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站之恋
李公尚
每天清晨,在帕克站上车的乘客只有张成峰一个人。他经常提前十多分钟到达车站,在晨曦中的站台上独享静谧。
这是一个无人小站,一台售票机默默地代表着铁路公司,迎来送往每天过往的列车。车站掩映在茂密的森林里,林中的小鹿不时窜上站台东张西望,树下的松鼠经常跳上铁轨瞻前顾后。路轨以逶迤的坚韧,婉转地伸展出去。
那天早晨,张成峰到达车站时,见一位年轻女士站在站台上,便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拉下帽檐遮住自己的脸 —— 两年前在阿富汗,他的脸,脖子以及双手,被塔利班游击队的炮火烧伤,后来虽然经过多次整形整容,但依然触目惊心地伤害着许多人的观感。他父母为此痛不欲生,后悔十年前带他移民来美国,他自嘲地说:“现在不用再担心会遭受种族歧视了,至少从外观上没人能分辨出我是哪个种族。
张成峰戴上墨镜,悄悄从女士身后走向站台的另一端去候车。这时女士转过身,努力睁大眼睛看着他,笑容烂漫地向他问候早安。
女士的笑容很美,红润的嘴唇里露出一口整洁的牙齿。张成峰局促地回答着问候,不安地用手遮住自己的脸。很久没有陌生女人和他主动打招呼了,感动之余,他不想让自己的形象破坏一位陌生女士的热情,更不愿意将自己的残酷面目,在一位漂亮女士面前暴露无遗。
女士似乎没有在意他的相貌,笑容依旧地说:“这个车站简直像个花园,到处莺歌燕鸣。不过,好像前来乘车的旅客不是很多?”
“不,不是很多。实际上……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每天就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上下车。”张成峰拮据地回答。
女士听了,睁大了双眼,惊讶地说:“难怪这样安静啊……那么,我是这里的第二位乘客了?” 说着,女士把自己的右手伸向张成峰,热情地说:“我叫玛格丽特,很高兴在这里认识你。”
张成峰犹豫着伸出自己疤痕累累的右手,他后悔没戴手套。和玛格丽特握手时,他看到玛格丽特碧蓝色的双眼怔怔地望着前方,目光呆滞,心想一定是自己惨不忍睹的相貌让她惊恐不安。
玛格丽特似乎察觉到了不妥,掏出一副大墨镜戴在脸上,惋惜地说:“是啊,乘火车从这里去华盛顿只要四十分钟,可是火车毕竟不能门到门,谁还愿意坐呢?你看,现在汽车就像人们的鞋子,离开汽车,人们好象都不能走路了。如果有一天铁路公司经营不下去,火车停开了,那些想乘火车出行的人怎么办呢?”
张成峰拘谨地说:“现在剩下的铁路已经不多了。其实,乘火车的好处还是很多的。比如不用担心上下班高峰时间交通拥堵,不用操心要在市内找停车位,上车后可以看看新闻或者干点别的,比自己开车轻松多了。”
玛格丽特高兴地说:“对啊,我的家人也都这样说。他们对这条铁路有特殊的感情。我祖父曾在这条铁路最繁忙的年代里当过信号工,我父亲当过火车司机,他们都以这条铁路为自豪。”
张成峰的心情渐渐放松下来,他感谢玛格丽特能和他愉快地交谈。两年多来,几乎没人愿意和他交谈。
一辆内燃机车头拉着三节双层车厢,载着家道中落的消沉,叮叮当当地进站了。车门开启后,张成峰请玛格丽特上车,玛格丽特迟疑了一下,笑着说:“你熟悉车厢里的座位,还是你先上,我跟在你后面。”说着,把右手轻轻搭在张成峰的左手臂上。
车厢内很空,昔日的辉煌已挥霍殆尽。稀稀拉拉的乘客大都面熟,有的在看手机电视,有的翻阅报纸。张成峰和玛格丽特上车后,他们和他俩互致早安。张成峰从他们的目光中看出他们的诧异,他们对玛格丽特挽着他一起上车感到好奇。
张成峰坐在自己每天坐的席位上,玛格丽特坐在他身旁。张成峰很感激玛格丽特能和他坐在一起。他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女人了,玛格丽特刚才挽着他的手臂时,他浑身一震,回想起初恋时第一次和恋人拉手的感觉。
列车开动后,张成峰的心跳开始和车速比赛。他希望列车慢下来,让玛格丽特在他身边待的时间长一些,他和玛格丽特谈着天气和窗外的景色,觉得列车快得让人来不及喘气。列车到达阿尔灵顿车站时,张成峰恋恋不舍向玛格丽特告别。听说玛格丽特在终点站联邦车站下车,张成峰想要不是赶着上班,他一定找个理由坐到终点站。
接下来的一整天,张成峰魂不守舍。他不断地回味着和玛格丽特相遇的每个细节,如同反刍动物反复咀嚼逆呕的食物。他简直不能相信,初次见面玛格丽特竟没有被他悲惨的相貌所阻吓。可惜没有留下她的电话号码,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下午下班后张成峰像往常一样走进车站,站台上候车的乘客照例纷纷给他让路,他接受不了人们对他这种惧而远之的施舍。被迫接受施舍,常常让人自惭形秽。
张成峰走进车厢,看到在他每天坐的席位旁,安静地坐着一位戴墨镜的女士,窗外的夕阳把她的金发映得习习生辉,她脸上的微笑亲切温柔。
张成峰惊喜地向玛格丽特问好,说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玛格丽特笑着说,今天是她第一天上班,在联邦劳工部当电话接听员。工作部门为她安排的工作时间,刚好和每天列车到发站的时间相衔接,今后每天她都会乘火车上下班。
他们高兴地攀谈起来。张成峰告诉玛格丽特,他在阿尔灵顿车站旁边的邮政局当保安,负责监控录像。玛格丽特听了惊讶地问:你参加过美国军队?在那个部队干过?”
