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里
(旅英杂记 21,文中人姓名均已更换)
田 心
阿里是我在英国第二次打短工的那家中国餐馆的厨师。他说他祖籍是中国广东人,到英国已经十几年了。这里人都喊他阿里,究竟是姓李还是怎么回事?他说他不知道。他的英国护照上的名字是BENSON(本生),没有姓,他说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是谁。我与他相识一段时间以后,根据他多次酒后对我述说的零零星星的自传,才弄清了他的来历:他是在1966年中国文革初期深圳罗湖口岸管理失控的几天里到香港的。那一批中国大陆人拥入香港,与偷渡性质相同,后来全部取得难民身份,由英国政府统一安置到英国本土或英国殖民地,阿里被安置到英国本土。
他看去不到四十岁,皮肤白皙,不长胡子。但他自己说他有五十岁了。这也可能。因为他身材瘦小,一白掩真年。有一次我们在一张国际餐桌上共进晚餐,苏格兰姑娘海塔猜大家的年龄。她猜阿里为二十三岁,猜我为五十一岁,猜另外一个二十二岁的叙利亚小伙子为四十六岁。可见皮肤白就显得年轻,照她猜的,阿里倒成了我的晚辈人了,其实阿里比我还大十三岁呢。
阿里没有结过婚,也没有过婚外的性生活经历。他目光呆滞,反应缓慢,头部和脖子似乎不能扭转,看侧面时一定要整个上身都转过去才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怀疑他的中枢神经受过伤。果然,后来他告诉我,二十几年前,他和他弟弟想从深圳偷渡去香港,他弟弟被击毙,他栽进一条深沟,被民兵抓获。他的头和腿都受了重伤,几乎残废。他本来就不善言词,至今无论英语国语广东话都说不连贯,难怪没有姑娘跟他谈过恋爱呢。
阿里没有念过什么书,但是用广东简化汉字写的快餐加工单他都认识。这家餐馆也是TAKE AWAY(打包带走),比我第一次打工的
这家餐馆的老板姓龙,比
我没有把阿里的话放在心上。不料第二天夜里,他又在前半夜来到柜台里,递给我一个精美的纸袋。我往里一看,有两个小包。他说:“是我,送给你的。”我取出那两个小包来。一个是用绒布袋套着的意大利产“奥斯卡”牌烟斗,另一个是金属盒装的一百克古巴烟丝,盒边上还嵌着一个金晃晃的打火机。阿里毫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抽这个”,就回厨房去了,不等我说一句推辞的话。
我那天晚上没有动用那些东西。第二天白天我去商店,弄清了那几样东西的价格,要三十多英磅呢。我决定把东西退给阿里。于是晚上早早地到了餐馆,趁阿华尚未到时,把纸袋提到厨房去,放在阿里喝茶的紫砂壶边。阿里正在搅咖喱汁,停下来,转过身子正对着我说:“你不要,以为,没有,帮我做事,就不好,收我,我的东西。我马上,就请你,帮我,做个事。”我说:“什么事?”他说:“过一会,香港,天亮了,你帮我,打电话,到香港。”
那是我第一次在英国打国际电话,就是用的店堂里的投币电话机。说是我帮了阿里,其实也是阿里教了我。原来打电话到香港要经过这样的程序:首先接通伦敦国际台,再接通香港国际台,又转到港岛、九龙或新界三个电话局中的一个,再接到受话的分机号码。前面这么多步骤都是讲英文的,所以阿里总是请人做这件事。等听到广东话的声音时,我就把话筒交给阿里。另外,我看到阿里一边讲电话,一边不停地塞硬币。电话讲了将近一个小时,硬币塞了可能有三、四十磅。挂机以后,我说:“打一个电话这么贵呀。”阿里说:“不贵。这边,晚上,十点多,那边,早上,六点多,两边,都是,打折的,时间。不然的话,一百磅,也不够!”说完就到厨房把那个纸袋再次提到柜台里,放下就走了。
我坐下发了一会呆。一个电话,算是花了七、八十英磅,还说不贵!阿里若不是偷渡到香港成功又被安置到英国,在中国大陆的话,他顶多能在一家残疾人工厂做工糊口,甚至会流落街头、乞讨为生。同样一个阿里,现在因为是英国公民,即使不工作,他的救济金标准也比中国教育部公派到英国的留学生待遇高得多。现在他有工作,待遇就更高了。中国公派留学生统一待遇是每月166英磅,而
他第一次请我喝酒,就是我帮他第二次接电话的报酬。他要买路易十三,我阻止了,只让他买了一瓶黑标约翰走路。我把他第一次请我帮忙时买的礼物价值视为接电话报酬标准,所以不忍心让他超标。下午两点来钟,外面是艳阳天,酒吧里黑糊糊的。阿里其实没有我能喝,过了一会儿,他的脸就红了。眼睛直直地望着我,说:“你,大陆来的,总怕我,花钱。不用怕,我的钱,没有所谓,下午不花掉,后半夜,就交给,赌场。”我也望着他的眼睛,只听他说。“我是个,机器人。下午,四点钟,去餐馆,后半夜,两点钟,收工。身上有钱,就去赌场,玩到早晨,五、六点钟。没有钱,就回去,看录像,也看到,早晨五、六点钟。有钱,没有钱,都是从,早晨五、六点钟,开始睡觉,睡到中午。最难过的,就是,中午过后,这一段,时间。有钱时,还好点,在酒吧里,坐到,三点半。没钱时,就只好,到商场,WINDOW SHOPPING(只逛不买)。”
我望着他,心想,这福利国家也有个毛病:使人人都形成了有钱就要花掉的观念,反正以后有国家养老。像阿里这样没有文化的人,孤孤单单,真是可怜啊。
过了几天,中午过后,阿里居然打电话到我的公寓问我:“能不能,去酒吧,坐坐?”我反问:“今天晚上要我帮你给香港打电话吗?”他突然笑了,我第一次听见他笑。“不打,钱不够。喝一瓶,黑标约翰走路,钱还够。等着,我坐,计程车,来接你。”
这天下午他喝得比我多,也几乎是他一个人在说话。“你不要,以为我,没有过,女朋友,有。她,现在,也还是,我的,女朋友。她,在香港,我打电话,都是,打给她。她是,瞎子,可我一点,也不,嫌她瞎。她父母,总怕,耽误我,就骗我,说她,已经,跟别人,订了婚,还跑到,政府,把我搞,搞到英国来。我是今年,才联系,联系上她。”这一段话,阿里反反复复地说了好几遍。十几年的相思和寻觅啊,一部长篇巨著的故事,他平平淡淡地就说完了,我的脑海里却像放映了许多电影片段。然而我还是从他那呆若木鸡的表情里,读出了他心灵的创伤。我从他那略带哽咽的话语里,也听出了他心里的争战。
我变得像他的老大哥一样对他说:“阿里,从明天起,不要睹钱喝酒了。以后我帮你接电话,也不要你花钱。你不是机器人,再不要那么过日子。攒些钱,把她接到英国来吧。”阿里说了一声“好”,眼睛还是那么直直地望着我。我挽着他离开了酒吧。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