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一)
时值初春。
陆程禹才在住院部值了一宿的班。昨晚还算太平,只是有一位危重患者在睡眠中出现了呼吸心跳骤停的现象,当即采取抢救措施为使其心脏复苏,之后病情稳定,也算是有惊无险。待到陆程禹一切交接完毕之后,竟然能够准点下班,这种情况十分少见,以至于他觉得今天过得太顺了点,总想着还会发生点什么。
窗外天色阴霾,雨声阵阵。病房走廊尽头的窗户洞开着,清冽的空气扑面而至。
窗旁立着一人。
陆程禹伸手抹了把脸,走过去问道:“这么早?”
涂苒身上的黑色薄尼大衣看起来大了点,她似乎想把整个人都缩进去,她一手拢着衣领,另一只手里拽着把黑紫色的折叠伞,伞尖沥沥的滴着水。
她的脸色很差,虽说细致的上过妆。她抬起头来冲他笑了笑,说:“啊,有点事,想和你说说。”
他低下头,挺认真地看着她,她却迟迟不开口。
身后仓促的脚步声突然此起彼伏的响起,这真不是谈话的好地方,陆程禹回头瞧了瞧,重症病房里又有人在急救,他决定下一秒如果这姑娘再不开口的话,他便转回去看看,顺便摆脱某种隐约的无法言明的不祥预感。
涂苒显然被不远处病人家属抑制不住呜咽给吓了一跳,她定定心神,才说:“不算好消息,你得有点思想准备。”
“说吧。”陆程禹神色平静,该来的总会来。
涂苒从荷包里抽出化验单递给他:“我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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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陆程禹一去就注意到坐在周小全身旁的女孩,并非她看起来如何漂亮苗条又衣着时髦,只是他在多年前就已认识她,他甚至还记得她哭泣的模样,那时,她似乎常常莫名奇妙的哭泣,使他气馁又尴尬。
他注意到她涂着鲜亮指甲油的手指,指间夹着香烟。他寻思着要不要上前相认,再说些多年未见的没什么要紧的无聊话,所谓叙旧。谁知涂苒先他一步,隔着寥寥的淡青色烟雾冲他扯了扯嘴角,世故客套地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于是他也只略为点点头。
之后的事情全源于一句玩笑。朋友之中总有喜欢卖弄的好事者,因为涂苒的姓氏少见,众人闲扯起来,周小全便说:“关于涂姓的来历普遍存在两种观点。一说是在古代有条河叫涂水,涂氏家族的祖先傍水而居,因而以水为姓。还有种说法是系出涂山氏,是上古时期一个诸侯的名称,《史记》里有写,禹便曾娶涂山氏之女为妻……”其他人会意,听完便嘿嘿笑了起来,陆程禹觉得这伙人忒无聊了,除了工作就没事干满脑子男欢女爱的勾当,什么人都能给扯上关系。玩笑过后,众人有意撮合,此后聚会晚归护送涂苒回家的任务自然落在了陆程禹身上。
于是这两人开始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陆程禹有什么比较热闹的活动,需要有个女伴撑撑场面免去作电灯泡的尴尬时便招呼上涂苒。涂苒若有什么一个人办不了的或体力活的事,也叫上陆程禹,只是这种情况不多,她找他,多半是为了工作上的事。那时候,涂苒已经做了四年的小医药代表,而陆程禹临床医学博士再读,年前考上了主治医师,正努力寻找出国镀金的门路。
陆程禹虽说年轻资历浅,这履历表上的内容也还算充实,学术论文发表若干篇,什么优秀研究生党员干部称号若干又若干,参编教学用书一部,又曾某领域权威老教授的得意门生,因此这人脉也还是有的。涂苒通过他认得了一些人,偶尔捞个几小票,只是每每想迈开大步向前走时,陆程禹便会有意无意从中阻拦:“赚一点就行了,胃口别太大,这药的利润这么高,你让别人怎么活”,或者干脆说:“改行吧,女孩儿做这行不适合。”
涂苒立刻说:“是啊,我正打算辞职的。”
陆程禹知她存心敷衍,便问她:“你说说吧,到底想怎么着,有什么打算。”
涂苒弯起嘴角笑:“没怎么着,就是赚钱,就想着钱,那行赚钱来得快就做哪行”,她想了想,“除了不能作奸犯科。”
陆程禹点头:“你还挺有原则”,他又说,“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涂苒侧着脑袋问他:“我以前是什么样的?”
陆程禹觉得这个问题一旦开了头必定会扯出好远,女孩儿从离开校园到走入社会这个阶段总会有些或多或少的变化,只是涂苒的情况已经特殊到自我颠覆的程度,况且他也不想说“我觉得你以前单蠢老实,而现在虚荣世故”,因为这些词听起来没一个像是优点。于是他抬腕看表:“我得走了,回院里开会去。”
接触过一段日子以后,陆程禹和涂苒的关系始终不曾更进一步,停留在奇怪的阶段,而陆程禹也懒得多想,他以为完全可以将涂苒划入普通朋友一类。
正好科室主任有意将自己的侄女介绍给他。陆程禹和那女孩见了几面,感觉还行,女孩儿是重点中学的老师,看起来也斯文秀气有礼貌。陆程禹想着自己工作这么忙,找个这样的也不错,于是就有了定下来长期发展的意思。至于涂苒那方,陆程禹觉得在不太麻烦的时候找机会暗示一下即可。
某天,陆程禹在差不多的时间里收到两条短信。
一条是主任侄女发来的,不过是“为了感谢你上一次的邀请想在明晚回请你吃个饭”云云。
另一条来自涂苒:“普外的老徐你认识吗?此人很难搞,即色又贪,桑拿按摩次次不落,每次都答应得好好的就是不给开处方,明晚你能不能陪我去会会,要不然那些钱都打水漂了,帮帮忙……”
陆程禹当时正在值班室里打盹,迷迷糊糊中给回了几个字:“去不了,明晚要陪女友吃饭。”
第二天上班,陆程禹发现主任脸色不善,尤其针对自己。
瞅了个机会,主任将他叫到一旁问:“之前不是好好的,怎么又这样?”随即噼里啪啦明喻暗喻的讥讽一番,最后义正言辞的指出:“小陆啊,你这要是搁以前绝对是作风问题,当然现在也是,何况你还是优秀党员,你这么下去会走歪路犯错误,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陆程禹翻出手机瞅了一眼,原是昨晚发错了短信,也没什么兴致解释,只是挺满脸诚恳地点头:“您批评得对,谢谢指教,坚决改正。”
因为这事儿,身边的广大群众们都知道陆程禹有个女朋友了,而且这姓陆的年轻人私生活似乎有些复杂,一时间使得想做媒牵线的人数锐减。于是,陆程禹仍然有时间和涂苒不紧不慢可有可无的耗着,他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他承认她对自己有那么些吸引力,比如说他觉得她长的挺耐看,身材也算窈窕挺拔,可是她的个性欠缺稳重,行事目的性强且急功近利,不够矜持不算单纯,工作更不是稳定的那种并且容易招人话柄……总之,若期望有思想成熟的男人和她发展长期稳固的两性关系,她的杀伤力还甚为薄弱。
陆程禹一直这么认为着,直到有天他真的犯下了严重的错误。
直到有天,涂苒将一张化验单递到他眼前。
尽管心里早有了不祥的预知,但是当他看清上面写着“阳性”二字时,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不速之客(二)
化验单上潦草的写着“6周”字样,诊断日期却是一个多星期以前,这么算起来现在快有两个月了。陆程禹想了想,的确是那几天发生的事儿。对于日期,他记得还算清楚,因为那晚的涂苒,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陆程禹是在饭店门口偶然碰见她的,当时他正从朋友的婚礼上出来,想去外面吸根烟透透气。
他站在路边点了烟,就看见涂苒和几个人一块儿走出饭店。大门口灯火通明,那些人里面就她一个女的,长得又不错还很年轻,所以甚为显眼。
想是喝了点酒,有个中年男人借着酒意将胳膊搭在她的肩上,脑袋几乎贴在了她的脸上,她往旁边让了让,却避不开,反而被那男人强拉进了怀里。一同出来的人里,或者习以为常视而不见,或者不怀好意的附和着说笑。男人的胳膊慢慢滑向她的腰间,他将手停留在某处,似乎重重的捏了一把。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的很快,陆程禹听见了非常清脆的一击,等他这个看客回过神来时,涂苒正直挺挺站在那儿,右手还举在半空。那男的看来真是喝多了点,整个人竟然被一巴掌打趴在旁边的垃圾桶上。
旁人回过神来,赶紧去扶,被打的男人嘴里不干不净的大骂:“丫的装叉啊,挺清高的是吧,还不是出来卖的,你不卖你能赚钱吗?谁知道你卖了到少次了,我摸你一下是看得起你,你丫就是欠操……”
涂苒一言不发,抬起脚就冲那人身上踹过去,脸上透着股打家劫舍的狠劲儿。
陆程禹看得有些乐了,他觉得涂苒的动作挺帅气,她穿着长裙,一手拎着裙摆,另一只胳膊的臂弯里吊着只小包,整个人显得摇曳生姿又弩拔弓张。陆程禹注意到,她踢人时次次都往三寸来长细鞋跟上运用力道。旁人阻止不及,那人刚挣扎着爬起来又被她一脚踹下去,如此竟然反复了数次。
同行的人可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唬住了,七手八脚的才把两人扯开。中年男人大喊:“打110打110,我要报警。”
涂苒笑道:“报警,赶紧啊,你说我出来卖,你他妈还嫖娼不给钱呢,也忒没品了。我要到你们医院到你们家要钱去。”
周围早就聚了些围观者,同行的人觉着这么闹下去影响挺不好,劝那男的上车,那男的也心生怯意,只是觉得窝囊之极心里咽不下这口气,便又骂了起来。涂苒听了冲上去又要踹他,陆程禹见状心说还踹上瘾了吧,于是赶紧过来把她拉走,说:“你想把人踢死么?那么尖的鞋跟,你也报仇了,走吧走吧。”
主角们都走了,风波平息,周围的人一哄而散。
涂苒坐到门口的台阶上,脱了鞋子揉脚,顺便批评陆程禹:“你瞧热闹瞧够了,看我被人欺负也不来帮忙,冷血麻木的围观者。”
陆程禹笑道:“明明是你占尽上风让人毫无还手之力。”
涂苒哼了一声:“装模作样,我可早瞧见你了。”
陆程禹说:“哦,我当时觉得你还挺享受的。”
涂苒瞪了他一眼:“我看你们医疗队伍里仁医不多,人渣倒是一波接一波的。”
陆程禹说:“你们这样的人就是加重医疗系统腐败的催化剂,用不着推卸责任,养出这样的人渣你们功不可没。早说过你一个女孩就别做这行了,还是太年轻不知深浅。”
涂苒看着他:“看来你对我们的工作偏见很大嘛,一杆子打翻一船人,这样不好知道吗?我就相信你们的队伍里还是好人多,以前工作的时候还是接触过的,”接着嘟哝着骂了一句,“花的钱又打水漂了。”
陆程禹在她身旁坐下:“真的,别做这行了。”
涂苒摇头:“你知道什么,”再不多言。
陆程禹见她这样,讥诮道:“你们这些小女孩儿赚钱就是为了乱花钱,胃口养大了又想拼命捞钱,累不累?不如你给我说说,你想要什么,我买给你。”
“就你,”涂苒笑了,伸手戳戳他的肩膀:“你买不起,小医生——”
陆程禹轻轻握住她的手腕:“那可不一定。”他说话时的表情看起来挺奇怪,有些狡猾又多了点暧昧,涂苒觉着有趣,便想要逗逗他,她凑过去,缓缓的往他的嘴边吹了一口气。她那时脸色嫣红,目光带水,呼吸里充盈着淡淡酒精味道和女人身上才有的香味。
陆程禹忽然觉得,这段日子以来的存在于他俩之间的平淡无奇若即若离的氛围在那一刻忽然就变味儿了,心神一晃,低头吻了下去。
过后,涂苒听见他附在自己耳旁说:“去我那儿吧,嗯?”
说不清楚怎么就发生了,像是一种原始的令人难以启齿的强烈诱惑,这种时候,男人的脑壳里奔腾的不是脑浆而是其它,致使他们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
静谧的房间,他们像热恋中的情人一样深深接吻,相互剥落着隔开火热肢体的衣物。男人的心和脑被女性柔媚香甜的气息一层一层裹覆侵蚀,愈加亢奋和混沌。周身触及的,手下揉搓的,皆是嫩软滑腻,女性突兀有致的身躯像是诱人征服的巅峰,致使他的身心里,只剩下勇往直前的冲撞。
陆程禹,就是这样被涂苒周身散发的女性魅力牵引着,召唤着,直至完事之前,他觉得一切都很美好。
“我今晚可是喝得有点醉了,”涂苒欠身用胳膊支着头对他说,“是不是男人都喜欢占便宜呢?”
他愣了一下,反问:“女人呢,是不是不介意被有好感的男人占便宜?”
涂苒没有回答,她笑呵呵的起身,下床穿好衣服,说:“你家够乱的啊,你的床单多久没洗了?还有啊,你记得帮我多介绍点客户,不怎么爱占便宜的那种。”
陆程禹说:“男的?那恐怕很难,”他又补充道,“占便宜这码事,是男人的劣根性,不太像一般的缺点错误那样容易克服的。”
涂苒点点头,问他:“那么你认为女人的劣根性是什么?”
他想了想:“过于依赖感情。亲人之间的,朋友之间的,特别是异性给予和的,哪怕长度只有一个晚上的感情,还有其它一些虚无的让男人不能依赖的情愫。”
说话间,涂苒已经整理好头发着装,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再见,”她说。
再见,很久未见。
涂苒见陆程禹盯着化验单沉默不语,揶揄道:“记起来了么?十二月底的事,除了你没有别人,”她径自轻笑,“相信我。”
她言语轻松,带着点夸张的随意以及不太自然的恳切,仿佛正给人推销药品:相信我,这种药效果好副作用特别小,在别的三甲医院用过口碑好得不行,试一试就知道了……
如果只有这么简单,便好了。
陆程禹看向窗外,很想找个地方吸根烟。被人轻易看透的滋味有点不太好受,虽然他早已见证过太多伤痛和死亡,此时此刻,却因为一个新生命的到来而感到不知所措。
他觉得,无论自己说出什么话来,最终的意思都会是:我和你上床,从没想过要搞大你的肚子,尽管点儿有些背闹出了人命,也没想过要和你结婚。难道说一个人觉得这棵树上的苹果好吃就得把整棵树移回自家的院子里?
他忽然觉得自己挺差劲,也许男人都挺差劲,都他妈有做罪犯的潜质。
涂苒盯着他的眼睛,似乎不能容许他有半点的含糊:“你说怎么办呢?”
他耍了点狡猾,反问:“你想怎么办?”
涂苒笑了笑,心里了然,再这么试探下去挺没意思,于是打算豁将出去,好歹都要赌一局。
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并非那么底气不足:“我的想法是这样,我已经26了,不算太老也不是小女孩,我在家想了一个礼拜,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我想要这个孩子,”她重复道,“如果有机会,我很想要这个孩子。”
这话大喇喇的钻进陆程禹的耳里,绝对是掷地有声。他尚未回神,又听她说:“但是我不希望他连准生证都没有……这样吧,你考虑考虑,可以晚点儿再给我答复,行还是不行,最好给我个答复。”
陆程禹只好说:“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想想。结婚,再添个孩子,对我们现在的情况来说复杂了些。”
涂苒冲他笑了笑,伸手按亮电梯开关,继而想起什么,走过来塞了张纸片到他手里,说:“这是你孩子的第一张照片。”
陆程禹捏着照片,转身快步走回重症监护病房,门口围了一堆人,乱哄哄的病人家属,脚步匆匆的医护人员,他拉住一位刚参与过急救工作的同事问:“哪一床的?什么情况?”
同事摇了摇头:“走了,突发性呼吸心跳骤停。老张啊,就是你昨晚救回来的那位……”说完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护士推来小车,上面整齐的叠放着洁白的床单被套。
他隐隐叹了口气,这才低头看向手里的黑白B超照片。那里有团阴影,大小形状犹如一颗豆瓣。在靠近“豆瓣”左上边缘的地方,是一个细小却极其醒目的白色亮点,仿佛正充满活力的闪烁跳动。
那是一颗心脏,他想。
不速之客(三)
命运被别人掐在手里的滋味很不好受,等待答复的那几天,涂苒又萌生了放弃的念头。
她已经有了早孕反应,从畏寒嗜睡,到渐渐闻不得丁点油味,最后连常用的洗发水味都能引发她阵阵干呕。
她觉着这样下去不行,于是和家里人说出差几天,便收拾了几件衣服搬去周小全那儿住下。周小全自个儿住外面,两室一厅,说是父母给赞助的嫁妆。涂苒向公司请了病假,便整日窝在周小全书房里的沙发床上。
涂苒过来的这段日子,周小全很痛苦。一是因为涂苒闭口不提这孽种的父亲是谁,使得她的好奇心压制到几乎爆炸的地步。再则,她无法随心所欲的享受美食,因为涂苒的嗅觉变得异常灵敏,可以隔着两扇门闻到油星子味,胡椒味,酱油味,继而呕吐不止。
周小全陪她喝了两天清粥,粥里什么也不能放,只撒了点梅花盐。到了晚上她的肚子便饿得咕咕直叫,忙不迭的要去楼下吃大排档。
涂苒在后面有气无力地嚷嚷:“进门之前先把牙缝里的剔干净,丁点都不能带回来。”
周小全扭头笑她:“我们家对门那女的也有了,可没见人都像你这么娇气,人也是弱质女流千金之躯,挺着个大肚子还大包小包的买菜来着。”
涂苒问:“对门几时住人了?不是一直空着吗?”
周小全说:“才搬来的小两口,那男的长得还挺不错,就是忙,总让这女的买菜。你们家孩子他爸以后不会也这样吧?”
涂苒知道她这是想套话,懒得理,转身回书房去了。
周小全在冷风嗖嗖的街头吃饱喝足,最后要了茶水漱了口,这才打道回府。
走到住处楼下,她兜里的手机唏唏嗦嗦的闹腾起来。里头传来阴惨惨的女声:大哥,你别走,让俺劫个色……
她仔细一听,辨识出是涂苒的声音,她还是头一次在这位死党的手机里听到这种铃声,一时差点笑岔了气。
周小全按下电话“喂”了一声,继而听见那男人说:“涂苒,是我。”
周小全说:“我周小全,我错拿了涂苒的电话,你什么事儿?我等会让她给你打过去。哎,我发现你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还蛮……蛮男人的嘛!”
男人没理她,径直问:“涂苒在哪儿?”
周小全仰头看了看阳台,昏暗中一个人影,手里捏着淡淡橘红色的星光,于是说:“她在我家阳台上抽烟。”
男人“嗯”了一声,音调里似有些不太相信的味道,他说:“她不能抽烟。”
“哦,”周小全嘴里应着,脑袋里忽而灵光闪现,越想越是那么回事,越想越激动,她抓着手机大声说:“陆程禹,原来是你做的坏事,看不出你还是一流氓。你这地下工作搞的,暗度陈仓瞒天过海,我还当你是个人物,以为你挺正经,没成想也是吃了不管嘴一抹就想溜的。我那天就不该把苒苒带去,不该撮合你俩,你这样是陷我于不义你知道吗?我真想抽你丫的……”
陆程禹挺有耐心,等她骂完了,才波澜不兴的说:“五分钟后我再打过来。”
周小全一气儿跑上楼,跑得胃都有点痛了,却见涂苒已经钻进被褥里歪着了。周小全把手机扔过去:“刚才奸夫给你打电话了。”
涂苒躺在那儿没动,眼睛都没睁一下,周小全使劲摇她:“陆程禹才给你打电话了,他说一会儿再打过来。”
涂苒这回反映挺大,她伸手迅速从床底下抽出垃圾桶,开始趴在那儿干呕,因为没吃什么东西所以无物可吐。
周小全赶紧给她倒了杯水递过去,涂苒耸耸鼻子一把推开:“这水有味儿。”
周小全崩溃:“从现在起水和奸夫都进了致呕黑名单是吧?”
“不是我的问题,”涂苒指指自己的肚子,“是他很不喜欢。”
陆程禹果然守时,打了电话过来和涂苒简明扼要的说了一下,大意是他去年就向院里申请了出国进修的名额,最近签证已经下来了,三月中就得走人,为期一年。因为时间紧迫如果她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先把证领了,办酒席的事以后再说。他后来又提到房子,他现住在学校的博士楼里,太小了不方便,又说他母亲过世前留下个一室一厅的旧房,不在正规的小区里周围环境不好,有了孩子也会嫌小,他打算等正式工作了把旧房卖了,至少够付另一套大点的新房首期了剩下的再每月还贷,所以这一年多就只好委屈涂苒住她以前的家里了,怀孕生子父母也能帮忙照顾一下。再就是让她戒烟。
陆程禹之后说的话,涂苒全然没放在心里,她的情绪还停留在可以保住孩子的喜悦和激动之中。她一时想:宝宝,我这做妈的算是对得起你了。一时又觉得难以置信:陆程禹挺干脆的,这事儿也太神速了。
谈话末了,她觉得应该表示一下此时此刻的心情,于是对肇事者说:“谢谢你,没有让我杀死自己的孩子。”她那时精神不济心情怪异又有气无力,因而说话时的语气呈现出阴森的状态,一旁的周小全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里好奇电话那端的陆程禹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其实周小全对这两人之间的事一直感到奇怪,平时见面也不觉得有多热乎,怎么就整出个孩子,现在还闹着非结婚不可。这年头未婚女□一打男朋友做一两次的人流还真算不得什么,社会发展这么快,人心当然浮躁,谁又能没个过去呢?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周小全思来想去觉得这事也算因自己而起,该提点还是得提点,是以对涂苒语重心长:“千万千万别为了结婚而结婚。”
“当然不是,”涂苒说,“我是为了生孩子才结婚的。”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呢?”
“因为要结婚了呀。”
周小全压着脾气:“你究竟是为什么要生孩子和结婚呢?”
涂苒认真看着她:“为了社会的稳定,为了人类的繁衍,我只能做这么一点小小的贡献,但是我自豪。”
周小全摇头:“我替你总结一下,结婚是为了生孩子,生孩子是为了结婚,结婚和生孩子是为了避免走和绝大多数人不一样的道路对吧?”
涂苒想了半天:“哎呀呀讲得还挺深奥,不过我相信你也是绝大多数人之一,”她又冲好友眨了眨眼睛,“而且我相信,奸夫会非常认同你的结论。”
周小全听了,越想越觉得这两人态度都不够严肃端正,兹事体大非同小可,怎么说都关系到死党的终身幸福,因此就想找陆程禹问个清楚。可是却屡次碰壁,准新郎根本没空搭理她。
这会儿陆程禹正忙的晕头转向,院里给他排班到临走的前一天,期间遇到管床的病人情况不容乐观还得加班。顶头的主任医师是个挺随和的中年人,许是怕他年轻气躁,就对他玩笑说:“趁着要走了,得让你在临床多多锻炼,不然一年后回来手也生了,怎么做主刀?再说这也是何老的意思。”
这位何老是省内心血管领域的泰山北斗级人物,近八十的高龄,陆程禹有幸拜他门下成其关门弟子。由于这位恩师早已名声在外,年纪也大了,便不像其他博导那样忙着申请项目资金或者埋头搞学术,反而在专家门诊特需门诊转悠得多,又或者每星期一次去病区查房,负责解决些疑难杂症。
他每次查房,身后定是跟着白鸦鸦的一片,从主任医师到小护士再到病人及家属无不屏息静气,床上是叠成豆腐块一样的被褥,旁边的矮几上全无杂物。实习医生们穿着的白大褂,领子和袖口一丝不苟地扣好,神色紧张,最怕这位老先生突如其来的发问,并非他的问题多么刁钻,而是从不会放过回答中一丝一毫的不确定,必会被打破砂锅追问到底。
这样严格而务实的指导方式,陆程禹从中得益不少,也不似其他学生忙着给导师干杂活,为了申请个好点的课题东奔西走甚少有临床学习的时间。陆程禹曾不止一次的听他说:“做医生的不去临床,成天在实验室呆着,那不成实验员了。混个博士出来,就是个主治医师,就是个副主任医师,结果呢,手生得一塌糊涂,连个阑尾也切不对,还怎么给人看病,都拿病人当白老鼠么。这哪里是医务人员,分明是赵国的赵括了,你知道赵括吗?”他每每说完都会这么问一句,有趣的是,竟然真有学生不了解这么个历史人物,因而跑回家去把中学课本找出来查阅,这才弄明白“纸上谈兵”的渊源所在。
想当年,陆程禹就是这么过来的。
想当年,学业繁重之余难免春情勃发,他却总能清醒的找出生活里最重要的目标,就是在热恋期也不曾耽误过正事。那会儿也实在是年轻,只知道一股脑儿的往前冲,可以放弃的东西总是轻而易举的放弃,也不是没有幻想过婚姻,只是极少。婚姻,应该是一段认真爱恋后,完美而又严肃的结果,太过遥远。然而何谓认真,何谓完美,他一时之间觉得这些问题颇为高深。
谁想如今,却这样稀里糊涂的入了城。
不速之客(四)
离境日期在即,陆程禹将最后几天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期间抽时间陪涂苒做过一次检查。超声检查的屏幕里,那枚小豆子似乎又长大了些,旁边多了两个亮点,一上一下的,像是一双小手在不住挥舞。涂苒看着高兴,趁着陆程禹还有一天休假便拉他去见家长。
两人下了出租车,走到花园小区的大门口,陆程禹正打算往里走,谁知涂苒带着他转了个弯,穿入旁边的一条小巷。
眼前出现的是两幢外墙灰败的五层高楼房。周围,数幢老私房和筒子楼比邻而接。
灯光,人语,炊烟,使小巷里的世界在黄昏的暮霭中展现出一苍老颓败的俗世气息。
陆程禹心下诧异,问道:“你们家搬了?”
涂苒“嗯”了一声,掏出钥匙去开楼下油漆斑驳的铁门,钥匙在匙孔里转了几圈,门竟是打不开。涂苒抓着门上的栏杆使劲儿摇晃,铁门喀拉喀拉直响,陆程禹觉得她快把门给掰下来了,于是说:“让我来。”
涂苒没理会,继续摇门,“好了,”她话音未落,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了,“早和他们说换个好点儿的防盗门,都不愿交钱……早搬了,我上大学的时候。”
不等陆程禹说话,涂苒又问:“怎么,以为我还住以前的地方?你送我回家没有十次也有个七八次了,都没见我往这条巷子里走?我知道了,是不是等我一下车就赶紧着叫人调头呀?”
陆程禹老实承认:“我的确没注意。”
涂苒轻笑:“臭男人,薄情寡义。”
上到三楼,她正想拿钥匙开门,门却被人从里面“忽”的一下拉开,王伟荔站在当口,叉着腰嚷嚷:“回来得正好,快进来帮忙擦地,脏死了,把门窗开着通风。”
涂苒问她:“妈,怎么了?”
王伟荔嫌恶道:“还不是老太太做的好事。”她气呼呼的把门使劲顶在墙上,这才瞄见站在涂苒身后的男人,不由一愣,神色缓和了些,她扯了扯涂苒的胳膊,问道:“这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你带人回来怎么也不事先打声招呼,”说罢,尴尬的冲陆程禹笑了笑。
陆程禹心知来得不是时候,便说:“阿姨您好,我送涂苒回来,您先忙,我下次再来看您。”说完将手里的水果篮营养品递给涂苒。
王伟荔连忙点头:“小陆是吧,我记得你,那还是涂苒要考大学那会儿。你看真不巧,家里现在乱着,改天一定要来坐啊……”
涂苒早瞧见老太太正坐在另一间屋里抹眼泪呢,赶紧把陆程禹送到楼梯口,转身就进了屋。
里屋,老太太平时用的痰盂翻倒在地,地板上一摊水渍。老人家九十高寿,家里厕所用的的蹲坑不方便,就给她在睡房里搁了个痰盂,想是老人家午睡起来解手,一不小心打翻了痰盂。
王伟荔见客人也走了,又忍不住开始嘀咕:“活这么久做什么,就晓得惹麻烦,做些龌龊事……”
涂苒立即打断她:“妈,少说两句吧,老小老小,老人家不就和小孩一样吗?这有什么呢,擦干净不就完了吗?”说着她拧了拖把去擦地,一边又对老太太笑道:“外婆,没事儿,等会儿我陪您玩'上大人',打一晚上好吧。”
王伟荔说:“那和小孩的怎么一样呢,多脏啊,臭的要死。你信不信,过几天那房里还是那个味儿。”
老太太哭红了眼睛,连声呜咽:“不中用了,不中用了,我怎么还不死,活这么久有什么用……”
王伟荔讥笑:“活着,活着受罪呗?坏事做多了,老天爷让你活着受罪呢。对,就是让你受罪呢,你看你那么多孩子,谁管你,谁来看过你,最后还是在我这儿歪着……生养那么多有屁用,都是白养的。”
老太太气得发抖,颤巍巍的站起来,开始收拾衣服,哽咽道:“我走我走,我这老不死的……死了还好些……”
“妈,”涂苒叫了一声,把王伟荔推去厨房:“做饭吧做饭吧,别把老人家气中风了,”
王伟荔哼道:“她中风?她的身体比我还好,你别不信,我肯定死在她前头。”
涂苒叹了口气,随手把厨房门带上,又跑回去把老太太手里的包裹拿下来:“外婆,您可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呀。您家闺女她就这脾气,刀子嘴豆腐心,过会儿就好了,您大人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您是老寿星老神仙,可别往心里去。”
老太太也心知离了这地再无处可落脚,便倚了床沿坐下,止不住地抹泪。
涂苒也觉得不得劲儿,一天的好心情顿时化作乌有,早上孕检时的兴奋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可见,养孩子还真是没多大意思的,生了,养了,几十年光阴熬过去了,到头来还是落下一堆埋怨。母亲是藏不住话的人,嘴上埋怨外婆,而自己呢,是在心里悄悄的埋怨着王伟荔,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也许她还更虚伪一些,只是为了维护和平的表象。
这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都是这样凑合着过来的。
王伟荔小时候家里孩子多,她是老幺。孩子多了自然也不会被当作宝,四岁开始踮着凳子上炉灶煮饭,呛着烫着的次数远远多于吃肉喝汤的机会,五六岁开始洗床单,还有哥哥姐姐的衣物,因为他们要工作要学习,而她是家里唯一的剩余劳力。
孩子多了,经常会被遗忘,大冬天去挑水,一不小心掉进河里,冻得半死才被路人捞起来,待得送回家后大人才想起还有个她。
后来长大了,父母终于清闲下来有时间了,便想把这个老幺拴在跟前,读书当兵不让她去,她周围几个要好的朋友最后转业了要么做医生,要么当老师,只有她进了附近的工厂,四十出头的时候就被买断工龄下了岗。还好老公能干,赚了些钱,可谁又知道,这才刚过上几年好日子,枕边人便撒手人寰。
王伟荔这一生并非大起大落,却也郁郁不得志已久。她把这些往事当歌一样唱给女儿听,完后还不忘点评:“你现在的生活,可比我那时强多了,知足吧。”然而她却不明白,在涂苒的心里,也有自己的疙疙瘩瘩。
涂苒四岁那年,家里多了个弟弟,因为违反了计划生育,父亲被开除公职党籍,生活从此翻天覆地。父亲后来开始学做生意,断断续续赚了些钱,又断断续续的赔掉,直到她快上大学那几年,情况才真正好起来。
她一直总记得当初中考填自愿,王伟荔做主让她去读师范,可是她那年考了全市第二名,外国语学校在向她招手。王伟荔说:“家里就这条件,你把钱都花了,弟弟以后怎么办?再说,女孩子当老师挺好的,工作稳定,说出去也好听,我以前多想当老师啊。”
于是涂苒去读中专,住校,不常回家。
班上有成绩好的学生开始想考大学,她也受了鼓舞,不甘心毕业后呆在一所小学校里。她拼命读书,准备迎战高考。都这样了,回去还不敢说,那时候父亲摸着了做生意的门道,家里买了车搬进大房子,她才鼓起勇气把自己的打算说给父亲听,终于获得恩准。
可是她的数理化落下太多,所学的内容和普通高中相比难度系数不知底了几个档次,光靠自己看书效率很低。涂爸爸因为欣赏自家女儿的努力和执着,就从新华书店门口拎了个大学生回家帮女儿补课。
那时候大学生做家教是很流行这样找工作的,推辆旧自行车在大书店门口守着,怀里揣着成绩单学生证获奖证书等等,自行车扶手上架着个用硬纸盒裁剪的牌子,上书“某某大学,补习高中数理化”云云。
陆程禹正当十八九岁的光景,生得也算唇红齿白,扔在人堆里像棵刚发了新叶的小白杨一般扎眼。
当然涂爸爸没那么肤浅,他首先注意到男孩身旁破旧不堪的自行车,接着是他的衣着,干净朴实。啧,四周人来人往的,人手里还拽着本专业书坐在台阶上一页一页看得专注,神色泰然,颇有些身处闹市,心怀芝兰的气质。最后再看纸牌上写着的高校名,成,就他了。
涂爸爸带着家教老师出现在家门口,大男孩向涂苒伸出手说:“你好,我叫陆程禹。”
涂爸爸赶紧接口:“这是陆老师,同济的高才生。”
十七八岁的涂苒是挣扎在青春期里兀自烦恼的女孩儿,荷尔蒙非常规分泌,学校里接触的也几乎全是女生,因而想法多得不得了,一时想着都差不多的年纪,自己却不及人一半厉害,一时看见对方坦然的模样,又觉得自己憋手蹩脚的不会说话……,当下胡思乱想一通心思烦乱,最后却只是涨红了脸低着头杵在门口,连老师也忘了喊。
才见面时就有了不祥预感,这之后铁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那段时日,是涂苒成长以来最昏暗的日子,也是陆程禹毕生以来最难堪的最无成就感的一次工作经历。每每在补习时解不出题来,或者领会不了小老师的讲解,涂苒便沮丧又焦虑,起先是忍不住吭哧吭哧小声儿哭,等她看见对方手足无措惊恐万分的表情时,便再也克制不了大哭起来。
等哭完了,她又开始埋头啃书,周而复始,天天如此。
她读得辛苦,他教的痛苦。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努力没有白费,苦难抵达终点。涂苒上了一所三流大学的三流专业,一场谢师宴之后,师徒二人就此别过。就在那一天,陆程禹觉得这座城市的天空,前所未有的湛蓝。
新婚(一)
陆程禹终是寻了时机拜会女方家长,也是从那一天才知道,涂爸爸在涂苒念大四那年罹患绝症,涂家不得不变卖家产为其医治,却是回天乏术。
王伟荔对未来女婿的个人条件甚是满意,也打听到其母已过世多年,其父另娶,陆程禹名下有住房一处母亲遗产若干,家里至少是没什么负担的。她心知凭自家如今的光景,女儿能找到这样的已是有点高攀的意思了,因此对待陆程禹相当热情周到,一边又早已在亲朋好友中放出话去,女儿嫁了个如何了得的青年才俊。
王伟荔的老母亲却想到了别处,老人家说:“咱们家条件这样不好,现在时代不同了,男人女人都一样的,也不能亏待了别人家的孩子,多少得给苒苒备些嫁妆,以后嫁过去了腰杆子也能挺直些,不怕被人背后里头说难听的话。”
王伟荔嗤之以鼻,反驳道:“你还真是风格高,我当初结婚时可就只有两床被子。再说现在结婚的,哪个不是男方准备好新房,没房子还敢结婚?不怕被人笑死?严格的来说,他陆程禹现在还是个学生,一年后才正式工作呢,我们家算是吃亏了。还好苒苒自己也能赚钱,她弟弟如今在国外读书,那日子多辛苦的,高中毕业就去了美国,他爸去世后他是一分钱也没找我要过,多懂事呀。人都说了,以后书读完了肯定会回来给我养老,我还得给他准备婚房呢。”
老太太说:“你心里就只有儿子。”
王伟荔立马骂道:“你管的宽,先管好自己的屎尿盆子,别挑拨离间。你心里还不是只有你的两个儿子,几套房子都给他们了,我是一点好处也没捞到,我真是活该呀我……”
老太太不吭声了,一个劲儿的抹泪,过后瞅了个机会拉着外孙女的手说:“你自己留点心,多攒些钱。我看小陆那孩子是很好的,模样好,个子也高,关键还是人品好,你以后就好好过自己的吧,结婚了就多付出些,少计较,你谦我让的,小日子才好过的。”
第二天便是喝喜酒的日子。婚礼原不打算办,怎奈陆程禹的父亲开口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结婚这么大的事哪能偷偷摸摸,你说时间短怕麻烦,那就一切从简吧,只请些平时来往多的亲朋好友就行了。”
女方这边倒是没什么客人,涂苒身体不适也懒得张扬,只来了家人和几位闺蜜。陆程禹那边就有些头大,既然要办仪式,就不能不同导师知会一声,他老人家年纪大了没来,但是院领导,同事同学也都知道了,除了在岗的退休的,呼啦啦来了一大帮,再加上陆程禹的父亲认识的人,勉强挤下五十桌。
虽是阳春三月,涂苒被画上厚实的妆,穿了累赘的白纱站在人堆里也热得冒汗,心情本是烦躁,怎知一下子见了这么多使医疗腐败成为可能性的人物,精神立刻大好,满心便想着如何和人结下深刻的友谊。
周小全那时做伴娘,负责帮她揪住婚纱后面的长尾巴,于是被她带着满场跑。周小全抱怨她:“没见过你这么能折腾的新娘,涂苒你丫就不能含羞带怯点吗?”
涂苒站在那儿激扬文字指点江山:“你看看,你看看这些人,我犯不着在人民币面前害羞。”
正说着话,就见陆老爷子冲这边招手叫她过去,走到跟前,公公往她手里塞了一堆红包:“你叫人拿好,一会儿散了把信封上的名字和钱数做个记录,写个条给我就行了。”
涂苒表面平静内心沸腾,等陆老爷子一转过身去就对周小全说:“挺热的,来来来,陪我去休息室补个妆。”
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数钱去了。
这会儿,陆程禹觉得自己忙得像头驴子。
为什么说是驴子呢?因为驴子在拉磨的时候被蒙上眼睛,头上悬着根用作引诱的大胡萝卜。陆程禹确实觉得自己被什么事物蒙蔽了双眼,以至于匆忙的撞入了人生中最繁忙的阶段,只是摇晃在嘴边的胡萝卜并不见得如何诱人。
此时他正在酒店门口等着,因为太过忙碌以至于忘了买婚戒,还是听到司仪说一会儿新郎新娘要交换戒指,这才差了一哥们儿赶紧去买。
眼见雷远从车上跳下来,冲他嚷嚷:“来了来了,”继而塞了两支大红色的盒子在他手里,“喏,戒指,发票。”
陆程禹打开盒子瞧了瞧:“大了,女戒怎么跟男戒一般大。”
雷远脱了西服,送了领带,双手叉腰在那儿直喘气:“我才下飞机就被你打发去跑腿,你他妈就少在这儿得瑟了。还好我聪明,特地挑了个大的,你老婆我连照片也没见过,谁知道是胖是瘦,问你戴多少号的你也不知道,大了总比小的好,别到时候当了几百号人的面戴不上去,”随即抓住陆程禹,“走,走,带我去看看,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遛遛是不?”
问了人才知道新娘子在休息室补妆。
雷远问他:“咋样,漂亮不?”
“还行。”
雷远知道他素来挑剔,便笑嘻嘻的说:“你说还行,那铁定是个美女了。你小子别的不如我,这相女人的眼光我倒是佩服两分的。咋样,怎么勾搭上的?先上车后补票的吧?”
陆程禹有些烦躁的松开领带,一路上,这哥们儿就在人耳边念叨个不停,跟个苍蝇似地,若不是瞧在他帮忙买戒指的份上,真想一脚把他踹出去。
周小全正在帮涂苒抹粉,她“啪”的一下将粉饼盒扔在桌上,伸手捏住涂苒的下巴颏说:“别笑了,笑得脸都抽搐了,粉哪挂得住呀?”
涂苒将钞票捏在手里甩得哗啦哗啦响:“那儿还有一堆没数完,快帮我估摸一下,你说我能不能用这些钱把我家那套破房子的尾款给结了呀?”
周小全看着那一堆美元,欧元,人民币,叹道:“有钱人认识的都是有钱人,没想到陆老爷子还是一人物,没想到陆程禹还是一富二代,我咋就没看出来呢?”
涂苒乐道:“不能怪你,他父母离婚了,妹妹跟着爸爸,他呢就跟着妈妈,他妈妈家条件确实不咋地的,我的这个婆婆呢在他还上大学那会儿就牺牲了,他那时啥都靠自己,也算一苦孩子。他家老爷子有钱,我后来知道了也吓了一跳。”
周小全好奇的问道:“你怎么知道的呢?陆程禹这么一低调的好孩子,我估计他自己是不会说的。”
涂苒挺得意的:“我知道了也没多久,也就两个星期吧。话说缘分啊,这就是缘分。我那天本来是打算去医院……嗯,看病。看病之前当然要先吃饱了,我就坐大门口一小摊上吃馄饨,那家的馄饨作得真不错。我吃得正高兴,门口来了辆黑色耀眼的大奔,又从车上呢,下来一位气宇轩昂的老头,个头很高,穿得也讲究。他帅是帅了点,不过还是一老头,所以我也不能怎么着。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呢,从医院里走出来一位青年男子,你别说,这爷俩长得还真像,大个子,宽肩膀,但是我还是先得确认一下吧。正好,这个时候呢……”她突然停下来。
周小全不由喝道:“卖什么关子,快说。”罢了,就伸手过来挠她。
涂苒笑不可抑,赶紧躲到一旁,才又说:“那会儿是中午,刚好有两个小护士在旁边桌子上啃烧麦,那家的烧麦也不错的,其中一个就对另一个说,”她捏着嗓子装摸做样,“哎呀,快看快看,那是心外的陆帅哥吧,他的富爹地又来医院找他啦。”
涂苒说完,只见周小全抖了一下,于是她自己也忍不住跟着抖了一下。
周小全用手挠着胳膊:“你别在这儿破坏人白衣天使的形象了,我就不信她们说话都这种调调。”
涂苒小心的抿了口茶水,宣布:“讲完了。”
周小全觉得这事肯定没这么简单,赖着她使劲问:“然后呢然后呢,你也没上去跟人爸爸打个招呼?”
涂苒笑着看了她一眼:“傻,我才没那么掉份,巴巴跑上去就为了打声招呼,他又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我当然是回家了。”
周小全咦了一声:“回家?你不是要看病吗?”,
涂苒马上说:“是呀,先看病,再回家。”
周小全搁下手里的粉刷,若有所思的看着她,慢悠悠的说:“两个星期前呀,你啥病呀,不就是怀个孕嘛。”
涂苒点头:“怀孕的时候小感冒,没敢乱吃药,当然得看看大夫了。”
周小全觉着自己应该生气,却“噗嗤”一声乐了:“你当我傻的,你那病可定比这个严重,”她轻轻拍了拍新娘子的脸,“但凡一个女人不想要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了,都会当自己只是生病一场,”她继续不依不饶,“你原本打算去做人流的,是吧?”
涂苒推开她的手,咬牙切齿:“周小全你就不能傻点吗,你要是傻不了,你就不会装傻吗,非要什么都说得清清楚楚,不就想显摆自己有多聪明,真讨厌。”
周小全叹了口气,站起身开始收拾化妆箱:“我真是服了你,这事儿要是陆程禹知道了,看你怎么收场。”
涂苒从她手里抢了支唇膏出来,说道:“那也晚了,证都领了。”
周小全看了她半响,又是叹息:“涂苒,我真不知该怎么说你,我只问你一句,你们之间,至少还是相爱的吧,多少是有一些的吧。”
涂苒对着镜子抹了点唇膏:“傻不傻,都多大的人了,还整天爱来爱去的,别尽拿爱情说事儿,多没劲啊。”
周小全摇了摇头:“我可不这么想,我和你不一样,我若是要找一个男的结婚,爱情肯定是必要条件,说不定还是充分必要条件。”
涂苒看着她笑了笑,说:“对的,咱两当然不一样,我要是也有父母给买车买房,用不着考虑还房贷,用不着计较物价飞涨,负担一家大小的生活费,也用不着发愁家里的老人一旦生病这医药费从哪儿抠,我也会找个地方安稳的呆着,没事写点小字读点小书,再谈个小恋爱什么的,那多爽啊!说实在的,周小全,我挺羡慕你,可惜我和你不一样,我这样的情况,是一定要找个经济条件好点的,其他的,都是过眼云烟。”
陆程禹的手搁在房门把手上,那门是虚掩的,他曾经考虑过是否要敲门才进去。雷远站在门口,看看屋里,又瞅瞅身旁的新郎,脸上的表情颇有些尴尬。正想说点什么,新郎却转身走到楼梯口,在那儿点了支烟。
雷远赶紧跟了过去,他低头想了想,说出一句话来,只是这话一经出口他就想给自己一大嘴巴。他说:“兄弟啊,这被人算计的滋味,不太好受吧。”
新婚(二)
不得不说的是,陆程禹的这身打扮确实让涂苒眼前一亮。
平日里见着他的时候,他要不就套着白大褂,纽扣从第一颗到最末颗全都一丝不苟的系着,要不就是在衬衣的外面随意披件大衣或者羽绒服,要多随便有多随便。不过涂苒也不大喜欢那些刻意在衣着上做文章的男人,她觉得那是女性化的标志。
她还注意到,他在临上台前,将手里的写着“新郎”二字的大红绢花轻轻掷在桌上,她觉着这样很好,不然白白糟蹋了一身剪裁得体潇洒挺括的黑色西装。可是当两人面对面站着的时候,涂苒发现他居然连领带也没系,白色衬衣的领口微敞,露着半截锁骨。
相比之下,涂苒觉得自己因为过于隆重的穿着和妆容而变成了一个傻子。
陆程禹也觉得她的妆画得有点怪,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问题,看来看去都像是一半儿脸白,另一半儿脸是……惨白。无论如何,都仿佛是在脸上扣了一层不够精致的面具。司仪让两人交换戒指,涂苒的戒指套在手指上掉了两次,估计是实在太大的缘故,她低头去找戒指,陆程禹就觉着她脸上的粉正在扑簌簌的往下落,好似阳光照进阴暗的角落,灰尘在轻舞。
他弯腰帮她将戒指拾起,下面的宾客就起哄,说新郎要单腿跪下给新娘戴戒指,这样才叫诚意。
涂苒等着看戏,谁知他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说,戒指掉了,新郎打算吻新娘了。
台下乱哄哄的鼓掌,不知何故,涂苒心里也跟着有点乱哄哄,他低下头慢慢靠近她,记忆中他们好像从没这么煽情过。辉煌的灯光里,密黑的头发衬着他的眉目极为深邃,她甚至可以看见他的鼻尖的侧影落在脸庞。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垂,而后听见他低声说:“戒指有些大了。”
他并没有吻她,只是那个角度对于台下的人来说刚好是个死角,就像演员在拍戏,空有暧昧的姿势却毫无肌肤的接触。他的动作看起来温柔又有风度,只听见这男人又一次在她耳边说:“得一万多块呢,要不你拿去退了,还能捞点钱还房贷。”
尽是嘲弄。
涂苒不由呆了呆,注意力完全放在眼前这人的身上。她一点儿也不知道,那位无聊的司仪正为了满足众人猥琐的愿望,要听见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亲吻的声响,而把该死的麦克风递到了她的跟前。
然后,扩音器里传来新娘的声音,那傻子说:“这么贵?你记得把收据给我。”
所有的人当然都用莫名其妙的眼光看着她,包括她的新婚丈夫。
婚礼结束,客人渐散,一对新人候在门口为来宾送行,兼顾着让人当背景照像。
周小全拉着涂苒问:“你刚才在台上说什么怪话呢,什么什么收据来着。”
涂苒说:“幻听吧,我根本没张嘴。”
周小全说:“是啊,所有人都幻听。”
说话的当口,过来一女的,笑着对涂苒说:“新娘子挺漂亮的。”
明显是句客套话,但是从清秀标志的人儿嘴里冒出来却另当别论。涂苒听着舒心,正待要说声谢谢,那女孩却已走到新郎跟前去了,只见她对新郎微笑道:“你今天很帅,真的。”
周小全觉得那女孩儿肯定眼神不太好,不然为什么都站那么近了,还要盯着人新郎看。她小声问涂苒:“哎,这女的谁啊?”
涂苒没说话,只是微微摇头。
周小全又说:“她说了两句话,可是重点在第二句话上头。”
涂苒笑了笑,说:“你也这么觉得。”
两人没再吭气,又见新郎和那女孩在一旁轻声谈笑,想必是早就相识。陆程禹并非容易大悲大喜的人,有些时候看上去甚至严肃或者冷淡,很容易与其他人之间产生距离感。可是此刻,他的表情很是温和。
涂苒忽然悄悄问道:“喂,你说是你姐们漂亮呢,还是她漂亮?”
周小全横了她一眼:“没事吧你,你今天是主角,涂苒一出谁与争锋。不过呢……”她又说,“可惜你画了个大浓妆,终归是略输一筹啊。”周小全见好友不说话,便安慰她道:“其实呢,绝大部分婚礼上,新娘都是个摆设,是个象征,作用就跟英国皇室差不多,没啥实际意义。也就是说你嫁人了,别人没希望了,不能染指了,所以大家来参加婚礼,看的都是我这样的伴娘啦,或者是来宾里比伴娘差点儿的未婚女青年啦等等。你这么想着,心里是不是能舒服点?”
涂苒说:“嗯,更不舒服了。”
这会儿,有小青年跑过来要给陆程禹他们拍照,涂苒往旁边让了让,不过那人似乎也没想着要拍她,闪光灯噼里啪啦的围着新郎和那女孩儿闪个不停。
周小全拽着涂苒的胳膊催促着:“快去快去,你也过去照相。”
涂苒甩开她的手,走到一旁说:“我还是欣赏好了,他俩看起来还挺配的。”
周小全不由骂道:“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说着转身走过去,笑道,“陆程禹,陆程禹,你连谢媒酒也没请我的,咱两一起照几张相总是可以的吧。”她身子一扭,便站在了两人中间,不着痕迹的将那女孩儿挤了开去。
外间,天色已是墨黑,大堂内却仍是喧哗不已。涂苒向四处张望,这才看见陆家小妹正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孤零零的一人。
陆家小妹芳名陆程程,比她的兄长陆程禹足足小了六岁,容貌不及兄长那般出色,穿着打扮也不似生活在有钱人家的模样,属于扔进人堆里即刻被淹没的那种女孩子。刚认识那会儿,涂苒着实看不出她有何种优点或者特点,于是称赞她的名字秀气别致,并开玩笑说:“我知道了,你出生那年,《上海滩》正好风靡全国。”
陆程程登时红了脸,腼腆的笑道:“因为我妈妈姓程,所以我和我哥的名字里都有程字。”她说话时语速有点儿慢,笑起来的样子又带着点傻气,涂苒觉得这种表情似曾相识,想了半天,依稀记起,多年前的自己也常有这般神色。
自从双亲离婚后,陆程程一直跟着父亲,之后家里又多了位继母,带着一个和她年岁相当的女孩。继母姓孙名慧国,那位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名叫孙晓白。此时,陆家老爷子正携同妻子孙慧国忙于和一帮生意上的朋友联络感情,早已顾不上自家女儿,而继女孙晓白并未前来参加婚礼。
涂苒见陆程程一人呆在那里孤单局促,便走过去拉着她的手说:“门口风大,咱们去沙发那边坐一会儿,你爸他们可能还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陆程程个性温顺,见她这样说,也就跟着往大堂里边走。涂苒陪她聊天,无非是说说陆程程的工作情况,以及还有半年才出生的宝宝。陆程程素来不善言辞,人又害羞,此时因提到自己未来的小侄子,却也兴奋起来,话便多了些。涂苒惯常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因而很善于照顾对方情绪,加之她言语活泼爽快,并且对这位小姑子的为人个性总带着点情不自禁的怜惜之情,所以,虽然两人才见了几面,却已是相处得较为亲密了。
陆程程想了一会儿,才问道:“姐,你们以后会常回家里来吗?”
涂苒微笑着说:“会的,一家人当然要经常聚聚。”
陆程程却担心地说:“可是……我哥以前就很少回来,”她不知道有些事儿该不该讲,因此看起来颇有些犹豫。
涂苒接过她的话茬往下说:“因为陆程禹和你爸他们的关系不好。”
陆程程点点头,问她:“我哥和你说过吧?”
“你哥是个没嘴的葫芦,”涂苒笑道,“他倒没怎么说,但也不难看出来。”
结婚前,陆程禹曾经带她去见过陆老爷子,临进门前只是对她说:“我爸他不大管我的事,这次回来也就是给他打个招呼,让你们认识一下,用不了多长时间。”他果然是言出必行,到那里说明了来意,还没等陆老爷子从惊讶与欣喜中回过神来,便拉着她出了门,简直是多一分钟也不愿意逗留。与其说是老爷子不怎么过问儿子的事情,还不如说是这小的根本就不将自个儿的父亲放在眼里。于此同时,涂苒也发现了一件有趣的现象,那就是孙慧国对自己这位继子极为客气周到。
又听陆程程抱怨道:“我哥和我爸这样,还不是因为那个孙……”话没说完,却见涂苒冲自己微微一摇头。陆程程会意,当即将那个还没说出口的人名给咽了回去,侧头瞧见父亲和继母正向她们走过来。
涂苒尚未站直身子,孙慧国已是极为热情的握住她的手,说:“小涂啊,以后陆程禹出了国,你可得常回家里坐坐。我们家老爷子成天就盼着抱孙子,这会儿家里老大才结了婚,孙子就已经在肚子里了,他别提有多高兴了,今天晚上酒都喝了不少……你现在怀了孩子,得注意营养,想吃什么就给我打电话,我让保姆给你做去。我们家那保姆呀,伺候人不行,带孩子也没经验,没别的本事,就是做菜的手艺蛮好的,川鲁苏浙江粤,样样都拿得出手。我在她身上花的钱哪,都请得起五星级酒店的大厨了。我常对她说啊,你要常常学点新菜式,搞点新花样,要不然对不起我给那些的工资。”罢了,她咧开嘴兀自笑了起来。
旁边有几位随行宾客,也都附和着说笑,其中一位打趣道:“孙总,您家保姆的生活真好呀,啥都不做,只管做菜,这么看来我得改行,您家还要保姆不?我对做湘菜可是很在行的。”
此言一出,又是一阵笑声,孙慧国更是笑不可遏,满脸得色,却是说道:“哎呀,您可是当领导的,国家干部,哪能和那些人比。”
涂苒心想:“这人强,看起来也是五十岁的人了,脸皮可比我的厚多了,哄的这姓孙的多开心,”又想道,“姓孙的每说一句都是话里有话,嘴皮子这样厉害,为人处世想必也是泼辣成性的,以小姑子这样的性格,在这个家里肯定是呆着不舒服的,”瞥了一眼,果然看见陆程程在旁边低着脑袋一声不吭,眼神里却有着无法掩饰的厌恶和不屑。
涂苒整日里忙忙碌碌,又因为孕初期的不适感并未消失,早就觉得整个人晕乎乎的,这会儿是强撑着和人寒暄。想是小姑子发现她脸色不好,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又听见陆程程小声说:“哥,嫂子累了一天了,你们早点回去吧。”
身后那人“嗯”了一声,对陆老爷子说:“这会儿也不早了,要不你们先回去,今天就散了吧。”
涂苒觉得他的声音仿佛就在自己的耳根旁,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她的心忽然就跳得厉害。
果然是很累了,她想。
陆老爷子认为儿子这样和自己说话,还是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多少有些不礼貌,今天却也懒得计较,反而乐呵呵地说:“咱们这些闲杂人等,散了,散了,不耽误他们小两口。”
旁人也笑。
陆程程跟着父亲往外走,走了几步却又回头看涂苒。涂苒叫住她说:“过两天咱们一起出去逛逛。”陆程程这才笑着向她挥挥手。
等人都走了,陆程禹才对她说:“这么短时间,你就和他们处得不错了。”
涂苒不觉一愣,扬眉抬眼看他,等着下文。只听他又说:“他们那两个厂,老爷子有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剩下的都被孙慧国拽在手心里,销售那一块儿全归她管着。”
涂苒想了一下,很是认真的点头:“哦?”
“要从老爷子那儿捞点钱不容易,”他笑了笑,神色淡然,“要做好心理准备。”
新婚(三)
席散,两人回到陆程禹之前的住所。
这会儿已是晚了,走廊上静悄悄的,光线昏暗,偶尔听见细微人语从紧闭的某扇门后传出来。
涂苒跟在陆程禹身后,看着他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门,然后走进房间,摸到墙上的开关“啪”的一声按亮电灯。
如同数月前的那个晚上,他也是这样地立在明亮的灯光之下,冲她微一摆头,示意她进来。
那时,她多少是有些紧张的,只是心里的一些念头致使她刻意压抑住这种情绪,她觉得应该为自己找点事做,于是就反手轻巧地合上门。她向后靠着,软绵绵的斜倚在门板旁,歪着脑袋瞧他。他也看着她,神情里带了点笑带了点挑衅,隐隐显露出征服的欲望。这种神情对涂苒来说并非陌生,她接触过的人里,那些男人在酒桌上灌了点黄汤,或是在言语里有意为难她的时候,便会这样瞅着她。这让她觉得周遭的氛围低级而猥琐,弥漫着股毫无希望的压抑。
然而相比之下,陆程禹给她的感觉似乎要好些,也许是因为他很直接的表示了自己的想法,又或者是他在打算做坏事的时候表现的含蓄而有风度。待观察了她数秒之后,他终于走过来按熄了灯。
他将胳膊撑在门板上,低下头去同她接吻。
身旁灰白的墙壁上,是月光从窗外探进来,留下树枝摇晃着的斑驳身影。
涂苒当然知道,那晚的自己是看起来相当的不正经。然而她却不知道,在数月前乍然重逢的瞬间,陆程禹就已经鬼使神差的得出了这个结论:人应该是个好人,却不是个正经女孩儿。
关于“不正经”这个词,人常说的是“老不正经”,“装不正经”,或“骨子里透出来的不正经”。可是这些说法安在涂苒身上都不合适,陆程禹觉着她举手投足自然得很,抽烟的样子很悠闲,喝酒的时候又带了点男人样的豪气,只是当她的眼风偶尔扫过自己的时候,那眼角眉梢流露的风情,不得不让他想起“轻佻”二字。
他甚至可以肯定,其他男人也有相同的感受,因为那次的聚会,大半的男人都有意无意的将眼神儿挂在她的身上。
涂苒那晚穿了件咖啡色高领线衫,胸前线条很是突兀,许是喝酒喝得热了,她将衣袖捋高了些,露出一小截胳膊,骨骼精致秀气又不失肉感丰腴,白得晃眼。于是在陆程禹看来,就连这手腕儿,都是带着些轻佻气质的。
对于男人的注目,这女孩必定是明察秋毫的,而她也并不愿装作浑不在意无知无觉,有时甚至毫不避讳那种目光。她的神色里偶尔夹杂着一点揶揄甚至恶作剧的调笑。她还有个很差劲的习惯动作,就是喜欢拨弄戴在自己右耳上的耳钉。她无所事事的时候,习惯将胳膊肘撑在桌上,手支在脸颊旁,指头在耳钉上划着小小的圈。
动作隐蔽,却很挑逗,总之,更是为她增添了“不正经”的特点。
那一刻,陆程禹认为自己把过多的心思放在这个女孩身上了,虽然说他对她的现在多少有些好奇。
当他得出了最终评估结论后,便不再去如何注意她。
因为“正经”或者“不正经”的女孩子,对于一般男人来说,差别只有两个:
其一,不容易上,或者容易上。
其二,需要用婚姻来为其负责,或者可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也许,那时的陆程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真正的评估目的,尽管它存在于大多数男人的潜意识里。也许,他很清楚自己的思想觉悟有多高,却又不愿意承认,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还算是个比较正经的男人。
可是,当他最终将那个不正经的影像,变成自己的非常正经的新婚妻子之时,心情不能不说是有点怪异的。
他看见涂苒穿着红艳艳的婚宴礼服踏入了自己的家门,心里更加明了:对于这段婚姻的开始,他们两人都存在各自的缺陷,甚至是决定着婚姻存亡的致命缺陷。
此时,涂苒正环顾着临时新房,这里显然是被人打扫收拾过,衣柜上不知是被谁贴上了“喜喜”,有点歪。家具还是那样,不过床单被套倒是新的。头发像钢丝一样顶在脑袋上,婚服在腰腹那儿有点紧,她踢掉高跟鞋,从包里翻出衣物跑进浴室。
陆程禹在她身后说:“你饿不饿,我下楼去买点吃的。”
她应了一声,扭头却看见他已经带上房门出去了。
等涂苒洗完澡,男人和食物仍旧没有回来。
陆程禹的住处里最不缺的就是书,她翻来翻去也没找出一本好看的来。推开窗,去探寻路灯下的身影,果然看见那人手里拎着食品袋,正顺着楼前的林荫小道走来,只要他稍稍抬头便能瞧见她,可惜他只顾查看自己手上的手机。
博士楼里出来几个人,迎面过去碰见陆程禹,便说笑起来。说话的声音都不大,只是四周过于安静。涂苒听了会儿,无非是些床底之间的玩笑。她认为喜欢说这种话的男人都是有些性压抑的,三十左右的年龄,又是浸淫在看似单纯的学术氛围里,若是单身,束缚了几十年的东西便像小动物一样不受管束的东突西撞。
她听见陆程禹“呵呵”低笑了几声,看起来并不如自己这样对此感到排斥。他那时正好悠然的点了支烟,微微侧头吐出淡淡烟雾,抬眼,终于看见了涂苒。
她无所事事的趴在二楼窗台上,露出湿漉漉的脑袋瓜。
待到陆程禹进屋时,涂苒已经坐回床上,并且将自己裹进被褥里。灯光打在她粉黛未施的脸上,反射出“纯洁”的光泽,某个词语就这样从脑海里蹦出来,他不由被自己狠狠打击了一下。
涂苒靠在枕头上微笑的看他,张嘴吐出两个字,用了很小的声音,这种行为使她的唇形开起来很饱满。陆程禹愣是没听明白,她便不再说了。直到他走进浴室,站在莲蓬头下面,才突然想到,她说的是,“老公”。
他用手哗啦啦的洗着头发,心里想道:现在的女人,真是不简单,明明不见多深厚的感情。
甚至算不得爱情。
他换上她给买的睡衣,黑灰相间的格子,厚度适中,很阳刚年轻的样式。 再出去时,发现她并没有吃多少东西,已经裹在被子里睡着了。
搁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又嘀嘀嗒嗒的响,他掏出来看,短信一条,犹豫数秒,再没回复,关机睡觉。
涂苒在陆程禹那儿并没住多久,学校离她上班的地方太远了。由于孕期忌沾烟酒,自从定下婚期,她便向公司提交了调换岗位的申请,开始做培训指导的工作,每月四千来块,上下班打卡,和以前在销售部门做一名小经理时自然是没法比的。
她仍是住回原处,因为新婚数天后,陆程禹便要出国了。他走的那天,涂苒从公司赶去机场送别,路上恰巧堵车。很不容易到了,时间所剩无几,她不得不从大门一路小跑向入关口。涂苒爱美,既是怀孕也穿了四五厘米的高跟,小心翼翼之下仍是崴了脚。
那个瞬间,她看见陆程禹转身离去,背影渐渐消失在人潮之后。
谁遇见谁倒霉(一)
等涂苒一住回家,王伟荔就开始对这门亲事颇有微词。
缘是亲朋好友都在她耳边旁敲侧击地打听:“你亲家老爷子怎么看都是有钱人模样,出入有名车,结交的人物非商即官,怎么就没给这对小两口买套房子呢?没有房子嘛,总得给辆好车吧。若是因为儿子要出国进修来不及筹办,总得把新媳妇儿接回家里住住吧,家里又有保姆,他们生意人再忙,保姆也能伺候着,再说只要有钱,劳动力是不缺的,更何况孙子都快有了……”
旁人状似无意的询问,字字句句都敲打在王伟荔的心坎上。她表面上笑语托辞,暗地里却是恼火女儿这门亲事让自家掉了里子又失面子,于是这心里也越想越窝囊,成天里揪着这些问题在涂苒跟前不放。每次都唠叨说:“谁让你这么火烧眉毛的赶着结婚,让人看了笑话,自己送上门去的人家当然不稀罕了。男方那边连个新房首付也没备着,还让大肚子的媳妇住回娘家,除了那啥没地位的小姑子经常来看看,其他人根本不把你当回事的……
涂苒知道母亲素来性急,心里憋不住丁点事,因而听了这些也并不生气,只用了一句话给搪塞回去:“想靠老爷子发财那真是比登天还难,为什么?陆程禹和他爸多少年前就闹崩了,两人在一起话都不多说一句的,办婚礼只是为了掩盖和平繁荣后面的假象。”
王伟荔一听这话,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想了想又赶紧问道:“你不是说他家老爷子把酒席礼金都给了你吗?有十多来万吧?”
涂苒“嗯”了一声。
王伟荔一拍手,说:“那正好,把现在这房子卖了,用这些钱再买套大的,反正你现在和孩子也住这儿。再说,你弟也不小了,过几年也是要结婚的,咱们总得给他准备点什么吧。现在的小姑娘家可挑了,没房子人根本不拿正眼瞧你。”
涂苒叹了一口气说:“妈,我孩子出生了也是要花钱的,现在小孩用的东西这么贵,我总得有点积蓄吧。而且涂峦这两年也回不来,房子的事过段时间再说行吗?”
王伟荔见她这样,忙安慰道:“你放心,孩子以后我会帮你带,一分钱也不多要你的,就当你们请了个免费保姆,我无偿给你们打工。现在看来,你婆家那边肯定是指望不上的。苒苒,有些事你可要想清楚,你就这么一个弟弟,等我以后也去了,你们姐弟俩,你和涂峦可是要相依为命的,那些外人啊,不管男人女人,总是靠不住的。这些事儿,你可要考虑清楚了。还有啊,老太太也没多少日子了,你就不想她住得舒服点?现在这楼底下,又是五金铺子又是菜市场,天天早上四五点就开始闹腾,老人家哪能休息得好的……”
涂苒坐在那里发了大半天的呆,直到窗外的余辉在天边逐渐黯淡,她看看时间,陆程禹那边尚是正午,她拿起电话又想了一会,才拨了出去。
涂家果真换了大房子,又搬回了曾经住过的小区。虽然还是二手房,但是保养得当,朝向楼层都好,又是两年前才做的简装,看起来也干净大方。能买到这样的房子说起来也是有些运气的,刚巧房主人为了供孩子出国念书急于脱手,要不在如今房价节节高升的情况下,谁都愿意在手里多捏几套房产。涂苒是第一批看房子的,和同来的几个人抢破了头,又给了话愿意多付点钱,房主人看她挺会来事,又是之前的老邻居,期间她还假摔了一次骗了记点球,人家怕她一个孕妇出状况,便拍板将房子给了她。
聊起这一桩,周小全问她:“你把那些钱花了,和陆程禹商量过吗?”
涂苒长叹一声道:“当然有啦。”
的确一点没撒谎,只是在这事上头,她耍了点心眼。她趁他休息时打国际长途过去,先是胡侃乱侃,然后谈到他的何时回来,便说:“你回来,我们带个孩子,和老人住在一起总是不方便的……要不就用你爸给的那些礼金再去付个首付吧,剩下的我先每月还着,你看怎么样呢?”早就看好房子的事情,她倒是一点没提。
陆程禹说:“你一个人哪能供得了两套房子,等我回来再说这事儿吧。”
涂苒又说:“你回来以后工作又忙,宿舍早就交还了,少不了要同你孩子和我们家老人挤在一起住过渡一段时间,就两间房,那得有多挤啊。”
陆程禹想了想,说:“房子是小了点,要不把你们家现在的房子卖了,用上那些钱买个大点的。”两人又商量了一会儿,最终定下这个方案,他连产权证上写谁的名字的事儿提也没提。
听涂苒说完,周小全深感不屑:“就这事,你连自己老公也算计呢。可是陆程禹这人,也不见得是真傻,我倒觉得你挺傻的。”
涂苒和她较劲:“我才不管他是真傻假傻,只要结果是我想要。他们家娶我,除了那点礼金和一枚钥匙圈样的戒指可是一点也没破费的。”
周小全连连摇头:“说你蠢呢你还真把自己当头猪。你妈这一碗水端得可真平,你们家涂峦这么大的人了,回国也是一海龟,他就不能自己买房子?为啥一定要用你的钱?觉得你的钱好挣啊。”
涂苒又发了一回呆,才说:“你没有兄弟姊妹,你不明白。等他回来,房价还指不定冲成什么样了呢?算了,不说了,也就这最后一次了。”
周小全哼了一声,又忍不住说道:“也只有你是这样的,都结婚了还算计,学学我家对门的小两口,人也是新婚,那个恩爱。不过人家也没房子,租的,家里也没你们家那些破事,小日子过得那叫一舒坦,你这样的心态和观念,相当不对头。”
涂苒“切”了一声:“婚姻这种事,多半是驴粪蛋蛋,面上光光,谁又知道呢?”
周小全斜睨她:“说话粗俗又爱算计,偏生还让人瞧不出来,陆程禹惹上你也算他倒霉。”
涂苒听了这话,倒是连连点头:“提起我老公,有一点倒是顶顶好的,他对钱财这些身外之物真是不在意。这年头房价这样高,不算计的男人是很难找的。一个家里,若是两个人都爱计较,准会闹蹦咯。”
谈话在这里嘎然而止,缘于对门的女主人跑来敲门,原是小两口刚包好了饺子,见周小全在家就给端了盘过来。周小全这人走到哪里最不缺的就是朋友,凡是合心意的,不出数日,皆被她笼络过来。
周小全正是饿着,抱住女邻居连声说:“好人儿,过来香一个。”
那女子抿着嘴,笑起来很斯文。
涂苒觉得这女子的声音听起来耳熟,待看清她的模样之后,噌的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跳到门口大声说:“苏沫,苏沫,真的是你。”
苏沫这才发现她,张了张嘴,却是先高兴地笑了起来:“涂苒?你可一点也没变,”她上上下下打量着,“不对,越来越漂亮了,会打扮了。”
涂苒笑道:“这世界可真够小的,你怎么在这儿呢,你不是回家乡了吗?哦,对了,我听周小全说她的新邻居是小夫妻俩。是不是你和那谁?是不是啊?”
苏沫微笑着点头:“是。”
涂苒看见她已经隆起的小腹,握住她的手说:“恭喜你。”
周小全冷不丁冒出一句:“干啥,革命顺利会师啊。”
涂苒大笑,赶紧给她俩相互介绍:“苏沫,我大学同学,好姐妹,以前住一个寝室。周小全,初中同学,损友。”
苏沫又是抿着嘴笑,眼神清亮,涂苒看着她说:“苏沫,你才一点也没变呢,除了肚子。”
苏沫面上红了红:“你等会儿,我去叫佟瑞安,他准惊讶死了。”佟瑞安是她的新婚丈夫,也曾是她们的大学校友。
涂苒和苏沫同窗四年,曾经好到无话不谈。从苏沫初见佟瑞安心如小鹿乱撞,到两人相识相恋,牵手,初吻,甚至第一次的羞涩尴尬,苏沫总喜欢事无巨细的向好友和盘托出,那时年少懵懂,常常一同探究向往所有神秘的引人遐想的事物。也是在那个时候,听着苏沫的诉说,看见她无法隐匿的幸福神色,涂苒相信爱情是这样纯真美好。
直到有一次,苏沫哭着对她说,自己怀孕了。涂苒跟着慌了神,大二才开始,毕业看似遥遥无期,婚姻更如水里的月亮,涂苒陪着苏沫悄悄地去医院做手术,佟瑞安却没来。涂苒当然要问苏沫,苏沫沉默了半响才开口:“他脸皮薄,不愿意来。”涂苒讶异的看着好友,却又听见她说:“其实……他来了,我反倒不自在,别人会怎么想呢?”
当时,涂苒的心一路下落,难过忐忑之余不禁脱口而出:“这样的人,你还替找什么借口,不要理他不要再见他。”
年少的爱情总是和痴缠形影难离,结果当然和她的建议相反。
第二次,是大四吃散伙饭的时候,苏沫把涂苒拉到饭馆的角落里,她说:“他不愿意这么早结婚,他说时机还不成熟,我们都才毕业,至少要等到以后有了事业基础的时候再考虑这些问题,他不想现在就去见双方的父母,他让我去做手术……”
涂苒一时按捺不住脾气,就要过去找佟瑞安理论,却被苏沫死死拽住。然后她们喝了些酒,借着酒意,两人哭得稀里哗啦,涂苒问苏沫:“你还要给他机会吗?。”
苏沫的眼睛哭得肿了,她沉默良久,才说:“我打算回家乡找工作了。”
手术仍是涂苒陪着一起去的,苏沫选择做药物流产。她在吃药以后反应剧烈,腹如刀搅,翻江倒海的疼痛,冷汗涔涔,连哭的力气也没有,像虾米一样弓在病床上瑟瑟发抖。
涂苒束手无策,她还不曾这样痛恨过一个人,当真是咬牙切齿的痛恨和鄙视,她对苏沫说:“苏沫,别忘了你今天的处境,答应我,离开他越快越好。”
之后,苏沫独自返回家乡,众人各奔前程,涂苒和她也渐渐淡了联系。
第三次,便是此刻的偶然重逢。少年人的棱角早已遭受重重磨砺,曾经难以平复的同情和心痛,以及义愤填膺的各样激烈情绪,已经被太多不能言明的心思所替代,现如今,她只是握着苏沫的手,平静的道出一声“恭喜”。
只是有一件事不曾改变,于涂苒而言,苏沫眼里的爱情,堪比钢丝上的舞蹈,舞者尚未谢幕,旁观者却已疲惫厌倦。因为她的心早就被裹上了一层层的世俗现实,再也无法欣赏这样的纯粹和执着。
谁遇见谁倒霉(二)
三月中,这座城市彻底被浸泡在梅雨季节的缠绵和潮湿里,生活像下不断线的雨丝一样了无新意。
涂苒的早孕反应倒是好了许多,胃口渐渐恢复如常,之前听说过有些准妈妈们一直孕吐到生产,涂苒担心了一阵子,老是瞎想着自个儿在七个多月以后一副瘦骨嶙峋的奇特形象,浑身上下只剩了脑袋和肚子引人注目。涂苒现在比怀孕前还瘦了三斤多,肚子根本就瞧不出变化。王伟荔说:“放心吧,长胖的日子在后面,特别是最后三个月。”
陆程禹走了将近两个星期,陆老爷子打电话来让涂苒周末去家里吃饭。王伟荔很是高兴,对女儿说:“人老了就希望享受点儿孙都在跟前的福气,记得嘴放乖巧点,和人家把关系搞搞好,你老公以后也会感谢你的。”
涂苒当时便想,陆程禹如果真有这心,哪里还用得上她。不过就算他不愿意,联络好双方的感情也是很有必要的。王伟荔又说:“苒苒,你这回一定要生个儿子,陆家三代单传,老爷子肯定是稀罕孙子的,要是生个大小子,他家的那些产业,还不都得是你们的。过几天我找人给你算算,要是丫头的话就干脆不要了,以后再怀上吧。”
涂苒吓了一跳:“妈,不至于吧。都快三个月了,小心脏都长出来了,那种事我是绝对不做的。再说别人算得也未必就准,你就别费心思了”
王伟荔不以为然:“别傻了,在他们那种家庭,生女儿和生儿子的待遇就是不一样的,你就等着看吧。”
涂苒不想同她争论,收拾停当,买了点礼物带去陆家。老爷子见着她挺高兴,也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根本不提类似未来乖孙儿是男是女的事儿,只是一味的叮嘱她注意身体,加强营养。陆程程对她很好,“嫂子”也不叫了,跟前跟后的直接喊“姐”。孙慧国不在家,说是出差去了什么大客户那里,涂苒倒是见着了孙晓白,模样比陆程程长得好些,很会打扮,但是冷冷的不爱搭理人,一吃完饭就上楼去了。
陆程程在人多的时候总是沉默寡言,就连在自己父亲面前也有些拘谨,并不像其他家庭里的女孩儿那样喜欢同父亲耍点赖皮撒撒娇。陆老爷子对女儿也是严肃的一面多过慈爱。涂苒总算知道陆程程为何对自己这样亲近,想是她在家里连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偏偏又是那种一点都不会伪装的单纯个性。
吃晚饭,陆程程一定要拉着涂苒去自己房间里坐坐。既使关了门,陆程程仍是悄声对涂苒说:“姐,其实姓孙的没有出差去外地,你来之前她和我爸吵了一架。”
涂苒当即明白了七分。
女孩儿又说:“我爸早就想让你过来了,她就是不愿意,我爸没用,怕她。”
涂苒不由笑道:“看出来了,她就是你们家的女皇帝,而且怕老婆的男人有发财运,爸爸当然怕她,这样一来,她就更是天不怕地不怕了。”
陆程程却又得意道:“也不是,她最怕我哥,”她说这话的时候止不住笑了起来,“姐你没看见她那嘴里的那颗黄金大门牙吗?早前就是被我哥给揍掉的。”
涂苒“啊”了一声,讶然道:“你哥打女人?还是……你哥一直有这种嗜好?”
陆程程又是连连摇头:“从小到大,我也是唯一一次看到我哥发那么大的脾气。我哥话少,我和他之间都没什么好说的,但是他从来不会对我发脾气,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她顿了顿,才继续道,“那件事说起来也算是家丑了,我都不好意思说,孙慧国其实就是个小三。”
她欲言又止,眼里似乎含了泪:“其实我妈根本不是病死了,是给活活气死的。”
“我爸在出去做生意之前是顶好的,后来不知怎么就碰到了姓孙的,据说这个女人交际手腕很强,做生意很有一套,反正我爸就着了她的道,起先是不怎么回家,后来是一回来就和我妈吵,逼着她离婚。我妈不愿意,让我爸看着我和我哥的份上维持咱们这个家,我当时刚上初中,就这么闹了两年,后来妈妈生病,我爸也渐渐心软了,但是那个姓孙的憋不住了,自个儿先离了婚,带了她的几个弟弟跑我们家里头来闹,那时候我妈躺在床上起不来,姓孙的就要往家里冲,我爸也不拦他们,躲到旁边抽烟。我哥气坏了,拿了把折叠椅子就往外面冲……”
她用手比划道:“就是以前那种骨架是铁的折叠椅。我哥拿着椅子堵在大门口,说,今天谁都别想进这个门,除非我死了。我到现在还记得我哥那时的眼神,很恐怖,像刀一样狠。人都说亡命之徒亡命之徒,大概我哥当时就是那个样子。我是挺没出息的,那会儿怕得要死,心里老想着生死存亡你死我活一类的场景,一边怕我哥出事,一边又怕那些人闯进来。可是他看起来镇定得很,现在想起来,他那时也才十九……”
“可是姓孙的那女的实在是厉害,旁边那些男的都不往前走了,就她一个人偏要进来,当时她还笑呢,笑盈盈的,像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我哥二话不说就给了她一拳头,他要是用椅子砸下去估计会出人命,所以给了她一拳头。姓孙的当时就躺在地上去了,嘴巴和鼻子往外冒血。然后,我哥也被人打了。”
涂苒心里一紧,却是没做声。
陆程程又冷笑说:“你当他是给谁打的,是给我爸打的,我爸就是拿那把椅子砸了自己的儿子,一下就把我哥的头给砸破了。”
陆程程没再继续说下去,耳边似乎响起当年凄厉急促的叫声,是母亲。
母亲痛哭着,声声喊着自己丈夫的名字,陆延,陆延,她说,你别打我的孩子你别打我的孩子我求你陆延……
两人终于协议离婚。
一年后,陆母病逝。
涂苒半天才回过神来,低声道:“难怪……”
陆程程见她这样说,误解道:“所以我们都讨厌孙慧国,所以我哥和我爸的关系才闹得这样僵。不过……”她又说,“我爸后来年纪大了,也知道自己错得离谱,总是厚着脸皮时不时的去找我哥,快十年啦,我哥心肠软,他这一点像我妈,所以也不像以前那样对我爸了。”
夏天的午后,阳光浓烈,绿叶婆娑。
涂苒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这是他第一次迟到。
她靠近窗边,远远眺望。
白晃晃的道路上终于出现一道年轻的身影,他将单车踩得飞快,风吹起了衣摆。
涂苒赶紧坐回桌旁,不多时有人敲门,家人打开门,他进来了,头上绕了一圈白棉纱布。
她张了张嘴,终是讷讷的问道:“你怎么了?”
他满不在乎的微一摇头,并不作答,目光扫过她压在书本下的试卷,不禁皱了眉。
那真是一个教人尴尬的分数。
涂苒一张脸涨得通红,于是孩子气的想用手去捂试卷,却仍是比他慢了半拍。
陆程禹拿起考题由头至尾瞄了一溜,说:“还是先讲试卷吧。”
说话之前,他似乎叹了口气,而她隐约也听见了。
谁遇见谁倒霉(三)
自打那天见过苏沫,涂苒也不曾和她刻意联系,按理说读书时关系不一般,如今有机会叙旧也未尝不可,只是涂苒对此一直提不起兴趣,甚至潜意识里还有些抗拒。涂苒自认是个俗人,一路走来也并不顺畅,越是如此越是喜欢和周小全这样种没心没肺经历单纯生活无忧随时随地都能满怀希望的人接触,似乎这样便能沾染点好运。而每当想起苏沫时,她不得不又想到那段灰暗的过往,心里便没了精神气儿。
许久以前她便对苏沫自嘲过,“瞧瞧咱们两个倒霉蛋,怎么混成这么个熊样……”那时涂苒已经保研,由于家庭境况却又不得不放弃。
苏沫听了只是苦笑:“我自个儿倒霉也就算了,连带你也这样,你以后碰见我就绕道走吧。”
涂苒如同老人般长长叹了口气:“还不定是谁遇见谁倒霉呢……”
不过是两个年轻女孩间的玩笑,没曾想一语成谶,这会儿似乎都有绕道走的意思了。在周小全见面那会儿有些匆忙,双方不约而同忘了提交换电话号码这档子事,涂苒当时还想着,以后反正常来,总是会见的。而苏沫呢,若是她真想和自己联系,再向周小全询问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可她那边也一直没动静。对此,涂苒大概也猜到了几分,如《绝望的主妇》里所说,“Everyone has a little dirty laundry”,带有污秽之物的衣服虽然早已掩人耳目的扔掉,但是忽逢故人,往事哪能轻易抛却。对于苏沫的那段往事,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比涂苒更加了解。
至少,除了涂苒以外的旁人,看苏佟两人的婚姻,一定是件漂亮的新衣。
周小全偶尔打电话来八卦,也是对佟瑞安赞不绝口,直说:“我要求不高,只要能找个这么对自己死心塌地嘘寒问暖的就成了,你那老同学还是有福气的。”
起初,涂苒只是随口附和,后来听得多了便暗想:姓佟的看来是开窍了,也不枉苏沫这么对他,这小妮子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涂苒那会儿正忙着给公司新进人员培训,身上又是懒懒的,,也就不常去骚扰周小全。
这天上午,涂苒才进公司,便看见客服那片儿围了一堆人。李图原本正在前台小姑娘跟前调戏着,见了涂苒冲她直招手:“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有戏看了。”
涂苒打卡,刚好九点,心说今天算早的了,又问:“怎么了?”
李图故作神秘,凑过来道:“劲爆了,真真冲冠一怒为红颜,市场的李帅哥和客服的小张在全公司同仁面前大打出手,为的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赵艳艳。”
涂苒笑道:“求完整版。”
李图低声说:“上星期小张带着赵艳艳去出差的事你知道吧,当然还掩人耳目的捎上了王姐,小张同志积极响应领导号召为公司开源节流,三人就要了一个标准间,结果晚上等王姐睡着,就把赵艳艳给……”
涂苒问:“给办了?那王姐岂不是很尴尬?”
李图笑道:“稍安勿躁,据说,据说啊,只是强吻,后来赵小姐告诉了男友李帅哥,李帅哥今儿个一早就打过来了,拉都拉不开,已经惊动了高层。估计是老早就想好退路,也不怕被炒了,人才啊人才,难怪升得快。”
涂苒想了想,却说:“俩男的不会被开,要炒也是炒女的了。”隔壁茶水间,不是知谁煮的咖啡正咕噜噜乱响,香气扑鼻,涂苒心说这偶尔喝点也不碍事,转身便要去顺一杯过来。
前台小美女颇为不解,仍是追问:“怎么可能?赵艳艳有什么错,人家也就是美了点,才被人占了便宜。”
李图看了眼涂苒,接口道:“我问你啊,这三人去年同时进公司,谁混得好谁混得一般?”
小美女答:“两男的都是才升的部门副经理,赵艳艳业绩一般,还只是和我等一样的。”
李图点头:“这不就结了,”说罢冲涂苒那边努努嘴,“你还是嫩了点,多跟人家学学。”
小美女一时没转过弯,却也不便再问,只小声咕哝道:“多大点事啊,要我才不会说,还闹得这满城风雨的。”
李图借机抓住人小姑娘的手,笑嘻嘻的说:“别啊,千万别,被人强了一定要赶紧告诉我,我揍他去。”
小姑娘羞得直跺脚,甩开他的手说:“你,你才被强了呢……你才被强了……”
那家伙听了更是得意,张开手臂道:“来吧来吧。”
涂苒看不过去,对李图说:“一会儿培训了,去,帮我把椅子挪过去。”说罢,端了咖啡往里走,李图跟在后面戏谑道:“哎呀呀,官大一级压死人,你这味儿也韵得挺足,你倒是说说看,咱两都是一块进来的,我哪点就比你差了,就连工资都是同级的,凭啥你说换岗就能换岗,我还得干伺候人的活,不就仗着老顾对你有意思……”
涂苒知道他一向如此,任谁的玩笑都不避讳,周围又是这么多闲杂人,传出去不免生事,想到这儿不由回头瞪他,低声骂道:“你丫闭嘴,瞎说什么呢。”
李图见她恼了,赶紧嬉皮笑脸的做了个在嘴上关拉链的姿势。涂苒一时也没了脾气,便存心逗他:“你也知道我上头有人,还不把姑娘我伺候得好点……”话音未尽,却见顾远航已经走到跟前,赶紧立身垂首,和李图一同恭恭敬敬叫了声“顾总”。她心里却觉得不好,自己只图一时的嘴巴快活,也不知被人听去了多少。
这顾远航素来气场强大,只往那儿一站,人堆里已是鸦雀无声。
事不关己,涂苒也没心思凑热闹,一猫腰悄悄溜进自己的办公室,坐在椅子上歇了会儿,忽然觉得小腹那儿隐隐作痛,想是这段时间忙得有些累了,伸手抚了抚肚子,把咖啡推到一边,仍是喝些白开水。
过了两天,赵艳艳果真被“自动请辞”,那两男人倒是相安无事。
涂苒特意放慢工作进度,并不像之前那样忙碌,该吃吃该睡睡,却仍是觉得不对劲,回家问王伟荔,王伟荔说,正常,早孕反应还没过吧。
涂苒说:“可是我胃口突然变好了呀,哪还有什么反应。”
王伟荔笑她大惊小怪:“怎么着,你还想吐到生呀,倒是有这种人,那可真是受罪,吐九个月呀,你不会的,你随我,好着呢。”
涂苒听她这么说,也就安心了,只是到晚上洗漱的时候,忽然发现底裤上有少量褐色血迹,这回可是吓了一跳,在浴室里发了会楞,才想起去问王伟荔。
王伟荔看了会儿说:“我们那时候有种说法,这样的叫老鼠胎,孩子一般没事,就是会出点血,不少人这样的,不怕。”
虽这样,涂苒可是怕死了,每次想到什么心里就砰砰乱跳,很想给陆程禹去个电话,这会儿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涂苒嘲笑自己矫情,夫妻俩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呢?只是一想到陆程禹这人以及最坏的可能性,她心里便瞬间没了底。
隔得太远了,涂苒想,他走得那么远做什么呢?
整整一晚上,就这么辗转难眠。
第二天一早,胡乱梳洗过后,向公司告了假,便匆匆忙忙去了医院。
等待宣判的过程总是焦灼又漫长,偏偏B超室门口排起了长队。轮到涂苒做检查的时候,那医生始终板着个脸,涂苒一颗心七上八下,但也不敢多问。医生草草写了几个字将化验单扔过来,只说了句:“去前面再约个时间。”
涂苒想,那就是让约下次产检的时间了,意思就是没事了,便没头没脑的问了句:“大夫,我孩子是好的吧?是不是啊?”
医生瞥了她一眼,冲门口喊道:“下一个。”
谁遇见谁倒霉(四)
涂苒将化验单递给前面坐诊的女大夫。
办公桌旁早围了个水泄不通,老的小的挤了一堆,也不排队,跟过年时商场里大减价一个样。
那大夫低头看了看,简简单单说了句:“明天过来做个清宫。”
涂苒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好不容易定了定神,才颤着声问:“医生,那我孩子呢?”
中年女医生见她问得可笑,不由说:“孩子要是正常能让你做清宫手术吗?”她用手指戳了戳化验单上那几行字,“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第十一周,胎囊变形,未见胎心……胎停育,都过了一周了,得赶紧手术。”
涂苒手脚发麻,急道:“不是啊,医生,我前两周来产检还是好好的,我以前都是找李医生检查的,她今天不在,您是不是帮我再看看呢?可能是做b超的那位大夫没看清楚……”
女医生拍拍桌上的厚厚的一摞病例,打断她的话:“那你还是找她瞧吧,我这儿这么多病人,又是急着要人流的,又是什么宫外孕的,我总不能把时间耗在你一个人身上,再说你血检也做了,好有什么不能确疹的……现在这些小年轻,自己的身体都不当回事,做人流跟吃饭一样,难怪孩子怀不住。”
涂苒知道是自己先前说错话开罪了人,才会被她这样奚落,不由说:“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吗,所以着急……”
那大夫“嗤”得一声笑道:“现在的人,未婚的都说自己已婚的,小年轻都说自己是第一次呢。”罢了,旁边几位上了年纪的病人也附和着笑,中年女医生更是得意,和坐在对面的同事说道:“今天一天就有七八个习惯性流产的,这还算少的吧。”
对桌的女大夫年轻些,眼见涂苒楚楚可怜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只是说:“胎停育的原因好多,有可能是染色体或者内分泌问题,手术完了三个月再来做些检查看看。手术是要抓紧做的,不然会很麻烦。”
涂苒哪里还听得进去,只管晕乎乎的道了谢,捏着病历慢慢往外走。
她在医院里几乎折腾了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原本就有低血糖的毛病,这会儿更是浑身软绵绵的,站在大太阳底下直冒冷汗,顶头上一片蓝澄澄的天,云也没有鸟也没有,干净得极不真实。
她在花坛旁边坐了一小会,翻出手机打电话,不想打回家里,又看着陆程禹的名字犹豫了半天,最后只打给了周小全。
涂苒在周小全那儿呆了快两周,也不想回家,一回去王伟荔就骂她,说她只知道臭美爱穿高跟鞋又爱化妆所以把好好地孩子给害死了,还说看她怎么和陆老爷子交代。于是乎涂苒索性赖在周小全这里不走了,周小全这人仗义见不得自己朋友受苦的,陪她去做手术,陪她说笑,只是打趣她道:“我算看透你了,要用我了就朝前,不用我了连个电话也没有,忒没品了。”
涂苒半躺在床上,翻着床单问她:“我这么久没来,你这床有臭男人睡过没,脏不脏啊?”
周小全抡起枕头砸她,忽又想起什么,傻乎乎的笑了笑。
涂苒说:“发骚了吧,肯定是有情况了。”
周小全藏不住话,扭捏道:“最近看上一男的,我觉得他也有那意思,又好像没有,问题是……”她叹道,“前女友啊前女友,这玩意儿太彪悍了,分开了好几年仍然挥散不去啊。你说,这男的是不是都忘不了初恋啊?”
涂苒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男的,”又问她,“有钱没钱?长的怎么样?”
周小全还挺羞涩:“帅,身材好,气质好,有钱没钱我都不在乎,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好的。”
涂苒不屑:“小女孩才这样呢,周小姐您老人家都奔三了。”
周小全以为她不信,便回嘴道:“真的,不比你们家陆程禹差。”
涂苒本想取笑她一回,可是又没那心情,只是无精打采的撇撇嘴。
周小全知道她没心思聊这些,也不好再多说,便问她:“你还没告诉陆程禹么?”
涂苒摇头。
“有个什么呢,谁都不想这样的,你还怕他怎么着?”周小全说着就把电话塞她手里,“快打过去,让他安慰安慰,他说一句好的顶我们这些人说十句的。这样瞒着算什么呢,都不像一家人了。”
涂苒心说,还真没一家人的感觉,但是话总是要说的,于是暗暗吸了口气,拿起电话拨过去。
那头响了好几声才有人接起,听上去环境有些吵杂,好像是一群人在一块儿热闹说笑,男的女的都有。陆程禹在那边“喂”了一声,嗓音里也带着笑意,想是才和人聊天来着,心情很不错。
涂苒顿了片刻,直到那边问了句:“涂苒?”声音一如既往的好听,只是这两字听起来真是客气得很。
“不是好消息,”她平息静气,只想赶紧说完,“胎停育,孩子没了。”
对方沉静了数秒,大概是去了另一处安静的场所,过了会儿,只听陆程禹说:“涂苒,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涂苒想也不想就掐断了电话,之前考虑过无数个可能,却从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周小全站在一旁诧异道:“怎么啦?”
涂苒扔开电话:“没什么,信号不好。”
话音未落,手机却响起来,涂苒抓过来又是掐断,再响再掐。
周小全就见她不停地和挂机键作斗争,像是要把那一块按出个窟窿一般,终是看不下去了,趁她不注意便把电话拿到自己手里,正准备接通的时候,铃声偏偏又停了。
涂苒赶紧说:“别打,你要是给他打回去,我和你绝交。”
周小全见她一脸坚决,丝毫没有说笑的意思,只得问道:“你老公是怎么得罪你了,他刚才到底和你说啥了?”
涂苒一时不语,忽而冷笑道:“都是我自找的,孩子是我一定要生的,婚是我求他结的,事不过三,这辈子犯两次贱就够了。”
虽然不知道陆程禹说了什么,周小全从未见她被人气成这样,想也不是什么中听的,不由就脱口而出:“这是什么话,你也没拿刀架他脖子上逼着他上床吧。”
涂苒仍是说了句:“我自己犯贱怨得着谁?”之后便不再言语。
周小全正暗地里后悔自己才多了一句嘴,担心说多错多,也就去厨房做饭了。
没多久听到有人按门铃,开门一瞧,见是王伟荔过来了,手里拎着两只保温桶。周小全忙给让了进来。王伟荔一进门就嚷:“死丫头,才说你几句,你就跑了,叫你回你也不回,尽在这儿麻烦人。你这是做小月子,人家周小全一没结婚的姑娘,你怎么能麻烦她呢。”
周小全忙说:“阿姨,不碍事不碍事,真的。”
王伟荔和前几天一样拉着她的手又是道谢又是说不好意思,而后把保温桶递到她手里:“这儿是炖的鸡汤,有饭有菜,你们还没吃吧,赶紧盛出来趁热吃了吧。”罢了,走进里间把涂苒从床上拽起来,说:“吃了饭跟我回去,老麻烦人家怎么好,谁都有自己的事儿。”
涂苒说:“我明天再回去吧,明天上午还要做一次手术,这儿离医院也近,走几步就到了。”
王伟荔见女儿脸色蜡黄,不禁叹了口气,她伸手抚了抚涂苒额前的散发说:“真是遭罪,上一次怎么就没做干净呢,连着这么两次,本来好好的事怎么就这样了。今天陆程禹他爸又打电话来问你了,也没说什么就是让你后生养着,那语气听起来也是挺没意思的。”
涂苒呵呵笑了笑道:“真是太让大家失望了。”
王伟荔瞪了她一眼,犹豫了会儿才压低声音问:“苒苒,你和妈直说,你这样的情况是不是因为你上大学那会儿,交了个男朋友,是不是……是不是和人家有过什么?”
