家按体操队形排列整齐,坐在操场上上课。更让人感到新奇的是,今年开学没有课本,没有书。每个学生发了些16开的白报纸,折成32开后订起来,然后自己手抄课本。

我太兴奋:本来就喜欢在书上乱画,现在好了,整个课本都是自己亲手抄写下来的!于是我放胆在封面上画了个红小兵举着红缨枪,这是第一次画“严肃题材”,内页在空余的地方用铅笔勾上花边。

这回老师看到了不仅没批评,回到教室上课后,我还当上了班级美术课代表,那是我小学时代在班级里担任的最大的官。

带着小板凳,读“手抄书”。这些变化让我感到新奇,我从小就喜欢新奇和富有变化的日子。这一年到现在,我们已经经历了搬家住新楼,不断地做小白花,然后突然间离开了新家来到着空旷野地里来住塑料大棚。现在连上课都自带小板凳,自己抄课本!我脑子里感受着变化中带来的兴奋,一年来居然渐渐忘了张琳琳的事。

刚开学没几天,有次下午放学,我和刚上学的妹妹站在地上的裂缝边正跳着呢,突然看见曾给我们蒸馒头李阿姨尖叫着从传达室的屋子里跑出来,随后陈娘的二女儿和三女儿也从后面跟出来,几个女人像疯了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我吓坏了,呆立在那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几个阿姨平时连话都很少说,怎么突然疯了?正狐疑着,我妈也被她们幼儿园的园长,又高又大的刘姨从我家棚子里拉出来,她们也不管地上的那条裂缝了,直接从上面跳过去,一起跑到传达室前和那三个女人哭成一团。渐渐地,呆在各家棚子里的男人,女人都出来了,一时间,整个院子里充满了低低的声音:“毛主席去逝世!毛主席去世了!”

“毛主席去世了?”我听得真真的,但是反应不过来,因为上学学到第一句话就是:“毛主席万岁!”毛主席去世?什么意思啊!我虽然感觉到了气氛中飘散着的巨大的悲情,但“毛主席去世”在我小小的脑子里是对一种原始宗教的否定。

但看到所有的人,包括我那铁石心肠的爸爸,都哭了!那就是说毛主席和我们一样是人,他去世了?

我说不清当时的心情,因为看到我妈也哭了,心里有点高兴:因为前一天我还因为件什么事,被她当着我同学的面兜头泼了一脸盆的洗脸水。当时我刚刚从500米以外用瘦小的胳膊给她提来了大半铁桶的自来水,手掌都勒得发紫了。不想不仅没讨到欢心,没进门就被骂了一顿,还被泼了个落汤鸡,最最糟的是,正赶上几个同学来我家找我,被她们看了个正着!

我在挨打受罪的时候总是咬着牙,绝不让自己哭。要哭也找个没人的地方偷着哭!决不能让我妈太得意,这次我妈在大白天里大庭广众之下哭得那么伤心,我在惊慌之余,除了对“毛主席去世”这个概念的惶惑,就是对我妈的恶意的怜悯:哼!你也有伤心痛哭的时候!

“毛主席逝世了”,上课时不再抄录“毛主席万岁”,对我来说,最大变化正是我曾如巫婆般希望的那样:我们又开始叠起了小白花!

铺天盖地的白色小纸花,撒在被地震搅乱了阵脚的城市上空,飘洒在了美丽的秋天!在我的脑袋里,这个时期给我带来的是由不断变化中的刺激衍生出来的兴奋。

又可以叠小纸花了!这竟是我不久前预期的。我知道这纸花是用来悼念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但在埋头制作它的时候,却完全忘了这码事。隐隐期望着叠白纸花在今后将变成人们生活的一部分,以至于到了来年,为再没有类似的活动而嗟叹不已!

之后不久,我们重新回到了教室,黑板上方原先挂毛主席像的地方突然换上了华主席的像。华主席虽也胖胖的,脸上带有慈祥的微笑。但仔细琢磨后,总觉得他没有毛主席看着顺眼。

首先,华主席没有毛主席那样的一颗痣,使他的脸上少了一样生动的东西。再者,华主席的发型没有毛主席的好,他的发型不过是一般的平头而已,而毛主席头发两边拱出好看的角,头顶却是浅浅的,艺术感十足!坐在课堂上,盯着华主席像着华主席慈祥头顶上长出了毛主席的发型。

于是一天上语文课,我实在忍不住了就举手提问:“老师,我们现在可不可以喊:华主席万岁我们新的语文老师是小脑袋,小眼睛,头发花白的陈老师,她被问住,愣了好长时间才笑着回答:“可能以后可以这样喊吧?不过目前还不可以。”

那段时间,在学校,在马路上,在工厂的围墙上,只要能写字的地方都用仿宋体写了“按既定方针办!”几个大标语。我早就认得了那些个汉字,只是琢磨不透这句话的意思。

    我平时不怎么爱提问,老喜欢在心里琢磨些不相干的事情。看到这个标语时,我就琢磨:“什么意思呢?按既定方针办?什么叫既定方针?”说:“将无产阶级革命进行到底”不就完了吗!我自幼就不具备政治天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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