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园落辫
是谁首先告别清朝,剪掉了中国第一根辫子?辛亥革命中的这项商标权,广东人和上海人有得一争。 广东南海人冯自由说,他的父亲最先剪掉辫子。冯镜如先生在日本的通商口岸横滨办了一家印刷店“文经活版所”。1895年,“甲午之战,旅日华侨多避难返 国。及马关和议既成,侨商渐次东渡,余父仍有戒心。以生长香港, 遂剪辫易服,求英国领事保护营业。旅日侨商之解除辫发者,实以余父为嚆失。”冯自由在1896年14岁的时候加入了“兴中会”,后来做了孙中山的秘书。同 样根据冯自由的回忆,孙中山是在第二年(“乙未”)在横滨的冯家割断辫子的。
是的,中国最早的剪辫者,是广东人。甲午战争前,大清国民还能为自己脑后的这根辫子自豪。这根辫子,和清朝的黄龙旗一样,是中国人的象征,或许还是来 自文明国度的象征。十九世纪被贩到旧金山的华侨们至死还拖着辫子, 生怕因为活着吃过美国饭,死后翘不成辫子,成不了中国鬼。泱泱大清被蕞尔日本打败后,这种文化上的自信彻底毁灭了。冯镜如在自己的店铺前,挂起了英国旗 帜,穿起了西装,剪去了辫发。有些精明实际的广东海外商人,开始改变自己的身份认同感。他们仍然还是中国人,但不再承认自己是大清国人。把“中国人”和 “大清人”分开的做法,在当时很困难。这一群“名教叛徒”的传闻,传到国内,个个被视为江洋大盗。孙文的“文”字被加上了三点水,记为“孙汶”。
但是,上海人还是可以争辩说:中国第一根落地辫子,落在上海。1900年7月26日下午,浙江余杭人,中年学者章炳麟到上海沪西的张园开会。当天到会的 有沪上“名流”八十余人,有退隐的高官文廷式、马相伯,有曾国藩的大幕僚容闳,还有知名学者严复、宋恕。会议主持者是活跃在上海、武昌、广州和日本的湖南 政务活动家唐才常。当天他们组织了一个“中国议会”,准备以上海为基地,武汉为前线,湖广为策应,组织南方军队,北上拘押慈禧太后,把光绪皇帝营救出来。 然后推翻满清,建立汉人执政的君主立宪国家。
会上,章炳麟同意在上海发动“革命”和“反满”,但坚决不愿再与光绪皇帝共戴一天。革命务必彻底,反满从头到脚。33岁的章炳麟,汉学大师俞曲园的学 生,当时是上海《亚东时报》的主笔。学问固然一流无匹,性格也是独立不羁,惟资历却是不厚尚浅。可能由于一腔的激情无法倾诉,也可能因为人微言轻不受重 视,他急了。他返身找来一把杭州剪刀,举手“咔喳”,当时当地,在会场二百多人的惊谔盱吁中,中国第一根辫子落地。
章太炎生于吴越之地的鱼米之乡,体内却是流着一腔燕赵古人才惯有的热血。看他留下的相片,不笑的-清末民初人拍照片,除了妓女,很少有笑的。中国人拍照时,Say cheese,说“茄子”是本世纪稍后的事情。脸上那南方的柔韧细腻和北方的
豪迈刚毅,铸成了他一副典型的“南人北相”,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狂狷任侠。这样性格的人物,明清的江南,前有顾亭林炎武,后有周树人鲁迅。一个 是章炳麟的精神导师,一个是他的学业门徒。顾炎武、章太炎、鲁迅这样的性格,在江浙籍贯的人群中真的少见,好象是属于“另类”,抑或“异类”,称为“犟头 倔脑”。章太炎更过分,他还得有一个“章疯子”的绰号。鲁迅在《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中,说他老师“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绕者,并世亦 无第二人。”章太炎是清末学人中的第一智勇者,这应该没有问题。