涂苒听了这话,心里更是郁郁的,仍是耐着性子答道:“妈,真没有,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会这样了。”
王伟荔还想问点什么,却见周小全进来叫涂苒去吃饭,也就算了。
第二天,周小全等涂苒做完手术回自己家去了,就琢磨着是不是要往陆程禹那边去个电话,这两人好歹也是她给牵线的,可别好心办坏事牵出一对怨偶来,该协调的时候还得帮帮忙。
电话响了好几声,那边才有人接起,却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那女子也不问周小全是谁,只说:“他现在不在跟前呢,您过一会儿再打来吧,或者等他来了,我让他给您回个电话?”声音听起来别有一种娇怯风韵。
周小全这会儿说话也很斯文:“我等会儿再打吧,请问您是哪位呢?请问您贵姓?”
“免贵姓李……”那女孩又说,“哎呀,您别挂,他这会儿正好来了。”
待到电话递到陆程禹手里,周小全问道:“你们那地儿现在几点呀。”
陆程禹说:“晚上……快八点了。”
周小全笑道:“哟,都这么晚了,怎么旁边还有女的呀?”
陆程禹没理会,径直问道:“涂苒现在怎么样了?”
周小全说:“就是找你说这事的,她现在心情很不好,孩子没了,清宫手术做了两次,第一次没做干净,点儿背,现在身体状态挺不得劲的,我认识她这么多年也没见她这么衰过。你有空多陪她聊聊天,兴许能好些。”
陆程禹顿了数秒,才说:“我知道了,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她。”言辞间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周小全说:“你是替她道谢呢,还是再替你自己道谢?如果是替她的话就免了,我和她之间没这么些客套。”
陆程禹说:“谢谢你替我照顾她。”
两人又闲扯了几句遂挂了电话,周小全这才想起,怎么就忘了问刚才那女的是谁了?
她也知道,陆程禹这人,他若不想说的事那是怎么问也会被绕道别的地方去,他若有兴趣知道的,旁人不等多问便会七嘴八舌恨不得全说给了他听,此人气场太过特殊。
周小全又想,女人找了个聪明男人,也不见得是件好事,至少心累。
小别(一)
这段时间,周小全几乎每天都要给涂苒来个电话。
这倒没什么,让涂苒觉得奇怪的是,周小全开口必问“你老公今天陪你聊天了吗”,“陆程禹给你打电话了没”诸如此类的问题。涂苒猜测,定是周小全之前和陆程禹说过什么,所以最近陆程禹的电话才来的勤了点。
尽管如此,小两口之间扯来扯去也不过是身体好些没有多注意休息别想太多你那边天气好不好这样的话语。涂苒比前些天冷静了许多,而陆程禹又是一贯的波澜不兴,两人还挺有默契都没提到那天闹别扭的事。
这边厢,陆程禹却明显感觉得出,涂苒不像之前那么爱说话了。他自己原本是短言少语之人,往常两人之间的互动多半靠涂苒给撑下来,时常听见她在电话那头的“老公老公”有套近乎之嫌的说辞,那时觉得过于甜腻,这会儿却是一声也听不见了,还时不时冷场。
陆程禹考虑了几天,末了仍是决定征求一下涂苒的意见,于是在电话里说:“等你身体好一些,我打算帮你申请签证来这边旅游?这边的探亲签证拿起来也方便。”
涂苒问:“我最多能在你那儿呆多久?”
“三个月吧。”
“算了,”涂苒想了想,懒懒的说,“请了这么些天的假,工作积了一堆,再请假怕是要被炒了。”
陆程禹说:“你不想来?”
涂苒一口回绝:“嗯,不想。”
后来,涂苒和周小全提起这码事,周小全说:“去,赶紧去,多好的机会,小别胜新婚,老这么长时间异地也不是办法,工作可以再找。”
涂苒摇头:“很难能找着待遇更好的了,而且我还有房贷,过去一趟又得花不少。”
周小全说:“整天就听你提这些,你结婚做什么呢?也不怕被其他女人钻了空子。”
涂苒有气没力:“我妈快六十了,我外婆九十高龄,难道让他们出去打工还房贷去?你还别说,我那天去买菜,就看见一老太太坐在路边摆个小摊卖自己做的针线活计,带着老花镜,比我家老太太看起来年龄还大呢,穿着打扮很干净整齐的老人家,也不知道他们家孩子都做什么去了,看得我心里怪难受的。”
周小全说:“别瞎同情人,指不定老太太是在找乐子呢?你又买人家东西啦?”
“小妞不知人间疾苦。”涂苒叹了口气说,“我买了两双小孩的鞋子,一件小夹袄,看来这种东西真不能提前买的。”
周小全说:“你扯到哪里去了,我可有正经话和你说,陆程禹那里,你还是去一趟比较好。我上次打他的手机,是个女的接的,说话嗲的很,好像两人挺熟一样,女人的第六感,这几天想来想去老觉得这事不对,别怪我没提醒你。”
涂苒没吭气,半晌才说:“怎么个嗲法,比我说话还嗲吗?”。,
周小全挺认真的想了一回,答:“你这是职业化的矫揉造作,人家那是天然一段风骚。”
涂苒又沉默了一阵子,也不知到在想些什么。
周小全嘟哝:“我算是乱操心了。”
涂苒叹道:“小周周啊,我知道你心好,你要是男的我铁定跟你了。有些事嘛其实我也想过,如果去,我为了不被炒最多只能呆上一个月,一年里的一个月,不顶用,等我走了,他那边的情况仍然是无限可能。就算是扔了工作一门心思的去看住他,签证最多三月,三个月以后怎么办?回来重新找工作,至少又得折腾个把月,这期间吃喝用的花老本,还贷用老本,找到的工作又不如之前的,薪水两三千,根本就不够花。这么一想,还不如不去……”
周小全摇头:“涂苒,你要是能冲动点就好了,爱情需要激情,婚姻也需要激情,你总是这样要死不活一板一眼的,就算陆程禹现在没什么以后也难说。”
涂苒大大咧咧的说:“啊,我还不够冲动啊,我这辈子就冲动过一次现在麻烦一堆,那男的也没怎么把我当回事,我现在后悔了好吧。所以说我这种人就不能犯错误,不然肯定会遭天谴,男人重要,我自己的小命更重要,我是实实在在的冲动必死星球人。”
这段日子猛然闲下来,涂苒就老想起以前。还记得父亲对她说过,这世上,没什么比自己的小命更重要,所以逃命要紧,填饱肚子要紧,和这两样比起来其他都不算什么。不过后来他老人家又说了,尊严还是比性命更重要些。人总是会不同的境况中有特别的领悟。涂苒的父亲在说这话的时候,正是不得不躺在病床上度日如年。事业如日中天,意气风发的男人突然就口齿不清,大小便不能自理,简直是翻天覆地的变故。做不完的化疗和无法预知结果的手术接踵而至,他当时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是不停地哀求家人,不如让他回家等死,不能再过这种丧失尊严过猪狗不如的日子,还是死了干净……
涂苒想,人都是到死时才大彻大悟的,我只经历了两件事现在便悟了,真是难得呀难得。所以人常说,只有现在已经拥有的东西才真正属于自己,既然陆程禹能因为孩子和她结婚,也能因为这件事向她提出离婚,不如事先做好准备,总好过到时措手不及。
过了几天,涂苒终于上班了。身体没了负担,她似乎又回到之前的单身岁月,下班后约了李图和其他同事一起去泡吧唱歌,要么租了室内场地打球做运动,又或是发现了某特色小饭馆便去尝个鲜,几乎夜夜笙歌,日日晚归。
李图感叹:“早就知道你老公拴不住你,你很快就会重回我的怀抱。”
涂苒送他一记白眼:“只是嘴上坏没用,远远不够坏男人的标准,形似神不似,让人一眼看透,所以女人对你爱不起来,因为你给她们太多安全感。”
李图问:“什么样的男人才算坏男人?”
涂苒回答:“让人捉摸不透的男人,不动声色地勾引女人,勾引了,又不动感情。”
李图听了,还当真思索起来。
吃喝玩乐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涂苒沉浸其中,直到又是一年春天,某日接到陆程禹的电话,请她略微打扫一下母亲的故居,说是回来以后就打算从博士楼里搬过去。
自从她肚里的孩子没了以后,原本打算用旧房换新房的计划也一直没人提起,两人对此都兴致缺缺。
涂苒翻了翻日历,估摸着陆程禹回来的大概日期,打扫的事总是一拖再拖,后来还是陆程程在兄长的嘱托下送了备用钥匙过来,涂苒才打起精神勉强安排出时间。陆程程把钥匙交给她的时候说:“那房子我经常去,一点也不脏,姐你只用带几件衣服过去住就行。”涂苒终于意识到,那套房子,自己也是有权利有义务一同入住的。
房子地处老城区的中心位置,交通倒也便利,涂苒并未花太多功夫就找了过去。只是小区是九十年代中开发的,当初物业管理体系尚不成熟,楼房虽不至于陈旧,但小区的内部环境可想而知。
小区里唯一的绿色,是一颗大榕树,春天才来,它已是生机盎然,独木成林。树下有几个油漆斑驳动一动便吱吱作响的健民器械,仍有小朋友玩得不亦乐乎。有人在树干上挂了面镜子,镜子对面支了张木椅,做起了三元一次的剃头修面生意。另一边,老先生们在树下搁置矮凳棋桌,一壶茶一支烟一盘残局。
涂苒上了楼,三楼。打开门,晌午的几缕阳光便顺着溜进暗沉的屋里。门口放了棉质拖鞋,她将高跟鞋搁在门边的鞋架上,踩着拖鞋进了屋。厚重的窗帘一经拉开,房间里顿时亮堂起来。八十多平方的居室里,摆放了半新不旧的暗色木制家具。涂苒在屋里转了一圈,对着这些家具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嫌它们既笨重又暗沉,好在数量不多,并不使房间显得拥挤。唯一喜欢的是放在卧室里的那盏屏风,古朴幽雅精雕细琢,在靠窗的一隅隔出间迷你书房。
窗前的书桌上搁着几只镜框,其中的照片上有涂苒无缘见面的婆婆,也有陆氏兄妹的,独缺少了陆老爷子。年少时陆程禹十分清秀,瓜子脸带了点婴儿肥,直鼻薄唇,照相时带点女孩儿的腼腆和少年人特有的傲气,圆溜溜的眼似乎有些怔忪的瞪着镜头……涂苒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的说:“傻样儿”,又想到陆程禹现在的模样,大眼变成了单眼皮儿长眼睛,眼神里颇有些仿佛洞察一切的自以为是,便觉得讨厌,心说,还不如以前那样傻点好。
涂苒看见陆母的单人照片,心里一动,就将镜框拿到客厅的窗台上放好,寻思着这里应该不会有香和蜡烛,于是从包里翻出一根纸烟来点着了,找了个旧茶杯装上也一并放在窗台上,然后对着照片举了个躬,嘴里胡说道:“按道理我该喊您一声妈,但是没怎么接触过我叫不出口,而且您儿子也不见得要和我厮守终身,把我娶进门也没带我去给您上坟混个脸熟,所以今天就在这里拜一拜吧,以后如果您儿子对我好,我在喊您。”罢了还挺得意,觉得自己忒懂事了。
涂苒心里惦记着晚上的牌局,只将屋里扫了扫灰尘,四处擦拭了一遍,便颠颠儿的跑路了。
一整晚,涂苒运气奇好,大糊连连,麻友们不由发牢骚,涂苒说:“你们不知道,我今天给我婆婆上了香,她老人家现在大概在财神那里上班,所以托了财神来保佑我。你们以前也赢了我不少,风水轮流转嘛。”
李图被她劫了糊,有些不爽的说:“别是赌场得意,情场失意。”
涂苒不以为意,只想趁着手气好,明天又是周末不用上班,便央着另外三人多玩几圈,没想这一折腾就是半夜了,精神不济,只得让李图给送回家去。
到家后,涂苒蹑手蹑脚的进屋,生怕吵醒了老太太,又怕王伟荔罗嗦她,于是灯也没开,只胡乱的去浴室洗漱一下,便悄悄的溜进自己房间。半道上踢到墙边一个像行李箱的事物,她睡意渐浓,稀里糊涂的也不去管,就一股脑的往床上倒去。却不知是什么大块的东西咯到骨头,涂苒吓得一个激灵,飞快的跳起来,瞌睡顿时醒了大半,使劲忍着才没叫出声。
只听床上有人一声闷哼。
涂苒有些发蒙,不觉往后挪了挪,一时忘了开灯。
床上那人慢慢坐起身来,手摸索到床头灯那片儿“啪”得一声按亮了,又拿起手机瞧了瞧,不由微微皱眉,最后睡意朦胧的望向涂苒。
陆程禹说:“早安,涂小姐。”
小别(二)
和许多姿色尚可的年轻女人一样,涂苒不习惯的事情很多。
比如说,不习惯不带纸巾出门,不习惯使用陌生的卫生间无论洁净的或者肮脏,不习惯看到打折不淘衣服,不习惯顶着满脸的化学物质睡觉,不习惯精心打扮后出门没有回头率而当男人们多看她几眼时又嫌人猥琐……,现在,涂苒看见大半夜里躺在她床上的男人,那是非常的不习惯。
“你怎么在这里?”这是她面对陆程禹时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似乎有些不妥,不等他回答便接着问道:“怎么提早回来了?”
陆程禹半靠在床头眯缝着眼,毫不掩饰被人打断睡眠的不耐,看了她一会儿才说:“我宿舍的钥匙不是在你这儿吗?”他选择了回答第一个问题,以为那才是对方真正想知晓的。
涂苒想了一下觉得这个答案还算合理,又见陆程禹已经钻进被褥里继续补眠,再看了看那张一米来宽的单人床,于是从衣橱里另拿了一床被褥打算去客厅的沙发上将就一宿。转身的当口,一眼瞥见床头柜上的小零食,中午出门时不小心掉在床边的女性用品,以及还来不及收拾的书桌兼化妆台上堆满的书籍杂志和五颜六色的化妆品,心里不禁小郁闷。
再等她一出去,那灯便熄了。
涂苒迷迷糊糊的没睡多久,窗外的天已经泛起鱼肚白。
先是老太太起来,看见沙发上的人说了句:“哎哟,这孩子怎么睡这儿呢?”想是怕吵着她,老太太悉悉索索的洗漱了就回去自己房里,站在窗边慢慢的甩胳膊甩腿。
过了一会儿,王伟荔也起来了,过来扯开她的被子压着声音说:“死丫头,你别是早上才回来吧?你老公回国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我昨天给你打电话打了一晚上,你怎么把手机给关了?你先前也不是这样的,怎么结了个婚到玩儿不醒了?你要是我儿子,我倒不管了,让你玩去,谁让你是个女的呢?你这么个玩法,迟早把心给玩野了,到时候怎么办?离婚?我告诉你,离过婚的女人可比不得男人,你又奔三了,还流过孩子,谁还会要你?现在有个现成的,你还不快抓牢了。”
涂苒满脑子浆糊,哪有力气答她,只顾用被子蒙住脑袋。
王伟荔又将她的被子掀开,不依不饶:“你倒是跟我说说,你昨晚上干什么去了,这会儿天亮了才睡觉,打电话也打不通?”
涂苒心烦,顾不得头晕一下子坐起来:“哎呀妈你就不能让我再睡会儿,我手机没电了我哪知道他会提前回来呀,不是说下下个星期才到的吗?”
王伟荔说:“不行,你现在赶紧起来给你老公买早点去,做人老婆的三更半夜的不着家,是个男人都会有想法,你现在要好好表现。你去,赶紧买点小笼包油条回来,我就在家熬点粥,小陆爱吃啥?”
涂苒耷拉着脑袋:“我不知道。”
王伟荔气得拍了她一下:“你知道什么?”
涂苒磨磨蹭蹭的起床洗漱,然后去王伟荔指定的地方买好早点,一路呵欠连天的到了家。进门就见陆程禹神清气爽的已经坐在桌旁喝粥了,老太太坐在旁边一边喝粥一边笑眯眯的看着,王伟荔坐在另一边也是笑容满面,不时和女婿说上几句话。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王伟荔现在觉得自家这位学成归国还没半点架子的女婿那是当真的好,再者,女儿没保住孩子的这件事让她不自觉的人前人后好像低人一等一样,生怕自己这厢再给人抓住了把柄,所以,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那是刻不容缓的。
涂苒正要给自己盛粥,王伟荔马上说:“你先给小陆再多添点。”
涂苒去给老太太热牛奶,王伟荔也说:“你怎么不小陆热一份?”
涂苒正要啃包子,王伟荔又说:“你先问问小陆爱吃什么,把他喜欢的给留着,吃了一年多的洋面包肯定想吃中餐。”
涂苒只好象征性的喝点粥,反正也没胃口。
王伟荔问自家女婿:“听说你们打算搬到你母亲以前的房子那边去住?是马上就要搬了吗?”涂苒一听“母亲”这两个字,就知道王伟荔又刻意了。
陆程禹倒是一如既往的礼貌和平静,答道:“院里让我下星期二开始上班,以后会忙一阵子,所以这两天搬家比较好。”
王伟荔满意的点点头,吩咐女儿说:“你先帮小陆搬家,你的东西我来收拾。”又道,“工作归工作,孩子的事也要好好打算,一是你们还年轻,年轻的时候生的孩子聪明,二来趁着我动作还利索,还能带的动,以后你们忙你们的,孩子就放我这里,一点不耽误你们的事,尽管放心。至于之前孩子那件事儿,我听说好多人都有过,因为苒苒那段时间工作太辛苦,每天晚上都要备课到很晚,白天呢要辅导那些新员工,我说你这是大学老师一样的职业啊……”
涂苒实在听不下去,忍不住想打断她:“妈,我的工作和在学校里是两码事,如果能在学校里呆着的人是不会想要去我们公司做这样的工作的。”。
“你当初要是答应了保研,毕业后肯定能留在学校的,”王伟荔说到这里,朝陆程禹看了一眼,“这次可别工作得太辛苦,肯定会有的,你们要抓紧时间。”
涂苒先是担心王伟荔又会说出什么夸张的话来,这会儿听见她一个劲儿的叫他们快生孩子,心里更烦,如今细想当初和陆程禹在一起的境况,似乎是有点出格又丢脸的事,当然也不愿旁人提及。然而她又一时好奇心起,也不知陆程禹会如何应对,就忍不住飞快的瞥了他一眼,对方却只平淡的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陆程禹放在宿舍的东西不多,只大半天的时间就收拾的差不多了。涂苒周一照常工作,到临近下班的时候,忽然接到他的电话,说是晚上约了朋友,就不去她家吃晚饭了。
此前,涂苒曾问过陆程禹,知道他尚未和陆家联系,想了一会儿,觉得陆程禹不说也就算了,自己这个做儿媳妇的也不吭气却是不妥,于是出面和那边打个招呼知会了一声。陆老爷子听说儿子回来当然高兴,他又是讲惯排场的,就想请了亲朋好友们一起吃个饭热闹一晚。谁知陆程禹说,长途飞行累了,明天还要起早上班,一下子给推的干净,可是这会儿又说要去朋友那里,涂苒听出他没有向自己详细报备的意思,便忍住没多问,自个儿无所事事的回了家。
陆程禹拿了瓶红酒去到雷远的那儿,就见许可已经到了,正坐在沙发上看足球比赛,旁边坐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陆程禹见许可看得投入,便笑他:“还没死心?这帮流氓都臭了多少年了,谁还看这个?”他和许可,雷远上高中时就经常一处混着,这么多年也没断了联系,平时都是个人忙自己的,隔段时间偶尔会来个小聚,次数多了便渐渐成了习惯,就算一年没见也并不觉得生疏。
雷远拿了带来的那瓶酒东瞄西瞄:“长情的人呐,对什么都念念不忘,”又指了指陆程禹对小姑娘说,“这位是陆哥哥,同济心外的,你以后有个啥头痛脑热的就找他,人刚从国外回来,Dr.头衔的。看病拿药都不用钱,全算他头上。”
小姑娘长得不错,年轻,精神气儿就好,人也大方,笑嘻嘻的便喊了声“陆哥哥”。
陆程禹冲她点了点头,又对雷远说:“你丫说打麻将,我还想着怎么凑都是三缺一的,原来是有安排。”
“既然能叫你来肯定凑得起,光咱们几个大老爷们有什么意思,”雷远说着对小姑娘一挥手:“去,有点眼力劲儿,去厨房帮忙把菜端过来,还真当自己是客了。赶快填饱肚子,待会儿好搓麻。”
“是,大叔,”那小姑娘也不生气,冲他拌了个鬼脸蹦蹦跳跳的去了。
雷远把红酒开了,给大伙儿一一斟上,说:“现在小屁孩张口闭口就是大叔,哥哥。你们不知道,这小丫头刚去我们所实习的时候,见了男的就叫小哥哥,见了女的就叫大美女,嘴巴那个甜。现在倒好,给她点颜色,她倒开始叫我大叔了。”
许可笑:“你这样的不是叔叔是什么,有球不,要不咱们现找个场子练两场,保准你丫没几下就趴下。”
雷远不服气,指着陆程禹说:“趴个毛,我和他一年的,他就未必比我好。”
许可看了看陆程禹:“他铁定比你行,以前就比你打得好。”
雷远也笑:“那是。这丫以前不说话,特别是打球的时候,要说只说四句,篮板是我的,篮板都是我的,你们谁也别和我抢,抢也抢不过。”
陆程禹一本正经道:“就算这会儿出去打,篮板也是我的,”话音未落,三个人都是一笑。
雷远摇头:“老了老了。”
陆程禹对雷远说:“你还行,不算老,这会儿又换人了,还是90后,和你没代沟。”
“嗨,”雷远低声说:“玩玩呗,谁还当个真,现在的小姑娘勇猛得很,玩得起。”
许可问他:“怎么着,你那边和关颖彻底断了?”
雷远说:“别提这事,她已经被美帝国主义和平演变了,在外面呆了这么久也不回,我和她是很有默契的,各玩各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许可听了这话,似乎想到什么,有那么数秒的走神。
“不像你,”雷远看了他一眼,“人生苦短啊哥们儿。”
许可淡淡一笑,没搭腔,却问陆程禹:“怎么不带家属过来,上次我去北京办事,也没能来参加婚礼。”
雷远听见这话,不由意味深长的说了句:“你当时真应该来。”
许可不解其意。
雷远看了眼陆程禹,思来想去,最后仍是忍不住说出了口:“咱们这儿也没外人,有什么我就直说了,陆程禹你丫也挺狠的,你和李初夏都快复合了,怎么又和别人搞出个孩子来,马上奉子成婚,还让人来参加婚礼。”
陆程禹随意呷了口酒,说:“我没让她来。”
许可对雷远说:“婚都结了,没啥事别提想当年。”
雷远对许可摇头:“你不知道,”他看着陆程禹,“你老婆当初为什么和你结婚,你又不是不清楚,她说的那些话可是铁板钉钉的。要不是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我也不会多这个嘴,反正现在孩子也没了,李初夏那边还等着你,你们俩是大四开始的谈的吧,认识多长时间了,谁对你真心谁对你假意,你自己再好好想想。”说话的当口,他已经在旁边踱了好几圈。
陆程禹见雷远貌似有些激动,不由扬了扬眉,问:“你见过她了?”
雷远说:“是。”
陆程禹说:“以后别见了,见了也别谈以前的事,这事儿你管不了,没人管得了。”
雷远点头:“我不该插着个手,但是我心里又不痛快。我和李初夏也算是朋友,因为你才认识。那会儿几个常在一起的,要么出国了,要么不退学了,我是一路看着你们走过来,她心情不好有时候会找我发发牢骚,好几次因为你小子在我跟前哭得稀里哗啦,也不让我说,在你面前又装得没事人一样,别的不说人也是挺懂事挺体贴的一姑娘,你把这两人放一起比比。是,涂苒也不错,长得那什么确实不差,但是李初夏要长相有长相,要学历有学历,家庭条件也不用说你是知道的,平常兔子都不敢抓的一小姑娘为了你跑去学临床,这次又跟着你一起出国,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陆程禹不置可否:“她现在已经转内科了,儿科内科,”他拿起酒杯晃了一晃,仰头吞下小半口酒,漫不经心道,“涂苒也没那么差,还是有优点的。”
雷远接口又说了一遍:“长得不错,确实不错。”
陆程禹没搭理他,想了想才说:“省事,不闹腾,基本不教人操心。”
小别(三)
王伟荔今天心情不太好,当她看见女儿一个人回来,并且对于搬走的事情只字未提,她的心情就更糟糕了。她特意当着女儿的面给她收拾衣服,收拾女孩儿用的小零碎物品,甚至连女儿新婚时她送的一套大红的床上用品都打了包,但是涂苒看也没看,更没发表任何意见,晚饭后就一直呆在老太太房里没出来过。王伟荔跑去一看,祖孙俩凑一块儿正在打“上大人”。王伟荔更是拉长了脸,把家里好久没用的大红箱子从杂物堆里扒拉出来,一时弄得乒乓作响,满屋子都能听见。可是涂苒仍然没有表示,直到她砰地一声将箱子摔在客厅的地板上,喊了一声:“涂苒,你出来,”女儿这才没事人一样晃了过来。
王伟荔心里急,却又不好明说。起初她还以为陆程禹惦记着自家女儿多些,然而近距离观察了这么两天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两人哪像是新婚小别的两口儿,倒像是比普通朋友好不了多少,两人也不像是闹别扭,可是在一起也不常聊天,一旦说起话来真真是相敬如“冰”,涂苒是女孩子家,又是住在娘家里,矜持点还算正常,可是就连新女婿对自己的女儿都没点热乎劲。王伟荔真想把涂苒拽过来问个明白,问她当初为啥结这个婚,是不是对人男的死缠烂打了,这会子才会受到如此对待。
尽管她担心孩子受委屈,可一时也没法问出口,若说得不恰当又像是在挑拨关系,让女儿心里更不舒坦,只好借故撵着涂苒给人打个电话,问晚上到底上哪儿住去怎么个安排。涂苒被她唠叨的没法,暗暗叹息一声只好从命。
这厢,陆程禹正和人在牌桌上切磋,多久没打新冒出的规矩倒不少,不过雷远新处的小姑娘对此倒是门儿清。雷远小赢了几把,有一次拦了那小姑娘的清一色,小姑娘不干了,说:“牌品见人品,三个人里就大叔你最没意思了,”她指了指许可道,“学学这位,要整就整大的,小的人不屑玩,一看就知道是做大事的。这位……”她又指着陆程禹,“出牌干净利落,一点也不脱离带水,记忆力又好,铁定是个喜欢算牌的主……”
雷远无所谓:“小和也是和,积少成多嘛。”
许可点头:“小姑娘不错,还有些见地。”
雷远骂道:“靠,表扬你就是有见地了。”
那姑娘见陆程禹不说话,只管看牌,就托着腮帮子一个劲瞧他:“这位哥哥呀,是不是外科医生都像你这样气质又冷长得又帅呀?”
陆程禹说:“比我冷的很多比我帅的没有。”话音刚落,低头就见手机在桌上扑扑的跳,
雷远又骂了一句:“长得越帅越是庸医。庸医,你老婆催你回家跪洗衣板。”
陆程禹走去旁边接电话,涂苒的话语相当简短,她说:你如果不方便来接我,我就自己过去了。
他看看时间,也确实晚了,于是先告了辞,众人散去。
陆程禹回到新的住所,涂苒已经在那儿了。
整个家里,只有卧室亮了灯,涂苒站在一把椅子上,正费劲的要将一只古怪的暗红色木箱举到衣柜顶上去,她自个儿在那边试了好几次,力气总是差了点,一时脸色微红,额头冒汗,见他回来了也不理会。
陆程禹跟没事人一样站在旁边看,直到涂苒胳膊一酸箱子险些滑落在地,他才伸手去托稳了,稍稍掂脚便把木箱搁了上去。
这一切完了之后,涂苒看也不看他,一声不响的把椅子搬回原处,拿了洗漱用品和浴衣进了浴室。涂苒是有些生气的,原本她是不打算生气的,但是王伟荔大晚上的把她送过来,又帮她拎着大木箱,却一路上对她没个好颜色,还在临走时的扔出一句话来,王伟荔说:“没有那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涂苒知道,王伟荔越是生气,说起话来越是拐弯抹角。于是她很想找那人来迁怒一番,可是心里倒腾来倒腾去,最后发现,最可恨的人还是自己。
涂苒稀里哗啦的冲了个澡,心里的打算也稀里哗啦的往外冒,然后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跑出来找吹风机,却和上次一样,仍然是没有的。
屏风后的台灯被人点亮了,书桌上放着几部砖头样的书。
陆程禹早换了短袖T恤和居家长裤,闲适的站在桌前看书。他一手偶尔翻一下书页,另一只手小臂微曲,时不时举起一会哑铃,上臂的肌肉也随之微微隆起。他平时忙碌起来,很少有时间做体育活动,可是上台做手术又是件费体力的事,所以只能见缝插针的坚持锻炼,几年下来早已养成习惯。
涂苒觉得他这样就是得瑟,如今就算他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那里发呆,她也会觉得这男人极其得瑟。她从抽屉里翻出一块干净毛巾来擦头发,然后想起耳钉还未摘下,于是把半湿的头发捋到一边,伸手去摘耳钉,心下忽然觉得异样,扭头瞧了瞧,发现陆程禹正盯着自己看。
涂苒顺势白了他一眼,只是她眸光带水,嘴唇嫣红,哪里有半点生气的样子,分明是欲语还休,欲语还羞。
一时满室的温热香气,有人忽而心猿意马。
过了一会儿,涂苒听见“啪”的一声书被合上,哑铃也被搁置,轻轻撞击了木质地板发出丁点沉闷声响。
陆程禹走过来稍稍贴近她的背脊,若即若离,不远不近,不疾不徐,既不生疏也不鲁莽,而后又略微低了低头,似乎想弄清楚她有没有专心要把头发尽快弄干。
退可守进可攻,这男人很会调情。
涂苒浅浅一笑,说:“知道为什么女人的身高不及男人吗?”
陆程禹向前靠的更近,低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为什么?”
“因为女性荷尔蒙的味道大多散布在头发上,”涂苒干脆靠在他胸前,那里结实而暖和,懒洋洋的再次开口,“你现在去洗澡吗?”
“是的,”他应答得身不由己,抬手扶住她的纤腰,再次发觉,自己的情绪其实很容易被撩拨。
算了,又不是去回家供着的,并不算丢脸。
显然,对方却不这么想。
涂苒笑了笑:“怎么我差点忘了呢,男人一向爱占便宜,可是往往贪小便宜吃了大亏。”
陆程禹没有立即答话,只是沉默数秒以后,缓缓的松开搂在她腰间的手,自己又往后退开一些。他意兴阑珊的点了点头:“也对,不过这事不分性别,”说着,他转身走回书桌旁,“只是有些事男人不会比女人更吃亏,你肯定比我更了解。”
涂苒轻笑:“既然这样,你打算怎么补偿我呢?”
陆程禹神色淡然:“自己的选择,自己承担后果。就这点而言,男人和女人倒是一样的。”
涂苒点头:“那么,你认为自己要承担的后果会是什么呢?”
陆程禹在桌旁坐下,翻开面前的书,随意反问:“你呢,又是什么?”
涂苒看着他:“不算少,也不算好。”
陆程禹听见这话,侧过脸去看了她一眼,手指从书页间滑过,稍作停顿,仍是翻了过去。
涂苒从衣橱里取出明早上班要穿的衣物,搁在一旁,而后熄了床头的灯,原是想看书,又觉得乏累,便裹在被子里想事儿。整间房里只有橘色的灯光从书桌那头散落过来,透过雕花屏风的缝隙,淡然沉静,很有一番隐隐约约的韵致。
涂苒瞪着那处看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小别(四)
如果有人问陆程禹本人对于婚姻和另一半的期盼,他大抵一时半会是答不上来的,待到经过一定思索之后说出的答案,十之八九纯属书面化的扯淡。对熟友圈子以外的人,他多半是如此这般应付。
不是没认真想过诸如此类的人生大计,偶尔感性起来,也会翻翻旧账,然而想得越多越觉得索然无味,哪怕感情深厚的人仍然会为俗事反目,虽儿女成双,终究是一个另起新灶,一个郁郁而终,人性和生命一样脆弱。久了,对于婚姻这种关系,他便谈不上有所期盼,也不是毫无念想,只是觉得刚刚就好,杯里的茶水不用注入得太满,路旁的高树也勿需太过刚强。柔韧不足,刚强易折。
连日来,陆程禹如意料之中的忙碌,这种忙碌使生活有了滋味,有人把激情赋予爱情之后的婚姻或者婚姻以外的爱情,有人带着激情投入工作就像赌徒沉迷于赌场。
大医院的男外科医生的岁月总是在多姿多彩之间流逝,既有上手术台时的刺激和挑战,也有抢回一条人命时的成就感,还有形形色色的医患纠纷,以及妩媚干练说话娇嗲的小护士,实习女医生,女药代。也就一年前吧,涂苒还是她们其中的一员,只是那会儿,她可一点也不拿乔,有事说事,直来直去,性子还算得上爽利。
这个世界哪怕没有大米和石油,也不会缺少美女,不拿乔的美女。
若作为一个已婚女性,对自己的丈夫耍弄些未婚女孩的小伎俩,那真是无趣过了头。
陆程禹觉得,既然两人之间的关系没有明显的矛盾和裂痕,那么进行夫妻生活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是涂苒似乎表现得抗拒,当然她不曾明说,说出来的话却教人倒尽胃口,她很知道如何打消男人的兴致。陆程禹没有细想那些话中的深层次含义,虽有这个精力,也没那个时间。
这一天过得依旧充实,陆程禹下班的时候,外面的路灯早亮了。
小时候读书,他便认定,耕耘多少收获多少,如今工作,更是肯定这条硬道理。努力之后,得心应手的感觉相当畅快。尤其在外科呆着,若是上不了手术台,对年轻医生来说是件糟糕的事情,即使风险大,或者工作过程漫长劳累,手术来了,却没有人不想去做的。很矛盾的工作性质,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有别具一格的吸引力,而这种吸引力又促进他的内心始终流淌着一种激昂的情绪,这使他看起来像是一位健康向上积极热忱的大好青年。
陆程禹看见李初夏的时候,仍然沉浸在这种工作情绪里而不自知,两人在医院的电梯里偶然邂逅,是回国以来的第一次。
电梯里原本显得空旷,陆程禹一进来,李初夏便觉得心里的某个角落被塞满了,即使他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一句话也没说。
两人丝毫不像是曾经的同窗,见面会寒暄,再聊聊新的工作岗位。除了初时的点头招呼,他们谁也没说话,这个过程看似短暂,又很漫长。
周遭的墙面像镜子,李初夏注意到他穿了浅蓝色衬衣,领带搭配得很好,男性的沉稳干练之中,更多了从容不迫的书卷气质。
她以前便想,身材高大的人,穿板型偏正式的衬衣一定好看,只是那时两人都是学生没这个闲心,又或者他后来恢复了单身,想必也缺少对每日熨烫衣物的耐心。所以她还记得,他一向不爱穿衬衣。可是人总会改变,不知不觉就变了。
陆程禹心情不错,人在心情好的时候思维会变得活跃。他抬头看看前方跳动的数字,视线划过镜子里的李初夏的脸,她总是习惯性的微笑,嘴角轻轻上扬,若有似无。那时喜欢上她,也许缘于惊鸿一瞥,那么多人的操场上只看见了她,那个女孩子,笑起来眉眼弯弯,明亮端庄,很是难忘。
不过爱笑的人多半也爱哭,大抵逃不脱情绪波动较大的因素。涂苒也爱笑,只是也不见她哭过……是了,陆程禹忽然想起来,她以前做不出题会哭,考试分数不高也哭,眼泪早哭完了,这人哪,要变起来当真让人刮目相看。
电梯“叮”的一声响,陆程禹稍微迟疑,便迈开步伐走了出去。
李初夏习惯性的落在后面,以前是跟在后面,稍稍落后一点。那时的他会拖着她的手往前走,她是典型的慢性子做什么都慢吞吞,他外表沉稳内里却有点急脾气,那一幕就像不久前才出现过。
习惯,人总是难以摆脱习惯,她现在已习惯在远处安静的,只是看着他的背影。
李初夏跟散步一样走回家,从医院侧门出去拐个弯,没多久到了,近得很。几幢独立小洋房是当年的租界建筑,被簇拥在新盖起的数排青年楼和教师楼之间,隔着精心修剪过的绿化带,备受瞩目。李初夏的家就安在其中之一的欧式小楼里。
进了门,她和往常一样把钥匙串儿随手搁在走道的柜子上,转身欲要上楼,又和往常一样周淑珍给唤住。
周淑珍一边把钥匙串挂进墙上的钥匙匣,一边问道:“又在食堂吃过了?”
李初夏说:“吃了。”
周淑珍说:“食堂能有什么好东西,又被你爸说中了,天天给你留饭,天天倒掉,浪费。”
李初夏说:“一时觉着饿。”
周淑珍看着女儿摇了摇头,又轻轻推了她一把:“去,陪你爸说说话,知道你工作累,连陪我们聊会子天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初夏便懒洋洋向后靠着的,被周淑珍推一步走一步的往偏厅里去,周淑珍笑道:“我家博士闺女哟,奔三张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儿一样。”
李副院长正靠在沙发上看报,此时也抬起头来笑眯眯的问:“怎么样啊,小李医生?”
李初夏一下子歪在沙发上,说:“不怎么样。”
李副院长放下报纸:“怎么,又被孩子们吵昏了头?”
李初夏叹道:“儿科,儿科……”又说,“那么多普通门诊呢,偏生都要往专家门诊里拥,这挂号费不是还贵些嘛,门口位置少,还不愿意坐,都抱着孩子往里边站,那么小的房间,哭的闹的,空气也不流通,什么味儿都有。”
老李拍拍女儿的肩膀:“有人找你看病不是好事嘛,都这样,慢慢习惯。要不,再回外科去?”
周淑珍忙说:“别,咱们还是安稳点好,女孩子整天和那些什么血啊,内脏打交道有什么好的,就是钱多点,又脏又辛苦,咱们也不缺那几个钱。”
老李笑笑,悠悠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哪知道做这一行的乐趣,我是老了。”
周淑珍摆手:“我是不想知道的,您啊留着自己慢慢乐,”转脸又对女儿说,“你张阿姨给介绍的那个搞税务的,看照片像是挺不错的小伙子,你这几天有时间就去见见吧。”
李初夏说:“不见,”隔了会儿又补充道,“才回来上岗,哪有那个时间。”
周淑珍说:“去见见,工作也不错,家里和咱们也算门当户对的,都是公务员,年龄也大不了你多少……”
李初夏打断道:“最烦公务员。”
周淑珍说:“那上回给你介绍的那个银行的……”
李初夏又说:“最烦整天和钱打交道的。”
周淑珍气的瞪了她一眼:“你说你不烦什么吧?”说罢,又冲丈夫使了个眼色。
老李倒是在一旁乐呵呵的瞧着,这回便说:“算了随她去,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
周淑珍态度很坚决:“不行,这种事哪能由着性子来。先见见再说。”
人如果在一处兜着情绪,在另一处就忍不住寻找发泄口,李初夏一听这话,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不见,没时间,要去你自己去。”说着,就噔噔的上了楼,随后便是“砰”的一声响房门给甩上了。
周淑珍很是伤神,埋怨:“都是你给惯的。”
老李也说:“你给惯的,”拿起报纸来继续看,“哎呀,这小李医生,脾气可不小。”
停了片刻,周淑珍低声道:“还想着以前那个呢,指不定这会儿心里正怨我呢。”
老李说:“肯定的。”
周淑珍说:“死心眼儿,像你。”
老李说:“可不是,这辈子就认准你了。”
周淑珍又气又笑,拿起茶几上的杂志随手翻了几页,小声道:“你说,那会儿我要是不反对,这事儿其实也还过得去。”
老李瞟了她一眼:“看人家出息了,你现在后悔了?”
周淑珍撇嘴:“有个什么,你们这医院,这样的小医生成把抓。”
老李搁了报纸道:“这可未必,还真没几个这样的,我以前带他做过手术,有意放手试了试。年纪轻轻的,不得了,基础扎实,胆子大不怯场,敢下刀,冷静沉稳,是个聪明孩子,难怪何老看得中,现在是人才,以后说不定就是个人物。就你那眼光,不行,没你女儿的好。”
周淑珍说:“那是,要不怎么找着你了。再好的,这不已经结婚了嘛,”她顿了顿又道,“听说找了个卖药的,还是奉子成婚,这样的人能好到哪去,一个女的做那一行能好的哪去?物以类聚,所以眼光要长远,透过现象看本质。有些事你们男人不懂,女人找老公未必就要找个能干的,能力上过得去,最重要是贴心,有啥事都能把自己老婆孩子放前头,那就是好男人。现在的男的比不得以前,比女孩家还怕吃亏,都精明着,男人太聪明能干了,未必能罩得住,我是不想你姑娘以后活得累。”
老李懒得继续争辩,只说:“外科的小年青们,工作压力大了,个人生活放纵的也是不少,比不得咱们那个时候。”
周淑珍道:“要我说,还是家教不好,有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的儿子,以后还不定如何呢,”她嫌杂志没什么内容,于是递给老李,“你看这个,让今天的报纸我还没看过。”老李依言行是,又听她说:“那女的,我好像打过照面。”
老李问:“哪个女的?”
周淑珍嘴里“啧”了一声,抬眼看了看楼上,见没什么动静,接着道:“就是那谁找的小药代。”
老李:“哦。”
周淑珍说:“那脸盘子长的,可没你闺女好,也就一般人,穿衣打扮倒还正常,也就是个普通小丫头,小姑娘天真浪漫点多好啊,她就不是,有点像那个什么……”她想了半天,却是说不上来,“你还记得不,就是上次你姑娘大晚上坐在这儿看的一部什么电影,有点像白蛇传,你还说了句怎么改的论七八糟的,就是里面那个张什么演的蛇精。”
老李接口:“张曼玉。”
周淑珍说:“对。就是长得差远了,骨子里却有那股妖气,妖里妖气。”
所以会糊弄男人。
夜色渐暗。
涂苒抬头看墙上的挂钟,时已不早,郎尚未归,饭菜已冷,扣在锅里。一阵穿堂风过,她觉得背心有点儿发冷,接连便打了好几个喷嚏。
以前上学的时候流行这样说:打一个喷嚏,有人在背后骂你。连着两个,有人想你。如果接着还有第三个,那么铁定是感冒了。若是让涂苒知道,此时有人说她像妖精,就是让她得重感冒大概都是乐意的。
记得那会儿才入职不久,苦头已是吃了一箩筐,有次她拉着周小全问:“我现在有那么一点妖味儿不?”
周小全道:“妖又如何,不妖又如何,都是娘生的。”
涂苒说:“妖好,糊弄男人,保护自己,娘才不担心。”
同居(一)
陆程禹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冲澡。
水也顾不上喝一口,进门,左拐,直接去浴室。做单身汉的时间久了,便有些不拘小节,再出来的时候赤着脚,只在腰间围了条浴巾。照以往的习惯,接下来该是点起一支烟,靠在沙发上小歇片刻。他偶尔抽烟,一天最多一支,没什么烟瘾,烟点着了,只夹在指间,而后坐在那里闭目养神。只是现在家里多了一个女人,占了他的位置,又拿不大自然的眼神儿瞅他。
涂苒第一次见他这样,便觉得很糟糕。
以前两人瞎折腾的时候就尽顾着瞎折腾,也没在意,现在才觉得,这男人不单肤色漂亮,腰还细,她就一时没忍住,多看了几眼,直到人转身去了卧室扒拉出上衣长裤给套上,这下涂苒倒有点不好意思,暗想自己的眼神是不是过于猥琐些。
陆程禹本来是想抽烟,又见家里从地板到天花板都一尘不染,便穿好衣服拿了烟盒打火机去到阳台。光线暗也没注意,脚边不知碰到什么物事,沉甸甸硬邦邦,低头一见却是只彩釉花盆,盆里有几只用木棍搭好的架子,中间种了植物,他不太认识,只用脚将花盆移到墙角。
涂苒将脑袋枕在沙发扶手上看书,这会儿看着他说:“墙角没太阳,”说完便起身出来,有些费力的把花盆往外挪,“梅雨季节,放这里容易淋到雨水,又晒不到阳光,会生白粉病。”
陆程禹问:“种的什么?”
“蔷薇,”她答,“你们家这边西晒,到时候叶子长起来,能遮遮阳。”她一直爱说“你们家”,之前说“你们家客厅地板放沙发那一块儿都给磨坏了”,于是没多久,沙发跟前多了一块浅杏色的地毯,后来旧的深色沙发罩也给换了,搭了一块纯白棉质布料,电视柜上的青花瓷盆里扔进了几枚彩色石头,一尾小鱼游弋其中,墙边桌上多了树盆绿叶植物,还有一些装着各种小事物的收纳盒……一天变一点,陆程禹起先没在意,直到一天,偶然发觉家里的光线似乎变得亮堂了。家居还是那些个,然而看起来却大不一样了。
两人一起住的日子没多久,陆程禹又发现,涂苒有个特点,如果家里乱了一点,她便像是寝食难安的样子,脾气会有些急躁,一声不吭,只埋头做事,如果一切收拾停当,就会雨过天晴。这也没什么,只是她又有归纳癖好,比如所有的电器说明书和附带的零配件要放一个抽屉,工具一定不能乱扔有专门的柜子去装,各种文具要仔细的分类放在书桌旁的收纳盒里,穿过的内外衣物,浅色的深色的都要分开来放,浴室里放了好几个衣物收纳篮,陆程禹有时候分不清哪个装什么,还是像以前那样把换下来的衣服胡乱塞在一起。涂苒发现了,一定会拉着他重新放妥。
陆程禹对此有些烦躁,就像是失去了自由,涂苒振振有词:“我白天上班,休息的时候也没法闲着,家里是我收拾,衣服是我洗,你得体谅我,珍惜我的劳动成果。”
陆程禹指出:“乱一点就乱一点,又没让你每天打扫,你这是洁癖。”
涂苒说:“你才洁癖,每天从医院回来就洗澡,”停了一下又说,“这个习惯请继续保持,不然我没天还得用消毒液擦地抹家具。”
洗完澡吃完饭,陆程禹想坐在沙发上看会儿电视新闻,沙发上一堆化妆品,又是香水又是指甲油,他没地可坐,就说:“双重标准,你自己的东西就可以到处乱扔。”
涂苒伸手扯了扯沙发罩,摆弄了一下那些瓶瓶罐罐,又捡了几片落了半黄的大树叶搁在旁边,跑去拿了相机来拍照,完了递给他看:“你不觉得这种色彩组合很有意境吗?”
陆程禹心想,和女人较真,就是在浪费时间。
晚间,两人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涂苒不爱连续剧,所以体育频道和新闻随便陆程禹转。涂苒看电视不是看,只是听听,有时候手里捞一本书来读,现在又做针线活。陆程禹见她拿了几片色彩斑斓的花布,还有不知道哪里扯来的棉花以及硬纸板,组合组合,没多久就缝好了一个圆柱体,还带了盖子。她把堆在一处的瓶瓶罐罐搁进去,说:“这下好了,你没话可说了。”
陆程禹见她手指纤细动作灵活,忍不住夸了句:“还行,可以上台帮忙拉线了。”
涂苒得意的笑起来:“我记得以前听人说过,做外科医生的条件是狮心鹰眼妇人手,给我看看你的手,是不是和女人差不多呢?”
陆程禹把手递给她。
涂苒拽着他的手看了看,又把自己的手贴上去比较一番:“比我的大这么多,不符合条件嘛,小医生,你能做给人做手术吗?”
她的指腹很软,陆程禹觉得掌心像是被羽毛拂过一样,透着点痒丝丝的麻,便说:“其实我不是医生。”
涂苒笑道:“那是什么?”
陆程禹极其自然的反握住她的手:“待会儿告诉你。”说罢,拿起遥控器关了电视。
涂苒一时不备,心里便有些乱,手不由轻轻往回缩了一下,只是并无得逞,停了片刻才问:“是屠夫吗?”
陆程禹低笑了一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又看了看她,说:“晚了。”
涂苒说:“你还能再看会儿书。”
陆程禹懒洋洋的靠在沙发上:“今天不想看。”
涂苒不吱声,陆程禹也没说话,两人便这么坐着,气氛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儿,听见手机响。
没人去接。
涂苒小声说了句:“你的。”
陆程禹往铃声传来的方向看了眼,这才放开她的手,起身,走去外间的鞋柜上拿手机。
这个电话不短。打电话来的是一位夜间值班的住院医师,言语间磕磕巴巴。陆程禹等不到他说完,径直提了几个问题,得到相关的答复以后便挂了电话,他从门边的挂衣架上取下外出的衣物迅速换上,临出门时站在那里说了声:“我去医院了,”等了一会儿,没听见里面有人吱声,便又折回来。
客厅的灯已经熄灭。
涂苒坐在卧室的床边,拿起大木梳,把头发顺到一边,稍稍整理了几下,放下梳子时,见到陆程禹站在门外看着自己,便对他一笑:“你快去呀,我才听见了。”说话时她的眼神很是温婉,连日来并不多见,于是男人心里就有了些异样,又看一眼她身上才换的睡衣,不同于前几天的样式,心里的想法便又绕了一绕,正待走出去,又听她说:“你几时回来?”
陆程禹答:“估计得到明早。”
涂苒“嗯”了一声,低声道:“等你吧。”
一路上过去,在整理紧急病患资料的间隙,这句话也时不时从陆程禹的脑海里轻易地飘荡出来。
等你。
两个字,像是食物匮乏期的绝妙钓饵。
又或是无饵垂钓,只欠愿者矣。
那晚着实忙碌,黎明十分才从手术台下来,又观察了数小时,待到患者各项生命体征渐渐稳定,陆程禹这才决定打道回府。有共同忙碌整宿的同事约他一起用早餐,他想也不想便拒绝。
旁人笑道:“人家才回国,又是新婚又是小别,自然是要抓紧时间呆家里吃老婆做的饭了,哪里能和我们这样的老油条一处混着。”
众人也笑,有新来的小护士讶异道:“原来陆医生是已婚人士呀?”
那位旁人又说:“看来又有人失望了呀。”
小护士忙说:“不是呀不是呀,我只是看人家陆医生这么年轻,哪里像结了婚的样子,咱们科室里可没这么早结婚的吧。”
林姓主任医师,也是才上任的心外科主任,四十开外,此时拍了拍陆程禹的肩膀,说:“不错,手没生啊,手术做得很成功。过段时间评上副高,可以名正言顺的主刀了。年轻啊,我那时候评上副高,三十五都过了。”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林主任又说:“做咱们这一行的家属也不容易,三天两头见不着面是常事,你家里头的没意见吧?”
陆程禹说:“还行,她挺能理解的。”
甚至理解到从来不问,只是昨晚除外。
自从两人住到一处,无论他多早晚到家,厨房里必定有新鲜温热的饭菜,或者出门上班时,衣橱边上必定挂了一套熨烫齐整的衣物,随他穿不穿,随他吃或者不吃,当然也不见得有多好吃,那些东西总会事先备好,这才几天,他的习惯就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变化。
直到这天早上回家。
陆程禹不否认,他回家的步伐比往常匆忙,昨晚的诱饵使他一路上心无旁骛。他看了看手表,才八点不到,涂苒一般是快九点才出门上班,所以,时间尚可。
早晨的街道上,忙于赶路的人们,脸上的表情格外专注,又或者正经。这种说法似乎有些奇怪,但是相较于陆程禹此刻的心境,也确实正经多了。
没有谁,会在大清早的路途中,心里思忖的都是,“今天一定要做”的决心。
陆程禹忽然想起一个词来,“猴急”。
昨晚那个靠在床上的女人,只是随意说了两个字,便把他变成一个初出茅庐的急吼吼的愣头小子。
当这个愣头青推开自家的房门,却看见……
他什么也没看见。
家里连个人影也没,处处收拾的干净整齐,既没有热腾腾的早点,也没有任何温香软玉。
陆程禹来到卧室,被褥床单一丝不乱,只留下红艳艳的睡裙卧在其上,正是昨晚涂苒穿的那条。
陆程禹呆了片刻,拿出手机发了条短信过去。
“人在哪儿?”
半小时以后,涂苒才回复:“刚下飞机,昨天忘了说,我七点的飞机,出差,两天。”
陆程禹再次回头,看了看床上的衣物。
天色清明,那条裙子放在那里,色泽甚为碍眼,仿佛正可着劲的嘲笑他
男人的劣根性。
同居(二)
涂苒不喜欢去外地出差,尤其是夜间需要留宿的那种。
此前由于公司业绩不佳,公司高层提出一套节流方案,凡是能在当天赶去出席会议或者进行项目的,不必像以往那样提前到达当地,既可节省一晚的酒店费用,又能拿到早班飞机的优惠票价,如此一举两得却不免锱铢必较。下头的人虽是不满,但见总经理顾远航也以身作则,不得已只好跟随其后,无非是私底下以嘲弄的口气发几句牢骚而已。
涂苒却宁可少睡几个钟头,也不愿在酒店里多住一宿。
一位从事酒店服务行业的老同学曾和她八卦,大意是,五星级酒店的清洁工为求速度和省事,往往拿着客人使用后的浴巾擦完马桶再擦杯子和桌椅,整理床的时候被子直接堆地上,玻璃杯上若是仍有污迹就吐一口唾沫上去,再用干的浴巾擦拭,保证能重现初时晶莹剔透的光泽。
这以后,涂苒对任何酒店都有了心理阴影,每每出行必带上一堆东西,自备床单枕套小薄毯浴巾消毒液甚至是一次性马桶圈,很是麻烦。
清晨,当涂苒到达机场时,顾远航连同秘书,还有其他几位同仁已经等在那里,相较其余众人的轻装上阵,涂苒的行李当然显得过于隆重。
顾远航看了一眼涂苒手里的中号行李箱,不由摇头莞尔。
顾远航其人,即使略显疲态的杵在人堆里,依旧是颇为抢眼。
如果一个男人,不但仪表堂堂,而且穿着打扮举手投足间皆是社会成功人士的风范,更重要的是还很年轻,那么他不想引人侧目也难。
只是数年之前,他也并非如此。
修炼,需要时间。
那时,顾远航还是顾指导,专门给新人做培训,涂苒便是其中的菜鸟一枚,一个应届毕业生,愣头愣脑,见了顾远航这样的就恭恭敬敬的喊一声“顾老师”,脱不出久居象牙塔的书生气。
书呆子涂苒工作起来很努力,为求尽快上手,不得不花费时间用心熟读手里的各种药物资料,经常在公司里加班加点。某晚,顾远航也没走,见她还在就招呼她一起去楼下的饭馆吃饭。涂苒很少在外面吃饭,一是为了省钱,二是因为没钱,眼见顾远航点菜不看价格不由心生羡慕。
喝了点酒,顾远航的话也就多起来,从公司人事渐渐扯到其他。期间,他接了个电话,态度随意暧昧,涂苒以为是他老婆,谁知等他搁下手机,大着舌头嘟哝了句:“真真是如狼似虎的已婚女人。”
涂苒一愣。
顾远航冲着她笑了笑,那笑容透着点于连式的坏,他慢悠悠的开口:“男人要找女人,还是这种最保险,都有家庭,不怕会飞蛾扑火,放得开,也甩得开。最怕遇上未经人事的纯情少女,你要满足她对爱情的美好憧憬,累得慌也慎得慌,万一出事,麻烦就大了。”
涂苒一时脑筋转不过弯,傻乎乎的瞅着他。
顾远航见她这样,表扬说:“涂苒,你很单纯,就像一张白纸。”
涂苒默然,埋头吃菜,半响,才从美食里抬起脸来,她说:“顾老师,你是想说我很傻么?”
顾远航看着她,不由大笑出声。
飞机平稳飞行,顾远航解开安全带,按灯要来一杯咖啡。
他略一侧头,就能看见涂苒,隔了条走道,她正在翻阅自己手中的资料。
二十六,七的女人,认真的神情很是耐看,微低着头,几缕发丝悠然垂落,颈部线条年轻而优美,轻抿了嘴唇,脸颊上的酒窝便若隐若现……
她的头发真美,又黑又亮。
似乎感觉到他的视线,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顾远航望向她手里的咖啡,建议:“年轻女孩该多喝些果汁,泡柠檬片最好,提高免疫力,还能防止色素沉淀,不过也要适可而止,多了也伤脾胃。”
涂苒微笑的看着他:“顾总对养生很在行,听说您夫人开了家大型美容院,不知道您是不是师承于此呢?”
顾远航也笑,点头道:“的确,从她那里学习不少。”
两人随意闲聊数句,并无特殊,也无进展,顾远航心知,这个女人,再不似初见时的那张白纸。
陆程禹觉得这两天过得挺爽快。他原本能呆家里的时间就不多,这会儿家里少了个人也不觉得如何,又和从前一样吃食堂,到家后甩开鞋子去冲凉,东西乱放也没人理,感觉还不错。
涂苒走的那天,他难得有一天休假,随后又连续工作36小时直到第三天傍晚,回来一瞧,仍然冷锅冷灶。洗澡完了翻查家里的来电显示,电话是没有的。好在不一会儿,手机上收到短信一则。
涂苒说:九点左右到家。
陆程禹本以为回家有饭吃,就没去食堂,谁知这位比他更晚,只得打电话叫了外卖,油重菜咸味精多,胡乱吃了填饱肚子,在家里转悠一圈,便觉得看哪儿都不顺眼。
为什么?
还是太干净整齐,哪里像是家的样子。
他看了看时间,快到九点,于是先去浴室将这几天积攒的脏衣服弄乱了堆放,又从鞋柜里拿出数双鞋来散落在门厅,用过的碗筷现在是绝对不洗的,厨房里搁一半,茶几上搁一半,再从书橱里捞了几本书出来随意扔在客厅,最后把沙发罩扯歪了,地毯也卷到一边。
做完这一切,他极其舒服的靠在沙发上打开电视。
……
涂苒走进来的时候,脑袋有些犯晕。
她看着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心头压着火,从牙缝里勉强挤出几个字:“这是被人打劫过吗?”
男人漫不经心的答:“也许吧,”边说边起身走向卧室。
涂苒心里生气,抬手拉住他的衣角:“不准走,收拾好了再睡觉。”
陆程禹头也不回:“这样就很好,不然我睡不着。”
“不行,”涂苒怕他溜掉,使劲拽住他的胳膊,想发脾气又忍不住央求,“我帮你收拾,一会儿就好,不收拾干净我真会失眠的。”
男人说:“失眠的时候正好做家务,”他径直往里走,根本不在乎她那点力气。
涂苒阻止不了,反倒被他拖着往前走。想压制住对方,自己的力气反而远远不敌,一时间动作别扭力不从心,冷不防胳臂肘撞上门框,她“哎哟”一声叫唤出来,对方仍然不予理会。
涂苒揉着痛处叫道:“家暴了家暴!陆程禹,我要告你去。”
男人转身,带笑看着她:“自己撞上了,关我什么事。”
涂苒觉得这人既耍无赖又不懂尊重女性得好好教育,一时间心底的小火苗噌的窜起老高,于是不依不饶抓住他的臂膀说:“不成,我必须还你一下,不然我不甘心,”说完,当胸一拳挥将过去。
陆程禹握住她的拳头只是轻轻一扯,她便脚步不稳,又被床角绊住,整个人很悲催的仰倒下去。
陆程禹嗤笑:“没出息,就这么点力气,你还想干嘛。”
涂苒躺在床上,心里恨得牙痒痒,只等待时机趁其不备踢他一脚以泄心头之愤,可惜计策被人轻易识破。男人单手止住她的动作,居高临下,眼神里很是不屑。她呼呼喘着气,想要直起身子,又被人轻轻按住了肩。接着,那人慢慢的整个压迫上来,对她耳语:“才这么几下就喘的厉害,明显是缺乏锻炼。”
她的心轻轻地跳。
陆程禹素来表情无多,喜怒难辨。只是此刻,近处这样一瞧,他的神色看似颇为柔和,薄唇微抿,浓眉舒展,眉间透出隐隐的欲望,眼睛直直地望进她的眼里,不带丁点掩饰。
稍许,涂苒微微侧脸避开了去,抬手推他。
陆程禹握住她的手,低声说:“嘿,我今天挺累的。”
她答:“累了就休息,家里不用你收拾了。”
陆程禹没说话,停了一会儿,伸手探进她的裙底。
涂苒今天穿着衬衣和正装短裙,裙子很窄,不容易褪下。并且,他找了半天也没找着拉链,于是干脆将它向上掀开。
涂苒急道:“喂喂,弄皱了,这裙子挺贵的。”反抗无效,对方依然我行我素,涂苒被他压得透不过气,支吾着说:“我想洗澡,让我先洗澡。”
陆程禹抬眼看她:“等你洗完我已经睡着了。”
又折腾了一会儿,两人身上的衣服七零八落。在她愈加混沌的瞬间,陆程禹忽的顿住,探起身去,伸手在床头柜的抽屉里翻找。
涂苒此时的脑袋瓜子不甚灵光,看着那男人有些发愣,不多时,见他从中捞出一只未开封的计生用品。
她回过神来,心里不觉冷笑:婚前并未在意,现在倒时刻防范了。转念又一想:上次忽然中招,采取的是非常规避孕方式,这会儿算吃一堑长一智,再火急火燎都要考虑后果,这男人也算是长了记性。只是……
数月以来,涂苒总是强迫自己不多想那件事,现在却难以抑制,心情更觉黯然颓废,冲动之下,便想问问眼前的这位医生,偏又不知如何开口。
她想问:我还能生得出孩子吗?
同居(三)
周末,涂苒去找周小全,顺便看望苏沫和她的孩子。
苏沫生了个女儿。
涂苒去的时候,只苏沫一人在家,正给女儿泡牛奶,见她俩来了便又忙着给倒茶。
小孩儿半岁多,半躺在童车里咿咿呀呀,手脚动个不停,虽是看上去瘦了点却也精力旺盛,眉眼长得像苏沫,鼻子和嘴又像佟瑞安。涂苒把孩子抱起来,小家伙好奇地望着她转着黑亮亮的大眼珠儿,随即又咧开嘴冲她笑。
涂苒看了很喜欢,赞道:“好姑娘,一点也不认生的。”
苏沫“扑哧”一声笑了:“这才多大点,就会认生的,那还得了。”她瘦了许多,比生孩子之前还要显得瘦些,身上穿了件半新不旧的居家服,发丝用皮筋简单的束在一起,仍有些散乱。
自从孩子的满月酒以后,涂苒还是头一遭见到这母子俩人。
涂苒从苏沫手里接过奶瓶,帮忙喂孩子,很细心地将孩子的背托高了些,又仔细观察孩子的面部表情,生怕一不留神呛着小家伙。
周小全说:“看不出来啊,你还挺在行的。”
涂苒笑笑:“才知道啊,我以前也看过育儿书籍的。”
周小全瞄了她一眼,扯开话题说:“你瞧瞧咱们苏沫,身材比以前更好了,越来越有辣妈范儿了。”
苏沫叹了口气,笑道:“等你自己有了孩子就明白了,白天上班,晚上带孩子,囫囵觉也没得睡,老公又忙没时间,做妈妈的不瘦才怪呢。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一觉睡到自然醒。”
周小全问:“你老公呢?怎么没在家?”
苏沫说:“佟瑞安去学校了,他不是读在职博士吗?忙的要死,但是不读也不行,他们公司那么多高学历的,评个职称要挤破脑袋。”
周小全说:“你公公不是大学教授吗?干脆把佟瑞安挪到学校去当老师得了,在企业里混多辛苦。”
苏沫说:“哪有那么简单,现在好一点的大学,海归博士想去也要排队的。再说……”她手脚利落的洗净奶瓶,搁到消毒器里,“我公公是个好人,为人很实在,除了学术,其他方面是不愿意多操心的。老知识分子了,为人清高是有的,拉不下脸面。”
周小全说:“你婆婆不是很厉害的吗,让她活动活动。”
苏沫说:“我婆婆厉害是厉害,可又不在学校工作,只是因为住在学校里,和那些教授夫人们关系处的还行,一起上上老年大学跳跳舞啥的,大概也谈不上深交。”
周小全冲涂苒道:“咱们苏沫可有个厉害婆婆,嘴巴挺能说的。”
苏沫听了这话,无可奈何的笑笑。
涂苒见她心里有事,安慰说:“一老太太,再厉害能厉害到哪儿去,平时还能帮你看看孩子,不错了,其他的小事,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苏沫点了点头,却也不想再多谈,便问涂苒:“这么久我都没见过你老公,也不知道是个啥样的人呢,就让我们苒苒委身下嫁了。”
周小全接口道:“你说陆程禹啊,此人甚妙,长相和气质嘛,介于帅哥和型男之间。他两还是我介绍的呢。”
涂苒皱眉朝周小全白了一眼,对苏沫说:“以前不知道你就住这儿,不然就请你去参加婚礼了。”
苏沫说:“这个谁知到呢,要不趁着哪天佟瑞安在家,你让他也来玩儿,我们几个人认识一下聚一聚。”
涂苒答应下来,又听见苏沫说:“我这个老同学啊,可不是轻易动心的,以前在大学的时候,也没正正经经的谈个恋爱呢,所以她成绩比我好,不过呢,倒是有过一场刻骨铭心的暗恋。”
周小全笑:“省省吧,她那样的还玩暗恋呢,还刻骨铭心呢。”
苏沫说:“真的。”
周小全问:“啥样的让她刻骨铭心啊?”
苏沫说:“遗憾哪,我也一直没见过,只知道不是我们大学同学。”
周小全又问涂苒:“那什么人啊,长啥样啊?”
涂苒低头想了一会儿:“不记得了,谁还记得那些呀。”
苏沫笑着对她说:“你还记得你那会儿总是靠在宿舍的窗前听酸掉牙的情歌吗?有一次我问你在想什么,你说你喜欢上一个人,我说你去追吧,你说那个人太优秀,你追不上……”她叹道,“那时候多单纯,往事历历在目,可惜我已经是徐娘半老,孩子他妈了。”
涂苒笑了笑,没说话。
周小全却是大笑:“不对,你是徐娘半老,我才风华正茂呢。”
苏沫在家带孩子带的发腻,现在难得有朋友陪着聊天,这会儿不由谈得兴起,又说:“涂苒那时相当文青呀,老爱唠叨一句话来着,什么……”她侧头仔细想了想,“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哎,想不起来,生完孩子脑细胞都死光了。”
周小全在一旁听得乐不可支。
涂苒接着说:“……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她的神色一直淡然如常,嗓音却不觉变得低柔沉静,话音刚落自己却又觉得好笑,解释说:“这是沈从文写给发妻的情书里的一句话,可惜没多久,他就扔下张兆和义无反顾的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所以,那些事都做不得准的,当笑话听听就行了。”
同居(四)
转眼即是中午,苏沫一定要留下她们吃饭,正好佟瑞安也回了家。
佟瑞安也是话少之人,见着客人只是寒暄几句便没了言语,说话时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很容易给人好感。他抱着女儿逗弄了一会子,就挽起衣袖到厨房做饭去了。
知道养个小孩事情极多,小两口都不容易,周涂二人不好再继续叨扰,起身告辞。
前脚才出门,周小全便揪着涂苒的胳膊不放:“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呀,让你给想成那样,这事我怎么就不知道呢?”
涂苒拿她没办法,叹气道:“八卦周,你太八卦了,谁一辈子没暗恋过个把人,那么点事又过了这么多年,早忘了。”
周小全摇头:“我是替陆程禹不值,从没见你对他怎么热乎过,那人难道就比他还好?”
涂苒不想理她,径直往前走。
周小全知她性格,不想说的是怎么也问不出来,只得作罢,又看时候还早,便央她陪自己逛街买衣服。周小全家境不错,买衣服只进精品名牌店,涂苒每每跟去都是只看不买,但是关于服饰搭配方面的意见总能给得恰到好处。她俩认识十多年,相互间很是了解,涂苒不似有些女孩那样,在这些地方有妒忌心思和小性儿,因此,周小全在涂苒跟前花钱并不十分避讳,两人间的相处十分坦然。
女人逛起街来,话又更多。
涂苒问道:“佟瑞安平时对苏沫怎么样?”
周小全说:“你也看到了,一回来就做事,他们也不怎么闹别扭,挺好的。”
涂苒点头,心想,人总是会慢慢成长的。
周小全又说:“就是苏沫的婆婆对她不怎么样,苏沫生了个女儿,她也不太喜欢。苏沫说,她要是不上班的话就自己带孩子了。我就讲,你要是不上班,还不定人家会怎么踩你呢……苏沫这人,性子软,太好说话,人不欺负她欺负谁去。”
涂苒感叹:“她还是这样,总把人往好处想,殊不知,捡软柿子捏的人多得很。不过这些事儿,还是取决于她男人,只要佟瑞安对她好,都不算什么问题。”
周小全问她:“你老公现在对你如何?”
涂苒不觉愣了愣,才说:“我大概是用不着靠他的。”
这种事,也许是想靠也没处靠去。
往往几天也见不了一面,见了面也就是今天吃什么明天买什么菜或者脏衣服不要乱扔我要看书了,累了要休息了之类的琐碎。平时电话是不怎么打的,只要他在上班,打了也没人接,短信好像发过两三条,就是上回她出差的时候,当然,发那些个短信也是有别的目的。
涂苒思来想去,唯一正常点的交流似乎只有在床上。
陆程禹对于夫妻生活这种事,态度明确得如同大多数男士去商场购物,锁定目标,付钱走人,爽快之至,缺乏浪漫之极。
唯一的区别,她是不用被付钱的。
不过,每月初,他们各自都会放一笔钱到电视柜的抽屉里,作为共同生活的支出。他放的钱一直比她的多些,若是她偶尔给家里添置了些稍大件的物品,那钱还要多出不少。可是她也有额外的付出,譬如家务,做饭,购物,几乎全包。
好吧,既然如此,那么“婚姻关系是长期的卖*淫”这句话就只是论点而并非真理了。
如果有人说,“婚姻是下床以后的一潭死水”,倒有可能成为真命题。
这么些天来,涂苒头一次不想做饭,头一次顶着星星月亮回了家。
这个家,和外面一样黑,只有丁点零碎的光。
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他有极为英挺的脸部侧影,还有清明锐利的眼神。
当然,此刻,涂苒是看不见他的眼神如何的,一是因为没开灯,二是那人闭着眼靠在那里,听见她回来也没吱一声。
难道是饿晕了?
涂苒试探的问了句:“吃了吗?”
“没,”陆程禹说话时,别人往往听不出他的情绪。
“大白菜鸡蛋面条可以吗?”涂苒忽然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了,她已经在外面吃饱喝足,却让一个救死扶伤辛苦工作数十小时的大好青年饿着肚子,好像是有那么点过分了。
陆程禹说:“不用,才叫了外卖。”
涂苒放下包,捏了捏衣角,不安的良心出卖了她,于是决定讨好一下。她低声细语的问:“累了吧?”
“嗯。”
涂苒走过去,伸手抚上他的脸,可怜,累得胡茬都冒出来了,最近好像被养瘦了些,真是失职,明天买点排骨炖了喂他……她的手放在他的太阳穴那里轻轻揉了几下,接着又帮他按了按颈椎和肩。她觉得他应该很享受。
陆程禹说:“你挠痒呢,不如让我安静的睡会儿。”
她赌气不管他,去开了灯。
陆程禹又说:“老爷子想给买套房子,你有时间去看看,”他这会儿睁眼瞧她,他的眼神既不清明也不锐利,有一些血丝,而且讥诮的讨厌。
涂苒说:“为什么叫我去,你自己去看啊?”
他说:“别装了,你不是喜欢吗?”
同居(五)
涂苒咬着唇,站在旁边看了那男人半晌,嘴里哼了一声,再不理他,转身去了厨房。
陆程禹就听见厨房里乒哩乓啦的响了一阵子,又有香味渐渐飘出,没多时,涂苒捧了一海碗面条出来,“砰”的一下搁在他面前。
陆程禹盯着那碗面条,白里透红的虾仁,青嫩的白菜叶子,黄灿灿的鸡蛋,色泽鲜艳的西红柿瓤儿,还夹杂着葱花,卖相倒是不错,就不知味道如何。他提起筷子,呼呼的吃了一大口。
涂苒拍拍他的脑袋:“没形象没气质,慢点儿。”
陆程禹挡开她的手,继续埋头吃面。
涂苒席地而坐,托着腮继续瞧他,忍不住又叹息:“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真想把你们医院的小护士全都叫来,让她们欣赏你现在这副德行,斯文稳重楚楚动人的陆医生,一旦饿晕了就跟头狼没啥两样。”
陆程禹搁下空碗,抽出张纸巾擦了擦嘴,看着涂苒慢条斯理地说了句:“食色性也,我在床上也是这德行,你喜欢的。”
涂苒轻轻“呸”了一声,脸颊有些发烫。
陆程禹不以为意,认真道:“很好吃,谢谢你。”
涂苒笑了笑,跳起来和他一起并排坐在沙发上,搂住他的脖子晃悠:“老公,老公。”
陆程禹把她扯开去:“有事说事,别动手动脚。”
涂苒转了转眼珠:“那房子写谁的名字啊?”
陆程禹心里好气又想笑,嘴上答道:“婚后财产,写谁的名字不都一样?”
涂苒又问:“是咱爸全额付款么?”
“是。”
涂苒想了想:“我们签个协议怎么样,如果谁先外遇,那房子就完全归对方所有,不许抢的。”
陆程禹侧头看着她,想知她到底有几分玩笑几分认真,涂苒却在他唇上飞快地啄了一下,待他尚未回神过来,紧接着问道:“好不好呀?”
“好。”
所以,苦什么不能苦孩子,饿什么不能饿男人。
做父亲的打算给自家儿子买房,这事在寻常人家是件寻常事,但是发生在陆家就有稍许蹊跷了。
第二次婚姻里,外人看陆老爷子就是一典型妻管严。
后妻孙慧国,为人精明能干,泼辣蛮横,不但插足过他的家庭,还插手他的事业,二人联手之后,这生意却也是蒸蒸日上,所以孙慧国在陆家管钱管账,威信不是一般二般,陆老爷子忌惮后妻,只是这后妻也忌惮一个人。
涂苒看得出,若不是那个人,孙慧国的继女,陆程程,在家的日子还要难过些。
即使如此,孙慧国对继女说话仍然时不时的夹枪带棒明讽暗贬。
陆程程长相普通,资质平平,而孙慧国的亲生女儿,孙晓白,却与其母颇为相似,有点长袖善舞的干练劲儿,中上姿色,又有一份拿得出手的工作。
是以,孙慧国对此颇为自得。
那陆程程一忍再忍,却也并非傻瓜,某日,终教她抓住孙慧国的把柄,由此引起家庭权势格局的一系列微妙改变。
陆程程在家扫地,她习惯在这些微小处讨好那位并不贴心的父亲。
陆程程在主卧衣橱的夹缝里发现一张纸条,展开来看,是一张近百万金额的收据,签字人是孙慧国。
陆程程在狡妇面前不动声色,转身便将收据交给了陆老爷子。
陆老爷子一看,又惊又怒,惊的是,正值开办第三厂缺乏流动资金之时,孙慧国却有大笔的私房钱并且已经支出,怒的是,他拿她做携手后半辈子的枕边知心人却对此一无所知,被当傻子一样蒙在鼓里。情急之下,立刻找来妻子对质。
孙慧国持宠而娇,寸步不让。
陆老爷子在江湖飘来荡去这么些年,也绝非池中之物。
是以,两人在家闹得鸡飞狗跳。
后来,陆程程告诉涂苒的时候,在电话里笑得咯咯的,言语中藏不住的快意。
陆老爷子说,你女儿不过是个在大学里做辅导员,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用得着开百十来万的车么,我辛苦一辈子开的也就一三系宝马。还有我儿子,读书出国到结婚,都没这么花过钱,再有我女儿,你看她老实欺负她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看在夫妻情分一场,睁只眼闭只眼,不想大家都下不来台,我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没见过?大不了鱼死网破……
很少发火的人只一次便能获得不错的效果,孙慧国看着脸红脖子粗的老公也不免胆寒,渐渐就摆出个弱势来。
眼见火候到了,陆老爷子大手一挥:你那边钱也花了,这碗水要端平,哪天你抽个空,给另外两孩子看房子去。
之后,孙慧国见老爷子气也消得差不多,便又在耳边吹起了枕头风,于是老爷子的决定又变成,三孩子,一人一套房,新开的厂还是先放着吧。
皆大欢喜。
陆老爷子果然招了涂苒来相新房,一帮子人在新开的楼盘里晃悠。
三套房都买到一处。孙晓白的是一套复式,楼层好,采光好。轮到陆程程却是三室二厅。再然后,陆老爷子带着大伙儿在一小套门前站定,笑眯眯的对涂苒说:“苒苒,你喜欢哪一套尽管开口,不过嘛……”他看了看身旁一直没做声的妻子,“我觉得这套就很好,楼层低,以后有了孩子也方便。”
涂苒进去瞧了瞧,见是一套早上没阳光下午又西晒,还临着马路的,“很好”的二室一厅。
她看了眼孙慧国,后者正笑容可掬的瞧着她。
涂苒心里当即明了:想欺负我也得让我心甘情愿才行。我若是喜欢你,那是我自找,我若是厌恶你,没门儿!
她不管孙慧国会如何,径直对陆老爷子笑道:“爸,这房子很好呀,您要是喜欢就买吧,您买了就自己住吧,可以做个行宫啥的。我和陆程禹是不会住的,古人说得好,君子不夺人所爱嘛。”
此话一出,孙慧国立即黑了脸,众人也全哑了声。
陆老爷子心里“咯噔”一下,心说这女娃娃,真是不给面子的。
他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都不是好糊弄的主,正值兜里的电话响,一声比一声闹得欢,装模作样接了回电话,便借故遁了。临走之时,对涂苒说:“苒苒啊,你孙阿姨在这儿,让她陪你再看看,这事儿别拖,最好能今天定下来。”
孙慧国心下很是不耐烦。
待到老公一走,就对涂苒勉强撑了个笑脸:“小涂啊,你也说这房子好,那就定这个吧,”她又指了指周围几个人,“这几位房地产的老总和经理,人家可是贵人事多,跟你耗不起的。”
那几人里,有存心看热闹的便连说“不忙不忙”,也有想拉关系的只说“这套是挺好的,就这套吧,姑娘,你公公婆婆多好啊,又有眼光。”
涂苒微笑得看着他们,不忙表态。
孙慧国不知她葫芦里又卖什么药,也不说话
一时大家都没了言语,气氛颇有些尴尬,涂苒终是开口:“实在不行,就这套吧。”
见她不再执拗,孙慧国心里一阵轻松,却也瞧她不起,心想:还以为多能耐,不过是个二愣子罢。
涂苒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又慢吞吞的说:“孙阿姨,我知道,最近家里的情况不太好,你们想多开个厂,可是手头又没什么钱。嗯,陆程禹是家里的大孩子,我们这些当哥嫂的当然得做出个榜样,要体谅家长的辛苦,你们赚钱也不容易,没得别都投到我们这些小辈身上了,我们没地儿住不要紧,你们可别勒紧裤腰带自己过苦日子。”
孙慧国起初一愣,忽然笑起来,连声说:“瞧这孩子,多懂事啊,我们家情况好着呢,再买几套也成。那什么厂子,你爸想折腾,他就是这种人,闲不下来,我是不愿意再受累的,开不开都无所谓,现在年纪大了,该想想儿孙福了,上辈子赚的钱你们的子女也够花了。你这孩子太懂事啦,生怕我们没钱花呀,你放心,只要你孙阿姨在,你想买啥样的就买啥样的,绝对不会亏待你们,老头子的意见,你就只当耳边风成了。”
孙慧国原是个粗人,读书少,最怕人看不起,现在发了财又怕人不知自己有钱,更何况此刻还有外人在场,都是有头脸有身家的人,面子上那是万万不能失的。
涂苒笑了笑:“阿姨待我们真好,我也没看中其他的,就喜欢隔壁楼的那套。”
孙慧国忍痛付了钱,回到家,越想越生气,只好冲老公乱发一通脾气:“你那是什么儿媳妇,这样刁钻,还说什么君子不夺人所爱,她是来替她死鬼婆婆报复我的吧!”遂又把前后被坑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转述,末了加了句,“这丫头不简单,得防着她点。”
陆老爷子含糊道:“瞧你说的,你不就是她婆婆吗,你年轻,是我让他们喊你阿姨的。”
晚上。
趁着孙慧国出去遛狗,老爷子便给自家儿子去了个电话,佯装训斥:“我说路程禹啊,你那是娶得什么媳妇呀?”
陆程禹尚在医院值班,不解其意:“怎么了?”
“怎么了,”老头在那边笑道,“能从孙慧国手里捞上一笔又把她气得跳脚的人,我还真没见过几个。这姑娘有点意思,对我胃口。你这样的性子,就应该找个厉害的,才能罩得住你。”
陆程禹搁下电话,不觉低头一笑,想了想便发了个短信过去:“任务完成了?”
不多时,那边有了回复:“恭喜老公,你又有一套房子入库,复式,150平米。”
狭路相逢(一)
涂苒去医院找陆程禹,在婚后还是第一次。
去之前打过电话,仍是没人接的,看时间,大概是在查房。
涂苒先向公司请了半天假,再到医院门诊找着苏沫母女以及苏沫的婆婆,拿了病历和诊断书以后,一同来到后面的住院部大楼。
苏沫精神不济,脸色发黄,眼眶浮肿微黑,想是数日来操心着急的缘故,她此时也并无心思有过多言语。只是怀里的孩子倒是比做母亲的看起来好些,转着溜黑的大眼珠儿四处的瞧。涂苒轻轻挠了挠那孩子的下巴颏,小家伙便咧开嘴笑,小手晃来晃去的挣着让她抱。孩子的嗓间依旧呼哧作响,过一小会儿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小孩儿顿时满脸通红,喘不上气。
苏沫忙轻拍女儿的背心,两道秀气淡眉也不自觉拧紧。
她昨夜一宿没睡,今晨又起了个大早,和佟瑞安商量了,就约上婆婆,带着女儿排队拿号,专家门诊的号贵了点,也是极为抢手。轮到她时,前面已经过了三四十人。那位中年女医师对着哭闹的孩子已是满脸麻木,开起处方来像是工厂流水线上的女工,不假思索。期间还接了数次电话,可能才买了新房,正在和谁商谈装修事宜。一旁等候多时的孩子家长却也无半点怨言,个个敛眉顺目,陪着笑脸。
苏沫亦是不敢催促。
女医师搁了电话,抬眼看了看苏沫:“什么情况?”
苏沫等了半日,早已心急火燎,口不择言道:“江教授,我孩子前几天在您这里看了,开了几针吊瓶,还是咳,昨晚又吃了您开的药,像是咳得更厉害了些。”
女医师冷笑:“吃了我开的药还病重了,这里这么多家长,他们的孩子一直在我这儿看病,还没人说过这样的话。看你长得斯文秀气,怎么连话也不会说呢?”
苏沫立即红了脸,当下便不言语。
佟老太瞪了儿媳妇一眼,转脸对江教授赔笑:“她向来不会说话,现在也是急糊涂了,这针也打完了,您看是不是再开几针呢,真是麻烦您呢。”
江教授不搭理,依旧冷着个脸,拿听筒听了几下孩子的背心,说道:“这小孩体质太差,感冒引起肺炎,肺炎引发哮喘。”
苏沫和佟老太顿时傻眼:“那怎么办?”
江教授说:“怎么办?我是看不好的,去住院吧。不过现在生病的孩子多,一直没床位,你们去别家问问。”
两人抱着孩子从里面出来,佟老太埋怨苏沫:“你刚才怎么说话的,当着那么多人,把人给气着了,现在人也不给我们看,吊瓶也不开,你说现在怎么办?”
苏沫小声说:“要不去儿童医院吧?”
佟老太不耐烦:“那么远?我一会子还要回去做饭,囡囡马上就放学了。”佟老太嘴里的囡囡,是佟瑞安哥哥的女儿,佟家第一次得的孙女,从出生开始就跟在爷爷奶奶身边,佟老太之前也没养过女儿,因此视若珍宝。
苏沫低着头不吭气,想了半天,忽然想到了涂苒,于是说:“要不您回去,我一个人就行了。我有个同学的老公是这里的医生,看他能不能帮一下忙。”
佟老太看她那模样,叹了口气:“你不行,还是我和你一起,别又说什么话把人给得罪了。”罢了,就敦促着儿媳妇与人联系。
涂苒看见陆程禹的时候,他果然是在查房,身后跟着好几个年轻恭谨的实习生和护士。
许是住院期间的病人,往往不自觉地对医生产生一种微妙的敬畏和依赖之情,更何况是遇到陆程禹这样不苟言笑,行事严格细致的主治大夫,因而当身穿白衣的队伍所到一处,那里便是非比寻常的安静和严肃。
陆程禹偶尔回头,向实习医生询问,声音不大,脸色也并非严峻,却教人紧张忐忑。待对方回答完毕,他总能迅速做出回应,抓住回答中的弱点,言辞温和冷静,逻辑严密,被问的人若是准备不足,言语间难免闪烁,他从不刻意给予批评,不逼人入墙角,却使人自觉羞愧。
大多时候,陆程禹似乎更愿意倾听病患自己诉说。
每当此时,年轻的医师,嘴角扬起浅笑,用目光鼓励着对方,耐心而专注。
病床上,一位老者抓住他的手道:“陆医生,我感觉自己好多了,你看,你看,我可以下地走路啦,”他一边说着一边努力地从床上站起身,并且示范性的往前挪动步子。
陆程禹点头道:“赵老,我想过个两三天,您就能回家带孙子了。”
老者不由笑逐颜开。
陆程禹见他一只脚上鞋带散落,极其自然地蹲□去,替他系好。
老人略显无措,连声道谢。
身后一群人里,也有讶异的目光投来。
陆程禹站直了身,只是从容一笑。
又有一性格随和泼辣的半老妇人忽然探过头来问道:“陆医生,我想问您一件事儿,您有对象吗?”
有人憋不住笑出了声,那妇人有些不好意思:“我想给人介绍一下……”
陆程禹微笑道:“阿姨,我早了一步,去年才结的婚。”
妇人拍着腿叹道:“可惜了,我早一年来住院就好了”
话音未落,众人都笑了起来。
室内,稍显压抑的氛围顿时一扫而空。
这天天气很好,阳光从大扇的玻璃窗外跳跃而入,洒在那人乌黑的发上,照耀着他年轻醒目的眉眼,以及生动的笑颜。
一不小心的,涂苒就被那阳光晃了眼,也晃了神。
……
直到从病房里出来,陆程禹才看见她。这位做丈夫的不禁讶异的微微扬起了眉。
待涂苒说明来意后,陆程禹抱起孩子来瞧,看了看口腔,又仔细听了心肺,说道:“不碍事,上呼吸道感染,痰多粘稠,肺部没问题。”
苏沫的心勉强落下一半,问道:“肺里没有杂音吗?怎么呼吸的时候还是这么大声呢?”
陆程禹解释道:“因为咽喉部位有粘痰,孩子太小,痰液在呼吸时发生的震动传到肺里,所以听上去像是肺部的问题。”
苏沫仍是不放心:“在门诊让江教授看过,又说是肺炎又说是哮喘,让住院的啊?”
陆程禹见她将信将疑也不以为意,接过病历翻了翻,一看之下却不由皱了眉,沉吟道:“怎么给这么小的孩子用激素?”略一思索,又说,“住院治疗无非也是用抗生素,和门诊没区别,效果不大,用多了也不好,只是孩子太小,痰化得慢,药吃多了对消化系统不好,可以用化痰的仪器试试。做家长的不必过于担心,病毒性感冒有个自愈过程,痰液也会被人体自行吸收。当然,如果你们想住院的话也不是不可行。”
苏沫有些拿不定主意,扭头看了看婆婆,才低声道:“还是她在医院里我放心些,这几晚都咳得睡不着觉。”
陆程禹点了点头:“跟我来。”
一行人下楼去到儿科病房,陆程禹敲开办公室的门,一位医生模样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
那女子生的清丽婉转,稍大的制服越发能显出她的纤秀身段。
涂苒一看到她,就觉得似曾相识,一时又想不起来,可是直觉使然,内心又催促着大脑不断的回忆,如此愈加有些觉得急躁。
女医生在陆程禹跟前表现得似乎不大自然,她稍稍掂了掂脚,这个动作使她看上去像是普通女孩在对男友撒娇一样,她看着眼前的男人问道:“找我?”
陆程禹并不介绍随行的人,只说:“这儿有个孩子上呼吸道感染,想住院治疗,有床位没?”
女医生似笑非笑:“又是你的孩子?”
陆程禹看了她一眼,神色莫名:“不是。”
女医生娇俏的向陆程禹一伸手:“病历呢?”
陆程禹把病历递给她:“看看你们科同事开的处方。”
女医生瞄了眼处方上的签名,“扑哧”一声乐了:“又是江红,”她只看着陆程禹说,“你知道她在我们科的绰号是什么吗?”
“什么?”男人看起来饶有兴致。
“激素王。”女医生摇头道,“这种工农兵大学出来的内科医生,比起你这位外科的还要心狠手辣啊。”
陆程禹随意道:“我哪里心狠手辣了?”
女医生顿了顿,低头翻阅着手上的病历,嘴里却低低说了句:“要看对方是什么人。”
陆程禹不由仔细看了她一眼,继而看向别处,想是盘算着要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来,只是嘴角稍许上扬,淡淡一笑。
一时两人皆不言语。
那女医生便问:“孩子呢?”
苏沫听了,赶紧把女儿抱过去。
女医生看着孩子笑道:“宝宝长得挺漂亮的。”
几乎相同的称赞,一模一样的神情,涂苒的脑海里,忽然就浮现出一个人来,心里没来由的“咯噔”一下。
那是在一年前的婚礼上,第一次见到她时,涂苒印象中的自己是浓妆艳抹娱乐众人的小丑,而她气质优雅自然洒脱,周小全当时便说:你不及人好看。
第二次再见,两人皆是寻常装束,寻常打扮,只不过有的人,心里却不自觉低了几分。
涂苒站在那里,如同上次一般想要走开,这种潜意识里的抗拒不过在两三秒之后转逝而去,却又显得有些漫长,漫长到她可以为自己的逃避想法觉到可笑。
记得以前读过一篇报道,关于“时间膨胀”,说的是人在受到威胁的时候会觉得时间的脚步变得缓慢甚至停滞。而此刻,给她带来类似感受的,竟然是一个年轻女人,一个让人一见便能顿生好感的女人。这一瞬的想法很是微妙,有时她并不清楚,这种情绪究竟是太过自尊抑或自卑。她只好再次把自己当成旁观者,沉默,观察,比较,再沉默……
女医生不知何时把目光移向了她,两人竟是极有默契,都不说话,只是相视一笑。
又听得苏沫在问:“大夫,怎么称呼您呢?”
那女子温言道:“我姓李,李初夏。”
狭路相逢(二)
农谚有云:四月的天气,孩儿的脸。
入了四月,看似小阳春光景,没想到气温大跳水,转眼间又迎来倒春寒,一时流感肆虐,住院部的儿科更是热闹,四处充斥了大人孩子的咳嗽声。
苏沫托了熟人终于让女儿住进医院,却由于床位紧缺,被安排进重症监护病房。
过得几天,孩子勉强好了些,夜里不咳了,苏沫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想起这连日来惊险不断,心情仍然抑郁。
先是隔壁床,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得了血液方面的疾病,打激素打的小脸肿得像肉包,不见好转,三天两头被拉去抽血化验,孩子的妈一说起病来便垂头叹息,又说家里工薪阶层,现在全靠老公一人养活,不知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云云。苏沫原是善感之人,不免陪人忧愁一番。
再是另一床的小病号,是个才满月的婴孩,先天性心脏病,需尽快手术。那孩子生得羸弱,哭声也跟耗子一样,年轻的父母来自农村,打听到大概的医疗花费之后,便不再言语,只看着孩子掉泪。没几天,办了出院手续卷铺盖走人。一时病房里的家长们个个唏嘘。
晚上陪伴的大人,也是休息不好。对面床上的男孩儿不过一岁,据说是出生时吸入太多羊水,引发先天性哮喘,还伴有心脏病,他每次睡着,呼吸如同鼓风吹火时拉风箱一般嘈杂,一声比一声嘶哑,极不畅通,往往给自己憋闷过去,醒后又哇哇大哭。整晚,苏沫便随着他的呼吸声辗转反侧,生怕他一口气接不上来就永远睁不开眼。
成日里所见,皆是生死攸关。
涂苒来看孩子,苏沫忍不住和她八卦一番,又叹道:“幸好我家孩子不是什么大病,不然我哭也哭死了。幸好快要出院,否则就算她不好,我也抑郁了。真佩服这些这些做医生的,每天见的听的都是人间惨事,也不知有没有得抑郁症的,我一个外人天天看着心里都不是滋味,更何况他们还得亲自诊断亲自手术,心理素质不是一般的强大。”
涂苒说:“大概见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苏沫说:“你老公就挺热心,不觉的麻木啊。”
涂苒答:“千万别被假象蒙蔽,他这人其实冷血得很。”
苏沫抿着嘴直笑,又对她使了个眼色:“背后莫说人呀。”
涂苒回头一瞧,见是门口进来几位医生,陆程禹也在其中。
陆程禹的目光从她跟前一扫而过,便落在苏沫的孩子身上,最后只冲着苏沫点了点头。
几位医师围立于对面那张病床跟前,想是在给那男孩儿会诊。
涂苒低声说:“瞧瞧,当我隐形人呢。”
苏沫笑她:“结婚了嘛,又不是热恋那会儿,我现在和佟瑞安还不是一样,整天见不着面,见了面也就是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还有孩子。你放心,等有了孩子,你根本没空搭理他,”说罢,又赞道,“周小全说得对,你老公还真不错,特别是穿着白大褂,那气质……男人还是要看气质,其次身高,最后长相。”
涂苒说:“要是太挫,我找他做什么,还不是想改造一下咱们家的基因。”
苏沫点着她,又是笑:“你这样的还有改造的必要吗?”想也没想,又说,“我孩子的主治医生,就是上次那个姓李的,漂亮吧,对她有意思真不少,我这几天就撞着好几个。”
涂苒笑着逗孩子:“人有才有貌,行情当然好。”
苏沫叹道:“是呀,职业也好,说出去都好听。哪像我这样的,这么多年要死不活的在中学里歪着,做做可有可无的副课老师,管管机房钥匙……”
每每说起这些,苏沫就不由委顿,职业和收入一直是她心里的刺,人在江湖混,最怕人比人,虽姻缘和美,良婿在侧,下有娇女,见着事业学业风生水起的同龄人,却不免心生羡慕。她原是轻视名利随遇而安之人,秉持家庭和美身体健康为人生之大事,更何况婚后很快就有了孩子,更无心思和精力用于职场拼搏。
只是她这样淡泊,旁人却未必如此。
这位旁人便是苏沫的婆婆,佟瑞安之母。
佟老太是从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教育下走出来的要强女性,此时又身处高校大院清净地,周遭皆是书香门第,又或名门之后,个个混得如鱼得水,似乎只除佟家。
佟老太的丈夫佟教授,学术派高人,公关系低手,院士评选时硬生生被人夺了位置。
佟老太的两儿子,老大为人虚浮非读书做事业的材料,老二甚好,学问好模样好人品好,却偏生寻了个没人脉各方面还拖后腿的外地老婆:学历一般不擅说辞,性格暖和近似窝囊,不思进取混混沌沌……,这叫一生心高气傲的老太太如何甘愿,只是无可奈何儿子的选择。
事已自此,眼不见心不烦便罢了,偏生又多了个孙女出来给她带,不带吧又怕小儿子有意见,影响母子关系,带了吧,又是不喜。什么样的女子生什么样的孩子,因此想来想去,甚是不喜。
好在佟老太为人圆滑,从不当人说重话,再不济也是含沙射影一番。
比如说看见隔壁家的媳妇,就状似无意中提起:他家儿子也不怎么出息,好在有个能干媳妇,也是中学老师,教英语的,学生家长请她补课,都是好车接送的。
又或者:谁谁家的女儿学成归国,在北京的一家银行做事,年薪数十万。以前她父母还打听过我家小二的情况来着,可惜小二已经谈上了。
最次的:咱家大媳妇虽然学历也不高,但是嘴甜会来事,自己做生意还是赚了些的。
苏沫也不是傻子,对比自己每月一千出头的薪资,心下黯然,只是她的性格极为隐忍,并不过多表现,顶多抓住丈夫佟瑞安发一顿脾气,便也过去了。这几天,她又和涂苒走得近些,难免为这事向朋友倾诉几句。
涂苒笑道:“苏沫,其实你也是心高气傲之人。”
苏沫闻言连连摇头:“我若真是,就不会混成这样了。”
涂苒说:“你若不是,怎么会拿你婆婆的激将法这样当回事?你这是人心不足。就说那位李医生,人条件再好也是奔三了,指不定还羡慕你夫怜子孝人生圆满。个人总有个人的不满,对自己如此,对别人更是如此。就像有人说,你若阳春白雪,人言你曲高合寡,你若下里巴人,人又断言你无锦衣华服,如今这年月,人人只爱锦衣华服,殊不知你心中高洁尤胜锦衣华服。所以呀,你如果只围绕别人的思维打转,又怎能安心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苏沫听了连连点头,又说:“人人只爱锦衣华服,殊不知你心中高洁尤胜锦衣华服——这也忒文绉绉了。”
涂苒笑:“这句话只适合你,不适合我,你这样生性纯良的人,我是比不上的。”
“怎么比不上?”苏沫认真道:“涂苒,你以前是怎样,现在也还是怎样,你的为人,我再了解不过。””
两人低声交谈,正是投入,冷不防听见对面床边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老张,你家孙子今天怎么没给药呢?”两人抬头看去,说话人是位身材高大,五十来岁的医师,看言行便知是位快言快语,爽朗直率的人物。
那老张面露难色:“陆教授,存的钱不够用,我才打电话去找朋友借了,现在还没到帐。”
那年长的陆姓教授说:“你孩子的情况现在不太好,现在一天药也不能停,咱们先得把这哮喘的问题暂时压制了,才能考虑后面心脏方面的大事,我给你开的药已经是最便宜的,你不是才打了钱进去,这么快就没了?”
老张道:“前天做了些检查,花了些,昨天护士长来说,钱完了就停药,这药是昨天就停了,娃儿一晚上没睡,不舒服,哼了一夜。”
老教授摇头骂道‘:“都钻钱眼里去了……这样,我先给你垫上两千块,先把娃儿的药续上再说。”
老张半天没吭气,一会儿用手抹了抹眼睛,点头道谢。
苏沫小声说:“这老教授人真好,听说是专攻小儿呼吸系统疾病的。”
涂苒点头:“才说了心中高洁尤胜锦衣华服,我等皆是满身铜臭味徒重欲望的俗物。”
那一天,无论是她还是苏沫,又或者其他旁观者,都对这位仁心医者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似乎一扫之前直面病痛和死亡的常人内心中的阴霾,只是没曾料想,世事变幻,人生喜怒,皆无常理可循,如若人人都是先知,生活里也就没有遗憾和令人讶异的事发生了。
涂苒是在傍晚回家的路上,在出租车里听到这则新闻的。
这次遇到的司机相当健谈,甚至可以说唠叨,一路上絮絮叨叨的埋怨路况,工作辛苦,油价飙升,乘客不谅解,家人不理解,孩子不学好老师搞孤立……窗外是一拨一拨等候公车的人潮,疲倦阴沉,又有因堵车而缺乏耐心的司机不停按响喇叭,一切喧嚣杂乱不绝于耳,涂苒的思维在那时有些放空,大约是前方的家永远一层不变使她心生倦意,在到达之时,只会有洞黑的窗口,以及冷锅冷灶等着她。
都说,夫妻间的冷战对于婚姻有着不小的杀伤力,偶尔激烈的争吵倒是一种发泄情绪探讨问题的途径,她也想尝试一下这种特殊的交流方式,只是假想敌永远都不会从脑海里蹦出来,活生生的站在自己跟前。
何况在现实中,那人即使是生气,也极少动怒,至少她无缘得见。
真真是独孤求败的命运。
这个当口,几个词,几句话忽然从车上的收音机里钻进她的耳朵,不得不引起她的注意。
起初是“同济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接着是“心外科”,再是“一位陆姓主任医师”……,这几个词出现在本地新闻里当然让她讶异,继续听下去,却如当头一棒:“于昨晚在医院里散步时被疾驰的车辆撞倒,突发心脏病,不治身亡。”
涂苒顿觉手脚发软,耳朵里嗡嗡直响,一时间竟然想不起陆程禹有没有心脏病,啥时候评上的主任医师,昨晚是否值班还是呆在家里……她的记忆在突袭之下乱轰轰揪成一团,末了又想,太狗血了,这是在播报新闻呢还是在讲故事。
迷糊间,却听见司机讥诮的说:“这年头也真是啊,在医院里走几步也会出车祸,背运啊,老天爷要收人……”
涂苒猛的转过脸去看着他,倒将那司机吓了一跳,然后听得她细细索索的说了句:“我,我要去同济”。
这女人看起来脸色苍白,惊疑不定,六神无主。
入戏(一)
涂苒下车后一路小跑,晚饭还没吃,低血糖又犯,浑身不得力,路上也没见着个熟人,电话依旧打不通,越向前走越是脚软虚脱。直至走到外科住院部的前台,见有一位伏案工作的护士,便忐忑不安的上前询问:“你好,请问今天是陆程禹陆医生值班吗?”
那小护士抬起头来打量她一眼:“来推药的?您别忙活了,陆医生不理这些事的。”
涂苒一愣,正待说话,却听见旁边有人笑道:“小胡,你弄错了,”说话的是位年轻医生,上次跟着陆程禹查房,和涂苒有过一面之缘。那年轻人看起来既疲倦又忙碌,一边赶着手里的报告一边对涂苒说:“要不您去阳台上看看,陆医生可能在那边休息,今天够忙的,这一整天,也就这会儿才能歇口气……”
涂苒赶紧道了谢,心里总算松散下来,在走道上倚着墙站了会儿,顿时觉得自己实在犯浑:其一,凭他现在的年资,最多是个副高,不可能到主任级别。其二,他一向生龙活虎怎么可能隐匿得住心脏方面的疾病。其三……到底是自己过于紧张了。
阳台在走道顶头的左手边上,对面就是电梯和楼梯间,中间隔着一大扇窗户,先前涂苒匆忙从电梯里出来,并没注意到阳台上是否有人。这会儿,她慢慢走过去,稍微往外瞧了瞧,便看见了陆程禹。
他一人静静地坐在长椅上,手里拿了瓶矿泉水,却是没喝,只是就着半明半暗的霞光,凝望远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涂苒犹豫了一下,转身往右走去,伸手按亮了电梯开关。
紧闭的电梯门照出她模糊的身影,看起来有气无力没精打采,原本绾在脑后的长发微微松落,几缕乌丝垂在脸侧,身上的裙装有数处皱痕,手里还拎着一大只“麦德龙”购物袋。她不觉冲着镜子里的人拌了个鬼脸,想起以前做药代那会儿,打扮可比现在这样讲究许多,也不会拎着超市里的购物袋满街跑。
购物袋也旧了,还是她第一次去“麦德龙”的时候,花一块钱买的,结实耐用,她习惯将袋子折成小小的三角形塞在皮包角落里,以备不时之需。袋子很大,简直要垂到地上,这使她看起来滑稽,好在里面装的东西并不多,全麦面包,小盒牛油,两盒切片奶酪,萨拉米片肠,再加上一袋Haribo小熊软糖。
除了软糖,其它都是陆程禹指定购物单上的物品。
陆程禹在饮食方面并无明显的挑剔,只是对于早餐有点要求,以前吃中式早餐总觉得热量不足,工作繁忙又消耗体能,不到午饭时间就有饥饿感,后来出国一阵子,便觉得全麦面包抹上黄油夹几片奶酪火腿相当顶事,做起来又不费时间,是以这个习惯延续至今。
在工作以外,他似乎相当偏好省时省力的行事风格。
过了一会儿,刚才和涂苒说话的年轻医生怀里抱着饭盒小步跑出来,见涂苒在等电梯,于是问她:“您找着陆医生了吗?”
涂苒对他笑了笑,就见陆程禹已经从外面走进来,对那小年轻道:“报告写完了?”
小年轻答:“写完了,在您办公桌上。”
陆程禹微一点头,这才看向涂苒:“怎么这会儿来了?”
涂苒说:“我来看看苏沫家孩子好些没。”
“儿科在楼下,”他想了想,又道,“她们不是昨天已经出院了吗?”
涂苒略显讶异:“是吗?苏沫没和我说,”停了一会儿,又问,“你吃饭了吗?”
“还没。”
涂苒把购物袋递给他:“要不吃这个垫垫肚子?”
陆程禹往袋子里瞧了瞧:“也好。”
两人去阳台,涂苒把购物袋铺在长椅上,掏出湿纸巾给他,又指了指他手里的水瓶:“口干,借我喝点。
从他手里接过瓶子,却是怎么也拧不开瓶盖,只好递还回去。
陆程禹动作很麻利,在帮她拧开瓶盖之前,已经在两片面包间搁上了奶酪火腿片,然后放到她手里。
涂苒喝着水,皱眉:“别客气,我吃过了。”她一直吃不惯黑面包,嫌它酸涩干硬,几乎到了难以下咽的程度,如何能同中华传统食物媲美。尽管如此,也不忘为他及时补给食物,可是这几样东西只在一家超市有售,她每去一次几乎要横跨大半个城市,若是下班后才去,哪里能腾出时间来吃晚饭。几个月相处下来,不得不承认,她还算一名称职的主妇,至少超出他先前的期望值。
涂苒早就饿了,想去拿小熊糖,动作又是比他慢了半拍。
陆程禹把糖塞回塑料袋,再次把面包递到她跟前,坚持道:“尝一点,并不是那样难吃,对身体好。”
涂苒拗不过他,无法,只好捧在手里一小口一小口的咬,慢吞吞的嚼咽。
天已经黑了。奇怪这座城市最近干燥风大又多浮尘,四周又有光线污染,现在居然还能隐约看见几颗星光,天边那只月亮既不圆润也无神采,但是涂苒还是盯着它发了会儿呆,见不着的时候往往想不起来,见着了又像患了强迫症一样,不停地猜想它的反面会是什么模样。
她累了,便不想说话,不多时,一份三明治竟然啃去了大半,剩下的那点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吃,于是随手往旁边一搁,搁在陆程禹的手上。陆程禹才吃完一份,这会儿又接着吃起来。她记得,他排班到明天早晨,嘴里却仍是问了句:“你几点下班呢?”
陆程禹说:“明天早上,然后去参加同事的追悼会,大概下午才回去。”
涂苒这才想起来:“出车祸的医生也是你们科室的?”
“不是,呼吸内科的一位老医生,”他又问,“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新闻里说的,好像姓陆。”
他点点头:“你应该见过陆教授,就是前几天会诊的时候,在儿科重症监护室里帮人垫钱的那位。”
涂苒不由吃惊的张了张嘴,半响才说:“真没想到。”
陆程禹“嗯”了一声:“我以前在呼吸内科轮转的时候,就是他老人家给带的。”
涂苒沉默片刻,才问:“肇事车辆抓着了?”
“抓着了又能怎样……”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陆程禹轻轻拍去手里的面包屑,站起身来:“好了,我也该开工了。”
涂苒跟着站起来,走过去,张开手臂将他抱了一下,这么做的时候她的内心有些不确定,仓促间,脑袋碰到他的下颌。
他一低头,气息淡淡的拂过她的脸颊,停顿稍许,说:“早点回去吧。”
涂苒觉得他应该继续做点什么,或者自己再主动点,就像其他小夫妻那样,相互间有更多默契用以维持某些亲昵却不张扬的习惯性的小动作。但是什么也没发生,如同往湖里扔了颗石子,石子咕咚咕咚缓缓下沉,那水像是深不见底。
她松开手,收拾好长椅上的物品,陆程禹已经走进里间,路过走廊尽头时,他顺手把紧闭的窗户推开了点,便向值班室去了。走道顶端的灯只把室内照亮如同白昼,他的背影和周遭环境毫无间隙的慢慢吻合,愈加坚硬和疏离。
涂苒等着电梯,室内空气有些混沌,她往窗口站了站,有风缓缓吹动她的头发。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她便是在这里,怀着某种侥幸心理鼓起万分勇气,对陆程禹提出缔结婚姻的暗示,那个时刻,他给人的感觉似乎也是这般疏离,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对自己闯下祸端的明显的懊恼。他一直从容不动声色,只有那次,他的神情复杂而生动,看起来颇为有趣。涂苒曾不止一次的设想,如果当时,她果断的打掉孩子什么也不说,不晓得现在又是怎样,他会不会投入饱满的热情,像是对待工作一般,在另一个人身边享受着爱情或者婚姻生活,而和她,从此两不相欠各不相干。
涂苒不觉自嘲得笑笑,抬手看了眼腕上的表,时间还早,又想到家里的老太太托她买药的事,于是决定回去瞧瞧。老太太虽说高龄,身体一直还算硬朗,只是有些血压高和关节痛,一直以来坚持服用的药物也不过是维他命C和维生素B6,涂苒从不觉得这些药物有何作用,老太太却将此当命根子一样看待,把小药瓶儿常备在枕头边,一天也不落下。
涂苒回去以后,发现王伟荔和老太太互不答话,想是母女俩又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儿才拌过嘴,这会儿见她过来,又都高兴了想要拉拢她。王伟荔拉着她唠叨,说你弟这一个多月也没往家里打过电话了,也不知猫在美利坚做什么,去年就说已经毕业了,前几个月又说毕业了得留下工作个两年回来才能找到好位置,现在干脆不理人了,难道就这么忙吗?又说,其实找个差不多的就行了,不指望他大富大贵,只要有个文凭回来就成了。
涂苒想起涂峦的msn这段时间一直没在线,心里也着急,又跑下楼去买了张国际长途的电话卡,和王伟荔两人一个劲儿的往美国打,那边厢就是没人接,老太太在房里听了也跟着着急,忍不住过问几声,又被王伟荔吼得开始抹眼泪。
涂苒自觉心烦的事没完没了,好似人活着就要成天闹心一样,不得已说了母亲几句,便进里屋安慰老太太。老人家看起来皱纹更多了些,人倒是没瘦,衣服也是干净清爽,王伟荔虽说脾气暴躁嫌弃她人老事多,却也不会在生活上亏待自己的亲娘。
老太太边哭边小声说:“当初我就不同意孩子出国,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下可好,跟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也不晓得吃过多少苦呢!”
涂苒只得安慰她:“涂峦这么大个人了,有手有脚的,打小就聪明,哪会吃什么苦呢,从来只有他叫人吃苦的份。”
老太太只是摇头:“这一出门就由不得他了。”
涂苒想,老人在这世上活了九十多年,那得操多少心,先是自己的孩子,然后又是孩子的孩子,更何况现在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能做的事也就是呆在家里操心了,心里更是怜悯,便说:“您就爱瞎想,您要多出去转转,外面哪有您想得这样危险呢,还当是跟以前一样战争时期吗?”
老太太摸着膝盖:“走不动罗,就算是五楼也爬不动罗,还出什么门,顶多是到阳台上转转。老骨头,生怕摔一跤又给你们添麻烦。万一摔了,那你娘还不得跳楼?”
涂苒笑道:“有我在摔不着你,我这个周末过来,扶着您出去逛逛。”
老太太这下才高兴了些,问她:“叫小陆也来,他好久没来了。”
王伟荔在门外大声说:“你就会使唤人,人家大医院的医生工作这样忙,你还叫人来伺候你。”
老太太连忙摆手说:“算了算了。”
涂苒也不确定陆程禹有没有时间,又想着他多半是宁愿在家休息也不想到处跑,只得说:“您放心,他好着呢,就是工作忙了点。”
涂苒知道老人家对陆程禹这个外孙女婿很是喜欢,她从小到大也有过几个男同学或者男性朋友上家里做客的经历,老太太看着人都板起脸很少搭腔,涂苒还以为这是老一辈人的封建思想,看不惯年轻男女走得太近,也没在意。没曾想以前一个李图,现在是陆程禹却成了特例。
李图端着张娃娃脸,嘴甜皮厚,哄得王伟荔和老太太个个高兴,自不在话下。
但是陆程禹不一样,长相棱角分明,是少女们喜欢的冷酷气质,离长辈们欣赏的喜气模样却差得十万八千里,怪就怪在,老太太回回看见他都未语先笑眯了眼,连说:“还是这孩子好,高个子宽肩膀,有担当的。”
涂苒后来想,男人太有担当也未必好事,活得累,不如凭着自己的心意顺其自然,也免人怀揣着希望,不切实际的遐想。
入戏(二)
涂苒没想到陆程禹会在这个时间给她打电话。
他一大早出了门,涂苒以为他去上班,那时候她还没起床,糊里糊涂的说了句,“就知道你没空,你怎么成天忙个没完?”
又在迷糊中听见他问:“有什么事?”
涂苒本不指望他回应,忽而整个人就清醒了些,答:“我家老太太说好久没见你了,她想让你过去呢。”
仍是没睁眼,须臾,听得他说:“我忙完就过去。”
涂苒觉得他在敷衍,心想也不知你哪年哪月才忙得完,嘴里没吱声,缩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又迷糊过去。
陆程禹见她这样也没再打扰,涂苒有些嗜睡,他是知道的,而且一旦入眠就会睡得死沉。
共同生活的初始,他很不习惯身边躺着另一个人,有时半睡半醒间,手指触到一种光滑柔软如丝一般的物事,心下便觉奇特,摸了摸,又抓在手里拽了拽,耳边就传来女人的轻哼,睁眼一瞧,才知道是女人长长的头发。他玩心一起,又将她的头发使劲扯了几下,那人这回哼也不哼,呼吸依然均匀悠长,并未觉察任何干扰。涂苒睡觉的时候,习惯将头发散开,于是他夜里翻个身,那发丝便拂到脸上来,痒丝丝麻酥酥,挥之不去,不胜其烦,末了只好拿背对着她。
不过,他自己的睡品也未有多好,记得有次做梦,梦见还在大学里打篮球,大概是参加比赛,大伙儿挤在一堆抢篮板,他跳起来使劲一挥手,那球眼看就进了,他却被一声闷响惊醒,与此同时,又听见女人“啊”的低叫一声,想了半天,大概是他一拳招呼到人身上去了。涂苒那时背朝着他,一动也不动,他有些儿担心,凑过去瞧她,人家呼呼地睡着正香。第二天起来,趁着人家换衣服,一眼瞥见她的肩胛骨下方多了一块淤青,于是忍不住问道:“昨晚睡得好吗?”
“还行呀,你呢?”
“挺好的。”
陆程禹先前看好一台车,这会儿趁着周末有空想去提回来,和车行里的朋友约在早上八点半,说是越早人越少,办事效率高。去到那里果然还冷清,直接提车付钱,买保险,等着车贴膜。一会儿,朋友拿了张临时牌照过来,笑道:“没按你说的机选,那系统不好,尽会磕碜人,出来的要么是BT,JB,要么是1474,2222……,我倒是帮你选了个号,姓陆的里面,你是第五百二十七个。”
陆程禹接过来一瞧:“LU527,”心想真二啊,怎么会有人喜欢用这种方式挑选牌照,看人排队上瘾了吧,嘴里说:“谢谢了啊。”
上车,把零时牌照往窗前一搁,想起给涂苒打个电话。
涂苒感到稀奇:“上班时间给我打电话,是找我帮你跑腿的吧?”
陆程禹说:“我刚才去买了车,一会儿过去看看老太太。”
涂苒觉得这人说起买车像是买了颗大白菜,对于人民币似乎完全没有感念,兹事体大,不可小觑,必须匡正朝纲,否则国将不国,家不成家,于是认真道:“陆程禹,你这事办的不对,应该事先和我商量,毕竟是大笔支出,你能有点家庭观念不?我也是家庭成员之一吧!”
那边云淡风轻:“不能和你说,说了又吵着要写你的名字。”
涂苒见他根本不上心,多半当了耳旁风,冷笑:“这种贬值迅速的易耗品,我才不稀罕,”想了想,又说,“做错了就必须受罚,不然你不长记性。念及你尚属初犯,请上交随意消费金额的百分之十,作为对其不知情家庭成员的心理补偿。”
男人不觉笑道:“原来是拐着弯捞钱。你给家里买了那么多没用处的东西,我可没这样敲诈你。那什么植物,鱼,一盆盆放在那里,准备没菜的时候做了吃么?”
涂苒说:“那是情趣。”
那男人又道:“是吗,还不如多买几套内衣。”
“你……”涂苒想明白过来,立马红了脸,又碍于老太太和王伟荔都在跟前,不能显露,侧过脸去含糊道:“罗嗦什么,还不快来。”
对方像是存心让她尴尬:“我的意见,你会采纳吗?”
涂苒有些郁闷,对着话筒敷衍:“会的会的。”听见那头的人没正经的低笑,不由微恼,这男的只在发情的时候有点人样,其余时间便是个冷冰冰干绷绷的木头,他的兴致常常突如其来,又教人措手不及。想是心情好的时候逗她两下,一旦忙了累了饿了,根本就不愿搭理她,敢情她就是一调味品,还好,她也不会拿他当白米饭。涂苒握着电话走远了点,小声道:“行了,发情也要看时候,旁边有人呢。”
他何其无辜:“我说什么了,让你有发情的想法?”
涂苒咬着牙挂了电话。
陆程禹到的时候,一家子人都在等他。陆程禹看了眼涂苒,觉得她和往常不大一样,运动鞋牛仔裤白T恤,头发也揪了起来,看样子还挺清爽,不由又多看了一眼。
涂苒见他这样,马上捂住脑门说:“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光亮的大脑门儿吗?”以前读初中的时候,她就很喜欢把脑袋上的头发一根不落的全揪上去,结果有次前排的男生忽然扭过头来看她,嘴里嚷道:“嘿,好大的电灯泡啊!”那男生指着她的额头说,“涂苒,你可以去做尼姑了。如果你去做尼姑,我就去当和尚。”这事让她记忆犹新,因为当时全班哄笑,有人开始叫她“小尼姑”。又大几岁以后,她开始学会打扮,更觉得自己的额头生得不好,就梳了些刘海,此习惯一直保持至今。
陆程禹以前还没注意,听她这样说倒才察觉。她前额饱满,印堂发亮,额头中间的发际稍又微微凸出一些,的确引人注目,但是并非难看。又觉得她现在的神情甚是有趣,便笑着说:“这样水准的还真么见过。”
王伟荔眼见这小两口儿有说有笑,看情形相处不错,心里满意,嘴上笑道:“你从小就是这样,前脑壳也凸,后脑壳也凸,怎么睡都睡不平整。怎么着,还不让人看啦,又不丑,你还有个美人尖呢!”涂苒不喜欢家人在陆程禹面前提自己小时候的事儿,不知怎么就觉得很糗,于是干脆转身过去不理他们。王伟荔又和陆程禹闲扯了几句,就出门找自个儿的麻将搭子去了。
老太太听说他们买了车,可以走远点,极为高兴,想去民众乐园逛逛,说是几十年前跟着涂苒的外公在那儿听过戏,也不知道现在变成啥样了。三人定下行程,涂苒搀着老太太出门,五楼不算高,但毕竟是近百岁的人,没走几下就要歇一歇,陆程禹见这情形,就蹲□去,让涂苒把老人扶到他背上,背着下楼。老太太连说:“这也是小陆在这儿,不然连门都出不得。”
涂苒心想,咱家老太太嘴乖,往常还不是我背上背下的么?虽是这么想,表面也是说:“老公,幸好你在这儿,换我可是不行的。”
一路下去,遇到邻居,老太太边忙不迭的介绍:“瞧瞧,这是我孙女婿儿。”旁人更赞不绝口,说您老人家有福气啊,两孩子般配得很,又都孝顺。老太太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就这一时半会的功夫,人也不若先前看起来那样老态龙钟,精神气儿好了许多。但是以往的大多时候,这位忙活了大半个世纪的百岁老人,到如今只能像只鸟儿一样被关在钢筋水泥的笼子里,终日忍受落落寡欢的滋味,唯一的盼头不过是儿孙们来家看看,和自己多说几句话罢。
涂苒一时越想越心酸,嘴里说:“瞧您高兴的,以后我经常带您出去找乐子就是了。”
老奶奶忙摆手道:“不行不行,你们都要工作,小陆工作又那样忙,你要好好照顾他,饮食上,生活上,俗话说,男人要吃,女人要睡,年轻人也不能太累着,别以为年纪轻就亏待自己,到老可是要吃大亏,你现在还是要先顾好自己的小家。其他的,只要你们有孝心就行了。”
陆程禹说:“陪您出去走走,也是休息。等过段日子,我们再攒上点钱,把旧房卖了,就在这周围买套房子,让涂苒能天天陪着您去楼下转转,也不花什么时间。”
老奶奶也觉得这样好:“住得近些,以后有了孩子,就让你妈给你们带去,好过她天天打麻将。”她说完这话,却见两个小年轻都不吭气,更不表态,转脸瞅瞅自己的外孙女儿,那丫头像是没听到一样,老人心里不免叹息了一回。
三人到达目的地,老太太直说大不一样了,无非看看新鲜,人又多,不多时就乏了。肯德基吃不惯,就去了旁边的东南顺,也是中西合璧不伦不类的快餐,老人家少出门,倒也吃得高兴。末了回家,陆程禹因有晚班,只将她们送上楼,并不一同吃晚饭。
涂苒见老太太进里屋了,就在门口叫住陆程禹,问他:“累吗?”
陆程禹摇头:“累什么。”
“你一会儿不还得上班吗,早知道这样,就不叫你过来了,在家休息多好,”涂苒停了一会儿,又小声道,“今天谢谢你。”
陆程禹低头看着她,微笑道:“本来是不必谢的,你既然这么说了……打算怎么谢我?”
涂苒看地上:“你今天怎么回事呢?没个正行。不谢了,再见。”说完便要关上大门,却被他从外面用手抵住。
陆程禹看了眼楼道的窗户外面,又看了看她,才说:“我下个月九号休假。”
涂苒立刻说:“哦,我正好那几天出差。”
陆程禹又说:“我想找个地方钓鱼去,你没空,我自己去了。”
入戏(三)
早几天,涂苒就从行政部的同事那里得到出差的通知。
当同事把出差申请单递给她的时候,依然是一脸半遮半掩的暧昧神色。涂苒看那申请单,果不其然,总经理落款处早已签上了顾远航的大名。
顾远航的字迹一如其人,极其潇洒,笔锋刚劲狂放无处不露。
而涂苒需要做的,只是在上方写上申请人的名字即可。
全公司的人都知道,只要顾远航出差,必会带上涂苒。且每次都让行政部门来传达指令,绝不亲自相邀,很有避嫌的味道。如此,使得这则桃色传闻铁板钉钉,深入人心。更何况,男的年轻有为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而女的正值新婚又气质娇媚,这样的两人即使不凑堆,也是茶余饭后的好谈资。
众人眼里,那男人绝非好男人形象,已婚,又是在外面惯玩的,当初娶了老板的独生女,这会子羽翼渐丰,家里头已是管他不住。只是此人外形不错又风度翩翩,在不少女性的眼里竟然色得可爱坏得诱人,即使有新进漂亮女员工不知斤两,在人前坐上顾总的大腿,后者也只是了然又玩世不恭的一笑,全没半分的不好意思。
而涂苒之所以能出演八卦里的女主角,既非她爱溜须拍马,也非美得动人心魄,更没有好坐人大腿的特殊习惯。两人在众人面前很会保持距离,尤其是女方,永远一副公事公办进退得宜广结人缘的样子,让人一时揪不出破绽,也叫人渐渐掩了轻似不屑之心。
可惜纸包不住火,只偶然一次却教人瞧出端倪。
某天,顾远航难得呆在公司里头,忽然觉得口渴,也不打发秘书端茶送水,亲自去到员工的茶水间。过得一会儿,有下属想进去休息,不妨撞见暧昧不清的一幕。
涂苒正在那儿煮咖啡,而顾远航则闲适的斜靠着身后的柜子,站在不远处,一手斜插裤兜里一手端了杯茶水,眼睛却盯着人身着浅色衬衣以及OL窄裙的婀娜背影,边饮边看,边品边饮,很有就菜下酒的滋味。两厢里都是默不作声,只余咖啡壶不时冒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满室的咖啡香味伴随着热气腾腾,一时间仿佛空气里也氤氲着纠缠不清的绮丽风光。
旁观者很是乖觉的退出,又将情形添油加醋欲语还休的转述一番,如此,众人悟。
涂苒手里捏着申请表,浏览上面的同行名单,加上自己和顾远航一共四人,心里略微松散,但是又看到出行日期,外宿三晚,放下一半的心却不能再往下放了,顿时又觉得别扭。
一边,李图笑呵呵的踱过来,凑近她道:“听说您老又被钦点,伴君出巡?”
涂苒没做声,只是利落的将申请单折成整齐的一半大小,塞进文件夹。
李图不死心,继续道:“明摆着创造机会和舆论嘛,真是不嫌累,想玩个婚外情还要扯这么些手段,看来他不但想要你的人还要你的心。此去一路,任重道远,要么好好把握,要么干脆走人,或者回家让老公养你。”
涂苒说:“他养我倒也可以,但是要家里老人也让他养,我拉不下那个脸。”
李图问她:“你打算怎么着?大家都指着你这事儿八卦呢。”
涂苒懒懒道:“你们这些人,就是想看热闹。对我来说,又不是什么悬乎的事,咱们顾总还算是有品的人,既去之则安之,无非用些太极招数,推来挡去!”不过一个常偷腥的男人,想玩糖衣炮弹怀柔政策,让自己的手段看起来格调高些,定不会愚蠢到当她还是个春心萌动的小姑娘,乱来也该有乱来的尺度。
李图点着她:“你这样的,算是历练出来了,不动声不动色反而惹得人心痒痒,让人丢不开手。容易陷进去的小姑娘,人反而不喜,没劲儿没挑战。你说,究竟是他着了你的道呢,还是你如了他的愿?”
涂苒淡淡笑道,“我只知道,因为这档子烂事,公司里的都对我客气得很,随便办个事能一路绿灯开到底,也没什么不好吧,这也是资源不是?”
李图摇头,说话跟唱戏一样:“你只想到其一,考虑不周哇。咱们做药的,和医院总有联系,你老公那家又是这儿的首要大客户,经常来往。我知道你这人如何不表示别人也知道,这要是一传十十传百的,你老公那里听到的竟是些难听的话,你也无所谓?即使清者自清,你觉得无所谓,但是你老公在他们医院能抬得起头来做男人?男人最怕什么?最怕头上顶着绿油油的帽子。那帽子可是广大群众用巨大舆论力量给帮忙戴上的,就跟紧箍咒一样,常人还取不下来,一辈子得跟着走。常说女人难做,女人害怕蜚短流长,其实男人也一样,只是角度不同而已。”
涂苒低头想了想,觉得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嘴里说:“李图,你几时变得成熟啦,脑袋里还想不少事呢。”
李图又点着她:“为了小家的安定团结,你得为你男人想想,有些事要处理的漂亮,别给人留下把柄,又不能把关系弄僵。看看,我这个没结婚的都知道呢,你平时心也挺细的怎么就没这种自觉性呢?”他顿了顿,又道:“大概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不过我发现啊,你好像还没进入已婚的状态,别看每天下班就回家买菜做饭挺忙乎的,但是考虑问题又跟单身的时候一样。就说中午吃饭吧,着周围哪个大姑娘小媳妇儿,不提几句自己的男朋友,老公如何如何?只有你从不说,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你未婚,到现在,我们公司有谁见过你老公啥样啊。”
涂苒轻轻一摆手:“咳,我不习惯在上班的地方谈家里的事。习惯问题,这也要批评?”
李图手指头摇了摇:“错,这不是害羞也不是不习惯,这说明你没有把婚姻当做你现在生活的一部分,要是爱情已经渐渐转变成骨血相连的亲情,哪能提也不提呢?”他事儿妈一样凑过来,神秘兮兮的问,“你和你老公怎么处的啊?他对你不好么?没干系,有啥说啥,我就是你的娘家靠山。”
“去,”涂苒笑着轻踹他一脚,“长篇大论这么多,无非想偷窥人的隐私,你和外面那些人有什么区别呢?”
“哎呀,我是什么样的人有啥关系,鞋子合不合脚只有你自己知道啊……”李图笑着起身出门,留下涂苒兀自心烦,旁人的议论也并非只捕风捉影,即使捕风捉影也要有风才成,那顾远航在她跟前明示暗示早就一堆,她只当不知,顾远航这样的人,哪肯被人当傻子一样糊弄,就算只让她得了丁点好处,也是要连本带利讨回来,毕竟是商人品性。顾远航此次出行就不由叫她生疑,去邻近的地级市探访客户哪里用得着公司老总亲自上阵,但是接下来的发展又让她觉得自己多虑了。
到达当地已是中午,顾远航带着他们先同办事处主任和几个较大型药业的老总一起吃了个饭,席间又对公司长远规划和市场保护方面的问题侃侃而谈,双方把酒言欢,好感又增进一层。涂苒不得不承认顾远航在工作时的个人魅力,这人不单能说会道,脑筋也好使,从来只有他忽悠人跟着自己思路转,一时风头无二。下午又和两位老总以及OTC(非处方药物)代表一家一家走访药房终端,考察产品上柜率和销售行情。临近晚饭时分,才到其中一家公司做新产品的宣传,一整天的安排满满当当,下榻酒店以后更无闲暇时间,众人皆乏,各自回房,或者写方案,或者起草代理协议书,待得忙完已是深夜十分,倒头便睡了。
之后的第二天又是如此,走访终端,拜访各公司,发放资料,商谈代理,晚上回去做资料整理,数据分析。利用吃饭时间,顾远航还邀请合作单位的业务员一同用餐,甚至连临时促销人员也在受邀之列。其单位的负责人也连连赞叹:“在业内做了十几二十年,从没见过哪个公司的老总像这样和员工一起探访终端,顾总的工作风格真是细致务实。”不仅如此,就连涂苒也由衷佩服,虽说她跟着顾远航有过多次共同出差的经历,但每次都能从他身上学到新的东西。
就这样,繁忙的工作一直持续到第三天下午才略消停了些。一时无事,涂苒就想出去转悠下,看能不能带些土特产回去。临下楼时,见一位同事拖着行李箱从房间出来。涂苒感到诧异,于是上前打探。同事说:“我和小周的老家都在这附近,过来一趟自然要回去看看,顾总特批了,还给我们多放了一天假,又连着周末,可以连休三天,”罢了,又意味深长的看着她笑。
涂苒又问:“小周人呢,她已经走了吗?”
那同事说:“小周还有业务,大概晚上才走,不过顾总也是批了的,反正是要走的。”
涂苒心里一跳,却也没表露出来,只笑说:“希望你们玩得愉快,下星期一见了。”转身回房,思来想去就给李图打了个电话。
李图在那边阴阳怪气的笑了半天:“你找我,我有什么办法,难道让我去捉奸么,我又不是你老公。要不你扯个由头马上回来得了。”
涂苒听他这样说也并不失望,脑海里忽然有个想法慢慢浮上来,就说:“他是谁?用不着我使上上策,逃得了今天逃不过明日,不如一锤子定音把这事从此了解了,又能堵住别人的嘴。”
挂了电话,独自留在房里,待到适当时间,又给陆程禹去了个电话。那边接起,涂苒软软的说:“老公,你忘了我今天生日吗?”当然,她料定对方不记得。
陆程禹果然只是“嗯”了一声,语调是上升趋势。
涂苒心里不由一笑,问他:“你打算送什么礼物给我呢?”
陆程禹反问:“你想要什么?”
若要支使办事,必定得给人好处,何况是陆程禹这样贪欲不多的人,想来想去,目前情况下也只有一个也许能派上用场的诱饵了。她憋了口气,放低声音,慢吞吞的说:“我想要一次完美的……”最后几个字更是声如细蚊。
男人在那边似乎有些诧异,继而轻轻笑开了,明摆着听清了,即使没听清也能意会,却又坏心眼的问:“完美的什么?”
涂苒顿时面红耳赤,还好对方瞧不见她此时的神态,一咬牙,清晰答道:“Sex!”有些话借用别人的语言说出来似乎要婉转得多,哪怕这只是一种自我安慰。
“这么远,不太好办。”那边的人言语不带情绪,嗓音却是低沉柔和。
“你不是说9号休假吗,今天8号你又上白班……”
“嗯,可是明天有个学术会议,我把休假推迟了一天。”
“你来不了?”
“来不了。”
“不来了?”
“不来。”
“那好,再见。”涂苒一把掐断电话,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情很是低落郁闷,并非为其他,只是想着从来只会被这人拒绝得干净彻底,自己还偏偏不信这个邪,一定要不顾脸面的往枪口上撞……,罢了罢了。
一面思忖其他办法,一面收拾行李,冷不防听见门铃响。
门开了,来人正是顾远航。他已经换下了正装,一身休闲衣物,显得更年轻了几岁。顾远航冲她微一摆头:“到点了,难得有空,找个好地方一起吃饭去。”
涂苒说:“顾总,真抱歉,家里有事,我……”
“不急这一时……”顾远航眼底神色了然,打断她的话,“小周已经帮忙定好位置,人也在那里等着,这几天工作都累,别让人久等。”
入戏(四)
食肆不大,并无特色菜肴,胜在食材新鲜,口味清淡。
三人入席,边吃边聊。顾远航眼见菜单上有一样黄芪乌鸡鱼翅汤,便叫服务员端上三盅,置于各人面前。自己先略品一口,微点头道:“小地方,做成这样,也还过得去,”又对小周和涂苒说,“特地给你们点的,这两天工作辛苦了些,女士吃点这个补。”顾远航其人,对于看人下菜碟儿,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自是轻车熟路,对着两位女下属,既不表现出特别热络,言语又风趣随和,分寸拿捏恰到好处,那小周也是话多之人,席间绝无冷场,笑声不断。
顾远航忽然看定涂苒:“怎么今天话这样少,累了?”
涂苒笑笑:“老总在这儿,我们哪敢说工作累。”罢了,只低头吃喝,或是附和着略微说笑两声,并不多言,一来因为心情欠佳,二来也想以此杜绝在言辞上给人的肖想。
顾远航微微一笑,怎能摸不透她的那点小心思,可恨的是她在人前刻意的冷淡,这会儿又见她神色平静,只顾自己小口小口的吃菜喝酒,手中执着银色筷子,小指尾端微微翘起,脸色粉中透红,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沾染酒渍的嘴唇饱满鲜美像是能掐出水来一般。顾远航心头骤然腾起一把火,他下意识的扯开衬衣领边的扣子,举杯,含了口酒缓缓吞下,戏言道:“小涂指导忙了这么几天,不曾归家,这会儿想是惦记着家里的那位。怎么着?回得晚了,怕被人收拾?”语气淡然,而言下之意甚是轻浮。
涂苒脸上波澜不显,拣了点菜送进嘴里慢慢嚼,一旁,小周对着这情形却是最先沉不住气,尴尬笑道:“涂指导是去年结的婚吧,都没请我们这帮同事去喝杯喜酒呢?”
涂苒说:“我们没办婚礼,我这人懒,我先生工作忙,都不擅应酬,只简单请两边的亲戚吃了顿饭而已。”
顾远航接话道:“你这样的不擅应酬,以前当业务员是怎么混过来的?涂指导过谦了。”
涂苒笑道:“顾总还是叫我小涂吧,我刚进公司的时候还是您带着我工作的,那时候您也是指导。”
小周奇道:“原来顾总和涂指导还有这样的渊源。”
“师徒一场,我可是跟着顾总学到不少东西,”涂苒边说边为三人都斟了些酒,而后端起自己的酒杯,对顾远航认真道:“师傅,这杯我敬您,谢谢您这么些年在工作上对我的帮助,我这辈子都受益匪浅。虽然只小您几岁,但是我一直拿您当老师一样敬重。”
顾远航盯着涂苒没说话,也不同她碰杯,半响才一语双关道:“涂苒,我倒要看看你能端到什么时候。”
涂苒笑笑,喝了自己面前的酒:“我先干为敬,”又对小周笑道:“你看,顾总都不给咱们女同志面子,难为我们还为公司做牛做马。要不就是我面子不够,想让咱两一起敬他才肯喝呢!”
小周本不想趟浑水,听见涂苒这么一说又不好不表示,只得端起酒杯道:“顾总,我也敬您。”
顾远航仍是看着涂苒,不觉微摇着头一笑,拿起酒杯和小周碰了碰,一仰而尽,不多时,招手道:“服务员,这边结账。”
小周也巴不得赶紧走,无奈行李还放在酒店,少不得又一路同回。到了酒店门口,顾远航拦了辆出租车,对小周说:“不早了,你上楼去拿行李,我叫司机在这儿等着。”小周谢过他,连忙跑去楼上。
那顾远航此时回过头来瞧着涂苒,似笑非笑,眼神戏谑,像是在说:“看你还有什么招。”
涂苒抿着嘴,一言不发,转身就要往里走,被人一把拉住。
顾远航握着她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说:“这都入夏了,手还这么凉,刚才给你点的汤也没喝完,女人不补怎么行?”
两人之间离得很近,涂苒几乎要被他揽进怀里,呼吸里都是陌生的男人气息,她使劲要抽回手,终究不敌,心里一急,张口就说:“别逼我,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顾远航看了她一眼,又往地上瞧了瞧:“仔细看路,别弄脏了鞋,”罢了,便松开她的手。
涂苒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才发现身后的台阶上一滩污渍,不知谁醉了酒呕在这里,想是才将自己转身时险些踏上,她忙往旁边挪了几步,已有酒店里已有服务员取了清洁用具出来,仔细打扫。
涂苒那时心里拧着一口气,紧绷着神经,就怕顾远航一时做出什么事来教人不得不扯破脸皮,这会儿见他这样,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人只是不着痕迹的撩拨,而她却有了大动干戈的意思,相较之下,还是道行浅了些。
顾远航看着她,带了点戏弄神色,将先前同她相握的那只手放在嘴边作势轻咬一下,低笑:“做什么慌成这样,我还真怕你变成一只小兔子。”
涂苒脸颊微热,嘴里说道:“顾总,您早点休息,我回房间去了”,她一边暗自烦恼,一边又顾着防范眼前的男人,全没在意周遭也许细小的变化。
这应该是个美好的春天的夜晚,不同于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都市风光,风带来的温热的空气,像是飘荡着不远处乡村的醇厚清甜的味道,酒店门口,几乎占满整个人行道的临时停车位空荡寂静,偶尔一辆车开过来,伴随着稍显刺耳的刹车声响,足以引起零星路人的侧目。
雷远也知道自己下脚急了点,饶是很有防范意识的系了安全带,整个人仍是惯性的往前晃悠一下。他并非偶然路过此地,只因借朋友的顺风车过来取证,一时不备撞入某个让人难堪的情景,这种事儿也不是头一遭,他大略想了想,一年前的那个婚礼上才是第一次,他那时就觉得这女人并非省油的灯,具备市井之徒和浅薄妇人的所有特质。他又想自己兴许命中带衰,不是工作的时候专打离婚官司,就是碰见朋友的媳妇儿和人疑似偷情,恰好这个朋友还坐在自己旁边的副驾上。他见这档子事多少已经有些麻木,如同拿惯了手术刀的外科医师见人流血受伤。只是十几年的情分放在那里,他也不好表现半分理所当然的神情出来。
他侧脸,看了看陆程禹。
陆程禹下午六点多的时候电话给他,说能把车借他用,雷远还高兴来着。他自己的车送去检修,一时又急着上路,正是赶时间的当口。两人见了面,陆程禹就把车钥匙扔给他,自个儿手里拎着瓶啤酒,想是才下班,眼里遮不住的疲惫神色。
雷远嘟哝道:“你自己怎么不开?”
陆程禹“啪”的一声打开易拉罐拉口,只是浅呷着咽下,答:“我喝酒了。”罢了他扯下领带脱下外套扔去后座,舒舒服服的靠在副驾上闭目养神。
雷远骂了他一句,又问:“你去那破地方干嘛?”
他闭着眼,答:“有个学术会议”,隔了会儿,又说:“顺便去找我媳妇儿。”
开了三小时的车,到了。
雷远这会儿想说:“咳咳,那不就是你媳妇儿?”他没敢说出口,只是拿眼瞟他。
陆程禹靠在椅子上,胳膊肘支着安全扶手,半眯着眼望向那方,想是早已看见,却是水波不兴。
雷远忍不住,小声道:“那是涂苒吧?下车吗?”说罢解开安全带,就要去打开车门,却是被陆程禹轻轻按住。
“等会儿,”他说,言语间带着鼻音,像是没睡醒,相较之下,神情比另一位旁观者要自在得多,他几乎认出了那个男人,微微侧头想了想,道:“顾远航。”
雷远原本坐在那里,走也不是,说话也不是,偷看更不是,这会儿又见他开口,忙问:“你认识?”
陆程禹低哼一声:“他家老爷子是我一个病人,才做完手术抢救过来,这会儿还在医院里躺着。”
雷远心想,这做儿子的倒也有闲心,嘴里却道:“难怪人说,现今这社会,陌生人之间至多只隔了六个人。”
天上忽的落下雨来,一滴两滴数滴,落在前方的玻璃窗上,缓缓晕漾,将不远处的两人不留痕迹的隔了开去。
车里有人静观其变。
雷远忽而暗暗松了口气,不远处那一男一女站开了些,明显保持着革命同志之间的距离,又不太像有私情的样子。
“下车,”陆程禹终是开口,解了安全带,推开车门,伸腿迈了出去。雷远尚未回神,又听他说,“这都到市里了,离你那儿也不远,我就不送了。”
雷远心说,你几时送过我了,不都是我在开车么,转念又一想,今天这情形黑白不明像是灰色地带还是少掺和为妙,遂客套的道谢,走为上策。
陆程禹猫腰从后座上取了外套,这才向那方走去。
涂苒想上楼,又听得顾远航说,明天不用去公司,可以自行安排,问她有什么打算。
涂苒立刻答:“我想一早坐旅行巴士回家去。”
这次出差原是四个人一起开车过来,顾远航听她这样说,知道她连再与他同车也不愿,便笑:“家里有人等着?虽说小别胜新婚,但是一个女人家你这样急吼吼的做什么?”又叹道,“涂苒,你这人真是油盐不进。”雨越下越大,眨眼的工夫就如豆粒般砸落,顾远航正想往酒店里去避避,却见涂苒动也不动,也不答他的话,眼睛一个劲儿的瞅着路边,像是在看一个人。
涂苒心里忽的怦怦乱跳,夜晚的晕黄光线,雨水又滴进眼里,她看不真切,看起来像,又觉得不是。那人个头很高,走起路来也是这般大步流星,背脊挺得笔直,透着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万事不可阻挡的得瑟劲儿,涂苒心想,他可真是个矛盾体,明明如此得瑟,却看起来随意自在,甚至有那么些懒散,明明表现得聪明自得,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偏生别人瞧不出来,甚至认为他和蔼内敛。以前觉得他这样讨厌,此刻却觉得好。
陆程禹手里勾着西服外套,微淋了些雨,前额的发梢湿亮,双眉仿佛也蕴了湿意,浓若墨染。她静静地看进他眼里,他也看着她,就是神色有点儿冷。涂苒原本坦坦荡荡,现在被他这样瞧着,倒像是做错事被抓了个现行一般,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问他:“怎么来了呢?”这话才说出口,她就觉得不对劲,声音软软糯糯,像是才谈恋爱的年轻姑娘,羞答的,跟人撒娇。
陆程禹及其随意的向顾远航那边扫了一眼,对她说:“下雨呢,站外面做什么?”
顾远航也不觉一愣,若有所思的看着眼前这对男女。
涂苒回过神来:“这位是我先生。这位……公司的顾总。”
顾远航打量着跟前这两人,颇感讶异,稍许,仍是主动伸手过去想与对方相握:“陆医生,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
陆程禹略显疑惑的轻扬眉毛,看向他:“你是……”
顾远航难得面露尴尬之色,笑了笑,解释道:“前些日子,家父生病,是您和张教授一起做的手术。”
陆程禹想也没想,答得直接:“是吗?病人多,不太记得。”
顾远航何许人也,当即便知对方是有意发难,只得干笑两声,却也不好多说。正值小周提着行李从楼上下来,不免又相互介绍一番攀谈数句,顾远航同那二人打了声招呼,给自个儿找了个台阶,帮忙把下属的行李搬上出租车。
待得两人走进电梯,涂苒慢慢蹭过去勾住陆程禹的胳膊,后者既不问她,也不多言。涂苒摸不透身边这男人的想法,更不愿多说。过了会儿,才摇着他的胳膊,喊了声“老公。”
陆程禹微皱了眉低头瞅她。
涂苒问他:“不是说不来么?”
陆程禹随口答:“我要是不来,你还不得闹翻了天去。”想起先前的情形,都是男人,怎能不明白男人的那点子想法,光瞧顾远航当时的眼神便知道他脑袋里转悠了什么念头,心里就有些不舒坦。一如腹中饥饿之时,遭遇慢性子厨师,等上半日,才摆了盘还算色香味俱佳的食物上来,却又频频招惹旁人觊觎,真是吃个饭也不能叫人痛快。
然而女人感性起来便容易昏头,一时将这样的话当做了甜言蜜语,竟是暗暗体味。涂苒心里晃悠悠的,过了会儿才说:“那你就别来罢,我好翻了天去。”
陆程禹看了她一眼,侧身将她轻轻抵在电梯壁间,贴近她耳旁问:“是翻天呢还是翻墙?”
涂苒“咯”的一声忍不住笑起来,只觉他的呼吸热热的钻进耳朵里痒得很,忙伸手推他,又听他继续道:“今天别住这儿了。”
涂苒问:“你要住哪儿?”
陆程禹懒洋洋的把住她的腰:“跟着我走就是了。”
她当真有些累了,便不多问,只将头靠在他的颈窝里,任他轻轻的若有似无的困住自己,心里渐渐宁静。
入戏(五)
连理湖度假村。
据说这儿湖光山色,景色宜人,既有清凉湖泊,也有温热泉水,来往游人络绎不绝。以前休假的时候,涂苒也曾打算过来小住,上网查询旅游路线,搜出一堆温泉广告,清一色的颜正肤嫩的半裸女子,卧于雾气蒙蒙的碧洼绿水,玉*体横陈。不仅男人看了眼馋,女人也是颇为心动,就想那水真有润肤美白的用处。后来因为涂苒有事耽搁了,此处又在省内,仿佛触手可及的距离,也不急于一时,就一直未能成行。人便是这样,搁在身边的,仿佛唾手可得,就不急着想去拥有。
两人到达目的地,已近深夜,只看得出路灯下宽阔的停车场,场子上泊了数辆小车以及旅游巴士,以及成片精致的白色建筑倚在黑色群山之侧,空旷寂静神秘。服务台值班的姑娘已是瞌睡得睁不开眼,草草看了身份证对了姓名,就递了钥匙过来。
廊上的声控灯过于明亮,像要渗进雪白墙壁,连日来的忙碌,涂苒疲倦已极,便讨厌这样的灯光。适才她在车上打了个盹,又担心陆程禹开车会睡着,自己也不敢睡沉,只陪他坐着,听些飘忽无聊的歌曲,他车里只有英文或者德文的CD,德语她不会,英语又多少年没用过,这些歌对她来说无异于催眠曲,是以越来越瞌睡,下车后只强打精神,跟着他向前走。他一向走得快,没有丝毫顾及他人的自觉性,两人之间总是隔着一米多的距离。
住处是间小巧套房,连带独立卫生间和一应俱全的开放式厨房,的确比先前的要好,多了些居家风味。但是现在,涂苒对此一点也不关心,只想蒙头大睡到自然醒。是以忙不迭的从行李箱里拿出床单枕套,套枕芯,整理床铺。房里窗户紧闭,有些闷热,陆程禹一边慢条斯理的解开衬衣上的纽扣,一边看她忙碌,“你真是个怪人,”他突然开口。
涂苒解释:“我用不惯外面的床上用品”,总觉得不干净,”又见他只穿了长裤,赤脚踩在地毯上,便说:“你连没拖鞋也没带?出来休假还穿着西装,你才是怪人。”
陆程禹说:“谁说我出来玩儿的,明天一早要开会。”
涂苒停下,看着他道:“你明天在这儿开会?”
陆程禹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和一摞资料,他把资料拿在手里冲她轻轻扬了一下。
涂苒觉得有点儿不舒服,大概因为房里空气流通不畅,心里老堵着,于是走过去推开窗户,一时微风荡漾,新鲜空气扑面而来,窗外月色如水,隔着树丛,那边仿佛波光粼粼,特别开阔,“连理湖好像在那边,”她看了一会,转过身来对他说:“难怪你今天会过来。”
陆程禹看了她一眼:“不然我过来做什么,”他把资料和笔记本移到厨房那边的餐桌上。桌上铺展了一小片格子纹路的桌布,上面压着只玻璃烛台和一盆塑料假花,他嫌碍事,就一股脑的将桌布兜起来堆到身旁的沙发上,然后打开笔记本,点了支烟,咬在嘴里提神,等着系统启动的功夫,又说:“今晚得忙了,明天要讲篇论文。”
涂苒最是看不惯他这样胡乱堆放的习惯,不知道他在手术台上是否也这般随便,此时她也懒得收拾,只低声道:“你干脆不要睡了,不睡觉会死人你知道吗,你昨晚夜班,今天白班,多长时间没睡了?你干脆去跳湖得了,还有,不要在房间里抽烟,我不想被熏死,想死就自己一边死去,别祸害无辜拉人垫背。”
陆程禹倒是呵呵笑起来,吸了口烟,声音有些含糊:“小生罪过,让娘子欲求不满了。”
涂苒抡起着头扔了过去,听见那人“哎”了一声:“要是掉地上,你又嫌脏,一会儿怎么睡,”他抬手,轻轻将枕头扔回床上。涂苒不理他,到浴室里舒舒服服的冲了个澡,出来以后,看见房间的灯给关了,床头灯被人挪到餐桌上点着,陆程禹坐在那里翻阅资料,神情专注。
她躺在床上悄悄瞧了一会儿,瞄着他夹着香烟的手指,还有他在灯光下的侧影,又见他上身未着一物,臂膀,肩头和背部的肌肉劲瘦平滑,纹理中蕴藏着力道,在灯光和阴影的相互交错里更显脉络清晰,生机勃勃。当即,就想起他才将说的那个词来,脸上有些发热,不免又多看了几眼。
冷不防那男人抬起头,视线扫过来,她匆忙闭上眼,翻身侧卧向着另一边,嘴里嘟哝:“灯太亮了,照得我睡不着。”
那灯便渐渐被调暗了些,又听见烟灰缸轻碰桌面的声响,淡淡的烟草味渐散,想是他把烟也掐了。
山里的晚上寂静非常,这一觉睡得格外熟,再睁眼时,窗外一阵鸟啼,天已大亮。早晨的温度有点儿低,涂苒将身上的被子裹紧了些,才发现被子仍是自己一人搭着,床铺另一边是空的。她探起头来,看见陆程禹正在系领带,一副打算出门的样子,就问他:“你昨晚睡了没?”
陆程禹说:“睡了会儿,给冻醒了,你还真能抢被子,晚上裹着被子就往边上卷,我拽都拽不回来,看来以后和你出门还得多带床被子,”他说话时带着鼻音,还真有些感冒了。他又问,“你总是手脚冰凉,成天又睡不醒,是不是还经常头晕乏力?”
涂苒闭着眼睛“嗯”了一声,又想到上次怀孕的时候体检,高压才90,低压就50,说:“我有点低血压。”
陆程禹说:“缺乏锻炼,趁着现在天气好,出去跑几圈,精神就好了。”
涂苒胡乱道:“我没带做运动的行头,”罢了倒头又睡了。再醒来时也不知什么时候,却见外面艳阳高照,隐约听见窗外有人说话,屋里的男人早已不知去向。她趿着拖鞋走过去,打开落地窗,才发现外面的转角阳台面积不小,桌椅,太阳伞,一应事物搁在那里还显得宽敞有余。楼下是一小片树林,再往外是条柏油马路,穿过树梢的缝隙,不远的地方,平滑如镜的湖水清晰可见,倒映出蓝天的绚丽色彩。
情绪徒然间高涨许多,她收拾妥当,就往湖边走去。滩涂上早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孩子们光脚踏在沙子上踩着浪花嬉笑疯跑,那沙子比不得海边的细幼,却也柔软舒服,太阳暖呼呼的笼在肩头,她脱掉高跟鞋拎在手里,慢慢沿着水岸往前走,沙子里偶尔藏了极小颗的白色淡水贝,她拣了一些比较完整的收起来,看见更好的又把先前捡的扔掉一些,一路扔扔捡捡,忽然发现有什么东西从沙子里露出了半截,在阳光下灼灼发光,用手挖出来一瞧却不由失笑,还以为淘到什么宝物,不过是一块菱形的碎玻璃。
头上的阳光被人挡去一些,仰起头来,看见清晨消失的那个男人。陆程禹只穿了件白衬衣,袖口卷起,没系领带,裤腿挽到膝盖下面,光着脚,手里拿着钓鱼用具,想是已经回过住处。
陆程禹远远就看见了涂苒,又不确定,觉得她蹲下来的时候怎么变得比以往娇小,走近了才肯定是她,仍是小小一只,他嘴里问道:“挖着什么宝贝了?”
涂苒摊开手心给他瞧:“喏,价值连城的钻石一枚,送给你。”她笑的时候,微微露出边上两颗小虎牙,像个没多大的孩子。陆程禹伸手接了过去,又听她说:“一会儿扔去垃圾桶,埋在沙子里给人踩着了可不好。”
陆程禹见她抓了一手的贝壳,就说:“都是些小的,你捡它们做什么?”
涂苒原本胡乱捡着玩,这会儿倒是认真想了想:“用线串在一起,大概可以做条手链。”说完,把贝壳全数塞进他的裤兜里,“别扔了,帮我留着。”又问他:“开完会了?”
陆程禹捡了块扁平石头往湖面上扔,石头接连蹦了四下,留下一溜水涡,“没意思,”他说,“我讲完就走了。”他弯腰又把裤腿卷高了些,便往水里走。
涂苒忙说:“别再往前走了,衣服弄脏了还不得我洗。”
陆程禹说:“你也过来,这水干净。”
涂苒看了看身上的短裙,摇头:“太凉了。”
“不凉,水温正好,可以下去游泳,”他顿了一下,往水里看,“还有大螃蟹,夹到我的脚了。”
涂苒笑道:“骗人。”
他一脸认真,像是忍着痛慢慢往岸上走:“螃蟹没有,踩到一块碎玻璃,过来扶我一下。”
涂苒将信将疑,最后仍是蹚水过去,还没到跟前就被他握住了胳膊,听得他说:“水哪里凉了,你这不是好好的。”
涂苒知道他在说笑,掬起一捧水洒了他一脸,转身要溜,竟被他用单手拦腰抱起,又听他问:“还闹吗?再闹扔水里喂鱼。”
涂苒被他吓了一跳,被他搂着的腰那块儿又有些痒,不由笑出了声,又伸手去打他。旁人都往这边瞧,涂苒怕他当真把自己扔进水里,湿淋淋的一身可不好受,忙搂住他的脖子小声道:“不闹了,快放我下来吧。”
附近的岸上,有位父亲带着三四岁的孩子玩水,那孩子见他两这样就嚷嚷:“爸爸,爸爸,那里有鱼,那个叔叔抱阿姨去喂鱼,我也要去……”
那父亲笑道:“喂啥鱼,人那是谈恋爱的,你小子以后有本事了,也抱个女孩儿喂鱼去。”
那孩子问:“我这么小,抱不动怎么办……”
涂苒有些尴尬,陆程禹倒是“噗嗤”一声乐了,轻轻放她下去。涂苒脚一着地,便往岸上走,陆程禹继续在水里沿着湖岸往前蹚,走了一会儿,就到一条小溪的入湖口,溪流大约两三米宽,越往上越是宽阔,渐渐隐入丛林里,不见水流,却闻水声淙淙作响。陆程禹对身后的人招手示意,自己顺着溪流往里边去了。
涂苒走得慢些,等到了那里,陆程禹正一边等她一边往钩上挂鱼饵,见她来了,便说:“小时候,住我外婆家,出门不远就是东湖,现在那片已经填土修了房子,以前那儿可有不少鱼,放暑假了,我就带着我妹每天出去钓鱼捞虾。程程那时候小,我怕她掉水里,就用绳子一头栓着她的腰,另一头系在湖边的大柳树上,后来有一回忘了,我只顾着沿湖岸往前走,边走边捞虾,走了一下午,捞了满满一筐,却不记得她在哪棵柳树下。为这事儿,被我妈拿擀面杖敲了一顿,她唯一一次打我。”他说完,嘴角微微扬起笑了笑。
涂苒问:“后来怎么找着的?”
“我妈和我外婆绕着湖边寻了大半晚,找到的时候,她在树底下睡得正香。”
涂苒笑:“真不是好哥哥,自己贪玩,差点让陆小妹成了失踪人口。”
“我一向不是称职的兄长,”陆程禹稍稍敛了笑,“这么多年只忙着自己的事儿,我妈那时本不想把我妹给老爷子,可是家里没钱,我妈想着,我妹跟个经济条件好的会过得舒服点,我那时候也大了,读大学的时候做家教还能挣些钱,也申请过助学贷款,后来老爷子还偷偷帮我缴过学费,这么着熬一熬也过去了。只是程程那么点小,在别人家里这么多年也不知怎么过来的。”
涂苒想了想,说:“你妹妹不简单的,很坚强的女孩儿,她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你爸虽然明里碍着孙慧国的面子冷淡她,暗地里还是对她不错。有些事她和我说过一些,你也别太担心。”
陆程禹点点头,一时没说话,两人又继续往前走,涂苒问他:“以前,你最多同时做几份家教来着?”
“五六份吧,不记得了,”他忽然微微笑了,抬手点了点自己的脑门,“但是啊,涂苒,你是我遇到过的最不好教的学生。”
涂苒不甚在意:“小陆老师,你是我遇到的最笨的老师。”
陆程禹说:“你行,是现在又怨我教得不好。”
涂苒笑道:“我那时候基础差嘛,学起来肯定要困难点,其实也怨不着谁,虽然我妈偏心,把花钱的机会都留给涂峦,但是经济条件不好的时候,总得有人牺牲,不过我一样也读了大学,就是道路曲折了点,其实曲折点也好,”她忽然顿住,吊儿郎当的说了句,“不然怎么会认识你这样教不得法的笨老师。”
陆程禹看了她一眼,抿嘴一笑,没答话。不多时,两人来到河边一处树荫底下的空旷地,水面狭窄,近旁就有洄水,溪水也不若之前那般清澈,水草丛生,正是垂钓的好去处。一旁的树下搁了把躺椅,大概是先前钓鱼的人留下的,虽是破旧,勉强可用,陆程禹用手压了压椅子,还算结实牢靠,就将椅子搬到靠近小溪的地方,自己却是坐在地上,远远的甩出吊钩,他的动作潇洒轻巧,正好抛在窝点上。
涂苒靠在椅子上休息,微风拂面,四周只闻轻微的虫鸣,十分惬意。
入戏(六)
无所事事。
涂苒又开始犯困,也觉着自己的睡眠时间是不是多了点。眯眼躺在那里,她一直想着陆程禹这个人,虽然他就在自己身旁,安静钓鱼。
她想起他先前说的那些话,好像总有些事他不愿说出来,一层一层掩在心里,今天不知是促动了哪根神经,就和她嗑上了,却也是三言两语轻描淡写,更没什么过多表露内心的话语。
她又想他挽起裤腿站在水里笑的样子,映着阳光的脸,眉眼弯着,嘴角上扬,白而整齐的牙齿露出一些,下巴颏比往常看起来尖,淡化了坚硬的男子气概,多了些俊秀的味道,他笑得亲切,看起来又有些懒散,倒叫她不习惯了。
她便想,这人究竟有多少种面貌,在家的时候,工作的时候,敷衍她不想搭理她的时候,若有所思的时候,甚至想做坏事了胁迫勾引她的时候……还有现在,总会让人有不同感觉。
涂苒正兀自发呆,陆程禹却是站起来,架好鱼竿,又连人带椅将她抬起,挪到鱼竿近旁,说:“帮我看着,我去前面看看,要是鱼漂慢慢上送或者忽然下沉,可以起钩试试。”
涂苒勉强睁眼望了望,指着水里:“这是有鱼了吧,忽上忽下的。”
陆程禹瞥了一眼:“有是有,只是鱼还没钩大,要么太小要么勾不上来,要钓就钓大的,不然没意思。”他人已经往前走了,又回过头说,“耐心点儿啊。”
涂苒躺在那里冲他摆了摆手。
陆程禹逛了逛,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就在水里捞了些河虾,个儿极小,晶莹剔透,晚饭时打两个鸡蛋配点葱花炒一炒应该也不错。
忽然起了风,把一片乌压压的云吹送过来,挡住太阳,没多久就落下几滴雨来,夏天未至,这几日却是干燥闷热,下点雨也是好的。
他闲散的往回走,不多时到了,看见涂苒还躺在那儿,只用手放在眼睛那片儿挡雨,心说这人做事还算有些耐心。走近了才发现,她靠在椅子上又睡着了,想那手背搁在额头上是用来遮先前的阳光。
涂苒整个人蜷卧在躺椅上,双腿曲着,裙子更显得短,露出明晃晃的一截子,身上的衬衣收于裙腰,细腰亭亭,衬衣过于合身,紧紧绷着,胸前纽扣像是订的不牢靠,顺着呼吸起伏摇摇欲坠。鞋踢到一旁,没穿袜子,脚没地儿搁,趾头微微翘着。他年少时便觉得许多女人的脚要比男人的生得好看,又白净又柔腻,轮廓精致,哪里像和尘埃泥土离得最近的物事。
年少的时候,总爱胡思乱想,男人最尴尬的年月,是荷尔蒙分泌最旺盛的时期,仿佛满目皆是白花花的异性肢体,梦里都是想做却做不了的事,不知煎熬何时到头,无奈自己啥也不是,除了青涩还是青涩,繁重的课业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压得人只在时间缝隙里遐想。
后来,终是做了,便在心里感叹,原来如此。
再后来,渐渐学会如何去征服,只是征服别人的同时,也被人束缚。
时而会挣脱了去,又免不了阴沟里翻了船。
雨丝细微,陆程禹像是隔着薄雾在看安睡的女子。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嗓子那儿有些痒有些热,就想着有多长时间没做了。三天两头的值班,他晚上在家的时间不多,算了算,勉强两星期三次的样子,这样的数字在他这个年龄的确是少,不怕亏的每天做也行,只是等年纪大了会觉着吃力,在这方面他多少有些克制。
雨丝渐密,黄豆大小的雨点颗颗砸落。小巧圆润的水珠顺着领口之下的微漾起伏滑溜进去,再也寻不着,心里便有些蠢蠢欲动。随即,他撇开眼,考虑要不要叫醒她,忽而察觉鱼竿微微一抖,等回过神来,沉下去的鱼漂已经完全浮上来,顺着水波轻轻晃荡。
不知何时,涂苒已经坐起身,迷蒙的睁着眼,稍稍撅了唇,仿佛有些微醺的样子,愣愣得望着他问:“下雨了,你怎么不叫醒我?”
“叫了,你没醒。”陆程禹不慌不忙收起鱼竿。
雨水徒然间大了许多,先是淅淅沥沥,没多久就哗啦啦的泼下来。陆程禹抬头瞄瞄天色,想起先前转悠的时候,有个亭子就在不远处,便说:“上去躲一会儿雨,等这片云过去就好了。”他们顺着溪流往前走,一路泥泞,涂苒踩着高跟鞋慢吞吞的跟在后面,他侧过身来瞧她,稳稳握住她的手。
那亭子大概是为了应景才修筑,巴掌大的地儿,外观鲜亮却颇为毛糙,点缀着绿意盎然的山林水涧,只可远观。
等进了亭子,两人身上几乎湿透,涂苒歇了口气,笑道:“刚才真热,现在可凉快了”,她将头发散开披在身侧,用手去拧上面的雨水。忽然又有水珠子渐到脸上,一瞧,见陆程禹正在旁边扒弄头上的短发。她向边上退开了些,低声嘟哝:“讨厌。”
陆程禹抬手抹了把脸,人也跟着她挪了过去。涂苒拿眼横他,又见他一头短发被雨水浇成缕缕的支楞竖起,脸孔上也兜着水汽,轮廓更显清俊,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堪堪对上他的目光。她略微侧脸,看向他身后檐下的雨帘,雨水浸着树叶的绿色,清清荡荡的悬着。
那男人抿着嘴,似乎笑了笑,视线从她的脸上下移,绕到她胸前。涂苒低头看去,白色衬衣在雨水的浸润下,像透明的薄纸帖服在身上。她轻轻用手掩了,空气变得又湿又热,她往后退,碰到身后的亭柱。
陆程禹走近了,神色平淡:“别遮了,又不是没看过,”又道,“这衣服质量不行,去买几件好点的。”
涂苒看着他,小声问:“你给我买么?你买了,我就把这件扔掉。”
他轻轻压过来,见她脸颊润红,鼻尖隐隐沁出了汗珠,便伸手去抹,手指顺着她的嘴唇,下巴颏儿,慢慢点到她的领口,将它扯开了些:“扔它做什么,总有用得着的时候,”他的手顺道滑了进去……
心跳渐渐急促,她不由用手紧紧揪着他胳膊上的衣料,往后仰了身子,后脑勺猛的磕到身后的柱子上,她头晕脑胀的开口:“疼,好硬。”
他重重的抵着她,在耳边吃吃笑道:“哪里好硬?”
她立刻涨红了脸:“流氓……”话音未落,被他含住了唇,他的手不住摩挲下移,从裙底伸了进去。她脑袋里“轰”的一声,赶紧抓住他手腕:“不行不行,大白天的,不能在这里。”
他一声不吭,压抑着呼吸,气息热乎乎的包裹着她,继续我行我素。她身上虚软,只有趴在他肩头低低喘息,心里终是怕人撞见,颤颤的说:“陆程禹,你听说过吗?”
他直接道:“没有。”
她又说:“有首诗,佳人体似酥,仗剑斩愚夫。不见人头落,教君骨髓枯。所以你还年轻,得悠着点。”
他动作顿住,大笑出声,嗓音低哑粗犷,说道:“是不是佳人,尝了才知道。”
她轻轻拍打他,又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我当然不是,你找别人去,我不稀罕你。”
陆程禹仍是笑,轻咬她的耳垂调侃,“如果真是佳人,我倒宁愿髓尽人亡。”
她心头又跳,靠在他胸前默不做声,一时间他却止了动作,也不说话,像是若有所思。涂苒抬眼,见他转脸正看向树林,又听得他“嘘”一声道:“幸好没做,有人来了。”说罢,低下头来笑笑的盯着她瞧。
雨仍如瓢泼,树叶层层叠叠,不见人影,人声已至。听口音是当地人,估摸有三两个男人,说中带笑,大概也是过来避雨。涂苒急忙推开陆程禹,整理身上的衣衫,其他倒没什么,就是衬衣扣子被人扯掉,遮也遮不住。陆程禹弯腰拾起纽扣,见她两手拢着衣领不知如何是好,半遮半掩,更添诱惑,便脱下自己的衬衣给她披上,自个儿打着赤膊站在一旁。涂苒拽着手里的衣服,那衣服很宽松,带着潮气,又带着点他身上的皂香和汗水味,她感觉稍微好了些,不再那样尴尬,侧了身去,望向亭外的另一边。
不多时,过来三个青年男子,到了跟前,就迫不及待钻进亭子,巴掌大的地儿即刻拥挤许多。那三人一边咒骂这突入而来的大雨,一边将身上的衣衫脱下拧干了水,抹脸擦汗,男人的汗臭味登时飘散过来。为首的青年看了眼涂苒,过会儿,忍不住又看了几眼,这才转向一旁的陆程禹问道:“省城来的?过来耍的?”
陆程禹点点头,往涂苒跟前站了站。
另两个看了看涂苒,也是笑:“来耍蜜月的。”
这回陆程禹没答话,稍稍侧身,抬起胳膊搭在她旁边的柱子上,将其余众人不着痕迹的隔了开去。涂苒抬眼望着他笑了一下,听得他轻轻问:“笑什么?”
涂苒没做声,白了他一眼,之后就被他扣住手腕子,又听他用更低的声音道:“一会儿再收拾你。”涂苒红了脸,拿眼瞪他,又偷眼看旁人,却见那几人仍是有事没事往这边瞧,她想着自己衣衫不整,心里便老大不自在。
没多久,听见陆程禹道:“雨小了些,走吧,”说罢,护着她往外走,涂苒脱了鞋子,学他赤脚踩在地上,两人一路小跑,待走得远了,涂苒才忍不住笑出声来,陆程禹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的开口:“笑什么,二十出头的小兔崽子,地上爬的能看成水里游的天上飞的,何况是衣衫不整的,人不看白不看。”
涂苒怒瞪他,忽而又笑:“我哪里是笑人家,我笑一个老头子,外强中干。”
陆程禹不说话,拽着她往前走,等两人回到住所,关上门,就把她按在门上,捏着她的下巴磕,热气喷在她脸上:“笑啊,怎么不笑了?”
涂苒有些呼吸不畅,忙道:“我乱说的,你怎么会是纸老虎呢。就算是,有个地方也必定不是纸做的。”
他一听就乐了,低低笑着,伸手拍拍她的脸:“才淋了雨,赶紧把湿衣服脱了,不然会感冒,”说罢更欺身上来,剥去她身上的衣物犹如在做饭时剥一棵葱,末了只剩了白生生嫩油油的一株。他抱起她扔进浴缸,拧开了热水,单单说了一个字:“洗。”
涂苒脸上发热浑身发烫,唰的一下拉上浴帘,瞪神眼瞅着外面,却见人影一晃,他走了出去。她暗自松了口气,又愣了一会儿神,这才拿起花洒慢慢冲刷。正是晕晕乎乎的当口,冷不防看见浴帘再次被人利落的打开,陆程禹闲暇的靠着一旁的墙壁,手里握着罐啤酒,微眯了眼瞧她。他端起易拉罐,灌了口酒,暗哑了嗓子:“洗,我想看。”
涂苒的心怦怦的跳,慌忙中只用毛巾半掩住自己,热水冲刷下来,她望进他眼中,那双瞳仁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跳跃,像火又像水,既炙热烫人又冰冷蚀骨,那双眼直直看着她,与其说满载了欲~望不如说是清心寡欲,似乎眼前并无一物,而他只是静默出神。
她不由自主,深深呼吸,又被四周温暖湿气围困,于是稍稍侧过去,慢慢往身上浇着热水。
他说:“转过来,”语调竟似不带丝毫的情感。
她没动,胸前骤然袭来一股冰凉,让人不禁寒颤,转身去看,却见他拿着啤酒罐扬在半空,唇角微挑,笑得轻佻。
她忽然觉得那笑容另有含义,也许和自己内心的期望恰恰背道而驰,她在混沌中想预知未来,只可惜理智和思绪在浴室里,腾腾的雾气中融化,一同虚无缥缈。她看见男人的手指捏着易拉罐微微一顿,随即将它搁在盥洗台上,易拉罐上的一隅陷下,他跨入浴缸。
他默不作声,将她的手搁在自己腰胯间的皮带扣上,低头,扶着她的后脑勺,含住她的唇,凉丝丝的酒水被注入其中,缓缓淹没她快要燃烧殆尽的心脏。
她替他解开皮带,轻巧柔和,衣物落下,两人在温暖的水流中紧贴着纠缠一处,然后又湿淋淋的一同折腾到床上。
涂苒觉得自己像是一片树叶,上一秒还在顶端树梢战栗,下一刻就随着风,不住旋转着绵软的飘落,不能自己,有什么东西在血脉里奔腾流窜,轻一口重一口四处啃噬,最后,那些伤口点点绽放,血液,仿佛在生命的尾端终于喷薄而出,尽致淋漓。
那人热烈而坚实的身体忽然紧绷,蓄势待发,她猛然从他的气息里拽回悠然一丝清明,抬手酥软的撑着他的胸膛,哑声道:“你忘了什么?”
他压抑的低声喘息,抬起头居高临下的看她,浓眉微锁,薄唇紧抿,思索一瞬而过。
俯□,对她轻轻耳语:“要个孩子吧。”
……
变故(一)
“如何?”他伸手拍拍女人丰腴挺翘的臀部,说话间,已从她的躯体之上剥离而去。
涂苒闭着眼,将脸埋在枕头里,没说话。身上的重量和火热忽然消失,只余下粘湿的汗水,分不出是他的还是自己的。枕头上略有些湿润,那是她先前忍不住低泣时留下的印记。她却想起他先前说那句话,心里便有些期盼,大约他是真想要个孩子,她的孩子。雨后的风从大开的落地窗吹入,渐渐干了汗渍,身上凉意顿起,脑袋也清醒数分,便开始细细回忆他那时的神情,隐忍的,迫不及待的,或者无所谓的……
她稍微动了动,依然手酸腿乏,慢慢的从旁边摸索了被单搭在身上,耳边听见陆程禹问:“还算完美吗?”
“什么?”她尚未回神。
那人贴得更近了些:“你要的礼物还算完美么?”
“一般,”她闷声答。
他一把掐住她的腰,手上加了些力道:“一般?就能叫得那么大声?还水漫金山……”
她痛痒交加,连忙“嗯嗯”了数下,却不好意思说出口。
陆程禹哂然一笑,放过她,下床,扯了条浴巾随意围在腰间,然后拾起床头柜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纸烟咬在齿间,拿起打火机点燃了,说:“用了百分之五十的功力。”
她侧脸看着他:“牛在天上飞,百分之百的功力是什么样的?”
他站在床边,臂膀垂下,手指从她的颈项,经过脊椎,蜿蜒而下,羽毛一般若有似无的滑落,轻轻道:“会弄伤你。”
身体轻微颤抖,她忍不住哼了一声,用被单把自己裹紧了些。
他低声笑着,笑声却被一声大过一声的手机短信提示音所掩盖。涂苒仍是歪在床上,不去看也能知道,他拿了手机去到阳台外面。雨已经停了,太阳西斜,阳光清淡无力,透过云层洒落,栏杆上附着透亮的水珠,不时滴答作响。
她慢慢起身,穿上浴衣,回头瞧了眼窗外,陆程禹坐在窗旁的长椅上,指头点着手机键盘,嘴里咬着纸烟,薄烟飘散,灰烬积了长长一截,横支着未曾掉落。
她到厨房打开冰箱,找了点黄油和土司片,抹匀了,用微波炉热了两杯牛奶。打了一分多钟,牛奶尚是温凉,又重新放进去,她习惯喝稍微烫嘴些的,等到上面飘了层奶皮,这才拿出来。之后,她把这些放进托盘,端去阳台,搁在外面的圆桌上,自己又拿了片面包趴在栏杆上一边细嚼一边看林子那边的湖,湖水灰蒙蒙的一片,色彩尽失。
吃完了,转身又要去拿,看见手机已被人随手放在窗台上,陆程禹仰头靠着椅背,有一下没一下的吸烟。
他此时很放松,或者说是身边的这位拍档让他觉得放松,做的时候百分投入,完事了也不会腻着他,纠缠于那些微妙枯燥的问题,诸如“你爱我吗”、“我是不是你心目中一直想要的那个人”或者“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没完没了。
想那些年,云雨初涉,着实疯狂了一阵,爱不爱的话往往不过脑子脱口而出,后来渐渐说得少了,那人却揪着他不放,像是一定要听了才安心。等他敷衍过去,她又说,男人的话在床上哪能当真。从此以后,他便很少说,甜言蜜语仿佛成了禁忌。那人又道,你爱的不是我,只想随便找个女人上床罢了。他听到这样的话内心一阵惊悸,似乎也有些糊涂。
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眼里有泪,瞪着他道:“陆程禹,我和你在一起真的很累,没有一点安全感你知不知道……”
他才从发泄荷尔蒙的余韵里回过神,骤然就起了脾气,冷冷的看着她:“去他妈的安全感,以后别在我面前提这三个字。”
她显然被吓着了,立时噤声,坐在床沿上,默默地哭。
他那时一穷二白,穷酸小子,母亲突然间病故,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多打一份工筹齐来年的学费,未来迷茫毫无定数,自己也未曾知道,要去哪里找所谓的“安全感”。他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稍稍平复了情绪,心下又开始懊恼,终是先低了头,走过去摸着她的头发,好言劝慰。
后来的相处,争执越来越多,除了上床就只剩争吵,双方都疲惫不堪,再见面也没了其他言语,做`爱变成一种压抑的负担,直到有一天,她说,想分手吗,我们不适合。
陆程禹缓缓吐出一口烟圈,见涂苒端了杯牛奶递到跟前,他摇头,冲她拍了拍自己膝盖。涂苒走过来坐在他腿上,脑袋搁在他的肩头,稍稍阖上眼。额角碰到他略微泛青的下颌,她不由仰脸亲了一下。随后他也稍稍低下头,自然而然的同她接吻,整个过程若即若离,她悄然抬眼,发现他正欣赏着天边隐隐绰绰的阳光。阳光映着他的眸子,使它们看起来清澈又柔和。
星期天陆程禹上班,是以两人在度假村待了不到两日,周六下午就开车往家里赶。回程的时候,陆程禹让涂苒开车。她一年前就拿了驾照,但是没怎么摸车,一时忘了哪是离合哪是油门,幸而一路偏僻,很少有车辆往来,歪歪扭扭的开出几步渐渐上了手。松了离合,添了油门,撵上前面的大卡车,卡车上满满堆着钢管,管子很长,一端斜在车厢外,随着车轮的前进起伏晃动。陆程禹让她超车过去,她反应慢了半拍,快到跟前才开始抡盘子,力气又小,那些参差不齐的光管几乎从窗前一擦而过。涂苒暗地里吁了口气,偷眼看副驾上的人,陆程禹拽着安全扶手说:“靠边停车。”
车停下,他下去坐到后座,说,“原想让你开车上班,谁知道你的技术等级就是马路杀手,过几天我给你找个驾校的熟人,你去练两个月再说。”
涂苒高兴道:“我就知道你会让我开,老公,你对我还是挺好的。”
“我上班近,要不哪轮得到你,”陆程禹说,“先别乐,练好了在我这儿考核过关才能上路。”
到家以后果然就帮她联系了驾校,离家也不远。天气慢慢热起来,但是新车是动力,涂苒没事就顶着大太阳跑去用驾校的车溜几圈。过了几天,车队里收了批新学员,老老少少有男有女的近十个,在那群人中,她看见了李初夏。
李初夏斯斯文文的话不多,多数时候都是独自一人,有两三个男的想上来搭讪,也被她草草打发了了去,接下来就是在一旁排队等着练习倒桩。
涂苒跟着驾校里的熟人在大马路上开了一圈回来,就被教新学员的老张给叫住。老张六十多岁年纪,当兵的出生,北方人脾性,大大咧咧,话多能掰,平时端了张笑呵呵的脸,急燥起来即刻变了色,顶喜欢找涂苒拉家常。这会儿他让学员轮番上去倒桩,自己在树荫底下偷懒,脚跟前放了杯浓茶,看着涂苒只招手:“小涂,过来过来,上次你家的家谱还没给我掰完啦。”
涂苒一摊手:“老早就给您说完了。”
老张道:“我回去想了想,觉得不对。你现在才多大,算算你外公也就比我大个十来岁吧,你说他是黄埔军校毕业的我还能信,怎么还能在傅作义手底下当上了个团长打小日本呢?看年纪不能够呀,小丫头吹牛了吧。”
涂苒哈哈笑道:“我没吹牛哇,我外婆今年九十,外公要是还在的话也有九十二了,黄埔军校第十六期的,家里还有毕业照呢。”
老张又想了想,点头道:“哎哟,老革命了,我们这样的比不了,我那会子……”说来说去又扯起他以前当兵时的闲事,涂苒正是听得津津有味,却见他看着那辆学员车咋呼道:“这谁呀,我在旁边看着呢,倒了几次都没进去,不行就下来,旁边还有人等着呢。”
那车停下,李初夏开了门从里面出来,白净的脸微微泛红,站在那里不做声,或者是不屑多说。
涂苒往里一瞧,好家伙,车子后座上挤了三个大块头,前面副驾上歪着一个胖子,想是天热车里又开了冷气,那几个学员不想待外面,就都往车里躲,这叫人刚学车的小姑娘哪里抡得动方向盘?于是笑道:“张师傅,你们这儿学员车的条件真好,还开着空调,大伙儿都想凉快凉快。”
老张会意过来,大声说:“车里除了驾驶位,其他位上的都给我下来,我还在太阳底下呆着呢,你们倒是舒服。”又指了指李初夏,“你再去试试。”
李初夏又试了一次,果然没再出纰漏。她下了车,对涂苒笑笑,往她身旁站近了些。
涂苒冲她点点头:“来学车啊?”
“嗯,学车。”
“上次我朋友的孩子生病住院,劳你费心了。”
“没什么,份内之事。”
一时都没了言语。
两人站在一起有些尴尬,李初夏文静气质里透着清高,不像喜欢接茬的样子,涂苒搜肠挂肚了半天,想来想去唯一的谈资便是她们共同认得的那个人,而这个人,也许正是导致眼下这一微妙气氛的原因。涂苒站了一会儿,和老张闲聊几句之后,推说要去买点东西,就先走了。
她的确是要去买东西的,因为陆程禹之前说过晚上要带朋友回家吃饭,朋友不多,只一位。她盘算着四菜一汤差不多够,就先到菜市场买了蔬菜和肉,捞了条活鱼,又去超市拎了啤酒饮料,大包小包的拿回家,忙活了两小时,饭菜摆桌上,陆程禹先到家,不多时客人也来了。
那人她见过,婚礼上的伴郎,瘦高个子,戴着眼镜,未语先笑,给人感觉有些自来熟。这会儿才见了她,便笑着招呼:“嫂夫人,我来蹭饭了。”
涂苒知他比自己大了几岁,却一口一个“嫂夫人”未免有些别扭,就说:“还是叫我涂苒好了。”
那人忙说:“知道知道,”又看桌上的菜式,称赞,“哎呦,嫂夫人好手艺。”
涂苒见他还是这样客套,也笑道:“雷先生,请入席,上座。”
陆程禹却是消受不了:“你们俩这样还想让人吃下饭么,”不得已再次介绍,“涂苒,雷远,早见过了?又不是没名字。”
寒暄几句,两男人要喝酒,涂苒去厨房里寻瓶启子,忽然间一个名字就跳入耳中,涂苒心想,今天和这个人还真有缘。
雷远在那边向陆程禹道:“知道么?李初夏才打电话给我诉苦,最近被她爹娘逼着赶场相亲,和我一样都是命苦的人。”他声音不大,勉强能听清。
陆程禹像是“嗯”了一声,又说:“你不是还等着关颖吗?”
“关颖不回来,我倒是不急,但是我娘老子在家急得跳脚,一会儿还给我安排了个午夜场。”他的声音又放低了点,“听李初夏的意思她最近相上个合适的,就等见家长了。”
陆程禹又“嗯”了一声,见雷远瞧着他等下文,便道:“听说了,她前几天给我发过短信。”
雷远低低叹道:“你俩这是啥意思啊?”
陆程禹没说话,半响,却是对着厨房里边问道:“瓶启子还没找着么?”
吃饭的时候再没提那人,雷远因为约了相亲对象,没多久就匆忙告辞,先谢过涂苒,临走又对陆程禹说:“下楼抽根烟?”
两人一同下去,雷远这才开口:“以前翻《红楼梦》,最烦那姓林的姑娘,觉得就她事儿多,后来才知道,女人若是没个真心对你,也没那兴趣在你跟前耍小性子。你说是吧?要是身边的女人都跟宝姐姐那样现实冷清,多没意思。我呀,越是混的久,越觉得林妹妹难能可贵。”
陆程禹点了烟,一口也没吸,弹了弹烟灰道:“那书我不看。”又说,“你离婚官司打多了。”
雷远笑笑:“要是没孩子,那都是分分钟的事儿。”
变故(二)
涂苒曾给人写过一封类似情书的信件,在她过往的二十六年岁月里,记得住的大概也就这么一回。
只是这封信尚未走出家门,就被涂爸爸拦截下来。涂爸爸那时还没显露出生病的迹象,是个经历过一些事又深谋远虑很为子女着想的中年人。他将信认真的看完,又倒回去看了看开头,那人的名字。
这个过程里,涂苒的小心脏怦怦的跳个不停,她既怕被人笑话,又怕被人批评,说你还是个学生怎么能有那些脱轨的想法。
谁知,涂爸爸却是语重心长道:“苒苒,这人很好。但是因为他各方面都出众,你喜欢的,别人也会喜欢,很多人都会喜欢,你何必要去跟人争跟人抢呢?这世上,女人原本就比男人感性,也看重男女间的情爱,所以要活得累些,你找个成天被人惦着的,不是会活得更累吗?还不如找个和自己条件差不多的,安稳的过日子吧。”
涂苒听完这番话,第一想法就是:难道我很差吗?她跑去照镜子,镜子里的人仿佛真的越看越丑。她又在心里比较其他,颓然发现,根本无法比较。
于是,她收了那信,锁进抽屉里。
等到踏入社会,丰富了阅历,再想起父亲说的话,她竟有些嗤之以鼻。
小时候习惯将父母放在盲目崇拜的位置上仰望,将他们的人生感悟奉若自己的金科玉律,后来回想,都是普通百姓,大抵上不过如此。至少她觉得,父亲在说那段话时找错了参照物。如今社会上的男人,又怎能和老一辈的高大全、禁欲派相提并论,即使是再不起眼的男人,也未必有只守着一个女人过安稳日子的良心。这个年代对于不同男人的区分,只有一样标准,有本事的,和没本事的,至于其他,都是浮云。
可是这些天来,她再次回忆那段话,忽然又觉得并非没有道理。譬如说,她能敏锐感受到陆程禹周围的一些异性在和他相处的时候,脸上浮现的那种神情,也记得那次去医院,李初夏看陆程禹的眼神……她甚至猜想过,在曾经长达一年的时间里,这两人在浪漫的异国他乡有没有发生点什么,又或者在很久以前就发生过,只是她不了解而已。
猜测男人的心思以及他们的前程往事,使她对自己产生了某种不屑情绪。她一边嘲笑自己活得累,一边又约了陆程程周末时去逛街。
那天天气不错,两人收获也颇丰。陆程程不大爱装扮自己,仍是学生气的穿着,涂苒给她买了一身衣服,只说是陆程禹让买的,陆小妹听了很是高兴。路过商场一楼的珠宝柜台,陆程程盯着一串手链看了好几眼,脸上艳慕,涂苒瞄了瞄钱包里面,钱还够,就帮她买下来。陆程程很不好意思,一直推脱也不愿要。
涂苒笑她:“傻乎乎的,人都是能捞就捞,你倒好,给你也不要。”
陆程程说:“要是我哥我爸买的,我就要了。姐,我知道你也不容易,家里还有老人要照顾。”
涂苒笑道:“你这是瞧不起人,等我以后发了财,看我不拿钱砸你。这个你先拿着,我回去找你哥报销就是了。”
陆程程方收下,又说要请她吃午饭。涂苒也知道小姑娘没啥零花钱,工资也不高,便说自己累了不想多走,就到旁边的麦当劳买两个汉堡算了。两人出了商场,一旁的路口停了辆红色跑车,有过路的年轻人掏出手机对着那车拍照。陆程程瞄了眼车牌,嘴里哼道:“孙晓白怎么跑这儿得瑟来了,这里对她来说可是平民区。”
涂苒问:“这是孙晓白的车啊,牛掰呀。”
陆程程又是“哼”一声:“肯定还不止那些钱,我爸就是傻,被这两女的骗了。”
涂苒笑了笑,心想:你爸不是傻,是看得开,知道这子女不能一辈子陪着自己,后半身还得指望孙慧国,年纪也大了,总不能再离一次又娶一个继续折腾。
进了麦当劳,巴掌大点地方,人山人海。两人才寻了个稍微僻静的位置坐下,就看见陆老爷子的继女孙晓白站在柜台边等人。孙晓白一身名牌,人又打扮得漂亮,想不被人注意也难。陆程程努嘴道:“等她走了我再去买,懒得打招呼,”又说,“真是神经病,那么有钱来这种低档地方做什么。”
涂苒说:“你看她手上拿着男士皮包,大概是出来约会的。女人一旦恋爱了,通常会做些和平时不一样的事。”
陆程程不屑道:“有人看上她,肯定是冲着她的钱。不知道是个啥样的歪瓜裂枣这样贪财。”说罢,一个劲儿的往柜台那边瞧。柜台前人头耸动,多是男士在那里排队,要么是帮女朋友跑腿,要么是给自家孩子跑腿。
涂苒也向那边扫了一眼,忽见一男子的背影似曾相识,待要细看时,听见陆程程问她:“姐,你想吃什么,我这儿有优惠卷。”
涂苒低头去看,就着便宜些的价格略微点了几样,又想起先前那男人,抬头去找。谁知才一会儿的功夫,却再也寻不着,就连在一旁等人的孙晓白也不见了。
陆程程买了午餐回来,边吃边说:“孙慧国老说她家丫头漂亮,我就不觉得,无非是粉擦得厚些,一把年纪还学人小姑娘带美瞳,那脸像是给扣了张面具一样。后来孙慧国一说她漂亮,我就说还没我嫂子一半儿好看,把她气得……”她哈哈笑起来,“鼻子都歪了。”
涂苒也笑,随意道:“说起美女,我倒是见过一个不错的。”
“谁呢?”
“上次在婚礼上看到的,姓李,也是一位医生。”
陆程程张嘴就说:“哦,小夏姐,她是大美女。”
涂苒问:“你和她很熟吗?”