江南繁华之地,江苏、浙江、安徽,在中国古“九州”中属扬州,史书上常有“扬州近水,民风柔弱,生性轻扬”的说法。通常的江南浙北之人,文弱儒雅者有 之,轻薄浮滑者有之。江浙人确实许多“小市民”、“小文人”,北方固然不少舍身捐躯之勇士。但是,谁也不能轻视江南。中国近代真正的大智大勇之匹夫,慷慨 悲歌之豪杰,还是多出于江南,不信你去数。明末王思任就说过:“吾越乃報仇雪恥之鄉,誹藏垢納污之地也。”
细究起来,章炳麟的辫子确实还应该算是中国第一根落了地的辫子。冯镜如、孙中山的辫子,落得固然早,但落在日本,不落在中国本土。可以这样说:落在日 本横滨的,是中国人第一根落地辫子;落在上海张园的,是中国第一根落地辫子。还有,在日本剪辫子,离清朝远,剪辫子只有好处,没有风险,还有一些为做生意 考虑的便利之处。象1900年 的章炳麟这样,在上海的租界里,在清朝官员的鼻子底下剪辫子闹革命,需要更大的勇气。没有了辫子的章炳麟,头上少了东西,在上海马上成为突现出自己是异 类,到处受到捕快的追捕。上海又不能住了。二年前,戊戌变法失败后,他也受到过牵连,躲到了台湾。1900年的冬天,他潜回杭州老家,还是有人追来。结果 正月初一,他不得不“避之僧寺”,和老和尚一起,念着佛经,度过了他的世纪之年。
中国历史似乎有一个官定的儒家“三段论”:大前提:中国是一 个文化帝国;小前提:帝国统治需要中央意识形态;结论:帝国的皇帝和官员,有责任努力把原本属于个人、族群、社区和地域的文化,改造成划一的中央意识形 态。清初的意识形态问题是头发。头发的长短和式样,在清初绝不是单纯的个人问题,而是一个立场分明,关系江山千秋,永不变色的路线问题。
明朝 人留的是短发,束发髻,盘在头顶。南方天热,窝酥。男人常出汗,头要常汰,用香草汰。汰头沐浴后,振衣焚香,躺在后花园竹塌上抚琴吟诗,象煞有介事。然 而,中国这么大,风俗本难同。清朝从大漠以北来,天冷,少汗少浴,编辫子留着,自然方便。但他们统治南方后,也要求大家把脑门前的一块头发剃掉,然后把后 面的部分编起辫子来。否则,“留发不留头”,不是酷,是残酷。“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清朝为建立这个意识形态,曾经在江南杀了多少人。江南人为保住 自己头上的汉人标志,曾经流了多少血。读历史书的人会奇怪,明末的江南人为什么会如此地固执于自己的头发,以致一反历来柔顺随和的民风,以死相争。其实不 怪。因为清朝要建立的是统摄一切的意识形态,它要改变原有文化的所有结构,让传统人无法生活。
传统的力量确实强。从1644年南方人不肯剃发留辫,到1900年大多数的南方人不愿剪辫,这就是传统的力量。清朝的二百六十七年统治,汉人也习惯了 辫子,没了反而不舒服。辫子,成了新的传统。1911年以后,北京学术界还有两根最有名的辫子。一根挂在从外国回来的南洋人辜鸿铭脑后,另一根在章炳麟的 临县大同乡、海宁人王国维身上。他们都把辫子 看作是经过自己认同了的文化象征。