陆程程看了她一眼,边嚼东西边含糊道:“不算熟,见过几次。”
涂苒笑嘻嘻得瞄着她:“干嘛吞吞吐吐的,不就是你哥的初恋情人么,这有什么呀,都奔三的人了,谁能没个过去?又不是玩断背的。”
陆程程松了口气:“原来你知道啦,他俩也就是上学那会儿谈过一阵子,后来就分了。”
涂苒随便蒙了句,没想到就蒙着了。她喝了口饮料,才道:“初恋能成的不多,我还以为陆程禹吹牛呢,能有这样的美女初恋,他还告诉我是他先说分手的。”
“你俩挺逗的,连这个都能聊,”陆程程笑道:“我哥也挺帅的啊。不过他以前说,是李初夏先提分手的,现在怎么又变了,大概是想在你面前要足面子吧。”
涂苒笑了笑,才吃了点东西便觉得饱了,最近天气闷热,老觉得胃那里堵着,有些儿泛酸。
回去的路上,天已经黑了,街角的一家大药房点着白惨惨的灯,涂苒犹豫片刻,进去买了根验孕棒。才付了钱,手机铃声匆忙响起,接了,王伟荔在那边急吼吼的说:“你快过来,你弟回来了。”
涂苒一听,心说这是好事啊,怎么这语调又像是生气上火一样。还没等她开口,王荔已经噼里啪啦讲了一堆。原来是隔壁邻居老刘到网吧去堵逃学的调皮孙子,刚一瞧见,那小子就从溜到网吧里面去不肯出来。老刘站在门口骂兔崽子,正好王伟荔买了菜回家的时候撞见,一时热心就帮着老刘进去找人,还没找着别人家孙子就先看见自己的儿子,叼了根烟坐在角落里打游戏。
王伟荔先惊后喜,再一细看涂峦那副打扮,没半分像学成回国荣归故里的海归气质,心里就嘀咕起来,想把儿子揪回家细问,涂峦却笑嘻嘻道:“妈,乖啊,等我做完这个任务得了装备就回去……对了,你们现在住几楼来着?”
王伟荔见周围都是十几岁面黄肌瘦双眼无神的少年,唯有自己儿子年长些,却是一样的沉迷颓废神情,心里急躁,不由分说,拉下老脸将那小子揪回了家,到家也问不出名堂,涂峦该吃吃,该睡睡,王伟荔不得已心急火燎的给女儿去了个电话。
涂苒听完,心下就有了不好预感,觉着像是一事赶一事,这日子过得下来就没个消停的时候,头痛得很。人虽疲倦,但该管的还得要管,索性挂了电话家也不回就直接朝娘家去了,好在陆程禹晚上值班,她暂时没有做饭的任务。
等她到的时候,涂峦正在房间里蒙头大睡,王伟荔心疼儿子怕吵着他就只小声和涂苒唠叨。涂苒不管这些,冲进去就噼里啪啦拍她弟的脸,硬是将他闹醒了。
涂苒抱着胳膊站在床前问道:“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她弟揉着眼打呵欠:“能怎么回事儿,读完了就回来咯。”
涂苒将手伸过去:“毕业证书呢?拿来给我看。”
她弟奋力一拍床:“你们这些人咋回事儿,和全国人民一起歧视海归是吧,我一回来,你们个个像审犯人一样。”
涂苒冷笑:“嚷什么嚷,你还有理了,我可没妈那么好糊弄,你别是书没读完就跑回来了吧,乖乖把毕业证给我看,自然就不审你。”说罢把台灯拧过来找着他的脸。
她弟也笑,翻白眼道:“涂苒,知道你这叫什么吗?就是嫉妒,你从小就嫉妒我,就想从我身上挖掘些不好的事儿出来,去妈那里讨好邀功想让她多看你一眼是吧?”
涂苒也不气:“管你怎么说,我只看毕业证,妈也只想看毕业证。”
她弟见激怒不了她,翻了个身过去:“毕业证还没发,我让他们过几天用快递寄过来。”
涂苒戳戳他的背:“别蒙我,也别想着跑。我让妈这几天哪也别去,就在家看着你,几时你的毕业证到了,几时放你出门。”
又等了近一个月,什么快递的影儿也没有,再问起涂峦来他又只是支吾,对找工作的事也不上心,成天在家竟似混吃等死一样,涂苒心里急过了头也有了底,却不动声色,把她弟单独叫出去吃饭,点了些啤酒,两人边吃边闲聊,越说越亲近。不多时她弟喝得有些高了,欲言又止,涂苒好生安慰他:“你有什么烦心事尽管说出来,我就你这么一个弟弟,我不帮你还帮谁?”
涂峦听了,不说话,只顾趴在桌上喝酒。
涂苒问:“你是不是不想读书了。”
他仍是不做声。
涂苒又问:“你在那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和女人有关的?”
涂峦听了这话,一时用手遮住眼,低低得哭出声来,断断续续道:“姐,我没钱,人都笑我,那些人要么家里做生意的要么有个当官的老子,只有我得靠自己打工。我后来遇到她,原以为她和他们不一样,可是她也一样势力。”
涂苒憋了半天的怒气登时冒出来,扬手就扇了他一耳光,咬牙道:“瞧你这熊样,没出息!”说罢,起身要走。
涂峦一把拉住她:“姐,你去哪?你别和妈说。”
涂苒骂道:“滚一边去,你还是男人吗,你这熊样哪个女的会看上你,人没看上你是对的,看上你一辈子还不得跟着喝西北风,真没出息!”她直接付了钱,头也不回的走出去,又担心涂峦喝得太醉不能回家,就在小饭堂门口踱步,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太阳穴突突的乱跳。又想:这孩子从小到大给宠坏了,经不起丁点挫折,不如就让他在街上做几天流浪汉饿饿他也好。不多时见涂峦踉跄着从里面出来,心里又是不忍,叫了出租车将他塞了进去,自己也跟着坐进去。
一路上,涂苒问他读书的问题,他也不爱搭腔,倒是问起关于那女人的事情,他的话就多起来,说那女的比自己大个四五岁的样子,也是过去读书的,读博。两人之间有感觉,于是表白,被拒绝,说他年纪小什么也没有,两人不可能云云。他还说自己那一瞬仿佛失去精神支柱。
涂苒听了又生气又好笑,说:“那女的也二十六七了,要是和你一样天真,那才是真正没得救,会被人笑死。不是她势力,是你太天真。”有絮絮叨叨和他谈了很多,无非是给他鼓劲,要他坚强,希望他能完成学业,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也不知他能听进去多少。
这些日子,涂苒除下班买菜做饭以外,就顾着回娘家给人做思想工作,天天疲于奔命。偶有一天早晨躺在床上,忽然想起最近身体有些异样,小腹常常轻微涨痛,月事又迟迟不来,心里也隐隐紧张起来。于是起床找出验孕棒,惴惴不安的用了,按说明书上的时间候着,心也跟着扑通扑通直跳。闭着眼拣起来,飞快的一扫,并没发现什么。她有些不甘心,接连看了好几遍,才看清旁边有淡淡的一条线,查看说明,提示为“弱阳。”
她心里没底,就想给陆程禹打电话,又不知该报喜还是报忧,正犹豫的当口,电话被人接起,那边的男人问:“什么事?”
她觉得他的声音匆忙而冷清,一时急切的心情被降温大半,顿时没了和他沟通的兴致。
陆程禹见她不吭声,就说:“涂苒,我现在很忙。”
她“哦”了一声:“那你忙吧。”
挂机键尚未按下,那边就传来“嘟嘟”的信号短音,一声接着一声,刺耳的,沉闷的,不断敲击着耳膜。
变故(三)
因为自己身上这摏事,涂苒对她弟那厢的烂摊子这几天也无暇理会,下班后就心心念念的跑去大药房又抓了一把早孕试纸,各种牌子的买了一堆。她之前在网上查过,测试结果为“弱阳”的原因多种,有可能试纸质量不过关,或者使用日期已过,又或者因为意外妊娠导致,也就是俗称的“宫外孕”。想起一年前的经历,她一颗心就坠在“宫外孕”这三字上头拔不起来,本想去医院直接做个检查,奈何妇科门诊早已给她留下了冰冷而惊憟的印象,因而一拖再拖,又把希望寄托在避孕试纸上。
涂苒心绪不宁,陆程禹晚上又不在家,她也不想回去,就多走了几步路,去周小全那里骚扰她。
还没走到周小全家楼下,就见一辆红色小车从小区门口钻出来从她身旁呼啸而过,她觉得那车眼熟,像是和孙晓白那辆一模一样,回头去看,还没看清车牌,那车已经七弯八拐,绝尘而去。
涂苒心说,现在有钱人跟春天的韭菜一般,一茬茬的往外冒,仿佛个个都能被大馅饼砸到脑袋,除了她自己。还是老人说得好,命里有的终须有,命里无的莫强求。她无精打采的叹了回气,慢慢踱去周小全家里。
周小全正在啃苹果,见她来了,知道有人做饭,晚餐有着落。于是两人一边烧菜一边聊天,周小全呵呵直笑,说:“哎呀,小陆同志很能干嘛,要是上个孩子保住了,这不就三年抱俩了吗?”
涂苒自是心烦:“我和你说正经的,你倒是有心情开玩笑,还不知道是不是呢?要是没有也许是一场大病,要是有了我又不太想要,反正对我来说总是不好的。”
周小全奇道:“有了为什么不想要?”
涂苒拧着眉剥豆角,她的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剥来剥去手指缝里就有些疼。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很仓促,我和他还没到这种程度。”
周小全笑她:“矫情,当初不就是为了孩子结婚的嘛,现在有了孩子不正好。”这话说的随意,听在有心人耳里却是直戳痛处,只是那疼痛并非明显,像是有钝器在回忆里慢慢的蹭,一点一点的磨,时刻提醒着她,就在那里,有一块污渍,有一处漏洞,教人很不舒服。
涂苒暗暗叹了口气,没搭理,只懒散地横了她一眼。
不多时听见门外有人慢慢上楼,步伐沉重,走几步歇一下,伴随着小孩儿牙牙学语的稚嫩童音,然后那人把钥匙塞进匙孔里开门,苏沫疲倦的声音传进来:“宝宝,咱们到家了,你自个儿玩会儿,妈妈给你做好吃的去,你爸今天过生日,会早些回来……宝宝,高不高兴……”话音渐弱,然后听见对面门被阖上的声响。
周小全“咦”了一声:“我还以为这两口子早回来了,刚刚还听见有人在对门说话来着。”
涂苒倒没在意,只说:“苏沫真不容易,怎么佟瑞安就这样忙,让一个女人又上班又接孩子,回家还得做饭。”
周小全笑:“没你老公忙,人家佟瑞安也常常回来做饭做家务的,不过论赚钱的话还是你老公赚得多,你以后在家做全职主妇带孩子都行,也不必像她这样累了。你以后是个享福的,我给你介绍的人还不错吧,”她想了想又认真道,“其实我觉得你面相比她好,你脸上带了股子悍气,除非你甘心情愿,不然男的指挥不了你,苏沫吧,一看就是温和柔弱型。”
涂苒说:“你不如直说我是泼妇得了。”
两人东扯西拉,又去找苏沫聊了回天,不觉天色渐晚,涂苒更不想挪窝了,就在周小全家书房睡了一晚。早上天蒙蒙亮就醒了,再也睡不着,在沙发床上翻来覆去,终是拿了早孕试纸去到洗手间。周小全也起了,在外面敲门:“测出来了吗?要不要我帮你看结果?”
涂苒捂着眼睛出来:“我还没看,你去帮我看看吧。”说罢将周小全让了进去,自个儿倒是跟在后面。
周小全看了看,连说:“放心,什么事儿也没有,你之前用得那个估计是伪劣产品。”
涂苒“啊”了一声,回头:“到底几条线?”
“一条。阴性。”
涂苒看着她发了一会子呆,嘴角往上扬,想笑又笑不出,然后抱着脑袋慢慢蹲了下去,坐在地上不起来,好一会儿才说:“看来我是真的生不了孩子了,”她擦了擦眼,一手湿意,“我昨天还想也许是个女孩儿……我这辈子是没孩子了。”
周小全跑过来戳她的脑门:“不是说不想要么,没有了又哭什么,”她把试纸往突然面前一扔:“自己看吧。”
涂苒瞟了一眼,接着又瞟了一眼,试纸上极为清晰地两条线,脑袋里一空:“该死的你骗我……”不觉又呜呜哭出了声,“会不会习惯性流产啊……”
周小全郁闷得不行:“这不是还好好的吗,你倒先哭上了。”
涂苒渐渐止住了哭,用手背胡乱擦了眼泪,指着外面的天道:“以前算命的说我没后代,我就不信这个邪,一定要把这孩子平平安安的生下来,”她一时又捏着早孕试纸直乐,“瞧瞧,我要有孩子了……”
周小全看着她笑道:“神经病。”
涂苒开始思忖怎么和陆程禹说这事儿。既然已经基本确定,越早说约好办事,先让他和他们医院妇科的同事打个招呼,尽量能安排个口碑好的老专家看看,随时监控胎儿的发育情况以备不时只需,也不用再受那些陌生医生的鸟气。现在走到哪儿,都得充分利用手头的资源。
幻想着九个月之后的情形,她像是才签了一份大单,顿时干劲十足。下班以后就买菜做饭,忙得不亦乐乎,一时间几个好菜就上了桌,荤素搭配相得益彰。
完了一个人坐在桌旁傻笑,想着是等他一进门就告诉了去,还是先卖个关子边吃边说。只是这桌上似乎差了点东西,该备上一瓶好酒。
等了半天还不见人回,却收到短信一则:十点左右到家,你先吃,别等。
才刚看完,又进来一则,李图发来的:找你有急事,方便的话回个电话。
涂苒看了看就给拨了回去,那头有人声有音乐,都不大,李图笑嘻嘻的“喂”了一声:“怎么,不用陪你老公吃饭哪?”
涂苒问:“什么事呀,请人吃饭没带钱,让我给送钱去?”
李图笑道:“我有那么怂吗?正经事,见面谈越快越好。我在上上,你来不来?”
涂苒一听是江滩边上,不远,又看时间还早,就说:“你帮我买瓶红酒在那儿等着,别开封,我一会儿过去拿。”
走路去上上酒吧也就一刻钟。
李图远远的就冲她招手。
涂苒见里面人影憧憧,周围都是暧昧不明的年轻男女,心想这哪里是谈事情的地方,小子大概失恋了拿我解闷。
李图手里果然拿了瓶酒,仔细打量了她,说:“看来你今天挺高兴。”
涂苒把玩着桌上的烛台,觉得很别致,嘴里道:“说吧。”
李图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就问她有没有想过出来单干,说是自己一直打算搞个公司,做医疗器械和实验器材,走医院和大学这两条路。如今路子铺的差不多,人脉也在疏通,已有了几个潜在的单子,只是人手不够,想来想去觉得涂苒为人可靠也有经验,就有意拉她入伙。
涂苒听他说了半天,不禁有些跃跃欲试。她知道李图为人,平时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做起事来却很有心窍,有冲劲,也敢于投入。前景与合伙人都很诱人,只是她偏巧□乏术,能抓住生活里的重点就不错了,想来想去,不得不遗憾道:“我很想试试,但是最近没那么多精力和时间。”
李图说:“怎么?打算做全职主妇了?”
涂苒比划了个“V”的手势,笑呵呵的说:“啦啦啦,我有孩子了,以后要忙啦。”
李图一愣,看了看她的肚子:“还是瘪的么?领养的?”
涂苒轻踹他一脚:“哪有那么快,才开始呢。”
李图“哼”了一声,不说话。
涂苒奇道:“你这什么态度?”
李图叹息:“纯洁的女人又少了一个。”
涂苒又是踹他。
李图躲开,点着她:“这做了母亲的女人,往往有多伟大就会有多自私,为什么?护崽嘛!为了保护自己的后代,她们会变得比男人更加入世,简而言之就是越来越世俗,似乎这样才能在社会上独当一面。只要出现一点看似威胁到自己的后代小事,她们就会张牙舞爪嗷嗷直叫,以前的温婉柔媚即刻消失殆尽,从此越来越中性化,这就是人类的动物性,因为她们要保证自己血缘的承传。”
涂苒想了想,问:“这么说来,结婚就是为了繁衍,爱情就是社会骗人繁衍的幌子,社会的作用就是确保物种的繁衍?”
李图点头:“孺子可教。”
涂苒懒得和他瞎扯,拿了红酒,顺了烛台,打算走人。
李图又点着她:“俗了俗了,居然还小偷小摸起来,你拿人家的烛台,肯定也和你的繁衍问题有关系。”
涂苒心说,真是,原本打算趁着烛光晚餐,向陆程禹汇报孩子的事。她自己也觉着好笑,又把烛台放回原处。两人道了别,涂苒已往外走,李图还在那儿说:“你还年轻,要什么孩子呀,不如跟着哥哥我打天下去。”
涂苒笑着,冲他摆了摆手,信步而出。
夏夜晴朗,街灯璀璨,映着天边低垂的圆月,像只煮熟的咸鸭蛋的蛋黄,天气渐渐的越来越热了。
涂苒从有冷气的地方出来,还没到家就氲出一身汗,她索性放慢步子,买了只甜筒小口的吃。她如今小心翼翼,即使这样的热天,她也会将冰激凌在嘴里含一会儿才咽下。走到家楼下时她还没吃完,剩下的冰激凌渐渐溶成浓稠的汁,顺着甜筒下端溢到手上,黏糊糊的一团。她借着旁边小卖部里的灯光,从包里掏纸巾出来擦手,纸巾里的纤维又一缕缕的粘上手指头。她赶紧将剩下的冰激凌扔进垃圾桶,眼一晃,才注意到小卖部跟前站着两人,似乎正看着自己。
背着光,涂苒看不清,只知道是一男一女,都是高挑个子,那女的不知怎了,被人半搂着腰,脑袋斜斜的搭在男人的肩膀上。
那男的向涂苒招呼道:“回来了,正好正好。”
涂苒走近了些,才看清说话的人是雷远,至于他旁边的那个女人,她一看之下更觉得蹊跷。
李初夏微阖的眼略睁开了些,不甚清晰的说了句:“你好,我给你们送喜帖来了。”
涂苒尚未摸清状况,有些愣神儿。
雷远指了指李初夏,略带歉意道:“她才喝了点酒,”又说,“我给陆程禹打了电话,他说一会儿就到了。”
涂苒点点头,向两人寒暄了几句,心里犹豫片刻,仍是客气道:“要不你们先上楼坐坐?”
雷远瞄了眼李初夏,她看上去真是醉了,步履微浮,眼睛半张着,只是茫茫然的瞅着涂苒。雷远叹了口气,点头道:“也好。”
三人进了单元门,一路摸黑上楼,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好久,也没人去理。
走了两层,雷远才想起来,“咔嚓”一声按着了打火机。
李初夏被突然而至的跳跃着的亮光吓了一跳,迷糊中想起,那个男人也有这般习惯。那时的男孩,在数年前的她的眼里,已经像个男人,一个心里很有主意的有些固执的男人。他很早就开始抽烟,又很执拗的保留这个习惯,她曾经唠叨过他的坏习惯,却又肤浅的为他吸烟时的动作和神情而着迷。
他吸烟的时候多半不想说话。他沉默的时候,他注视着自己的时候,像星空下的一片深蓝海域,她毫无保留,将自己沉浸其中。她隐约记得,这楼里的声控灯能发挥作用的时刻不多,那男孩有时会按熄打火机,然后他们在僻静的拐角处,在黑暗里轻轻地接吻……
往事历历在目,以至于分手后的这些年来,李初夏时常假设,若是当初,她能够经受住来自于家庭的压力毅然决然的跟着他,又或者在她独自承受压力的时候,他可以让她看见未来的希望,那么今天,一切都将不同。
进了屋,两位来访者被女主人客气的请到沙发上坐下。
李初夏的手碰到一只粉紫色的抱枕,那上面似乎还有其他女人的香气。她收回手,往没有抱枕的地方挪了挪,稍稍抬眼,触目所及之处,墙壁地板都是老样子,家具也还是那些个,只平添了些许女性化的软装修元素,说是点缀,又似乎无处不在。李初夏觉得脑袋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似乎骤然间被拉紧扯断,心下更为混乱,只是一个劲儿的回想,和那个人的那些事,究竟是发生在许久以前,又或者就在不远处的昨天。
头痛欲裂。
涂苒去厨房里拿冷饮和水杯,再出来,就见茶几上多了张红艳艳的喜帖。
喜帖的封面是别致的相框样式,镶嵌着色泽温润的婚照。涂苒一眼就认出照片里的新娘,瓜子脸,凤眼,鼻直口秀,标致端庄。李初夏的气质摆在那里,知性美好,即使扣着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浓妆,仍然教人看着舒服移不开眼。即使她正带着醉酒的颓废安静的窝在沙发里,骨子里仍然散发着优渥环境下熏陶出来的的疏离和清高。
涂苒对着那张喜帖有点儿尴尬,李初夏既没将喜帖递到她手上,也没有向她提出任何口头上的邀请,只是随手那么一搁,让它安静独处。热烈的红色,像张扬而嘲讽的笑脸,只为一个特殊的人等待和绽放。
终于,有人用钥匙开门的声响打破了此时的难堪氛围。
屋里的三人都不约而同看向门口玄关处,涂苒的心七上八下,忡忡的跳动,室内开了冷气,她仍是觉着闷热。
不多时,陆程禹走进来,涂苒忍不住抬头看他,他额上有细小的汗珠,神情里带着些许倦意。
他看向屋里各人,最后,视线定格在李初夏身上,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她,似乎隐隐的叹息了一声。
涂苒听见,那一声叹息低沉轻柔,仿佛饱含了无尽的情绪。
变故(四)
雷远起身告辞的时候,看了李初夏一眼,后者依旧沉浸在莫名的情绪中无法自拔,因而对他的提议没有丝毫回应。
雷远老早就想开溜,之前李初夏约他吃饭顺便送请柬,他感慨之余多说了几句,勾起人的伤心事,后果有目共睹。这事发展到现在大伙儿都有些下不来台,旁观者还是越少越容易解决,至于最终怎么个解决法,他也估不出来。人的想法各有不同,或重情或重利,若是换了他,多半会回头走一遭,如果既谈感情又论条件,也没半点选旁人的理由。
雷远才下楼,就听见涂苒在后面喊他,回头,见她趿着凉拖也跟了出来,手里抓了个零钱袋。涂苒说,家里没饮料了,我去楼下买点,顺便咱们还能聊聊。她的表情极其自然,像是和老朋友扯家常。
雷远倒是有些诧异,多数女人好猜忌独占欲强烈,这位倒好,将战场留给情敌,自个儿先跑了。接着又一琢磨,也就知道她想聊什么了。
他却没想到另一层,涂苒此举,多少是有些讨好陆程禹的意思,美名其曰,给人空间。别人有了自由的空间,自己却也多了想象的空间,离开那扇家门,每往外走一步,心里的难受就多一分,像是有猫爪子在里面不停地挠,又疼又痒,力道渐深,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涂苒打心眼儿里鄙视自己。
过来人都说,聪明的女人会装糊涂,睁一眼闭一眼过一生。有些事看得太通透未必活得简单舒心,有些事知道的太多未必过得快乐,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做不到这点,不过是自以为聪明而已。
此刻,涂苒觉得自己就是自以为聪明的傻女人,否则也不会在大热天的晚上,和才谋面两三回的旁人谈论她丈夫的上一段情史。并且,无论对方含糊其辞或是直言不讳,她都得生生咽下。
送走雷远以后,涂苒也没买饮料,只在小区里的大榕树下坐着。时间已是不早,乘凉的人渐渐散去。
榕树下不知谁用麻绳和旧轮胎扯了个秋千,以往看见小孩儿坐在上面摇来荡去,涂苒就不由羡慕,她一直记得儿时影视里的煽情镜头,秋千上的清纯少女,身上的白衣白裙在风里飘荡,都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角色,她们身后,必定有为女儿骄傲的父亲,或者爱着她们的情人,小心翼翼的呵护。
可惜涂苒小时候极为胆小,想法也多,忽而担心秋千架会塌,忽而又担心自己失手,所以几乎没怎么玩过这些玩意。她那时自我保护意识强烈,行为处事中规中矩束手缚脚,虽不引人注目也没有大的闪失。若是一年前拿出小时候杞人忧天的劲头,她必定不会结这个婚,最多,只会站在远远的地方安静的看着他,然后伴随时间的推移,渐渐遗忘少女时期的情愫。
涂苒瞪着那一扇窗后的灯光,胡思乱想。忽然又记起自己没有带手机,出来已经有一阵子,不知道楼上是否有人在等她。正琢磨着要不要回去,单元楼那边传来铁门合上的声音,她睁大眼睛看过去,果然见着陆程禹和李初夏出来,两人之间不知在说什么,李初夏乖乖的在原处等着,陆程禹却是往自己这边走来。
涂苒有些儿紧张。
陆程禹却在路边停下,打开车门径直钻进车里,想是根本没注意看路旁的人。
他把车开回去,李初夏坐到副驾驶位,车子再次发动,渐渐加速,从她身边经过,扬长而去。
涂苒看着那车消失在夜幕之后,前方的灯光落进眼里,极为刺目,她回过神,这才想起自己没带房门钥匙。她打开零钱包,仔细翻了一遍,最终确定里面只有几个嘎嘣,就连坐公汽的钱也没带够。她略一思索,决定继续留在这里等一会儿,如果他不回来,她就走去周小全那里凑合一夜。
涂苒在秋千上坐下,脚尖踮着地,她担心这东西载不起一个成人的重量,只将脑袋轻轻靠在绳索上。四周只剩下单调的虫鸣和远处传来的愈加稀少的人声,她希望有人看见自己的时候,别把她当做奇怪的阿姨,或是失恋的精神脆弱的女青年。
月亮又红又大,周围长了一圈毛刺,看不真切,她的等待有些漫长。
整整一宿。
初时,她还抱有几分侥幸,渐渐的,这种等待开始衍生出自我惩罚的意味,她后来尝试着用这一晚的时间评估自己所处的情势,以及在那个丈夫心里的地位。每当她心里燃起一丝小希望,就逢变天,不是刮风便是下雨,一股脑的将那些火苗扼杀干净。如同所有对于感情过分偏执的人,放不开手去,也许无关爱情,只因为心有不甘,无法狠下心肠切断自己的念想,只好借助别人的力量看清事实。
结果就是,事实残酷,方法懦弱,无一可取。
月亮的轮廓悄悄消融,气温在不断回升,已经数十小时没合眼,涂苒的脑袋却分外清醒,听觉也格外敏锐。
有人咳嗽了,有两口子拌嘴了,有人扯着喉咙骂孩子了,外面马路上越来越多的车辆行过,晨练的老头老太太也越来越多,渐渐地又越来越少,只至该上班的匆忙离家,该上学的半睁着眼迷瞪瞪的向前赶,去买菜的悠闲地挎着菜篮子……涂苒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即使他夜不归宿,班总是要上的。
陆程禹在住院部见到涂苒的时候,未及觉察她有半点异样,当时正有一堆家属围在他旁边询问病人的情况。涂苒没像往常那样稍作等待,而是走到他跟前将手一伸,说:“钥匙。”见他有些疑惑,便又说,“我昨晚出门没带钥匙。”
陆程禹一边和人说话,一边掏出钥匙递过去,涂苒接了钥匙转身就走。他直觉中认为应该和她说点什么,于是抬头道:“涂苒,你等等。”
那人充耳不闻,越走越快,电梯也不及等,匆匆下楼去了。
傍晚,陆程禹下班回到家,厨房里冷锅冷灶,涂苒正在卧室里叠衣服,他走过去说:“要不咱们出去吃?”
涂苒没吭声,只专注于那些衣服上头,他一连问了几声,她依旧不理。他不得不从身后握住她的胳膊肘,这才迫使她做出点反映,她扯了扯胳膊,想要挣脱开去。
他一松手,她就走到旁边,平静的看着他:“咱们谈谈?”
陆程禹似乎叹了口气,沉默稍许,率先走到沙发旁坐下,说:“谈吧。”
涂苒放下手里的衣服,搬了把椅子坐到他对面,她转着手指间的婚戒,心里想着开场白。戒指买大了,后来王伟荔用红线给她绕了半圈,才勉强合适,涂苒嫌土气,也仍是戴了,一直戴着。
她抬眼,见陆程禹正专注的看着自己,她仍是抱着一丝希望等他主动开口,他既然不说,那么只好由她做主了。她又想了想,直视他的眼睛:“我们也别浪费时间,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我希望能听到诚实的答案,当然你有想问的也可以问我,我也一定以诚相待,问题的数量相等,”她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沉稳平静,但是话一出口,听在耳里又觉得别扭,于是笑一下,“就像真心话大冒险那样,我们今天只说真心话。这游戏你应该玩过吧?”
陆程禹点头,反问道:“你才问的也算一个问题吗?”
“算,”涂苒说,“所以现在还是由我来问。”
陆程禹笑了笑,等着她提问。
涂苒直接道:“你和李初夏的情况我从侧面了解了些,但是我想直接听到你的想法,”她暗吸一口气,“当初如果没我怀孕那件事,你们会重新在一起吗?”
他认真道:“不是没有可能。”然后他问:“你昨晚出去也没带手机?”
“没带,”她说,“该我了。你是不是一边考虑同她复合,一边和我那什么?”
他看着她:“不是,是那之后的事情,”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没看见我昨晚给你发的短信?”
“看见了。”涂苒迅速作答,思维还停留在他上一个答案里。停顿片刻,她才颇为艰难的提出下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一直在她心头盘桓许久,一直无法问出口,她略微放低了声音,也许为了让对方听得更叫清楚,一字一句说道:“你是不是,在知道孩子没了以后,有想过和我离婚?”
陆程禹明显一愣,两厢里皆是沉默。
他的身体稍稍前倾,双手交握,臂肘支在膝盖处,这样似乎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说:“有想过。”
涂苒看着他,点了点头:“该你问了,不如最后一个问题让我来帮你说。”她想了想,“要不你问我,先前那个孩子是你的种吗?”
陆程禹却说:“你昨晚怎么过的?”
涂苒没有回答,站起身来宣布:“我没有其他问题了,游戏结束。”
陆程禹说:“我还没听到答案。”
涂苒走进卧室,一边收拾行李厢一边说:“谁说过一定要回答了?其实你也可以拒绝回答。”不多时,她拖着行李箱走出来。
陆程禹问她:“去哪儿?”
“我妈跟着涂峦上北京了,我回去陪着老太太,”她笑了笑,“如果这算最后一个问题,我可没欠你的。”还不等他说话,她已经走出去,哐当一声带上门,一下就隔绝了烦恼之源。
涂苒拎着箱子慢慢往下走,身后悄无声息,到了一楼,她想歇会儿,就在台阶上坐着。
猛然间安静下来,她开始为自己感到羞耻,为一年前发生的事情感到羞耻,她用手捂住眼睛,很安静的哭。
不知过了多久,楼上有人大声说话,二楼的两口子在吵架,相当激烈,伴随着惊人的信息量,脏话浑字咳咳啦啦的蹦跶出来。涂苒听了一会子,心说还是这样的交流方法才称得上快意恩仇,她抹了抹脸,拖着箱子走出去,路过陆程禹买的那辆车,不觉往轮胎上踹了一脚,心里懊悔,竟然忘了拿出钥匙,不然顺了他的车也好。
陆程禹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听见隔壁的音乐传来,这才想起是看新闻的点了,他从扶手边的收纳袋里摸出遥控器,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开始换台,不知不觉中调了几圈,他按下关闭按钮,将遥控器扔到茶几上,站起身,走去阳台。
这天说来也怪,往常这时楼下的人不少,这会儿倒是一个影子也见不着了。
变故(五)
那天上午一进家门,涂苒就从桌上拿起手机查看,一条短信,几个未接来电,有陆程禹打来的,有从娘家打来的,还有周小全。她先看短信,内容平淡无奇,和之前收到的那些个几乎一字不差,想是那人早把这样的短信存在草稿箱里以备不时只需。她不觉哼一声,又翻回去看来电时间,猜想大概是因为她没接电话,陆程禹才给她发了这则信息。
涂苒班也不上,靠在床上先给娘家回了个电话,王伟荔在那头说,怎么昨晚打你家座机也没人接呢,真是急死个人。
涂苒问她出了什么事,王伟荔说,还不是因为你弟,我叫他回去读书,他说先要去大使馆续签,要一个人上北京去。我看他那样子靠不住,想押着他走一趟,我担心他糊弄人,别出了这家门也不去读书撒腿就给我跑了。
涂苒那会儿头晕脑胀有气无力,说,妈,那你去看着他,老太太这边我先陪她住着。
王伟荔问她,你老公怎么办,要不让他暂时也到这儿来住住,现在有车也方便。
涂苒说,他忙,医院里随叫随到的,再说这么大个活人也饿不死他。
两人商量好,王伟荔和涂峦过几天进京,涂苒仍是提前搬回去住着。正是忙碌的当口,就把周小全来电话的事给忘了。过了两天,周小全又打给她,劈头盖脑来了句:“我跟你说,出事了,刚才你那老同学要抱着她孩子一起跳楼呢,吓死我了。”
涂苒那些天成日在兜里揣着手机,手机不响,她就三五不时的拿出来看,没看出什么名堂,偏巧铃声忽的大作,顺便带来这个让人匪夷所思的消息,她想象不出苏沫那么柔弱的人抱着心肝宝贝要去寻死的情形。
周小全说:“前段时间就老听见两人在家吵架,孩子哭了也没人管由着她去,我还当怎么回事呢,真看不出佟瑞安那样个老实巴焦的样子也在外面有个女人,真是会叫的狗不咬人。”
涂苒问:“苏沫现在怎样了?”
周小全说:“还好现在放暑假,不然她只怕连班也上不了,每天抱着孩子发呆,要不就是拉着我的手掉眼泪,孩子饿了她就兑点牛奶应付,佟瑞安以前晚上还回来,现在倒是成天见不着人影,夜不归宿了。”
涂苒听见这“夜不归宿”四个字就心烦气躁,略收了心神,说:“周末有空我过来瞧瞧,她现在带个孩子,娘家也没人在这边撑着,你多帮帮她吧。”她挂了电话回桌上吃饭,王伟荔和涂峦已经出门,家里只剩她和老太太两人。
老太太搁下筷子问她:“是不是小陆的电话呀?”
涂苒一愣:“不是。”
老太太又说:“你在这里住了几天,是不是要回家看看去?”
涂苒笑:“您嫌我烦想赶我走呀,这不就是我的家吗,我赖家里怎么了,偏不走。”
老太太也笑,寻思着问她:“要不这个星期天让小陆过来吃饭吧,年轻小夫妻的总这样分开住也不好。”
涂苒一边夹菜一边说:“他来不了,昨天还给我打电话说现在病人多,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呢。”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没再做声,把盛了鱼的盘子往外孙女儿跟前挪了挪:“苒苒,你最近怎么瘦了,脸色不好,吃的也少。你记得周末去菜市场买些筒子骨回来,咱们熬些汤喝。”
到了周末,老太太熬了些汤,两人喝了点,涂苒用保温瓶装了给苏沫带过去。
周小全正陪着那娘儿俩吃饭,桌上干巴巴的几样菜,一碟皮蛋拌豆腐,一盘红菜薹,几只外面买的炸鱼,苏沫眼圈又红又肿,头发散乱,正端了碗稀饭喂孩子。涂苒接过碗去,说:“我在家吃过来的,你吃吧,我帮你喂宝宝。”她舀了些汤浇到饭里,又把汤里的肉用勺子压碎了,慢慢喂给小家伙吃。小家伙吃得开心,嘴边粘着饭粒,一口等不得一口。
苏沫望着孩子叹气,拿起筷子拨自己碗里的饭粒,半天也没往嘴里送去。
周小全无可奈何的看看涂苒。
涂苒说:“你总这样不吃不喝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孩子怎么办?你让她靠谁去?她才多大点,凭什么要跟着你遭这份罪?”
苏沫一听,咬着唇,眼泪就啪啦啪啦的掉下来
周小全脾气急性子烈,这会儿见涂苒把话说开了,也忍不住也道:“要是我就把孩子直接扔婆家去,跟他老娘说看看你们养的是什么儿子,连刚出生的孩子都不要了,你们不管凭什么我管呢。要是还想一起过,把佟瑞安揪回来好好谈谈,先别急着吵架,有问题解决问题,看看是不是你因为孩子忽略了他才让他有外心,主要是弄清楚是精神出轨还是肉体出轨。要是不想过了,收集证据,赶紧捞钱,能捞多少捞多少,一定要刮干他的油水。要是我,立马离婚走人,其他的谈都不谈。”
涂苒瞪着周小全,抿着嘴直摇头。
周小全说:“瞪什么瞪,我说的怎么不对?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这样的男的还留他做什么?要出轨的话,当初就别结婚了。”
苏沫听了,在一旁捂着嘴哭,那孩子见自己的母亲掉眼泪,便在旁边目不转睛的望着,满脸好奇神色。
涂苒将孩子抱过来搂在怀里向着自己,小声道:“周小全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当人的感情是水龙头,说开就开说关就关,哪有一出问题就闹着离的?什么精神肉体出轨的,现在谈这些有什么意义?再说现在不只是大人的事,还有个孩子,问题怎么解决,主要还是看苏沫自己的意思,不过无论怎么解决,一定要对自己和孩子好点。”
周小全义愤填膺:“又是你们这种已婚妇女的调调,假惺惺作态劝和不劝分,他们在外面彩旗飘飘你们还要在家给人生儿育女?满大街都是三条腿的男人,自己软弱就别拿孩子当借口。”
涂苒见苏沫已是呜呜的哭出了声,忙说:“不谈了,先吃饭。但是苏沫啊你现在不是一个人,有个孩子在跟前,当妈的人再怎么着也得打落牙齿活血吞,不然有什么资格当人老娘。不管什么事,孩子第一,她也只有你这么个可以依赖的人,先把孩子照顾好再说,任何事都得放一边去。”她把筷子塞到苏沫手里,“坚强些,多少要吃一点。”
苏沫执着筷子,夹了粒饭团到嘴里,含糊道:“我想找个律师先咨询一下。”
周小全拍手:“好,就是应该这样,不打没准备的仗,”她想了想,转向涂苒,“你老公不是有个律师同学吗,好像专搞这些事的。”
涂苒看了她一眼,淡淡的说:“你要真有这想法,我帮你联系联系。”
两人从苏沫家里出来,周小全埋怨她:“涂苒你今天怎么回事,苏沫那样的人都能抱着孩子要跳楼了,可见她被欺负的有多狠,你还在那里劝来劝去,太虚伪了吧。”
涂苒叹了口气:“苏沫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更了解,她那样子哪里是想离婚的。”
周小全说:“人家都想见律师了。”
涂苒说:“你走着瞧吧,她也就能说说狠话。再说她现在这种情况,一个月一千多块,娘家又不在这边,要是离了怎么养孩子,佟瑞安这人要是铁了心多半是不会要小孩的。”
周小全将信将疑:“虎毒还不食子呢,佟瑞安平时对孩子也不错,未必不会要吧?”
涂苒说:“你不知道,佟瑞安这人,别看他平时温文尔雅,心肠还是挺硬的。”
周小全问:“你怎么知道呀?”
涂苒摇头:“以前的事,不说也罢。”
周小全感慨:“照你这么说,找男人还得找个心肠软的。”
涂苒又是摇头:“这可不好说。他对你心软,自然也会对别人心软。”她犹豫着,终于认真道,“全儿,我倒是真想离婚了,不离这日子没法过了,憋屈。”
周小全瞪着眼瞧她:“这什么意思啊?说着玩的吧,这不刚有孩子了吗?”她想了想,“不会是陆程禹那小子也有情况了?”
“我……”涂苒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就是忽然觉得挺没意思,结了婚就是材米油盐,没劲,其实婚姻这种制度挺不人道,硬是把两个人几十年如一日的绑在一起,天天磕磕碰碰在一起,四目相对,两相生厌,就是神仙也受不了啊。那些金婚银婚的,我就不信他们互相对着不腻味,你说这人这么自虐到底是为什么呢?就为了老来有个伴?互相有个照应?不孤单不寂寞?”
周小全白了她一眼:“还以为什么事,庸人自扰,吓我一跳,”她一挥手,“哎呀,真是,那个佟瑞安让我开始怀疑天底下所有的男人了。不过陆程禹不一样,我是观察了好久才把他介绍给你的,他这人应该没什么情趣,但是原则还是有的。”
涂苒抿了抿嘴,说:“其实男人都一样,只不过有的为自己想得多些就放纵了,有的为别人想得多些,自制力责任感也就强点。如果条件差不多的话,男人女人都一样,说来说去还得看人品和良心。”
……
佟瑞安说,这不是人品和良心的问题,没那么复杂,就是一时的诱惑,男人和女人都一样,都会遇到这种诱惑。
佟瑞安说,这事儿已经完了已经过去了,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人不会把这种事当回事,完了就完了,该回家还得回家。
佟瑞安说,就是觉得生活有点累有点麻木了,每天都是孩子,钱,尿布,奶粉,你又和我妈把关系搞得那么僵,我很累。
佟瑞安说,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爱不爱的,我早说了我已经和她断了,你还想怎么样?
苏沫含着泪问他,那你还爱我吗?
佟瑞安说,爱。他的表情有点生硬。
苏沫冷笑,你撒谎。
佟瑞安干脆翻了个身睡去,一声不吭,任她怎么问就是一声不吭。
苏沫仍是找到他俩继续来往的证据,她越来越像一个出色的劲头十足的侦探,她把证据扔到佟瑞安的脸上,又哭又笑。
佟瑞安看着她,你疯了,神经病。下一秒却又抱住她,苏沫,你听我说,我会和她断,但是你要给我时间,我会好好解决这件事,我们有孩子,我不会不要孩子。
她给了他时间,他用那些时间不回家。忽然有一天那女人打电话过来,说,我怀孕了,他人一直在我这儿,你别再缠着他了。
苏沫握着话筒,气得浑身发抖,大热天打着寒战,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去找佟瑞安的父母,婆婆说,这事我们会批评他,你别和他吵,你越闹会把他推得越远。
她哭泣着,抱着孩子“扑通”一下跪在他们跟前,使两位老人吓了一跳。
苏沫独自躺在床上,睁着眼听着黑暗里的天花板,她想起那天的事,突然坐起身来,扬手就扇了自己一巴掌,脸颊顿时火辣辣的痛。
她发着呆,又不知过了多久,利落的下床,打开电脑。
她进了那个女人博客空间,以前是匿名进去,现在也不管这些了。
她一页页的翻看那个女人的博文,看她写欧洲各国的游记以及扫货经历,她的书评影评,她的服饰搭配,她的名牌鞋包,她发现的一切美好的昂贵的或者不昂贵的带有异国情调的小物品的描述和照片。她的文字干净,见解高深,看不出一丝炫耀的意味。人们纷纷留言,说她是德才兼备的优秀女人。那些留言除了恭维就是艳羡,独有一人写的除外,那是个男人的口吻,有调侃有欣赏也有暧昧温情,语句绵长,文笔不凡。
苏沫的心迎接着一拨又一拨的凌迟之苦,她知道那人是谁。他不曾为她写过只言片语,却曾搂着她笑:我只会写程序,你让我写酸掉牙的情书,无异于让我受酷刑。我对你的感情,不屑于用庸俗的文字来玷污。
他们当时年轻得很,除了爱情和学业,几乎一无所知。
苏沫看着照片,白衣长裙的女人站在希腊的爱琴海海边,飘飘若仙。
苏沫闻道自己头发上的油烟味,孩子吐出的奶水味道,还有被人抛弃和嘲笑的女人特有的濒临衰老的气息。
不拿爱情说事儿(一)
涂苒在水槽边洗衣服,是件丝绵暗花连衣短裙。裙摆上沾着粉白相间的冰淇淋污渍,想是那天黑灯瞎火的时候不小心黏上的。她很喜欢这条裙子,秋冬时分买的某打折品牌,折后也要三百多了,她的夏装能达到这个价位的很少。她的皮肤不算白皙,浅咖的主色调正好能提亮肤色,小旗袍的掐腰样式又突显窈窕身段,女人味十足。她那天第一次穿上身。
弯腰捣鼓了半天,弄脏的地方仍是有隐隐的油迹,别在耳后的发丝一撮撮散落下来,她抬眼看着那些发端,又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未上妆,头发随便揪着,脸色些微泛黄,比以往看起来疲塌。不知怎的,她就想到了苏沫。
她和苏沫在大学里结为好友,多少有些人以群分的意思,两人都不是多爱引人注目的个性,于是闷声闷气的凑到了一块。苏沫没变,还是以前的性子,就像她年少时的一面镜子。涂苒不愿在那面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平心而论,她觉得苏沫混得有些儿惨,或者说她的精神近况让人觉得颇为糟糕,没钱的人那么多,也有人成天傻乎乎的活得乐呵,并不见得多糟糕。可是没钱的有着嗷嗷待哺大的幼儿的妇女,在不得不离婚时却没有独自面对未来的底气,这便是件糟糕的事了。
一对夫妻,有多年的感情基础和相互磨合的经验,尚且熬不过初为人父人母的磨合阶段,更何况缺乏感情基础,只靠性和单方面妥协来维系共同生活的两个男女。
自从和陆程禹结婚,就物质方面而言,她的确过得宽松不少,但是这种感觉渐渐向着依赖的性质发展,这种依赖使她越来越觉得心慌,越发佩服自己当初赌博的勇气,然而羞耻的体验,对她来说只一次就远远足够。
如果有些错误注定无法挽回,当事情发生时,她至少要有转身离开的底气。
涂苒匆忙拧干衣物,将它搭在挂毛巾的拉杆上,进房间里打了个电话。
她打电话给李图。
李图说,正好,我就在同济医院旁边的酒吧,离你们家也不远,你过来吧。
她问,你跑那边去做什么?
李图说,我才找医院的人谈了点事情。
涂苒没说自己最近住回了娘家,李图在今后也许会是自己的老板,她稍微收拾一下,出门打车,过江。
这次的谈话地点比上次要安静亮堂得多,涂苒到的时候,李图正一人靠在吧台前自斟自饮。
李图看着她进门,在自己跟前坐下,他笑了笑,开口:“我突然觉得应该告诉你,夜晚是女人最好的妆容。”
涂苒撇嘴:“太文艺,不适合你。”
李图又笑:“其实我是想告诉你,我一直挺喜欢你的,最近这种感觉好像又多了点,你说你这么早结婚做什么?”
涂苒略微惊讶,提醒他:“我肚子里现在有另外一个男人的孩子。”
李图笑出了声。
涂苒说:“女人怀孕的时候,女性荷尔蒙分泌比往常都要旺盛,容易吸引男人的注意,很正常。”
李图连连点头:“原来如此,那我心里好受多了,”他用手指头点点桌面,“赶紧谈,那边有个美妞注意我半天了,我得抓紧时间过去会会。”
涂苒说了自己的想法,原来的公司那边先不辞职,暂时过来帮帮他的忙,其他的以后再说。李图明了,知道她不放心,有骑驴找马的意思,就说:“要不你把你老公叫出来咱们互相认识一下,以后有什么业务也好开展嘛。”
涂苒当初办婚礼没请公司的同事就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担心会给陆程禹添麻烦,现如今更是不想的,见李图提起只得婉言推脱过去。
李图直言:“涂苒啊,你说你这人吧,比你能干的不是没有,我为什么不找别人?一是因为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我信得过你,二来,你老公的声名我也略知一些,他现在主治在大学里也是讲师,过不久评上副高,指不定就往副教授级别去了,资源利用嘛。”
涂苒半真半假地说了句:“你不是说喜欢我吗,原来是这么个喜欢法。”
李图倒是乐了,歪着头看着她笑了半天,还要说什么,就被涂苒比划了个手势止住,涂苒说:“我一孕妇,情绪容易激动,要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你也别介意,反正我现在就这想法,要么你看的起我让我去帮忙,要么咱们以后还是朋友,其他的免谈,事先声明,就算你请了我,以后想让我老公入局,那也是不可能的。”
李图考虑一会儿,又笑道:“强买强卖啊,不过还有点个性,算了,谁让我中意你呢。”接着两人商量了一下拟定合同的事情,又聊了会子天,李图说了说接下来的工作进度和安排,之后就起身寻觅才看对眼的佳人去了。
涂苒要的矿泉水还没喝完,她稍微换了个姿势坐好。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墙角那一方的桌子,又不会太过明显。她拿起玻璃杯喝水,隔着过道、人群和桌椅,稍稍打量已是几天未见的那人。
他穿着白衬衣,上面几颗扣子解开了,领口微敞,袖子撸过手肘,全不似上班时那般拘谨,此时正一手夹着烟,靠在椅背上和旁边的人说话,跟前的桌子上放着啤酒和一碟锅贴饺。
他先前一进来,涂苒就看见了他,手里就端着这碟饺子,想是在旁边的小店里买的,有些烧糊的样子,硬邦邦的质地。他到现在也没吃几口,酒倒是喝了一些。
周围那些人,有几个她瞧着是眼熟的,估计也是才下班或者中途稍作休息的同事,看年纪都是没地儿吃饭的单身汉模样,聚在一起边吃边聊。
那人拿起酒瓶喝着酒,眼风往这边淡淡一扫,涂苒便知道,他也看到自己了。
她略微侧过头,将玻璃杯搁回纸垫上。李图已经结过账,她站起身,拽着手里小包,走了出去。
不远处,李图忽然品出了点味道,他似乎许久没见过身旁哪个女人有这样专注的眼神,她看着那男人的时候,双眸盈盈如同浸润着水光,脸部的侧面线条在灯下呈现出细致而柔弱的特殊气质,与以往不同。他想着若是有个女人这样注视自己,管她美丑,他多半是上去先吻了再说,至少这一刻,她是让人着迷的。
不久,李图就看见那个穿白衬衣的男人,搁下手里的酒瓶,也走了出去。
路边不让停车,涂苒准备过马路拦出租车,她正往上人行天桥上走,陆程禹已经从身后快步跟上来。她走多快,他就走多快,她停下,他也停,而后侧头看着她,低声笑着:“越叫你,你倒走得越快,”他嘴里咬着烟蒂,嗓音略显沙哑,他伸手从唇间拿出后半截子香烟,想扔了,四处看了一遍,没找着垃圾桶,就这么捏在手里。他又笑:“说吧,究竟对我有什么意见?”
陆程禹这么无所谓的随便一问,涂苒的脑袋里却是有些懵了。几天来她的神经一直绷着,心里也不舒坦,渐渐这种不舒坦变成了习惯,一种想到他时就会产生的固有模式。现在她没提防他会跟着自己出来,更没提防他这样的懒散随意的发问。之前她脑袋里塞满的条条框框,关于自己的,关于他的,关于他们两人之间的,虽然互相牵绊着,但是条理分明思路清晰,现在竟是一点头绪也寻不着。
她微微窘迫,侧脸看向桥下闪着灯的黑压压的车流,嘴里答道:“没什么意见。”每当车辆疾驰而过,桥上就有轻微的晃动,这种情形暂时掩盖了她的窘迫。
车轮摩擦着每一寸马路,声响不绝于耳,她听见他又说了句什么,没听清。他握着她的胳膊将她带向一旁,天气仍是热,他手心的温度比周围的空气还要炙热,她并不觉着难受,只感到他的指腹略微粗糙的摩擦着自己臂膀上的肌肤。两人挪到缚在桥栏杆上的硕大的广告牌之后,这样就清静许多。他松开手,手指头无意间划过她的腋下胸缘,她极不自然的向后退了一步。
他有所察觉,却也不以为意,随意靠在栏杆上,再次开口:“最近工作忙吗?”
她点头:“有些忙。”
他又问:“老太太身体还好吗?”
她也是点头。
他说:“过几天有时间我会去看看老人家,”见她不做声,接着道,“最近事多,难免会忽略,大家都忙,互相体谅一下。”
涂苒心想:我一直很体谅你呢,就不知你在忙些什么。她没答话,抬手拂去掠过眼睫的发丝。
夜晚起了风,闷热的风,夹杂着尘埃气息和汽油味道升腾上来,有人匆忙走过,也有人闲暇漫步,偶尔侧目打量他俩。
桥的另一边,也有一对男女站在铝制的广告版后面交谈,声音很大,不避嫌的调笑,那女的直接说了多少钱多长时间什么步骤,那男的嫌贵,讨价还价。
涂苒觉得很不自在,心想他若是要交谈也不必找个多有情调的地方,至少是个正经的谈话场所。她心里有个提议,却见他又扬起手腕看了回表,就将那想法咽了回去,又听得他说:“工作很忙,平时就放松点,不然累得慌。”
她这回接话了:“我确实有些累了。”
他说:“要求放低点,就不会觉得累了。”
涂苒品味着这话的弦外之音:我对你要求不高,你也别指着我能因为你改变多少。
她不由笑一笑:“我的要求原本也不高,但是总不能比以前放得更低。”
陆程禹立即问道:“你指哪方面?”
她心灰意懒:“各方面,”见对方仍是看着自己,于是敷衍,“人结婚,我也结婚,怎么我就觉得自己跟带薪保姆一样,还得伺候大少爷。你三天两头不着家倒好,一回来,我就得忙。还有,你成天假正经的不吃回扣不收红包,你们同事是不是都特不待见你,你让他们都怎么混?你们这一行要是没了灰色收入根本混不下去,你说你那点钱买台车就没了,你不是打算换房子吗,现在还不是连个厕所也买不起?反正我跟着你是什么好处都没捞着。”
她这话说得有些胡搅蛮缠的意思,要是对方认真追究,一五一十的算账,必定能给予反击。不过陆程禹既不着恼也不点破,认真听她说完,点头应道:“看来主要还是经济方面。这个我只能说尽量了,能力有限,我这人就这么点出息。老爷子会赚钱,但是我学不来他那一手,估计这辈子就这样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不是才给了一套房子吗,想住大间的,你现在就可以住过去,只是离你上班的地儿有点远。”
“什么意思,你是说那房子归我了?”涂苒随意道,“还是……你承认自己出轨了?”
他愣一下,似乎才回忆起之前两人的约定,微笑着说:“我是想在现有的基础上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他言语诚恳,态度轻松。
他越是如此,她就越觉得无处使力,心里压抑的情绪继续飞涨,几乎要把她淹没。她暗暗吸着气,仿佛有条蛇在脑袋里嘶嘶吐出信子,她想象着那上面正在分泌毒液。她一扭头,再次看向桥下的车辆,这次却只看到坚硬的广告牌背面,近在咫尺,散发出幽幽冷光。
她被自己气乐了,抬眼瞪着他说:“不止这些,你这人坏毛病太多,罄竹难书。你总是把脏衣服乱扔,床头柜上有,五斗柜上有,挂衣架上也有,我不知道你哪些还要穿哪些是换下的,我把它们收起来都洗了,你又折腾着找我要。浴室里就有收纳筐,你换下的为什么不能放过去?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自己的安排,没那么多时间围着这些打转,你这是存心增加我的工作量。还有,你什么时候做过一顿饭?拖过一次地?你吃过的碗总是堆在水槽里,等我回来洗……”
他举起一只手,做出投降的姿势,又被她打断道:“你还把烟头搁在电视柜上,我才做完清洁,结果一看,又是一片烟灰。”
他稍稍辩解:“嘿,就那么一次,因为当时要接个电话,随手放的。”
“还有,”她不理会,继续道,“你每次洗完澡都把花洒挂的那么高,我要踩在浴缸边上才能够得着,这事我和你说过多少次?结果你还是我行我素,你是存心想摔死我,你真阴险,借刀杀人,还是这种高概率的死亡方法。”
他“嗤”的一声笑了,忍俊不禁,问道:“还有什么?”
她认真想了想:“只要是你用过的瓶子,油瓶,醋瓶,饮料瓶,矿泉水瓶,我再用的时候没一次能把瓶盖拧开。一个瓶子,你说你使那么大劲儿做什么,你和它有仇?还是你有病?”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更是掷地有声,“陆程禹,我告诉你,这种日子我过不下去了。”
他侧头打量她,冒出一句:“你是不是那个要来了?”
她气得够呛,半响说不出话,只瞪着眼回视过去。
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半天才又问:“你那个多久没来了?”
她心里一慌,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看向别处,手腕却被他扣住。她低头,见他用三根指头搭上她右手的脉搏上。她曾隐约他说过,他对中医并不排斥也无偏见,读书的时候忽然来了兴趣,跟着人学过一段日子。
她暗暗花了大力气想要收回手,行不通。而且两个成年人在外面拉拉扯扯很是难看,末了只得由了他。过了一会儿,他放开她的手,凑近她耳边:“就算我这人有那么多缺点,但是床上的表现,至少还是让你满意的吧?”他又伸手轻拍她的脸,“要控制自己的情绪,不然对孩子不好。明天请假过来一趟,去医院查查,顺便建个档。”
她退后几步,离了他远点,才说:“这孩子我不打算要。”
陆程禹探究的看着她,微扬起眉毛:“为什么?”
“因为我们对婚姻的要求不一样,”涂苒反问,“你对婚姻的要求是什么?真的只是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
他略微想了想:“有点那个意思,不过我不会总结的这样简洁。”
涂苒说:“我以前也是这么想来着,现在又觉得这样不对。这世上有很多值得拥有的东西,也有很多东西需要放弃,我现在就想放弃一些东西,反正人一辈子走的路都是这么修修补补过来的,走弯了,就得修正它。”
陆程禹敛了笑,微蹙着眉低头看她,说:“修正什么,我看你就是在瞎折腾。”
不拿爱情说事儿(二)
陆程禹猜测涂苒已有生孕,并非偶然。
约摸两星期前,陆老爷子给他来过一通电话,头句就问:你媳妇肚子里有动静了没?
陆程禹回他:不知道。
陆老爷子急了:这事儿你怎么能不知道咧?你成天在忙些什么?
也不管儿子耐烦不,他又絮絮叨叨说了回话,大意是:
才做了个梦,他正在渡头等船,江上起了大雾,不见船来,却听身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位半老徐娘,那妇人手上抱着个小小婴孩,孩子露着脸,身子裹在大红裹被里。妇人说:老先生,你能帮我抱一会儿孩子不?我身上背的东西多,有些累了。梦里的陆老爷子往她身后瞧了眼,就见一个灰色小包裹,心里泛起嘀咕:只怕这是人贩子,又或者扔孩子的,我可不上她的当。遂道:一个孩子能有多重,你还是自己抱着稳妥点。那妇人说:这可是你家的孩子,你不抱抱吗?老爷子一听急了:我这么大把年纪,哪会有孩子,你这妇人别瞎败坏我的名声,要是我婆娘知道了,定会和我过不去。那妇人也不恼,只问道:你是不是姓陆的,击耳陆?老爷子一愣:是。妇人说:这就对了,这是你们陆家的孩子。说罢将那包裹一抛,喝道:还不赶紧接着。陆老爷子唯恐摔着孩子,赶紧伸手稳稳抱住了。那妇人点头道:这么好的孩子,别人想要还没有,你怎么偏不要呢?陆程禹他爸正低头瞧孩子,只见那小娃娃生的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甚是机灵,心里也喜欢。再抬头看时,那妇人早已不见踪影……
陆老爷子一个激灵醒过来,噌的就从床上坐起,抬起自己的手臂瞧着发愣,仿若才将真抱着个粉嫩婴儿一般。
一旁的孙慧国也被他惊醒,迷糊中还不忘拿话刺他:怎么着,做恶梦了,又梦见你那死鬼老婆了?
她不说这话不打紧,话音未落又将陆老爷子吓了一跳,细细回想梦里那妇人的容貌身姿打扮,恍惚中就是自己的前妻身前的模样。
陆老爷子看着窗外的月光,再也睡不着,只在心里体会那梦境的含义,思来想去,不觉又惊又喜又伤痛,一时竟老泪纵横,偷偷用手抹了,不敢叫孙慧国察觉,只盼着天一亮就给儿子打电话。
陆老爷子握着话筒,手有些颤,对儿子讲:你听我说,这是你妈给你送孩子来了,你媳妇这次肯定是有了。
不怪陆老爷子这般激动,陆家到陆程禹这一辈三代单传,再加上之前儿媳妇又流过一胎,陆老爷子嘴上虽不说什么,心里也是有些想法。他年轻时并不在意这些,到老了也像自己的父母一般,开始看中家族命脉的延续。
陆程禹当时还在医院值班,本不以为然,也就当个神鬼叨叨的故事听听。但那日在桥上和涂苒交谈,见她神情古怪,就不由往这方面想了想,谁知梦境成真。
说起那天,两人又是不欢而散,涂苒像是和他堵着一口气,不知为何定要做出打算散伙的姿态,而他心里记挂着医院的工作,又烦女人无事找事的特性,两人没说几句便各走各的路了。
分手之前他说:涂苒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好好养着,然后该干嘛干嘛,不要尽想着和自个儿和别人过不去。
当时涂苒就回他:我自己都活得不舒坦,为什么还要想着养他,肚子是我的,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和你没关系。你就快活了几秒钟,凭什么管那么多,你又不用担心流产,不用承受生孩子的痛苦,不用忍受因为身材变异别人的白眼,也不用长赘肉长妊娠纹……所以这事你说了不算。
他当时就想:靠,我之前不努力我能快活那几秒吗?好歹也有付出,你也享受了不是?心里又多少有些担心她说得出做得到脾气,本想再说几句软话,那女人却留给他一个华丽的转身。不过历史已经证明,女人素来是极端情绪的载体,你越是表现出紧张她们越发端着,与其助长这种无理取闹的高涨气焰,还不如以静制动,冷处理。
隔天,陆程禹下班回家,进门就闻到放里一股异味,空气质量比医院的还差劲。他赶紧去推开窗户,又发现更多的事情等在后头。茶几上堆着干净的或者脏的衣服,玻璃缸里的鱼没吃食躺在浑浊的水底动也不动,水槽里搁着数天来用过的碗盘,垃圾没人倒,盆栽植物已经好多天没浇水,阳台上的蔷薇叶子早蔫了,早前涂苒晾在外面的衣服已经干透,清一色的男士T恤和衬衣,没收,收进来还得熨,算了。
眼见家务事没完没了,他干脆什么也不做,洗了澡,胡乱吃点路边摊上买来的食物,倒头就睡。许是累到极致,反而睡不着。想了会儿昨天做的手术和病人的情况,
又想着还有篇论文尚未发表,与人合编的书还未写完,上头批下来的科研任务也已排上日程,明早还得带着学生查房,四十六床的病人家里经济困难,这药该怎么用?重症室里的那位老人不知能否熬过生死关头……愈加难以入眠,正应了医院里流传已久的那句话: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猪差,干得比驴累,操心比谁都多。
陆程禹叹了口气,躺在床上做了数十下仰卧起坐和俯卧撑,仍是思维亢奋却体力不济,于是下床去书架前想找本书来读读。
书桌旁的一整面墙全给钉上木格书架,他的书占去百分之八九十的位置,剩下一隅留给涂苒。涂苒的书也不少,她零散从娘家背来一些,卧室里放不下了只好又在客厅里摆了个简易书橱,搁在上头。陆程禹的眼神游弋向书架的右下角,他蹲下身去,一瞧之下,便觉眼花。涂苒的书尚未分类,《红楼梦》旁边是《宗教的自然史》,一套《大卫?考波菲》中间塞了本《这个男人有点酷》,又有《晚清七十年》和《苔丝》……上头横搁了本书他看着眼熟,名为《荆棘鸟》。
他记得李初夏好像也有这书,当时是陪她一起晚自习。李初夏不看课本,却对着一本什么鸟看得入迷。他还问过:这什么书?
李初夏答:澳大利亚的《飘》。
他又问:《飘》是什么?
李初夏白了他一眼:我怎么找了个你这样的?一点共同语言也没有。又歪着脑袋问他:那你知道费雯丽和克拉克?盖博吗?
他继续做茫然状。
李初夏笑道:你这辈子除了课本,就没看过其他的小说吗?
他想了想:看过《三国》和《笑傲江湖》。
他读高中的时候,沉迷过两款电脑游戏,一个是《三国志》,一个是《金庸群侠传》,一时兴起,就找了相关的小说来看。
李初夏问:你喜欢小师妹呢还是喜欢任盈盈。
他直觉答道:盈盈吧。
李初夏嘟着嘴反驳:可是令狐冲喜欢小师妹,任大小姐再怎么对他好,他也忘不了自己的初恋。任盈盈这个角色就是金庸幻想出来女人,如果没有她,这本小说会更加写实。后来金庸为了成全自己想象,只好狠心将岳灵珊赐死。所以,你喜欢的是个假人,生活里永远不可能存在的人物。
这个话题他并无兴趣,嘴里却道:那我还是喜欢小师妹好了。
李初夏“噗嗤”一声笑了,摇着他的胳膊撒娇:走吧,我想看《乱世佳人》了。
两人来到学校外的小影视厅,《乱世佳人》没得看,正在上映《泰坦尼克号》。陆程禹还没看过这部片子,李初夏却已看了数遍,买了票进去,才坐了一会儿,为了件小事他们又在底下拌起嘴来,重头吵到尾,最后谁也不理谁,李初夏在深情浑厚的音乐中低声啜泣。因此那部片子陆程禹愣是一点没看明白,印象仅限于:这女的身材真好,那男的是个小白脸后来挂了,还有宝石真大呀真大。
陆程禹的手指划过那本书,却没拿起,他的目光又触及另外一本,那书里夹着纸签,页面半新不旧,像是涂苒最近常看的那本。
他拿起书,深绿的书皮,上面印着五个烫金大字:《平凡的世界》。
翻开扉页,出现几行刚劲有力的的蓝墨水字迹,写道:送给苒苒,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
日期后面的落款:父。
那书一页页的翻,才发现上面竟有密密麻麻的铅笔写的笔记,最初的笔记已经模糊,写着:“孙少安是个对爱情没有魄力缺乏激情和追求的男人,所以他放弃了润叶,甘于平凡。而孙少平勇敢执着,所以他得到了晓霞的爱情与尊重……”,陆程禹看完文前简介,参照那些笔记大致阅读书中的内容,不觉莞尔,笔记里诉说着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对待生活的正面认识和年轻的憧憬,仿佛一切都是美好,于其意见相左的就是俗气和堕落。
那书翻到后面,又见女孩写着:“孙少平为什么没有选择金秀而选择了惠英嫂,难道是生活的磨难掏空了他全部的激情,难道他也如世俗的人们一样有着门当户对的婚恋观念,难道他已经推翻了以前和晓霞共同建立的对等的,勇于追求的,不卑不亢的爱情理念?平凡的世界里,他终于从不平凡的青年变成了碌碌无为甘于平淡的男子。”
那些模糊的感叹之后,又有了圆珠笔留下的稍微清晰的字迹,潦草而淡然,想是为后来所写。
涂苒写道:“看了几遍,如今才明白孙少平的选择。这种心境大概就像后来少平理解了少安的放弃一样。平凡的世界里,经过生活的淬炼,孙家兄弟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务实。他们从最初的激情和纯精神世界步入了现实主义的更加宽广的层面,蜕变成真正的男人。结局虽让人失望,却最贴近生活,世上最真实的人生,就是平凡的人生。作者的心境变了,读者的心境也在改变,作为社会底层的人物,在逆境中勇往直前,在顺境中甘于享受最平淡的生活,何尝不需要勇气,何尝不是一种无境界的追求?因为最真实的,才最宝贵。”
陆程禹靠在床头,用一早上的时间勉强翻完那本书,当窗外的世界变成最为喧嚣的时刻,书从手边滑落,他静静地睡着了。
不拿爱情说事儿(三)
这几天,自从得知了孩子的事以后,陆程禹的电话来的极为频繁,平均每天两三个的样子。涂苒一个也不接,最后他不得不发来短信,三个字:接电话。
她没理。
他又发来三个字:回电话。
她倒是回了条讯息过去:都别折腾,孩子已经没了。
直接关了手机,睡觉。
随即,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大作,三更半夜的,把老太太给闹醒了。老人家颤巍巍的问涂苒:“这么晚来电话是谁呢,不会是你妈和你弟他们在北京有什么事吧?”
涂苒拿起话筒,不说话,听那头的男人“喂”了一声,立即就把挂机键给按了,回头告诉老太太:“没事,一个傻子打错了。”她担心电话再响,干脆连电话线也拔掉,这一拔又是几天,后来老太太说:“你叫小陆几时过来吃个饭吧,我想见见他。”
涂苒说:“您见他做什么,他忙死了。”
老太太嘀咕:“难不成比中央首长还忙?”老人家忽然起了倔脾气,挪着小脚过来,把电话塞到涂苒手上,“你拨号码,接通了让我来说,不信他连这点时间也没有。”
涂苒肯定不干,老太太说:“你们这些人真当我老了,糊涂了,不中用了,等哪天我死了,你们就舒坦了,”说罢,跑到房里待着,不吃饭,也不理她。
涂苒拗不过,只好在老太太跟前往医院打了个电话,那边的人答:“陆医生在手术台上,现在不方便接您的电话。”
她问:“得多久?”
“顺利的话五、六个钟头,他这两天已经做了二十个小时的手术……”
涂苒把情况向老太太转述,老人家叹道:“真是忙,一站就是好几个钟头,身边也没人照顾,回家也没点吃的,这不累坏人了?”
涂苒嘟哝:“到底我是您孙女还是他是您孙子呢?”
老太太看着她:“我都是为你好。”
电话终是接通,是陆程禹打过来的。涂苒把老太太的意思一说,他立即应承下来,接着就问了句:“你怎么样,还好吧?”
涂苒知道他的意思,当着老人的面不好直说,嘴上哼了一句:“没了,很好。”
“涂苒,你别这样,”陆程禹在那头说,“我两天一夜没合眼了,明天早上又是一台手术,我今晚还想睡个安稳觉。”他的嗓音听起来很是疲倦,言辞间微微透着恳求的意思。
涂苒心里一动,心肠已是软下来,嘴里答道:“那你好好休息,我可不想做侩子手背后的千古罪人。”
那边的人像是笑了一笑,涂苒又想起件事来,就把苏沫的情况和他大致说了。陆程禹把雷远的手机号码告诉她,又道:“我过会儿和他打声招呼,你让你同学直接去找他就行了。”
涂苒帮苏沫把咨询律师的事情安排妥当,那边,苏沫却迟迟无法作出决定,似乎这见律师的事情与她而言成了道坎,这脚若是一旦迈出去,就标志着她不得不正视一直努力回避的现实。现实情况就是,佟瑞安的心已经离这个家越来越远。
某天夜里,佟瑞安快两点多才到家,满身酒气。他进门以后一句话也不说,倒头就睡。苏沫不让他上床,他抱起枕头跑去沙发里歪着,跑得还挺快,像是逃离牢狱一般。苏沫知道他今天为何回家,不免哪话激他,无论多重的话,他都不接茬,惘若未闻。
从晚上十点多,苏沫就开始打他的手机,他不接,不是关机而是不接电话,一打过去就被人直接掐断了信号。苏沫又厚着脸皮打电话去婆家,说你们家儿子现在常常夜不归宿了,这么晚都不回来。公公在那头听了很生气,他是个实在人,一辈子没做过什么越轨的事,按部就班的生活,生活对他来说就是一条笔直的线。苏沫听出他说话时的声音都发颤了,心里也就好受了点。公公说:是我们不对,没教育好这个儿子,你放心,有我在一天,他不可能丢下这个家,不可能丢下你和孩子不管。
苏沫听了,顿时泪流满面。
佟瑞安人是回家了,却视她如无物。苏沫气不过,跑去沙发跟前对他又打又踢,他也由着她,死了一般躺在那里。最后苏沫边哭边说:“你现在回来连孩子也不瞧了,她会叫爸爸了,她今天在家里喊了一天的爸爸。”
佟瑞安睁开眼睛,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慢慢走到婴儿床旁,弯腰俯视。孩子正在熟睡,闭起的眼显得眼睑很长,脸上的皮肤白得透明,小嘴抿着,嘴角微微翘起,笑起来像个天使。他伸手去摸女儿的脸,又觉得自己手脏,心一横,便不去看她,仍是踱回沙发前躺下。
苏沫问他:“你是不是不想过了,想离婚了?”
他不说话。
苏沫止了哭,幽幽叹息:“你究竟爱她到什么程度呢,你说吧,就当我们现在不是夫妻,是朋友。无论你今晚说了什么或者你打算怎么做,我都不会怪你,我只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我们来谈谈心。”
半响,佟瑞安也是叹息:“我没什么好说的。”
苏沫忍着性子:“你很爱她是吗?”
佟瑞安说:“也不是很爱,就是刚开始的感觉,像十五六岁的男孩儿看到漂亮女孩一样,心动了,很美好。可是你知道,那并不是什么爱情。”
苏沫觉得嗓子眼一股腥甜,仿佛有血汩汩流动出来,没过了心脏。她深吸一口气,问:“那现在呢?”
他不答。
苏沫的嘴唇在发抖:“你们又上床了?你就是忍不住想和她上床对不对?所以她才会有你的孩子?”
佟瑞安抱着脑袋缩成一团,像个蜕变的幼儿,苏沫忍无可忍,抽出枕头使劲砸他,一时忘了哭,嘴里骂着:“畜生,你不是人你是畜生,你不但人品有问题,你也没良心,你真狠心,我当初看走眼了……”
佟瑞安忽然夺过她手里的枕头,冷然道:“你知道吗,我和她在一起的感觉,是我和你在一起这么久从没有过的。”
他的一句话,使得混乱的场面彻底安静下来,苏沫睁大眼睛望着他,潸然泪下:“你从没爱过我?”
佟瑞安扭头看向窗外。
苏沫又说:“你为了这一时的感觉,连孩子都不要么?”
佟瑞安低声说了句:“别逼我,求求你。”
苏沫一夜没睡,眼睛肿的像个核桃。佟瑞安倒是呼呼睡了大半宿,天一亮就爬起来去上班。苏沫使劲拽住他不让走,佟瑞安掰开她的手,说她“有病”,是“泼妇”,没涵养的泼妇。他冷冷的看着她,如同站在街边看热闹的铁石心肠的路人。
苏沫把和律师约定好的时间一推再推,自己不愿和律师联系,却要涂苒代为传话。涂苒有些头痛,这会儿刚打电话过去和雷远说抱歉,没多久,苏沫又告诉她,自己已经想通了,看能不能再安排一次咨询时间。涂苒体谅她的难处,只好又一次帮她张罗。
这段日子,涂苒已经有了早孕反应,情况到比上次要好些,只是比较嗜睡,胃口不大好。虽然没有上次那般折腾受累,但是她心里又开始着急,因为常听人讲,反应越大的胎儿才越健康,照这么说来,这第二次岂不是更有流产的危险?她一人去娘家近旁的省妇幼做检查,医生说,目前看来还一切正常,考虑到她之前有过滑胎史,若有其他症状,就赶紧来医院,再看是不是需要保胎。
这些事,她没对陆程禹提起。
眼见周末要到了,老太太敦促着她出去买菜,并且口述了购物清单,叮嘱她一定照着上头的买。星期六下午,老人坚持要亲自下厨,忙活了大半天,捣腾出一桌子菜来。
陆程禹天黑才过来,形色匆忙,手里拎着老人家爱吃的软糯的甜食,先是跟老太太问好,而后表示歉意,说住院部里有个重症病人才动完手术,还没过危险期,主要看今晚上,所以他一会儿吃完饭还得赶过去守着。
老太太打量着外孙女婿,叹道:“这孩子瘦了,眼圈下面都是黑的,多半是没休息好也没吃好,来来来,赶紧坐下来吃完了,再去忙吧。”
陆程禹老老实实的坐在桌旁,眼神儿瞟向涂苒,先是看看她的肚子,欲言又止。
涂苒冷着脸,盛了碗饭递过去,看也不看他,只说:“你面子真大,老太太多少年没做过这么一大桌子菜了,今天因为你,忙活了一天。”
老奶奶笑道:“有个什么,人老了也是要活动的,看见你们都在,我就高兴了。”
陆程禹一边给老人家夹菜,一边陪她说话,态度恭敬诚恳,一副阳光正派的大好青年形象。
涂苒吃得少,没多时就搁下碗筷。陆程禹看着她道:“再吃点,我给你盛饭。”
涂苒伸手遮住了碗。
老奶奶却说:“苒苒你吃完了,去帮我把厨房的地上抹一抹,灶台也擦一下,人老了,眼睛不好,做卫生做不干净了。”
涂苒依言行是,老奶奶见她进去了,就在自己兜里摸了半天,掏出两个用手绢包好的事物,慢慢打开来,对陆程禹说:“这是我留给你们的,一直也没机会给,现下你就收着,拿回小家里放好。别让你丈母娘瞧见了,不然她掏心掏肝的都会给她儿子,”老太太叹道,“这么多小辈里头,我还是最喜欢我这个小外孙女。”
陆程禹见是两样古董样式的首饰,推辞道:“不如您让涂苒拿着,我一个男人,不太懂这些。”
老奶奶笑一笑:“你拿她拿还不是一样的,”她指着只婴儿拳头般大的澄黄锁片道,“这是祥云锁片,老金的,上头的链子是九十九颗小叶紫檀珠儿,还是我年轻做姑娘的时候串的,这个,给你们的孩子。”
陆程禹微微一愣,又见她拿起一块白如羊脂的油润美玉,上面精雕细琢的两只幼鼠,首尾相接,像在嬉戏玩闹,又似互相依偎,憨态可掬,活灵活现。老奶奶说:“你和苒苒都不是属鼠的,不过这玉也有其他的意思,你知道鼠在天干地支中的位置罢?”
陆程禹答:“子鼠。”
老奶奶点了点头,将两样事物重新用手绢细细包好,塞在他手里:“你拿好,都不值什么钱,不过是我老太婆的一个念想罢了。以前家里埋了一大水缸在院子里头,后来掘地三尺被人抢了去,就剩下这两样了,”她又叹道,“我了解我孙女儿,性子硬,脾气倔,又不会说话,并不讨人喜欢,但是她心眼儿好。两个人过日子,要的就是心眼都好,能为对方着想,互相迁就,几十年的岁月才能慢慢熬下来,熬到老来是个伴,知根知底心意互通的伴。这日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年轻的好时光不多,就怕老了,到要闭眼的那一天留下遗憾。她要是以前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代她和你讲句对不住,你是男人,能担待就多担待点,别和她计较……”
厨房的门掩上一半,涂苒在里头擦地擦了一半,就见有水珠啪嗒啪嗒落在青白色的地砖上,微微发亮。她回神过来,连忙止了泪,用手背轻轻抹脸,再去客厅时,又如常态。
涂苒见老太太和陆程禹都吃完了饭,就给两人倒茶。
陆程禹一边听老太太说着其他的事儿,一边拿眼神绕着涂苒转,她却看也不曾看他一眼,直到听见他裤兜里的手机嗡嗡作响。
手机被设置成振动模式。
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按掉了。
过不久,眼见时间不早,他起身告辞。
老太太把他送到门口:“下次再别买东西了,人来了就好,一家子的,别客气。”
涂苒听见他的脚步声越行越远,直到难以辨识,她忍不住走近窗口,向楼下瞧了一眼,看见他站在绿化带边,拿出手机来给人打电话。
清亮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
不拿爱情说事儿(四)
临近下班,雷远在办公室里准备接待今天的最后一位访客。
约定的时间已过,未见人来,雷远等得无聊,拿起鼠标点进联众,与人玩了几圈麻将。外面就有人轻轻叩门,响了三下,间隔的时间极为均等,犹如素未谋面的访客惴惴不安的心跳,以及小心翼翼的神态。
雷远坐直了身子,扬声请人进来。
苏沫给他的第一印象,和他的预想大致吻合。一张已经失爱即将失婚的失意女人毫无生气的脸,彷徨木讷的表情,经过挑选已然过时的衣着,再加上手足无措。他飞快的瞄了眼那女子的头发,她早晨起床后一定没有洗过头发,发梢上粘了些白色的东西,像是干涸的……奶渍?是了,听说她有一个婴孩。
这种女人已经完全与“精致”一词无缘,如同大把的已经拜访过律师事务所的年轻的,中年的或者年老的妇女,只是有人在交谈过后表现出张牙舞爪咄咄逼人的一面,有人依旧无奈颓废的落泪。
她显然属于后者。
苏沫怯生生地为自己的迟到表示歉意,雷远摆了摆手,客气地请她落座。这之后,他忽然歇了口气,微微向后靠在皮质的椅背上,随意而温和带笑的直视对方。对于不感兴趣的女人,就会立即丧失兴奋而紧张的情绪,这是许多男性的本能。这也注定,接下来的谈话将是空洞而乏味的。
她说话时鼻音很重,吞吞吐吐,欲遮欲掩,缺少章法。
雷远一边耐心等待,一边暗自评估:她好面子而又缺乏自信,性格敏感内向带点神经质,耐受力强,抗打击力弱……总之,她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无趣女人。
她和所有容易慌乱的婚姻边缘人士一样,提出了极不专业的可笑问题。
雷远终是温和的开口:“法律的确是保护无过错方的,但是对于外遇,很难取证,除非您先生和人非法同居,并且生下孩子,这种情况下取证相对来说容易一些。”
苏沫呆呆的望了他片刻,坑坑巴巴的质疑:“可是他确实有外遇呀?我……这里有他们的网上聊天记录,还有电话清单。”她从包里悉悉索索掏出一叠纸张,雷远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接过“证据”象征性的瞄了几眼,清咳一声,耐心解释:“手机通话清单只记载着对方号码、通话时间和所花的费用情况,至于通话的具体内容,因为属于个人隐私受到法律保护无法轻易取证,如果把您先生的电话清单提交法庭,最多只能证明他和那个手机号码的通话很频繁,不能证明他和那个号码的主人存在情感关系。网上的聊天记录最多也只能证明他有外遇,但是对于不属于重婚、长期非法同居的行为,法律并没有明确规定在离婚时可以多分财产……”
他话未说完,就见对方布满血丝的眼里缓缓掉出泪来。
苏沫慌忙低下头,在包里翻寻纸巾。
雷远已是见怪不怪,从宽大办公桌的一侧将纸巾盒轻轻推了过去。她迟疑数秒,从中抽出一张来擦拭眼睛,嗓子哽咽:“谢谢……对不起……”雷远见她脸色灰白,毫无血色,那眼泪任凭她如何擦拭都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刷刷落下,不觉有点儿尴尬。
半响,苏沫想说什么,却语不成句,带着艰难忍受着的略微低泣的话音。
雷远忙道:“不要紧,如果您还没想好,我们可以改天再聊。”
苏沫微微点头,好不容易说清了“谢谢”二字,就慌不择路夺门而出。临行前的转身,背包碰倒桌上的茶杯,顿时茶香四溢热水横流,苏沫受了惊吓一般呆立,雷远赶紧又说:“没事,我来我来。您请便。”
她心神稍定,这才想起来要约下次的时间,嚅嗫道:“下次的话,是让我同学和您联系,还是……”
雷远暗暗叹了口气:“您有我电话号码吧,可以直接打给我,我们再约时间,今天也不早了,暂时就这样吧。”
将客人送出门,他草草擦干桌上的水渍,解开衬衣领口,靠在椅子里坐了一会儿,玩了盘麻将,这才慢腾腾的关上电脑,下班回家。
这边,涂苒找不着苏沫的人,就给雷远去了个电话。雷远说:“对,她今天来了,不过我看你那个同学的精神状态,这婚多半是离不了,你不如劝劝她别费这个劲了。”
涂苒撂下电话,躺床上看了会子书,家里静悄悄的,老太太已经歇息了。
陆程禹今天没和她联系,大约是因为那天给了他颗定心丸,知道孩子暂且无事,也就用不着过多联系。
涂苒合上书,拧熄台灯,黑暗里,只听见客厅的钟摆滴答作响,这一夜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早晨醒来时,皆是支离破碎的须臾片段,就像被人使力砸破的一面镜子。
她的生物钟一向准时,平常上班准七点醒,现在住得又离公司近了,还可以赖会儿床。她又眯了一阵子眼,忽然像是警醒了,支起耳朵听房间外的动静,依然悄无声息。她暗暗觉得好笑,往常这个时候,老太太早起身去阳台上踢腿甩手去了,然后等着她下楼买早点,两人好一起吃。现在已是朝霞灿烂,这老人家怎么就犯懒了,难道是睡迷了?
涂苒起床洗漱,见老太太房间的门虚掩着,猜想她可能昨晚没睡好,也就没进去瞧,特意放轻了脚步,完了直接去外面端了些清汤粉条和麻圆,这两样,老人家爱吃。
昨天老太太让她给自己买些常吃的药和平时最喜欢的龙须酥回来,她心里有事,又一时犯懒,就没去,想着今天下班再买了,谁知老人竟有些不高兴。老太太极少这样,对几个小辈一向是宽容和蔼,如今倒成了老小,孩子一样的情绪。那时天色已晚,商铺药房已经关了门,涂苒陪着她打了好几盘“上大人”才哄得她开心了些。
涂苒端着早点回家,见老太太仍是没起来,心下诧异,手里的东西也来不及放下,直接端去老人的房间。推门一瞧,老太太脸朝外侧卧在床上,熟睡着。
涂苒笑道:“外婆,您怎么今天赖床啦,我都要上班了,”说着,把早点搁在一旁的床头柜上,腾出手去轻轻摇她。
老太太一动也不动。
涂苒心想,怎么就睡得这样沉?
她又去喊她,用手轻轻摇她……忽然,她心里咯噔一下,接着整颗心怦怦乱跳起来,她慢慢伸出手指,去探老人的鼻息……
涂苒腿脚发软,整个人瘫坐到地上,瞪着眼望向床上安卧的老人,半响未能回神。
涂苒边哭边给给王伟荔打电话,王伟荔一听愣了半天,猛的就在电话那头哭开了。王伟荔忙不迭的喊“娘”,又是哭道:“您这是存心和我过不去呀,您就是在怪我,平时我对您那样,您如今偏走得这么轻巧,也不累着我也不烦着我,您这是在记恨我,死也不让我尽孝道,想让我下半辈子不得安生……”
涂苒原想劝慰她,自己却又跟着哭个不停,一连哭了半天,心里倒是平静下来,稍稍冷静了,对仍是哭号的王伟荔说:“我还是先给医院打个电话,再给舅舅他们打个电话吧。”
王伟荔忙说好,又催着涂峦赶紧买回程的火车票,过了一会儿,却又对涂峦说:“你不能回去,你马上要签证了,我一个人回去就行……”
涂苒听了,在这边暗自摇头。
不多时附近医院里就派了人过来,医务人员检查之后,推测老人的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左右,并且开出“死亡证明书”。有人低声说了句:“这老奶奶像是睡着了一样,模样安详得很。”
涂苒听了心里一酸,忍不住又掉下眼泪。
旁人忙劝:“这是老人家有福气,一点没受罪的,活到她这把年纪,又是这样的走法,叫做寿终正寝,驾返仙乡,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呢。”
医院里的人前脚才走,涂苒的几位舅舅家的亲戚便到了,众人也是先哀叹流泪一番,又纷纷说起老太太的好福气。络绎不绝来了一屋子人,长一辈的小一辈的,有工作的要上班的,过来看一会儿说说话就走了,跟走马灯一样。涂苒忙着端茶倒水,才向公司请了假,又接到王伟荔的电话。王伟荔冷静了很多,嘱咐她说这是白喜事,小区里不让放鞭炮不让大办丧事,就叫她晚上弄些酒菜招待亲戚长辈,到时候这些人会一同留下来守夜。
整整折腾了两天,涂苒累个半死,亲戚们又说,这大热天的,还是早点把老人送去殡仪馆好些。
涂苒不允,只管把空调开到最大,说别人都是五停七停,这才第二天呢,先过完今晚再说,而且殡仪馆里头那么冷,又没人陪着,老人家孤零零的多可怜。
长辈们就笑,这孩子真是固执。
晚上吃了饭,亲戚们照例开了几桌麻将,半数人都爱抽烟。涂苒头晕眼花,被噼里啪啦的麻将声吵得心烦意乱,就把老太太那间房的门带上,又想起李图交代的工作一直没时间办,于是转下楼去给人打了个电话,说明原委。
李图问她:“你现在哪儿呢?”
涂苒没精打采:“在我家楼下转悠。”
李图又问:“一个人?”
涂苒“嗯”了一声。
李图笑了笑:“你自个儿接着转吧。”
她果然是去接着转悠了,外面的空气总归要好些,身子越来越容易疲累,她想找个地儿休息一会,又怕小花园的台阶上凉,然而终是熬不住,于是倚着花坛边上坐下去。天上偶尔落下几滴雨,却一直不成气候,并不碍事。
涂苒撑着脑袋,手里拿了支小树棍在土里画圈写字,不知不觉中一笔一划的写着,末了出现个字,她飞快的瞄了眼,觉得自己太孩气,忙铲些土把那些钩钩画画掩了。她用树棍撮着土,没留神将土撒到一双凭空多出来的鞋子上。
那是一双男人的脚,穿着的光亮干净的黑色皮鞋。
她尚未抬头,就听来人笑道:“这种时候你多半会想起我。”
李图低头看着她,浅露出整齐的牙齿。
涂苒诧异:“你怎么来了?”
李图在她身边坐下,侧着脑袋瞧她:“你不才在电话里给我暗示了。”
涂苒想了想:“好吧,谢谢你在我最低迷最无助的时候过来陪我。”
李图摇头叹息:“这时候你没去找你老公,却想到了我,你要好好反省充分联想,问问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呀为什么?”
涂苒没理那个茬,捧着脑袋径直道:“我心里很不好受,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我外婆走之前的那晚,要我给她买点吃的,我也没去买,她当时肯定是特想要的,不然也不会生气。”
李图说:“放心,你家老太太就是位老神仙,宅心仁厚,超凡脱俗,绝不是我们凡人所想。”
涂苒点了点头,低下头去画圈,李图也就陪她静静地坐着,两人有一句每一句的搭着腔。
李图忽然向着前方扬扬下巴颏,问涂苒:“那谁呀?来找你的?”转脸见她神色异样,直觉里说,“是你老公?”
涂苒又是“嗯”了一声,那人即将走到跟前。
“早听公司里有人说你老公长得帅,是还不错,帅哥,”他边说边站起身,随手拍去裤子上的尘土,“我该走了。”
两个男人仅是相互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陆程禹神情不悦,待李图走了,才对涂苒道:“发生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不拿爱情说事儿(五)
人最好不要带着情绪行事,沉湎于情绪中,行径难免有失偏颇,别人会笑话你,一旦跳出情绪的怪圈,回顾前尘,自己又会笑话自己。
涂苒尚未踏出负面情绪的门槛,便已经觉得自己可笑了。
陆程禹浓眉修目,板起脸孔时,眼神更显得锐利,似乎与人一种威慑。被他注视的那人顿时觉得自己如同看似麻烦的疑难杂症,在下个片刻却会被他一一化解。然而气势明显低落的一方仍是心有不甘,仰起头,直直的看回去。
涂苒说:“告诉你了又怎样,你什么时候对我的事上过心?”
陆程禹反问:“你的事?大事小事你分不清?”
涂苒也是语气不善:“什么样的事对你来说是小事?要不是你三两天都没个电话,又怎么会现在才知道?你觉得无聊的小事,有时候会误了大事。”
陆程禹低着头瞧她,像是不屑与她争辩,过了一会才说:“你说我没给你打电话,要不是我刚才下了班打个电话过来,你舅妈接的,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涂苒,这种时候你闹什么情绪?”
涂苒觉得对方是有意回避问题,冷笑:“你还挺行,猪八戒倒打一耙,到最后问题都推到我身上。你就没想过自己有哪些地方不对?是,那都是小事,我也不想过多纠缠,问多了,没意思,你以后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绝对不会再多问一句。电话你爱打不打,爱和谁打我也不管,也没必要为个孩子为难自己,难受一次就够了,我不想再勉强你第二次。绝对不勉强,我自找的,我自己承担。”
陆程禹不怒反笑:“越说越离谱,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发散性思考问题,我只问你为什么没告诉我老人去世的事儿,你怎么又扯到孩子上头去了。”
涂苒半天没吭声,好不容易才压制住情绪,说:“老太太才过世,我不想和你吵架,我上楼了,你打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吧。”
陆程禹仍是跟着她往前走:“我也不想和你吵,但是我理解不了你的某些做法。”
涂苒头也不回:“你身上一股医院的味儿,我闻见就不舒服,我也不想见你,你回去吧。”
陆程禹说:“我每天都是这个味儿,你也不是第一天闻见。”
“我现在非常时期,闻见就想吐……”涂苒正说着话,又听见身后的人手机震动的声响。
陆程禹仍是没接,直接按了。
涂苒转身,笑着看他:“为什么不接电话?”
陆程禹一愣:“因为不想接。”
涂苒冷笑:“还是因为我在跟前?”
陆程禹没答话,显然在思索,微皱着眉看她。
涂苒又说:“咱们之间又没什么感情基础,发生任何事都是正常的。没什么不可告人的。”
陆程禹问她:“你认为发生什么事了?”
涂苒却说:“你这人就是这样,人家问什么,你从来不正面回答,你和我是夫妻关系呢,还是玩无间道呢?你不觉得我们这样的两个人结婚很荒唐?”她自嘲的一笑,“是,是我提出结婚的,而且当初动机不纯。”
陆程禹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涂苒问:“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是吧?”
陆程禹低哼一声:“别和我掰文言文,我听不懂。”
涂苒暗自叹息着,想了半天,终于开口:“就算我当初动机不纯,我们之间也存在很多有问题,但是这段婚姻,即使开端不好,我也希望能有个好的结局……而且我也尽力了,”她认真的看着他,“可是你呢?你问问自己尽力了吗?是尽了还是在尽力敷衍?勉强自己来敷衍我?”
他看向别处,良久没说话,她的心一路沉到底。
她低声说:“你这样勉强自己,不难受么?你打算就这么过完一辈子?”
他又是一阵沉默,忽而叹了口气,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对方很快接通。涂苒和他离得很近,可以清晰辨认电话那端是个年轻女人,陌生的年轻女人。那人的声音既轻柔又兴奋。两人相互问好,陆程禹说话很是温和客气,他说:“您父亲的身体现在已经基本康复,手术以后恢复的很好,如果您还有什么相关问题,可以到医院问我,或者挂门诊,询问我的同事。晚上我家人需要休息,不方便讲电话,希望您能理解。”
……
他挂了电话,拿着手机微微掂了掂,说:“之前一个病人的家属,”他看向涂苒,神色莫名的问道:“你以为是谁?李初夏?”
涂苒低头,看自己的脚尖,过了一会儿才应道:“是,”停顿数秒,她又小声道,“谁知道呢,你可以随便找个号码拨出去?”
陆程禹说:“涂苒,我没你想得那么爱耍心眼,就算是,也没那些精力把心思都放在这些事上头。”
涂苒耳朵上不由一阵发烫,懊恼自己喜欢较劲于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所幸有夜色掩饰,她低声的问:“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吗?”
两人慢慢往前走,陆程禹再次开口:“你说得对,我们没什么感情基础,除了猜疑就是缺乏信任,这婚结的的确荒唐。婚姻不是互相猜度,它里面填充了太多现实的东西,很尖锐很现实,需要双方耐心的磨合,如果基础不牢靠,很难撑得起来。”他转身看着她,眸光深邃而平静像一片无风的湖,“我能理解你现在的想法,”他又道,“有些事,还是过了这几天再说吧。”
涂苒点一点头:“可以。我又不是没了男人就不能活的,什么样的结果我都有准备,再差也不会比以前过的日子更差。希望我们都能有更适合自己的……”
他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陆程禹这天没走,整晚陪着她。
第二天一早,王伟荔就回了,涂峦果然没跟着回家。众人联系了殡仪馆,准备寿衣,联络墓地。母女俩为老人最后一次擦拭净身,换好衣服。隔天的悼念活动结束以后,老人被殡葬工作人员推到里间。大伙儿这才出来,站在门廊下,看着殡仪馆的巨型烟囱呼呼的冒着烟。
四下里还有其他死者的家属,神情肃然悲切,呜咽不断。
涂苒看着半空中浑浊的烟,像做了一场梦,心里冒出一丝不切实际的想法:也许到家以后,老太太还像往常那样,趴在装有防盗栏杆的窗台上,隔着铁条的缝隙,望着楼下的行人,打发闲暇,见她回了,便和蔼的对着她笑。
孝子贤孙们买了质量上乘的骨灰盒,老人的长孙抱着骨灰,涂苒捧着遗像,接着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开车去了九峰山。涂苒的外公早年去世,前些年儿子们去老家的墓地拾回尸骨,去九峰山上埋了,并且买下一块合墓。那合墓地处石阶高位,两边皆种了苍翠松柏,前方视野开阔,山川河流袒露无遗。
老人下葬的那天,陆程禹一直都在,并非他的休息时间,也不知如何请的假。小辈们多要上班或者上学,去的少,他便成年轻一辈里的好劳力,话不多,只顾做事。涂苒跪在坟前烧纸钱,他也恭恭敬敬的跪下去磕了三个头。
女眷们就向王伟荔悄声赞扬:你的这个女婿伢真是不错了。王伟荔听了,脸上的哀切的神情稍稍隐去,颇露得色。
天边落霞渐起,时候不早,待一切打理妥当,众人纷纷上车,奔赴城里的饭店吃饭。隔着石阶的一家,也是送葬队伍,就在过道上铺了塑料桌布,摆上鸡鸭鱼肉和烟酒饮料,死者子孙们席地而坐,大块朵颐。
涂苒他们绕道而行,年轻夫妇走在人群最后。一路下去,眼前是数不清的石碑,偶见有墓碑后面刻满密密麻麻的文字,或是生平经历,怀念之语,或是阐明死亡原因,徒留家人哀思。有座一新坟引起他们的注意,照片上的女孩面容隽秀笑颜清澈,年满十六,细读碑后其父的撰文,才知她是殉情而死。涂苒暗自感叹,又想起过去老太太常说的那句话:好死不如赖活。
再看那悼文,朱红小楷,不难想象写文人当时的心境。
涂苒侧过身去,见陆程禹也在凝神阅读那篇文字,末了,他微一摇头。
两人继续前行,直至赶上前面众人。陆程禹车里也载了几位亲戚,涂苒让了一回,仍是坐到副驾位置。小两口都不怎么说话,长辈们想着涂苒是在老太太跟前长大的,以为他两因为这般变故才言语不多,不免又安慰一番。
车子向前奔驰,涂苒看着窗外,山上的石碑和石阶被夕阳镀上剔透的金色,清明洁净,一尘不染。先前从山上往下眺望,悠远的景致使她心里豁然开阔,似乎这段日子以来萦绕心头的烦恼,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山里的空气清冽怡人,她深深呼吸,想将布满尘埃的过去抛却脑后,不愿再为斩不断理还乱的儿女情长所困扰。
涂苒仍是住在娘家,借口说这里离公司近,怀孕了跑来跑去不方便,王伟荔也不疑有他。涂峦在北京续签被拒,因为课业成绩实在糟糕,他拿不出学校的证明。王伟荔大受打击,消沉了好长时间,又听儿子说在北京找了份什么工作,不愿回来,她思来想去,仍是放心不下,收拾了行李,打算再次上京陪伴他一段时间。临行前,她叫来自家女婿,先是隐约埋怨了几句,说媳妇怀孕这么大的事,婆家也没什么表示,也不敢指望他们了,只叮嘱陆程禹无论工作多忙,都要照顾好涂苒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又说自己尽量早些回来。
陆程禹满口应承,饶是工作上忙得焦头烂额,生活上还算是称职的准爸一名,隔三差五的会过江来看看。
涂苒随口说了句:“都要离婚了还跑这么勤做什么?”
陆程禹说:“那也得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不能让他连户口也上不了,就这么黑着。”
涂苒答:“哦,也是。”等他走了,自己在网上搜索“单身妈妈”的字样,发现有人写了篇帖子:“我是一位单身妈妈,虽然很爱自己的孩子,但是我现在已经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没钱没男人,我该怎么办?”
涂苒看了标题,没点开看内容,直接关了,她手头一堆工作,趁着现在肚子还不显,健康状况良好,也会陪着李图去见见客户,跑跑市场,每天几乎是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并无多少时间遐想以后的生活。
其实她心里仍是发虚,只是这个孩子,当她偶有想过放弃的时候,另一种情绪便会蜂涌而至,扼杀掉先前的念头。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或者她自己也不愿承认,对于孩子的父亲,她多少还是抱有一丝希望的。
转机(一)
男人的转变倒是让涂苒不大自在了,渐渐地开始让她正视自己心里隐藏的某种退缩的想法。
自王伟荔走后,陆程禹几乎每天一个电话拨过来,有时早上,有时晚上,都是在他下班回家的路上。隔着话筒,涂苒听见他稍许急促的呼吸,便知道他是一边走路一边再给自己打电话,他一向走得快,两人没说几分钟他就到家了,只这几句也是差不多的内容,“起床了吗”、“吃了吗?吃的什么”、“下班了吗”、“今天感觉怎么样”……他很少提到自己,只是询问,基本模式就是一问一答,差不多说完了他又嘱咐几句,然后各自撂了电话。
饶是如此,涂苒心里仍有些异样的情绪,她不由自主的捕捉着他语气里稍许的变化,比如他今天这样问的时候语速比以往要慢,又或者偶尔回忆他先前印在话筒上的呼吸声,那种男性的沉稳有力的呼吸,仿佛隔着电话线将对方身体的热度传导过来,丝丝撩拨着她的耳膜。
涂苒将这种内心的丰富感受归咎于最近的生理异常,她甚至怀疑,如此频繁的联系像是对她之前提出抗议的嘲笑,就像一场恶作剧。
有次,她还在公司开会,电话就在兜里响起来,她没接,直接掐了,换震动模式,想着瞅个空回条短信。当时顾远航正为一个销售方面的失误大发脾气,偌大个会议室鸦雀无声,人人屏息静气。顾远航训完这个训那个,间或休息的片刻,又听见有手机暗自嗡嗡作响。众人的视线渐渐在汇集到涂苒这一块儿,顾远航极其不悦,冷言道,怎么让你们开会的时候关个手机就这么困难?
涂苒想着陆程禹从不曾在这个时间段与她联系过,就担心他那边有什么事情,是以一咬牙,揣上手机猫着身子从后门溜出去。顾远航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他说:你们这些人要是都跟家庭妇女一样的斗志,业绩哪能上的去?都回家里喝西北风去,别在外面的同行面前丢人现眼。
涂苒蹭到走廊尽头才将电话拨回去,没等那边说话,就问:“你早上不是打过电话了?怎么现在又来了?”
陆程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懒散暗哑:“你以前不是说我给你的电话少么,现在多打几个又有意见了。”
涂苒心想,他果然是变着方子取笑我,一点机会也不放过。于是就堵着气不做声,又听他说:“我晚上不过来了。”
涂苒说:“好呀。”
他在那边接连咳嗽了几下:“早点回去,注意安全。”
涂苒忍不住问:“感冒了?”
陆程禹“嗯”了一声说:“就这事,我忙去了。”
之后的数日,她都没见着他,心里放不下,就打了个电话去问陆程程:“你哥好像是病了,你最近有时间吗,能不能去看看?”
陆程程疑惑:“姐,我哥病了,你怎么不知道呢?”
涂苒说:“我回娘家了,怀孕了万一被他传染就不好了。”
陆程程忙道:“哦,对哦。我爸今天去我哥那儿了,等他回来我问他,”她又笑,“爸给你们买了不少东西,孩子用的基本上都齐全了。”
陆程禹他爸这些时一直忙碌,不为别的,就为不曾谋面的孙子。他现在最大的爱好就是去商场的婴幼儿部转悠,从婴儿床到童车,玩具,衣服,统统搜刮了一遍。孙慧国也并非冷眼旁观,要么给些贴心的建议,要么抢在前头结账。只有一次,她说:“你怎么尽买些男孩儿的衣服,这要是一闺女呢?”
陆老爷子瞪了她一眼:“怎么能是丫头,肯定是大胖小子。”
孙慧国听了,在心里冷哼一声,说:“儿媳妇的头一胎不知怎么就没了,不晓得是不是习惯性流产。”她原本只想针对涂苒,没曾想牵扯到老头心里的宝贝孙子。
老爷子立马喝了一声:“放屁。”
孙慧国也觉着自己这话有些过了,当下便不敢做声。
陆老爷子也不和她闲扯,叫了司机把大包小包塞进商务车里,想着这就给儿子送过去,他没有小家的钥匙,就让人直接把车开去医院。打电话联系上了,说人正在住院部后面的停车场。
陆程禹才下班,正仰靠在车里的驾驶座上休息。一连几天没用车,早上出门时想起要加点油,于是开车上班,这会儿却是头痛的厉害没了精力。刚晕晕乎乎的阖上眼,就听见有人在外面轻轻地敲玻璃窗,睁眼一瞧,看见李初夏在外面给自己做手势。
陆程禹按下窗户,李初夏问他:“怎么了?不舒服?”
他摇了摇头:“没事。”
李初夏说:“还能开车吗?要不我帮你开,送你回去?”
陆程禹干脆从车里下来:“真没事,你忙你的。我还得待会儿,等人。”
李初见他面色微红,忍不住伸手探探他的额头:“发烧了,温度还有点儿高。”
陆程禹下意识的微微侧脸。
李初夏看了他一眼,收回手,去摸皮包的带子。过了会儿,她轻轻掂了掂脚后跟,微笑道:“那我先走了,你早点回去,好好休息。”
陆程禹冲她一点头,向后斜靠在车门上从口袋里摸了支烟出来,他按着打火机,将火苗凑到跟前,点烟的瞬间总是习惯性的微微皱眉。
李初夏看着他:“病成这样了怎么还是戒不掉呢?”
陆程禹没在意,仍是将纸烟递到嘴边吸了一口,提神。
李初夏又说:“不许抽烟。”她仍是像以前那般瞅着他,语气娇俏蛮横。
那时候见他吸烟,她要么气呼呼的对他不理不睬,要么跺着脚发狠:陆程禹,你要是在这样,我就不理你了。吸烟臭死了,我再也不……她忽然红着脸顿住,他欺身过去问道:再也不什么?她将脸扭到一边,又生气又忍不住笑的样子。他捏住她的下巴,一边吻她一边说:要不,以后我一想吸烟了就亲你。
……
陆程禹夹着香烟的手指略微停顿,数秒的时间一晃而过,李初夏的心却骤然跳的飞快,稍许平息之后,再看向他时,对方早已恢复先前坦然的神色,依旧我行我素。
李初夏自觉语气过于异样,不由脸颊发烫,心里尴尬,于是勉强换了个话题:“你们家的也烦你这个毛病吧。”
陆程禹笑笑,微微低头“嗯”了一声,算是作答。
李初夏略站了会儿,见他再没什么话可说,心下暗自叹息着,告辞离去。才转身,从外面开来的的商务车里下来个人,李初夏同那人打了个照面,不觉愣了愣,继而礼貌招呼:“伯父,您好。”
陆老爷子冲着她和蔼的点点头,并未说什么,等她走得远了,才对自家儿子笑道:“臭小子,也个花花肠子。”
婴儿用品堆了满满一客厅,陆程禹他爸四下环顾,最后在沙发上坐下:“倒杯茶来喝,你媳妇儿怎么还没回?”
陆程禹递了杯水给他:“她嫌离上班的地儿远,回娘家住去了。”
陆程禹他爸点点头:“难怪这么乱,”喝了口水,问道,“你怎么和老李家的丫头还黏着?我听人说她家发了请帖要办婚事,后来又闹着退婚,跟你小子有干系?”陆老爷子早年在医院做行政工作,他为人性格爽利能说会道,和全院上下的交道都打得火热,之后办了停薪留职出去做生意,几个相熟的之间仍时不时有来往。再后来又为外头的女人气死发妻一事,再次闻名于昔日的老同事之间,也因此,李初夏的父母当初极为反对自家女儿和陆家儿子的交往。
陆程禹正低头看婴儿床,随口答了句:“没干系。”
陆老爷子又笑:“知子莫若父,男人女人嘛就是那么回事,有个什么。你现在也要当爹了,该悠着还得悠着点。我看你那媳妇是个性子刚烈的,不好对付,不过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多半会服软……那些事,等生完孩子再说,随便你折腾,现下还是收心为好。”
陆程禹听着听着便抬起头来,看了他爸一眼:“你以为都像你这样,气死个把人也就那么回事?”
陆老爷子原本满脸带笑,听见这话脸上的笑意不觉一滞,讪讪的应对了几句。他因连日来心里头高兴,一时说话忘了形,这会子在儿子面前吃了瘪,不敢再多讲话,略坐了会儿,喝了几口水就走了。
老头儿到家以后,倒是在孙慧国跟前用玩笑的口吻把今天看到的情形提了一遍,又说:那老李的婆娘先前死活不同意我儿子跟她闺女,现如今我儿子都要当爹了,她家闺女还眼巴巴的瞅着,也不嫁人。要是早跟了我儿子,这不外孙都抱上了?男的怎么胡闹都不吃亏,这女的要是快三十了还跟着瞎搅和,那才是叫人笑话。他家当初看不起我,这会儿还不是成人笑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呀……老爷子得意洋洋的哼了几句,悠哉的喝着小酒,心里头甚是受用。
孙慧国看他那样,不由冷笑:是,你儿子有魅力,你们家男的都一个德性,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子。
回头,她又和女儿孙晓白唠嗑:这女人要是没钱傍身,哪个男的会把你当回事呢,还好你有个能干的妈,以后不至于受这些委屈的,女人还是自私点好,至于那些情啊爱的,都看淡点,那些东西过个几年连狗屁都不是。
孙晓白面上嗯嗯啊啊的敷衍过去,转身就出门谈情说爱去了。
几天后,陆程程去看望涂苒,神秘兮兮的说:“姐,你知不知道,孙晓白要改名叫孙小三了,她丫谈恋爱谈了个有妇之夫,真是和她扫帚星老娘一个德性。”
涂苒“啊”了一声:“你怎么知道?那你家不是闹开锅了?”
陆程程嘴里哼道:“我老头她老娘还不知道呢,我是偷偷听来的,她有次和那男的打电话问人家什么时候离婚,还说人是不是舍不得孩子什么的,真贱啊。”陆程程感同身受,一提到这事就气不打一出来,“人都有孩子了她还那样,我倒是要看看她想怎么折腾。”
涂苒见她气成那样,就笑:“冷静冷静,道德观念这种东西是会遗传的。你在这儿生气,她又不会少块肉。”
陆程程想了想:“那倒未必,我哥就不像我爸那样,我哥和我还是想像我妈多些。”
涂苒听了不觉一呆,末了只是微微笑了笑,忽而想到苏沫,也不知她最近怎么样了,待陆程程走后,涂苒便给她去了个电话。
隔着话筒,苏沫的女儿在那边哭,苏沫才“喂”了一声,就冲旁边吼:“你再哭,我把你扔你爸那边去,看你以后怎么过。”
小孩儿停了一会儿,哭得越发厉害起来。
苏沫也懒得理了,恹恹的对涂苒说:“我现在还不是那个样子,”她顿了顿,低声道,“涂苒,我见过那个女人了……”
转机(二)
想起见面时的情形,那个女人带给苏沫的印象和先前电话里的张扬跋扈大相径庭。
苏沫到的时候,她正静静地坐在咖啡厅里一隅。她年轻几岁,神情看起来有些娇弱,看见苏沫时便冲她温婉的笑,楚楚动人,一身穿着打扮偏欧美系,随性大气里透着舒适和精致,是苏沫长久以来最为向往的气质。
苏沫临行前特地一番打扮,并非是往漂亮里整,而是想让自己看起来稍微强悍一点,如此,才能使她在劲敌面前扛起一丝自信。然而,她一系列的精心准备,比如,强硬的态度,犀利的言辞,甚至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的清脆有力的一记掌掴,在这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情敌跟前完全化为虚有。
年轻女人的第一句话便是“对不起”,她为上次很不礼貌的来电而道歉,她说,当时是急疯了,因为佟瑞安一边说爱她,一边又非常放不下苏沫和孩子,她被佟瑞安的爱情弄得晕头转向,冲动得很,所以才叨扰了苏沫。
接着,她再次道歉,眼中带泪的描述,着他们曾经的挣扎,悔恨和自责,他们也尝试过无数次的分手,仍是藕断丝连,最后还是谁也放不下谁,是真的爱上了。她说,爱情没有错,那个为人父亲做人丈夫的男人也没有错,所有的错误都在于自己,是自己没有把握住心动和情感的尺度。她还说,她原本只想陪在佟瑞安身边默默的看着他幸福……
她哭着问苏沫: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周围的人都看着她俩,苏沫被她的眼泪搅昏了头,或者说被她的一番自怜而深刻的自我剖析给震住了,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人又说:爱情有什么错呢?相爱的两个人有什么错呢?他们只是想在一起,就是这么简单的要求而已,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理解,只有真正爱过的人才会明白。
苏沫呐呐的说:“难道是我的错吗?你是说我在拆散你们吗?”
对方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现在让他很痛苦,所以我不得不来找你,他真的很痛苦,求你放他一条生路吧。”
苏沫冷笑:“那么谁放我一条生路?”
那女人止住泪:“自己。当爱情离开时,只有自己才能搭救自己,如果以后他也不爱我了,我必定不会纠缠,我只希望,爱的时候就好好在一起。不爱了,就干脆放手。无论出于任何原因,如果女人痴缠不放,男人只会更加唾弃她们。我不想成为一个让人唾弃的女人,我相信你也是。只有这样敢爱敢恨的人,才能真正明白爱情的意义。”
苏沫后来问涂苒,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黑的能说成白的,自己做错了反而更有道理,她们眼里只有爱情和那个男人,完全没有其他人的存在。那么旁人的痛苦对他们来说又算什么呢?
涂苒回答,什么也不算,他们眼里只有自己的私欲和最终的胜利果实。苏沫,以后别做这种傻事了,别再见她,不是因为你说不过她,而是你们的道德标准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世界这么大,一样米养百样人,你无法要求所有人的三观都同你吻合,唯一的方法,只有让自己变得更强,心理上的无坚不摧才能保护你,不被那些自私又狭隘的人所伤害。
苏沫叹息,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惜我做不到,我总是想着他有一天会回头,会良心发现,会想起以前的爱情,会向从前一样对我……
涂苒摇头,我并没说让你马上离婚。退一步讲,如果佟瑞安已经打算离婚了,你至少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钱,物质和孩子,我们还有斡旋的余地,可以慢慢想办法,但是你在心理上,不能被这件事击垮。遇到危险的时候,首先求的就是自保,这是人和动物的本能。苏沫,你不能为了曾经的感情就忘却了这个本能。你要先学会保护自己,以后才能保护好孩子。对于三观不合的人,不管他们做什么说什么,只要你心态是平和的,可以四两拔千斤,泰然处之。如果能做到这一步,就表明你成熟了。
苏沫说,是的,即使我不想离婚,他也未必愿意再拖下去,人心真是不可琢磨。我不知道能不能达到你说的那个成熟的境界,但是这个坎,无论结果好坏,我都是要熬过去的。
苏沫这么想着,就去找了那个年轻律师。
雷远那段日子正忙,听她语气急切,只得匀出中午吃饭的时间与她碰面。他一时又赶着开会,就把关于婚后财产取证的问题同她谈了几句,两人相约过几天后再见。
如此一来二去,从不付费的苏沫就成了他的老客户。雷远着实忙碌的时候,也想过推了这女人的约,只是每每记起她窘迫无助的神情,便于心不忍。苏沫在他眼里一直是个温顺凄凉为情所苦的弱女子形象,他深怕自己某次不在意的拒绝成为压死羸弱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鉴于两人最近往来频繁,事务所的同事一见苏沫的身影,就对着雷远挤眉弄眼,笑问他几时换的口味,不爱小姑娘专攻良家妇女了。
雷远颇为无奈,他偶尔同情心泛滥,也不会对这个女人临时起意。
这天,苏沫又来见他,手里拎着一大兜时令水果和两条硬中华。
雷远素来为人随和,也知道她经济方面颇为窘迫,忙说:“你实在不用客气,怎么都见过好几次了,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就当普通朋友一样聊聊天而已。”
苏沫略微低了头,她与人说话时往往自然流露出一种娇怯神态:“每次都麻烦你,占用你的时间,我很不好意思。”
雷远摆摆手,招呼她坐下,热心表态:“这事吧,如果协议的话,主要还是看你和你先生双方的意思,要是万一闹上法庭,争取孩子的抚养权或者是婚后财产,我尽量能帮就帮。”
苏沫却说:“今天我最后一次来,只想谢谢你,孩子他是不会要的,至于离婚财产的分配,我也不怎么想同他争了。”
雷远不解:“为什么?”
苏沫停了一会儿,才说:“我想过了,就一套七十平米的房子,一张小几万的存折,都是他的名字。他想给就给吧,他要是不想给,我也拉不下脸来要,不然好像最后就冲着他的钱一样,所以还是算了,全凭他的良心做主。”
雷远头一次接触到这样单纯死板的已婚妇女,心想都闹到这个地步了,何必还挂记着对方怎么看她。于是试探道:“是不是你这边也有一些导致离婚的因素呢?”
苏沫轻轻地点了点头。
雷远想,难不成这两口子在外头各玩各的?
苏沫却道:“他以前说我有了孩子眼里就没他了,说我整天灰头土脸的也不打扮,还说我没什么情趣,只知道围着孩子和灶台转……还有,我和婆家关系也不好,婆婆一直不大喜欢我,嫌我嘴笨,性格也挺内向,不会说话,做家务事动作慢,工作也一般,赚的钱也少。我当初为这些心里不舒服,和公婆顶过两次嘴,惹得他们不高兴,他夹在中间也很难做人,就这样闹过几次……那房子又是他们家出了首付的,我要是吵着分的话,还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
雷远隔着办公桌,认真听她说完,不觉摇头笑了笑:“你说的这些都是别人认为你做的如何,都是别人对你的主观评判。你自己呢?你认为你做错了很多吗?”
苏沫抬眼看他,这男人的笑意里虽有讥诮的意思,却并不叫她觉得难受。
她想了想,大着胆子开口:“我知道你觉得我这人可笑,现在想想,在那种环境里生活,我也是压抑的,只是从来没有人像你这么问过我。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不讨人喜欢,我一直孝顺公婆,结婚时能节约就节约,不忍心多花他们半分钱,买了房子,我和他一起还贷,装修用我的钱,也没想着硬要将自己的名字加上去,我最困难的时候,我父母来给我带孩子,婆婆不管,我也没有埋怨,反而比以前对他们更好,我给他们买吃的穿的,总想着将心比心总有一天他们会对我改观,就连我的父母,我也没这么孝顺过。可是,无论我怎么做,我婆婆对我总有不满的地方……这也就算了,只是我丈夫,”她声音哽咽,“我不打扮,因为我不想花那些钱,我想省钱早点还清房贷。我……尽心尽力的照顾他,照顾我们的孩子,我希望他能没有负担的读书工作,这么多年……我一心一意的爱着他……”
话没说完,她再次泣不成声。
雷远习惯性的将纸巾盒递了过去,待她擦净眼泪,这才温言道:“所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走过去靠在办公桌上,一字一句说道:“如果连你都不愿承认自己的价值,别人又怎么会承认你的价值。”
苏沫闻言,睁大眼看着他。
雷远笑笑:“打个比方,比如说生孩子,这个你有发言权。我是男人,体会不了,只是听说很痛苦,像在鬼门关上走一遭。这个过程既漫长有痛苦,但是你不能生到一半说,不行了,疼死了,我不生了,所以又把孩子给憋回去吧?”
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种贴切的滑稽,苏沫不由被他逗乐了。
他却不笑,低头问她:“你当初肯定没有就这样放弃,对吧?”
苏沫微一点头。
他的手轻轻拍打一下桌沿:“所以,不要妄自菲薄,不要轻言放弃。”
之后雷远和陆程禹打电话闲聊,说:“你老婆的那个什么同学,需要的不是律师,而是心理医生,”他又说,“我觉得她特像一个人,很单纯,又重感情,在爱情上比较脆弱,你知道我说的谁吧?”
陆程禹感冒尚未痊愈,才好了些,此时又有些头痛,他伸手揉着眉心,问那边的人:“你又想说什么呢?”
雷远说:“李初夏的婚事黄了,你知道吧?”
陆程禹直接问:“知道又能怎么着?”
雷远笑:“你丫又在装淡定,你就是一杨过,一见杨过误终生呐。”
陆程禹说:“要不我能怎么着,这个怀孕了我去结婚,那个难忘旧情,我又得离婚去补救?我是万能解药呢还是救世主?”
雷远狂笑:“小子得瑟了,你不是解药你是砒霜,你不是耶稣你是彼得,彼得三次不认主,因为他糊涂了。”
陆程禹说:“不是糊涂,是没有原则,”停了一会儿,他又道,“有件事你得恭喜我,我老婆又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十月二十八日
话说我还是挺同情李mm的,非常同情,这文里,基本上是女主和女配调换了,所以我先前说涂苒就是女配的命。
昨天抽时间把前面写得通读一遍,越来越觉得小陆同学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至于涂苒,还是冷了点,不够温柔不够温存,陆gg也对她不够冷……
╯﹏╰),写出来的东西和原先想的总是有区别,也许前文会抽时间小修,加点小细节?
接下来,狗血还未到,基本下章吧。
转机(三)
周末,涂苒和周小全一起逛商场。
涂苒想买几件孕妇装。
贵的不想买,便宜的看不上,都不合意。转来转去,忍不住又想去看童装。经过四楼男装部,习惯性的往卖衬衣领带的柜台扫视,忽然发现一个欧洲品牌的冬装在打折。她想也没想,就拉着周小全钻进人堆。
一件深灰立领的羊绒大衣甚合眼缘。旁边也有人想要,涂苒紧揪着不放,一看标价:1999大洋。
涂苒问周小全:“两千块打六点五折是多少?买三百送八十……我还可以用这些钱买几件衣服是吧?”
导购小姐瞥了她一眼:“这就是折后的价格。我们这个牌子打折期间不参加其他活动。”
涂苒一惊,仔细瞧吊牌,果然看见小纸片的旮旯里以极小的字体标注着另一个四位数。
导购小姐问:“多高的人穿?是胖还是瘦?”
涂苒说:“身高183,体重78公斤。”又想,他最近病了,可能会瘦一点。
周小全笑:“记得还真清楚。”
导购小姐说:“穿这个码正好,加大的就这一件了,您要吗?要的话我就包起来。”
涂苒看着这价格有些肉痛,心里犹豫不决,可恨的是周小全在旁边不停撮合:“买吧买吧,你老公穿了肯定好。”
导购小姐也说:“是啊是啊。”
涂苒看了她一眼。
那年轻女孩笑:“一听这数据就是标准身材嘛,帅哥穿了更加精神。”
衣服无论板型质量还是用料均属上乘,涂苒拿在手上舍不得放开,而且陆程禹的冬装不多,稍好些的还是出国前买的,他平时根本不在意这些,基本是她给什么他穿什么,全凭她一手打理。涂苒寻思了一会儿,咬了咬牙道:“麻烦你包起来,刷卡。”
周小全说:“结了婚的就是不一样,时时刻刻先人后己。”
涂苒也觉得委屈:“一时冲动,就去了我半个月的工资。”
她拎着购物袋,没什么情绪逛街,心里老琢磨着是不是要回小家去看看。
陆程禹这些天偶尔给她电话,两人不曾见面,也不知他现在如何。
涂苒和周小全告别,然后慢慢往小家那儿走,路过街口的超市又进去买了些菜。进了小区,抬头看那扇窗户,紧闭着,窗帘也给放下了,多半是没人在里头的。她心里不觉松懈下来,却又有些失望。
涂苒上去打开房门,随即因为眼前混乱的场面血气上涌,一时气闷,屋里的境况和自己走时的情形相去甚远,那男人也不知多久没收拾屋子了。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把才买的衣服挂进衣橱,就开始忙碌:洗衣,吸尘,换上干净的床上用品,打理植物,给鱼缸换水,那条鱼还活着真是个奇迹。厨房里倒是好些,没有油烟,她走的时候是怎样现在还是怎样,除了水槽里堆满用过的碗筷和玻璃杯,以及案板上放着一大袋方便面和面包。
做完这一切,家里像是变了个样,但是人觉得十分疲倦。她如今怀孕近十二周,身子一天比一天容易觉得乏累,稍稍运动几下,就觉得心虚气短,好在这次看妇科遇到一个好医生,有耐心又有职业道德,几次检查下来,情况并不糟糕,叫她稍稍放宽些心。
眼看过了中午,想着去做些吃的,刚一转身,涂苒就觉得腰侧酸痛,小腹也像是有些坠胀感,她又是紧张起来,忙靠在沙发上休息,过了一会儿才渐渐好些。她慢慢起身去洗净了手,到厨房把方便面一股脑儿的扔进垃圾桶,开始和面剁馅包饺子。她尽量多包了些,预留出午饭和晚饭的份额,把剩下的饺子用几只食品塑料袋装好,搁进冰箱里冷冻起来,一直忙活到两三点,才匆忙煮了几个饺子吃了,末了,人仰马翻的躺在沙发上。
她心说,反正时候还早,他六点才下班,要不我先睡一会,睡到五点左右,再在走也不晚。
然后就迷迷糊糊的想到了田螺姑娘。
幼童时代,她常听老太太讲的两个故事,一个《马兰花》,一个就是《田螺姑娘》,王伟荔心情好的时候也总用这些个故事反反复复的敷衍她。无非是善良美丽的傻妞偷偷摸摸的帮一穷二白的后生做家务,完了还不想叫人知道,无论如何遮掩最后被受惠人想了个办法识破,最后男的欣喜若狂,女的含羞带怯,有情人终成眷属……故事源于《搜神后记》,原文结局中并无这些些男欢女爱的情节,是健康向上的励志篇章,只可惜被后人深度意~淫了。
那时听到故事结束仍意犹未尽,只管一声声执拗的问:“后来呢?后来呢?”
王伟荔两手一摊:“完了,结婚了,没后来了。”
“那结婚以后呢?”
若是这样问老太太,老人家多半会笑着说:“结婚以后啊,生个胖娃娃,然后慢慢的把娃娃养大。”
若是这样问王伟荔,她多半会飞快的答:“结婚就结婚了,没有后来了,”如果她听见老太太那样回答,还会生气,扯皮道:“孩子才一点小,你和她是这些话做什么呢?真是老糊涂了,就会瞎说。”
涂苒愣愣的,没理这两人的说辞,忽而想到西方童话里一层不变的结束语,于是又愣愣的问:“是不是……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呢?”
王伟荔厌烦的点头:“嗯嗯,幸福,幸福。”
似乎只有听见大人们这样应着,涂苒才觉得故事终于圆满了,她也就安心了。
至于幸福,男的女的最后在一起了,结婚就幸福了,或者再生个胖娃娃。
这会儿,涂苒一边瞌睡一边想:这回若是生的女儿,以后定不让她接触这些误导女性思想的文化糟粕。因为一来男人绝对不能惯,二来,爱情也不是牺牲自我就有回报,如果他不爱你,对你没那种意思,即使被你感动千次万次也不会爱上,如果他既不爱你又想用爱情作为回报,要么是他一时半会的心慈手软,要么是他条件太差,除了你,再别无选择。三来,结婚和幸福明明是两码事。
涂苒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有见地,不多时就睡沉了。
许久以后,稍稍从昏聩里转醒,似睡非睡,就听见有人进屋里来,钥匙搁在桌子上叮当一响,脚步声拐过来又拐过去,像是真实的又像在梦魇。过了会儿,身上被人轻轻搭了条薄毯,她下意识的伸手去摸,果然捞到一条毯子的边角,激灵了一下,也就醒了。
窗外斜阳照耀。
陆程禹正站在沙发前低头瞧她,身后是绚丽依旧的落日余晖,他背着光,涂苒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陆程禹说:“醒了?睡觉也不盖着点,小心着凉。”
涂苒问:“怎么这么早就回了?”
陆程禹说:“不早了,快六点了。”
涂苒顿了顿,又问:“感冒好些了?”
“嗯,在家呆了几天,今天才上班,”他想了想,“还是有点咳嗽,本来打算明天过去看你。”
涂苒“哦”了一声,看看墙上的挂钟,看看窗外的天,看看桌上的青花瓷鱼缸,才道:“工作太忙,就不要两头跑了,疲劳累积着很容易生病。”
陆程禹在木头茶几上坐下:“不是,在医院里传染上的。要不你搬回来住?但是离你上班的地方确实挺远的,开车过去我又不放心,所以还是我两边跑跑,也就这大半年的。”
涂苒站起身,趿着拖鞋去洗手间整理头发:“打电话就行了,用不着两边跑。你下班跑去那边,我还得多做一个人的饭。”
陆程禹那里几件换洗衣服跟过去,侧头又看见厨房的案板上放着煮好的饺子,衣服也没放下,走进去拿起筷子就吃了几个,问她:“你做的?”
涂苒不答,只说:“还有一些在冰箱里冷冻着,你以后下班回来可以吃,别老吃方便面了。”
陆程禹点点头,评价:“馅的味道淡了点,菜多肉少,饺子个儿也小了点,煮的稍微过了些……”
涂苒扭头瞪他:“你吃几个了,我在里面下了毒,你再唠叨一个字,马上就会挂了。”
陆程禹笑笑,仍是大口的吃,不做声了。
涂苒拿了包去开门,就见身后的人走过来按住她的手:“去哪儿呀?说几句就生气了。”
涂苒说:“让开,我回家去。”
陆程禹握着她的手往她肚子上轻轻碰了碰:“你害我说了这么多字,就不怕它变成遗腹子?”
涂苒想踹他没踹着,又听他说:“别走吧。”
她心里顺着这三个字波动了三下,抬眼看向他,却又留意错开他的目光,最后只好淡然的注视着他的鼻梁。
陆程禹说:“老爷子叫我们晚上一定过去吃饭,你来了正好,不然我还得过去接你。”
“哦,”涂苒轻轻挥开他的手,“你还得洗澡是吧?那你快点,我不想太晚回去。”
陆老爷子在六合宴订的包房,约好六点半。陆程禹慢悠悠的,冲凉,刮胡子,换衣服,临走前又吃了几个饺子,两人晃荡到近七点才到。去的时候只有两老的和陆程程坐在宽敞的包间里。老爷子朝着陆程禹笑:“多大的架子啊,我这个当爹的想叫你出来吃顿饭还得饿着肚子等。”
陆程禹回他:“饿了就先吃,等什么。”
孙慧国笑眯眯的看着陆家长子:“要等的要等的,我们知道你忙,也是难得才有机会聚一聚。”平日里,若是涂苒单独去陆家,孙慧国哪会有这样好眼色,吃饭招待这样的事她是从来不会管的,顶多和这挂名儿媳点头打个招呼就闪人,要么闲暇下来挤兑涂苒几句。涂苒或者懒得理,或者反驳回去,又让她气得跳脚,转身就去老爷子跟前告状。陆老爷子笑,你不先说人家,人家又怎么会说你。
现下,孙慧国倒是一反往常的别扭,和颜悦色的望着这对年轻夫妇。
陆老爷子眼见彼此都给面子,和睦相处,心里自是高兴,说:“一会儿晓白带她朋友过来,大家都认识认识。听说那小伙子也不错,搞IT的,现在又在念博士。你们年轻人应该有话聊的。”
陆程程和涂苒相互看了一眼,又听见老爷子问孙慧国,“怎么你姑娘还没到?”
孙慧国忙说:“他们从华工赶过来,肯定是要晚点的。”
说话间,就见有女服务员推开包房的门带了两人进来,为首的自然是孙晓白,仍是端着有钱人家的讲究,一丝不苟的时尚打扮,孙慧国瞧见她闺女就笑得合不拢嘴,怎么看怎么喜欢,忙拉开自己身旁的位子招呼她过来坐下。
孙晓白后面跟着的年轻男人,高瘦白净,举止斯文,两人站在一起十分抢眼。
涂苒看见那男的,却是大吃一惊。
孙晓白拉着那男的给介绍:“妈,陆叔叔,这是我提过的,佟瑞安。”
佟瑞安长得一表人才,看起来又稳妥老实,只瞧外表就甚合长辈的意,孙慧国一见之下,心里更是高兴,转头又瞧了瞧陆程禹,大有将两人作比较的意思,两方看了看,更觉得不分伯仲,一时红光满面。
佟瑞安挨着孙晓白坐下,左手边就是陆程禹,正是抬头要寒暄几句,一眼瞥见坐在旁边的涂苒。
佟瑞安立刻抿上嘴,一句话也不说了。
涂苒见他面不改色,心说看不出这小子还挺沉得住气,这样有城府的人,难怪苏沫拿捏不住?她想起苏沫那事儿就觉得闹心,又见佟瑞安对自己不打算多加理睬的模样,就瞅着对方笑了笑。
这一笑,孙慧国和孙晓白顿时觉得她别有深意。
孙晓白看了男友一眼,佟瑞安却没看她。
陆老爷子又让陆程程给各位年长的斟酒,孙慧国瞅了个机会指着陆程禹对佟瑞安说:“这是我们家老大,你们年纪应该差不多的。”
佟瑞安忙和陆程禹稍稍碰杯,两人点头打了招呼。孙慧国又指着涂苒告诉他:“这是他媳妇儿。”
这次佟瑞安再不能回避,只得冲着涂苒笑着一点头。
孙慧国也笑道:“我瞧着你们俩的样子像是认识的,以前见过啊?”
涂苒喝了口酸奶,没吭声。
佟瑞安只好答道:“是,我和涂苒以前是大学同学。”
话音未落,孙晓白脸色微变,陆程禹侧头看了涂苒一眼,陆老爷子却是笑道:“真是巧,原来都认识,那更能相处得好了。”
涂苒也笑:“是呀,佟师兄以前读书很厉害,年年拿系里的一等奖学金,听说上大学也是保送的,本科毕业又直接保研了……”
孙慧国听了这话心里十分舒坦,一时忘了彼此间的膈应只顾笑眯眯的望向涂苒。
涂苒看了那母女俩一眼:“然后研究生毕业没多时就结婚了,一结婚就有孩子了,是我们同学里办事效率最高的传奇人物。”
转机(四)
他们的餐桌旁仿佛顷刻间万籁俱寂,房里流动的音乐似乎也止了。灯被人有意布暗,乳白色的墙壁和天花板上浮动的各色人影,以及白瓷碗碟玻璃杯盏反射的光彩,使得整间屋子看起来像被半透明的材质装潢过,四处的光线模模糊糊、影影绰绰的搅扰着。
涂苒看见孙慧国的脸在这片暗光里清晰地突兀出来,立体,尖锐。
起初孙慧国只是神情古怪的瞪着她,半响没说话,不知谁忽然用银质筷子碰到碗碟发出“叮”的清脆响声,如同有一枚细针刺破不断膨胀的气球。
“这话怎么讲?”孙慧国把脸转向自家女儿:“话要说清楚!”
孙晓白抿着嘴,她半个身子掩在孙慧国的影子里,几乎安静到淡漠。
孙慧国虚着眉眼瞄她,按捺住脾气:“你找个什么样的不好,找个拖油瓶的二婚?”她拔高声音,“你这样的条件,找个什么样的不好?”
端菜过来的的服务员站在外面将门略微推开了点,顿了两秒,随即合上。
没人说话。
孙慧国啪的一下将手里的筷子扔桌上,环着臂膀靠向椅背:“你们这些人今天得给我把话说清楚了……”
孙晓白忽然笑了一声。
孙慧国看着她。
她又笑,字字清楚:“佟瑞安还没二婚呢,等他先拿了离婚证再拿结婚证才算二婚。”
孙慧国坐直了身子盯着她。
孙晓白慢条斯理:“大惊小怪做什么,你们当初不也这么过来的么,都是拖油瓶,自己二婚拖油瓶还嫌人家。”
陆老爷子轻轻咳了一声,心里不悦想说点什么,却不便多管。对方的子女,又是长大了晓事以后带过来的,彼此间生分得很,半路夫妻打理各自孩子的那些破事儿,多半像邻国间的政治摩擦,既隐晦又敏感,可大可小可轻可重,管不好还惹得一身骚。
“你别扯东扯西的,这完全两回事,”孙慧国好不容易把这事儿消化明白:“我跟你说,孙晓白,这事不能瞎来的,”她狠狠剜了佟瑞安一眼,“你老实跟妈讲,你是不是给人骗了……”
孙晓白打断她:“骗什么呀骗,我告诉你,”她抬手往涂苒那方指了指,“我告诉你们这些人,别指望着钻空子看我笑话,我跟这男的,佟瑞安,我们俩就是两情相悦,就是想处一块儿怎么啦,碍着你们什么啦,妄想揪着这事对我口诛笔伐,没门儿。我没偷没抢,无非是有个男的喜欢上我了,碰巧是个结过婚的,碰巧他不爱他老婆了,所以他要和她老婆离婚,这和性情不合闹离婚的有什么区别?那么多离婚的,也没见你们怎么去折腾,偏偏就冲着我来了。法律规定不让人离婚啦?法律规定不让男的重新爱上别人啦,要是法律真这么规定,那就是灭绝人性!”她温言细语,然而气势绝佳,字字透着一股自傲自负这天下舍我其谁的能干利落劲儿。
陆程程忽然小声插了句嘴:“可是……人家有孩子……你这样做有点不道德吧。”
孙晓白低声嗤笑:“连伟人都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才是不道德的婚姻!我和佟瑞安是有感情基础的,我们都忠于自己的感情,感情才是人性里的基本,这也有错?”她眼风一转,看向涂苒,“难道要我像有些人那样,瞅着男的家里有几个钱,千方百计弄大肚子,未婚先孕,结婚前见都没见过呢,就捧着个肚子上门了,一门心思的拿婚姻换取经济利益,这就道德了?”
陆程程一时语塞,只拿眼瞅瞅坐在身旁的大嫂。
涂苒对她小声道:“吃菜吃菜,凉了,”她先前不过说了两句话,就引起干戈一场,心里已是解了几分气,反正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别人爱怎么说随他们去。想到这儿,她只管不甚介意的退出做旁观者,抬眼,却见陆程禹他爸正若有所思的打量自己。
正是寻思的当口,又听身边有人说话了。
陆程禹大概是觉得无聊,不知什么时候点了根烟。说话的时候,他正懒散地靠在椅背上,轻描淡写的往水晶烟灰缸里弹落灰烬,整个动作看起来像满桌的冷肴。他瞧着孙晓白:“话不能这么说。女孩儿考虑婚姻,感情重要,对方的家庭境况也很重要,不能什么都没弄明白,连对方是怎么样的人都不知道,脑子一热就扑上去,武断了。激情和婚姻实在是两码事。就说我和涂苒吧,”他稍微清咳一声,“我们认识有十年,彼此了解,有,嗯,坚实的感情基础,结婚之前,除了感情因素,我们也考虑过对方各方面,包括家庭条件个人品质和习惯,还有性格是否能长期相处等,觉得彼此是自己适合的人,这样才扯的证。感情和婚姻都是大事,还是考虑清楚点好,不能太仓促。”
孙慧国忙接茬:“听听,你大哥也这么说呢……”
孙晓白冷笑:“假正经,台面上说得好听,私底下还不是暗度陈仓和以前的女朋友不清不楚?”她转眼看着涂苒,“喂,这可不是我一家之言,他们俩一起的时候给陆叔叔撞见了,陆叔叔回来以后说给我妈听了。才有了孩子,你男人就在外头乱来……”
陆老爷子连忙“啧”了一声:“小孩子家家的,瞎说什么,说了都是误会,误会。你大哥可不比其他人,品性纯良得很。”
涂苒笑笑,随即正色道:“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一家人可以不计较,出去外面说,别人可不会让着你。我老公什么品性,我不敢说像爸那样了解,但是肯定比你清楚,要不是看中他的人品,我当初嫁他做什么?这方面,我绝对信任他。别以为自己遇着个极品男人,就以为天底下男人都这样了,这是以偏概全知道吗?小孩儿脾性,别给人骗了还帮人数钱。”
孙晓白哼道:“真虚伪,”她扔了餐巾站起身,向佟瑞安招呼:“这都什么人啊,吃个饭也不痛快,我们走。”
佟瑞安一直低着头老老实实坐在那儿,听到这话就看了眼孙慧国,见对方没个好脸色,他这才满吞吞从位置上站起来,白净的脸不若先前般亲和,扑克一样冷着,只多添了抹不卑不亢的神情,也看不出其他意思。
孙慧国心里着急,哪里肯轻易放人,忙扯住女儿的胳膊不让出去,一定要把这事解决了才放心。母女两拉拉扯扯,喝来斥去,陆程禹他爸在老婆身后一边护着一边劝孙晓白听话,佟瑞安又跟在女友旁边,略微辩解几句,都自顾不暇。
陆程禹瞧了几分钟热闹就兴致缺缺,对涂苒说:“乱七八糟的,咱们先撤。”
涂苒冲着陆程程招手:“走吧走吧。”
三人侧着身子走出去,到了楼下大堂,陆程程瘪着嘴:“什么都没吃,我肚子还是饿的。”
涂苒瞄了眼陆程禹:“让你哥请客。”
陆程程拍了拍手:“好呀,”再看向她哥时,却欲言又止。她素来腼腆,不擅与人亲近,何况陆程禹在她眼里威严的时候居多,相互玩笑的时候极少,虽然心里高兴,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涂苒瞪了陆程禹一眼:“在自己妹妹跟前也绷着个脸,装气质,好玩么?”然后又对陆程程笑道,“你挽着他的胳膊撒撒娇,他保准答应,你哥最吃女孩儿这一套了。”
陆程程吐了吐舌头,慢慢蹭过去,果然挽住陆程禹的胳膊,小心翼翼的说:“哥,请我们吃饭吧。”
她哥到底忍不住,笑起来:“好说,你们想去哪儿?”
涂苒抢先道:“旁边就有个做酸菜鱼的,可好吃了。我们去那儿吧,孕妇不能饿。”
三人快快活活的吃完晚饭,先开车把陆程程送回家,涂苒说:“师傅,麻烦你我要过江。”
陆程禹回她:“太晚了不做过江生意。”
涂苒重复:“我要过江。”
前面是个岔路口,陆程禹轻轻一打方向盘往小家那边转过去,他一直没说话,车快到了才开口:“这都多晚了还想压榨人,我明天要上班,你反正是休息的,明天自己打车回去,随你什么时候回去,别让我送就行。”
涂苒抗议:“我说了我要过江!”车停了她也不下去,仍是坐在那里,陆程禹忽然低头凑近她的脖子:“一股辣椒酸菜味儿。”他的鼻尖从她耳垂下面若有似无的划过去,额前的发稍飞快的刷过她的脸颊,她不由自主往旁边缩了缩,再看向他时,但见他神色如常。车里的灯光亮堂堂打在两人脸上,彼此细微的表情一览无遗,他略带挑衅意味的冲她微扬起眉,似乎在等她说话。
涂苒沉默片刻,才道:“别装了,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难为你,忍了这么半天才想起来,”他再次侧身过来,这次却再没碰她,只是伸手解开她的安全带:“先上楼,有事到家再说。”
涂苒走在他身后,嘴里不停:“你这什么态度?你给我戴了顶绿帽子还这么对我?别人都知道,就我蒙在鼓里,多好笑。说好了生完孩子再商量以后的安排,你连这几个月等不了?女人被扣上绿帽子也是很没面子的,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人嘲笑,你别太欺负人了。”
陆程禹果然是一言不发,直到进了屋关上门,转身看着她:“刚才还有人说过绝对信任,说得好听做不到。我几时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问过你?”
涂苒哼道:“别转移话题,我行得正坐得直,没什么把柄给人捏。你没得问,才这么说。”
陆程禹笑笑:“行,我问你,上次那男的是谁?”
涂苒一呆:“什么男的?”
“在你们家楼下陪你玩沙子泥巴的?”
“……同事。”
他又笑:“你的好同事还真多。”
涂苒梗着脖子:“我那些同事再好,也顶不让你的初恋情人好。你自己做事不端行为不轨,倒赖我对你不信任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的,都给人看见了,还不敢承认,你还算男人吗?”
陆程禹敛了笑,点着她:“我告诉你涂苒,我要是存心给你戴绿帽,你头上还不得有多少顶了。我最烦人冤枉我,我做了我就会承认。”
涂苒气道:“我也告诉你,我就是看中你们家钱了,我背地里都不知给你戴了多少顶帽子了,你……我肚子里的孩子就不是你的。”
陆程禹微微点头:“好我信你,明天就去做了。”
涂苒气极,上前一步问他:“凭什么,我偏要生下来。”
“你不就会拿孩子要挟人么?”
“你……”涂苒用手指着他说不出话。
他笑:“我怎样?”
“你……”她大声说,“你就会拿你自己来要挟我!”
两人都愣了数秒。地板上忽然“咚咚”乱响,像是楼下有人撑着竹篙敲自家的天花板,旧房子修的薄,不隔音,楼下的住户又叫:“大晚上的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罢了,仍是一个劲儿的敲。
陆程禹抓起手边的椅子,重重往地板上一搁,立时噪音消散,一切归于平静。
涂苒深深吸了口气,不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好。往窗外瞄了眼,又往地上瞧了眼,她好像发现了什么,蹲□去摸地板:“地板都给砸凹下去了,你怎么这么大傻劲儿啊?”
陆程禹移开椅子,弯腰去看,果然见到一块椅子脚大小的坑,周围漆膜裂了一圈,碎木翘起,木屑纷纷支愣着。他伸手摸了摸:“差劲,这样就破了”。
涂苒原想埋怨他,却又觉得好笑,瞧了他半响,慢慢的说:“今晚真不太平,吃个饭呢咱俩都被人说得跟十恶不赦的流氓大坏人一样,算啦,流氓就和流氓过吧,别再去招惹人好姑娘啦,你觉得怎么样?”
转机(五)
涂苒说这番话的时候,陆程禹正蹲在那儿左瞧右瞧琢磨着怎么修地板的事,等她心里惆怅纠结表面假装淡然的说完了,他却头也没抬一下。
涂苒立在跟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见他没搭腔,忍住敲他脑袋的冲动:“问你话,总得给个反应吧。”
陆程禹拍去手里的木屑,慢悠悠的站起身,视线终于落回她脸上:“你刚才说什么了?我没注意听。”
涂苒有数秒的时间用作犹豫,要不要复述一次,怎知忽的就没了先前的精神头,于是咬唇道:“算了,我已经忘了。”她去里间翻睡衣,懒得开灯,翻来翻去总是找不着,不晓得是不是全带回娘家去了,心里忍受不住的烦意,随便扯了条运动长裤和T恤出来,再将抽屉“哐当”一声推拢去。抬头,陆程禹正靠在门框旁看她。
陆程禹说:“既然是流氓,怎么也得招惹一下人家姑娘的,不能白担了虚名。”
涂苒走出去时,用胳膊肘使劲捅了他一下:“懒得管你。”
陆程禹倒是笑道:“一言不合就打击报复,真是不经逗,”说着伸手把她拽回来,“别跑,我话还没说完。”
涂苒未曾预料,就被人揽进怀里,呼吸不由快了数分,心里觉得不好,本能的扭捏了一下,却见男人把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她便不做声了,拿眼巴巴的瞅着他,直到热热的鼻息压上她的脸,两人开始接吻。她仔细尝了尝,是种凉丝丝的甜味儿,闭着眼想了半天,大约有些像小时候路过做麦芽糖的小摊儿,拂面而来淡淡的香甜气息。
手里还捏着才找出来的衣物,亲了一会儿就掉到地上。
他睁开眼,贴着她的耳朵低声嘱咐:“一会儿洗澡洗快点,别又在里头闷大半个钟头,嗯?”
她忽然觉得口渴,愣愣的点头。正值脑袋发懵的瞬间,上身骤然一凉,衣物已被人剥得干净,她不觉又挣动起来,男人又嘘了一声,在她一愣神的功夫,手掌已经是罩笼过来缓缓揉捏。“真够呛,”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开口,嗓音晦涩暗哑,“先前被你憋了那么长时间,这会儿还得熬上大半年……”
她原是伏在他肩头轻轻喘息,这会儿听他说话就伸手过去瞎淘气,低声笑道:“要不求我帮你?”
他很不以为然,手上已经加了力道,疼得她险些叫出声,这才抵在她耳边问:“要不求我让你帮忙?”
黑暗里他的手潮湿又热烈。她身上蒙了层薄薄汗意,骨头软得像煮透的面条,只有心跳像强劲有力的鼓点,一次重似一次的敲打着耳膜,吵的人眩晕。她有点儿委屈烦恼的叹了口气:“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男人手上动作顿了顿,对准她的嘴唇轻轻咬了一下,低声咕哝:“真他妈够呛,”不由分说抱着她坐到床边,按住她的手往自己的身体某处,简洁命令,“帮我。”
她的手指微微一动,他就默默的喘息,她玩心一起,加快动作,又忽的放手,捡起地上的衣服跳到旁边说:“我累了,你自己玩自己吧,”险些被他抓回去,赶紧往浴室里跑,进去之前扭头瞧了一眼,见他眉目低敛,正阴沉沉的盯着她。
等她洗漱完毕从里面出来,陆程禹仍是维持先前的姿势坐在那儿,衣衫倒是整理过了,模样整洁,眼神儿阴森。
涂苒哈哈笑出了声,满意的躺倒在沙发上,顺手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电影台有个经典重温系列的轮播,正在放映老片。她看了一会儿,没觉得多吸引人,也不觉得多无聊,勉强可以凑合下去,等头发晾干些再去睡觉。陆程禹走过来坐到她旁边,瞧了瞧电视屏幕:“Pretty Woman?”
涂苒有点儿讶异:“你看过?没想到你喜欢这种慢吞吞的调情文艺片。”她才说完就顿住,忽然想到,就算他不爱看,别人多半是喜欢看的,大学生谈恋爱,时常会弄些小情小调点缀生活。
陆程禹却说:“上初中的时候看的,就为了看那点激情镜头。”
涂苒坐起来趴在他肩上问:“你那时候看这些是不是特有冲动啊?又没地方解决,最后怎么办呢?”
陆程禹捂住她的嘴:“别再惹我了。”
涂苒咯咯地笑,顺势将脑袋搁在他腿上,伸手摸他的下巴:“小可怜儿,”她又说,“我以前看这种片子,我爸也不让看,说是女孩子看了会消磨斗志。”
陆程禹将她湿漉漉的头发掠到一边,评价:“老丈人很严肃。”
涂苒点点头:“还好我性子急,也不爱看这种片子,我大概就是对爱情没什么追求的人,看电影就是为了图个刺激,我喜欢《生化危机》,最好是满世界僵尸的那种逮谁咬谁,或者灾难片,人类灭亡,地球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无望的恐惧,后来得抑郁症自杀了。”
他抚着她的头发:“因为你觉得累或者有压力需要释放。”
涂苒想想,觉得是,又看着屏幕笑道:“我爸当时还评价这片子,说女的要是不够美,男的要是不够富有,铁定成不了,还说女的不漂亮就少了很多机会,所以普通女人必须付出更多的精力提高自己。”
“你受你爸的影响挺多的,”陆程禹笑,边看电影边说,“也未必只是漂亮,比如个性直率真实,开朗独立都是很有吸引力的特点。”说着他低头去瞧,她却没认真听他说什么,侧头看电视,看到有趣的地方也跟着乐呵呵的笑,红唇饱满,眉目生动。
他低声说了句:“Pretty Woman。”
涂苒这才抬眼看他,试图研究清楚他脸上的神情:“你这意思,要么是笑我和她一样穷,要么就是有求于我。”
陆程禹问:“为什么?”
“要是有人忽然对你说好听的话了,或者对你比以往要好,一定得提防,因为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付出和友善。”她停顿一会儿,又道,“哎,这也是我爸以前经常唠叨的,我发现他有点悲观主义,或者总喜欢往最坏的结果的做准备。”
陆程禹将胳膊搭在沙发靠背上,说:“涂苒,你也是这样,你这人防人之心有些儿重。”
涂苒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坐起来:“你说得对,大概是因为你和我差不多。”
“不是,”他想也不想的否认,“我很正常。”
她盯着他问:“也许你对某些人友好对某些人提防?”
他反问:“你想表达什么?”
她沉默数秒,顾左右而言他:“孙晓白说你很虚伪,”她模仿他的语气说话,“我和涂苒有很坚实的感情基础……坚实的基础打哪儿来的?”
他说:“我那不是为你正名吗?我的人只能我来批评,打狗还要看主人。”
她掐他的胳膊:“说清楚,谁是狗呀,拐着弯儿骂人。”
他笑着抓住她的手:“你不属狗的吗?”又说,“睡吧,我明天要上班,你也别熬得太晚,你不睡肚子里的那位也要睡。”
涂苒抽回手敲了下他的脑袋:“你还记得我是孕妇,先前吃饭的时候还让我吸二手烟来着。”
他想了想:“我还真忘了,看你和人明争暗斗的,挺有精神气儿,哪像个孕妇,你今天可是和人结下梁子了。”
涂苒趴在他身上说:“怕什么,反正你也不喜欢他们。”
陆程禹把她扯开了去:“你倒是会看人摆菜碟,不过,就冲你肚子里的孩子,她们也不敢在老爷子跟前和你结梁子。”
涂苒又依过来抱住他的胳膊:“你的意思是,要是这孩子又没了,就墙倒众人推了?”
他抽出胳膊稍稍推开她:“别瞎说。”
涂苒点头:“就是嘛,上次孩子没了,你还问我又在玩什么花样?你都这样了,更何况那些人?”
他微微皱眉:“开玩笑,我几时说过这种话?”见她又慢慢蹭过来,伸出手臂把她和自己隔得开开的。
涂苒有些儿生气:“你干嘛老推开我?你自己说得话也不记得了?”
陆程禹道:“我说过的话怎么会不记得,我肯定不会说这么不体贴的没人性的话,”见她仍是气呼呼的瞪着自己,又说,“别在我身上腻歪,你一蹭我就受不了。”
涂苒嘻嘻笑了笑,依然我行我素的缠过来,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其实我一直担心,这才十一周,上次就是十一周的时候没的,要是又这样,我怎么办呢?每晚都睡不好……”
陆程禹伸手轻轻覆在她的肚子上,摩挲了一会儿,说:“放松心情,很多人都有自然流产史,没事儿。我预感这回肯定会好好的。”
她仰着脸看他:“要是万一呢?”
他马上说:“没有万一。”
她叹了口气,小声说:“好吧,为了防止万一,你得答应我几个条件,马上戒烟,学着做饭给我吃,以后我变胖了不准嘲笑我,你自己的衣服自己洗,要经常收拾房间,用过的碗筷别堆在水槽里不洗,记得喂鱼换水浇花,别老吃方便面,还有……”
“什么?”
她认真道:“千万别做让我不高兴的事儿,包括从被人嘴里听到的那些,即使是误会,也别再有。”
陆程禹看着她:“好。”
涂苒又道:“记住,这话我只会说一次。”
他脸上的神情十分严肃,伸手将她脸颊边的发丝一一梳到她的耳后,说:“我想起件事,这事也挺重要……过段时间,咱们还是可以做一做,就是得注意姿势,不能太用力。”
涂苒愣了一下,使劲推开他:“讨厌死了。”
陆程禹低声笑开了,搂着她在沙发上继续看电影,影片快结束的时候,涂苒忽然说:“我倒真想起一件事,佟瑞安现在这情况,我该怎么和苏沫谈呢,究竟是说还是不说,说了怕她承受不了,不说吧,又不甘心她被人糊弄?两难,我真喜欢瞎操心。”
她说完等了一会儿,没人搭话。
扭头看去,见陆程禹仰靠在沙发背上,双眼阖着,呼吸均匀,已然睡着了。涂苒偎在他暖暖的臂弯间,端详他的侧脸,越看越不想移开眼,一时心摇情至,凑上去就在他嘴边轻啜了一下。
这般情形似乎只出现在十七八岁时偷偷摸摸的幻想里,等她想完了梦醒了懊恼了,真实面对的仍是他疏离冷峻的眉眼。
艰难的抉择(一)
隔天是礼拜天,涂苒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又帮着往冰箱里添置了些蔬菜瓜果才独自回了娘家。陆程禹当晚值班,果然遵守了诺言没送她回去。陆程禹是否具备一言九鼎说到做到的大侠风范,对此,涂苒尚未有十足把握,但至少可以肯定,他一定是恪守了“做不到就不要应承”的行为准则。
晚上,涂苒陪李图去见了个客户,敲定了小公司的第一桩生意,单子不大,又颇经了些周折,谈不上开门红,好在李图为人并非眼高手低好高骛远,常搁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大钱小钱都是钱,刚开张,不赚钱的生意我也会接,积累经验积累人脉积少成多。”
酒桌上的规矩,台面上不谈生意,喝好了生意也就差不多了。客户那边派来交涉却是位中年女人,不喜饮酒,带着男下属。先前就有消息透露,这位女上司日常闲暇好玩基金收藏名牌包,是以连日来涂苒不得不做足功课,基金理财和名牌包信息一样不落,跟读书的时候临考政治历史差不多。会面前,李图给人送了个大几千块的Gucci投石问路,人看不上没反应,后来又托人从欧洲带了个香奈儿Jumbo,据传这牌子的包在不久之后会涨价百分之四十,早引得欧洲那边一阵疯抢,那客人收到后较为满意。
而后见面,相谈甚欢。席间那男的不免对着涂苒劝酒,都被李图一一拦下,李图直言:“这位要升级做妈了,实在不能喝,您想喝什么,红酒白酒土酒洋酒我都能奉陪,来来来,宁伤自己的胃,不伤兄弟的情,喝出血都行。”
女客户笑:“原来是夫妻店。”
李图含蓄道:“不是,我倒是很想来着。”对方了然的看向他,也不知误会到哪儿去了,又见他对涂苒极为照顾,等喝得差不多了,女客户指着他对涂苒道:“小李不错,会疼人,重事业,现在这样的好男人不多了。”
李图当晚喝了不少,事后跟涂苒罗嗦:“今天不错,才看了几天书了解了一下行情就能和人侃侃而谈,看样子没少做准备。不过碰上这种人,还得给她打点温情牌,她一感动一感叹能从指缝里漏一点出来,这事就成了,要是以后碰上个能喝的老男人,我就另带人去了,”他醉眼微蒙的看着涂苒,“长得漂亮,带出去好办事,但是也麻烦。”
涂苒笑笑,边看手机边说:“你要是砸个爱马仕铂金包过去,还用得着费这劲?”
李图就向她打听那包得多少大洋,涂苒一说,他不由笑:“把我卖了吧,”侧头瞧见涂苒手里一直握着电话,并不收进包里,就问:“怎么,在和老公聊短信啦?”
手机上来电短信全无,涂苒却仍是“嗯”了一声,李图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将她送到小区门口,两人告别。
涂苒一进门就跑去翻座机的来电显示,按了一圈,仍是没有。她坐在电话跟前发了一会儿呆,想想觉得也没什么,之前多少天都是这么过来的,早就习以为常,上午才分开,哪有这么快呢?再想想,心里还是有点儿不舒坦,尽管这种不舒坦看起来并非多么合理。
在那个晚上之前,她还算淡定。在那个晚上之后,她比以往更期待能听到他的声音,想从中汲取一直以来不断想念的关怀之意。
也许,这并非是个好的转变。
等到星期三,她发了个短信过去,很长时间没回音,傍晚,陆程禹给她来了个电话,说是要过来一起吃饭。涂苒想也没想就告诉他,晚上约了朋友,所以没空奉陪。他也就没过来。一时半会的,涂苒忽然很想烧钱,于是花了四十块打出租过江找周小全,吃了周小全做的鸡蛋炒饭,喝了点酸不拉几的番茄酱汤,再花了四十块打车回娘家,她终于觉得舒坦了点。
在周小全那边,她顺便探望了苏沫。苏沫看上去还好,比以往要好些,独自带孩子,做饭,上班的时候仍将孩子搁在婆家。涂苒犹豫了半天,把周末巧遇佟瑞安的事又咽了回去,却又忍不住在周小全跟前尽数倒出。周小全相当诧异,直说:“我还以为佟瑞安回心转意了,他这两个星期每天都回家,虽然有点晚,但是每天都回的。一边安抚这边,一边去小三家见家长,他这是打的什么算盘呢?”
“留后路?”涂苒想了想,“如果是这样,更应该让苏沫知道了,我再想想……这事真不好插手,要是万一,他俩以后又好了,我说了算什么呢?”她思来想去,给雷远打了个电话,心想若是苏沫真有离婚的意向,多半不会和这位律师断了联系。雷远却说:你那个同学最后一次来我这儿是十多天以前的事了。
雷远没多说,他心里觉得那个女人十之八九是妥协了,她看起来就像是容易动摇的人。上次见面,由他的一番话就可以激起她为自己争取最大利益的斗志,那么,别人的言行也能轻易使她改变先前的决定。他们原本约定了上个星期五再聊,她失约了,连个电话通知也没有。他当然也没有打电话过去询问,不带这样好管闲事的,他那天得以早早的下班,可是内心深处竟有零星的失落,这种情绪不甚明显,只有那么丁点,就像以前玩过的养成游戏,电脑里的傀儡忽然偏离了设定方向,她的结局,不是他曾经设想的结局。
有些女人像面团,你给她和点水进去,她就成了稀泥,如果把“面团”搁在太阳底下烤巴烤巴烘干了,她又可以像块板砖一样强硬。有那么些时候,他真希望苏沫能够变成一块板砖,板砖虽普通,至少可以拍人脑袋。但是稀泥就是稀泥,永远成不了板砖。
接下来的一个周五傍晚,很难得,雷远再次无所事事,提早下班了。他一无相亲二无饭局三无同事间的联谊活动,颇觉无聊,就给几个伙计一一去了电话,想邀人出来喝酒,谁知对方要么当值要么临时出差,全都爽快的回绝了他。雷远一面对着话筒骂人一面感谢老天的纵容,寂寞难耐,正好泡妞。于是出发,先找个好地儿解决完饭,再找个破地儿随便逛一逛,入夜,才去酒吧。
天将黑不黑,下着雨。他把车拐进沿江大道,那儿路宽,车少,饭馆多。时间还早,他开得慢,左手边的步行街里出来两美女,胸大腰细腿也长,打扮很精致,就连手上的透明小伞也很精致,只可惜皮肤不够白亮。他探着脑袋继续往前开,红灯,停了。
城关的大钟隆隆敲了数下,他抬头去看那排租界遗迹,好像隔不久就会有人把它们粉刷一新,反正它们总是很精神很抖擞。大楼下面有个公车站,公汽们排队路过比车辆还少的候车人,有人上车有人没上,车走了又来,有人上车有人还是没上……
华灯初上的刹那,车站檐下,有张白亮的脸在他起步过去的时刻忽的闪了他的眼,那人五官很淡,短袖,长裙,皮肤白的像鬼。
一只单薄恍惚的女鬼。
他还是看清了她的容貌,苏沫。
雷远几乎把这条路开到了底,越往前走路越宽,就是没有合他心意的饭馆,也许是还没到吃饭的点,不饿。想了想,一打方向盘,他又把车转了回去。他开得比适才还慢,到了车站,仍是看见了苏沫。他满怀好奇心把车弯到路边停下,隔着马路,就想看看这“女鬼”究竟要干嘛。
苏沫站在那里,动也不动,盯着前方大约两尺来远的地面。那里除了雨水,落下的雨水和溅起的雨水,什么也没有。车子仍是一辆辆的过去,雨越下越大,窄窄的站檐终究难以遮风挡雨,可是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雷远忍不住按响喇叭,无人理会,他摇下车窗对她喊:“这么大的雨,你在那儿干嘛呢?”雨水淹没了他的努力。他摇一摇头,将车慢慢拐了过去,靠着站台,他透过摇下的玻璃窗看着她:“喂,喊你呢,没听见?”这一声中气十足,生生将她拉回现实世界。
苏沫俯身,用手放在眼前挡雨,这才看清了车里的人,脸上一股子惊惶未退的神情里添了抹迷惑。后面的公汽开过来,要停,雷远忙冲她招手:“上车上车。”
苏沫犹豫了一下,拉开车门坐进去。
等车开到路上,雷远才问:“去哪儿,我送你过去?”
苏沫连连摇头,她一身湿漉漉的,虽狼狈,仍比前几次见面时好了很多,直发披肩,淡妆,穿着有点儿过时,但是看起来很清秀。脸上是眉间若蹙的清秀,肩头是消瘦骨感的清秀,举手投足间是不知所措的清秀,身材是单薄摇曳的清秀,总之很有个人风格。
雷远见她推拒,就说:“赶快吱一声,我晚上还有活动,别想来想去耽误我时间。”
苏沫低头想了想,慢慢说:“我是打算去婆家接回孩子的,但是又想把孩子扔他们家不管了。”她说着,两只手绞在一处相互捏握,竟是瑟瑟发抖起来。
“冷啊?”雷远反手将搭在椅背上的西服捞过来,扔她身上,“冷就穿着……你们那事还没折腾明白?多大点事啊?拖这么久都可以二婚了。”
苏沫见他神情嘲弄,抿抿嘴,没做声。
雷远倒是爽快的笑道:“我说话直,你别介意,有些事儿你真得看淡点,是合是散,你都得看淡点,再怎么日子都得过下去,花精力这么纠结着跟自己过不去不划算。”
苏沫点头:“你们说的我都明白,但是一旦实施起来……我……每次我要放弃,他又让我觉得有希望,每次有点希望了,又会被他狠狠打击。他这些天一直回家,但是到家了又对我爱理不理,好像我是横在他跟前的一堵墙,他就想着怎么绕开我。”
小番外一则
屋外,大雪纷飞。
隔着覆满水汽的玻璃窗,路旁匆忙赶路的行人身影,隐约可见。
酒吧入口处的风铃叮叮当当的响了数声,一名年轻男人推门而入。来人身量很高,浓眉利目,神色冷峻。他举目向四下里看了看,视线停在了某一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他抬起手,朝着坐在角落里的两人打了个招呼,随即走了过去。
“怎么着,你俩还没散伙?”陆程禹说着在两人对面坐下。
雷远笑骂,“这说的是人话么?”他一扬手,扔了张大红帖子在桌上。
陆程禹瞥了一眼那上面的名字,有点讶异的挑挑眉,“修成正果了哈,”他拉开一罐啤酒,和坐在雷远身边的女子略微碰了碰杯,“关颖,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关颖笑着抿了口酒。她半个月前才回国,这几年,和雷远分分合合,藕段丝连,来来回回折腾了无数次,突然决定结婚,也难免别人会觉得惊讶。
雷远极为不爽瞪了陆程禹一眼,拿下关颖的酒杯,“少喝点,对孩子不好。”
陆程禹恍然大悟,“有了啊?”
关颖横了雷远一眼,对陆程禹说,“他做梦。”
雷远辩解,“为了下一代的健康,我们要提前戒酒戒烟对吧?”
关颖不想听他瞎掰,伸手戳了戳他的嘴,“现在随你怎么乱说,等会儿小姜过来,你可别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雷远嬉皮笑脸的凑过去,“你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不该说的绝对不说。”
陆程禹受不了某人一脸的白痴样,对关颖说,“这孩子不好带,你以后可得辛苦了。”
关颖一把推开雷远,“没点心理准备,我敢往火坑里跳吗?”
雷远冲陆程禹连连摆手,“行了,请帖也拿了,你丫可以滚了,别忘了包个大红包给爷送过去。”
陆程禹说,“忙什么,等姜允诺来了我再走。”
雷远笑道,“怎么着,还对人家姐姐念念不忘?孩子都有了,别想那些花花心思。”
陆程禹看了他一会儿,不由失笑,“脑残吧你。”风铃杂乱的响过一阵,从门外进来几个人。陆程禹向那一行人看了几眼,转而又对雷远说,“你他妈别乱说话。”
雷远看着那些人,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红包厚一点,我就少说一句。”
关颖不解,“什么啊?”
雷远笑着说,“陆程禹他们家孩子他妈来了。”
关颖觉得这称呼极其绕口,不及细想,一位身材火辣的女郎踩着七寸细高跟鞋“噔,噔,噔”的已经走到桌前。女郎扬手就给了陆程禹的脑门上一个栗子,压低声音说,“你还在这儿玩,孩子在家没人管。”
陆程禹气结,却也不好表现出来,只得把她拽到一边,“朋友在这儿呢,多少给点面子。”
女郎这才发现坐在旁边津津有味看戏的关颖和雷远,于是对他们笑了笑,附在陆程禹耳边说,“下次注意,下次注意。今天星期二,一三五归我,二四六归你,你忘了?陆阿姨打麻将去了,你爸一个人在家都快忙疯了。”
陆程禹瞪了她一眼,“那你还出来?”
女郎满不在乎的嚼着口香糖,“凭什么啊,今天又不该我当班,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儿子,孩子他爸是吃白饭的?残了?瘫了?还是挂了?”
陆程禹看着她,叹了口气,点点头说,“行,你什么都别说了,我这就回去。”
女郎这才满意的拍拍他的肩,哼着小调走去自己的朋友那边坐下。
雷远说,“瞧瞧,瞧瞧,这就是一时把持不住,搞出人命的后果。”
陆程禹没理他,临出门前对关颖说,“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一声。”
过了一会儿,雷远搂着关颖说,“没想到我们三个人里面,这小子是最先有孩子的,咱俩也赶紧生一个,不能差的太多了。”
关颖白了他一眼,“这也要和人比?”
“要不我们生个女儿,专去勾引他儿子,勾上手了在把人甩了。”
“如果生的是儿子呢?”
“那更好......去勾引他们家儿子的媳妇儿,给他们家儿子戴绿帽子,专生咱们家的孩子。”
“缺德,干嘛和人家小陆过不去?”
“谁让那小子比我先有儿子的。”
“......”
艰难的抉择(二)
这边涂苒还在犹豫的时候,那边厢,周小全已经将佟瑞安见小三家长的事告知给了苏沫。周小全说:“我实在忍不住,关键是那男人太可恨,我要在苏沫面前撕掉他的虚伪面具。”涂苒听了心里好气又好笑,言语上责怪她莽撞,一面又担心苏沫出事,只好叮嘱周小全常去苏沫家看看,陪着说说话,以免她胡思乱想钻进死胡同。
涂苒这几天过得极为匆忙,一时公司里的事全压了上来,紧接着李图那边要人帮忙,她不免四处奔走了些。而后外出坐车,司机突然踩了急刹,旁边一小孩没扶稳,一头碰在她肚子上。倒不觉的很痛,心里却七上八下的吓急得要命,对方那小孩才八九岁模样,一脸无辜,她也不好多说,只等到了家,去省妇幼挂了个急诊。谁知那天夜里,看妇科急诊的人特别多,一个孕妇旁边往往跟着两三个人护着,只有她是独自前往。
涂苒坐在椅子上排队,摸着肚子,先前轻微的疼痛似乎也没了,略安了心。刚才一紧张,就给陆程禹去了电话,那男人说才下班,马上过来,叫她在原处候着。左等右等,直到八九点,她做完检查医生说没事了,那人还未出现。她又打了个电话过去,说孩子没事你用不着过来了。话没说完,信号就被对方掐断,然后有人拿手机轻轻敲了下她的脑袋,她扭头一瞧,才看见陆程禹站在自己身后。
“桥上堵车了,”他说,言语间稍微有点儿喘,看情形像是急匆匆跑上楼来,“没事了吧?还疼吗?”
涂苒心里高兴了些:“肚子倒是没事,就是快饿死了,我还没吃饭呢。”
陆程禹微皱了眉:“这都多晚了,你现在还能跟以前那样有一餐顿没一顿的吃饭吗?”
涂苒说:“这不是等着做检查吗?”
他却道:“你七点给我打的电话,来医院之前干什么去了?你五点下班,步行到家十分钟,中间有近两个半小时够你做饭吃饭了,你那两个小时做什么去了?”
涂苒答:“加班。”
陆程禹又问:“加班应该在公司里呆着,你怎么会在车上被人撞着了?”
涂苒先前帮李图去附近大学拜访一位客户,这会儿不想说给陆程禹听,见他这么问就没做声。陆程禹朝她靠近了些,低头闻了闻:“一股子烟味儿,应酬去了?”
涂苒不说话,算是默认。那位客户的确是个老烟枪,又是个话唠,烟不离手,两人谈了半小时,快没把她熏死,就见眼前云遮雾罩的。她放下礼物耐着性子等,很不容易找了个由头,才解脱出来。
陆程禹见她不吭气,拿着电话的手点着她:“又在糊弄人,先吃饭,完了再审你。”
涂苒一听要去吃饭,忙挽着他的胳膊往外走,一路说个不停:想吃这个那个,但是那个地方有点远,这个地方人又多,到底吃什么好呢……
陆程禹横了她一眼:“别老想着在外面吃,也不知道都是拿什么油做的。”说罢拉着她进超市,买菜。
涂苒心想这都什么点了,买菜回去做饭不都到半夜了,于是说:“先声明,我不做饭的,饿都快饿死了,没力气做饭。”
陆程禹没理她,买了个菠萝包直接塞她手上,让她在外面等着。涂苒一边啃面包一边四处晃,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超市不大,门口摆放着小零食,她刚拿起一包薯片,就听陆程禹隔着入口朝她“喂”了一声,摇头,示意她不要买。她哼了一声,当即买了两包。陆程禹抿着嘴瞧她,抬手伸出食指冲她指了指,警告意味浓重。涂苒当即就笑了,心里觉得这男人适才的动作还蛮有味道。
陆程禹转身推着购物车去里间卖蔬菜的摊儿,这个时段人少,菜却还有些,他行事素来利落,做出决定的时间也短,捞起几包菜看两眼,全扔进车里,不多时就在里面溜达一圈出来。收银小妹在柜台旁瞅着他甜丝丝的笑,不知和他说了些什么,陆程禹一边收东西一边笑着答话,离开的时候,那女孩盯着他的背影瞄了好几眼。
涂苒等他出来了,揶揄道:“这是买菜呢还是认亲戚啊?小姑娘跟你说什么呢?两人聊的真热络。”
陆程禹推着购物车往停车场走:“她问我是不是还没吃晚饭,还说买这么多东西一个人吃不完,浪费了可惜。”
涂苒心想,废话真多,忍不住问道:“那你怎么说呢?”
陆程禹看了她一眼,笑笑:“我问她吃饭了没,要不等她下班一起吃,不浪费。”
“那你等她好了,我吃别的,”涂苒拆开一包薯片正要吃,被陆程禹伸手夺过去,换了包核桃仁塞回她手里。涂苒去撕核桃仁的包装袋,一边撕一边小声嘀咕:“你就没告诉她,你有老婆孩子,不怕吃不完么?”
陆程禹一笑:“哎,我忘了,可能是我老婆经常不回家,生活过得跟以前单身的时候差不多,一时不留神就给忘了。”
涂苒吃着核桃仁,嘴里含糊道:“没感情的事儿,当然会忘咯。”
陆程禹这回没搭腔,顾着把才买的东西搁进车子后备箱里,涂苒已经在副驾驶位上坐好了,正捧着袋里的零食吃得起劲。两人沉默一路,涂苒心里头嘀咕,你哪怕是哄哄我,甜言蜜语两句,逗我一时开心也是好的,怎么一提到这事儿就没了言语,偏像和我作对一样,可见我高不高兴,对你来说全都无关紧要的。
直到下了车,她见他两手各拎一只购物袋,一马当先快步走在前面,不由更觉郁闷,却又不死心。她踌躇了一会儿,一路小跑跟上去,蹭到他旁边说:“哎,袋子都不沉,你一只手拎不了吗?你试试用一只手全给拎着?”
陆程禹不解的看了她一眼,将左手的购物袋递到右手上去,才要说点什么,空出来的左手就被身边的小女人轻柔的握住。涂苒什么也没说,牵着他的手往前走,走了几步,手上又变了姿势,一定要和他十指交握。涂苒觉得用这种方法牵手最不容易被挣脱,她悄悄观察了一下,小区里这个点儿还有不少人散步聊天,如果这男人再一次发挥没风度的特长,当着这么些人的面丢开她的手,可真是很没面子的事。
陆程禹心里好笑,过了会儿才说:“袋子还真沉,我一只手拎不了。”涂苒没理他,却听他又说了一遍,她只好伸手过去,表示自己可以帮忙拎着,男人摇头,涂苒看了他一眼,心下郁闷,忽的放开他的手。但是下一秒,她的手就被人握住,牢牢的握住。
涂苒微微一怔,却听那人低声笑:“多大了啊,要当妈了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
涂苒仰头横他:“你要是再仗着我……好欺负就欺负我,我一定不让我孩子认你。”
他好脾气的解释:“我哪里敢欺负你,我是想走快点,赶紧回去给你做饭。”
两人到了家,陆程禹直接拎着菜进厨房,煮饭洗菜,根本无需她帮忙,他手脚很是麻利,半个多小时就整了两菜一汤端上桌。菜有一荤一素,鱼香肉丝,口蘑菜心。汤是紫菜虾皮鸡蛋汤。涂苒一瞧这架势,心想这人往日里不显山露水是存心猫起来偷懒,要不是今天叫了他来还真不知道他留了一手,枉我以前辛辛苦苦的买菜做饭,为他做牛做马,反给他算计去了。
她一边尝菜一边大肆表扬:“还是老公厉害,我做菜可比你差远了,我那点水平就是班门弄斧,不如以后能者多劳,咱们都不用出去打牙祭了。”
陆程禹不甩她这一套:“平时你在家的时间多,你不做谁做?等我哪天休息了,如果心情还不错,倒是可以帮忙做个一顿两顿。”
涂苒说:“要是我以后比你还忙呢,吃饭都去外面解决么?”
陆程禹帮她盛了碗饭:“我正想和你商量,我们这样分开住这也不是办法,等孩子出生了事情更多,又要带孩子又要上班你顾得过来吗?”
涂苒一边吃菜一边说:“怎么顾不过来,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难道就不管了?实在忙的话,还有我妈呢,她早说要帮我们带孩子。到时候我们就两头跑跑呗。”
陆程禹说:“咱妈年纪大了,一个人带孩子我担心她吃不消,孩子越小越折腾。再说孩子跟着父母好点儿,老人心软难免惯着,我的想法……”他顿了顿,“男主外女主内,我负责挣钱养家,你负责看孩子,咱们分工明确人也轻松点,你不如把工作辞了,这样我们还可以在医院附近买套大点的房子,不用考虑地点问题,也少了个麻烦。”
涂苒放下筷子,看着他:“我的想法,咱们可以暂时不买房子,就跟着我妈住一块儿,反正涂峦不在家,老太太那间房也空了,又省钱又省事,为什么一定要我辞职呢?我不想整天呆家里不是对着孩子就是做家务,闷都给闷死了。”
陆程禹说:“又没让你整天呆家里,等孩子大点,你可以找个作息规律一点的工作,文员什么的,或者我帮你找个熟人让你进中学当老师去,你以前学计算机,副科老师没那么忙,要么就在家炒炒股,这样时间也多点。”
涂苒摇头:“副科老师和文员,在本市,薪水顶破天了也就两千来块,比我现在赚得少,再说炒股,我现在就有投资,用不着辞职,”她若有所思,“不对啊,陆程禹,我怎么觉得你在忽悠我呢,想让我当你的踏脚石,牺牲自己的时间精力替你照顾好大后方,这样你就可以一心一意忙你的事业去了是吧?那我的工作呢?我不说想混得多么出人头地,至少得有点精神寄托吧。”
陆程禹问她:“家庭和孩子不能成为你的精神寄托吗?”
涂苒反问:“家庭和孩子可以成为你的精神寄托吗?要不你辞职,我养家,你给我时间,我未必不能比你赚的多。”
陆程禹立刻说:“不一样,我是男人。”
涂苒笑:“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说来说去就是大男人主义呗,”她转念一想,脱口而出,“我们做个假设,要是和你结婚的不是我,是李初夏,你也会让她在家给你带孩子,医生也不做了?人可是和你一样,读了这么多年书熬出来的,据我所知,她的工作也挺忙的,不比我好多少。”
陆程禹正夹了一筷子菜,听她这么问,不由稍稍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顿住:“又发散性思维了,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你的情况,跟别人没关系。”
涂苒笑着看向他:“你刚才明显愣了一下,说明你有考虑过,我希望能得到正面的回答。”
陆程禹问:“我什么时候明显、愣、了一下。”
“你刚才就是这样,”她学着他适才的表情做了一次。
陆程禹忍俊不禁:“别把眼睛瞪这么圆,我的眼睛没你的大。”
涂苒点头:“这么说,你承认自己刚才有愣了一下。”
陆程禹放下筷子:“我什么时候又承认了?”
涂苒轻轻摆了摆手:“要不我来替你回答,如果你娶了她,你当然不舍得让她在家带孩子。但是我就不一样了,你一直不喜欢我的工作,你看不起我的工作,看不起我的个人条件,你看不起我。”
陆程禹看着她:“你又扯到哪儿去了?”
涂苒认真道:“你只用回答是或者不是。”
陆程禹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和她的一样认真:“没法简单的回答,我确实不喜欢你现在的工作,我也早和你说,女人做这一行很辛苦也很容易吃亏,但是,我绝对没有任何看不起你的意思。”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慢,吐词清晰,一板一眼。
涂苒盯着他看了数秒,才说:“那真是我的荣幸。我的工作情况我很了解,我不喜欢别人来替我安排以后的生活。”
陆程禹无可奈何:“我是在和你商量,并没有替你安排。”
涂苒说:“我忽然觉得你的控制欲很强,奇怪以前怎么没发现,我不喜欢这样。而且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不会辞职,至少目前不会。我要是不工作,闲着了,或者赚的钱少了,我会非常没有安全感,不知道你体会过这种感受没,总之很奇怪。谢谢你的体贴,可惜我消受不了,劳碌命,没办法。”
陆程禹看着她,似乎有短暂的迟疑,才问:“你的意思是,没法从我这里得到安全感?”
涂苒微怔,继而摇头:“这种东西不是别人能给的,如果它随时都有可能被收回去,那还叫什么安全感呢?”
陆程禹听她说完,不觉微微一笑,慢慢呷了口汤,而后点了点头,不知是觉得汤好,还是认为她才说的那句话有点儿意思,似有所感。
艰难的抉择(三)
涂苒见他缄默不语,忍不住半是调侃半是自嘲的说了句:“其实找了我这样的确实委屈你了,本来工作就忙,还得逼着你顾家,当初就该找个当老师或者坐办公室工作清闲朝九晚五有寒暑假的老婆,你会轻松很多。”
陆程禹心想,还不是发错短信惹的祸。他这么想着却没这么说,眼神飘向别处,下一秒就收回来,继续低头喝汤。
涂苒看了他一眼:“又在打什么歪主意呢?”
陆程禹笑笑:“你这么厉害,我哪里敢?”他停了一会儿正色道,“不辞职可以,但是如果继续跑业务,我不支持。你还记得上次在酒店门口和人闹起来那一回吗?那还是我知道的,你自己想想,那样的人你工作的时候碰到过多少?再说你这样的性子,也不适合做这个,你就不是那种能够委屈就全的人。”
“你可真了解我,所以我发不了财么?但是也饿不死,”涂苒闷闷地说,“多久的事了你还记得,别提了,丢脸。”
陆程禹淡淡说了句:“你自己都觉着膈应,更何况是男人,哪个男人希望自己老婆被人占便宜呢?”
涂苒听了这话心里一动,咬着筷子尖瞅着他,心里期盼他能再说点什么,却见他只是低头扒饭,并无过多言语。她搁下筷子:“你上次不还幸灾乐祸的在旁边看得挺来劲儿吗?这会儿倒一本正经了。”
陆程禹说:“不一样,上次咱们还没确定关系,这要是结婚以后遇上了,就不能那样了,”他又补充,“我没有幸灾乐祸。”
涂苒随口问:“结婚后遇上了又能怎样?”
陆程禹停下筷子,看了她一眼:“还用问?给他一老拳没商量,这种人就是欠揍。”
涂苒听了不觉一笑:“当上你老婆了,待遇都不同了,我真是受宠若惊,”心里头怏怏浮上来的滋味不太好受,闷头咽了几口白饭才算上压住,好一会儿,她才说,“放心,今天特殊情况,公司里也不会让女员工大着肚子跑业务,缺少没战斗力。我一般就是在办公室里呆着,很少出去。”
陆程禹继续吃饭夹菜:“那最好。”
涂苒考虑了片刻又说:“我的经验,跑业务的时候遇着那些人,好的坏的一半一半,也不都是好色之徒,还是看人吧,不能因为那几个人,就把这种工作全盘否定了。再说这世上,除了男人就是女人,每个人身边都有异性,哪里都有诱惑,难道还不让人出门了吗?拿你们医院来说,医生和护士一起值个夜班就乱来的也不是没有,我总不能因为这个就让你放弃本行吧。还有你们科楼上,好几层高干病房呢,那些小护士个个年轻漂亮,你们这些男的是不是一见了就要扑上去了,肯定不是吧,多数只在心里想想罢了……”
陆程禹点点头:“是。”
涂苒回过神:“是什么?你扑过人家么?还是成天都搁在心坎上想?”
陆程禹认真道:“我同意你的看法,楼上那些个小护士是挺漂亮的。”
涂苒看着他:“陆程禹,我这会儿没和你开玩笑,正儿八经的说事,你不是说咱两之间缺乏信任吗?我这是在很严肃的表达对你的信任,我也希望你能信任我,了解我对待工作的态度。你再这样吊儿郎当的,我觉得我们没法沟通。”
陆程禹看了她一眼,从面纸盒里抽出纸巾擦嘴:“别生气了,这世上比你漂亮的女人何止成千上万?”
涂苒瞪着他,觉得这人实在是毫不领情处处与自己为难,她往东他一定西行,她想认真深刻的交流他必定会插科打诨,以至于现场严肃的气氛荡然无存,很不容易主导一回局势,轻易就被他扭转回去。
涂苒正想反驳,却见他起身,将碗筷搁进水槽,之后走过来轻轻拍一拍她的脑袋:“行了,我知道了,”他说,“你这脑袋瓜里,成天都在琢磨些什么?想法倒是蛮多的。”
涂苒问:“你同意了?”
陆程禹说:“我同意什么了?还是那句话,现在不要跑业务不要应酬,特别是这几个月,一定不能沾烟酒。”
涂苒收拾着碗筷:“知道了,谁没事想跑业务呢,累得半死,还不是帮人打工么?能找着更好的工作薪水差不多的我也不会做这一行了。”
陆程禹抬起手腕看表,吃顿饭花了一个多钟头,两人说说混混就过了十一点,帮忙收拾完桌子,便是要走。
涂苒跟着他到房门口:“都这么晚了,明天直接去上班不行么?”
陆程禹一边换鞋一边答的干脆:“不行,呆在这儿什么也做不了,还得被你折磨。”说罢,打开房门正要迈步而出,却被人从身后揪住衣摆不放。他转过身来不由笑笑:“舍不得我么?”
涂苒松了手,往后退开一步。
他折返回来,顺手将门压上条小缝,低头解释:“我是这么打算,想明年考个副高试试,到时候工资什么的能涨上去,要是情况好,说不定能被下面的医院叫过去多做几台手术,也能赚点钱。要养孩子,开销肯定得上去。最近赶论文和书稿,到时候孩子出来,恐怕是没什么时间的,只能这会儿多抓紧点了。”
涂苒小声说:“没人舍不得你,快走吧,赶紧给我赚钱去。”
他笑笑,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我要是再多待会儿,一个晚上又得搭进去,每天都有计划,今天定的任务还一点没做。”
涂苒推他出门:“走吧走吧,我要休息了。”
他站在门口,忽然握住她的手捏了一下又放开:“你记得把门锁好,自己小心点,有事给我打电话。”
涂苒“嗯”了一声:“你也别熬得太晚,对身体不好。”
陆程禹说:“我哪像你那么能睡,一晚上五六个钟头就够了,早上起来还能跑跑步,”走出几步,见涂苒仍撑着门瞧着自己,就对她摆了摆手,“进去吧。”
楼道里极为安静,窗外的天空在灯光的反射下呈现出一片悠远深邃的墨蓝,他走到电梯门口略站了一会儿,直到听见她从里间锁门的响动,这才抬手在墙壁上按了向下的按钮。
电梯门即刻便开了,他跨进去,一个人呆在安静的环境里,顿时感觉疲倦。
车即将开上引桥,深更半夜仍是交通不畅,来往车流缩手缩脚分成两股,空出的位置正在修建长江隧道。一路上照明设施良好,偏有人惯用远光灯,由远至近慢悠悠的开过来,到两车交汇处,光线极为刺目。车辆不停的起步,又渐渐滞留……
陆程禹已将车里的CD听得烂熟,了无生趣,他打开收音机搜索夜间电台,一时各种情感倾诉,不孕不育或者人流广告接踵而来。搜了一轮,最后锁定音乐台直播,里面正放一首歌,他听得耳熟,那歌被柔韧的女声唱得悠扬婉转,无限缠绵。
歌曲播了半截子,几位颇有文艺范儿的嘉宾和主持人便开始互掏心窝子侃侃而谈。寂静的深夜将人与人间的距离缩短到尴尬的程度,言语里既感性又肆无忌惮。
二十来岁女嘉宾闪烁其辞描述自己的情感历程,最后得出结论:成熟的男人,比起同龄女人更容易漠视爱情。十八岁的男孩一天给恋人打三个电话,二十八岁的男人三天才来一个电话,所以“真爱”只发生在年轻的时候。
年长男嘉宾就笑:世上并没有“真爱”,爱情只是刹那的感觉,等时光冲刷,心灵沉淀,以往的痛苦和喜悦就会淡化。不要过分憧憬爱情的美,也不要过分夸大失恋的悲。
DJ询问淡定男嘉宾:过去的一段感情里,让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男嘉宾沉思,最后吐出一句话: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奈何故人着新衣,嫁做他人妇。
女嘉宾补充:所以啊,爱情只发生在很年轻的时候。
话至停顿处,音乐适时响起,陆程禹没有听完那首歌,他关掉收音机。
车子开到楼下时,接连收到两条短信。
一条涂苒发来的:“到家了吗?”
另一条,很长。只有五个字夹在数不完的省略号中间:“我要结婚了……”
李初夏的婚礼准备了两个月。
对于她数月前悔婚而后另择良人再谈嫁娶的曲折经历,医院里流传的说法有数个版本,大家挖掘出不同的八卦素材加以拼凑,却始终得不出最合理的解释,当事人方面一直沉默,更让好事者心痒难耐,但是大伙儿一致认同:不是每个女人能在将近而立之年还有任性的条件,也不是每个女人都有李初夏那样的资本。
涂苒知道这事的时候,恰逢她去医院走访客户,她和骨科的一位女医生相熟,私底下打过几圈麻将,吃过几顿饭,相互了解之后,朋友一样处着。
那女医生正巧查完房,见她来了就一同去办公室说了会儿话。
女医生喝着茶往墙角垃圾桶里吐茶叶末,一边向她抱怨:“累死个人,不当班也要查房,说是休息班行政班,每天都得往医院跑,每周工作五十个小时不止,周末是没有的,节假日是没有的,工资不见涨,《劳动法》对我们来说是无效的,比农民工不如,农民工还能回家过年……刚刚还碰到一个医闹,在这儿折腾了大半天,你有理都不能跟他对着干,把记者电台闹来了又是一堆破事。现在这医患关系,没事也要给你整点事出来,上次还有个病人家属拿摄像机来拍我们,打算随时跟我们算账来着。这世道,什么人都有……上辈子坏事做多了这辈子才做这行的,我呸。”她把茶叶沫吐到了外面。
涂苒坐在她的办公桌前笑,翻看面前的排班记录:“白衣天使嘛,得有点牺牲精神。”
那医生问她:“你帮我看看这周六排班吗?”