意识形态是一种滞后的保守力量,它会在崩溃后还残留人心许久。不但有读书人舍不得剃发留发,情况在上海的平民当中也一样。章炳麟的第一根辫子落在张园 后,上海轰动了。随后的十年里,辫子又一次成为南方人的心理情结。情绪亢奋的年轻人,用剪辫子来表示自己的开明。江南不少青春期的反叛青年,为了躲家乡的 烦闷,村姑的乏味,到上海轧洋场闹猛,随便就把辫子剪了。从上海到内地,从南方到北方,中国人的辫子纷纷落地。大清王朝,无可奈何花落去。但是,剪掉了辫 子,换不掉脑子。清朝老大帝国的旧观念,很多还留在旧臣民的心中。清末有种无辫之人,混在上海租界,弄一份洋行差事,不时冒几句革命新名词,既不守中国礼 仪,又不懂外国规矩,被称为“假洋鬼子”。他们还真不如特立独行,拖着辫子的辜鸿铭、王国维。这种人,真是 “无辩之人”。
1911年前十年的上海,假辫子逐渐成为走俏货。南市的假发店,苏州人开的,原本只作女人的生意,忽然家家改做男人的假辫子。 “义发”,和“义乳”、“义齿”、“义鼻”放在一起卖,都是假货,假真货。中文里把“假”说成“义”,真是绝妙。“干儿子”称为“义子”,如果称为“假 子”,多无趣。“义发”的顾客们多是北市来的洋行买办,他们去内地置办货物,需要打扮。还有留学回国,路过上海回家探亲的公费留学生,回家乡,向县太爷报 到,也要有根假辫子。辫子生意,真的火。说到底,辫子不过就是个文化符号,你不把它当真的话,它一点也不真。
中国的老百姓,其实是懒得革命的。不到山穷水尽,不会揭竿而起。中国人对某朝某姓态度,就象小娘初嫁一样,总希望从一而终。中国人和欧洲人还有一个很大的不同。中国人一直分不清 楚民族与国家、王朝、政府之间的区别。十八世纪的法国人,已经会把法兰西民族,与法国国家、波旁王朝、路易国王和内阁政府分得清清楚楚。一个法国人,自豪 的时候一定自称是“法兰西人”,不会说是“波旁朝人”。因为“国家”和“王朝”,不是一个概念。中国人就不一样。“中国人”的概念,总是和王朝依附在一 起。清朝中国人称自己是“大清朝人”,就象汉代以后,中国人自称“汉人”,唐代以后,中国人又有称为“唐人”的。清末的上海人、南方人之所以要革清朝的 命,实在是因为北京的统治太不象话。
1900年的张园故事,还有一个细节值得一提:章太炎剪辫子时非常冲动。他不但割去了辫子,还甩掉了身上的马褂。马褂,这也是满人入关后强加给汉人的 一件标志。上海的六月天,华衮的士绅也是轻装简服。章太炎脱了外衣,就是赤膊短裤,一时没有合适的衣服换。跑到街上的“章疯子”,租界“红头阿三”即使不 是为了他的半截头发,就因为在街上赤膊走路,就可以关他进老闸巡捕房。仓促之间,“章疯子”穿上朋友刚买来的 一套西装-“会执友以欧罗巴衣笠至,乃急断发易服。”“立正朔”、“建国号”、“易服饰”,历来是改朝换代的大事,马虎不得。“革命文豪”、“民国元勋” 的章太炎却是临时穿起借来的西装与满清帝国告别的。这正好象征着说:二十世纪的中国,变了。变得世界化,国际化,变得不再是帝国,同时也变得仓促慌乱,中 国人的内心失了主张。
孙中山、章炳麟是中华民国的“国父”,“开国元勋”。他们是二十世纪中国社会生活的主要设计者之一、二,至少表面上是这 样。“三民主义”、“军政、训政、宪政”、“政党政治”、“府院制”等等,新中国的国体、政体,很多是这两位先驱参与设计的。广东人孙中山、浙江人章炳 麟,他们长期在上海活动:“中华民国”的国号是章太炎在他上海书斋里拟定的;《建国方略》的大纲是孙中山在他的上海寓所里写就的,中国人的新国服“中山 装”是孙中山在上海南京路奉帮裁缝店“荣昌祥呢绒西服号”定制的。“中华民国”代替了“大清国”,“中山装”取代了“旗服”,这些中华民族新的共戴,都是 在上海租界诞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