涂苒看了看:“没,行政班。”
那医生抱怨:“周六有酒席,得给人送人情去,今年金猪年,赶着结婚的小年轻可真多。”
涂苒问:“你们科室谁结婚呀,小刘?”
女医生摇头:“儿科的,李院长的姑娘。”
涂苒一怔:“李初夏?她不是早结了吗?”
女医生笑:“这事你也知道啊?”她压低声音,“大姑娘自个儿条件好眼光高,上次找了个公务员,老头子副市级的,可惜快结婚的时候黄了,现在东挑西捡挑上个心外的小年轻。你说她要找也找咱们骨科的啊,都一样累,至少钱多吧,咱们医院的单身汉都随她挑的,就冲着未来泰山,谁不愿意呢?挑个心外的做什么,又累又忙,回扣少,风险高……要我说,就别找医生对了,不知道怎么想的。”
事不关己,涂苒却听得心里咯噔咯噔的,有点弄不清怎么个状况,之前还以为李初夏那一出早就了结,至于送喜帖受邀参加婚礼的事,陆程禹一直没提,她也不问,想问也不知如何开口,就这么搁起来。她后来动了点小心思,趁陆程禹不注意,把李初夏的喜帖藏进一本巨厚的医学专业书里,因为那请柬上有李初夏的婚纱照,既然有人家的照片,也不好随便和旧报纸一起扔进垃圾桶,若是有人想睹照片思人,必定会四处翻找,若是找不着,指不定还会来问她。
可是数月以来,据她观察,那本书似乎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于是她一直猜测,初恋情人的婚宴,陆程禹究竟有没有去过。
没曾想,今天却得到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
涂苒起身告辞,那女医生盯着她的肚子:“你下次找我咱们可以约在外面见。怀孕了,没事别往医院来,传染病多。”
说来也巧,今天这么告诫过她的还有另外一人。
来医院前,涂苒去商场买了点东西,出来,天就下起了雨。深秋时节,连日来阴雨绵绵,好在她随身备着伞。商场离着医院尚有二十来分钟的步行距离,如果从侧面的巷子穿过去,还要近些。才走到背街,一辆车子从身边呼啸而过,溅起路旁数滴泥水落在她的裤脚上。她弯腰去擦裤子,风大,将手里的伞整个吹翻过去,她淋着雨,伸手去弄雨伞。
身后有辆银白色丰田滑过来,渐渐停下。
涂苒起先没在意,那车子的主人轻轻按了下喇叭。她朝里一看,李初夏摇下车窗:“我看着像你,”她说,“雨有些大,你要是去医院,我可以载你过去。”
涂苒没多想,道了谢,拉开车门坐进去,带进一身寒意。
微妙又尴尬的氛围随之而来,李初夏明显不大自在,涂苒倒是若无其事的靠在椅背上,至少她得看起来若无其事。
车里飘荡着低柔歌曲,海浪拍打着沙滩的前奏和窗外的风雨飘摇极为应景。涂苒笑了笑:“这歌真好听。”
李初夏笑得很轻:“是吗?”她瞟了眼对方微隆的腹部,终是说道:“恭喜,有五个月了吧。”
“嗯,快六个月了。”
李初夏沉默片刻才说:“去做产检吗?”
涂苒随意道:“不是,去办点事,顺便看看陆程禹在忙些什么呢。”
李初夏若有似无的“嗯”了一声。
涂苒见她没再说话,就静静地听歌,那歌似乎翻来复去唱了好多遍,她觉得奇怪:“好像整张cd里只有一首歌。”
李初夏又“嗯”了一声,才说:“现在流感期,医院这种地方少来吧。”
涂苒笑笑,认真道:“谢谢你。不过工作的事,有时候真的身不由己。”
李初夏没说话,涂苒又去听歌,反反复复的真的只有这么一首。
也许感情的事,有时候的确心不由己。
艰难的抉择(四)
涂苒那天办完事就去找陆程禹,他正巧要上手术台,一时匆匆忙忙说了几句话,陆程禹就让她赶紧回去,仍是重复之前的话: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没事别往这儿跑。除此之外,他的表现并无异常。
涂苒心说大概这些做医生的职业病就是洁癖,显微镜一样的眼神,可以把病菌无限扩大,极度缺乏从战略上藐视细菌的胸襟。孕妇做产检不也是来医院做的吗?遇上节假日,上百号人坐在大厅里排号候着,染病的几率不是更高?
她转身要走,陆程禹又问她去哪儿,她只说去周小全那儿看看,他也没再问,只叫她早点回去,现在天黑得早路上要注意安全。涂苒嘴里应着,却先回了小家收拾了一番,家里的环境比以往看起来好些,至少植物没渴死,鱼缸里的水还算清澈,但是天冷,阳台上的芙蓉早就耷拉了,残枝败叶挂在架子上也没人理,地板也好多天没人吸尘,昨天用过的碗筷仍是堆在水槽,衣服倒是洗了,却是半湿不干的腌在洗衣机里忘了拿出来晾晒。
涂苒一边想着是不是要给他买个洗碗机搁厨房里,一面又去把衣服重洗了一遍,衣服的袖口和领口是重点清洁部位,得用手搓,内衣不能和外套一起洗,得用手搓,袜子太脏,得用手搓。好不容易完了,趁着洗衣机工作的当口,又去收拾阳台整理厨房拖地吸尘。这段时间,她趁着自己还有可以四处走动发挥余热的体力,尽量来得勤些,过来帮他做饭打扫,或者偶尔留宿。
陆程禹一见她做清洁就皱眉:“你再怎么擦地吸尘也达不到我的标准,我要的不是卫生是无菌,你又何必忙来忙去呢?”
涂苒说他这是变态的洁癖。
陆程禹不以为然:“你没见过我们科室的一位医生,推门不用手只用脚,还只用鞋底去蹭。”但是对于不用跑过江回来就有饭吃的待遇,他倒是欣然接受,也不觉得她有多辛苦或者那些菜肴都是和细菌共存亡的。
涂苒把衣服晾出去以后,在冰箱门上贴了张纸条,提醒他记得收进来,又写了冰箱里有哪些吃的,提醒他尽快吃了别等着过期,写来写去,纸条上密密麻麻记了一堆,又担心他会看漏掉,只好分开来写,在数张纸条上标识数字,结尾处加上转折语,如:详情请见纸条二三四等。她知道他一定会开冰箱门,因为里面有冰镇啤酒和矿泉水,他喜欢喝凉飕飕的东西。
她在家里没发现烟蒂或者烟灰的痕迹,这是好事。
离开之前,涂苒看了眼书柜最上层,只是不由自主的瞟了一眼,隐约看见先前见过的那只牛皮信封还在远处,里面的硬壳本似乎也在,那信封没有厚多少也没有薄几分,没有向左或者右移动过稍许,完全束之高阁的状况,真是放得挺高的,他踮着脚可以放上去,她却要搭上椅子才能够得着,她忽然觉得是有人故意为之。她又朝着上面看了看,出去,锁好房门。
涂苒去了周小全那里,才知道苏沫和她婆婆也闹崩了,现在,苏沫白天上班,把才一岁多点的孩子搁在小区附近的民办幼儿园里。孩子又病了,咳嗽,在幼儿园里给传染的,苏沫倒是没先前那般惊惶,像是习以为常。
佟瑞安的父母起初并没把家中老二两口子的事当很大一回事,因为这夫妻两性格看起来都软,折腾不出大事来,即使后来苏沫告诉他们佟瑞安在外面有了人,老两口也还是将信将疑,一方面疑心是苏沫误会,一方面又推测自家小二不过是稍有点玩性和人走得近点罢了,绝对坏不到哪儿去。但是沉不住气心眼又小的二儿媳老为这事闹腾,自家小二难免起了脾气,一时之间当然不好收场。
老两口把这事一合计,私底下也问过儿子,儿子只一口否认,佟父便叹息,说是儿媳妇若是不那么爱较真性格开朗些就好了。他一辈子踏实做人,只道自己是怎样自己的儿子也是怎样,绝不会胡作非为越雷池半步。而佟母却有另外的想法,她之前觉着小二对自己媳妇过于死心塌地了些,就担心二儿媳妇是外头面家里横的人,别帮衬不了丈夫还把人变成妻管严,如今瞧眼下形势,倒觉得媳妇稀罕儿子多点,自家儿子也不是被媳妇牵着鼻子走的那种男人,她想来想去,一时间心里忧喜参半。
直到有天,二儿说要带朋友回家吃饭,二儿朋友一向不多,他这么一说,佟母自然尽心尽力的料理,还想着苏沫也会过来,借此机会能帮小两口扯个劝也是好的。
谁知正经儿媳妇没来,儿子倒是带着另一个年轻女人回来了。
那天佟母才买了菜回去,还没走到楼下就被几位教授夫人拦住,都问她家小二的朋友是什么来头,开的车那样高档,言辞间各种羡慕嫉妒恨。佟母起初摸不着头脑,只是怎的也在这堆人精里活了小半辈子,她往日出头的机会不多,现下有这样的时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一切不动声色的笑纳,像是出了口恶气。
这恶气源于不久前她家老大的买车事件,老大买了辆十万出头的车,也是停在楼下,同样引来几位老妇人的议论,都说这车小,一家五口不好坐,又说牌子不好,怎么买个这样的。当初佟母顶着老脸搪塞:年轻人嘛,他们就喜欢这样的,随他们去吧。
佟母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众人的窃窃私语里上了楼,推门一看却是傻眼,当即明白了八九分。
老爷子呆在房里称身体不适,不愿出来,也不说话,他素来不擅言语。
老伴不吭声,佟母也知道他的意思,父子俩正陷入僵局。她倒是放得开的人,人只说是朋友,她就当人是儿子的普通朋友,并无异样。一席交谈下来,“普通朋友”孙晓白若无其事的抖家底讨欢心,佟母暗叹:都是一样的年纪,怎的差别这样大,这女娃儿竟有自己年轻时的泼辣风范和聪敏心思,可惜可惜。转念又想:那倔头倔脑的傻儿媳哪里会是她的对手呢。
佟母极擅斡旋,多尴尬的情形,有她在场就能化干戈为玉帛,除非她懒得花心思在那人身上。
头一次会晤有惊无险,待人走了,佟母叫来儿子问:“你有没有考虑过你女儿?”
佟瑞安尚未开口,佟老爷子就在里间大声吼:“狗东西你要是敢离婚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狗东西”一语是老爷子这辈子唯一能说出口的龌龊话。
佟母暗自冷笑:“你以为这样吓得着他,没想到我家小二还是个极有城府决断的人,真是丁点不像你,我这当娘的都看走了眼。”
佟瑞安直言:“我和苏沫的缘分已经走到尽头,女儿我想要,就怕委屈了晓白,她也同意我要,只是苏沫那边不愿意。”他一席话冷静又符合逻辑,却叫整个家里变成一口煮着沸水的大锅。
这一切,苏沫当然是不得而知的。她照常将孩子往婆家接送,只偶尔觉得邻里街坊的眼神变得好奇而闪躲,她心头压着大石,平时细腻敏感的人这会儿倒是粗心大意了,并不深想。直到有一天,邻里有位年岁相仿的新媳妇悄悄拉住了她,婉转点了几句,她这才恍然。苏沫一句话也不说,从婆家抱了孩子就走,公公跟在后面喊,婆婆拽着她边抹泪边说:“苏沫,苏沫,是我们对不起你,没教育好儿子,小二现在变成这样,我们管不住他了……”
苏沫在重击之下反倒格外清醒,她忽然笑了:“他到底是你们的儿子,错得再离谱也是你们的儿子,你们能把他怎样呢?”
说完,她抱着孩子走得飞快,直到后面的人没有追上来,他们都是有头脸好面子的人,当然不会在学校家属区闹这一摏。苏沫抱着女儿走到学校的大操场,沉静冷漠的深秋夜晚,那里空无一人,她缓缓在水泥看台边坐下,哭得极为安静。
她许久都不曾在这里待过,大学的操场边,总是引人遐想的去处。多年前她也曾在这儿上过体育课,或者谈恋爱,青春飞扬,希望无限,那时她还是个懵懂的孩子,现在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甚至,还必须独立负担起她的将来。
苏沫连自己的将来都寻不着。
怀里的小孩儿一点也不闹腾,只仰着脸望向自己的母亲,单纯明亮的眼,像天上的星辰。
涂苒听着苏沫的事很是唏嘘了一会儿,她现在偶尔多愁善感容易想东想西,不知是不是孕激素或者荷尔蒙的缘故。
她有时候看什么都不顺眼,有时候又心情雀跃高兴得不行,变化总是突如其来,扛不住跑不动,一如现在,满腔莫名其妙的悲观情结骤然升起,只觉得这世上谁都不可信,谁也不能信,谁都能轻易打败自己,而自己只能待在原地束手无策。
肚里孩子又在伸胳膊踢腿,她终于度过了漫长的担惊受怕的脆弱阶段,此刻想起苏沫家的宝宝,她却心存疑惑:我为什么要生孩子?我既然没有养儿防老传宗接代的思想,为何还要忍受着痛苦再眼睁睁的看他承受各种痛苦?难道生他出来就是为了堵住旁人的嘴,表示我有正常的生育能力,表示我能在适婚年龄和一个过得去的男人结合,并且伉俪情深,最后有了感情的结晶?表示我的确是个抛弃不了社会规则也不会被社会所抛弃的正常女人?
也许,幸福只是别人眼里的幸福,不幸却只有自己才能体会。
涂苒那晚回家了,不是回娘家。
她走的时候神情有些奇怪的忧伤,周小全说:“你代入感太强,苏沫是苏沫,那是她的生活她的经历,我们谁也改变不了,谁也替代不了她,只能做个好心的看客,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心烦,不要胡思乱想,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养胎。”
涂苒知道她说得对,也觉得自己可笑,可是心里的念头抑制不了,她认为自己一定要回去一趟,哪怕见不着他,只是在他的房间里对着他用过的东西穿过的衣服睡过的床,她也会觉得好些,她忽然迫切的想念一个人,这种念头蜂涌而至,着实让人尴尬。
站在家门口,她掏出钥匙开门,叮叮当当的声响不算小,里间却没任何动静,他不在家。
她今天一整天都过得稀里糊涂,都忘了问他的排班情况。
她歇了口气,推开门,却听见细致的歌声在流淌。
她顺着声音走过去,书桌上的电脑屏幕泛着蓝光,正播放歌曲,轻轻柔柔,连绵不绝。
陆程禹仰靠在椅背上,静静地阖着眼,他一手撑着桌子,手心里压着只硬壳笔记本,另一只胳膊自然垂落,手里捏着香烟,烟雾袅袅,前端积了寸许发白的灰烬。那本子是摊开来放的,露出的外壳边缘绘有繁琐精细的花纹,勾勒出一种阴柔的特质。
她看着他的侧影,几乎以为他熟睡了。
然而他夹着香烟的手微动,手指头随意而熟练的点了点烟卷,灰烬盘旋着飘然落下,风从窗户缝隙里吹入,忽的吹散。
透过雕花屏风的缝隙,台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渲染在昏黄的墙壁上,像是抹了一层淡淡的斑驳的颓废色彩。
涂苒记得那首歌,她今天早已听过数遍,旋律回荡,歌里唱着:
还是记忆中那片沙滩/蓝的房子蓝的海/我们安静的对望着/从你眼中看我的脸/我们承着风一起呼喊/你的名字我的爱……
艰难的抉择(五)
涂苒静静地靠在门边,望着里间的男人,直到肚子里的孩子微微动了一下,她方回神。
还记得数十天前第一次察觉胎动的情形,极轻微的动静,像小鱼在水里吐出薄薄的气泡,她当时正独自待在办公室里准备教案,特殊的感受一闪而过,她随即怔住,过一会想起来,马上就给陆程禹去了电话。陆程禹在那头笑:“哪有这么早?多半是肠胃蠕动。”
“不是,是孩子在动,我知道。”她不容置疑的反驳,心里有点儿委屈,不被人理解的委屈。直到几天后,胎动的频率越来越高,将为人母的直觉终于树立了权威。
即使往常,她的直觉也一向敏锐。
涂苒转身,走向客厅的沙发,她想歇一会儿。
有人敲了下键盘,歌声戛然而止。
她在黯淡的光线里回首,发现陆程禹正坐在那端瞧着自己。屋里只点了盏台灯,她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脸庞是模糊而坚毅的轮廓,她猜测着他脸上的神情,大概是五分清明五分失落,犹如刚从梦中警醒。
涂苒对他笑了笑:“睡着了?吵醒你了?”
“没,”他答,“不碍事。”
略停数秒,涂苒问:“今天手术还顺利吧?累吗?”
“还行。”陆程禹站起身,顺手合上日记本,推开面前的窗户,他在窗台沿子上按熄了烟蒂。
她迟疑数秒,最后仍是走上前:“你心情不好,”原本是想询问,谁知话一出口,就变为陈述。
陆程禹侧头看了她一眼:“不是,有点累,”他瞄了下电脑上的时间,“我明天夜班,要不今天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再开车送你过去?”
涂苒应了一声。
两人分别去洗漱,上床睡觉,一人一床被子,一米八宽的床,刚好,不觉得挤。
涂苒背对着他,侧卧。怀孕的时间越长,就越习惯侧卧。她伸手抚着肚子,孩子一到夜深人静就变得活跃,害她睡不着,即使小家伙不闹腾了,她也睡不着。她不想挪动,可是压在下面的肩膀变得麻木。
陆程禹忽然开口:“你还好吗?”
涂苒被他吓了一跳:“还好。你还没睡着?”
“快了,”他说,果然再没发出声音。
迷迷糊糊的,涂苒开始做梦,她先是看见自己拿了几只五颜六色的气球在街上闲逛,一副单纯快乐的傻妞派头。没留神,气球从手中飞走,这时旁边过来个人,很帅气的年轻人,白色衬衣浅蓝牛仔裤,那人轻轻一跃,揪住两只气球递回她手里。他站在蓝天白云之下,低头对她微笑,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眉目真挚而温柔。她认出他是谁,于是赶紧对自己说stop,都是假的是假的。她知道这是梦,因为一切过于美好都是虚幻,她努力使自己清醒。
接着,她去光顾一家餐厅,点了很多食物,她吃得很多很快,因为是大腹便便的孕妇,需要补充热量。她吃饱喝足往外走,在门口被人拦住,让她给钱。她赶紧翻衣兜,里面连个钢镚也没有,路人都在瞧热闹,目光里充满鄙夷和嘲笑。拦住她的那个人说,你没钱付账,就把孩子给我。她慌忙用手去护肚子,却眼见肚子一点点瘪下去,接着一阵剧痛袭来,她的孩子竟真的没了。
涂苒猛然间惊醒,一身冷汗,她瞪着黑乎乎的天花板使劲的呼吸。
怔忪许久,她伸手去摸肚子,摸到那一块仍是微微隆起,这才松了口气。然而先前的剧痛感比梦境更真实,简直刻骨铭心。
涂苒再也睡不着,心头还在隆隆的跳,直到听清身边人均匀顺畅的呼吸,这才好受了些。她伸手按亮床头灯,男人已然熟睡了,眉头微皱,嘴唇轻抿,脸部线条比以往亲切温柔,神情有点儿忧郁。
她慢慢坐起身,靠在床头,细细体会着胎动,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目光飘向屏风一隅,才将平静的心又开始不安的跳动。
漫长的犹豫。
她吸了口气,下床,随意披了件薄衫,赤脚走过去,轻轻点亮台灯。
电脑显示器旁边,除了一堆专业书,资料夹,几支笔,别无他物。她抬头看书柜最上层,那里现在躺着两只塞满东西的厚信封,记得下午过来做清洁,她好像只见过一只。涂苒没时间多想,心思已经完全被放在信封里面的物品给占据了。她小心翼翼将把转椅推过去,然后踩在椅子上取下那两包东西,打开来一瞧,果然是陆程禹睡前看过的笔记本。
每只信封里分别装了两本,有新有旧,花色各异,风格却极为相似。它们的所有者一定是位女性,一位很精致很用心有生活情趣的年轻女性。
涂苒的手指滑过那些刻有细致纹路的厚实封皮,仍是踌躇,似乎一经翻开,各样的前景就会跌撞而至,最终结果,或忍受或决裂。
她拿起最上头的一本,迅速打开。
扉页里夹着张照片,深邃天空沧澜大海,镜头聚焦在一个男人年轻挺拔的背影,风吹衣衫动,他面海而立,眺望远方,姿势闲适,却显铮铮傲骨英姿勃发,仿若周遭空旷无一物,世界尽头唯独有他。
涂苒凝望着那人的身影,心绪骤然起伏,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带着怎样一种心情拍摄下这样一个瞬间。
翻过去,照片的背面有一行清秀小字:某年某月某日,摄于Boltenhagen Ostsee(东海)。
她放下照片,翻开第一页日记,然后第二页第三页……从相识到相恋,从分手到重逢,点点滴滴,一一记录,字里行间自然感性,真情流露,不知不觉中看客变成主角,悄然陷入,无法自拔,接连看下去,竟是泪流满面。
陆程禹在朦胧中看见灯光,翻了个身随手摸了摸,旁边空无一人。他渐渐转醒,探起身来,瞧见屏风后的人影,“涂苒,”他试探的说着她的名字,嗓音低沉略带犹疑。
那人未应。
他翻身坐起,在床边等了一会儿,无果。双手一撑站起来,他走过去低头瞧她,以及压在她胳膊下的日记本。
涂苒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他又低低的说了声:“涂苒。”仍是不应,他扯了薄毯过来披在她肩上,“这么坐着容易感冒。”
她终于抬起头,却轻轻推落身上的毯子,然后用手背抹了几下脸。
两人均是沉默。
涂苒站起身,越过陆程禹去拿衣物,背朝着他换上,待要走出去,被他一把抓住胳膊。陆程禹压着声音:“大半夜的,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涂苒回头看他:“没什么要说的,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话音未落,眼泪就涌上来,只好又用手背去擦。她胸口起伏,略站了会儿,甩开陆程禹的手,继续往外面走,一直走到大门口。
陆程禹问她:“你想怎么样?”
涂苒反问:“你想怎么样?你到底想怎么样?”不等他回答,也许根本就没有答案,她打开大门走出去。
陆程禹赶紧扯过外出的衣物换上,追出门跟着跑了几步,折回来翻出钱包和车钥匙,下了楼,就见她一路走得飞快,不多时到了小区门口。陆程禹跑去开车,转过花坛换挡的时候熄了火,打了两下才打着,等他开过去,涂苒已经坐进了出租车。
涂苒闷头坐在车里,报上地址,她不说话,司机也不吭声,直到快下车了,那司机才说:“咦,后面这车真怪啊,跟了咱们一路。”
涂苒付了钱,匆忙下车,跑去周小全家咚咚敲门,半天没人开门,接着敲。周小全在里面大叫:“谁啊,有病啊,深更半夜的,家里没人,有人也是死人。”
涂苒小声道:“快开门,是我。”他听见那人的脚步声跟着上了楼。
周小全刷的拉开门,瞪着她:“大姐,现在才四点啊,你跑这儿来干嘛?后面有鬼在追你?”
涂苒闯进去,反手就把门关上,不多时又听见人敲门,那人也不等问,径直道:“我,陆程禹,开门。”
涂苒隔着门说:“你进来,我走。”
那边果然不吭声了。
周小全说:“吵架了?你俩吵归吵,跑我这里来做什么,我明天一堆事,我还要睡觉哪。”
涂苒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不说,不多时捂着脸呜呜哭起来。周小全吓了一跳,组织了半天词汇,才说:“看样子还挺严重,怎么一回事啊?”
涂苒哭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慢慢道:“也许不该怪他,也不怪我,也不怪她。”
周小全一头雾水:“什么跟什么啊?”
涂苒抬头瞪她:“就怪你,无聊。没事做什么媒啊?你要不多事,现在也没这些事了。”
周小全哪敢和她斗气,忙说:“好,怪我怪我,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婚都结了孩子也生了,有事就好好谈谈呗,让他进来,你俩谈谈。”
涂苒捧着脑袋:“不行,这事说不清,我现在不想见他。”
周小全无法,悄悄将门打开一条缝,见陆程禹只穿了长裤衬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就小声说:“哎,你老婆在这儿哭呢,要不你先回去,我替你劝劝。”
涂苒插嘴:“谁哭了?你别乱说。”
周小全忙道:“哦,她说她没哭。”扭头又对涂苒说,“大冷天的,他就穿了件衬衣,我让他回去,他也不走……”
涂苒坐在那里不吱声,满腹心思。周小全问不出所以然,只得陪着坐着,呵欠连天,没多久就扛不住了,便说:“你们慢慢拧巴着,我再去睡会儿,一会儿还得上班哪。”
涂苒独自坐着发呆,脑袋里一团乱麻,觉得自己有毛病,不该半夜跑来麻烦周小全,又想着自己明天也要上班不如先回娘家去算了。眼见天边泛起鱼肚白,于是起身出门。打开门。见那人仍是等在外面,始料未及,脑袋里又是一懵,慢慢走过去,这次陆程禹也不拦她,她走去哪儿,他就走去哪儿,她上出租,他就开车不远不近的跟着,等回了娘家,她一进去,就把门反锁了两圈。接着就听见外面有人用钥匙开锁的声音,陆程禹推门进来,稍稍摇一摇手中的钥匙串:“妈去北京前,给了套钥匙我,”他说,“折腾了一晚上,你先去睡睡,不然身体受不了。”
涂苒说:“我没折腾,你这才叫折腾。”
陆程禹想了想:“我们找时间好好谈谈,但是现在你需要休息。”
涂苒没说话,良久之后才抬起头来看着他,平静的说:“未经允许看了日记我很抱歉,还没看完,以后也不会再看。我知道这个城市没有海,只有江和湖。德国倒是有海,好像是靠北边。我不管你们一起出去留学发生过什么事儿,也不管这些事你处理的有没有问题,我只是从自己角度考虑今晚发生的一切。”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接着道,“我以前是觉得自己没有机会,但是现在,就算你再给我十年二十年的时间,我也不可能做到像李初夏那样对你,这辈子,我是永远办不到了,”她忍不住哽咽起来,“我永远都做不到像她那样一心一意的记挂着一个人,我已经过了痴情的年龄,我以前遇到的那些事儿,让我没办法全身心的投入到这种感情里,我总觉得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我没办法把这种感情当成生活的全部,”她不由将手紧紧捏成拳,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就凭这一点,你怎么会甘愿和我在一起呢,你怎么可能完全放得下她?如果我遇到这么一个人,我也会放不下……”她用手捂住眼睛,泪水却从指缝里流出来。
陆程禹紧紧盯着她,忽然深深叹了口气。
涂苒听见那声叹息,似乎整个人已经麻木,痛苦的或者愉快的,所有感觉不知所踪,仿佛他们之间隔着不止是一个人,而是千山万水。
她止了泪,说:“这么下去没意思,分了算了。”她擦了把脸,走进自己的房间,在抽屉里翻寻什么,不一会儿拿出一封薄薄的信,然后连同信封一起慢慢的撕成碎片,最后,她把那捧碎片尽数扔进桌子底下的字纸篓。
艰难的抉择(六)
陆程禹站在房门外看着她。
涂苒拍去粘在手心的纸屑,头也不抬的说:“你走吧,我想睡会儿再去上班。”她伸手推上房门,被门外的人轻轻挡住。
陆程禹按住门沿:“你今天不要上班,就在家休息,”他顿了顿,“我就说两句话,说完你再睡。”涂苒自知力气不敌,便随他去。闹腾了大半宿,睡眠不足情绪激烈,早已疲乏,她转身慢吞吞的脱下外套,铺好被褥躺进去,靠坐在床头,低头瞅着他落在门口的影子,。
房里窗帘闭得严实,光线昏弱,客厅里倒是越来越亮堂,陆程禹仍是站在门口,并未往里更进一步,他说话时语调平稳声音温和:“去年出国,我和她什么事也没发生。后来写完论文,我们那批的一起十来个人去海边度假,本来是两个星期,但是我只呆了两天就提前回了。这是第一个要说的,至于那张照片,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给怕的。”
涂苒静静坐了一会儿,小声道:“她是谁?你连那个名字也不忍心提吗?”
陆程禹听了不由微一摇头,侧脸看了眼窗外,轻吁了口气,转而又对她继续道:“第二点要说的,我和李初夏,在一起处了三年,分开四年。那时候还在上学,说句不好听的,除了没名分,也就和过日子差不多了……”
涂苒打断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程禹轻咳一声,过了会儿才道:“我昨天收到她的日记,看了,都是写的以前的事。看完那些东西,就像你说的,我不可能没一点想法,关于这点我不想骗你。”
涂苒笑笑:“是的,这个我知道,你又不是木头疙瘩,怎么会没情绪没想法,何况你俩以前的感情那样好,有想法才是人之常情,我完全能理解,非常能理解。你说完了吗?我要睡了。”
陆程禹向前一步跨进来,正要再说什么,奈何裤兜里的手机嗡嗡作响。陆程禹拿出来看一眼,接了,是他带的一个学生。实习医生提了一箩筐问题,耐着性子答了,那人还支吾着想问,陆程禹道:“我晚班,到时候再说,不太急的就别再打电话。”才撂下,手机还没搁回兜里,又开始振动,陆程禹再接,开口就说:“你他妈大清早的打什么电话,以后没事别打电话给我。”
雷远在那头一愣:“你小子吃枪子了,我多久没骚扰你,就想跟你借个车,怎么开口就骂人呢?”
陆程禹冷着声音:“骂你怎么了,就这样,挂了。”
雷远还在那头“喂喂”,陆程禹已经掐了电话,转身一瞧,涂苒躺在床上,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留只胳膊压在被子外面。他走过去,弯身摸她的脑袋,然后把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涂苒抽回手,闷声闷气的说:“你们的事我很能理解,真的。你走吧,”停了数秒,又道,“她这周六就结婚了。”
陆程禹低声说:“别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行么?你现在情绪有点激动,总是这么着对孩子不好,我道歉还不行么?”
涂苒说:“你在为什么道歉呢?我都不知道你错在哪儿?”
陆程禹说:“不管为什么,你生气总归有生气的理由。”
涂苒说:“我在生我自己的气呢,和其他人没干系。当初第一步就走错了,接下来错上加错,人做错了事,总要承担后果的,很正常。我自己倒没什么,就觉得孩子可怜,我以后会加倍对他好,也不会拦着你来看他,你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有时间就带他出去玩玩,孩子总是要和亲生父亲多接触才好。”
陆程禹坐在床边,把被子轻轻拉开一些,露出她的脸,说:“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和她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涂苒摇头:“我是说真的。”
陆程禹看着她:“你现在不冷静,我不和你谈这事。”
“就因为我现在很冷静,很多事都想通了,也没必要再谈什么了,”涂苒闭上眼,手里揪着被子。两人都不做声了,不多时又听见电话响,涂苒说:“我的,在我包里,麻烦你拿过来吧。”陆程禹起身去拿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就替她接了。
王伟荔在那边大着嗓门喊:“小陆?怎么苒苒的手机在你这里?她没去上班吗?她……你俩现在还好吧?”陆程禹一一答了,只说涂苒觉得有点儿累,想在家休息一天。两人聊了几句,王伟荔又说自己中午的飞机到,带了不少东西,让他们来个人接一下。
涂苒隔着电话也能听见王伟荔的声音,这会儿“哦”了一声,就要起来:“我差点把这事给忘了,我去接就行了,你回去睡睡,不是还要值夜班吗。”
陆程禹按住她的肩:“我开车去,一会儿就能到,完了再去上班。”他说完,起身就走,顺手带上房门。涂苒也实在累了,躺回床上泛起迷糊,隐约听见他去浴室洗漱,然后好像还帮她打电话到公司告假,最后是出去锁门的声响,她胡思乱想一番,心里忽冷忽热,越想心跳得越快,到后来困倦之极,撑不住,渐渐睡过去。
这回她倒是一丝梦也没做,或者梦到什么也给忘了,一气儿睡到下午,再醒来时,深秋季节难得的阳光把西边的窗户照得红里透亮。她慢慢睁开眼,恍惚了半响,分不清现在是早晨还是傍晚,只听得外面有响动,客厅里那人的动作和他的不同,细碎而磨蹭,冷不丁挑起些猝不及防的声响。涂苒试探的喊了声:“妈……”
王伟荔拾起才一时不慎撒落的数枚硬币,连忙推门进来:“醒了呀,我把你给吵醒了,”她拉开窗帘,细细的打量女儿,“你怎么还是这么瘦呀,每天在家吃些什么?我在那边就是担心你,生怕……”她转了话题,“你们姐弟两就没个让我放心的,人家有儿有女到头来有福享,我就是个劳心劳力的命。”
涂苒问她:“我弟在那边安顿好了吗?现在怎么样了?”
王伟荔摇摇头:“他就是瞎折腾了,出去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连个本科文凭都没拿到,工作怎么好找?他现在给他什么一个朋友的贸易公司帮忙,就那点英语还能糊弄一下人,在公司旁边租了个单间,一个月四千来块,说是做得好有提成,谁知道呢,人大性大的,我是管不住他了,只求他别游手好闲的出去闯祸就行。”
涂苒说:“这样也好,反正他也不是读书的料,才二十二岁,趁年轻早准方向,总比年纪大了走弯路再想回头要好。他那样个人,适合出去闯的,不吃点苦头长不大。”
王伟荔又叹息一回,隔了一会儿却是笑道:“小陆现在对你还好吧?”
涂苒“嗯”了一声点点头。
王伟荔指着外面客厅:“我一回来就见一桌子的饭菜都用盘子扣着呢,我看他是比以前细心多了,还能做几样菜。”
涂苒一愣,问:“他人呢?”
王伟荔说:“送我回来就上班去了,”她看着女儿又说,“咱们女人其实要求也不高,找个条件过得去的,知冷知热的就行了。就像你爸那样的,虽然走得早,但是对我还是蛮好的,这辈子没起过外心,就这一点,我也知足了。”
涂苒披上衣服下床:“吃饭去,睡了一天,肚子饿了。”她去厨房里瞧了瞧,果然看见桌上摆了好几样菜,案板上还有牛奶鸡蛋和一些水果,想是早上在她睡着以后,他出去买回的。涂苒给王伟荔和自己盛了点饭,两人随便吃了些。
晚上,陆程禹往家里打电话,涂苒正好在用手机和周小全煲电话粥,所以也没去接,后来也没给回个话。涂苒悄悄对周小全说:“等孩子出生以后,要是我和陆程禹离婚了,你也别觉得惊讶,我先给你打好预防针了,到时候别揪着我不放四处嚷嚷。”
周小全问她缘故,她只说:“陆程禹这人没什么问题,是个好人,就是我们两人在一起太累了,性格不合,处起来太累,也就是没缘分吧。”
周小全显然不信:“这种理由太官方太装13了,你是演艺圈红人怎么地,怕人挖隐私?离个婚还用这种要死不活的说辞搪塞媒体?”她在那边跺脚发牢骚,“这两天怎么回事,个个不太平,一个两个的都跑我这儿哭,好男人都死光了么?今年又不是寡妇年。”
涂苒问:“还有哪个倒霉孩子跑去你那里哭?”
周小全道:“除了你和苏沫还会有谁呢?苏沫她孩子在幼儿园摔了,她老人家刚才还在我这儿哭得死去活来的……”
苏沫这两天确实过得不太平,先是学校里评职称,同时进校的那批老师里就她一人被筛了下去,接着是这天上午开会,学校领导刚宣布完评选结果,她兜里的手机就轰轰作响。现在苏沫无论上课或者开会都不敢关手机,女儿才上幼儿园不久,尚属适应期,她就怕幼儿园的阿姨有事联系不上自己。苏沫猫在会议室角落里接通电话,还没等对方说完,脑袋里又是轰的一声,她拔腿就往外面跑,等赶到幼儿园的时候,有阿姨告知,女儿已经被园长抱去儿童医院了。
她转身跑去外面拦车,一路脚步虚浮。到了医院一瞧,就见自家一岁多的娃娃正躺在急诊室的床上哇哇乱哭,嘴里不停叫“妈妈”,额角上汪汪的一块血迹,血水还顺着濡湿的头发流过脸颊,流到下颌,滴在小花棉袄上。那孩子性烈,手舞足蹈的折腾,两三个大人才能压制住她。苏沫见了哭也哭不出来,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最后身上发着抖,强打精神扶着床沿站住。
急诊室的医生一边查看伤口,一边说:“至少得缝个三四针了,先去外科,一会儿还要打破伤风,然后再去做个脑部扫描,看有没有脑振荡,你们这些大人也是,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不看牢,遭罪……”
苏沫一听这话,不知哪来的力气,跳起来扯住园长的衣服:“我把孩子交给你们,你们是怎么看的,现在搞成这样,我一定要告你们。”
那园长赶紧往旁边躲,指着旁边一个小老师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们这个阿姨是新来的,确实没有经验,我代她给您道歉,这种事在我们园里还是第一次。”
小老师耷拉着脑袋支吾:“您家孩子太调皮了,别的孩子都睡觉她不睡,一定要爬床,我才转个身,她就摔下来啦……”
苏沫揪住小老师的衣领,一巴掌要扇下去,园长忙拦住她说:“您别打,我们先去缴费,忙完孩子的事要紧,”她边说边推搡着小老师,两人一起走了。
苏沫在这边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回来,旁边那医生给孩子简单包扎了一下,说:“别等了,赶紧去外科,那两个人怕是已经跑了。”
苏沫这才想明白过来,心里着急伤心又气恼,连忙去楼下缴款,排着长队到窗口,里面的人一说价格,她翻了翻钱包,里面只剩几块钱,银行卡也没带,顿时傻了眼,只好走到一旁拨电话,周小全那边没人接,再打给涂苒,又想着人身怀六甲多有不便,只好作罢,想来想去就只剩下公婆和佟瑞安了。苏沫心急如焚,手禁不住颤抖,一时慌乱就把电话给拨了出去,她一看手机屏幕上有些陌生的名字立马掐断。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打给佟瑞安,她接连拨了数次,佟瑞安终是接了,张口就说:“有什么事么?有事晚上再谈,现在上班呢。”
苏沫抖着声音:“你孩子在幼儿园摔着了,现在要缝针,我带的钱不够,你快点送钱过来。”
佟瑞安马上大声道:“谁让你把她送幼儿园的,以前我妈带着不是挺好的,你这人就是别扭,孩子搁你手上迟早没命……”
苏沫忍着泪,立刻挂了电话。
她没再拨电话,手机自己响了,雷远在那头问:“你刚才找我?有事吗?”
苏沫忍不住呜咽起来。
雷远忙道:“别急,你慢慢说……”
……
苏沫把孩子抱去外科等着,给医生说了好话让先给缝针。还在排队的功夫,雷远就到了,手里拎着公文包,半道上赶过来的。他又跑下去缴费,没多久上来,看见几个医生护士把那么点小的孩子按在床上正要缝针,孩子哭得撕心裂肺,苏沫站在门口对着墙壁流泪不止。雷远走过去看孩子,医生冲他说:“孩子爸爸就别过来了,看了心里不舒服,你就陪你老婆在旁边站一会儿吧。”
雷远一愣:“我不是她爸。我来抱着孩子,你们给她缝针,别再让她哭了,孩子她妈听了更难受。”他坐到床上,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说来也怪,那孩子哭声渐止,睁着圆乎乎的大眼盯着他打量。雷远也不敢看医生手里的动作,便去瞧站在角落里的苏沫,他觉得她的脸一直到颈项都是惨白的,两肩瘦削,背影看起来格外纤弱。
没多久,听得医生说:“好了,缝了三针。”
雷远问:“女孩儿,别留下疤了。”
那医生边给孩子敷药戴医用头套,边答:“疤痕肯定会有点,长大了把头发盖一盖也还好。”
雷远抱着孩子起身,苏沫要接过来,却见他将公文包递给自己:“你帮我拿着,我来抱孩子。”
苏沫揪着孩子的小手说了会儿话,又见那男人胸前的衬衣和西服沾染了两块血渍,忙说:“不好意思,一会儿你去我家,我帮你洗干净。”
雷远摇头:“不要紧,小事。”两人抱着孩子去做皮试打破伤风的针,小孩儿不知道是累了还是怎么着,再也没哭,手里拿着雷远买来的饼干啃了几下,奶声奶气的冲着他喊了声“爸爸”。
雷远“嘿嘿”一乐,一面逗弄孩子一面问苏沫:“认错人了,我和她爸长得挺像啊?”
苏沫有点不好意思:“不是,大概因为个子差不多高,都带着眼镜的缘故。”
三人出了医院大门已是下午,苏沫站在门口正和雷远道谢,旁边“砰”的一声有人关上汽车门,苏沫看过去,见到那人,心里出奇的平静。
今天是个艳阳天,晴空碧蓝,万里无云。
待到佟瑞安走近了,苏沫介绍道:“这是我今天以后的前夫,佟瑞安,”她指着雷远对佟瑞安说,“这是我的律师,专打离婚官司,经验丰富。”
最后,她正色对佟瑞安道:“你想离婚,我就成全你。不过我有条件,首先孩子归我,另外,按我们那套房子的市价,我留二十万给你,剩下的四十万归我,而且,孩子十八年的抚养费请你一次性付清。你要是办不到,我就去你爸妈那里折腾,我会闹得整个学校都知道,我说得出做得到,你不要脸,你爸妈还要顾及自己的老脸。或者,我们法庭上见,”她内心止不住的战抖,脸上的神情却极为冷静,“你要是还有其他问题,可以直接找我的律师谈,我没那些功夫应付你。”
雷远配合的一手抱孩子,一手递上名片。
佟瑞安扫了眼手里的名片,目光落回妻子的脸上。
苏沫再不看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事后,雷远不由乐道:“大姐,你港片看多了,有钱人的架势倒是学得不错,成,我以后就是替你鞍前马后,给你跑腿的了。”
苏沫一言不发,直到路过一个街心公园,在一棵大树后头,她微微撑着树干,“哇”的大哭出声。
JQ(一)
苏沫说:我这个人,遇到事情总是犹豫不决,想法很多,为自己,也为别人,很难下定决心。所以只好趁着一时冲动,在短时间内顺着自己的本意行事,把该说的话说绝了,封住退路,这样才不会回头。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熨衣服,手里的动作娴熟细致,嗓音低低柔柔。
孩子吃了点辅食,在里间的小床上午睡。雷远坐在沙发上喝茶,他身上穿着苏沫从衣橱里找出来的男士衬衣,他自己的衣服被她拿去用水濯了一下,再拿电吹风吹到微干,最后用低温一点点的熨烫。雷远注意到,苏沫把一块干净毛巾折了四折,铺在衬衣下面,衣服钉上扣子的位置也是朝下,然后从反面熨烫,不多时,衣服平整如新,看不出一点痕迹。他觉得这个方法挺好,心里想着回去和老妈说说,别总把衬衣前襟熨得坑坑洼洼。
苏沫拿起衬衣轻轻一抖,递过来。
雷远接了,去到浴室,把贴身的衣服换上,再出来时,就见她把西服也熨好了。
苏沫顺手拿起西服帮他套上,又往沙发上瞧了瞧:“领带呢?别忘了。”
“今天没戴,”雷远伸手去整领口,颈后的衣领弄来弄去就是掰不平整。
苏沫踮起脚,手指顺着他的衬衣领子往前捋了捋,然后在他的锁骨下方隔着衣服习惯性的一拍,力道极浅:“好了,”她话音落下,手里动作也戛然而止。两人都是微微一怔,苏沫往后退开,略低了头,心知自己方才失态,不觉微红了脸。
适才的举动实属以往留下的后遗症,佟瑞安先前穿正装上班的次数不多,她却偏爱看他西装革履的模样,给他买的衣物里也是衬衣,西装外套居多,从衣物清洗熨烫到系领带整衣领全经她一手打理,适才恍了神,又像回到从前。
雷远低低咳了一声,双手抄进裤兜,脑袋里转悠着想说点什么,眼神却飘到墙上挂着的大幅照片上。一双青年男女,背靠着坐在绿油油的草地上眉开眼笑,小日子看上去甜蜜和美。
苏沫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淡然笑道:“这照片一洗出来,我妈就说兆头不好,说没见过谁这样拍婚纱照的,两人背对着背,背道而驰。”
雷远笑笑,瞄了眼照片又看了看她:“你没变什么,”他伸手拎起沙发上的公文包,“我得走了,待会儿还有点事。”
苏沫心里感激他,又不知如何表示,只好说:“刚才在楼下饭馆点的菜,还没送上来,要不你再等等,帮了忙还叫你饿着肚子,那怎么好意思呢。”
雷远走到门口换鞋:“不等了,再等就吃晚饭了,我晚上有饭局。”出了房门,他又回头说了句,“太没创意,拍个照片还要山寨Kappa。”
苏沫“噗嗤”一声乐了,雷远冲她摆了摆手,转身下楼。
到了楼下,他不由伸手去摸脖子。刚才苏沫给他整理衣领的时候,手指尖不小心滑过他的后颈,他当时也没觉得如何,这会儿心里倒有些异样的受用,仿佛那一抹滑软柔腻余温犹存,可是摸来摸去却是自己的粗糙老皮。
他吸了口气,旁边小餐馆的油烟味扑面而至,忽而就想起她头发上有种香香的味道,远不及女士香水那般热烈,却是一种暖暖的若有似无的女人香,像从指缝间渐渐滑落的一掬温水,又像是丰腴女人的肢体柔若无骨。
他转念一想,多半是好几个月没碰过女人,正处在发情的边缘,这会儿受了点刺激,难免心荡神摇。
雷远原本出来办事,这会儿眼见时间不早,事也没办成,干脆打车回所里。一个人静下来,觉得无聊,想来想去就又给陆程禹去了个骚扰电话,问问他早上冲着自己的无名之火是什么意思。
这次,陆程禹在电话里倒是平静的很,也正好在开车,又正好赶上堵车,耳朵里塞了蓝牙,附和着同他闲扯。
雷远在这边笑得贼眉鼠眼:“我思来想去,终于想起来,你早上情绪不对只有一个原因,李初夏后天大婚,这回人家是玩真的,你小子沉不住气了。”
陆程禹说:“滚一边去。”
雷远叹道:“我有时候就想,要是有一天,关颖忽然挺着个大肚子站在我跟前,肚子里怀着别人的孩子,我指不定有撞墙的冲动。所以老弟,我特能理解你,自己以前喜欢过的女人即将上了别人的床,那滋味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不是难受两字能够形容的。哎你说,这是不是咱们男人的动物性,但凡用过的,就算不要了,也不愿意别人碰。”
陆程禹说:“我有时候也在想,当初关颖怎么就看中你丫了,难怪人四年都不回,估计是想通了。”
雷远笑嘻嘻的也不着恼:“她不回,就算找了人,我也看不见,眼不见心不烦,哪像你丫,一个医院里上班,就在跟前杵着,听说她未来老公还是你们科室的,啧啧,这姑娘就是想膈应你到底啊,也对,谁叫你丫始乱终弃的。”
陆程禹没答话,过了会儿才说:“周六我不去,你帮我随个红包,和你的一样多就成,下次见面还你。”
雷远问他:“怎么?怕自己脸上挂不住?还是你老婆不让你去?”
“不是,”陆程禹想了想,“有些话以后别瞎说,都有家有口,让人误会不好。”
雷远嗤笑:“你正经。”
陆程禹没接他这茬,他想起件事:“你那些小女友过生日,你一般送什么?”
雷远答:“花,衣服,首饰,包,泰迪熊,是个女人都喜欢。谁生日?”
“孩子他妈。”陆程禹说,“你那些小朋友都未成年,你也就能骗骗这样的。”
雷远笑:“我想起来了,以前李初夏生日,你送人德汉大辞典来着,你丫就继续把这种风格发扬下去呗。”
陆程禹说:“不是,要是我买贵了,她指不定又说我乱花钱,她平时挺节省的。送花,不能吃不能喝,没意思。送衣服首饰,我眼光不行,买了她不一定喜欢。”
雷远说:“你还记得我们上初中那会儿学的一篇英语课文吧,那女的把头发剪了拿去卖给她老公的表配了个链子,那男的把表卖了给他老婆买了个发卡什么玩意的,那些女同学对着书本个个唏嘘,两眼泛泪啊。真的,女人就吃这一套,管她是情窦初开也好,徐娘半老也好,就爱玩感性,所以只要是你拿自己最看重的东西去换的,她铁定喜欢。你得想想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
磨蹭了半响,前面的道路终于畅通无阻,陆程禹添了一把油门把车速开上去,随口应了句:“贞操。”
雷远听了笑着骂道:“啥玩意儿?你丫还有贞操吗?”
陆程禹到了医院,上班之前给涂苒去了个电话,占线。打家里座机,王伟荔接的,说一会儿让涂苒给他回,他等了半天,手机也没个动静。身旁的同事脚步匆匆,说是楼下儿科十天前转院过来的一位小病人有病情恶化的征兆,临时给安排了夜间紧急手术。不一会儿,科室主任就找到陆程禹,说是张副院长钦点他做这次手术的一助,让他抓紧时间准备准备。
张副院长是省内着名小儿心外科专家,早年也师承于陆程禹的博导何老门下,说起来,虽和陆程禹岁数差了十几二十的年纪,但尚属同门师兄弟。当初何老因自己年迈,便嘱托了年长的弟子好生照应这位小师弟,好在陆程禹也极为争气,勤学苦练,手脚灵活,脑子也转得快,让师兄们起了爱才之心,便有意栽培他。因此还在他读研究生没拿执照的时候,每年就能得到数百台的主刀机会,只不过最后签名手术医师的是上级医生而非他本人,当然,那会儿做的也多半是些小手术。
这一次,即将手术的小病人出生方才足月,体重不及四千克,在地方医院就被诊断患有完全性大血管转位,动脉导管未闭、房间隔缺损等先天性心脏疾病。就目前而言,手术是拯救他的唯一途径。
众人待病人全身麻醉后,通过显微镜在核桃般大小的心脏上大做文章。新生儿的血管细如发丝,两大动脉被切断后必须重新接合到正常的位置,然后才是结扎未闭合的动脉导管以及修补房间隔缺损,最后连血管缝合都必须手稳心定,小心翼翼。整个过程中,张副院长照旧去休息室抽烟,只在手术中途过来站了一会儿,瞧了两眼,其余全交由陆程禹独自处理。
手术历时近六个钟头,陆程禹之前尚未给这样年幼的病人做过主刀,再加上从昨晚到下午一直疲劳奔波,不曾好好休息,等出了手术室,整个人觉得有点儿虚脱,一时之间靠在更衣室的椅子上静静地喘气。
张副院长便看着他笑:“年轻人,你这个身体状态怎么行,我当年做完手术还能去操场跑上几圈,你这个年纪,今后还要在台上站个二十年,怎么挺得下去?做咱们这行职业病多,什么颈椎腰椎痛、胃溃疡、十二指肠溃疡,肾结石……多得很,你现在还年轻不觉得,到老了就该后悔了,所以光有技术可不行,得赶紧加强锻炼去。”
陆程禹笑笑:“哪能和您那个时候比,您那一代人是吃了多少苦头走过来的。”
张副院长点点头:“这倒是,你们这些娃娃都是娇生惯养的。不过你还行,是我带的人里面最少挨训的,你什么时候评副高,拿了高级职称,就可以名正言顺主刀大手术了。”
陆程禹抬手擦汗:“明年吧。”
张副院长点点头,冲他一招手:“走,你出去会会病人的家长,让人早点安心。”
陆程禹走到外间,就见病人的母亲已经瘫倒在丈夫怀里,神色分外紧张,双眼红肿,想是泪都给哭干了。他打量那对夫妇,差不多也是自己这个年纪,只是在经历了孩子的病痛和对失去亲骨肉的恐惧之后,那两人的脸显得格外沧桑,一种与年龄极度不符的沧桑。
而他自己呢,每天在医院里目睹甚至身陷其中的,就是这种生与死的较量,以及人与人之间弥漫的不舍和沧桑。
他走过去,对那两人微笑道:“孩子现在很好,张院长的手术做得很成功,先观察一个星期,转普通病房。”
接下来,他在医院里连续守了两天,直至病人的各项体征趋于平稳,才稍稍放下心来。
又过了几天,小病人的脸色渐渐红润,体重增长一公斤。
这期间,他偶尔给涂苒打电话,但是他怀疑自己被人拖进了拒接黑名单。
周末的时候,他开车过江,才进了小区,就远远望见了涂苒。
她穿了件半长的青灰色风衣,背影看起来很消瘦,衣摆随着她走路的步伐在风里飘来荡去,突显她步履轻盈。他却没来由的心里一惊,缓缓将车开过去,直到从侧面看见她隆起的腹部,心里这才舒坦了些。他觉得她的肚子又长大了,打开车窗,他冲着车外的人轻轻吹了声口哨。
涂苒侧头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上另一条小路,那条路上有一家小卖部和米店。
陆程禹停车下来,跟着涂苒进了那家米店,然后听见她对人说:“麻烦你,我要买两公斤东北大米,一筒挂面一筒水碱面。”
老板娘量了点米出来,用白色塑料袋装好。陆程禹指着她跟前的一麻袋东北大米问:“这一整袋是多少,我都要了。”
老板娘抬头看了看她俩,指着涂苒对他说:“一共二十斤,这位准妈妈先来的,还是先给她称了。”
陆程禹说:“不用,我们一起的。”
涂苒道:“我只要两公斤。”
陆程禹已经付了钱,等那老板娘把米倒回去,又将麻袋系牢实了,他弯腰将米袋整个扛起来,搁在肩头。两人出了米店,涂苒见他西服外套上沾了白色的面粉,肩上那一块的衣服也被压得皱巴巴,不由心疼,心想这人也太浪费了,别人给他花钱买的衣服就是不知道爱惜,随便瞎折腾,看来还是得到的太容易。她嘴里嘀咕了句:“瞎买什么,说不定是东北毒大米。”
陆程禹转身看了她一眼:“只要我买的就是有毒的是吧?存心想找茬,还能找不出来么?才多大点儿事?请控制情绪,注意胎教。”
JQ(二)
那晚陆程禹没走。他从小家带了几本书,大堆资料和笔记本电脑过来。涂苒在家仍是用显像管电脑显示屏,陆程禹把那笨重玩意往地上搁,随即就把自己的东西铺了桌。
王伟荔吃晚饭就出去和人打麻将了,涂苒正靠在床头帮李图检查新拟定的合同样本,两人在电话里商量番,又敲定了几处细节修改,涂苒只拿笔在原稿上做个记号,打算明早在电脑上改过了,再去外面重新打印出来。做完这些以后,她见陆程禹将接在显示屏上电源线和数据线也给拔了,桌底下线卷和电源乱七八糟的一堆,心里有点儿烦,就说:“你把我电脑给拆了,书桌给霸占了,我用什么呢?”
陆程禹手翻着书,手点鼠标,头也不回:“你这显示屏用了多少年了?辐射大,孕妇还是少用,我把笔记本放这儿,你明天再用吧。”
涂苒说:“我现在就要用。”
陆程禹看了看时间:“十点半了,赶紧睡觉。”
涂苒原本也累了,这会儿就说:“好啊,我明天用完笔记本,就把它的硬盘给格了。”
陆程禹没答话,噼里啪啦的在键盘上敲了几行字,便去浴室洗漱,不多时进来,关了外间的灯,随手掩上房门。
涂苒说:“我妈给你在客厅里铺好了沙发床,那儿有被子。”床还是出嫁前用那张,一米多点宽度,一直也没换张新的。
陆程禹仍是不吭气,打着赤膊,掀开被子就钻进来,身上带着外头的凉意,叫她不由有往旁边缩了缩身子。
她往旁边挪,他也紧跟着挪过去,最后实在没了回旋余地,再躲就得掉床底下了。他的胸膛紧密贴合着她的背脊,不多时被褥里就热起来。
涂苒有点儿难受:“你过去点,你这样挤着,我会压到肚子。”
陆程禹往外面让了让:“是你自己定要往旁边睡。”
她稍稍挪回去,仍是被他整个人贴着,用体温热热烘烤,烤得她手心直冒汗。陆程禹伸手过来摸她的肚子,动作极为轻缓,这个点儿,正是小家伙闹得欢腾的时候。陆程禹低声说:“嘿,别踢了,让你妈好好睡会儿。”
小家伙像是能听见他声音,反而动得更厉害。陆程禹用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肚皮,慢慢道:“他可能是这样,小屁股在这儿,头朝下,小腿在这里踢,他是面冲着里边,背朝着外面。”
涂苒想了想,和医生给做B超时说得差不多,于是忍不住问:“他直头朝下会不会脑充血?”
陆程禹轻轻笑出了声,呼吸拂过她的头顶,吹动她的头发:“等他出来了记得问他。”
涂苒听见他笑,心里却觉得不妙,两人隔得太近,她可以明显感觉到他心跳以及胸腔微微振动,他的声音既低沉又温柔,顺着呼吸从嗓子眼带出来,夹杂了懒散鼻音。她认为现在这种氛围最容易让人迷失,而她的意志素来薄弱,偏巧他手渐渐划过她的肚子,还个一劲的儿往上移。
涂苒心里跳,有些慌神,抓住他手腕脱口说道:“我饿了,很饿。”
陆程禹停下动作,问:“你想吃什么?”
她想了想:“冰箱里好像还有超市里买的速冻馄饨,你帮我煮点吧。”
陆程禹稍微静了静,起身下床。他在厨房冰箱里翻了遍,没看见,于是说:“没有,可能已经吃完了,要不煮面条给你吃?”
涂苒在卧室里大声应着:“不要,我想吃薯条和汉堡,你帮我去买。”
陆程禹走过来站在门口:“那玩意儿怎么能吃,里头尽是防腐剂,随便搁几个星期都不会坏。”
涂苒说:“你就是懒得出去买。”
陆程禹说:“除了这些,你再说一个。”
涂苒又想:“饺子吧,最好是那种汤料又酸又辣的,家里没有,超市关了门,想吃也没得卖。”
陆程禹披上件衣服,转身进了厨房。
涂苒躺床上等了半天也不见吃的东西端过来,心里已是不耐烦。她这会儿倒是真的饿了,孕中期,她的胃口又变得不如以前,到吃饭的时间,就觉着胃那里顶着难受,才吃几口就搁下筷子,到了夜里就饿得厉害,觉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眼前浮现的尽是叫人大块朵颐美食佳肴。她实在耐不住性子,起身去厨房里瞧,却见那家伙正在擀面皮,旁边搁着碗才调好的馅。
陆程禹见她来了,就说:“你先去睡会儿,好了我叫你,家里没肉馅,炸了点鸡蛋和豆腐皮,今天先将就将就。”
涂苒饿得发晕:“你存心的,就想饿着我,等做好我都快饿死了。”
陆程禹手里动作越发快:“马上就好,我先煮几个你吃着,剩下的我包好放冰箱里。”
涂苒心烦,转身就走:“不吃了,现在不想吃饺子了。”
陆程禹问:“你又想吃什么?”
涂苒躺回床上:“包子,酱肉馅的大包子,你会做吗?”没听见陆程禹搭腔,她就合上眼睛睡去,居然就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就被人从床上拽起来,手里给塞了只热热碗,听见那人说“慢点儿,还有点烫。”她胡乱吃了几个饺子,既嫌汤料不够辣,又烦他好好地把自己吵醒,发了几句牢骚,倒头要睡,又被他拽过去刷牙。她那时一直迷迷瞪瞪的,心情也不好,王伟荔正好回家,推门瞧见他俩,奇怪问了句:“怎么还没睡呢?”
涂苒没头没脑的答道:“你们这些人真讨厌,”然后爬回床上,一觉睡到大天光。
第二天早上起来,陆程禹已经上班去了,王伟荔蒸了几个包子拿来给她尝:“你老公昨天给你做,那孩子忙到晚上两三点才睡,大早又跑去上班。我看他做事挺利索的,问他怎么也会这个,他说是他妈以前教的……到底不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可比我家涂峦能干多了,”末了又重复以遍,“小陆他昨晚三点才睡,就在沙发上歪了几个钟头。”
涂苒说:“他那是为了他孩子,要不就是做给您看的。”
王伟荔摇头:“胡说,有那个必要吗?再说了,他孩子还不是孩子,哪有跟自己孩子计较的。”
涂苒哼道:“反正他脑子有病。”
陆程禹仍是隔三差五过来看她,有时候是隔了一周,来了之后后照例先做自己的事情,晚上也不走了,和她起挤在小床上睡觉。涂苒有时候心情不好,就踢他下去,赶他去客厅,他也不说什么,性格似乎讨人喜欢了许多。
又有次,三人起吃晚饭,她忽然发现他下巴颏变尖了,像是消瘦了不少,王伟荔也使劲往女婿碗里夹菜,说这孩子每天东奔西的跑累坏了,得多吃点补充营养。
涂苒觉得他神色很是疲倦,就不忍心再折腾他,等他晚上钻进被子,也不赶他走了。而他似乎心存芥蒂,躺在她身边,手脚老实得很。到了半夜却抱着她胡乱的亲,从嘴直亲到脖子,双手捏住她的胸部像揉搓两只软软的面团。她被他揉的又疼又涨,悠悠转醒,眼睛还未睁开,就感到有人“啪”的一声按亮了床头灯,橘黄的光线透过眼帘扰人清梦。
她眯着眼去瞧,却见他稍稍探起身子,借着幽洸光,正低头打量着自己。那种光线之下,他看上去真是深情得不得了,好像换了个人般,而压抑情绪充斥在低沉的眉梢眼角,又使他更为英俊,她极不争气的一如往常的为之怦然心动。因而当他狠狠她的亲吻嘴唇,她一点也没排斥,直到后来,他喘着粗气,急切的小心翼翼想要她的进入身体,她心里一凛,轻轻推他:“不要,我还是有点害怕。”
他稍稍止住动作,欲前不前,这个状态似乎体现了他的犹豫和不舍。两人厮磨着,不断用最暧昧技巧和最轻力道折磨对方,有意或者无意。他的胸膛激烈起伏,隔了半晌,他迅速抽离了自己的身体,仰躺到床上。天气很凉,人却不觉得冷。
涂苒伸手摸过去:“帮你。”
他没说话,只随她捉弄,渐渐地两人都认真起来,呼吸重又交织在起,他却握住她的手,平静制止:“太晚了,你休息吧。”又是一夜相安无事,她早已习惯面向另边侧卧着入眠,他就从身后轻轻拥着她,只把手轻轻搁在她的肚子上。
到第二天早上醒来,床边空着,他已经走了
所以她觉得自己像是做了回梦,而梦境总是虚幻得过分,所以那一切都不必去探究,也不必去相信。
过了几天,快递送了一个大纸箱,打开来看,是台黑漆漆的崭新的十七寸笔记本电脑,从大小到颜色外观,无不体现了男性化的阳刚风格。陆程禹后来打电话问她:“东西收到没?喜欢吗?”
她直接答:“不喜欢,太大,颜色很难看。你买给自己用吧?”
陆程禹说:“要那种花里胡哨的做什么,这种就很好,性能好。”
涂苒没理会,反倒说:“我问你,你就是想买台电脑放在这儿给自己用是吧?然后还说是给我买的,想让我领这个人情。”
陆程禹似乎有点不爽:“随你,爱用不用。”
涂苒径直挂了电话。早有购置笔记本的打算,之前看中一款朱光红十三点五寸的索尼,可是陆程禹先她一步给买了,总不能再花一次钱。购物的愿望被强行压制了去,是以每当她看见那台大黑,就从心里更讨厌了他几分,没有点惊喜或者感激。
她觉得这样很好。
JQ(三)
陆程禹再次见到李初夏是她婚礼之后的第二个星期。
上周里,他的耳朵几乎要被“马尔代夫”这个词磨出老茧,全缘于李院长的女婿,也就是科室里的一位同事和新婚妻子一起前往了那片美丽海域共度蜜月。几位护士和年轻医生闲来无事偶尔八卦,闪烁其辞的表示,男人找老婆和女人找老公一般无二,干得好不如娶得好。据说那位同事家境普通,老家在某地极市下面的乡镇,父母是工厂职工,全凭他本人艰苦奋斗才有了现在的工作情况。继而又在众人间脱颖而出,最终得到李初夏的青睐,当然这两人能走到一起也是经过李初夏同家庭抗争的结果,李家初时是并不赞成的,关于这一点任何人都表示可以理解。
那天,陆程禹抽了点时间去食堂吃午饭,回来后在住院部底层等电梯。若是按照以往的习惯,他多半是取道楼梯一气儿爬上去当做锻炼身体,但是那会儿却鬼使神差的跟着前面几人一同跨入电梯间。他前脚才迈进去,就听见后面有人小跑着过来,嘴里轻言细语:“麻烦您请等一下。”
他伸手按住即将合上的门,回头瞧了眼,见到了李初夏。
她似乎变了些,以前清汤挂面的长发如今烫成蓬松微卷,尚有几分新婚少妇的喜庆模样。
李初夏看见他不觉微微一愣,似乎踌躇了数秒,之后步入电梯,一言不发。
电梯才到达二楼,身后的闲杂人等偏生都行将出去,狭小的密室里只剩两人。
没人不觉得尴尬。
陆程禹想了想,仍是想:“恭喜你。”
李初夏没说话,半晌才淡淡笑道:“恭喜我什么?”
说话的当口电梯停了,谁也不做声,两人一起抬头看门上方的橙黄数字,橙色光点不再移动,在“4”上面停滞许久,头顶灯光忽然闪烁,紧接着陷入一片漆黑,电梯往下晃了晃。李初夏惊叫一声,就听见陆程禹说:“站台票到墙边去,抓紧扶杆。”他迅速把每一层楼的按键都按下。而后又道:“运气太好,第二次遇到这种停电的事了。”
警铃和应急电话均不起作用,黑暗中,电梯里异常安静。李初夏心里扑通乱跳。陆程禹掏出手机看了看,竟然还有信号。于是给外面的同事打过去,电梯里有了几丝光亮,照着身上的白大褂,两人像是被罩了层朦胧的影子。
陆程禹站在门边,讲完电话仍是将手机按亮了,屏幕冲着外面,李初夏看见亮光,情绪也略微平复了些。陆程禹看向她:“别担心,他们已经让人过来了。”
她“嗯”了一声,大着胆子向着光源挪过去,终于在他身后站定,起初仍是扶着栏杆,过了一会儿电梯好像又有一次轻微的晃动,她想也没想就抬手抓住了眼前男人的臂膀。
陆程禹似乎没动,既没抽回手,也不曾更进一步,他一句话也没说。
略等了一会儿,两人听到外间的脚步声纷至沓来,有人冲他们大声喊:“电梯停电了,我们已经让人过来抢修,里面一共有几个人?”
“两个。”陆程禹问,“要多久修好?”
那人说:“具体不清楚,旁边修房子把变压器掘坏了。你们里面的人要注意安全,不要乱掰门,不要自己出来。”
陆程禹说:“兄弟,我们要是能自己出来,早出来了。”
那人想明白先前的说辞有些问题,不由跟着笑了一声。
听这两人说得轻松,李初夏的心放下一半,现在又模模糊糊的希望,时间过慢一点才好。她腕上带了块浪琴手表,此刻,秒针滴答滴答走过的声响竟如震耳欲聋一般,她不自觉的低头看表,看得有些费劲,不太清楚。
陆程禹瞅了眼手机告诉她时间,两人接着话茬随意聊了几句,无非是工作相关。不知不觉中她手里空出来,他不着痕迹的稍稍往一旁站了站,李初夏回过神,脑袋里轰的一下,顿时默不作声。
眼前的光亮消失,陆程禹又去按手机,仍是漆黑一片。电池已经耗空,两人立在黑暗里,身边只有对方轻轻地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外面的人喊:“里面的人注意,现在我们先试着把门撬开。”然后就是器械撞在地上乒乓作响,不多时那声音来到门前。又是一阵响动过后,门从中间被人慢慢拉开,明晃晃的光线从夹缝里一点一点费力钻进来。
趁着光明驱逐所有黑暗之前,李初夏忽然低声问了句:“如果上次我没提出分手,我们能走到最后吗?”
话音刚落,电梯门被哐啷一声使劲撬开,外间众人甩掉手中的器械,一阵纷扰的埋怨欢呼或者感慨。
在各种嘈杂的声响里,她听见了他的答案。
他在她身后说出了答案,李初夏眼里稍许湿润,在午间强烈的阳光中,她不禁轻捂住眼睛。
电梯口低了外面地板两三层台阶,在膝盖处留下两道黑色印迹,她弯腰拍落尘土,在直起身来时,看见他正上楼去,末了,身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傍晚下班,陆程禹开车过江。夜间,他在电脑上修改论文。MSN弹出一个窗口,是雷远发来的信息,让他接收文件。陆程禹也没细看,直接点了“接收”,传送完成后,屏幕中间跳出一幅照片,是李初夏在喜宴上的单人照,身着红色露肩长裙,裙摆曳地,很漂亮。
他看了一眼,即时关掉。正好涂苒从他身后走过,好似看见了,又像没看见,她一言不发,走到床边踢掉鞋子,安静的躺进被褥里。陆程禹又琢磨了一会论文,这才合上笔记本。
等他上床以后,她还没睡着。两人身体一有接触,她就慢慢转向另一侧。他试探着从身后轻轻拥着她,她也并不退却。就这样躺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今天被关电梯里了,关了快一个小时。”
涂苒应了一声,问:“当时害怕吗?”
他不答,只道:“建议你,能不乘电梯就别乘,适当爬楼梯锻炼身体,万一被困里头了还是挺危险的。”
涂苒又应了一声,不再说话。一室安静,两人渐渐睡去。
大晚上的,雷远呆家里很无聊,于是给陆程禹发了照片捉弄他,不想这小子没半点反应,话也没回一个,迅速下线,或者隐身?雷远越发无聊了,就想给前不久才交往的小女朋友打个电话,号码拨了出去,又迅速按掉。这一位女朋友仍是二十出头,他有时候不爱深交年长些的女性,总觉得她们心里弯弯绕绕太多,目的性强,过往也不甚清楚,若不是太喜欢,接触起来会有难度,总像相互间防着些什么,没有谈恋爱的劲头。
他这位新女朋友很不错,一切都很新鲜。过了今天不想明天,主张及时行乐,唯一不好的是太有活力,晚上不睡,老约些狐朋狗友流连于夜店。白天还能照常上学上班。雷远跟着她着实疯狂了几天,过得很恣意,时间长了却是吃不消,精力跟不上,隔天早晨躺在床上起不来,跟吸毒一样没精打采,大脑犯抽,最后只得长叹一声,到底是岁月不饶人。
另一方面,越放纵越空虚,渐渐的起了腻味,又回复正常的轨道,偶尔走在路上,看见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夫妻带个孩子,或说笑,或斗嘴,或行色匆匆,忽而觉得,这才是人过的日子,这才叫生活。
雷远不由自己的想起了苏沫。好奇她最近过得如何。孩子谁给带着,复合了还是离婚了?他想来想去又掏出了手机,打算拨过去,再看时间,已近夜间十点,他对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才把手机搁回桌上。
过了几天,他碰巧去苏沫家近旁办事,完事了正好是下班的点,他把车泊在小区门口的大道边,吸了支烟以后,看见苏沫抱着孩子远远走过来。到了近旁,似是认出了他的车,又往这边瞧了两眼。
雷远摇下车门:“嗨,挺巧的。”
苏沫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雷远答:“我才在这里办完事,正要走。”
苏沫点点头:“那我先上楼了。”她肩上挎着大包,臂弯里抱着孩子,一条胳膊上还吊着医院里装药的白色塑料袋。
雷远开门下车:“孩子又病啦……这么多东西,我送你上去。”
苏沫也是累的够呛,稍微推辞两句,把肩上的大包递过来:“又麻烦你,这小家伙真是折腾人,感染了什么轮状病毒,上吐下泻,才从医院挂完水回来。”
雷远没去拿包,倒是接过孩子抱在怀里。小孩儿昏昏欲睡,哭了几声以后趴在他肩上休憩。苏沫又叹气:“我待会儿还是把家里的玩具,她用的东西消毒一遍,她只要一生病,我就脱不了身。”
雷远问她:“你上班怎么带孩子?还送幼儿园?”
苏沫摇头:“我妈来了,帮我看着,她才买菜去了。”
隔了半天,雷远忍不住问:“家里人知道了?怎么说?”
苏沫苦笑:“还能怎么说,现在是人家不要我,他们就算不同意我离婚,也没什么好说的。”
雷远没吭声,抱着孩子径直往前走,上楼的时候想是略颠簸了些,那孩子就呕起来,张嘴往他肩头吐了几口奶腥味的东西。苏沫“呀”的叫了一声,伸手去拍孩子的屁股,忍不住骂她:“讨厌死了,老生病,又把叔叔的衣服弄脏了。”
雷远忙拦住她的手,对小娃娃笑道:“叔叔每次遇见你呢,都得当一次抹布。”小孩呕得满脸通红,脑袋往他脖子上蹭来蹭去,雷远轻轻拍着她的背:“你还真拿我当抹布了。”
苏沫赶紧把他让进屋里,接过孩子道:“你去洗洗,我给你拿衣服换上。”
雷远进去浴室,不多时苏沫将门推开一条缝,塞了件线衫进来。雷远脱了自己身上的线衫,低头一看,里面衬衣上也有,黏糊糊的一片。他赶紧将贴身的这件也脱了,才想起手头没有替换的衣服,于是隔着门喊苏沫,叫了几声,外面没人应,他拉开门探出身子去瞧,正好苏沫拿了件衬衣过来,两人险些撞到一起,苏沫见他打着赤膊,脸上不由一红,忙扭头过去,只将衣服塞到他手上。
屋里开了暖气,苏沫给孩子擦脸换衣服。手忙脚乱之后,她身上蒙了一层汗意,这才想起脱下自己的围巾外套。
雷远换好衣服出来,苏沫只看了他一眼便不大自然的别开脸去。
她只是眉梢略抬或是粉脸微侧,他内心异样的情绪便跟着一节高过一节。像是湖边的浪拍打滩涂,起风了,浪也高了,何况眼前这个女人害羞而温柔的模样,比起年轻小姑娘来,更平添一种无法言明的韵味。
苏沫站在窗前,取下绕在脖子上的围巾。她里面穿了件浅色尖领毛衫,衣服薄而且贴身,乌黑长发在脑后挽着,这两样事物衬着她的脖子修长柔美,肤色白润。雷远心里又是咯噔一下,接连瞅了她数眼,对方似有察觉,微微低下头来。
雷远轻咳一声,这才道:“能不能给个塑料袋,我好把衣服装回去。”
苏沫说:“搁我这儿我来洗吧,洗好了给你送去上班的地方。”
“太麻烦,我拿回去洗算了。”雷远想了想,“我得走了。”
苏沫听他这样说,也不坚持,转身去给他找塑料袋,她记得玄关处放杂物的小柜子里收纳了一些购物袋,于是走过去拉开柜门,里面的小零碎稀里哗啦的纷纷落下,她忙弯腰一一拾起,雷远也蹲下来帮忙。地上只剩最后一样东西的时候,两人都伸手去捡,指尖轻轻触到一起,她心里跳了一下,下一秒钟,就被人轻轻握住了手。
雷远抬起头,看着她,说不上是怎样一种神情,有点平淡,又有点投入,昏暗中,他的眼神很亮。她忙乱的想抽回手,又被他紧紧一捏。随后,他抓着她的手,不慌不忙的直起身来,站得离她近了些,又近了些……
苏沫的视线定格在他泛青的下巴颏上,相较于佟瑞安,这人下巴上的线条更粗犷些,下颌中间一道清秀的美人槽,也就是俗称的欧米伽型下巴,这使他看上去阳刚气质十足,又有些莽撞。
他似乎略微低了低头,她也仓促低下头去,小心避开,他碰到了她的头发,时间在这一刻似乎静止了。
外面,敲门声骤然响起,苏沫心里万分紧张,来不及思索,顺手就打开房门。苏母拎着菜站在门外,有点儿惊讶的看着自家女儿,她的眼光扫过旁边那个陌生的年轻男人,脸上又多了几分探究。
苏沫坑坑巴巴的介绍一通,苏母对雷远点头道:“律师先生,难得来一趟,不如留下来一起吃饭吧?”
雷远推辞了,闲聊几句才相互告别,等他出来,那门便悄无声息的掩上,他这才想起,先前换下的衣服被忘在洗手间,没有拿出来。然后他听见苏母的声音从门后传出来:“那男的……你们很熟吗?”还没听清苏沫如何作答,他脚上的步伐已经往楼下迈去。
屋里,苏母又说:“你现在这样的情况,怎么能随便让个大男人上家里来,这要是被姓佟的抓住把柄反咬一口,你可怎么办?钱拿不着,名声也坏了。”
“这事上,女人可比不得男人。你还记得邻居赵阿姨家的那位姐姐罢,她比你只大几岁,前几年也是老公外遇家里闹得不可开交,她后来气糊涂了跑去街上找个街边的混混睡了一觉,结果怎么样,现在没人肯搭理她,都说她自找的,活该!”
“所以无论男人如何,做女人都要把握好分寸,这样说起话来才不会叫人戳自己的脊梁骨。女人,和男人就是不一样!”
“苏沫,你已经错了一次,你也是快三十的人了,不能再被男人牵着鼻子走。当初我叫你回家去,税务局,银行的工作随你挑,你偏为那个男人背井离乡受人欺负。到头来除了多个孩子一点好处也没落下,这是何苦呢!”
“苏沫,你千万别为了一时之气做出糊涂事来……”
苏沫脑子里乱哄哄的,她一声不吭的拎了菜去厨房做饭。淘米做菜,一系列机械的动作之后,才慢慢平静。百般无奈中,她想起个人来:《天龙八部》里,段誉之母因为想报复丈夫的花心,就和宫门前的乞丐共度一宿,之后移花接木生下儿子,谁知肮脏乞丐本是正宗王储,这事也就从龌龊的层面一跃而起,净化为让人津津乐道的一宗因缘巧合。然而小说毕竟虚构,它总是峰回路转让人希望不落,但是现实生活里,混混依然是混混,乞丐也还是乞丐。
苏沫想到这儿不觉笑了笑,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同情心似乎越来越淡薄了。
JQ(四)
雷远回家,睡到半夜里,手机滴答答的响。也不知道是谁,径直就接了。电话那头是温柔好听的女声,他使劲想了半天,觉得这声音既陌生又熟悉,不敢确认。那人倒先笑起来,他才半信半疑道:“关颖?”
“是我,”关颖仍是笑:“你这语气,究竟是失望呢还是高兴过头了。”
雷远抹了把脸:“不是,这大半夜的,脑袋里反应慢了半拍。”
关颖说:“嗯,跟你说件事,我过年的时候回。”
雷远一愣:“您老人家真难得啊,终于想起祖国人民了,这回呆多久?”
“看吧,要是有好男人愿意结婚的,这回就不走了,”关颖顿了顿,“到了年纪,也该考虑这些事了。你那边怎么样,有结婚的打算吗?”
雷远又是一愣。
关颖听他不吭气,直接问道:“怎样?还是你有其他人选?”
雷远抓了抓头发:“不是,你这也太突然了。以前吧,为了资本主义你就弃我而去,多少年都不回,这会儿又跟我说要结婚。我觉得吧……你得给时间让我消化消化,这太突然了。”
关颖轻轻一笑:“我是听出来了,你单身日子过得太舒服,一点儿也不想回归对吧?”
雷远笑道:“也不是,我也到了年纪,到年纪了谁不想找个伴?只是我一个大男人,不能总被个丫头片子牵着鼻子转,你说走就走一点不留恋,说回就回一回来就要结婚,那我算什么,我就不能有一点意见一点脾气,我容易吗我?要换了别人,黄花菜早凉了。”
关颖忍不住笑出声:“哎,也对。不过你考虑归考虑,我还是要先提醒你,我已经老了,奔三了,再不是什么丫头片子,你要把我和你身边真正的小嫩苗小花骨朵儿一起放在天平上称,那是不能的。我提出方案,你想不想随你,至少在回答我之前,你可得想好了,想好了就不能再出错了。”
……
雷远当真想了半宿,下半宿压根没睡着,到了天色放亮才微微咪着了,才睡着又开始做梦。他梦见自己抱着个女人亲嘴,先头也不知道那女人是谁,就觉得她看起来还挺顺眼,抱起来热乎乎又软绵绵,那种感觉好得不得了。他在梦里想着,这人应该是关颖,肯定是关颖。于是亲着亲着他就说:你瞧,我对你还有感觉,我还是挺喜欢你的。
那女人从他怀里抬起脸来,他竟然看到了苏沫,真真切切,他怀里抱的嘴上吻的,是苏沫。
他一惊,就醒了,仿佛身旁余温还在软香犹存。他躺在床上又想了老半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记得她在自己梦里出现的时候,真他妈美。
雷远每天都看日历,离关颖回来的日期越来越近了。
每天,他又打心底盼着能接到苏沫的电话,但是她竟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既不还他衣服也不和他联系。他一连等了好久,终是在某时按捺不住,主动给她打了个电话过去,说是过元旦所里给发了游乐场的套票,他也用不着,问她要不要,要的话可以趁着周末天气晴好带孩子出去逛逛。
苏沫考虑良久,终是答应了,又问,什么时候去拿票。
雷远说,你不用特地过来拿,我那天出去办事顺道捎给你。
然后他们在相约地点碰头。孩子又长大了,能说能笑,能走能跑,虽然时不时的跌一跤,精神气儿却是蛮好的,苏沫看上去也不错,脸上红润了。
苏沫告诉他,我离婚了,协议离婚,他家给了三十万,剩下的八万块抚养费年后才能拿到。
雷远笑笑,你动作挺快,我还打算给你重新介绍个律师。
苏沫问,为什么要给我重新介绍个律师?你不就是律师吗?
雷远又是笑笑,没答话。
苏沫说,他原本拿不出这么多钱,后来我公公背着家里偷偷塞给我一些,说不能亏待孩子。
雷远点头,老人家还算不错。
离婚的事唠嗑完以后,两人都找不着话题,雷远平日也算能言善辩,这会儿绞尽脑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好在旁边有个小孩儿不停出点状况,引开人的注意力,也不觉得尴尬。那天,他把票送给人,自己当然是没走的,苏沫也不多问,三人在游乐场玩了一整天,气氛很好,他也没什么越距的行为,一切和谐自然。
只是,当他偶尔拿出手机看时间,目光扫过屏幕上的日期之时,就不觉稍稍闪神,捏着机身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加了力气,像是在和谁拔河一样,各种踏实美好的回忆揪住绳子这头,各种美妙期盼的情绪又揪住绳子另一头,一时之间,难分胜负。
当晚到了家,又接到电话,这回是陆程禹打来。
雷远拿着手机,犹豫一会儿:“正好,有件事,正烦着。”
陆程禹问:“什么事?”
雷远说:“关颖打电话给我,提出结婚。”
陆程禹答:“好事儿,烦什么?”
雷远叹了口气:“隔了这么久,也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和从前一样,这人的感情真是奇怪。”
“一个大老爷们儿,想得还挺多,”陆程禹在那头笑,“以前多喜欢人家,这会儿倒开始拿乔了。赶紧决定,对谁都好。”
雷远想了想:“我问你啊,你当初怎么就放弃了李初夏呢?我也想不通啊。不过这事儿挺麻烦,凡是和女人沾边的事儿就忒麻烦,你也介绍一下经验,提点提点我呗。”
陆程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光顾着说你的事,我有事还没说呢,”他停了停,言语带笑,“赶紧恭喜老子,我有儿子了。”
雷远吃了一惊:“这么快?”继而笑道,“我说呢,难得接到你的电话,原来是给我得瑟来了。”
陆程禹笑:“快什么,这都几月了?马上过春节,再不生就麻烦大了。”
两人一说笑,雷远就把自己的事儿给忘了,他嘻嘻哈哈道:“什么时候我也生个儿子去,有啥可能耐的?”
陆程禹说:“等你生了闺女再和我联系,儿子就免了。”
雷远笑他:“我发现你丫还有点重男轻女的意思。”
陆程禹忙道:“没,我绝对没。”近段时间,他说这话已成习惯,跟条件反射一样,全缘于孩子他妈没事就质问他是不是喜欢儿子多过女儿。他觉得女人的想法总是别扭的奇怪,儿子都生了,还问是不是更喜欢女儿。难道他答了的确更喜欢儿子,她是不是要把孩子塞回肚子再生一遍,定要生个他不喜欢的,她就满意了?
何况,他从不觉得自己有表现出重男轻女的想法。
若说有这想法的人,家里的老爷子是当仁不让,一看见孙子就乐得不行,好几晚上没睡着,思来想去给孩子起了两名字,学名“陆承宗”,小名“石头”。
涂苒躺在病床上听了半响没做声,等人都走了,才道:“什么石头呀,还狗剩呢。陆承宗,不如叫陆传宗、陆接代还好些。”她这时脾气怪异的很,以至于陆程禹认为,那多半是因为黄体酮和雌激素水平下降导致她有轻微了产后忧郁症状。
即使当她第一眼看见自己的孩子,表现也异于常人。那天她醒过来说要看孩子,他把孩子抱去跟前,她只瞅了一眼,说:“这什么孩子,真丑,难以想象是从我肚子里跑出来的,”她又抬眼看他,“和你真像啊,一样丑。”
孩子他爷爷忙说:“我儿子又不丑,我孙子也不丑,都是帅小伙。”
她没做声,也不搭理人,一直闷在床上发呆。陆程禹有点儿担心,怀疑她并未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用来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以及承担今后的养育责任。可是一天以后,他又对此持保留意见。
那天他下班以后从江对岸赶过来,看见助产士在教她哺育孩子,她把孩子捧在胸前,姿势有点儿胆怯和笨拙,但是脸上的神情庄重而温柔,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想打扰,在病房门口站了一会儿,却让她瞧见了,当着助产士的面,她说:“偷窥呢,你那什么眼神儿?”
助产士是那晚过来值班的,先前并没见过,听她一说,回头看向他的表情既惊惧又鄙夷。
陆程禹只好解释:“我是孩子他爸。”
助产士这才笑笑,将孩子交给他俩又指导了几句,然后出了病房。
涂苒有点儿不自在,把衣襟拉下来:“你也出去。”
陆程禹不以为意:“以前又不是没见过,你再试试,我看你姿势对不对?”
涂苒摇头:“不行,你在这儿,我就让他饿着。”
陆程禹盯着她瞧:“现在都什么时候,你那些不堪的思想转到哪儿去了?”
涂苒面上一红,把孩子搂在怀里,只将衣襟掀起一丁点。陆程禹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这么着真不行,就转身去门外等。涂苒在他身后嘲弄:“不知道是谁的想法更不堪更肮脏?”她又说,“你看到别的女人喂孩子也会这样吧?”
陆程禹答:“我又不是产科大夫,所以理论上这样的机会几乎没有。”
涂苒哼道:“实践和理论总是有差距,心脏部位不也是在那一块儿吗?”
陆程禹走出去,带上门之前,他说:“不和你瞎扯,越说越离谱。”陆程禹在外面并未久等,毕竟心里十分挂记儿子。连日来,除了在手术台上不能多想,他吃饭的时候想,走路的时候也想,睡着了就梦见小家伙会喊“爸爸”,早上醒来顿时乐得不行。虽然在不堵车的情况下,上班的地儿离省妇幼开车也要四十来分钟,但是现在,只要有点空,他就恨不得立马插翅飞过来。所以这几天除了紧急情况,他把夜里的班给调了,几乎每晚都要过来一趟,饭是顾不得吃的,论文和书稿也扔到一边,只想抱着儿子,哪怕是整晚不停地给小家伙换尿布,也是心甘情愿的。
陆承宗早已安然入睡,不知自己正被一个男人捧在手心里细细的瞧,但凡这时候,陆承宗的娘就会觉着这男人绝对痴情,因为他的眼神特别柔和而眷恋,简直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陆程禹默默看了儿子半响,忽然就低低的冒了句话出来:“瞧我儿子生的,长眉入鬓,鼻梁挺直,真他妈帅。”
涂苒歪在病床上看爷俩,此情此景早叫她习以为常,无论是孩子的外婆还是陆老爷子,回回跑了来,见着孙子,首先就是长篇的溢美之辞。涂苒觉得这些人眼光都比较奇特,因为陆承宗小朋友的长相已经被她毫不犹豫的归位歪瓜裂枣一类,并且,她时常担心着。于是这会儿,她对孩子爸道:“你不觉得他五官全缩在一堆吗,肿眼泡,皮肤也不白,还有皱纹,看起来黄黄的,就会咧着嘴哭,如果大了还这样,讨老婆会很困难。”
陆程禹听这话有点儿不高兴,他很少有特别明显的高兴或者不高兴的表现,已而此刻涂苒就立刻瞧出来了。陆程禹说:“别忘了他才三天大,让你在水里泡上九个月,指不定还不如他,”他又看了看孩子,“皮肤黄,可能是新生儿黄疸。”
涂苒当时没理他,因为觉得这人说话太气人,虽然已经不对他的言辞和态度抱有多少希望,但是她还是暗自怄了一小会,是以并未将陆程禹说的后半句话搁在心上。
之前生产的过程并不顺利,所以娘儿俩在医院里多住了几天,出院的时候,医生叮嘱大人注意观察孩子的肤色,如果继续泛黄,一定要再来做检查。
过了两天,陆承宗的脸蛋快要跟姜糖一个色,而且长时间昏睡,不喝奶。涂苒和王伟荔火急火燎的抱着孩子就往医院赶,一抽血一化验,黄疸值飙升过二十,又被留下来住院挂水照蓝光。护士在孩子的手臂上植入静脉留置针,陆承宗也不哭,像是毫无知觉般闭眼睡觉,咧嘴傻笑。涂苒却早已哭得不行,白色病床上染上一小滩血,是适才他抽血时落下的,红艳艳刺入她眼里,触目惊心,倒像是自己身上的血被人抽尽了。
等安顿妥当了已是晚上,涂苒一定让王伟荔回家休息,自己在病房里守着,王伟荔拗不过女儿只得回去,临行前打电话通知了女婿。好在婴儿床旁边有张单人床,涂苒夜里还可以休息。谁知照蓝光没到半小时,孩子就醒了,躺在小床上一边哇哇大哭,一边用埋了针的手去蹭蒙在脸上黑眼罩。涂苒怕他伤了眼,又怕跑了针,赶紧去抱他,怎么哄也不消停,不吃不睡只是嘴里哼哼。她跟着一折腾,衣服贴在背上汗津津一片。
无处下手,无计可施,涂苒在病房里抱着孩子急得打转,正值晕头搭脑气虚无力,门被人推开,陆程禹进来,夹杂着外间的冷空气,带着几丝风尘仆仆。
涂苒此刻像看见救星,心里的石头落下来忽然就踏实了。她脸上虽不表现,但也不似刚才那样着急,这会儿回神过来,又暗骂自己没出息,因而强作镇定的问:“你今天不值班么?”
“让人帮忙换了,”陆程禹脱掉大衣,洗手,这才接过孩子低声抚慰,“嘿,咱们男人是不带这样哭的。”
涂苒说:“不肯照蓝光,也不喝奶,就是哭。”
“没穿衣服,还把眼睛蒙上,他没安全感,”陆程禹说着把孩子轻轻翻了个身让他趴伏在婴儿床里,小家伙又开始嚎啕大哭,两手一使劲竟将自己大半个身子给撑了起来,涂苒见了又是一阵心惊肉跳。
陆程禹却是笑:“好小子,你才多大啊,就这么有劲了?”说着就掏出手机来给孩子拍照。
涂苒一愣:“你做什么啊?”
陆程禹抱起孩子:“留个纪念,等他长大了给他看。”
涂苒瞪了他一眼:“真有心情,我都快急死了。”
他手脚利落的给孩子换了块尿布:“没事,明天晚上差不多就能好。夜里我看着,你去休息。”
涂苒仍是不放心:“他不肯乖乖的躺床上。”
陆程禹比划了个停止的手势,搂着孩子在小床边上的椅子坐下:“石头呀,爸爸跟你说,咱们男人不能哭,得坚强……”涂苒歇下来喝了口水,差点就喷了,心说,才八天大,又不是八岁的少年儿童,摆事实讲道理能行的通吗?
小石头照旧哼哼唧唧,陆程禹接着道:“你是男子汉,你一哭人家小姑娘会笑死,谁肯跟你呀?”小石头哭声渐小,泪眼朦胧的瞪着老爸。陆程禹笑笑:“这就对了,你要记住,咱们男人就是给你妈这样的女人依靠的,天塌下来咱们也得扛着,你这点小病算什么,睡睡就过去了,这点小困难,玩儿就过了,对吧?等你长大了,面对的事会更多更复杂,到时候你也哭吗?那肯定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石头不哭了,靠在他爸怀里默不作声,黑眼珠儿亮亮的,做沉思状,一股子少年老成的气质。涂苒被他给逗乐了,在他爸又唠叨了几句之后,石头两眼一阖,打起了小呼噜。陆程禹轻吁一口气,等他睡熟了,轻手轻脚地把戴上眼罩的小婴儿放进小床里,打开蓝光。
石头没醒,涂苒这才松懈下来。
陆程禹又把椅子挪近了点,趴在小床上瞧孩子,抬眼见涂苒仍是半睁着眼看着自己,小声道:“你快睡吧,待会儿他要是醒了你又休息不了。你怎么让妈回家了?你现在这样的情况怎么看得过来?”
涂苒又累又困,身体的不适尚未恢复,现在恨不能马上睡一觉,脑海里一时混沌,直觉答道:“我叫她明天去给孩子上户口。”
“这才几天,急什么?”
涂苒随口说着想过几百遍的话:“赶紧弄完了,我们好扯证。”
陆程禹微微一怔:“扯什么证?”
涂苒这会子倒是清醒了,话都说这份上了,不如索性说完算了:“离婚证呀,之前就说好的,我不会食言。”数月来她一直忍一直盼一直为自己做心理建设,等到了这天,话一出口,她又开始觉得不那么自在了。作者有话要说:围产期妇女心理波动比较大,我们要很好的谅解十一月三十号,十二月三号,这章补完。最近寒潮,跑出去给全家人买了不少防寒的东西。逛街真是消耗精力消磨斗志的,实在不利于码字,然后年底工作上的事也多,请体谅我。然后下星期回国度假,更新会少一点慢一点,因为还要抽时间给亲爱的爹娘们买点礼物啥的。另外有长途跋涉,时差,以及在北京逗留一天左右的问题,从下周三开始可能会停更三到四天的样子,实在抱歉……不过到家以后坚决抵制倒时差的精神状态坚决不出去玩不出去逛街,除了吃点好吃的就是写写写,争取圣诞节的时候完结。姑娘们你们看这样行吗?
JQ(五)
陆程禹仍是趴在小床的栏杆上看孩子,涂苒暗自忐忑了半天也不见对方有什么动静,再仔细一瞧,才看清他正阖着眼在那儿养神。涂苒心里没底,是以小声说了句:“我跟你说话呢,怎么着也得给个反应吧。”
过了会儿,陆程禹掀起眼皮子瞧她:“你要是真铁了心想离,还管我有没有反应?”
涂苒立时被噎了个正着,又听得那男人继续漫不经心道:“想离婚,你舍得下谁?就算舍得了我,你能放得下孩子?以后少想点乱七八糟的,先把身体养好,把孩子看好,其他的别瞎操心,越瞎想越容易出乱子,对孩子就会造成疏忽。那么多事,你总得分清个主次出来。你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调整自己的情绪好好儿带孩子,我的任务就是赚钱养家,其他那些都是扯淡。”
涂苒原本就心思难定,情绪起伏,现在经他一席话反被激起斗志,说:“离婚,孩子归我,你不用操心的。”
陆程禹抬眼看她:“那官司有得打了。再说你那点钱,怎么养孩子?人的精力毕竟有限,两人还忙不过来,何况你一个女人?”
涂苒想了想,挺认真的说:“既然你这么想要孩子,我也懒得和你争,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走了,你还能再找个年轻小姑娘去,多给你生几个儿子,你不是挺喜欢儿子吗?一个哪够呢?得生个篮球队才行。”
陆程禹倒是笑了:“生那么多做什么,我可养不起,又不是养桃谷六仙。再说……”他像是盘算了一会儿,“我要是带着孩子上台,对面二十四盏灯肯定全灭,现在哪个未婚小姑娘肯给人当后妈的。”
涂苒点头:“你还算看得透彻,那就别带孩子上去呗。”
陆程禹正色道:“我一个人上去,那灯也是全灭的。”
涂苒一时没转过弯:“为什么?你个人条件很差吗?”
陆程禹说:“就是因为条件太好,小姑娘们怕伤自尊,与其我灭了她们,不如先灭了我。”
涂苒脸上搁不住,想笑,嘴里却道:“你这人真讨厌。”
陆程禹忽然问:“你就是因为太有自知之明,所以想先灭了我吗?”
涂苒一愣,立刻道:“难道就不许女的对你没感觉么?”
陆程禹看着她:“没感觉的人你也肯嫁,离婚又说的这么轻率,你从头到尾就没认真过。”
涂苒反问:“你又比我认真过多少?”
陆程禹想一想:“是这样,我手底下那几个学生,谁学习认真谁敷衍,我都能看出来,教学内容全部一样,但是敷衍我的我也会敷衍他,对自己都不认真的人,我还去花那么多精力太不值得。”
涂苒还想说什么,又听他说:“还有件事你应该知道,男的最烦女的整天把分手和离婚挂嘴边上,这次就算了,下次你再说,我可就当真了。”
涂苒道:“麻烦你现在就当真,我等不及下次。”
陆程禹看了她一眼,没答话,把病房里的三把椅子拼一块儿搁在婴儿床旁,自个儿半躺上去,身上搭着大衣外套,才道:“抓紧时间睡会儿,等你神志完全清醒了再找我说这事,我会答应。”
涂苒手里揪着枕头,真想一把扔过去:“没什么好说的,我们都分居这么长时间了,分居两年,法院会判定夫妻双方感情破裂。”
他闭着眼不做声。
涂苒又说:“孩子出院了,我还是住我妈那儿,你不许去那儿过夜,改天我把你的东西都打包了,你赶紧拎回自己家去。”
他还是不说话。
不多时,她也觉得没意思,心情挫败低落,身上又疼痛难忍,坐也不是靠也不是,只得一个人费力的慢慢躺下去歇着,才稍稍闭上眼,忽而又想起什么,踌躇片刻依旧忍不住小声道:“那里怎么能睡,要不你过来躺一会儿?”
这次陆程禹倒是搭腔了,嗓音里带着朦胧困意:“不用,你睡吧。”
涂苒静静的躺着,一晚上迷迷糊糊的睡不沉,看见陆程禹起身了两三次,给孩子量体温,换尿布,兑奶粉,叫护士来换上打点滴的药水。一大早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又出去买了早点上来,低声叫醒她,让注意着点孩子的情况,随后就匆匆上班去了。涂苒“嗯”了两声,不想和他多说,也不愿睁眼瞧他,其实她那会儿根本没睡着。等他一走,又猜测他什么时候会再来,先前一时赌气并未询问,这会儿自己猜来猜去又觉得难受,忽然觉得即使当年父亲病逝,她也未曾像现在这般脆弱过,如此一比较,心里不禁更加沮丧。
第二天,孩子的身上的黄疸退了不少,蓝光撤了,仍是静脉输液,医生让继续留院观察一宿,情况稳定,隔天便可出院。中午,孩子的外婆煮了鸡蛋小米粥和黄豆蹄花给带来,涂苒连日来乏累,胃口不佳,勉强吃了点。孩子倒是恢复了正常的饮食规律,没睡着的时候神采奕奕,一双乌黑溜圆的大眼珠儿四处瞧。母女二人见了,心下宽慰,眼看要熬出头可以回家去,先前再累这会儿也不大觉得。涂苒抱着孩子的时候便想:只要这小人儿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就算我过得再不如意也无所谓了,这世上没什么比小孩儿身体更重要。
下午,陆老爷子带着女儿来看了会儿孙子,塞了张银行卡在孩子枕头底下,说是医药费先给帮垫着,涂苒说,医药费陆程禹已经预付了,想是够了。王伟荔却接下那卡,推了两次,收了。末了,待人走了,就去结账处的柜员机上查账,一查之下发现那卡里有个四、五万,心里有些高兴,上楼来把银行卡塞进女儿怀里,嘱咐她好好收着,以后帮孩子存起来。
晚上,约摸十点多的样子,陆程禹回了,仍是一身风尘仆仆,进门就去看孩子。王伟荔到底年纪大,几天的奔波劳碌不甚吃得消,见女婿来了就自行回家歇息。涂苒掏出银行卡对陆程禹说:“你爸给的。”
陆程禹看了眼:“你收着吧。”
涂苒又道:“家里还有几张,等出院了,我去用他的名义给存起来,以后压岁钱什么的都放那户头里,作为教育基金。”
陆程禹正在旁边的水槽里洗手,头也没抬:“怎么用你决定,别乱花就行了。”他拿肥皂擦手的姿势特别专业,力道有点儿大,动作利落到急促,直到满手肥皂泡了才用水冲净,有点儿职业病的特征。
涂苒望着那些泡沫被水冲没了,不咸不淡的说了句:“那也得和你知会一声,这种事说清楚了才好。”
陆程禹忽然有兴趣的看了她一眼,并且走过来,伸出指头轻弹一下她的额头,她一时没防着,受了,脸上神色并未有多大变化,第二次再要去惹她,却被她偏过头去避开了。那晚,孩子很乖,喝饱了奶便躺在小床里安静睡觉,涂苒也扯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说:“都累了,早点睡吧。”
一夜无话,第三天上午,孩子出院回家,陆程禹没送,直接上班去了,接下来连着值了两个夜班,过几天才得空去看孩子,他仍是留宿,但是房里的床变成了客厅的沙发,孩子的小床摆在涂苒的单人床旁边,方便她晚上照顾,并且她那会儿休产假,白天不用上班,但他却是要两班倒的,所以涂苒和王伟荔一致觉得不要影响到他的休息才好。孩子小,大人手忙脚乱,整天挂记着小人儿的吃喝拉撒,很多事就给忽略了。
那段日子,涂苒的记忆力似乎不如之前好,连王伟荔也这么说,也提到很多人生完孩子身材会变化,脑袋会变笨。她也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变迟钝了,看问题淡然了许多,以至于像是忘了许多的事,生气的,或者叫人沮丧的,因为她没有时间去考虑那些事情,她还有更重要的责任需要承担。
另一面,她也感受到自己身材的变化,首先是脚变大了,以前是标准三十六码,现在要穿大点的鞋子才舒服。然后她在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臀部变得更挺翘了,上围也更柔软丰满,体重虽是渐渐减下来,这些变化却还在。她先前的身材已算凸凹有致,如今这些数据的增加又让她有点儿羞涩,并不如以往那样敢穿些显露身材的衣物,总想遮挡些什么。
孩子满月后,年关更近了,她的假期也接近尾声,在上班之前,周小全来看望她和孩子。一见到她,周小全就上上下下打量她,直说:“真有你的,生个孩子还把自己给生漂亮了,男人看见你估计都想直接扑上来,”她又说,“气质也有变化,脸上有种特神圣的光泽,既性感又禁欲,真奇特啊。”
涂苒笑:“什么神圣光泽,又不是处女怀孕。”
两人说笑,周小全小心抱着孩子左看右看,最后评价:“还是长得像他爹多点儿,真像。难道陆程禹小时候是这种标准正太范,长大了怎么就成面瘫男了?”
涂苒“呸”了她一声。
周小全忙道:“我们小小陆当然不会那样,他性格像你,随和,见人就笑,多好一孩子啊,真是。”
两人猫在卧室里嘀嘀咕咕的说笑半天,周小全忍不住八卦:“其实苏沫也很有魅力啊,离婚没多久,身边就有个帅哥跟着,好像是你老公那个律师朋友……不过这两人应该还在暧昧阶段,被我撞见好几次那男的送她回家,两人说话神态那个别扭啊,都放不开……”
涂苒原本听了这事还挺高兴,这会儿微微一怔,问道:“真是那个律师?”
周小全言辞肯定:“被我撞见的时候,她羞答答的介绍过,是律师没错。她能认识几个律师呢?我猜就是你老公介绍的那位。”
涂苒问:“是不是戴眼镜,看起来挺斯文,高个子,年岁三十左右的?”
周小全想想,点头:“你紧张个什么?她就应该多认识些男人,打开局面。”
涂苒沉吟:“据我所知,那人有个初恋女友在国外,两人这些年都一直联系着,藕断丝连。”
周小全不以为意:“那有什么,隔得远,感情都磨完了。”
涂苒摇头:“不是,那男的家里挺传统的,苏沫现在这情况能和他有长远发展吗?难说。而且这个年纪的男的都现实,结婚肯定要考虑女方条件……我担心,苏沫对这事太上心,万一有个什么就不好办了。”
周小全笑:“你想得真多,都是成年人,有没有婚姻约束,男欢女爱多正常啊。”
涂苒道:“男欢女爱,男欢女爱,对男人来说是一时的欢愉,对女人来说却是长久的爱情,这词谁发明的,瞧瞧人家说得多好。苏沫什么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说实话,我还真担心她把人当救命稻草了。”
周小全品着她的话慢慢觉得有些道理,就问:“那人人品怎样?不咋样么?”
涂苒想了想:“也不是,就是有点事儿妈,挺能操心,还算是正常男人。你知道,就是很正常的那种男人,所以他们有时会需要什么东西来填补一下。”
涂苒说的这番话,若是给雷远听见了,他多半会相当赞成也只会赞成后半句。他当然认为,自己作为一个正常男人,有着人性中不可磨灭和抑制的优缺点是非常合适的一件事儿,比如说选择时的犹豫,比如说从心理引发生理上的某种冲动。
因此,那个周五的下午,当苏沫把洗好的衣物给他送去办公室的时候,他试探性的吻了她。
她很害羞,并没避开。两人都小心翼翼。
那时天色渐晚,同事们已经下班离去,他的办公室里充斥着淡紫色的暮霭,一切事物都模糊不清,直到离得近了,他才能用目光细细勾勒出她脸庞的轮廓,她的肤色依然是白,是种敏感纤弱的白,衬着一头长发乌黑发亮,闪闪动人,他很喜欢。
他吻她,蜻蜓点水,而后稳稳扣住她的腰,待要更近一步,苏沫却死活也不愿了。两人互相纠缠了一会儿,他不免气馁,放开她走回办公桌后面坐下,而苏沫则端坐在暮霭后面的长沙发上,低头不语。
两人像是正常的律师与客户的关系,唯一的不妥,室内缺少明亮的灯光。
他终究熬不过她的沉默,又踱回来,在她跟前蹲□子,轻声问道:“你究竟怎么想的,能告诉我吗?”
苏沫以极小的声音叹息着,慢慢开口,她先是看着窗外,而后才将视线对上他的,说:“你要知道,我现在这样的状况,每迈出一步,不单要为自己负责,还要为我的孩子负责,所以,半步也不能错的……”
雷远看了她好一会儿,缓缓站直了身子,她似乎在等待他的肯定,而他又在等待什么呢?也许是她一时的脆弱,又或者下一秒的转变。他忽然不想再等待下去,伸手在她的肩头轻轻拍了拍,温言道:“走吧,我送你回去。”作者有话要说:十二月十三号这章分两次更完,请不要重复打分,当然留言是可以的,嘿嘿谢谢。
JQ(六)
作为一名上任未久的年轻母亲,涂苒已觉得养儿不易,任重道远。
小石头才出院回家,就发生肚脐流血事件,王伟荔母女俩吓得手足无措。好在陆老爷子给她们请的月嫂很有经验,看了几眼便说,多半是脐带掉了以后里头的陈血,孩子泡了澡,是以流出来。涂苒守在跟前观察了大半天,果然见儿子原先出血的地方慢慢干涸,明显好转,这才放下心。也多亏那位能干的月嫂,涂苒并未过于辛劳,产后各方面都恢复良好。只是后面几天,王伟荔和月嫂因小事闹了些矛盾,使人一气之下推了后两个月的工作,只拿了当月薪水就走人了。之后又雇来几位保姆,试用期间都不甚满意,王伟荔非常不习惯有外人在家里头晃悠,又声称带孩子自己一人便忙得过来,于是涂苒也渐渐打消请人帮忙的念头。
可惜陆承宗小朋友不争气,状况不断,月嫂才走,孩子脸上起了湿疹,痒痒的一层,他总忍不住用手去挠,白天晚上都睡不好,得人去在跟前守着,怕他把脸挠破皮。正巧那段时间,涂苒的身体恢复的差不多,她见李图那边正忙,之前人家又对她颇有照顾,她自己也想多赚点钱,就答应着帮忙处理一下合同文书,又或者电话联系客户。王伟荔年纪大了,休息不好便感觉吃力,不由在女儿跟前多唠叨了几句,埋怨涂苒怀孕的时候贪嘴,辣椒吃多了以至于孩子身上火气重。后来陆程禹从医院拿了管药膏过来,孩子涂了两天才好点。
等母女俩刚缓过劲来,睡了几晚的好觉,石头小朋友又开始咳嗽,起先只是白天咳那么几次,到后来晚上咳得睡不着,嗓子那儿的痰沫越来越多,呼吸不畅,食欲不佳,没几天就瘦了一圈,看得人心疼。王伟荔着急,满心希望外孙少受点罪快点好,便极力主张带石头去医院打吊瓶,陆程禹和涂苒当然都反对,说抗生素打多并非好事,陆程禹又从医院带了口服药水回来,这次吃了几日也并不见好转,母女两人看孩子已是精疲力竭,王伟荔心里烦,又因为初时带孙子的新鲜感渐渐过了,再者,回回她抱孩子下楼溜达,和小区里的人闲话家常,好事者都问她是外婆还是奶奶,对孩子这么好的耐心,待得到答案后又接着问,为什么奶奶不给带孙子?每逢此时,王伟荔就觉得倍儿没面子。一累二气,情绪越发不好,连带女婿和亲家那边也埋怨上了,一不顺心了就开始嘀咕。
涂苒知道母亲辛苦,却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好言相劝,又或者出去办事的时候顺带捎上几件王伟荔喜欢的衣服回来。王伟荔虽然嘴上埋怨女儿乱花钱,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只是等那阵高兴劲头过去,情绪又上来的时候,仍然是牢骚满腹。
久而久之,涂苒也有点儿无奈:“石头的奶奶过世这么多年,就算想带孙子也没可能啦。”
王伟荔哼道:“他爷爷不是又娶了个小的吗?那不是做奶奶的是什么?”
涂苒笑:“那哪里是做奶奶的人,那是他们家的姑奶奶,孩子交给她我和陆程禹都不放心的。”
王伟荔仍是唠叨:“是不放心还是人不愿意带啊?别说他们家的人,他爷爷来看孩子就像是逗小狗小猫玩儿一样,我看就连陆程禹那小子对自己儿子也一般的很。孩子咳成这样也没见他皱下眉头,还不让去医院,吃药又不管事,怎么能让这么点的孩子自己扛着?他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两三天见不着人影,干脆让这孩子姓涂得了。”
王伟荔说这些话的时候多半只图发泄,并不考虑旁人感受,涂苒听了心里难免有更多想法,只是并不外露,嘴上仍是劝慰:“您女婿不是说了,这么小的孩子容易积痰,过了这个病程就好了,只要不发烧就不碍事。他现在忙着评职称,想多赚些钱养孩子,手底下又都是些重症病人,工作还是很辛苦的。”
王伟荔“哼”了一声没说话,过了会子又是摇头:“反正你老公这人我是看不透,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没遇着几个这样的,年纪轻轻的,城府倒是蛮深,主意还挺大,让人看不出想法。我一直观察着,他也就是在石头出生那几天显露了些情绪,其他时候可真叫人琢磨不透。就冲这方面,你也不是他的对手,小心一辈子给人拿捏着。”
涂苒没做声。
王伟荔估摸着是说到点子上了,于是再接再厉:“别人家的姑娘都知道心疼自己父母,我家这个傻丫头是一个劲让我给人做老妈子,有什么意思,外孙比不上孙子,是外姓人,以后总是别人家的。”
涂苒听了心里更不舒服,只好半开玩笑道:“妈,要不这样,和陆程禹说一声,让他赶紧的把自己的亲娘从坟里叫醒了带孙子?”
王伟荔瞪了她一眼,心知和她吵不起来,却不甘心,又絮絮叨叨一番。涂苒听了半天总算明白了,王伟荔的意思是她弟涂峦也要考虑找对象结婚的事了,现在女孩都看男方有没有房子,所以目前最可行的方法,就是把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卖了,然后在北京买套小点的能付个首付。
涂苒暗自叹息,这房子虽然是她在月供,但是房产证上写的是王伟荔的名字,她只得问:“那您以后住哪儿呢?”
王伟荔答:“涂峦结婚前我去北京住,等他结婚了我就不掺和了,我是不会和媳妇一起住的,当然那房子还是写我的名字稳当些。”
涂苒说:“要不把这房子换个小套给您留着,剩下的钱给涂峦,他也工作了,自己还一部分房贷总是可以的吧。”
王伟荔赶紧道:“不行啊,他才工作多长时间,你还得帮帮他。养孩子的事让你老公多操心些吧。”
涂苒犹豫了一会儿:“他不过一个工薪阶层,赚点钱还忙得要死,工作压力也大……养孩子当然应该,但是全推给他……这样不太好吧。”
王伟荔骂她:“我就说你傻,他家老爷子是做什么的,你给他家生的这孩子可是长子嫡孙,帮你们养那是应该的。”
涂苒反问:“要是他们家穷呢?没这个能力呢?”
王伟荔说:“那只能怪你眼光差,现在的小姑娘都多现实啊,找婆家那是一定要房要车,能捞一点是一点。谁会像你,也看不出别人对你有多好,你就这么着尽会替别人考虑,胳膊肘往外拐。反正我丑话说前头,以后你在别人那儿受了气,还是会回来找自个儿爹妈,这世道,最终还是娘家人可靠。”
涂苒被她一席话说得五味杂陈,干脆不再言语,王伟荔见她这样,更觉得恨铁不成钢。
傍晚,陆程禹下班过来看儿子,见这对母女之间氛围不对,也不多说什么,从钱包里抽出张银行卡塞给涂苒说:“最近妈也挺辛苦,你看她喜欢什么,就去买点。”
王伟荔听了忙说:“不用不用,带自家孩子有什么辛苦的,你们有这个心就行了,千万别乱花钱。”
涂苒心里正别扭着,说什么也不接那张银行卡,只说自己有钱,会看着办。
陆程禹笑笑,不再勉强。
待得女婿走了,王伟荔拉着女儿问:“你那小家的钱现在谁管?”
涂苒答:“各管各的。”
王伟荔说:“那怎么行,一个家里,要是女人不管钱,这个家永远殷实不了。这男人身上不能有太多钱。”
涂苒说:“他也不会乱花钱,一直存着钱想在咱们这边买房呢。”
王伟荔说:“那也不行,这男的是说变就变的,你们现在又两地分居,钱上面你一定得看牢,不然会出幺蛾子,他刚才给了你就应该接着……还有啊,你俩长期不在一块儿住,这夫妻生活方面……”
涂苒顿时臊红了脸:“妈,你说这些做什么……”
王伟荔叹气:“都结婚了,还有什么可臊的。我跟你说,男的就那么回事,不像女的……你说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看着就着急,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傻姑娘。”
王伟荔带孩子带得心烦,成日里又想些家长里短,还翻来覆去把那些过来人的道理在女儿跟前念,涂苒被唠叨得没脾气,再加上这一有孩子,还要操心自家兄弟的事情,经济方面顿觉压力徒增。她在家里越来越呆不住,不得已干脆请了个钟点工买菜做饭,自己趁着还在休产假的闲暇去帮李图打理生意。
如此这般倒好了,生活上有所宽裕,母女俩见了面反倒不似以前那样拌嘴。
然而,随着工作量的增多,涂苒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晚上难免饭局应酬,白天呢倒是可以在家休息一会儿,这样一来,却是和孩子他爸很少打照面。
涂苒不在家,陆程禹也不方便大晚上过来呆着,有时候他工作忙来得晚,孩子已经熟睡,岳母因为补眠也陪孩子睡了,他在这儿无事可做,更不好叨扰了。一来二去,两人十天半月见不着面。
涂苒也觉得这样不大好,就特地在陆程禹休假的那天将工作挪开,特地在家候着。那人倒好,一个电话过来说医院走不开,又白费她一番心思。王伟荔看在眼里自然免不了一番唠叨,忠言逆耳,涂苒也逐渐失了信心磨去了耐心,只好让自己更加忙碌起来,甚至有意无意避开能够碰面的时间段,如此也好过满怀着希望又一次次的失望,久而久之,倒真成了谁跟谁在赌气一样。
那晚,涂苒随李图请客户出去腐败,完了时间还早,她心里虽记挂儿子却又不想回家,是以从饭店出来,拐了几条街寻了间冷冷清清的酒吧进去。李图见她一路郁郁寡欢,放心不下,只得跟着她。
涂苒给自己叫了酒水,见李图来了也给他斟上一杯,嘴里自嘲说:“太没责任心了是吧?我也觉得自己不配当母亲。”
李图品着她说这话时特别颓废,只好往轻松里回应:“是我连累你,让你出来帮忙应酬。”
涂苒微微摇头:“不是,是我不愿面对现实面对矛盾,一心钻进钱眼了,不过除了能给家里赚点钱我也没别的用处。结婚时,我考虑的就是钱。后来我总问自己,要是不知道他家条件还行,我会主动提出结婚吗?这问题从来没有肯定的答案,我那会儿也是,觉得自己过得太累就想找个人帮我改变现状。说到底,无非是软弱和虚荣……”
李图打断她的话:“现在人结婚谁不考虑对方条件?物价房价这么高,如果双方条件都一般,又要买房又要养孩子,那过日子就是在温饱线上挣扎,找个经济条件好点的对后代也好啊,这个也没什么错嘛。”
涂苒笑,“是没什么错,但是结婚后要求越来越多就会出问题。你既然是奔钱去的你就别考虑其他的,睁只眼闭只眼好好过日子,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不然别人烦你也烦,夫妻关系只能越来越糟,对孩子没好处。所以啊,你要么只谈感情,要么就只朝钱看,要么,你在重感情的同时捎带着考虑点经济条件,不能像我这样,原本是冲着钱来的,等自己生活改善了,又找人要感情。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呢?”
李图看着她:“能够自我批评是好事,但是你对自己也太刻薄了。”
涂苒又是摇一摇头,问他:“你知道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吧?”
“卓文君的条件要是搁现在,就是全国第一重工业垄断财团一把手的掌上明珠。可是她为了感情和有才无财的司马相如私奔,没了锦衣玉食变得一穷二白,迫于生计,帮老公在闹市中卖酒,两人那会儿是不离不弃。后来司马相如得到汉武帝的赏识终于扬眉吐气,可惜也从此几度饱暖思淫`欲,把糟糠变成家里的摆设。”
“卓文君当然不甘心,接连写了几封书信,终于挽回丈夫的心,那什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就是她写的。仅凭几首诗词就能让老公收心,知道是为什么吗?不单是她有才那么简单,最重要的是,这两个人在年轻的岁月里有过一段非常真挚的感情,并且风雨同舟患难相随。所以司马相如始终记着她的好。”
涂苒自嘲,可惜,我只是那个摘桃子的,在自己最窘迫的时候选择和他过一帆风顺的日子。所以人家念旧也是情有可原。这女人哪,眼光还是要长远,不能只看得见眼前的那点利益。那时还以为自己聪明,沾沾自喜,实际是愚不可及。
李图被她一番话说得有点儿心有戚戚焉,又有些伤感,认真劝慰道:“都两口子了,你有什么想法,要和他说。”
涂苒低声道:“不说,因为我心虚。”
李图在心底叹了口气,不知如何应对,用手去掩住杯子,不让她再喝。涂苒笑道:“我这是矿泉水,你那才是酒。”李图将信将疑,端起她的杯子闻了闻,的确。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涂苒说要请李图吃宵夜。李图问:“因为我知道你太多的隐私,你想封我的嘴吗?”
涂苒说:“是我一时没忍住把老板当做情绪垃圾桶,我怕被人炒鱿鱼。”
李图大笑:“为了让你安心,我只能紧着贵的多吃点。”
不知不觉过了晚上十点,李图开车送她回去,夜空里纷纷扬扬又飘下雪花,附着在街边渐渐暗灰的旧雪上。
车子进了小区,拐入涂苒娘家所在的街道,远远的路灯下有一人在慢慢踱步,待离得近了,才看清是小石头他爸。涂苒心里诧异,又见陆程禹身上穿着她那天给买的大衣,很合身。只是他没系围巾也没戴手套,那衣服看起来也未必有多保暖。涂苒知道他一向不喜欢穿着太多,这么冷的天顶多是外套里面添件薄毛衫。今晚的风还大。
车缓缓开过去,陆程禹站在前面看着他俩,倒像有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李图说:“在等你呢?”
“是吧。”
李图又说:“想下车?”
“是的。”
李图笑笑,最后问了句:“他爱你吗?”
涂苒一愣,霎时就觉着那个字眼过于陌生,让人听起来又无比膈应,不由跟着笑起来。
李图却敛了笑,认真的瞅着她。
涂苒沉默,对于将才那个问题,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图忽然挂了倒档,车子直直的退向路口,转弯过去,迅速开出小区门口,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涂苒抓着安全扶手:“李图?”
李图看着前面的路:“哦,帮你耍耍他。”
“可你这样看起来就像落荒而逃。”
李图抿着嘴,没答话,一直看着前方路面。
涂苒说:“请你停车,我要下去。”
李图慢悠悠的说:“我这会儿,很不高兴让你下车去。”
涂苒看着他:“对不起,我今晚喝多了点,别介意。”
“你喝的是白开水。”
“那么是你喝多了,我不会介意,你赶紧停车吧。”
李图没理她,过了许久才叹了口气,弯到路旁渐渐停下车子,侧头看向她:“心疼了?你可真没出息。”
涂苒没说话。
李图又说:“感情问题处理不好,你知道原因在哪儿吗?”
“在哪儿?”
李图撇嘴:“不告诉你。”
涂苒横了他一眼,下车,使劲甩上门。那车风驰电掣般从她身边冲过去,卷起一摞雪花。涂苒松了口气,拨弄着被风吹得胡乱游荡的头发,这才看清自己是被人扔一野地方了,前无公交站后面也没有出租车的影子,她只得一步一个脚印往回去的方向走,比较不幸的是,今天穿了双鞋跟倍儿高的皮靴。起初她还有些冷,心里一着急,也顾不上脚痛,步子迈的快了,没走多久身上就暖和起来。她想,李图说得对。
包里的电话在响,她犹豫了一会儿才拿出来接了,却是李图这小子在那头嬉皮笑脸,“喂,”他说,“要我回来接你么?你要是不回家去,我就过来接你。”
涂苒没力气应付他,直接挂了电话。过了会儿李图又打来,全都被她拒接。在路上折腾了近个把钟头,终于看见小区大门的影子。
万籁俱寂,雪还在下,路灯也依然明亮,只是灯下等待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涂苒在路灯下呆呆的站了一会儿,越发觉得自己蠢。她慢吞吞往家走,到跟前了才掏出钥匙开单元门,钥匙串叮叮当当的响,里面的声控灯就亮了,涂苒看见坐在台阶上的人一愣:“你怎么还在这儿啊?找我有事?怎么不去家里等呢?”
陆程禹仍是坐在那儿看着她:“你最近每天都回这么晚?”
涂苒去按电梯:“也不是,今天是晚了点,出了点状况。”
陆程禹问:“什么状况?”
涂苒想了想,没答话。
对方就站起身来走近她,言简意赅:“你不是未婚女性,你还有儿子,记得?”
电梯门开了,涂苒拦着门没进去,回过头来瞧他:“一般白天我照顾,晚上我妈看得多些,我也不是每天这么晚回,你不用担心你儿子,我妈照顾他还是很周全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陆程禹站得离她更近了些,皱眉道,“又抽烟了?”
“没,是别人抽烟,熏着有味儿了。”
“那也是二手烟。喝酒没?”
“没。”
陆程禹点点头:“太辣的油腻的也不要吃,外面的东西不卫生。”
涂苒说:“我知道。”
陆程禹说:“石头现在喝配方奶粉是不是多了点,才这么小,还是要以母乳为主。”
涂苒说:“产假休完了我得上班,喂母乳不方便,这样慢慢搭着喝,以后断奶什么的不会太难受。”
陆程禹想了想:“半岁以后断比较好,你辛苦辛苦,可以事先……嗯,挤在瓶子里搁冰箱里存着……”
涂苒淡淡地“嗯”了一声。
陆程禹看着她:“敷衍我没用,这事儿对孩子很重要。”
涂苒笑笑:“不如这样,你养头奶牛得了。”
陆程禹想也不想:“牛奶没有母乳容易消化。”
涂苒说:“深更半夜的,你还想在电梯口和我讨论多久母乳和牛奶的区别?”
陆程禹看上去也不爽:“我还是那句话,事情很多,你得抓重点,你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把孩子看好,抚养孩子需要责任心。”
涂苒边说边走进电梯:“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远远比你要多,我很有责任心。”
陆程禹神情疲倦,站在外面没走,也没跟着进来,像是考虑了一会儿,才道:“以后早点回,要不我会一直在这儿等,除非你希望我早早的过劳死。”
涂苒没答话,趁着电梯门阖上的瞬间,她冲着外面的人戏谑的撇了撇嘴。
涂苒回到家,蹑手蹑脚的去王伟荔房里看儿子。小家伙肤色白,睡着的时候眼皮上淡青的小血管隐约可见,眼睫毛又密又长,小鼻梁挺直,软软的小嘴乖巧的半抿着……这一切,使得初为人母的年轻女人抱起她就不愿丢开手去。
涂苒还在欣赏呢,王伟荔睡眠浅,立时就醒了。涂苒忙说,妈你睡你的,我把孩子抱过去了。
王伟荔“嗯”了一声:“才给他换过尿布……小陆今天过来了,你又不在。”
涂苒没说话,小心翼翼抱起孩子,却看见孩子手腕上挂着一串白色贝壳,不禁问道:“这是哪儿来的?”
王伟荔瞄了一眼:“多半是他爸拿来给他玩的,取下来吧,小孩儿细皮嫩肉的,别给划着了。”
涂苒安顿好儿子,洗漱完了,就躺在床上细看那串贝壳,每一粒都细小光润,其间都被人小心的钻了孔,再用细绳一颗挨一颗的仔细串好。涂苒心里一动,又试了试,儿子戴着大了许多,她自己套在手腕上却是正好。
JQ(七)
某天下午,陆程禹上了台手术,做完已是晚上七八点。有位平时挺活跃的小护士猫出去给大伙儿买晚饭,端回小几斤生煎包和烧麦,分到陆程禹碗里时,那小姑娘一瞅没剩多少,借机就全倒进去,结果他碗里堆成山,后面却还有好几个饿鬼等着分食。众人哄笑:原来我们都是沾了某人的光。
小姑娘不好意思,躲到一边。陆程禹倒是不以为意,匀了些给旁人,自己留了几个,他最近吃得不多,饥一餐饱一餐已成习惯。这会儿但凡有家室的,或者家住附近的基本能回去都回了,余下蹭饭的就是些小年轻。
工作场合才丁点大,每天见着的都是穿白大褂的同仁,愁眉苦脸的病人,怀疑一切的病人家属,精致冰冷的器械,胸腔里缺乏活力的器官,以及剪不断理还乱的医患纠纷,是以,两性间的玩笑就成了一种调剂,不然,白大褂底下裹着的还真是木头疙瘩了。
陆程禹吃着生煎包,就想到了涂苒。自从她生完儿子住回娘家,他是鲜少能吃到一顿像样的家常饭菜。不算苛刻的说,涂苒的厨艺勉强能够得上七十分,如果是百分制的话。但是她勤快,三天内的菜式基本不重复,而且荤素搭配少盐少油,挺健康。陆程禹边吃边想,觉得还是给她八十分好了。
头天夜班,第二天白班,那晚原本没精力折腾过江去,可他还是去了。车被人借走,他打出租,桥上没堵,一路挺顺畅,他在驰骋的出租车上睡着了,到的时候司机叫醒了他。
他觉得自己有点儿累。搞这行的,基本上累是常态。他先去看儿子,没看多久,因为儿子到了睡觉的点。他溜达到楼下等老婆,好不容易见着人了,也没说上几句话,因为老婆回得太晚。
还好,他先前睡了一觉,
他那天犯傻,就是不信邪,不信自己等不回她。后来看见她的时候,她正舒服暖和得坐在别人的车里。那车比他的车好,贵个十二、三万的样子。
可是,如果让他每天这么折腾的跑来跑去,要么干脆辞职去做药代,他有好多同学、朋友、同事顶不住各方面的压力改行了,不少转去做药代的,挣的钱比他多,日子也比他过得轻松惬意。要么,指不定真的会过劳死。
涂苒认为陆程禹没有夸大其辞。他就是那种说一不二的人,为了儿子,他大概什么都做得出。为了监督不够合格的孩子他娘,他顶有可能逮着空就往这边跑。因此她决定收敛点,至少在近几天里避免晚归,主要是不愿听他的唠叨和要挟。
第一天,她基本没怎么出门,他没来。
第二天,她推了工作上的应酬早早回家,他没来。
第三天,她回晚了,他来了。
涂苒原本还暗自庆幸,因为在家附近既没看见陆程禹的车也没瞧见他的人,于是心里渐渐放松又隐隐失落。她从来就觉得自己是个矛盾的人,但是并没因此而多想,人性里本来就交织着各样冲突,她是这样,陆程禹也是这样,世间所有男女都会如此,绝无特例。
天气不好,温度偏低,小雨夹雪,一路上静得很。
身旁忽然有人轻巧地按响一声汽车喇叭。
那人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骄躁到吓着旁人,又足以让她回神。
涂苒这才看见路边的树影下泊着辆车,先前光线不明使她有所忽略。待她回身站定了,陆程禹已经摇下车窗,对她简短的说了句:“上来。”
雪下得不大,雨丝零落,陆程禹还是觉得她应该打把伞。先前老远就瞧见她,从她走进小区大门那会儿开始。涂苒穿得不多,咖啡色大衣,暖色调的大围巾裹在肩头,头上带着顶绒线帽子。衣带束腰,更显得腰细腿长。她把小半张脸埋在软融融的围巾里,看起来不够暖和又有些儿疲惫,尽管如此,她仍是在这种天气里头慢吞吞的散步。
他叫她上车,她便上车了。
车门打开,冷空气飘忽而入,带进几缕清冽幽香。
陆程禹忽然有点儿不适应,这味道和医院里的药水味大不相同,并不能使他提神,反倒让人在刹那间觉着一丝恍惚,好在干干净净的,并非什么烟味酒味。
车里温度适宜,涂苒取下围巾,露出未施脂粉的脸颊和光润润的一截脖子,象牙白的肤色在周遭深沉色彩的衬托下亮得晃眼。她摘下帽子,绒线上粘着雪变成水珠,有几滴甩落在他的手背上,悠凉一片。涂苒把微湿的头发捋到一边,露出带着细小耳钉的耳朵,她习惯性的摸了摸耳钉,动作随意轻柔一如既往。
陆程禹认为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他伸手把领带扯松了些。
随即,他打心底觉得,眼前这人又瘦了,下巴颏儿没了前段时间的圆润,脸色也不算太好,于是他想了想,说了句话:“你累不累啊?”可惜对方一听见这话,神色又隐约变得防备起来。
他观察了许久,似乎她一直有这个习惯,但凡他开口说话,她的眼神就有所改变,变得专注而提防,这情形跟某些病患家属差不多,总是在怀疑,又勇于去猜测,怀疑医生的专业能力,怀疑他们不够尽心尽力,怀疑他们为了挣钱瞎开药,怀疑他们话里有话是变着法儿在要红包……整个过程延续着,直到双方都有所戒备小心翼翼,最终使正常的交流变成人际关系中的薄弱环节。
只是,当她面对别人的时候又还好。
不出所料,涂苒的回答一丝不苟:“今天是我同学找我有事儿,前两天都回得挺早。”
陆程禹一时没说话。
先前涂苒见他神色严峻,潜意识里已做好见招拆招的打算,谁知这会儿那人倒是没了言语。于是她又说:“你儿子的口粮我出门前都备好了,搁在冰箱里。”
陆程禹看了她一眼:“咱们聊聊。”
这次轮到涂苒不吭声了。
陆程禹问:“你是不是……”
涂苒没多想就接下话茬:“我是不是对你有什么意见?”
陆程禹却是笑了笑,嗓音里像是掩着低低的叹息:“这个不用问,你现在对我的意见肯定一箩筐,”说完,他打开车里的小灯,从后座拿出一只文件夹递过来。
涂苒不解其意,打开来看,里面仅夹着两页A4纸张,上面是电脑制成的表格,三行四列,排头的行标题分别有“孕前”、“孕中”和“产后”,列标题是“对方评估”和“自我评估”,后面是“建议和措施”,最下面还有日期和签名栏。
涂苒一看之下更是摸不着头脑:“这什么呀,病理报告?”
陆程禹轻咳一声,解释:“这是我们俩……通过这两年的相处给对方的意见表,百分制,相互评分,有问题解决问题,有矛盾淡化矛盾,我大致划分了三个时间段……”
涂苒想了好一会儿方才明白过来,当即就乐了。
她越想越乐,靠在汽车椅背上笑个不停,适才暗结于心的不明情愫顿时不翼而飞。她一时忍着笑,赞叹道:“陆程禹,你是写实验报告写多了,把脑沟回写深刻了么?”
对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正色说:“这个方法挺好,目标明确,很直观,有备案。”
涂苒仍是笑不可仰:“还拿来做备案,是打离婚官司的时候用么?”她不由抬手去摸他的脑袋,“你这人还挺逗的。”
陆程禹格开她的手:“认真点。”
涂苒笑嘻嘻地坐好:“你这么闲,我就陪你玩玩,你先给我评估吧。”
陆程禹当真拿出笔来在纸上划了几下,涂苒凑近了一瞧,只见“孕前”、“孕中”下面分别写上“100”字样。陆程禹说:“前面都很好,就是目前有些问题。”
涂苒仍是笑:“嗯,什么问题?”
陆程禹看着她:“前两天划到你卡上的三万块钱,怎么又给我退回来了?”
涂苒故意逗他:“因为有点儿少。”
他也笑起来,随即解释:“你也知道之前买了车,现在就剩这么些,以后每个月再划给你,你看这么着行吗?”
涂苒一愣。
陆程禹接着道:“你要供房子,先拿去用着。”
涂苒见他提到房子的事儿,心里就有点不自在,不觉收起笑,低声说:“每月还贷的钱我有,你不用划给我。我在帮一个朋友做点事,用来还房贷差不多够了,也不会影响我以前的工作。”
陆程禹看了她一眼,直接在“产后”一栏下面写上,“老公给钱不要,-10分”。
涂苒瞧见,一时又乐了。
陆程禹继续写,“经常性晚归,-30分”。
涂苒不干:“是偶尔性晚归才对,再说每项意见扣十分,你怎么给扣三十呢?”
陆程禹边写边说:“这里面有三个问题,第一,扔下孩子不管,第二……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涂苒道:“你只说了两个。”
陆程禹半天没吭气,过了一会儿才道:“先扣三十分再说。”
涂苒“哼”了一声:“好,我等会儿也这么着给你乱扣分。”
陆程禹没甩她,继续填表,他写得很快,字迹潦草。
涂苒瞟了眼他写的最后一行字,很有些吃惊:“你瞎写什么呢?”
陆程禹又低头瞧了瞧,没错啊,没写错。
涂苒横了他一眼。光线不甚充足,她凑近了,指着那行意见逐字细看,末了轻舒一口气:“哦,是我看错了……”
陆程禹奇道:“你看成什么了?”
她很不好意思,脸色微红,嚅嗫着说:“看漏了两字,”然后她忍不住批评,“你这字写得龙飞凤舞的,要是这样写病历,别人怎么看得明白,我最讨厌医生写字潦草。”
陆程禹稍微一想也乐了,慢慢儿读给她听:“持续性态度冷淡,减二十分,”他用手指从第一条意见一路滑下来,宣布,“所以你只剩下……四十分,成绩不合格。”
涂苒不满:“这种评分方式太主观,说好每项十分,你这一扣就是二十分。”
陆程禹浓眉微褶,低声道:“最后一条很重要,后果比较严重。
涂苒闻言心里忽动,不觉抬眼去瞄他,谁知对方也正看着自己,她撇开眼,伸手接过文件夹笑道:“放心,我这人很公正又有风度,从不搞打击报复那一套。”她打开第二页表格,果然认真思考起来。
可惜,思来想去,并不觉得他有多少要扣分的地方,这一点使她觉得讶异。
多数女性的思维习惯往往趋于感性,路随心走。而涂苒曾一度认为自己是其中的变异,理性思考的时候更多些。但是,当眼前这个男人诚心诚意坐在她跟前,希望听取意见的时候,之前的那些不满,埋在心里的抱怨,隐隐的失望,似乎在会儿都云淡风轻了。
眼下,她不得不为如何给出评估分数而有些微的苦恼。
显然,有件事是她如今小心翼翼不想触及的。在半年前的那场小风波里,她似乎又哭又闹颜面尽失,如今回想起来未免觉得不可思议,即懊悔也尴尬,她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处理的更好一些。是以,她决定跳开那段往事。
涂苒在三个时间段上分别给陆程禹扣了十分,她边写边小声说:“你就没有不忙的时候,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么……全部减分。”
陆程禹沉默一小会:“过年以后就是论文答辩,到时候评上职称,没什么夜班了,应该能好些。”
涂苒笑笑:“你就这么有信心,一定能评上?”
陆程禹随意道:“没有其他可能性。”
涂苒不以为然斜了他一眼,合上文件夹:“评估完了,拿去吧。”
陆程禹微扬眉毛:“就这样?”
“就这样。”
“就没什么想说的或者……想问的?”
“……”涂苒想了想,又在第一栏里给他扣掉十分。陆程禹抬起头来看她,等待她的解释。涂苒笑一笑:“你那会儿对我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记得。”
陆程禹问:“什么话?”
她轻轻叹息一声:“我告诉你……第一个孩子没了的时候,你在电话里问我又在玩什么花样,你还记得吗?”没等他说话,她接着道,“你们做医生的,救死扶伤是职业道德,如果一个病人被救治无效宣布死亡,就死在你跟前了,你会有什么感觉?这世上……很少有女人会拿自己的孩子来开玩笑。”
陆程禹看了她数秒,认真点头:“这事我做得不对,”他又想了想,“如果我当时说过那句话,我道歉。”
涂苒有些儿生气了:“我以后和你说话是不是还得随身备录音笔带录音机呢?”
陆程禹也挺无奈:“我真不记得了。”
涂苒横了他一眼,过了很久才道:“我现在看着小石头……就会想那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他可以出生……”话音未落,已是气息不平。她低下头,翻开文件夹接着写:“说过的话不承认,-20分。”
“涂苒,”陆程禹伸手过来覆在她的手背上,嗓音略显低沉:“对不起。”
涂苒挣脱开去,又写:“道歉迟了,-20分。”
陆程禹从善如流:“行,我以后注意,你别生气。”
涂苒把文件夹重又塞给他:“你现在的总分比我低。”
陆程禹翻开表格由头至尾扫了一眼:“我觉得,我们之间没什么大问题,这些我们都可以慢慢矫正。现在唯一要解决的,我们俩,我们三个不能一直这样两地分居。”
涂苒靠在椅背上,语气不善:“这事等你评上副高再说。”
陆程禹看着她。
涂苒继续道:“要是评不上,我还找你这人干嘛,真是没一处优点。”
陆程禹也有些儿不爽了:“你不找我你想找谁啊?”
“找谁也不找你,我要挑个有车有房又顾家的。”
“我也有车有房,我也想顾家,就是现阶段没时间。”
涂苒一笑:“小陆医生,请问你的车是什么牌子,房子有几套啊?都是自己挣来的吗?”
JQ(八)
涂苒知道自己现在多了一个坏毛病,她想戒但是戒不掉——偶尔寻着机会,她喜欢用言语来刺激陆程禹,希望能在他脸上看到那么一丝尴尬,踌躇甚至生气的情绪,可惜她的愿望一直落空。
譬如先前那句奚落,算得上一些普通男人的软肋,陆程禹却回应的轻描淡写,他笑道:“我还是挣了点钱吧,就是读书的时间有点儿长,起步晚了点,慢慢来。你也和医院打了这么些年交道,应当了解普通医生的薪资水平,”见她没说话,他又不怀好意的补上一句,“在结婚前就应该很了解了。”
在两人之间的嘲讽与反嘲讽中,她屡次不得势,全因她对他的奚落并非出于真心。末了,她只好自己嘲笑自己。涂苒想,自己便是《红楼梦》里一僧一道嘴中的“俗物”和“蠢物”。
见她不再说话只是笑笑,陆程禹倒多了几分好奇,问她笑什么呢。
涂苒说:“我现在就是一颗死鱼眼睛。”
陆程禹不求甚解。
涂苒只得说:“以前有人讲,女人出嫁前是无价的宝珠;出嫁了,就变成没有光彩的死珠;再老了,就是颗死鱼眼睛。我大概在婚前就是颗死鱼眼睛了。”想当初,她用孩子换取他的婚姻,后来又通过婚姻把他捆在自己身边,处心积虑,步步为营,这样的女人,不是死鱼眼睛是什么?哪怕是很年轻的时候,她已觉得自己像个充满诡计和世故的老妇人。
陆程禹没笑,探究的看着她,最后用两个词给她定了性:“涂苒,你这人说来也没那样复杂,无非是表里不一,色厉内茬。”他说完这话,稍稍侧了侧身子,一只胳膊搭在身前的方向盘上,盯着她低声地问:“我说的对不对?”
涂苒竟一时懵然。
陆程禹的脸孔离得她很近,以至于她不得不正视他的眼。那双眼睛在两道英俊浓密的眉毛之下,直直的看着她,看得她心里乱成一锅粥。直到男人干净而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拂过她的脸,大脑里血液不受控制轰得上涌,脸颊霎时就热了。涂苒有些儿局促,旋转眼光不再看他,心底又甚为懊恼,一个劲的埋怨自己忒不争气,该做的早做了,孩子也生了,这会儿却仍是掉链子。
她忙于掩饰,小声道:“这也是你对我的意见么,赶紧给扣分吧。”
而后听见他轻轻笑了笑,脑门上随即就挨了个栗子,陆程禹说:“以后别这么犯傻了,知道么?”
涂苒这次又没防着,只得摸了摸脑袋:“以后别这么动手动脚的,知道么?”
陆程禹淡淡回应:“这就算动手动脚了?”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窗外雪下大了,落在玻璃上沙沙作响,幽然不绝。
雨丝随风从尚未紧闭的窗户缝隙里闯入,落在人的身上手上,墨蓝天空在灯光下闪烁着温柔平静的昏黄光泽,单元楼里不时有人语喧嚣入耳,明明就在近旁,又像离得很远。涂苒拿起围巾一圈圈的戴好,陆程禹看了她一眼,迟疑片刻,未曾开口。
涂苒好不容易拨开思绪,忽然又想起什么,边戴帽子边说:“知道吗?你同学和我同学……他们俩好上了。”
陆程禹听得一愣:“什么跟什么?”
涂苒点明:“雷远和苏沫。”
“苏沫是谁?”
涂苒心想这人什么记性,只要不谈专业上的事就跟个木鱼脑袋一样,什么都记不住,只得说:“就是上回抱着他们家孩子找你帮忙联系住院床位的,后来她老公跟她闹离婚,她想找律师,你就把雷远介绍给她了。”
陆程禹想了想:“原来是一个人。”
涂苒点头:“是啊,两个人就这么认识了好上了,我今天到周小全那儿,去瞧苏沫和她孩子,听她说了一会儿。”
陆程禹微微皱眉:“怎么又扯上周小全了?”
涂苒有点晕,耐心不足,声音不免提高了些:“她俩是邻居。”
陆程禹说:“这个你可真没跟我说过,我哪里会知道。”
涂苒白了他一眼:“雷远这人到底怎么想啊,两人就这样经常见面,也不往深处说,苏沫可不能再碰到一个佟瑞安了。”
陆程禹略微思索:“那个跟孙晓白处的就是你同学的老公?”
涂苒又晕了:“是啊。我又没和你说过?”
“没。”
涂苒嗤笑:“看来我们真不适合在一起八卦。”
陆程禹道:“我们能碰到一块儿的时间太少。”
涂苒问,“雷远跟你提过这事没?”
“没。”陆程禹想了想,仍是说出口,“我只听说……他以前的女朋友最近要回国。”
“什么意思啊?”
“问他想不想结婚。”
“然后呢?”
“他可能需要时间考虑。”
“那苏沫知道吗?”
陆程禹不由笑道:“别人的事,你这么操心?这档子事关心的人越多越麻烦。”
涂苒当真有些着急:“你不知道,苏沫从谈恋爱到结婚,吃的苦头太多,她这人太好又不够皮实,这会儿还自己带着个孩子。我太了解她,她要是对雷远没那心,说什么都不会和人发展,现在肯定是动了心,就怕雷远对她不是那么回事,她难免又伤一次心……”她越说声音越低落,到最后只一声叹息。
陆程禹低头瞧她:“涂苒,凡事往好处想。你同学朋友那么多,每个人有点什么事你都记挂在心里,不是累得够呛么?”
涂苒摇头,慢慢道:“不一样。我们以前上学那会儿,我爸病了,家里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我去医院看他,把身上的钱都给我妈,后来回学校,才发现饭卡里只剩几毛钱,那时候正忙着找工作做毕设,没时间打工,苏沫供我吃了大半月的饭。后来我爸病危,我妈打电话来学校,我手脚发软路都走不了,是她送我去医院的……这两件事,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提起前尘旧事,涂苒不免想起亡父,眼眶有点儿发胀,她伸手揉揉眼睛,这才发觉,身旁的男人许久没说话。
抬眼,陆程禹正看着她。
涂苒不禁问他:“小石头的奶奶走的时候,那会儿,你一个人……怎么过来的呢?”
陆程禹闻言微微笑了笑,只说:“我还好。”
涂苒抱着脑袋坐在那儿又想了一会儿:“你说,雷远的这些事儿我要不要告诉苏沫呢,说也不好不说更不好。”
陆程禹道:“让他自己去说吧。”
涂苒诧异:“雷远会告诉她么?”
陆程禹想了想:“他这个人说话不过脑子,为人处世倒还靠谱。”
涂苒说:“你们深交这么多年,当然是帮他说话的。”
陆程禹对她的揶揄不以为意:“他那样的个性,心里藏不住事。当然,前提是他打算放弃你那个同学,选择以前那位。”
涂苒听了这话心里有点没滋没味,又是放弃又是选择,这世道,条件稍微好点的男人都成了香饽饽了。她笑笑,又问:“雷远以前那位,各方面条件应该是很好的吧?”
陆程禹照实回答:“的确比你同学现在的情况要好点,并且他们之前也有几年的感情,一直也没断了联系。”
涂苒一愣,继而点头:“是的,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陆程禹脸上神色微顿,侧头看了她一眼。
涂苒又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事儿雷远处理的不太对,太不对了。”她稍微整理一下围巾,拿了小包,推门下车。
陆程禹略略迟疑,仍是在她身后说:“这都别人的事儿。”
涂苒转身,走回去,再次拉开车门:“把刚才那个评估报告给我。”
陆程禹不知她意欲如何,只得将文件夹递过来。涂苒翻开来在上面划了几笔,又添上几笔,而后还给他。陆程禹一瞧,最后一栏里原本所剩无几的分数被完全她划掉,底下多了个硕大的圈。
陆程禹不觉好笑:“你什么意思,这么着就给我个鸭蛋了。”
涂苒却故意冷着脸:“你没听过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涂苒给人一个零分,心情奇迹般的好了不少。
上楼回家,王伟荔没睡,还在那儿看电视呢。涂苒吐了吐舌头,忙把小石头的窝挪到自己房里,又跑去给王伟荔按肩膀:“妈,你今天精神这么好啊,不用补眠啦?”
王伟荔拍开姑娘的手:“捏这么重,疼,”她又道,“你老公今天来看孩子,你又不在,你们俩这是搞什么鬼啊?”
涂苒忙说:“没啊,才在路上遇着了。”
王伟荔一愣:“他多早走的,你这会儿才回,还遇着了?”
涂苒“嗯嗯”胡乱应了几声。
王伟荔显然有更重要的事要说,是以轻易放过她:“小陆今天拿了几万块钱过来,我没要。”
涂苒故作惊奇道:“咦,妈,你怎么没要呢,你不是一直在唠叨么……”
王伟荔瞪了姑娘一眼:“这钱能要么,我是带我自己的外孙,心甘情愿的。我要是拿了钱,不就把自己当保姆当外人了吗,我外孙长大了也不会念着我的好。要是你在家,这钱你倒是应该接了。”
涂苒嘻嘻一笑:“妈,你这人真别扭,好作哦。”
王伟荔也笑:“所以我这性格,你千万别学,在外面很吃亏的,刀子嘴豆腐心冷面热心肠,事也帮人做了还落不到好。现在人都喜欢嘴甜的,两个人闹矛盾了,不是什么原则问题的,你哄哄我我逗逗你也就结了。”
涂苒笑道:“妈,你这想法真是一天一个变化,我都跟不上趟了。”
说了会儿话,母女两人洗漱了,睡下。
涂苒睡不着,心里仍是放不下苏沫那件事,一方面希望雷远能喜欢苏沫多些,最后可以下定决心承担起这母女俩的未来,皆大欢喜。另一方面,只要往深里想,便觉得这种可能性实在太小。思来想去,便觉得心冷了。
回想今天三人聚在一处聊天的情形,苏沫提起雷远时仍是含糊其辞,说,就先处处看呗,刚离婚,也没心思想结婚的事。后来周小全问她,你俩那啥现在几垒啊?苏沫立即说,虽然经常见面,基本上还是发乎情止乎礼的阶段。周小全直言,两名互相有想法都有x经验的成年男女这样不温不火的相处,基本上是两种可能性,男的不知道能不能担负其责任所以岿然不动,间接说明这人还不算太渣。另一方面,他也许对你只是……话没说完,苏沫便点头道,我明白。
苏沫当时的表情异常冷静,与她以往的处世态度大相径庭。涂苒当时没做声,这会儿想来却觉得心酸,那种冷静,显然是认清现实以后的沉寂。
也许陆程禹说得对,这事旁人不好插手,如今的情况,似乎是旁观者清,当局者明。作者有话要说:二月二十七日更因为有同学反映字数太多文章下面会留白显示不全,所以现在每章的字数偏少,这样一来章节数就多了。还看见有同学提到《彼爱》,我也跑去重看了一下,发觉跳过一些雷死人的地方,那文的对手戏确实比这个写得生动而且也直接一些。不过比较这两文,两对男女主角的年龄段是不一样的,所以在情感的表达方面有差别也在所难免好吧。我在为自己的退步诸多推脱。然后我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原来姜姐姐感情方面分明是伪白兔么,把纯情痴情小许可忽悠得团团转的,相比之下,涂mm显然就是披着狼皮的小绵羊,里外不是人,傻大姐一个么。今天写文,忽然想写开放式结局,所以当这个作者斩钉截铁的说我要写什么什么的时候,只信百分之五十就好。还有千万别问她什么时候能更文,因为她说的时候豪情万丈,说完以后从来没法实现,这是前车之鉴。最后摸摸大家。
JQ(九)
这一天比涂苒预想的来得还要早。
苏沫决定要走,离开这里。
苏沫走得那天早晨,碧空如洗,难得的雪后初晴。涂苒和周小全去机场送行,清晨的候机大厅里并未人满为患,巨大的玻璃窗外列着一架又一架精神抖擞的客机,好友三人站在安检口旁的窗户下说话。苏沫只简单拎了只中号行李箱,她女儿早几天就随外公外婆回了家乡。此次,苏沫只身前往海宁的舅舅家里,苏沫的舅舅在那边开起工厂,做服装生意,正好缺人手。苏沫虽无这方面的经验,仍是极力为自己争取了机会。
苏沫笑道,我需要钱,我女儿还小,我父母却一天天老了,不能总依靠他们,我要出去赚钱。
涂苒问她,雷远知道吗?
苏沫点头,他的事我能理解,我的事他也明白。她又笑着叹息,以前年轻的时候看重爱情,以为有情饮水饱,金钱一定是俗气的代名词,在爱情跟前不名一文。但是结婚以后才明白,就像别人说的,爱情在婚姻面前是跪着的。到离婚以后,年长了几岁,对婚姻的看法就更现实了。还是现实点好,这样的婚姻也许更牢固,更能经受生活的磨砺。
苏沫又说,我这辈子,活了三十年未满,在青春正好的时候爱过一个人,那人也爱过我,在最落魄的时候,我喜欢的人,他也喜欢我,我很感谢他。该经历的基本上都经历了,想开了,也算不枉此生。其实一辈子这么久,谁爱着谁,谁又不爱谁,这事当真说不清楚。如果两人在一起,可以尽量接纳对方,宽容对方的缺点和错误,互相之间避免伤害,未尝不是爱情。
周小全一听就乐了,对涂苒道:“我没这种体验,这话是说给已婚妇女听的。”
涂苒轻轻抱了抱了苏沫,说:“你真厉害,我以前但心你,现在佩服你,去那边以后记得给我打电话,保重身体。”
苏沫点头,三人相互告别。
苏沫推着行李往里间走,周遭的人渐渐多了,周小全一直在涂苒跟前嘀嘀咕咕。她这人就是这样,越是这种情形,废话就越多。涂苒不记得周小全说了些什么,她的注意力集中在苏沫身上。苏沫看上去比以往神采奕奕斗志昂然,但是她的眼眸深处似乎始终有一抹异样,尽管闪烁而过。
苏沫站在安检口,再次回首,目光越过人群,游离而出。
她在寻找。
终于,那种异样的神色在刹那间隐匿,苏沫的眼眸像浸没在温润清水里的黑色石子,她的嘴角漾起极浅的笑意。
涂苒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了伫立在不远处的雷远。
两人就这样隔着穿流不息的人群,都不曾退一步,也不曾进一步,直到苏沫转身离去,步伐又疾又快。
雷远一直站在那里。
也许下一秒,她会再次出现。也许这辈子,她再也不会出现。
良久,雷远才在一旁寻了个位置坐下。
前几晚,他们似乎还在一起,苏沫说,我知道你的难处,我有自知之名,你不必多想。天气很冷,他们在漫天飞雪的路灯下静静地接吻,仅此而已。
那天的雪下得真大,不多时路面全白了。
后来的几晚,说好再不相见,雷远一连几宿睡不实沉,终于熬到今早,他仍是来了,她并不知道,说好再不相见,他仍是来了。
雷远坐在椅子上,不知过了多久。
手机搁在口袋里忽然隐隐作响,他不情愿去接,然而某种思绪一闪而过,他几乎是手忙脚乱的把电话翻出来,赶紧接通了,那端有温婉好听的女声传入耳里,她笑道:“喂,说好今天来接我,怎么没瞧见人呢?”
雷远坐在那里,定了定神:“关颖,”他伸手抚额,“对不起,我忘了……你,已经到了?”
“嗯,到了。”关颖依然笑着,渐渐地,那笑意似乎就在近旁。她说:“又逗我玩是吧,明明人都在这里了,还骗我。”
雷远抬眼,一位身材高挑气质干练的年轻女子就站在跟前。
后来,雷远和陆程禹唠嗑,他指着自己的心脏部位,神情悲痛:“我那时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这儿就像裂开一样难受,你知道么?”
陆程禹当即大笑。
雷远狠狠瞪着他:“你他妈太冷血了,我跟你说就说不通,你根本没法理解。”
陆程禹一边开车一边点头:“是,你趁早别跟我说了。”
雷远不依,继续念叨:“我当时整个人懵了,我他妈多少年没这种感觉了,以前还是关颖跟我闹分手的时候,那时候是纯情少男哪,这都多少年了……”
陆程禹忍不住又笑。
雷远有点儿尴尬:“哥们儿你别笑了成么,我知道自己不够爷们儿。是,我现在年纪大了,90后都叫我大叔,年纪再大,也有浪漫情怀好吧?就像你那会儿和李初夏分手,你当时就没这种感觉?我不信你没有,要说你现在没有,我倒是相信。你这种人,年纪大了,考虑的就是责任和义务,你说说你过得多没劲。”
陆程禹一时没说话,过了会儿才道:“既然你心里想着别人,就别跟人关颖结婚,关颖这人挺好,别把人给耽误了。”
雷远摊在椅子上:“我不是对关颖没感情,喜欢那么多年,又想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没感情,她想回来我不知道多高兴。人有时候就是矛盾,在跟前的,你难免会放一放,不在跟前的,你未免不会去想着,你说是吧?”
陆程禹笑着摇摇头:“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雷远忽然坐直了,一本正经的问:“这问题你一定得回答我,我是思来想去没弄明白,你当初怎么就能那么狠心,没要李初夏呢?”
车子行至交叉路口,陆程禹专注的盯着前方路口,直到遇着红灯,车子渐渐缓行,他才淡淡开口:“我不想把人给耽误了。”
雷远看了他半响,末了笑笑:“结婚有意思么?”
陆程禹说:“要找到对的人,多累也会觉得有意思。”
雷远又说:“先提醒你,那啥我大婚那天,李初夏会来,上回她请我,这回我得请她。你老婆来吗?”
陆程禹想了想:“你自己给涂苒打电话,我这会儿叫不动她。”
雷远笑道:“你直接说一声不就得了,我跟她不熟。”
陆程禹瞧了他一眼:“你不想知道她同学现在情况?”
雷远倒是一愣。
陆程禹继续道:“你既然和她不熟,电话里就更不方便问了。”
雷远点着他:“你小子又诱导我,关颖知道了铁定找你算账,”随即他嘿嘿一笑,“把你老婆也叫来,然后安排你俩和李初夏坐一桌。”
陆程禹微微皱眉:“你别乱来,她这人其实很敏感。”
雷远嘿嘿笑了笑,没做声。
过后陆程禹还是寻着机会和涂苒说了声。
果然,涂苒一听就说:“雷远是谁?我又不认识,他结婚关我什么事。最近累,不想去。”
涂苒不愿去,一是因为苏沫,第二个,也是因为休完产假开始上班,家里公司还有李图那边三头忙。
另外,从年前到年后应酬也多,一来二去就没休息好,累得慌。不光是工作上的应酬,还有亲戚间的饭局,涂苒家里亲戚少,稍稍好些,陆程禹那边陆老爷子家里却是人口众多,一时是年夜饭,一时是尚健在的老太爷九十大寿,一时又是元宵佳节。陆程禹可以扯由头推说工作忙不去,涂苒这个新媳妇不去却是不好。再说,这也是陆程禹结婚以后在家里过得第一个新年。况且孩子才出生,人家叫你去,也是冲着陆家长子嫡孙来的。
涂苒忙得焦头烂额。
一到春节,平时多久见不着的人都往一块儿奔,她和陆家那些亲戚不熟,见了一两次,碍于远亲近邻一堆,亲戚间的关系她一时半会儿未能全记下,只拣了几个要紧的人物记了。例如陆程禹有个姑姑,在他父母离婚以后,对这孤儿寡母颇为照顾,陆程禹对这个姑姑也甚为敬重。再是陆家老太爷,这个是必须讨好的人物,无奈老人家年纪大,即使锦衣玉食也难免耳背,涂苒说话声音小了人根本听不见,旁人就笑,叫她说话大点声,可是涂苒实在不好意思冲老人家大声嚷嚷,因而沟通起来相当困难。
偏偏这种时候,趁着陆程禹不在的当口,孙慧国相当喜欢在众人面前夹枪带棒挑她的刺。
孙慧国嫁进陆家近十年,前尘往事早已烟消云散,她名下财产多,为人又精明厉害能说会道,该讨喜的就讨喜,该发威的就发威,看人下才碟子那套功夫很有杀伤力,况且亲戚里有不少人的子女在升学或工作方面得过她的好处,都领着她的人情,因而其地位在陆家早已根健基实。
涂苒自知不好在旁人跟前和她硬碰硬,不得已屡次忍了。等到孙慧国说道自家孩子头上去,涂苒却是再也忍不了。
孙慧国说:“生个儿子么也没什么,现在人都喜欢生女儿,我认识的有钱人家里,人家是生了女儿才摆酒席,生了儿子屁都不敢放一个,不贴心的东西别人不喜欢,都说儿子是养不家的赔钱货。”
老太爷听不见自是不会做声,陆程禹他爸给老婆面子当然睁只眼闭只眼,陆程程为人老实也不敢说话。除此之外,满屋子人都看好戏一样瞧着涂苒。
涂苒说:“生男生女其实无所谓,关键是要教育好,教育不好了会出大问题,女儿还不是一样让人头疼,比如说婚姻大事方面。”她给人留了面子,也没直说,知道的人自是明白,孙慧国当即就不做声了。
后来大伙儿又聊到到孩子上幼儿园的事,一致认为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旁人就问涂苒,打算把孩子送去哪个幼儿园。涂苒原本对此无所谓,只是随口聊天,说,家附近有个双语的,硬软件都还行。
孙慧国马上接口:“其实都一样,无非是多敲点钱罢了,这么点孩子就想着乱花钱,花钱还不是花他爷爷的钱么。”
涂苒笑笑:“不管花谁的钱,最重要的是值得。一分钱一分货,孩子小时候受的教育不好,长大了也只能像晓白那样上个不咋样的三流学校,真是可惜了。”
此言一出,四处静悄悄,陆老爷子咳了一声,忙把话题岔开了去。
这事就这么过了,据陆程程后来说,孙慧国一回家就和老爷子又哭又闹,痛诉涂苒的种种罪行。最后老爷子也给闹烦了,大声呵斥她说,你不先说人家孩子,人家会说你孩子吗?都是当妈的人,要互相体谅。以后别给我没事找事了。
陆程程一边绘声绘色描述先时的情形,一边乐不可支。
涂苒却被这种无聊饭局膈应怕了,她打定主意,以后只要是无关工作的应酬,少费些精神,一律推掉。
然而没过多久,雷远就打来电话,邀请她参加自己的婚礼酒宴。雷远措辞极为恳切,并且说了句话,我和陆程禹是十几年的老朋友,这种场合他是一定会去的。言下之意,你不去是不是有点不给你老公面子呀。
涂苒心一软,就应承了。作者有话要说:二月二十八日,更下一章,打酱油的小朋友们陆续出场,应该是jq章节的最后一章。呼呼,好累。
JQ(十)
雷远的婚期定在阳春三月。这几天气候异常怪异,太阳热哄哄的高悬不远不近的烘烤,才脱了棉袄大衣,随意搭件薄线衫都觉着热,在外头扛着阳光走动几步,鼻尖就沁出了汗珠。
涂苒在办公室里利落的收拾皮包,到底是迟了,早上那个会开得有点儿长,顾远航恩威并施,又是严厉批评又是语重心长的说教,唠叨近两个钟头,临到中午才放人。同事私底下抱怨,说老总这是才离了婚,搬掉了糟糠之妻这座大山,因而心情大好精力过剩,扬眉吐气终于翻身农奴把歌唱。
涂苒才修了几个月的产假,公司里就发生了许多事,包括一系列的人事变动。
涂苒走出写字楼,放眼望去,简直是满目苍夷,楼前主干道上正挖隧道修地铁,鲜蓝色的高栅栏并着红色标语长幅和沸腾而上的尘土一直绵延贴近路的尽头。于是过条马路拦辆车得花去一刻钟。
上午,陆程禹给她电话问要不要过来接。涂苒知道他昨晚值的大夜班,多半又是一宿未眠,立马就回绝了,只说自己打车过去。正要往前走,被人叫住,顾远航开着车从后面的停车场出来,从窗户里稍稍探出脑袋:“怎么,这才中午就开溜了。”
涂苒忙站定了:“顾总,我下午请了事假。”
顾远航笑笑:“去哪儿?看看顺路么?”
涂苒略作迟疑,又想对方自上次以后并无异常举动,寻思了一会儿,说:“汉口。”
顾远航头一摆,示意她上车。
两人在车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无非是工作和业务上的事,老板是老板的派头,小职员有小职员的眼色,涂苒渐渐放松了警惕。顾远航却话锋一转:“听人说,你家里最近出了点事儿?”
涂苒一愣:“什么事?”
顾远航笑笑:“才有孩子就闹离婚,这事儿也常有。”
涂苒很是尴尬,呵呵笑道:“没啊,老总,您这是听谁说的?我这当事人都不知道。”
顾远航看她一眼,半开玩笑:“我有线人。”
涂苒不说话,既然没弄清对方什么意思,只好敌不动我亦不可乱动。
顾远航接着道:“我那个线人说,你给他抱怨你和你家那位感情不甚好啊。”
涂苒心里一晃,暗叹:李图。
顾远航知她猜着了,叹道:“涂苒啊涂苒,你还是年轻了点。什么话该和什么人说,拿捏不准呀。你那些话要是跟我说了,这世上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说罢,他侧过脑袋,笑笑得瞄了她一眼。
涂苒不以为然:“他那样的人,说话当然不能全信。”
顾远航道:“未必,他既然有求于我,哪能不说真话,”他忽然哼一声,“你俩在外面做的那些事儿,别以为我不知道。”
涂苒想四两拨千斤:“头儿,你这话说得像是有点歧义。”
顾远航根本不理会,冷着脸继续:“李图辞职了,我管不着他,你呢?留在公司里,想继续拆我的台?”
涂苒不吭气。
顾远航问:“怎么不说话,怕我炒了你?”
涂苒淡淡回应:“听候发落。”
顾远航看她那样,倒不觉笑起来:“公司上下,有几个敢这么着和我说话的?可见我平时太疼你,犯事了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下头人议论了还给你压着,难免会涨了你的气焰。你说是不是?”
涂苒没答话,心里后悔上了他的车,转念又一想,他既然知道了李图那事儿,迟早会找她。是以,她冷不丁问了句:“顾总,顾老的身体现在好点没?”
顾远航闲适的看看她,说:“年前去世了。”
涂苒倒是一愣。
顾远航又说:“好事,年纪大了一身病,没得活久了更受罪,早走早了。”他倒是探究的看她一眼,“你就不好奇,李图那么做的原因?”
涂苒笑笑:“既然有求于您,不过是为了利,还能为什么。只是我没想到自己那点私事还能派上用场,我低看了自己。”
顾远航说:“那也得看谁是买家。”
涂苒直言:“这事没意义。”
顾远航没接她这茬,笑笑:“李图先前得了个理工大生物器材的竞标名额,正好我和他们院长挺熟,他找来找去就找到我这儿了。”
涂苒没参与那个项目,但也听李图略微提过,后来项目当然是做成了。
顾远航的语气不只是欣赏还是鄙夷,又或者重点都不在这上头,他淡淡的说:“这小子贼精,手上一点资源也不放过,知道我喜欢你呢,就背着你搞了这么一出,以后碰着了,记得骂他。”
涂苒说:“我怎么会骂他,就装不知道,继续跟着他捞钱。”
顾远航哈哈一笑,把车弯到一旁:“到了,”他看了眼酒店门口的大红牌匾,“这上头的要结婚的是你朋友?”
涂苒答:“认识的人。”
顾远航说:“人现在才结婚,你都有孩子了,早了些。如果现在离婚,却也为时不晚,来得早不如赶得巧。”涂苒只当没听见,推门下车,而后才隔着落下窗户客气致谢。顾远航摆摆手,把车开走了。
涂苒过去,酒店门口没什么人,也没瞧见浓妆艳抹在门外迎客的新婚夫妇,想是来得晚了,宾主早已归位,于是想着要不要先给陆程禹打个电话,正是犹豫的当口却见雷远走过来笑道:“难得难得,想见您一面真难。”
涂苒奇道:“这会儿冒出来了,我怎么没瞧见你。”
雷远说:“我们可老早就瞧见你了,名车美女,不想见都不行。”
涂苒知道他是在揶揄,于是半开玩笑地说:“恭喜恭喜。怎么没看见新娘子呢,难不成是烦了你,还没结婚就落跑了么?”
雷远听了心里不舒坦,想到请她来的目的,只得忍着,往一旁努努嘴道:“你老公他们在那边。”
涂苒顺势望过去,这才看见一溜车子后面站着两男的,一般的高个头,一个穿着西服,另一个没穿,白衬衣着身,西服跨在臂弯里,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是陆程禹是谁。穿西服的那个涂苒不认识,陆程禹她倒是认识,只是人也不怎么看她,斜靠在不知道谁的车门上一边抽烟一边聊天。直到她走近了,陆程禹才隔着烟雾看了她两眼,随后对旁边的年轻男人说了句话,即使听不见看他嘴型也知道,不过是“涂苒”两个字。
陆程禹给她介绍:“高中同学,许可。”
那人微笑的看着她,待她伸手过去,才略微轻握她的指尖,不多时放开,分寸正好。
涂苒见这人颜正条顺气质又好,不知怎的就想到周小全,心说她应该好这口,要是能把这男的抓回去给周小全瞧瞧就好了。一时又想,这种人就算没结婚后面也跟着一堆了,下意识瞟了眼他左手的无名指,果然看见一圈低调的光亮,连叹可惜了。这么思忖的功夫,她不觉已看了那男的好几眼,直到旁边有人低低咳嗽了一声。
涂苒心里嗤笑,怎么着,老娘又不是没见过长得帅的,多看几眼又不会怎样。她抬头瞧了陆程禹一眼,后者看起来不以为意,倒是雷远正笑笑地瞅着她。
帅哥随即和她聊天,不亲不疏,涵养颇好,即使被她用眼睛大喇喇的吃了几圈冰激凌,眼也不眨脸也不红,谈笑自若,气质迷人得很。涂苒暗道,此人段数太高,周小全那一根筋多半不是他的对手,罢了罢了。
涂苒对于欣赏的人素来亲和力强,两人边走边聊,不多时就找着共同语言,气场很是合拍。雷远带三人入席,那桌原本也空,没坐人。涂苒跟着许可入座,雷远好意提醒:“别尽顾着说话,你老公在那边。”
涂苒扭头瞧了眼,才见陆程禹一人坐在圆桌另侧,清清淡淡的看着他俩。
许可笑道:“怎么着,分开一会儿都不行?涂苒今天就偏坐这儿了。”
帅哥一锤子定音,岂有不从之理。
陆程禹坐在对面喝茶,自斟自饮,也不曾和她有半句言语,更不曾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来,直到这一桌又被塞进两个人。那会儿雷远和新娘子在一旁说话,带客人进来的想是新娘家里的亲戚,过来就问:“你们是男方的朋友吧?”三人一起点头,那亲戚就说:“正好,这两位也是,来来来就坐这儿,大家都是朋友,好朋友,都别客气。”
涂苒抬头一瞧,瞧见李初夏和一男的。
那男的先是过去拍了拍陆程禹的肩膀,带着李初夏在他旁边坐下,众人不免又打了圈招呼,方才了结。
自此,涂苒和许可聊天就有些心不在焉,冷场数次,好在帅哥并不介意。
对面三人无非说些医院里的事,一时是医药纠纷,谁把谁打得从窗户往外跳,一时又是血肉横飞的手术台。李初夏很少插话,多数时间只坐在旁边听,偶尔提点,这是人家喜宴呢,你们说话避讳点。渐渐,三人也无话可说。
过不久,那什么亲戚又往这桌塞了个人,还是那句话:“坐,不客气,都是好朋友。”
那人是一年轻女的,长相清秀身段窈窕,她往桌上瞅了一圈,最后去陆程禹旁边坐下。
自从那女一来,涂苒就觉着许可明显不对劲,话少,几乎不说,眼神变得阴鸷,周身散发寒意。
涂苒不觉往旁边挪了挪。
全都不说话,除了陆程禹和那女的。
陆程禹说:“好久不见啊,没想到还是回了。”
清秀佳人说:“是啊,想你们了,就回来看看。”
陆程禹说:“其实你可以把们字去掉。”
清秀佳人启齿轻笑:“这几年你一点没变,就是话多了。”
陆程禹笑笑:“你倒是越变越漂亮了。”
雷远经过这一桌时有些儿懵,虽不想掺和总不能把同学朋友搁一旁不打招呼,磨磨蹭蹭挪过去,就听见这两人神神叨叨的对话,心想:这小子厉害,一面当着老婆和旧情人的面赞美其他女人,一面又把醋坛子惹得妒火中烧,令人发指的唯恐天下不够乱呀呀呀。
他有些儿扛不住,赶紧叫来新娘子。关颖一瞧,笑道:“哎呀,咱们吃喝玩乐五人组今天算是到齐了。”她反应行事甚为干脆,替他们互相介绍一番,几个人又虚情假意的寒暄。随后新婚夫妇脚底抹油的撤,留下一桌纠结男女。
清秀佳人显然对涂苒颇为好奇,一面对她微笑招呼,一面对身边的男人说:“我就知道你会找个顶漂亮的,你还真有福气。”
陆程禹听见这话,瞧了那个“顶漂亮的”一眼,不置可否。
涂苒幽闷了,心说,你那是什么态度什么眼神儿,就算不觉得我顶漂亮只是一般漂亮,你在别人跟前假意客气一下会掉块肉么?
涂苒也不想搭理他,却是对清秀佳人好感倍增。
那女子似乎也有意同她攀谈,又像放不开似地。
涂苒仔细观察,直觉里根源就在自己旁边。帅哥已经很久没说话,身上寒意渐退,烈火渐旺。
涂苒又往旁边挪了挪。
满桌冷清。
好在插诨打科的人哪里也少不了,正是尴尬的时刻,旁边几桌忽然串来几个人,为首一老者端着酒凑到陆程禹跟前,大声道:“陆医生,我敬您酒。谢谢您,那手术做得好啊,您看我现在身体多好。您还记得我吧,我是雷远他二叔。”
陆程禹起身客套,两人都随意抿了一口。老者退下,后面的人跟上,这个说,谢谢您帮我老公做的手术,那个说谢谢您救了我爸一命,陆程禹只得一一客套了,每次都浅呷一口绝不多喝。涂苒见他嘴唇毫无湿意,心说这人真会做样子,人家诚心诚意的,你好歹喝一点吧。
谁知有人也是同样的想法。陆程禹好不容易敷衍到最后一位了,那人却是不好应付,上来就说:“我是雷远他四叔,谢谢你救了我哥,这杯酒我敬你,你不喝完就是不给我面子,”说罢,把一整杯茅台往桌上一拍,仰头干了自己手里的,大声道,“先干为敬。”
涂苒暗笑,这人也真是胡闹,你给人敬酒还强迫人给喝光。
陆程禹按着酒杯口,无可奈何满脸诚挚:“您是雷远的四叔,我也叫您一声四叔,叔,我是真的不能喝。”
涂苒心里啧啧叹道,你怎么不去拿金马奖啊?
雷四叔不信,干脆拖了把椅子挤过来坐,大着嗓门道:“侄儿啊,你一个年轻后生,有什么不能喝的,我在你这个年纪……”怎么怎么地。“今天你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怎么怎么地。他最后大手一挥:“你们谁都别想替他挡酒,这酒不喝,我就不走了。”
陆程禹再三推脱不能,眉头微拧,显然有点儿不耐烦了。
涂苒被那人嚷嚷得震耳欲聋,心说,一杯酒嘛,你就喝了呗喝了呗赶紧把人打发走,磨磨唧唧的没劲。眼见陆程禹仍是按着酒杯与人僵持,不觉低声说了句:“还算个男人么,让你喝就喝呗,磨叽。”
话才出口,就看见陆程禹漆亮的黑眼仁儿转悠过来,使劲瞅了自己一眼。涂苒还没想明白,就见他一抬手一仰脖子,整杯酒喝了个干净,而后将杯子使劲倒放在桌上。
随后就听一女声低呼:“你……”
接着许可也说:“小子,你行嘛!”
将人打发走了,陆程禹坐在那里低着头沉默不语,过了几分钟,“咚”的一声趴在了桌上。
一片哑然。
李初夏低低说了句:“他是真的不能喝。”涂苒回过神,眼见对方往这边瞄了眼又迅速移开目光。
而后听见许可笑:“你不知道你老公上学那会儿就有个绰号么,一杯倒,不管红酒白酒啤酒,他准是一杯就倒。”
涂苒暗想,我那么小的声音,你们怎么全都听见了……作者有话要说:三月一日 更看样子奸情篇还得写一章,先放上来,再捉虫。因为小陆子表现不好,引起民怨,所以又把男二提出来晃啦。许可那一段我是按网络版写的,这个时候他俩还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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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苒眼见满桌子的人都瞧着自己,许可低声笑道:“你不过去看看呀?”涂苒心说,诶,我是应该过去瞧瞧。遂走过去,伸出根手指头戳戳陆程禹的脑袋:“喂,真喝醉了?”
陆程禹趴在那儿,起先动也不动,后来像是被她戳烦了,一把捞住那根讨厌的手指头捏在自己手心里,然后才晃悠悠的勉强站起来。涂苒和李初夏的老公赶紧扶住他,陆程禹微阖着眼小声儿道:“厕所。”说话间,他轻轻拨开同事的手,只将半边重量都搭在涂苒身上,推着她慢慢往外走。
涂苒被他压得气儿都不顺了,忙道:“让许可还是那位张医生陪你去吧?”
陆程禹像是想了想:“不去了。”
涂苒见他满脸通红,连耳根子都染上一层红晕,先前的怀疑顿时去了大半,心理也有些儿急了:“胃不舒服,去喝点水,吐出来要舒服点。”
陆程禹却迷糊道:“去车里……”
涂苒无法,两人走到大堂,迎面撞见雷二婶从洗手间出来。雷二婶看见他俩就大呼小叫:“哎哟,陆医生喝成这样了都,这还没开席呢,你别和老四斗酒,老四是个酒油子,你同他喝过一次就有第二次,他那个人难缠得很,跟个痞子一样……楼上有个休息室是我们家包的,新娘子化妆的地方,赶紧扶他上去歇歇,那上面有沙发,可以躺会儿。”
涂苒一听,也好。
雷二婶说:“二楼,左手边,最里面一间。”
涂苒架着陆程禹上楼梯,累得半死,不巧这会儿手机还闹起来。涂苒只得腾出手去接了,王伟荔在那头说:“你弟到家了,一到家就跑出去了。”
涂苒喘着气儿答:“我知道了。等会儿早点回,他怎么就在家里呆不住呢?”
王伟荔说:“谁知到他干什么去了,他倒是把车开回来了,四个圈的,才工作两年不到就赚了钱,算是光宗耀祖了。”
涂苒一听,好家伙,硬是从北京把车开回来,就为了满足您的虚荣心。这涂峦也是,过年都不回,这会儿却跑回来,不知道在搞什么花花肠子。正待说话,陆程禹却往台阶下踉跄滑了两级,整个人正好趴在她身上,脑袋搁在她颈窝里,嘴里呼呼的喷着热气。她顿时热出了一身汗,伸手一推,把他推在楼梯扶手上靠着,又抓着他的手搁在扶手上:“你自己扶稳了先。”
王伟荔见她语气不对劲,忙问怎么了。涂苒说,您女婿酒喝多了些。王伟荔就埋怨她:“你怎么不拦着点。”
涂苒心想,就是我撺掇他喝的,嘴里却说:“我又没让他喝。”话才说完,陆程禹乜着眼瞅了她一下。涂苒挂了电话,两人上到二楼。涂苒自言自语:“是左边还是右边,哪一间呢?”
陆程禹伏在她肩上,低声说:“左手边,最里面一间。”
涂苒把他掀开去,又气又笑:“你这人,我就知道你没醉呢,装模作样的,累死我了。”
陆程禹靠着墙站好,微阖着眼笑笑:“谁说的,我头晕得厉害。”说罢,自个儿扶着墙慢慢往里头走,进了休息室,外头的大间堆着酒水饮料,新娘的化妆品和衣物,里头还有个小隔间,搁着沙发,桌子和挂衣架,像是更衣室。陆程禹推门进去,四仰八叉的靠在沙发里,嘴里嘟哝:“快拿点水我喝。”
涂苒赶紧找了瓶矿泉水递给他,他仰头咕咚咕咚的喝下大半瓶,完了,看着她:“有些事儿你得知道。你什么时候见老公喝过五十多度的白酒?”
涂苒想,谁让你耳朵那么好使的?
陆程禹继续道:“我喝啤酒可以喝个一瓶多点,白酒是肯定不能多沾。酒喝多了误事,要是万一医院找我怎么办,手术台上不了,病人要是闻见我身上有酒味还会投诉。这些,你记得了?”
涂苒挺烦他这样正儿八经地训人,当下站在地下嘟着嘴:“耳朵和嘴都长你自己身上,听不听喝不喝还不是由你?”
陆程禹笑笑,拍拍身旁的位置:“过来,坐。”
这回涂苒倒是挺顺从,走去沙发旁坐下,就是稍微离他远着点,也不说话,这么远了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酒精味道。
陆程禹懒散地坐在那儿,一只胳膊肘撑着沙发靠背,手支着脑袋,大拇指缓缓磨着太阳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涂苒被他看得不自在,侧过脸使劲盯回去,渐渐她脸上又开始发热。
陆程禹忽然轻轻笑了一声,慢悠悠开口:“你瞧你什么都不知道。”
涂苒问:“你就什么都知道?”
陆程禹略一挑眉:“那是,我知道的事儿比你多。”
涂苒问:“比如说?”
陆程禹想了想:“有个人,性子硬脾气倔,心里有想法就是不说,和她说会儿话,我得费尽心思,一边不能让她生气闹别扭,一边要松懈她时刻警惕的小神经,一边还要适时活跃气氛,末了还得考虑她说得话哪句假哪句真。她想问什么也死憋着不问,没事儿就喜欢和我杠着……我说,你那么憋着你不难受么?”
涂苒笑:“谁会没事把自己憋着难受呀,你会这样么?”
陆程禹说:“我会问。”
涂苒侧头看着他:“问吧?”
他伸出一只手,用手指腹轻轻擦过她的耳垂:“你为什么老喜欢在耳朵这儿划圈?”
涂苒想了想:“有么?我没觉得?”
他继续道:“你为什么老对我绷着个脸,是想引起我的注意还是怎样?”
涂苒立刻答:“我没觉得,我自己都没注意。”
陆程禹笑:“是,你什么都不知道。”说完,他不紧不慢的坐过来,坐到她身边,两人离得很近,他将胳膊搭在她身后的沙发背上,一时间酒气更重了,他凑近她,像是要仔细找她的茬:“你说说看,你的嘴唇为什么总是红的?”
有谁的嘴会是绿的呢?涂苒不由白了他一眼,下一秒,后脑勺被人用手轻轻托住,他吻上来。
他就像吸葡萄的汁液那样吸着她的嘴唇,力道有点儿重,时不时还用牙齿轻啮她,磨得两人都气喘吁吁。然后她现学现用的还回去,多使了点力气,以至于他“嘶”了一声,才稍稍将她推开些。陆程禹抬手擦了擦嘴,眉眼微醺带笑地看着她,神色轻佻。
涂苒也擦了几下嘴,冷不防听他又问:“你为什么总是坐别人的车,是因为那些车都比我的好么?”
涂苒笑:“是呀。怎么你介意?”
陆程禹看着她不答话。
涂苒说:“你是介意我坐别人的车,还是介意他们的车比你的好呢?”
他仍是不答,拧开矿泉水瓶灌了几口水。
涂苒抬手戳戳他的脑袋:“你看,我问了,你又不说。五十步笑百步。”
陆程禹仍是一把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捏来捏去。
涂苒痛的直咬牙:“你大概是想把我捏废了。”
陆程禹看了她一眼,将她的手搁在自己掌心,低下头去,在女人纤巧的指尖上轻轻吻了下。
涂苒的心顿时轻飘飘的,像只氢气球一样忽上忽下忽东忽西,就差没爆开了,末了才没头没脑地说了句:“那些都是普通同事,就是顺道送送。”
陆程禹握着她的手:“还有那谁?一看见我掉头就跑的那小子?姓李的那个?”
涂苒“嗯”了一声又道:“不是,人没有看见你就跑,他那是……车没油了,他得去加油。”
陆程禹倒是乐了:“涂苒……好吧,我问完了。换你了。”
涂苒的心里一时间咚咚的跳得厉害,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说了句:“我没什么好问的。”
陆程禹伸手揽住她,在她耳边轻吹一口气,低声道:“你要是这会儿不问,我以后也不想提了,你就别再为那事儿给我闹别扭了,嗯?”作者有话要说:三月二日更
JQ(十二)
她忍了半天,几乎就要脱口出。
然而眼前这男人的表情既诚恳又轻浮,简直复杂到一塌糊涂。她暗暗深呼吸,慢慢理清心里的冲动,猛然觉得那些个问题一个比一个愚蠢。而所有的问题最终只有一个答案,他说过,“除了没名分,也就和过日子差不多”。她很惊讶自己将这句话记得如此牢固,似乎只字未漏,就像儿时背诵过千百遍的某句儿歌或者某句唐诗那样熟稔。不同的是,偶尔间想起,心里就如同有把锤子在不停地敲,慢慢地,闷闷地,如果有人在上面多施一点儿力道,也许他就能听到一大片脆玻璃哗啦啦破掉的声响。
涂苒内心涌动的好奇与不甘就这样在霎时间偃旗息鼓。
她笑笑:“我看你倒是挺想说的,但是我就不问,就是要憋死你。”
停了一会子,她又说:“以前的事,过了就算,我不会再提。万一提了,那肯定是我已经做出了什么决定并且到了必须实施的时候。”
陆程禹微拧着眉打量她,而后挑起唇角叹了句:“你这人,狠。”
涂苒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腻声说:“怎样,快被我给憋死了么?”
陆程禹“唔”了一声,用力勾住她的腰,把她揉进怀里,在她脖子上又亲又咬。
涂苒边哼哼边说:“你今天真不对劲,借酒装疯呢?”
他抬头笑笑:“借酒壮胆不行么?”
涂苒喘着气:“用得着吗,你浑身都是胆了,壮阳还差不多。”
陆程禹忍不住大笑:“你要不要试试,看老公还需要壮阳么?”说罢伸手在她腰上拧了一把,涂苒“咯”的一声扭开去,正待说话,外间的大门被人砰的一下推开。
涂苒想要起身去瞧,却被陆程禹轻轻拽回来。陆程禹指指她的脖子,凑到她耳朵边上说:“都红了,你这儿真敏感。”
涂苒一听忙伸手去掩住,又禁不住涨红了脸,只希望外间的人不要进来瞧见,好在小隔间的门虚掩着,外头一时半会看不到里面的景象。
随后,两人就听见一女子压抑着低呼:“许可,放手,胳膊都被你捏断了……”紧接着又是一声门响,许可说:“姜允诺,你没事就跑人跟前晃悠什么意思?”
涂苒心底甚为好奇,不觉看了陆程禹一眼,后者伸出根手指头,放在唇上比划一下。
只听先前酒席上的清秀佳人又说:“这地儿是你一个人的么,我想回就回了。”
许可挺生气:“我真搞不懂你。回来就别让我瞧见,明明知道我今天会来这儿,你也来,什么意思?”
涂苒心说,哎呀这帅哥忒小气,有什么深仇大恨呀,和一个女人闹这么僵。
姜允诺半响没说话,就听外间锵的一声,想是有人掀开了打火机点烟。姜允诺小媳妇一样嘟哝了句:“别抽烟了……”
许可道:“你管我!”
姜允诺说:“他想见我,让我回来。”
许可像是一愣:“他找你做什么……他和你说过什么?”
“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没有他也就没有我,可惜我没脸见他……”
许可的语气明显缓和:“癌症晚期,发现得太晚。”
姜允诺低声说:“追悼会我没去,他认识的人我都不想见,这段日子麻烦你了。”
许可冷声道:“不客气,应该的。”
姜允诺说:“我今天确实不该来,我知道你在这里,我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我早知道。”
“我……”
“你是存心想气死我……”
“许可……”
“……”
“如果……我以后会回来,你愿不愿意等……”
“不愿意……”
“……”
“你哭什么,别哭了……”
“……”
“我……用一辈子的时间等你。”
“……”
涂苒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想,难怪人说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这两人够起劲的。她扭头看了眼陆程禹,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随后又听见那女子说:“许可,我快透不过气了……”,“许可,你别扯我衣服,等会怎么见人……”,“许可,这桌子……太硬了……”
男人恨恨道:“我以后见你一次,就这样你一次。”
涂苒听得脸颊发烫,难堪之极,再扭头一看,陆程禹已经笑倒在沙发上。
过了一会儿,男的说:“走吧,我们换个地方。”不多时,又是开门关门的声响。
涂苒不由松了一口气。
陆程禹扯了扯她的衣服:“喂,桌子太硬了。”
涂苒戳了下他的脑袋:“你那些同学都是神人。”
陆程禹拉着她坐在自己腿上,轻咬她的耳朵:“其实我也挺神的。”
涂苒巴在他身上笑:“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暗恋过你兄弟的女朋友啊?”
陆程禹侧头看着她,笑道:“你怎么知道?”
涂苒得意道:“女人的直觉。”
“我基本上一个学期换一个暗恋对象,”陆程禹顿了顿,“你呢,暗恋过谁没?”
涂苒想了想:“我基本上一个月换一个暗恋我的人。”
陆程禹把手从她的衣服底下伸进去揉她:“你就这么让人失望么?”
涂苒呼吸不畅:“你说话要不要这么损呀。”
说话的当口,门又被人轻轻推开,只听一年轻女人的声音说:“进来吧,顺便把门关上。”
涂苒心想:哦,新娘子上来换衣服补妆了,怎么着也要出去给人打个招呼吧。
随后就听见一男的道:“在这儿啊?他不会突然进来么?”那男的声音很是年轻。
隔间里的两人一听见那人说话,不觉互相看了一眼,陆程禹微微挑起眉毛,涂苒更是脸色一变。
又听见新娘子说:“不会,他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她停了一下,“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听着。”
那年轻男人沉声道:“关颖,我,一直忘不了你。”
新娘子没做声。
男人又说:“你还记得,我们在一起的那一个星期么?”
新娘子低声道:“当然记得。”
男人哑着嗓子:“那几天,能和你在一起,就只我们两,对我来说,是我活着的时候,度过的最快乐的日子。你相信么?”
“我相信……”
男人继续道:“你那会儿说我太年轻,没办法为你负责,是的,我现在觉得也是。可是两年了,很多事情都变了,我努力工作,我现在挣钱了,再两年,我不见得会混得比他差,等我到他这个年龄,我肯定会过得比他好……”
新娘子柔声打断他的话:“是,这个我也相信。你这么聪明,以后一定会很好。”
男人恳求:“那么,你现在还有机会么?”
新娘子低声道:“没机会的那个人是我,你这么好,是我,等不起。”
男人提高声音:“五岁算什么,你还是这么年轻,你一定变化都没有。”
新娘子说:“不是,等再过五年,我会变老,你会变得更强,你周围,会有更多更好的选择,打那个时候,你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男人反驳:“不会,我不会那样没良心。”
关颖仍是柔声道:“这不是人品和良心的问题,这是人之常情。说实话,我也不是对自己很有自信的人,况且你还这么年轻,还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男孩哽着嗓子:“我想要的只有你。”
半响。
新娘子幽幽叹息,缓缓道:“你以前学建筑,我对那个一窍不通,只知道做房子要做地基,要打桩。打个比方,如果把婚姻看做是一幢房子,那么,它不可能只有感情这一根地桩,在这根周围,应该还有密密麻麻的其他地桩,这些个合在一起,就是我们需要考虑的各种现实因素。一根桩,撑不起一幢房子,地基不稳,房子就会变形甚至倒塌。你明白么?”
良久,两人都没说话。
年轻男人低声问道:“我……可以最后一次吻你么?”
“嗯……”
涂苒呆了呆,站起身,蹑手蹑脚走到门边,透过缝隙往外看。
瘦高个的清秀男孩和穿着白色婚纱的面容娇好的新娘相拥而吻……未久,一前一后离开。
隔间里。
陆程禹看向涂苒,挑眉道:“你弟才是神人呢。”
涂苒心情渐渐平复,坐回沙发上,嘟哝:“什么呀,其实我弟比你同学帅多了,人家又年轻又帅好不好?”
陆程禹道:“光是帅就可以了?双重标准。”
涂苒说:“人家不是挺懂事的么,又没做无谓纠缠?”
陆程禹道:“要是真有啥事,我怎么跟人交代。幸好没事。”
涂苒想了一会儿,叹息:“新娘子那番话,说得倒是挺对的。
陆程禹却是站起身去:“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赶紧的,咱们还有正事要办。”
将错就错(一)
陆程禹拉着涂苒去酒店前台要了间房。
涂苒一见那价格,就在暗地里使劲掐他的手。陆程禹趁着服务员低头忙碌的时候,凑到妻子跟前小声儿说:“在外头呢,好歹给我点面子,”又补充了句,“今天七折。”
涂苒一时半会儿没算过来,大约一乘一除也要一千出头,心想,这一次就要一千多,真不合算。
陆程禹像是看透她的想法,一气儿把她拖进房间,顺手关上门又顺手把她抵在门上,使劲儿压上来一边亲她一边说:“一下午加一晚上,让你看看什么才算男人。”他嗓音暗哑,呼吸很粗,言语间满是调笑,一身的酒味,涂苒顿时头晕脚软防御力渐失,不多时浑身上下被他剥了个精光。而他除了胸前的衬衣纽扣被人解开两三颗,倒还算衣着齐整。而此时,衣着整齐的这个人忽然放开她,退后了几步。
陆程禹站在一米之遥的地方上下打量她,眼神儿非常直接,和含情脉脉什么的基本上不搭嘎,但是效果很奇特。涂苒贴在冰凉的门板上,伸手环抱住自己的肩,没勇气回应他的注视。陆程禹盯着她,嘴角带起一抹笑:“要是觉得冷,就自己过来。”
她犹豫着,仍是极为羞涩的走过去,这过程似乎相当寂寞而漫长,以至整个人极轻微的战栗起来,她使劲呼吸深呼吸,在离着还有半步的时候,他忽然伸出臂膀扣住她的腰,将她迅速地贴向自己,使劲搂在怀里。
她顿时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他抱着她,用略泛青的下颌轻轻摩挲她的额角和头顶的发丝,吐着气说:“真乖。”
两人密密的接吻。
不知过去多久,她茫然然回过神,伸手推了推他,说:“我去洗澡。”
他低低应了一声,把她送到浴室门口。
涂苒进去,合上门。陆程禹这才想到什么,拧了拧门把手,打不开,伸手在门上拍了一下:“开门,一起。”
涂苒在里间笑:“不要。”
他只得又捶一下门:“给你十分钟。”
二十分钟后,他再次锤门:“快出来。”
三十分钟后,他敲了敲门:“你几时能出来?”
当她裹着浴巾从里间姗姗而至,他双手插在裤兜里靠在窗旁,冷着张脸:“洗个澡花了快一个小时。”
涂苒认真道:“这么贵,一定要洗回来。”
陆程禹狠狠盯着她,走过来。兜里的手机铃声猛然间响起,扰乱一室幽香水色。他当下站定,过了一会儿,拿出来接了。
医院来电。
说上几句,挂了。
陆程禹看了涂苒一眼,又低头看向手里的电话,恨恨地说:“shit!”
涂苒头一次听他说粗话,觉得好玩,却见他骂人都这么帅,又觉得太要命了,想了想,只是问:“你真要走了?这间房怎么办?”
“你满意了,”他抬手用手机点着她,无可奈何:“一个小时,快的话四次,慢的话两次。”
涂苒小声说:“你确定自己有那个体力?”
陆程禹一边拾起地上的衣物一边答:“别挑衅,我这会儿没工夫应付你,”又道,“要是有时间,我中途歇歇还不行?男人又不是打桩机?”
涂苒哈哈笑起来。
陆程禹走过来敲她的脑袋:“还笑!”
涂苒捂着脑袋,有点委屈:“谁让你工作这么忙,有谁家老公这样啊,洗个澡出来,人就要不见了。”
陆程禹火气降了些:“你也知道我忙,怎么就不能洗快点?”
涂苒鼓着腮帮子:“我是应召女郎还是怎么着,应召女郎也不是能随你摆布的。”
两人相互瞪了一眼,僵持,谁也不理谁。
陆程禹进去卫生间里刷牙冲澡。不多时完了出来,忍不住又把她按在怀里吻了几下,问:“我身上还有酒味么?”
涂苒闻了闻:“还好。”
他却是不撒手,搂着她又使劲揉了揉。涂苒倒是急了,推他:“要去快去,别耽误了时间。”
他低头看看自己:“你就让我这样出去?”
涂苒红着脸:“那你离我远点。”
陆程禹把她推开些,叹了口气:“你去床上躺着,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然后就这么呆着,乖乖等我回来。”
涂苒当然照办,连脑袋也埋在被子里去,才闷闷地问:“你还回得来么?”
陆程禹说:“我今天不上手术,去看看就回,你等我。”听见她“嗯”了一声,他拿起外套,出了门。
涂苒果然乖乖躺在床上……睡着了。她这几天累,晚上带孩子没睡好,这会儿又安慰自己五星级酒店在卫生环境方法兴许会注意点,是以一改往日住宾馆有洁癖的习惯,渐渐安然入睡。
等到一觉醒来,窗外的天空已然像晕染上淡淡墨汁一般,渐黑。
她迷迷糊糊抓起手表看了眼,第一个念头就是被人给耍了。她慢吞吞起身,穿好衣服。心疼了一会儿这一晚的房钱,正想着要不要再洗次澡,手机就响了。陆程禹问:“在哪儿呢?”
她闭着嘴不说话。
陆程禹道:“哑巴了,说话。”
涂苒平静地开口:“说什么?”
男人顿了顿,不觉一笑:“还在那儿呀?真听话。”
涂苒不免羞恼:“你有种。”
陆程禹答:“嗯,我有种。”
涂苒生气了:“你以后别再找我,有问题自行解决。”
陆程禹随意道:“不找你我怎么播种?”
涂苒怒了:“我都秋收准备冬眠了,你还播种。播你个头。”
陆程禹笑了笑,嗓音压低了些,语气有点儿邪:哪个头,上头还是下头?
臭流氓。
涂苒想想:你周围有人么?
陆程禹说:有。
涂苒问他:人多么?
“有点多……”陆程禹忽然警惕,“你想做什么?”
涂苒憋了口气,声音娇嗲:“老公,人家听你的话洗剥干净躺床上等着你呢,人家,都等得心急……火燎的……”
陆程禹咳了一声,像是迅速往旁边走开几步,才道:“别闹了……”
涂苒冷笑:“有反应了么?都听见你吞口水了。”
陆程禹低笑,尴尬了一会儿,想了想,忍不住笑出声来。
旁边,科里的护士长走过去,见他这样,捎带问了句:“陆主任,陆医生,陆帅哥,什么事儿这么开心啊?”
他转头低声回应,这边涂苒也听见了,问他:“原来你评上了呀,都不跟我讲……难怪你今天这么反常。”
陆程禹说:“你又没问。”
涂苒说:“我才不问,你爱说不说,我才不要巴心巴肝的问你。”
陆程禹顿了顿:“随你,我要忙了,先这样吧。”
涂苒二话不说,抢先挂了电话,而后狠心退房,坐公汽回家,等到的时候,天色已晚。涂苒一进门,首先看孩子,孩子吃饱喝足,王伟荔正抱着他转悠,顺道看两眼电视。涂苒要抱过来,王伟荔小声道:“你去看看你弟,整个人怪怪的。”
涂峦正乖乖的在她房里玩电脑游戏,涂苒走过去,忍不住去戳戳他的脑袋,低骂:“死小子。”
涂峦有些儿不耐烦,挥开她的手,也不说话。
涂苒趴在桌上瞧他:“喂,你打个游戏嘛,怎么眼睛红彤彤的。”
涂峦道:“边儿去,你烦不烦。”
涂苒哼道:“你们这些男的,真是一会儿一个样,比女人还善变,”想了想,又问,“楼下那车是你的?”
涂峦只“嗯”了一声。
涂苒说:“你年纪轻轻的买那么好的车做什么,再说你哪来的钱啊,我就不信你个黄毛小子两年就能赚那么些钱。”
涂峦横了她一眼:“你别瞧不起人……这里面的大头确实是我通过正当渠道挣来的,小头么……找人赞助了一下下而已。”
涂苒一愣:“谁赞助的?妈给你的钱?我有点伤心了,我从来不知道她有这些钱……”
涂峦难受地看了看她:“不是,是……姐夫给的……”
涂苒更是惊讶:“你俩什么时候勾搭一起去的,这事儿我丁点都不知道。”
涂峦道:“姐夫不让我说,说你知道了肯定会唠叨。我整天在外面接待外宾,就想买个好点的车,做这行怎么也得装装样子,钱一时不够,就想着先问你借点。后来打电话去你们家,姐夫接的,你不在,我把情况说了说,他第二天就把钱给我打过去了……”他不觉赞道,“我姐夫这人,真是够爽快。就冲他这种态度,我也不能乱花钱的。”
涂苒听完,不由哼道:“你姐夫你姐夫,叫得多亲热呀,”又说,“你有那些钱不如先把房买了,省得妈整天惦记。”
涂峦说:“就知道你会唠叨,”又压低了声音,“我要是买了房,老太太还不得成天去烦我,我就怕她杵着我唠叨,所以现在坚决不买房。”
涂苒摇头:“她是你妈,唠叨也是为你好。”
涂峦道:“反正我是怕了她,这五零后家长,控制欲望都强,我受不了。你喜欢伺候你去伺候吧,我的房子也不用你们操心,我自己有打算。”
涂苒又戳了戳他的脑袋:“你能有个什么打算啊,赚点钱就人五人六了?”
涂峦却是一本正经道:“姐,我知道我们老娘的意思,你现在供的这房子我肯定不会插上一脚,姐夫这人挺好的,我不能让你难做,这事儿就这样吧,你好好陪着妈,让她少去我那边就行了。”
涂苒一听,心里感慨徒生:“臭小子……”不禁揪住她弟的腮帮子在他脸上啄了一口,吓得涂峦赶紧推开她,大叫:“干什么呀?我都这么大了,你还亲?”
涂苒笑道:“死小子,别的女人亲得,我就亲不得了?”
涂峦斜着她:“神经病。”姐弟俩都不觉笑起来,你推我搡,打打闹闹。
过得几天,涂苒出门办事,遇着李图。
李图一见她,就双手握拳,油嘴滑舌:“恭喜,听人说你老公评上副高了。”
涂苒奇道:“这你也知道?”
李图笑道:“那医院我最熟了,全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么,谁不知道呢?”
涂苒笑笑,没说话。
李图又道:“就是可惜了,他们科最近评那个什么科室副主任,他没选上,仕途遇着了拦路虎。”
涂苒压根儿就没听陆程禹提这事,不由问道:“他怎么就没给选上呢?”
李图看着她笑:“你就觉得你老公万能啊,什么都能捞着,所向披靡么?”
涂苒想了想:“他在我心里就是这样的。”
李图嗤笑一声:“你们女人就是善变,前段时间还搁这儿抱怨呢,现在就卿卿我我啦?”
涂苒说:“善变是女人的权利,被人当情绪垃圾桶是你这种人的荣幸。”
李图听见这话,乜眼瞧着她笑笑,继续道:“知道你老公的劲敌是谁么?就是一把手李院长的乘龙快婿。据说那人业务能力一般,不过找对了老丈人,硬是把你老公给挤下去了,他们俩是今年一起评上的副高。”李图叹道,“这男人呀,找老婆也很重要,找对了少奋斗二十年,爬得老快了。向我们这样的,命苦,却也不屑吃软饭,假清高,只能自己奋斗了。人各有命,富贵在天。”作者有话要说:三月四日,更谢谢大家的留言。请表再说我没虐小陆子啊。
将错就错(二)
星期二上午,陆程禹的恩师何老带着一干弟子徒孙循例查房。完了,何老单独叫上陆程禹去办公室。老头儿到底是年岁大了,走了一圈病房已是体力不支,坐下来便止不住喘气,偏生他又要面子,一来坚决不肯拿拐杖,二来也不愿意徒弟搀扶,只靠自个儿暗地里撑着。陆程禹给他泡了杯清茶端到跟前,老头儿吹了吹茶叶,喝几口,才问:“小子,你瞧我现在身体怎样,比年前更衰了些吧。”
陆程禹心说确实如此,嘴里却道:“您心态年轻,敬业,看起来特有精神气儿。”
老头儿大笑,末了却摇头:“这么多年都没上手术台……自打做完最后那台手术,我就觉得自己老了。现在是风光,时不时特需门诊里呆着,时不时病人送个锦旗挂着,别人瞧着感叹,我却觉得遗憾。还是在台子上做手术有意思,真喜欢外科这行的,会上瘾,不做了就手痒,觉得自己像个废人。”
老人家又问:“我才听人说,怎么年前有台Artery Switch是你主刀的?”
陆程禹一愣:“当时张副院长主刀,我是一助。”
老头儿笑了笑:“小子还给我打马虎眼,你就和小张一样,胆子大得很。”何老嘴里的小张,也是他门下的得意弟子——张副院长,这位副院长如今年近五十,但是一日为师终生为师,老头儿叫了自个儿的学生几十年的“小张”,已是叫惯了的。陆程禹没做声,老头儿敛了笑,神色严肃,接着道:“那是什么级别的手术啊?你那会儿才是个小主治你也敢做?太狂了,你们俩就是在胡闹!”
陆程禹规规矩矩的立在当前,稍微辩解:“教授,我跟这种手术跟了二十来场,一助做了十台,我当时有把握才做,最后是张副院长签字。”
老头儿哼道:“他签字又怎么样,旁边多少眼睛看着哪,这种事满的过谁?你们俩这胆子太大了,那家伙倒是有意培养你,可惜他自己也是个没出息的,我看他这辈子也就能混个副院长当当,始终是被人压在下头。”
老头儿又叹道,“我这一门的徒弟,就没个会来事的,一个个傲得很,以为手术做得漂亮就行了。年轻人锋芒太露,始终不妥。我年轻的时候,也想不通那些事儿,仗着自己业务上还行,得罪了些人。有意无意压着你,不给你做大手术的机会,不让你出门诊,病人不认识你,你哪里还有机会去锻炼?小张太心急。你们别看我现在风光,那都是病人给的,你们这些年轻的,别像我这样,到老了,在别人眼里才算有些价值。”
他略微些了些……喝了口水:“现在这世道,孤胆英雄做不得。先保护好自己,眼光长远些,以后的路才好走,这路走顺了,才能多治几个病人,做个好医生。”老人手撑桌子站起身,“你还年轻,别学着小张那样,现在哪里都没有净土。”说罢摆一摆手,“你去吧。让人把车给开到楼下来,我得回去歇着。”
陆程禹赶紧应了,转身正要出门,却被恩师叫住。老头儿端着茶杯,笑道:“小子,你那手术,做的不错。”
陆程禹想着老教授说的那番话,也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
正往住院部里走,涂苒打电话来,叫他晚上过来看孩子,顺道吃晚饭。
但是他今天又有夜班,只得解释,这两周的班已经排上了,下个月开始,应该会好些。
这边,涂苒听了有些失望,想起件事来,对他说:“老爷子打电话来一定要给石头办百天酒。”
陆程禹觉出她语气里不甚乐意,就说:“你要是不想去,就让他们算了,整这么多事儿,麻烦。”
涂苒说:“我也觉得用不着麻烦,小石头都快四个月了。但是爸说,小石头满月的时候因为生病没办酒席,这次一定要办,而且爷爷他也想看曾孙。”
陆程禹想了想:“那就这星期天吧,正好我轮休,你跟他说说,我们一起过去,看看老人家就行了。”
涂苒觉得这样也不错,答应了。
谁知,到了晚上,陆老爷子又打来电话,不单让涂苒带了孩子过去,还邀请了王伟荔一同前往。说是老太爷年纪大了,不便出门,于是商量着就在自己家里请了厨师来做,摆上几桌。
涂苒把陆程禹的意思转达了,陆老爷子一听就否决掉:你们年轻人就是怕麻烦,看老人是一回事,这酒席是一定要摆的,就这个星期天,给孩子压岁,也不多请人,都是些亲戚朋友。最后强调,一定要请亲家母过来坐坐,到时候派车去接你们。
涂苒这会儿更是无可奈何。
无非是担心孙慧国又搞出什么让人闹心的事,王伟荔去了心里不受用,何况她连月来费心劳力的带外孙,心里对姑娘婆家颇有怨言,又是那一点即着的火爆脾气,心里存不住半点情绪,若是这两人撞在了一起……涂苒想了一会儿,终是对王伟荔说:“要不您就在家好好休息一天,用不着为了吃顿饭跑那么远,都不熟,也没什么意思。”
王伟荔不同意:“我外孙的百日酒,我得去。何况老太爷在那儿,人家开口了,我们去看看老人也应该。”
涂苒说服不了,只得由她了。
到了那天,陆老爷子果然派了车早早来接,还叫了陆程程随车跟着,帮忙抱孩子。
王伟荔见状,悄悄对女儿说:“先不谈你公公以前那些糊涂缺德事,他在这些礼节上对我们倒是蛮周到的。”
涂苒说:“老爷子平时接触一下也还好,就是孙慧国有些难缠。”
王伟荔说:“这种心性的女人多半争强好胜,吃不得一点亏,你平时说话也不注意,多半是不小心得罪她了。”
涂苒想了想,孙慧国对她大多是主动出击,要说自己得罪她,无非是当初苏沫的那件事了。
另一方,陆程禹即使轮休也要查房,一时不得空,说中午才过去,就只母女二人带了孩子到了陆家老太爷的居所,一栋临湖的独栋别墅。
王伟荔打量了几眼,这房子前后都有院子,不远处还有高尔夫球场,芳草茵茵,碧波荡漾,空气怡人,就想,到老了,能有这样的福气,也值了。
陆老爷子很是客气,一边抱着孙子不撒手,一边把人往里间请。
孙慧国和陆程禹的姑姑都在那儿坐着,亲戚朋友们也来了差不多了,见了王伟荔倒是客气寒暄,对涂苒却没了上次见面时的热情。涂苒也不甚介意,知道自己的加入对这个团结的大家族来说多少有点外来者入侵的意思,短时期的排斥也是常有,并不多想。
倒是王伟荔心里不舒坦了,眼见女儿和孙慧国打招呼,人爱理不理,又去喊那个什么姑姑,人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除了亲家公和老太爷正常些,其他亲戚都是那样的夹生脸面。她不由将女儿拉到一边,提醒:“怎么他们家的人对你这么冷?这什么意思?”
涂苒含糊道:“还好吧,我没觉得。”
王伟荔有些儿气:“还好还好,人家都把脸色往桌子上摆了,你还觉得好,真是没点察言观色的本事。”
涂苒心说:我又不是人民币,总不能让人看见我就扑上来,尽到自己的本分就行了。
饶是如此,大体上也还多得去。直至中午吃饭,大伙儿谈论的也多是孩子。孙慧国抱着石头连连感叹:“哎呀,这孩子高鼻浓眉,一看就是我们陆家的特点,”又道,“就是皮肤不够白,像他妈妈。”
王伟荔笑道:“哎呀,优点全是你们家的,缺点都是我们家的,这孩子还真会长。”
涂苒听了只想笑,见陆程程也在那里憋着,两人不觉对望了一眼。
陆老爷子忙道:“我看我孙子大眼小嘴,大黑眼仁儿,特别像苒苒,漂亮。”
到了开席的点,主角他爸还未回来,打来电话说,不必等他吃饭,才收了个重病患者,一时脱不了身。涂苒对此习以为常,陆程禹就没个准点的时候,通常情况下,迟到个把钟头已算老天优待了。
这顿饭吃得平常,一个多小时就散了,孙慧国招了几个人打麻将。老太爷身体倍儿棒,酷爱打高尔夫,陆老爷子便抱着孙子带了几个男宾,陪同老父去前边的球场。临走前瞅见孙慧国自顾自地玩,也不管亲家母,不由说了几句,让她腾位置,换人上去打。孙慧国对王伟荔客气一番,王伟荔见她假模假式就回绝了,她心里也不喜欢这些人,更没兴趣参与。
那会儿,涂苒正在楼下的厨房给儿子洗奶瓶,小孩儿的奶瓶随身带了几个,喝水的,喝果汁的,喝牛奶的……洗完还得在沸水里煮煮消毒。陆老爷子见状只得招呼自己的女儿:“程程,要不你陪着你王阿姨和我们一同出去转转也好,那边山上风景好。”
陆程程应了,挽着王伟荔往外走。
王伟荔出门,看见天色有阴了些,湖边又刮了点小风,身上便觉得冷,想起外套还搁在楼上,就让前面的人先走,她和程程回去拿。
才上了楼梯,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陆程禹她姑说:“是的,我也不太喜欢现在这个,长辈说一句她顶一句,没礼貌,嘴巴太厉害了。”
孙慧国拍了张牌出去:“你也不看看人家是做什么职业的,卖药的,不牙尖嘴利的能行吗?”
陆程程正要往里走,却被王伟荔一把抓住胳膊,示意她别做声,这两人就站在门口听起来。
另有一个亲戚道:“医药代表啊,我听说这行挺乱的,好点的得去坐那些医生的大腿,不好的还不知道怎样,说不上来,这职业也不稳定啊。”
孙慧国叹了声:“我们家老大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陆程禹她姑轻言细语道:“话说回来,我还是喜欢老大以前找的那姑娘,说话秀秀气气的,人也单纯,又有学问,家境也好,”她笑起来,“我总记得,老大那会还是个毛头小子,和那姑娘约会被我看见了,两个人羞得一脸红,真有意思。后来还把那姑娘带到我家里去吃了几次饭,那教养真好。这回这个,他们结婚前,我就见过一次,不了解。”
那亲戚就问:“以前那个谈的时间还长,条件又好,怎么现在找了个这样的,除了长得还行嘴巴厉害,论学历工作家庭没一样比得上人家,也不知道咱们陆大公子怎么想的。这女的也配不上他呀?”
孙慧国说:“肚子里有货呗,进门的时候就有了。老大和以前那个,谈了那么久也没分手,现在这个呢,结婚前也就处了几个月,这样的女孩,家教真不怎么样。不过以前那个姑娘,据说是对我们家老大还念念不忘啦,有次老爷子去看儿子,在停车场撞见了他们俩在一处。”
陆程禹她姑说:“也难怪,那么好的女孩儿谁不喜欢,想是老大一时做错了事也是有的,我就不待见那种心眼多的,男人最怕被这样的缠上,找老婆还是找单纯的好。”
那亲戚摇头:“就是,现在的小姑娘就是不简单,为了男方家里有钱,不折手段争上位,男人心一软,哪个脱得开身的。我要是有这样的闺女,看不抽死她。”
孙慧国笑:“你们家女儿是富养,哪里又瞧得上这几个钱。”
“……”
王伟荔猫在门外越听越火,越听心里越乱,一时手心冰凉一时又气得发抖,脸色都变了,脾气上来却又不好对着外人发作,说不好人家还占着理。她血往头顶冲,再也听不下去,转身就跑到楼下,进厨房找自家女儿。
王伟荔伸手就往涂苒脸上挥了一巴掌。
涂苒不明所以,愣愣地看着她妈。
王伟荔压低声音,怒气却从嗓子眼冒出来:“贱不贱,我生你的时候没给你生骨头么?”
涂苒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又惊又羞又恼,却不能和她吵,抬眼看见陆程程站在门口傻了眼,不免低声道:“妈,有什么事回去再说,我们回家。”
王伟荔顾不得许多,气道:“你还知道要脸,我的老脸都被你丢尽了,你爸要是知道了还不得从坟里蹦出来。你……要是我当初知道是这么个情况,我就是拖着你去医院把孩子做了,也不会让你结这个婚。难怪我觉得他对你不冷不热,原来是你在人家中间插了一杠子。人家现在还和以前那个黏黏糊糊着呢,你知道吗……”
涂苒听明白了些,立马说:“我没有,结婚前我根本不知道他以前那些事。”
王伟荔冷笑:“那你是婚后知道的了?知道了还能过得下去,亏你!”
涂苒说:“您从哪里听来的这些瞎话?陆程禹不是那种人,我信得过他的人品。”
王伟荔说:“什么瞎话?”她扬手指着二楼一角,“人家亲戚都在那儿集体编排你了,都说以前那个多好,说人家感情好得不得了……还瞎话呢,你信得过他有什么用?就算他这人再好,样样都好,好到天边去了,只要他对你不好,也是白好了。”
涂苒先前只是惊恼,听到这后半句话,心里却是猛的一窒,也说不上什么滋味,只觉得异常烦闷难受,呼吸不畅。
王伟荔又说:“他家里人对你是个什么态度,还不是受了他的影响?他不把你当回事,他家里人更不会把你当回事,枉我起早贪黑的给他们家带孙子,倒叫别人在暗地里笑话了我,真丢脸。”
涂苒站在那儿,只能尽量不动声色,内心却不能安静。一不留神,手指碰到煮了滚水的锅沿,狠狠地被烫了下,却也不觉得痛。
王伟荔还要说什么,却听身后陆程程轻轻地喊了声“哥”,这才发现陆程禹不知何时进来了。而先前陆老爷子因为远远地看见了儿子开车过来,也抱了孙子回来瞧瞧,正好两人一前一后到家。
王伟荔看到自家女婿更是来气,张口就说:“我估摸着你们俩往后也没什么好结果,干脆,离婚算了。”
此言一出,其余四人皆惊。
将错就错(三)
王伟荔话一出口,这心里是痛快了。可稍一寻思,又似为不妥:这话都当着女婿的面说了,是不是失了些分寸,这不是断人后路激化矛盾么?正是有些后悔的当口,一眼瞥见自家女儿惊疑不定的神色,立即又恨铁不成钢,再次怒从心起,不觉对涂苒咬着牙低声道:“怎么,你舍不得?我看你还真是爱他爱得不得了。”
涂苒的脸“唰”的一下红到耳根,杵在那里一声不吭。
王伟荔冷哼一声:“以后有你吃亏的,”她心里恼恨,谁也不管,抬腿就往外走,女婿叫她,她也丝毫不理,直至路过门口,这才瞧见陆老爷子正站在跟前呢。王伟荔吓了一跳,也不知人家听去了多少。
果然,老爷子一手抱着小孩儿,一手拉住她打圆场:“老姐姐,您先别动气,有话好好说,是不是孩子们不懂事惹您老生气了?年轻人都这样,闹矛盾是常有的事,别骂他们,好好教育……”
王伟荔冷笑:“自己的孩子自己教育。我的姑娘我清楚,她在别人跟前那是顶懂事的,就是在我面前不懂事。我就不明白了,我们家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嫁到别人家去,连孩子都给人生了,死心塌地的过日子,怎么还要受人欺负看人脸色?”
陆程禹他爸不觉一愣,四周环顾,在场的也就这么几个人,不由尴尬的笑笑:“这,这话是从何说起呢?”
王伟荔叹了一声:“这您可不能问我,得问您自己家的人?”
陆老爷子看看儿子,又看看女儿,正是疑惑的功夫,王伟荔摇了摇头,出了大门。陆老爷子只得跟上前去说尽好话,王伟荔一则念着他平时处事周到不好让他下不来台,二来也是想给女儿留有余地,便勉强扯了个理由:“您别留了,我是真有事得走,我儿子从北京回来没有钥匙进不来门,我得回去瞧瞧。”陆老爷子见她犹在气头上,也只好就着台阶下去,叫来司机嘱咐着把人给平安送到。
楼底下这么一通闹,楼上的人哪能没听见,麻将声早歇了,等王伟荔一走,那几人这才姗姗下来。
陆老爷子正想问儿子怎么把丈母娘给得罪了,却见儿子问儿媳妇:“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涂苒没说话,只盯着炉子上的火,锅里的水快烧干了,锅底嗤嗤作响,她也未有察觉,陆程禹伸手过去就把炉子给关了。
陆程禹又看向他妹子:“说,怎么回事儿?”
陆程程心里着实尴尬,涨红了脸支支吾吾的不知如何才讲的明白,忽而瞥见孙慧国一干人等事不关己的往这儿探头探脑一副瞧好戏的模样,又见自己的父亲就在旁边,此时不说更待何时,不由心一横,小声儿道:“还不是孙阿姨他们,说嫂子怎么怎么地一些不好听的话,正巧被王阿姨听见,王阿姨一生气就给……打了嫂子……”
此言一出,陆程禹也一怔:“打?”他扭头看了看涂苒,这才发觉她左脸颊上一抹红,不由皱了眉,捏住她的下巴颏儿抬起来看。
陆程程低声补充了句:“是,他们说的话太难听了,谁听了都会生气。”
涂苒的心情很不好,她下意识的避过陆程禹的手,微微撇开脸去,往一旁挪了挪。她又想和眼前这些人说点什么,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认为这儿所有的人一个也不能靠得住,更没个真正能理解她的,原本应该心意相通的那个人却在此时像是隔得远远的,不能走近,无法依赖,她越想越心灰意冷,越想越委屈,炉子边的水蒸气适才扑面而至,又热又湿的贴在脸上冲进眼里,她不得不强忍着眼眶里的湿意,不让它流下来。
怎么也不能在这儿哭,与其呆在这里,不如趁早离开。
她打定主意,想走过去抱孩子,那孩子正瞪着乌黑溜圆的眼珠子瞅着自己,她既是要走也一定要带他一同走。她甚至想到,也许以后再也不会踏进这个门槛,她却不能犹豫,只能走出去。
陆程禹适时握住了她的胳膊。
他的手心很热,有些像那些溶溶的水蒸气,却又生硬的烙着她。她尝试着挣脱,却被他抓得更牢。
旁观者中有几人同涂苒一样的心思,眼见这尴尬的火苗就要烧到自己身上,当然走为上计死无对证,正想着撇清干系,却听陆程禹冷着声音:“走什么?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清楚了。”
那几人面露难色,却立时顿住身形。孙慧国平时最忌惮这位陆家长子,原本只是想在亲戚们面前挑拨几句就此孤立涂苒,出出自己心里的恶气,没曾想事态会发展成这样。但凡陆程禹在场,她就老实了许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这会儿还想辩解几句,却被陆老爷子一眼给瞪回去。
陆程禹又看向妹子:“说,谁说了什么,讲明白点?”他原本就不算和蔼之人,至少陆程程见他严肃认真的一面居多,此时又见他神色凌厉,不觉自己心里也有些儿着慌,畏畏缩缩的瞄了眼周围的一圈人,欲言又止。
陆程禹语气缓和了些:“没事儿,这么多长辈在这儿,谁还敢把你怎么样,尽管说。”
陆程程只得从和王伟荔在门外听到什么话开始讲起,她原本厌恶孙慧国,这会子见自己的兄长就在跟前,也不忌惮了,字字句句说下去,只恨不得把那些所有膈应人的话全安在继母一个人头上。
陆程程多说一句,她哥的脸色就难看几分。等她说到涂苒被王伟荔打了一巴掌的时候,忽听见“砰”的一声响。
陆程程吓得一哆嗦,抬眼瞧见是他哥将放在案台边沿的一只不锈钢锅子往里面推了推,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为之。
那锅子撞在贴了瓷砖的光润墙壁上又弹开少许,盖沿蹭着锅边嗡嗡作响。
众人皆不作声。
陆程禹听自个儿的妹妹说完了,问她:“嫂子对你好吗?”
陆小妹肯定道:“好。”
陆程禹扫了眼周围的一干人等,又问:“你老实跟哥讲,这么些年,你呆在这个家里头,谁对你好些?”
陆小妹怔住,却见兄长看着自己,目光既坚定又温暖,不由小声儿答:“除了姑姑,就是嫂子了。”
陆程禹紧接着问:“你嫂子对你好,她图你什么了?”
陆小妹这回是彻底摸不着头脑了,不觉愣愣地说:“嫂子总是带我出去玩,给我买一堆东西,她能图我什么?”
陆程禹点一点头:“就是,她能图你什么?图你好欺负,也跟着别人一样欺负你?肯定不能,你嫂子她就是心眼好,要不是她劝我回来看看家里的老人和唯一的小妹,我今天也未必会跨进这个门槛。”
他后面那句话掷地有声,表面是对着陆程程说的,但是陆老爷子一听便知他是何意,想想也确实,自从儿子结婚后,父子间的联络才渐渐多起来,儿子回家也多了,态度也并不像先前那样倔强冷淡,多半是儿媳从中做了些工作,以至于关系不像以前那样僵。他想到这儿,就对孙慧国平添了一丝厌烦情绪。
而其他陆家的人,数年前的那段往事,也自是明了,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和局势转变,使得往事及故人在众人之间变得讳莫如深了而已。在兄妹俩年少时最为难熬的那几年,愿意为母子三人伸出援手的陆姓亲人更是寥寥无几。
心中有愧,也就没人敢于挑战这个年轻人的说辞。
房子里静悄悄的一片。
陆程禹又侧头看向涂苒,笑笑,柔声道:“你这也忒没脾气了,就这么着给人欺负了?”他忽然提高嗓门,语气变得清冷,“我跟你讲,以后这个家里,谁要再敢胡言乱语,你就给我直接骂回去,打回去都行,千万别留情面,万事有老公给你担着!”他瞅着那些人戏谑,“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儿是枪杆子出政权,谁厉害谁不吃亏,你可千万别学程程那样,你越软,别人越欺负,记得?以后别这么傻!”
涂苒站在那儿,心里除了难受,尴尬,又有些云里雾里,只感到他的手掌仍是热热的握着她的胳膊。
旁边有亲戚忍不住劝:“老大呀,你这话说得过了,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都是一家人嘛何必弄成这样……”
陆程禹没理,又向那些人指了指,对涂苒道:“不过有两人你不能动,一个是小石头他祖爷爷,老人家。一个是我姑姑,除此之外……”他顿了顿,粗着嗓门大声说:“余下的给我听好了,我这媳妇是我心甘情愿给求着娶进门的,她难受一分我就难受十分。还有,我就一个亲妹子,人孩子老实,你们平时怎么对她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今天先把丑话撂这儿,以后谁要是让她俩受委屈,不用多说,从今往后我不认识你们,你们也别再来找我,这陆家的大门,我是绝对不会再跨进一步!”
陆程禹说完,一手抱过小石头,一手拉着涂苒就往外面走。
陆老爷子一时心急害怕,忙不迭抓住儿子,说:“儿子啊,这话说得绝了点,万事留一线,以后好相见,这才多大个事,双方之间肯定是有误会的,我去给儿媳妇和亲家母解释解释。”
陆程禹不由挑眉笑,轻描淡写:“我绝,还是您老人家绝,您先把您现在的老婆管好了再说。未必您想让我再动一次手?那您现在肯定打不过我,我更不想教坏了我儿子。”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老爷子抹不开面子,在后面顿脚:“这小子……说话办事也太横了,”他扭头瞪了眼孙慧国,“你这人也是,我都跟你说过多少遍,让你别惹事,你管人家小两口的事做什么,还让人家妈听见,现在可好了,搞成这样……唉!”
陆程禹带着家小出了门,正巧遇见老太爷打完高尔夫球尽兴而归。老太爷对刚才的那场闹剧自是一无所知,他看见孙子很是高兴,拉住陆程禹的手,让他带孙媳妇进屋再坐会儿,别这么早走。陆程禹只好推说有事不能等。老太爷见留他不住,只好扯开了嗓门叮嘱他:“小禹啊,你们还年轻,趁着能生就赶紧多生几个,罚款什么的别担心,让你爸去给你们交去!”
这一嚷,里里外外都听得一清二楚。陆程禹先前是气,现在是乐,过会儿又觉着头大,侧脸看了看,涂苒在旁边低着头,也不知道想什么。孩子不晓事,只顾咿咿呀呀的伸手过去扯妈妈的头发,她也不避让。
陆程禹心说,这媳妇都快跑得没影了,还生孩子呢。
他打开后面的车门,对孩子说:“石头,你躺车子里,爸爸先给你换尿布。”
小石头虽然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少,但是特别喜欢他,这会儿正笑嘻嘻一边流口水一边伸腿踢脚,就是不愿躺在车座位上,还一个劲地往他身上凑,整个人像是要扑上去咬他爸一口。
陆程禹动作利落得很,一会儿就搞定了,这才让儿子坐回小婴儿专用的汽车摇椅上,最后把摇椅放在后座上用安全带绑好,一切妥当安置。
临走前,涂苒仍是和老太爷打了声招呼,老人家又是拉着她的手说了半天,才肯放行。
陆程禹上了车,小石头坐在后座上咿咿呀呀自娱自乐,涂苒将胳膊撑在窗棱上侧头看向窗外,闷声不响。
陆程禹心里叹息一声,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涂苒忽觉心底一阵奇怪的抽恸,掩埋很久的情绪刹那间翻涌而出,挥之不去愈加弥漫。她死命咬着嘴唇,眼里仍是禁不住流下泪来。她没有看他,仍是脸朝着窗外,然后伸手悄悄地擦掉眼泪,眼眶里却仍是有新的泪水不断充盈漫涨,她不得不像擦汗那样不留痕迹抹了抹脸,一定不能他瞧见自己此刻的狼狈。
陆程禹踩了油门,开车上路,直至到达主干道,车速才有所减缓。
而后,涂苒听见他用极小的声音说道:“别哭了……”
这一声劝慰极其低柔,她很惊讶能在如此嘈杂的车流声中听得清晰,就像发生在她的耳边。
将错就错(四)
涂苒的眼泪更是止不住,一个劲儿地往下掉,她想从包里拿纸巾,这才记起包和小石头的奶瓶还搁在陆家的大宅子里。
身旁,陆程禹瞄了她一眼,腾出只手去车子前面的抽屉里翻找。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下面,终是寻着两页面纸递过去。涂苒没接,他把纸巾搁在她腿上,而后一打方向盘,把车开去了江边。
下午的阳光虽不甚好,也还有三三两两的游人,放风筝的,带孩子玩沙挖坑的,另有几位渔人在岸边撒网打渔。小石头已然在后座上酣然入睡,陆程禹把车泊到林荫道边,那儿人少,风也小些。他下车,走过来拉开副驾驶位的门,低声说道:“下来吧。”
涂苒没动,手里的面纸已经被她捏成一团,她仍是死死地捏着。
陆程禹俯身下去帮她揭开安全带,顺带将她整个人抱出来放下,待她在跟前站好了,他才说:“我以为你以前解不出数学题那会儿就已经把眼泪哭完了,”说着,他伸手去给她擦脸。
涂苒摔开他的手,冷冷地说:“你就这么喜欢看我出糗?你不让我走,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脸,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她原本是想说得有气势些,只是嗓子间仍然不争气地哽咽。
陆程禹低头盯着她没说话,神色里似乎带了点讶异。
涂苒定了定神,继续道:“我特瞧不上你这样的,知道为什么吗?太假。你这人做事都是表面功夫,想让每个人都觉得你好,说话也是光面堂皇。你这样活得有意思么?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你认为该做的,而不是你真正想做的,你累不累?”她竹筒倒豆子一般的说完,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些,也不像先前那样哭得稀里哗啦,她用手背抹了抹脸,仰起头来,看着那人直直得瞪回去。
陆程禹神色一黯,过了会儿才问:“你觉得,什么才是我真正想做的?”
涂苒没做声。
他忽然有些儿不耐烦:“说啊?怎么想就怎么说,别说一半留一半。”
涂苒想了想:“当初就不要结婚。”
陆程禹道:“这不结都结了,说这些没用。”
涂苒气不过,大声说:“我又没拿刀搁你脖子上强迫你,不就是为了个孩子么?再说那孩子到最后也没了……”她说到这儿,嘴唇有些儿哆嗦,“后来我怀着小石头,那天晚上看见你那副德性,我当时就怕你头脑一热,让我去把孩子给打了。后来我又想,你以前对我家老太太都那么孝顺,应该不会这样心狠,你这样的人,至少得顾及一下面子工程……”她沉默,不说了,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陆程禹语气不甚好:“继续。”
隔了半天,涂苒才道:“我这会儿得想想你做得好的地方,要不然我还会说出些什么更不中听的话。”
陆程禹问:“那你想到什么没?”他又道,“你尽管说。”
涂苒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上次你带我去连理胡,是因为你要去开会,同时,你还需要解决生理问题。你对我们家老太太好,因为老人家对你也很好。我怀孕,你给我买笔记本电脑,因为这样辐射少,对孩子好。半夜我饿了,你给我做包子,因为我肚子里的孩子想吃。每次我们冷战,都是你来找我,因为你为了孩子不想离婚,你这人就像上了发条一样,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是一清二楚……”
“行了,”陆程禹抬了抬手,他吁出一口气,来回踱了几步,末了才皱着眉,望向她扯开嘴角笑了笑:“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个形象?”他又道,“我现在觉得我他妈真是有病,才会去做那些事儿。”
涂苒说:“你就是有病,你要是不和我在一起,你现在能过得更好。”
陆程禹打断她,一字一句道:“我告诉你涂苒,别把我想得这么不堪,就算我这人处理事情一塌糊涂就算我又冷血又虚伪,但是这个问题,由头置尾我就根本没想过!”他接着道,“信不信由你,反正我现在说什么你也不信。”
涂苒看着他,他的面色着实难看,而她心里有像是愈见愈远股气息全然不受控制,一路起起伏伏,一时间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下一步又该怎么做或者该说些什么,她忽然拎不清了,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
陆程禹看着她笑笑:“你是不是又想着跟我说离婚了?”
涂苒咬着嘴唇不做声。
陆程禹继续问:“你是不是又会说,为了孩子将就一段婚姻没意思?”他稍作停留,“你知不知道自己有时候说话很伤人?”
涂苒立刻道:“你说话才伤人,你现在这种语气这种表情,你应该去照照镜子,你不知道自己这副德性又多伤人!”
陆程禹看着她,顿了顿,才又道:“好,那我跟你慢慢说……咱两在一起总共也就两年三个月,除去我不在的一年,剩下的时间里,我们自己忙自己的,常常几天见不上面,其中你怀孕九个多月,小石头出生四个月,一共一年一个月,所以无论我做了什么,你完全可以说,我这么做的目的都是为了孩子,”他忽而叹息,“我只后悔早生了这个孩子,也许我们之间应该再多适应一段时间比较好。”
涂苒听见这话,下意识的低头去看车里的小石头,车门略开,小小婴儿仍是熟睡着,粉嫩嫩的小脸微微皱着,不知道又做了什么梦。涂苒拿起后座上的薄毯轻轻搭在孩子身上,而后直起身道:“你别这么说他,无论我们以后如何,我都不后悔有这个孩子。”
陆程禹神色缓和了些,说:“那你不要再和我提离婚。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才这么短,你就已经提了三次。”
涂苒微微一怔。
陆程禹讥诮:“怎么,多得连你自己也不记得了么?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涂苒没答话,他就接着道:“第一次,是你外婆去世的时候。第二次……我看了李初夏的日记。第三次,小石头刚出生,”他盯着她,“我说的话你总记得一清二楚,你自己说过的却不记得。”
涂苒心里不是滋味,不由也说:“我说的话你总记得一清二楚,你自己说过的却不记得。”
陆程禹看着她:“事不过三。”
涂苒直接问道:“如果我在提一次,你就会答应是吧?”
陆程禹叹了口气:“不会……”他停了半响,才接着说,“我会很难受。”
涂苒说不出话。
陆程禹站得离她近了些,又说:“李初夏那件事我还是得解释一下,原先不想提,我年轻时做事也挺浑的,李初夏这人很好……但是,如果我要真想和她再有点什么,也用不着等到你涂苒出现以后……”
涂苒不觉咽了咽唾沫,将手心里的纸团拽得更紧了些。
陆程禹低声问了句:“你明白么?”
涂苒停了停,才答他:“我不明白……”
陆程禹闭了闭眼,叹息:“你这是打定主意不相信我了?”
涂苒在心里叹了口气:“不是,其实我也不知道……”
陆程禹把手插进裤兜里,眺望了一会儿不远处的沙滩,刚才有个人放风筝一直没放起来,这会儿那风筝倒是高高的挂在天上,越飞越高。太阳渐渐西沉,江风渐凉,小石头轻轻打了个喷嚏,涂苒立即把车门关上了些,说:“得走了。”
陆程禹“嗯”了一声,没挪步,像是在寻思什么,有一会儿才说:“今天的事,我真的很抱歉,那些人你以后不用理。不过这事儿我也没处理好,当时确实不应该拦着你,没让你先走。我……”他几乎是有些艰难的再次开口,“我那会儿只是想着……不能让你走,因为……我不知道你又会跑到哪儿去,我怎么找你?”
涂苒抬头看了他一眼,陆程禹已经拉开门坐进车里,涂苒只得跟着上了车。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小石头也没醒,车里很安静。
一直到了岳母家楼下,陆程禹才说:“我得上去和妈谈谈。”
涂苒想了想:“她现在气头上,你还是不要上去了,她看见你指不定更生气。她要是又让我们离婚,我不能保证自己不会一口答应。是我对不起她,她这辈子都没这样受过气。”
陆程禹没说话。
涂苒下车抱孩子,小石头正是半梦半醒,挣了几下,哭了几声。
陆程禹说:“我送你们到门口。”
涂苒说:“真的不用,”又道,“我的包和小石头的奶瓶忘在那边了。”
陆程禹会意:“我现在过去拿,一会儿给你送过来。”
涂苒抱孩子上楼,打开大门,却见王伟荔的卧室门关着,涂苒知道她不想见自己,只得喂饱孩子把他安置好了,再去厨房做晚饭。待一切准备妥当,天色渐晚,涂苒这才推门进去,喊王伟荔出来吃饭。王伟荔没理她,背对着门侧卧。
涂苒说:“妈,我知道您生气,可您也不能和自己身体过不去。等吃饱了,你再怎么打我骂我都行。”
王伟荔一骨碌爬起来,咬牙切齿道:“我打你骂你有什么用,我又不能让别人对你好点,”又点着她,“你说你办的这叫什么事,婚姻大事,不说媒妁之言吧,你至少也得两情相悦吧?”
涂苒低着头不做声。
王伟荔问她:“当时在那儿不好说,你现在老实跟我讲,你到底是喜欢人家儿子,还是冲着人家老头有钱去的?”
涂苒低声答:“冲钱去的。”
王伟荔气极,一个枕头扔过来:“我真是快被你气死,你弟的情况才好些,你又这么不让我省心。我,我有时候真想把你俩重新塞回肚子里,”她坐在床边又说,“你以为你那点小心思人家看不出来?人家老江湖,做了多少年生意了,没点道行怎么行?难怪你老公对你就那样,他又不是傻子,男人最忌讳这个,不说男人,女人还忌讳呢……你说说现在怎么办好吧,孩子都有了,这以后日子可怎么过?你爸以前是怎么教育你的?你怎么读个大学就变成这样,我当初就说,女孩子读那些书做什么,你见的人多了,心也花了。你这叫眼高手低,自己挖个坑自己跳。”
涂苒仍是说:“妈,吃饭吧。”
王伟荔骂骂咧咧地起身:“吃吃吃,吃了去死!”
不多时门铃响了,王伟荔问她:“谁呀?”
涂苒说:“陆程禹,我把包忘那边了,他给我拿过来。”
王伟荔端着饭碗进里屋:“你别让他进来,我不想见那小子。”
涂苒打开门,陆程禹正抱着一堆东西站门外,涂苒冲他摇了摇头,陆程禹说:“那我过两天再来。”
涂苒接过东西:“你别来了。”
陆程禹皱眉:“涂苒,我之前说那么多是白说的。”
涂苒无可奈何:“不是,我没其他意思,我这会儿脑袋里真觉得挺乱的。”
陆程禹低头想了想:“那你什么时候才能想清楚?”他说,“这样,我给你打电话,你想清楚了可以跟我说。”
涂苒小声道:“我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我没想明白也不会接你的电话。”
陆程禹叹了口气:“那好,你打给我,”他补充道,“要是万一我没接,肯定是在给人做手术。”
涂苒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正要关门,又听他淡淡说了句:“反正,我等你电话。”
她轻轻合上门,靠在门板上发了会儿呆,听着他愈见愈远的脚步声,心里不知所想。
王伟荔端着饭碗边吃边从里屋走出来,横了她一眼,喝斥:“愣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吃饭!”作者有话要说:三月九日 更嗯,我看了大家的留言,至于怎么写才好,我觉得是各有好处吧。谢谢你们!
将错就错(五)
数天后,陆老爷子携孙慧国拜访涂家,明说是过来探望辛苦已久的亲家和孙子,至于暗里究竟为何,大伙儿都极其识相地并没将话挑得过于明白。
陆老爷子此行目标目的相当明确,态度诚心诚意乃至诚惶诚恐。他手里拎满了人参燕窝等保养品,人参据说是珍藏了有些年头的野生山参,燕窝是才托人从越南带回的芽庄洞燕。
孙慧国也一改往日的张扬跋扈,对王伟荔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笑语嫣然,偶尔王伟荔扔过来一明褒暗贬的话戳子,她也只当不明,忍气吞声笑笑就过了,整一个贤淑和蔼的一般老妪。不但如此,孙慧国还在涂家亲自下厨,把一早泡好的燕窝用小火炖了,亲手盛出来捧给亲家母,剩下的一蛊说是留给上班未归的儿媳妇。王伟荔自是觉着受用,而孙慧国也美其名曰不过是做个示范,这燕窝该怎么泡怎么去毛又要炖多久,并央了亲家母每日里炖给儿媳吃,还说估摸着这边吃得差不多了,再差人送来。
这一推一挡一送一迎之间,两方相处自是融洽,各自都拿捏着心头的顾忌见好就收,并纷纷暗示前嫌不计过往不究,也是,哪个大家庭里没点嫌隙事?既然“误会”解除,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又有一天晚上,涂苒回来,见王伟荔正帮着收拾涂峦回京的物事,打理完了,王伟荔又拿出一只大箱子,开始装自己的衣物,涂苒吓了一跳,以为她人家还在生气呢,就问:“妈,您这是做什么呢?”
王伟荔说:“跟着你弟去北京住几天。”
涂苒支吾道:“那您外孙怎么办呢,您生气归生气,可别不管小石头的死活呀。”
王伟荔瞪她一眼:“你瞎说什么?我是怕你弟一个人开长途不安全,你看他瘦的,这才回来几天就要走,身子还没养好呢,我得过去盯着他。再说,你不是还有年假吗?你先休着,自个儿辛苦点照顾下孩子,你要实在忙不过来就叫你公公婆婆帮忙,你放心,他们现在低姿态,处处矮我一截,不用白不用,也让他们尝尝伺候小家伙的苦头,”她哼一声,“你干脆把石头扔他们家去,磨磨那两个老不死的,我看他们敢不伺候好了?孩子少根汗毛,他儿子只怕就要找他们拼命。”
涂苒说:“你现在这态度怎么又转了个大弯呀?”
涂峦在一旁笑嘻嘻道:“我姐夫前些天来过了,姐你上班去了不知道。”
涂苒是当真不知道。
涂峦又道:“我姐夫说了些话,你想不想知道呀?给点实惠呗,我就告诉你。”
涂苒道:“你要是不说,我就把你大闹人婚礼的事说给妈听。”
涂峦脸色一变:“什么大闹婚礼呀,你瞎说什么?”
涂苒道:“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你能瞒得过我?新娘姓关叫……”
涂峦立马趴到她跟前:“我姐夫跟咱老妈说了,让老妈生气了就打他千万别打你,”涂峦又极其痛苦地巴着她,“算我求求你们,赶紧和好算了,不然她又得成天烦着我……”
王伟荔果然随儿子的车一同进京,走的那一天可高兴,逢人就说,我儿子开车回来去北京住新房,其实哪儿来的新房呀。
涂苒申请了半月的年假,并没将儿子送去陆家,自己一人带着,仅凭一己之力难免有所疏忽,再加上连日来变天,刮风下雨的,温度下降了十多度,就跟倒春寒一样,王伟荔前脚走小石头跟着就病了。起先是打喷嚏,而后是咳嗽,最后体温升高,病情发展迅速。涂苒把孩子抱去省妇幼看病,医生诊断为扁桃体发炎,开了退烧栓药和抗生素冲剂,当场就用了些药,烧也退了些。
涂苒寻思着要不要给孩子他爸去个电话,思来想去,未果。
涂苒抱着孩子回家,已是累得够呛,家里的保姆过个年到现在也没回,她只得先解决孩子的伙食问题,再考虑自己。可惜厨房里永远是冷锅冷灶,她连煮碗面条都懒得去做,只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喝了几口了事。
涂苒又去摸了摸孩子,觉着他好了点儿,心里稍微歇下来,不多时,就同他一起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色已黑,她下意识的又伸手去摸儿子的脸,这才发现热度不低,小家伙抱在怀里跟个煮熟的鸡蛋一样,体温像是比去医院前还高些。
她心里扑扑乱跳,生怕自己一再疏忽耽误了孩子,也顾不得头晕脑胀,从床上爬起来就去拿温度计,家里的电子体温计刚巧没电池,她便去找水银温度计。从卫生间的医药箱里寻着了,忽然脚底一滑,自个儿摔了一跤,温度计也掉到地上摔个粉碎,水银珠子碎玻璃渣四处乱溅。
真是人倒霉起来喝凉水也会塞牙缝。
涂苒发了会儿呆,抱着孩子,给陆程禹打电话。
响了一声,那边就接了,倒是意料之外。
陆程禹说:“涂苒……”他像是在走路,微微喘息,从语气里也听不出究竟是询问还是感叹。
涂苒心急,没等他继续说话就把这边的情况说了,又道:“我这会儿是没办法了,你能不能赶紧给我买个温度计过来,要是你没空,我就抱着小石头去看急诊。”
陆程禹似乎有些儿不爽:“你怎么现在才给我打电话?”接着他又道,“你别急,我马上过来。”
不出一刻钟,就有人按门铃,不知是谁。
涂苒慌慌张张的跑去开门,她自觉这两天过得不是人过的日子,整天里忙来忙去,弄的人精神郁郁蓬头垢面,这会儿却也顾不了这许多。
打开门,陆程禹已经立在外头了。
涂苒惊讶极了:“你怎么这么快?”
陆程禹看了她一眼:“我接电话的时候已经到楼下了,”说着进屋去瞧孩子,他买了耳式体温计和听筒。
小石头仍是熟睡,陆程禹给他量了体温,三十八度五。又听了会儿心肺,发现问题没甚严重,他这才松了口气,嘴里仍是说:“应该早点给我打电话……过了三十八度六才给退烧药,先观察。”
涂苒“嗯”了一声,这才坐下来靠在床边歇着,却觉着陆程禹正看着自己,她不觉低下头去捋了捋头发。
陆程禹伸手过来轻轻覆在她额上,“你脸色不好”他说,“最近流感挺严重,你自己也要注意点。”
涂苒说:“没什么,有点儿累,想睡一会儿。”
陆程禹说:“你睡吧,我看着他。”
涂苒摇头:“算了,估计得等他好了,我才能睡得踏实。”
陆程禹去厨房里转了一圈,问她:“你还没吃晚饭?”
涂苒摇头。
“家里有什么?”
“面条。”
……
不多时,他从厨房里端了两碗热乎乎的面条出来,两人一个靠在床头,一个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各据一方,各自手上捧着碗,安静地吃晚饭。陆程禹吃得很快,没多久风卷云扫,想是这会儿才下班,早饿了。涂苒觉得他这样对胃顶不好,饥一时饱一时,吃得又快,很容易落下病根。她想了半天,却是什么也没说。她吃得很慢,吃到后来,发现碗里还有一枚煮得白晃晃的鸡蛋。
涂苒一愣,问:“你怎么没吃鸡蛋?”
陆程禹已经打了盆温水过来,一边给小石头擦身子了,一边说:“没了,我明天去买点菜,你这几天怎么过来的?家里没人帮忙也不跟我说一声。”
涂苒又问:“你明天休息?”
“嗯,”陆程禹看了看表,“小石头几点吃的消炎药?”
“下午四点。”
“等会儿十点了再吃一次。”
“嗯。”
陆程禹去把碗涮了,又把孩子的小床推出去:“你休息,我看着他。”
涂苒仍是不放心,跟着起身,又听他说:“没事的,过两天就好了。”等她洗漱完了从卫生间出来,陆程禹正靠在沙发上看报纸,点着小灯,旁边搁着枕头和一床被子,婴儿床就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估计是打算就这么凑合一宿。
涂苒也实在是累了,连动脑筋说话的兴趣都没有,自个儿撑回房里躺下。闭上眼,外间的灯光朦朦洒在眼皮上,偶尔听见他翻阅纸张的轻微声响,心里忽然就觉着踏实了。上半夜,她睡得很沉,连梦也没做一个,猛然间就被婴儿的哭声惊醒,她条件反射的坐起身,就觉着有人把孩子塞进她怀里。那人低声道:“他饿了,找你呢。”
她仍是半梦半醒,继续条件反射的掀开衣襟,哺乳。
小石头白天喝牛奶吃辅食,到了夜里肚子一饿什么都不要只吃人乳,涂苒数月来已经养成习惯,又或是母亲的天职,天性使然,一听见孩子的哭声,即使大脑并未清醒,动作反应却极为迅速。
待得她这会儿真正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身上给披了件衣服,而那人也并未走开,正坐在床边瞧着这娘儿俩。
涂苒素来脸皮薄,一直以来都避讳在人前做这件事,这会儿却被人目不转睛的盯着瞧,顿时浑身难受不自在。光线从外间投射进来,有点暗,他整个人有一半儿没在阴影里,而她整个人身上有一半是亮的。涂苒不知道,他究竟是在看孩子还是看她。
她不由低下头,发丝从额前耷拉下来,下一刻,他伸手过来帮她慢慢理到耳后。
涂苒只能屏息静气。忽而听他问:“他要吃多久?”
“吃饱了为止。”
他起身走出去:“完了喊我。”
她这才松了口气,过了会儿听见他又去拿盆打水,想是又要给小石头擦拭身体物理降温。
小石头终于吃饱喝足,抬头看了妈妈几眼,带着餍足的神情晕晕的又睡过去。
后半宿,涂苒没怎么睡好,有些儿迷糊,做了些梦,有悲有喜,那些场景还依稀记得。在整个过程里,她耳边不时传来陆程禹为孩子擦拭身体拧干毛巾的声音,一连串的水珠滴在盆子里清脆作响,等她稍作醒转仔细去听时,外间却是静悄悄的,只听闻父子两人的均匀平和的呼吸。
末了,她却睁眼到天明。
将错就错(六)
陆程禹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先跑去买菜,再去医院查房,到了中午才回来,回来后就挽起袖子猫在厨房里做饭。涂苒见他这么一大高个儿,脖子上挂着王伟荔平日里使用的围裙,模样滑稽,多少有些儿不习惯。
陆程禹做事素来麻利,手指又灵活,菜丝肉丝切得均匀细致,不多时,准备好的主菜配菜摆了满满一案台。锅里冒着热气,他看表掐时间,站在一旁等菜出锅,这时候的他看起来有些儿疲倦,双手随意的插在腰间,并不像往常那样挺直了身板,而是懒散靠在一旁橱柜上,时而看一眼锅里,大多时却看向窗外。
涂苒抱着孩子在家里散步,路过厨房,往里瞄了两眼。
小石头这会儿精神也好多了,用了一次退烧药,体温终成下降趋势,偶尔还有些咳,但已无大碍。只是消炎药水还得遵医嘱喝够一个疗程,否则会产生抗药性。可是抗生素用多了伤胃,何况才这么点的小嫩孩子,几天以来一直食欲不振,辅食不爱吃了,牛奶也不想喝,早上还能喝点粥,现在连稀粥也不愿喝。
陆程禹做好一海碗白菜粉条肉丝汤,端到涂苒面前。
涂苒一见就皱眉:“太多了。”
陆程禹说:“多喝点,没让你全喝完……小石头现在,也就能吃点母乳了……”
涂苒看了他一眼,心里也并没其他想法,谁知这男人却在转过身的瞬间小声嘀咕:“好吧,我这回又是为了孩子。”
涂苒忍不住冲着他的背影横了一眼。
吃完饭,陆程禹往浴缸里放了大半缸温水,涂苒翻出个小游泳圈套在小石头身上,就把小石头脱光了搁水里去玩儿。小石头觉得身上不那么热了,他在水里扑腾的很高兴,像只糯米团子飘来荡去,他爹娘在旁边看着也高兴,涂苒往小石头脸上轻轻撒了一捧水,小石头先是瞅着她一愣,继而咯咯大笑,特别可爱。旁边两大人也跟着笑,陆程禹双手撑着浴缸边儿乐呵呵地瞅着他儿子。涂苒又撒了点水,这回却溅到孩子他爸的脸上去了,陆程禹侧头看着她,手伸进水里随便一拨,把水拍到涂苒的衣服上。
涂苒说:“你干什么呢?”
陆程禹也说:“你干什么呢?”
涂苒斜他一眼,出去给儿子拿浴巾和干净衣物,等她再进来,陆程禹已经把孩子从水里拎出来:“不能让你在水里呆久了,”他接过浴巾把儿子包成一团只露出张脸,“来,老爸给你量量额头,”说罢,父子俩额头挨着额头像玩顶牛牛一样。小石头又乐了,陆程禹伸出拳头贴在他脸边:“看看你脑袋大还是我拳头大。”
涂苒看了一眼,忽然觉得这男的手真大,连同挽起的衬衣袖子下面露出半截子胳膊,结实有力铁铸一样。小石头还傻乎乎的拿自己脑袋往人拳头上撞,末了觉着疼,偏过头去瞪着那拳头一个劲儿的瞧。涂苒摸摸儿子的脑袋:“你傻不傻,人家招惹一下,你就当真了,先前一点小恩小惠就把你给收买了?”
说着,两人一起给孩子穿好衣服,陆程禹点点小石头的鼻子:“你给我争气点,等会儿别又来事了,温度退了就退了,大老爷们儿退一步海阔天空。”
结果一语成谶,到了晚上小孩儿又变成煮熟的鸡蛋一枚,涂苒恼他乱说话,自己又担心儿子,一点也不想给他好脸色。两人的对话越来越少,除了极其必要的交流,比如孩子咋样了,该吃药了,烧退了点没,还是那样……小石头的病情反反复复,直到第三天上午,体温才渐渐退下来。
这天,涂苒见陆程禹还在家就觉得甚为诧异。
陆程禹答:“请假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晚上再过去。”
“……”
中午,小石头不发烧了,打了数天疲劳战的两人终是扛不住,胡乱吃了点东西,然后一个守着婴儿床躺沙发上,一个倒床上,各自补眠。涂苒还没睡熟,忽然觉得身上的褥子被人掀开一角,床边下陷,涂苒猛的就惊醒了,待到想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她不觉往旁边缩了缩身子,背对着那人,继续睡觉。
可是睡不着。
睡不着的时候,一直用同样的姿势躺着,就特别难受,她稍稍转了转身子,挪动了一下。
可惜床太小,别人根本还没怎么碰她,她就自个儿钻进人怀里去了。
陆程禹胳膊一收,当即把她死死扣在胸前。他神色凝重眉眼低沉,目光直勾勾的锁着她。
两人面对面的喘着气,心脏的跳跃互相撞击,他一点没犹豫,低头吻上来。
来势汹汹,几乎要把她拆卸入腹,他一边吻,一边恶狠狠的抵着她,全身热气腾腾轻微战栗又坚硬无比,涂苒甚至能感受到他皮肤下的脉络,血液汹涌奔流。她在这种压迫下快要被研磨成一滩水,或者是蒸汽,从此嗖的一下魂飞魄散。
终于他压抑气息,哑了嗓子问了句:“好不好?”灼热吐息直击耳膜,涂苒在头晕目眩之下仍是觉着他说了句废话,在此之前,她的贴身衣物就已经被褪了个干净,十八摸早演完了,就差直奔主题全武行,他把自己高效率的行事风格一路发挥到床上,而且无比霸道,不容对方有丝毫抗拒。
而后,她才知道那句“好不好”如何理解。她若是咬着嘴唇吱吱呜呜强忍着不答,他便加重力度一连撞击数下,她若是求饶勉强应了他,他的动作会更加放肆,紧接着又是咬牙切齿的逼问,因而此题无解死循环,怎么都是她死她玩完,末了还被人批评“不够诚实”。
两人从太阳当空折腾到天色渐晚,旧木床“嘎吱”了一下午,中途他起去两次,不算甘心情愿。因为孩子在哭,她踢他下去瞧瞧,无非是换尿布喂牛奶,弄完这些事,他把孩子扔回小床,自己又赶紧折回来。等娃娃再哭,他也不理了,只顾把她抱在怀里磨蹭。
到最后他的态度才算温和了些,俯在她身上,胳膊肘撑在她脑袋两侧,用手摩挲她头顶的发,时不时又轻轻吻她。两人身上湿漉漉的,涂苒简直快奄奄一息,只觉得他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极其可恨,一面又担心楼下邻居上来提意见,一面又记挂着儿子。她伸手推他,他偏不起去,她懒得再有所动作,自个儿闭上眼睛休息,忽而又想起来,于是问:“为什么你最喜欢这种姿势?”
他温存地笑笑,用鼻尖和嘴唇轻轻擦滑她敏感的颈侧,低声答:“我想看着你,我想吻你。”
涂苒心里一暖,卧在他怀里,不多时昏昏欲睡。
傍晚,她醒来,不知何时他起去了。
等她再瞧见他时,他穿戴整齐神清气爽。
陆程禹走过来拨弄下她的头发:“我走了。”
屋里的灯亮着,她突然间就觉着他陌生,不若裸裎相见时那般亲切,不觉皱着眉瞧他,他也学她的样儿看过来,过了一会又道:“起来,孩子醒了。”说着把一条链子戴在她手腕上。
涂苒一瞧,正是先前那串贝壳,她一直搁在自己枕头底下,想是刚才被他发觉了。
她心里有些儿不高兴,赌着气,把手链撸下来扔地上。
陆程禹似乎微微一怔,什么也没说,转身去捡了,走出去。
涂苒也不想说话,赖了一会儿床才强忍着疲惫酸痛起身,结果胳膊和腿都像是长在了别人身上,别扭得很。
孩子正躺小床里摆弄他的小铃铛,她又去厨房转了转,饭菜做好了,都搁在那儿呢,她仍是提不起精神说话,回头见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她,才问:“你还不走?”
他站立来,拿了外套:“我走了。”外套是她以前给买的那件大衣,这几天降温刮风,他又穿上了。
陆程禹走去门口,顿住:“皮夹忘了,在沙发上。”
涂苒拿了递给他。
他出去,顺手带上门。
涂苒瞪着眼前那光秃秃的一堵防盗安全门,脑袋里乱,心里面空。
过了一会儿,外面有人按门铃,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去开门,又觉着自己走得快了些,因而到跟前了才生生刹住步子,等了几秒,才把门打开。
“手机。”陆程禹站在门口说,“好像在茶几上。”
涂苒仍是拿了递给他。
陆程禹接过去,站了站,没等他转身走人,涂苒就把门给关上了。
她忽然有些儿烦躁,肚子明明饿了也不想吃饭,看见儿子冲自己挥舞他的小胖胳膊,她也不想去抱,想看会儿电视又懒得去开,总之就是不知道自该做些什么才好。
门铃又响,她没等,径直过去开了门:“又有什么给忘了?”
陆程禹掂掂手心里的东西:“大衣上的扣子掉了,”说完,他一步跨进来,把衣服和扣子全部塞给她,“赶紧缝缝。”
涂苒斜了他一眼,找了针线出来帮他钉扣子。两人坐沙发上,一人坐这端,一人在那头,陆程禹像是无所事事,在旁边监督她做女红。见她这颗订完了,又说:“你买的什么衣服?好多扣子都松的。”
涂苒没接茬,一粒一粒全给他加固钉牢。完了后,她拿起大衣抖了抖,陆程禹起身走过来,她顺手帮他穿上,两人离得很近,但是比在床上那会儿要远一点,涂苒隐约觉着,他的手似乎在自己的腰间轻轻揽了一下。
陆程禹穿好衣服转身就走了。
许久,门铃都没响。
涂苒坐在沙发上盯着小床里的儿子发了会呆,儿子趴在床上,咿咿呀呀的把手伸向茶几那一块儿,不知想要什么。涂苒看过去,又看见那串贝壳,拾起来塞到小石头手上,小石头不做声了,专心玩贝壳。
涂苒拿起手链下压着的一张方形纸片,她先前没在意,这会儿才发现上面密密的写了好些字,字迹龙飞凤舞,一行一行排得极为整齐。看来写字的人是刻意压了速度,以至于该潦草连写的地方骤然停顿,以免叫人看不清楚。
纸上写着:
“涂苒,对于那天你说的话,我想作些解释。”
“带你去连理胡,因为我想和你多一点时间相处,当然也包括生理上的,因为我是个身心健康的男人,希望你不要介意。后来逗你玩,说是去开会,好吧因为我这人经常犯浑,看见你失望或者被我招惹得气鼓鼓的样子我就会高兴,比如后来也说过你做的饺子不好吃,说你做打扫清洁不彻底等,还笑话你种那些花花草草。”
“你说我对你外婆好是因为我孝顺,其实我没那么好,不过是想给你留点好印象,当然,外婆是位令人尊敬的老人。”
“我不喜欢你做药代,因为我不想再看你被人欺负,不想看你抽烟喝酒劳累,不想让你做任何有损健康的事。”
“我半夜起来给你做吃的,因为你饿了。”
“我给你买笔记本电脑,因为你生日,我想让你高兴。”
“每次你不甩我,我过来讲和,不为别的,因为你,我不想和你离婚。”
“我在别人面前说那些话,因为我不想让你被人误解,不想你难过,你难过,我会更难过。”
“……”
“我这人也并没像上了发条一样,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比如说结婚。和你结婚,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冲动的一件事,但是,我想我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
最后一句:“老婆,如果你还相信我,请你开门好吗?”
涂苒把纸片折起来,捏在手心里,慢慢走到门边,鼓足勇气,打开门。
陆程禹站在外面。
他似乎正抬起一只手打算按门铃,开门瞬间,他看见了她,脸上竟闪过一丝羞赧,他微微笑一笑,形容帅气。
涂苒问他:“你在干嘛呢?”
陆程禹不觉叹息:“在想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进去。”
“那你想到了吗?”
“还没。”
“你上班要迟到了。”
“我已经迟了。”
“如果我不开门,你就一直在外面等着?”
陆程禹踌躇开口:“一辈子这么久,等你一晚又算什么。”
涂苒笑:“少来,这根本不是你的风格。”
陆程禹也笑:“我的风格是什么?”
涂苒模仿他的语气:“涂苒,你别折腾了,你这就是瞎折腾,你别给我没事找事儿,整天瞎想……”
陆程禹笑着捂了捂额头:“就是,你别再折腾我了,饶了我吧。”
涂苒抿嘴笑了笑:“不折腾你了,你是想进来还是去上班?”
他大步迈进来,将她拥进怀里,在她耳边低声道:“抱你一下,我再走,这样工作的时候才有力气。”
他想了想,又说:“以后别再让我写那些东西了。这辈子一次就够了。”
这辈子,一次就够了。
后来,涂苒偶尔女文青的时候,在那张纸片的背面写了句话,大意如下:
我想要的婚姻,没有试探,没有猜忌,没有嫌隙,我踏着你的脚印,走你走过的路,吃你吃过的苦,看你看过的风景,患难与共,风雨相随。
番外:情书
涂苒和两个妞儿在汽车站等专线车。此刻正值周五下班的高峰时期,满大街的车流和人潮,在傍晚的薄暮之下迷迷瞪瞪的向前冲。
专线车停一辆走一辆,每辆都人满为患,几个妞儿都是娇弱文静的特质,怕人多,怕挤着,又不赶时间,就慢慢等着。涂苒在学校里交的朋友都和自己差不多的类型,个头差不多,性格差不多,穿着打扮也差不多。清一色的马尾辫,素面朝天,学生装束,背上扛着书包,包里是一周里换洗的大件床单和衣物,其中零散夹杂着的几本书——言情小说,或者充斥着二无不着调无病呻吟亢奋激荡的关于人生感悟心灵鸡汤风格字句的伪小资文摘。
总而言之,她们是一旦没入人群再也寻不着的人前木讷人后敏感的十七岁女孩,少女的娇憨可爱渐渐掩藏,而年轻女子的妩媚特质还未来得及充分绽放。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妞儿一行终是上了车,是被后面蜂涌而至的人群给挤上去的。
车上的人原本不多,这会儿却给塞得满满当当。三小妞被人敦促着往车厢后面走,人还没站稳,车子就七拐八弯的在车流中穿梭起来,时快时慢,像是儿童乐园里的疯狂老鼠。
涂苒很不容易在一靠窗的地方寻着一吊环拉稳了,才松了口气,却发现陆地的使用面积相当紧张。
她面前座位上坐着一男的,那人腿长没处搁,一脚跨出来伸到外面,正好挡着她的道,占用了本该属于她的方寸空间,害她无处落脚。因而她不得不一面承受来自后方人群的压力,一面两脚交换着地,持续着怪异的站姿,不多时就觉着手酸腿麻身子发虚。
她心里有些埋怨,不觉看了那人一眼,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她的小心肝儿就像才被从活水里捞上来的鱼,顿时活蹦乱跳起来,整个人却怔了半天。
那人穿着白色球衣黑色运动裤以及染上泥巴和青草绿的看不出颜色的球鞋,和周围几个或坐或站的大男生同一色打扮。涂苒想起,她们学校附近有一处新修的绿荫草场,环境不错,交通便利,最近经常有周围高校的学生来这儿搞比赛。看样子,他也是才去踢完球。
第一次见他这副打扮,越发不像个老师,不过这样才好。
涂苒兀自踌躇了半天,那人却根本没注意到她,只是将脑袋靠在玻璃窗上微阖了眼养神。窗外的灯光一晃而过,把他乌黑的发染上橙色,浓黑的眉毛也不若以往那样凌厉,她还发现,原来他的眼睫毛又密又长,唇上的色彩很是温柔。
那人的睫毛忽而动了动,涂苒吓了一跳,来不及移开视线,又怕给人发现了那点小心思,只得闷声说了句:“陆,陆老师好。”
那人脸上的表情有些疑惑,慢慢睁开眼,微蹙了眉,像是不曾见相识一样看了她一会儿,这才“嗯”了一声,又或者是哼了一声,反正她说不上来,因为那一声既模糊又短暂,满是敷衍的意思。也就这数秒的时间,他又歪着脑袋阖上了眼。
但是他的同伴却在旁边轻轻嬉笑起来,甚至有个坐在他后面的男孩伸手过来拍他的脑袋:“你小子几时收的女学生?”那个“女”字被人意味深长的加重了读音。涂苒的脸猛的就红了。
他眼也不睁的骂回去:“滚,别吵老子睡觉。”
涂苒的脸更红了,似乎被骂的那个人是自己,又或者她才是当众骂人的那个。他怎么会说粗话,他不能说粗话,因为他一直是温和有礼的。
车到一站又开了,她暗自思绪乱飞,既希望时间快点过去又希望车子慢点开。可是那司机开汽车来跟亡命之徒一样,见缝就钻,有路就跑,车里的人也随着东摇西晃站不稳当。涂苒憋了口气,拼命抓着头顶上的吊环,生怕自己会出糗一不小心撞倒他的肩。
怕什么来什么,直觉往往被飞快应验。好死不死的一个急刹车,拉环脱手,她脑袋里一片空白,整个人十分悲催的往前倒。最后画面在瞬间定格,她狼狈的用手撑着他脑袋旁边的玻璃窗,而他极力向后仰着身子,十分错愕的抬头瞧着她。
她费力的直起身,还未站稳,又是一个急刹车,这次更狼狈。
周围一阵笑声,涂苒全身的血液都往大脑里冲,几乎尴尬到要死,她差点就趴进他怀里,而他的表情像是高僧掉进了盘丝洞,惊惧万分。
他突然起身,十分小心地错开她的身子,最后挤到他同伴那边去站着,既没再看她一眼,也没说要把位子让给她。
涂苒呆立片刻,直到小妞甲同学轻轻推了推她,小声道:“喂,帅哥让你坐。”
涂苒赌气:“我才不要坐。”
小妞乙同学抢先坐到椅子上:“你不坐我坐,书包重死了。”
直到下车,小涂再没看小陆一眼,某人小小的一颗心在滴血:不过是扑了你一下,当然还没扑着,你那什么表情,有必要那样生不如死吗?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真是太伤自尊了!!!
但是极没眼力价的小妞甲和小妞乙决定翻拍这场戏,一个如狼似虎地扑将上去,一个羞涩害怕地仰倒避开,再扑,再躲。
涂苒恨不得去死。
后来她想:如果当时乘机强吻了他,不知道会不会被人奖赏一巴掌。反正自尊已经伤了,还不如强吻了他。
她那晚翻来覆去才睡着,做了个讨厌的梦,然后泪湿枕巾。
之后的周末,他来家里给她补课,一如既往地谦和冷淡,眼神里既不惊惧也不错愕,就像是面对一本中学旧课本,又或者是成绩平平的考试卷,因为她谁也不是,只是他的工作。
她忽然想让他失去这份工作,于是鼓起勇气告诉他:“我想换个老师。”
这下他倒有些惊讶了,抬眼看着她:“为什么?”
她说着一早想好的措辞:“因为你的教学方法不适合我。”
他眨了眨眼:“可是你的考试分数一直在提高,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这跟她的信心有半毛钱的关系,她想换老师,应该是他没信心才对。她不依不饶:“我对你的教学方式不满意,我会跟我爸说,让他炒了你。”
“哦,”他放软了语气,一脸诚挚,“可是我就靠这份工作吃饭了,我身上的钱正好能支撑到你爸给我发工资的那天,如果没了工作,我就要饿肚子。”
“真的吗?”她信了,“那……还是就这样吧。”
再后来,陆程禹的同伴提到他的女学生:“十八岁的妞儿一朵花,长得还真不赖。”
“别瞎说,”陆程禹撇嘴,“那就是一小破孩,小毛丫头。”
十八岁的生理年龄,十二岁的心理年龄,他不是萝莉控。
陆程禹那时忽而想:如果他是一条直线,不知道自己的起点和终点,前方始终充满不可预知性,那么她就是条线段,路途短暂,一目了然,毫无新意,缺乏神秘感。并且,除去短期的师生关系,他们会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此去经年。
某日,两人滚完床单。
涂苒趴在陆程禹的胸口,娇喘吁吁:“老公,是不是在很早以前,你就喜欢上我了?”
他抚着她的头发:“很早是多早?”
涂苒答:“就是在我还不知道的时候,或者在你也不知道的时候。”
他静默,半响,轻咳一声,说道:“陆程禹同学,请原谅我在这封信里没称你为老师,因为我自从第一次见到你……”
当时涂苒的脑袋里不甚灵光,片刻后想起,便惊抓抓地叫,伸手捂住他的嘴:“你怎么知道的?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陆程禹抓开她的手,问:“能有这个早吗?”
涂苒涨红脸,不让他掰开自己的手,凶巴巴的盯着他,等着答案。
陆程禹一笑:“通常好奇心重的人,都活得比较累,”又道,“以后乖乖的,你有把柄在我手上。”
终于一天,涂苒收拾房子的时候,在他书桌的抽屉里发现一枚崭新信封,上无署名,信封里装了小半张尚未拼好的信以及无数的信纸碎片。后来陆程禹知道了就笑:“你这一千片的拼图,我只用知道收信人和开头几句的内容就成,谁会费那个劲全部拼完呢……语句还算通顺,文笔不行,不够直抒胸臆,就这几句话还费了我好几个晚上……”
再后来,一旦争吵,陆程禹被气得不行的时候,就会拿出那封信念给她听,以此打击她的嚣张气焰。
他念一次,她扔一次。
她扔一次,他捡一次,偶尔心血来潮,还会接着往后拼。
她终于忍无可忍,将完成度接近尾声的“拼图”一撕两半。
他怒,把信纸重新粘好扔进抽屉里,大锁一闩,严正警告:“以后别再乱扔我的东西。”
“这是你的东西么?不问自取。”
“写给我的就是我的。”
“又没说要给你。”
“你不给我你写它做什么?”
“你别管。”
“傻子才这样。”
“傻子才像你这样。”
三岁的小石头生平最大愿望就是能在玩乐高的时候安静一会儿,此时忍无可忍:“不要吵了……好的时候蜜里调油,不好的时候就跟两只乌眼鸡一样……”
他爹娘甚为惊讶:“这种话从哪儿学的?”
石头道:“外婆说的呀……我还会说,涂苒你傻了吧,陆程禹大笨蛋,因为你俩常说。”
陆程禹严肃批评:“小石头,你这样不对,不能这么骂爸爸和妈妈知道吗?”
小石头头也不抬:“为什么?”
陆程禹说:“因为骂人不对,你是我儿子,儿子不能骂爸爸和妈妈。”
小石头继续玩:“哦,你是我儿子,我不能骂你。”
“不对,你是我儿子,我是……”
“哦,我是你爸爸,我不能骂你。”
“……”作者有话要说:三月十三日更 谢谢大家的留言。
番外:一天
一天,科室里来了位女实习生——这让有教学任务在身的外科男医师们有些儿头痛,各自推脱,而几位成绩好点的男实习生一早就他们被瓜分干净。
外科里面,公然的性别歧视并不少见。原因无他,理论学得再出色的女学生,一旦进了手术室,多半是竖着进来躺着出去,她们的心理承受能力也许还比不上考试经常挂科的男学生。所以他们更愿意要男生,多个女生就多了桩麻烦。
当然,白方方在来之前并不知道,她已经被几位大男人腹诽了很多遍。
但是,当她一踏进心外科的大门,那些腹诽就紧接着被人生生吞咽下去。
整个科室都亮了,本来就雪白荒芜的墙壁这会儿像是被舞台上的聚光灯一打,照的让人睁不开眼睛,单调的药水味儿里又多了一股淡淡花香,科室里的和尚们顿时心旷神怡。
白方方对此毫不在意,她从小就生得美,溢美之辞和饱含倾慕的眼神那是家常便饭。又好在这儿的工作大多紧张忙碌血腥刺激,大伙儿并不过多纠缠于某次突如其来的惊艳。
众人来去匆匆。
白方方揪住旁边一位看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的说:“师兄你好,我找心外的陆教授,请问你哪位才是啊?”
那男的边走边看病历报告,这会儿才抬头瞄了她一眼问:“你找他什么事?”
白方方不觉一愣:“我姓白,是来实习的,听说他带我。”
男的“哦”了一声:“张院介绍来的?”
白方方点头。
男的想了想:“正好,等会儿就有台手术,你跟着上去瞧瞧,”说罢,将病历递给她,“先读读,熟悉一下。”
“师兄……。”
“嗯,我姓陆。”
白方方再次见到陆程禹是在手术台上,他主刀,她二助,负责拉钩。一次性的蓝色手术服和医用口罩把整个人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白方方觉得主刀医生的眼神过于严肃凌厉了些,她原本就有些儿发慌,现在被他瞄上一眼,心里更为忐忑。
无影灯灯光通透,准备工作有条不紊,雪洞一样的手术室里只有仪器设备的冰冷声响。
主刀医生忽然开口:“有个笑话。一天啊老婆生病,不能参加化妆舞会,老公就自己去了。后来老婆的病好了些,不放心老公,就带着面具也去了。老婆知道老公的 面具什么样,她找了找就在舞池中央发现她老公正和一群女的跳舞。老婆赶紧过去,拉着她老公边跳边**,后来两人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做了些私事。完了,老婆就 先回家休息。晚上,他老公喝得醉醺醺的回去,一进门就说,今天哪也没去就和几个朋友一起喝了整晚上的酒。老婆当然问他,你今天就没遇到什么好事吗?她老公 说,我没遇到,我一个朋友遇到了,他借了我的面具,就遇到好事了。”
麻醉师听完就笑:“陆主任,你这笑话讲过多少遍了?”
旁边的小护士也说:“陆主任翻来覆去就是这些冷笑话。”
主刀医生低笑一声:“大伙儿不说话,我只好说点废话,都这么严肃做什么?”
手术室里的氛围顿时轻松不少。
白方方这些年只顾着埋头读书,听这种笑话的反应比别人慢了半拍,等她会意过来,别人早笑完了,她心里诧异,不觉看了那主刀医生一眼,却见大伙儿都神色如常,想是对这种笑话早已司空见惯。
手术台上的病人有胸部血管瘤,随时有可能大出血。麻醉师已经对患者实施完麻醉,一切准备就绪。但是,就在麻醉即将结束的时候,众人担心的意外还是出现了——病人伤口上的血管瘤突然破裂,一股血喷出来溅得老高。
白方方只见眼前一红,鼻间一股血腥味,脸上温热濡湿,她不觉叫了一声,腿一软,摔坐到地上。
待她回过神来,病人患处的喷血早已被人及时得当的处理过,出血现象也很快停止。她强撑着站起来,这才看见主刀医生的情况并不比自己好多少,手术服,口罩,额头上血迹斑斑,只是人家连眉头也没皱一下,该干嘛干嘛,只让护士帮他将脸上的血稍微抹了抹。
主刀医生手上动作未停,淡然开口:“还好,病人林爱梅全部阴性,也没有乙肝。”
麻醉师说:“上回有个得艾滋的,也是血管瘤,院里是分两组给做的手术,打算第一组一旦感染了,第二组接着上,一个个都跟炸碉堡的董存瑞似的。”
主刀医生应了一声,又道:“还行么?”
白方方见他看了自己一眼,这才反应过来,忙说:“还,还好。”
旁边的一助神色有些儿不耐,想是怕她误事,说:“头几次是这样,要不下去休息休息?”
白方方没做声,但是心里一阵发虚,手也是不上力。"
主刀医生又看了她一眼,语气温和:“第一天这样就可以了,你先去吃饭吧。”
白方方不觉松了口气,不得已只好拣着台阶下了,梦游一样正要转身出去,却又听那人说:“有饭票吗?我桌上搁了几张,你先用着。”'
白方方实习第一天就出了洋相,自信心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她不得不埋头学习,争取多上手术锻炼自己,与此同时,她的一部分心思在不知不觉中被人牵了过去。 她特地上网查了他的资历和年龄,一切资料显示,此人相当优秀。可惜,那些资料却不曾表明,他是否有女朋友,或者是否已婚。
她不敢往深了想,然而又控制不住希望多和他在一起的心情。她注意到这人有多种表象,工作上的认真稳重,与病人交道时的耐心和蔼,对待他们这群学生又恩威并施,休息时的懒散随和……她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白方方发现,偶尔空下来的时候,他喜欢一个人呆在科室外面的露台上,靠在椅子上看看病历,闭目养神,或者玩玩手机游戏。有次游戏没通关,她听见他用极低的 声音骂了句粗话,她当时不觉一笑。等他也看见了她,她转身出去,给他端了杯咖啡进来。他淡淡地瞥了一眼桌上的咖啡,道了谢,继续坐在那里玩手机。
只是那杯咖啡,他没怎么喝,后来她才知道,他一向不喜欢这玩意。
有天天气很好,白方方和几个师兄在露台上讨论手术,而他正站在另一边和人低声讲电话,不时笑笑,看得出心情不错。白方方竖起耳朵去听,风有些儿大听不清 楚,只模模糊糊听见他说“你现在真是比我还忙……谁做的我都不想吃,就想吃你做的菜……嗯,都好几天没了,你说该怎么解决吧……”
她忽然又听见他提高了点声音:“你这会儿跑来做什么……”说着,他俯身往楼下看,看了几眼又嘀咕了句什么,转身下楼去了。
不多时,白方方就瞧见他的身影出现在楼底下的小花园里,旁边有一个年轻女的,两人站得很近,看不见他们脸上的表情,就见他伸手拧了那女人的脸一下。旁边一个师兄道:“喏,方方,那就是你们的师娘,挺漂亮的。”
白方方笑笑,没说话。
另一个师兄接着道:“陆主任是强人,听说人连孩子也有了,工作家庭两不误,我要是在他这个年纪能混成这样,那就好了。”
几天后,陆程禹召集他们几个学生在下班后开了个会,大意是趁年轻应该多把精力放在学业上,别的不要想,以后上了手术台,也容不得你有半点分手,年轻人现在不努力让自己变得优秀,以后选择面就会很窄。
有个性格活泼的师兄立刻问他:“主任,你这是在和我们谈学业还是感情生活呢?”
他笑一笑:“都有,你现在的努力决定了你以后的生活,决定你以后会能遇上什么样的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都希望自己的另一半更优秀,如果在年轻的时候不 努力提高自己,那么以后你遇上的人也不会让自己满意,”他又补充,“在工作和学习方面,女孩也不要因为性别因素就对自己放低要求,你们后面要走的路还很 长,也很辛苦,所以你必须让自己的性格更有韧性。比如你们的师母,和在座各位比起来,她的起点并不高,但是她对工作和生活相当投入也很有韧性,她的生活环 境是靠自己的努力慢慢改变的。”
有师兄笑嘻嘻的问了句:“那您一定非常欣赏她。”
陆程禹当时随手翻了翻跟前的病历夹,表情有些儿不自然,最后他答:“是的,非常欣赏。”
几个小年轻窃笑:“主任您好像脸红了。”
陆程禹却是认真道:“这是实情,两人之间,一段成熟稳定的感情是建立在相互欣赏和肯定的基础上。”
如陆程禹所言,涂苒现在越来越忙碌。小石头出生后不久,两人又住到一块。涂苒辞职去了他给联系的中学,做一名副科老师,刚开始还好,买菜做饭照顾孩子。没过多久她就跑回来说:“以后请叫我涂主席。”
陆程禹问:“为什么?”
涂苒挺得意:“我现在是我们学校的团支书和工会主席。”
陆程禹不觉好笑:“你入党了吗?”
“入了,上大学就入了。”
过了几个月,她抱了一堆书回来,宣布:“我以后周六周日要上课,你带孩子。”
“什么课?”
“教育学硕士。”
那就读吧。
等到快读完的时候,她又抱了一堆书回来,这回是她以前本科学的内容。她说:“陆程禹,我打算考你们学校的信息工程研究生,以后咱两就是校友了。”
陆程禹奇道:“你都奔三的人还考那玩意做什么?”
她满不在乎:“你是说我老了么?可是别人都说看不出来呢。”
“那是哄你玩的。”
涂苒没理他:“你不知道,现在这个机会太好了,只要我过了分数线,就有导师愿意收我。我朋友都帮我联系好了,那个导师手上项目一堆堆的,特会赚钱。现在我的目标就是进大学。”
“什么朋友啊?”
“……”
“姓李的还是姓顾的啊……喂,问你话呢?”
好吧,那就读吧。
涂苒学得天昏地暗,从此他做饭买菜带孩子的时间越来越多,两人实在忙不过来了,把小石头扔王伟荔那儿,扔陆程禹姑姑那儿,再不济就扔给陆老爷子。过不了多久,她拼死拼活的考上了,才开始上课帮人做项目,她又打算考博。
陆程禹简直累到想死。
涂苒巴着他说:“老公你做的菜最好吃了,你看我现在多聪明,一考一个准。以后请叫我涂博士。”
他把她搂在怀里使劲儿揉:“涂苒你就是一张嘴,哄得我为你做牛做马。”
可是有一天,陆老爷子也没法给他们带孩子了,原因是家里又闹开了锅,起因是孙晓白两口子。
那会儿,苏沫才走,佟瑞安和孙晓白就结婚了,可是这一两年,孙晓白的肚子也没见动静,后来孙慧国急不过就逼着小两口去做检查。检查结果出来,女方没问题, 但是男方的前列腺有毛病。孙慧国大怒,说你这个佟瑞安,以前和别人生了个女儿就很好,怎么到我们家就不行了?她还扬言,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好,要是再没孩 子,就要休了佟瑞安,大不了给个十几二十万做赔偿,不会下蛋的鸡要他有何用?
孙晓白自是不肯,母女俩就闹开了。
没人给带孩子,两人只好自己看着。前些时院里下来通知,他们可以搬家了。
医院竖了几幢楼起来,他们分到一套房。两人难得都有空,边看孩子边歪在家里收拾旧屋,两人的书加起来快堆成山,他们把不要的扔一堆需要装箱的扔一堆,正在用的搁在另一块。可是小石头太能闹腾,用他的玩具小推车这里运一堆那里挪一下,全弄混了。末了,还开始撕书玩。
小石头捞出一个日记本,正打算展开来撕,被涂苒劈手夺下。
涂苒教育儿子:“这个千万不能撕,这是你爸的宝贝。”
陆程禹过来一瞧,当即给了涂苒一栗子。他从书堆里又翻出另外几本来,收成一摞装进打算摆在地下室的纸箱里。
涂苒摸摸脑袋:“就装这儿,你也太不珍惜了。”
陆程禹看她一眼:“不然放哪儿,寄回去?”
涂苒说:“你想让人夫离子散吗?人家现在正怀着孕呢。”
陆程禹没理她。
涂苒走过去揽住他的腰:“好好留着,到老了也是段回忆。要是年轻的时候也有人给我写日记,我也会好好留着,并且和你吵架了还会拿出来看,以此安抚我受伤的心。真的。”
陆程禹侧头看着她,又轻轻给她一栗子。
涂苒还他一下:“不许打人,小石头学去了多不好……以后等你们年纪大了,两老头老太太走街上遇着了,说不定还能唠嗑上,抒发当年的情感。你这会儿给仍地下室,人到时候找你要,你拿出来几本破的,那多寒碜。”
陆程禹反手将她带进怀里:“我就说是你给扔的,我又悄悄捡回来了。”
两人说笑打闹一阵,最后小石头也加入战斗,那几本日记本仍是和旧书一起搁在纸箱的角落里。
等到搬了家,陆程禹上班就方便多了,虽然工作一如既往的忙碌,但是能呆在家的时间更多了些。
两人又一起收拾新房子。
涂苒在他的一箱资料里发现了一本装订成册的巨厚的印刷品,上面有他的英文署名,其余全是德语,她看不明白。涂苒拿去一问,才知道是他以前留学时候写的博士论文。她兴致缺缺的随手翻到最后一页,某个单词忽而跃入眼帘,她不觉愣神。
单词是“Ran”。
这回她没问,自个儿跑去电脑边上使用二无不着调的翻译网站,捣鼓了半天,隐约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
那是一句结束语,大意是:“谨以此书,感谢我的家人和我亲爱的的妻子苒,并送给我未曾谋面的孩子。”
涂苒在电脑跟前发了一会儿呆,直到那人走到跟前来也不知道。
陆程禹低头看了看书,又看了看电脑,漫不经心的笑:“千万别多想,这是论文的基本格式,我看别人都这么写,我就照着这么写了。”
涂苒没说话,径直站起身,冷不丁撞倒他的下颌。陆程禹捂着下巴,向后退开一大步,冷眼瞅着她。
涂苒走过去,轻轻抱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低低说了句:“你这人真讨厌。”
他也张开胳膊揽住她,低了头,气息拂过她额前的发:“嗯,那你还喜欢?”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