张成峰问她怎么知道他参加过美军。玛格丽特说从你的工作判断出来的。联邦法律规定,政府部门里的某些岗位,必须留给退伍军人,特别是伤残退伍军人来从事。
张成峰说,两年前他在阿富汗的美军陆战队第十二分队当过上士,在坎大哈参加过清剿塔利班游击队的行动,获得过两次荣誉勋章。玛格丽特高兴地告诉张成峰,她也参加过美军。两年前在美军陆战队驻阿富汗的救援大队担任直升机驾驶员,曾多次去坎大哈执行任务,也获得过两枚勋章,其中一枚是紫心勋章。
两人热烈地交流着各自在阿富汗时的经历,张成峰喃喃地说:“在坎大哈,我们对付的那些人,都是贫苦穷人,是被迫揭竿而起保卫他们可怜的家园的。真想不通美国政府为什么要到那个穷地方去和他们过不去。” 张成峰痛恨这场战争。战争让他面目全非,由人变成了鬼,害怕白天,害怕见人,失去了做人的尊严和生活的信心。
玛格丽特深有同感地说:回到美国后才真正发现,生活在美国国内的人,根本就不关心什么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更不关心参加战争的人远在他国所经历的痛苦和恐惧。无论那些满腔热情的军人付出了多大牺牲,获得过什么荣誉,国内的人都毫不在乎。这让她常有一种充当牺牲品而被抛弃的感觉。
一路上两人谈笑风声。列车到达帕克站时,玛格丽特让张成峰走在前面,她轻轻地把右手搭在张成峰的左臂上。下车时,张成峰完全忘记了自己的面目狰狞,觉得又回到了光明世界。
空旷的站台上站着一位男士,见玛格丽特下车后,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玛格丽特立即把自己的右手从张成峰的左臂上抽回,朝着叫声的方向挥手。男士惊诧地走向玛格丽特,警惕地瞥了张成峰一眼,然后双手扶着她的双肩,问她今天过得怎样,
这一瞥让张成峰全身颤抖,如同整个身体突然跌进了深不可测的冰窟。玛格丽特用右手挽住前来接他的男士,回头向张成峰告别,张成峰的大脑空白地恍若隔世。
第二天早晨,一夜难眠的张成峰见到玛格丽特,整个身心弥漫着自卑和伤感,言谈举止捉襟见肘。玛格丽特似乎没有发觉,一如既往地热情着,兴趣浓厚地和他谈论当天的新闻及过去的往事。火车进站后,玛格丽特挽着他的手臂上车,坐在他身旁说:“和一同上过战场并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过的战友在一起,感到无忧无虑!。”
下班时他们仍然乘坐同一班列车,快到帕克车站时,张成峰终于忍不住问,你丈夫今天还来接你吗?玛格丽特笑着说:“你指戴尔吗?今天他还来接我。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我的家人知道我和过去的战友一起乘车,会放心的。”
来车站接玛格丽特的依然是昨天的男士,玛格丽特向张成峰介绍,戴尔是她的弟弟,这段时间暂时由戴尔负责接送,等自己熟悉了情况,就不用麻烦戴尔了。
戴尔和张成峰握手时,不加思索地说:我猜和你的尊容一样,我姐姐美丽的双眼,也是毁在战场上……话没说完,玛格丽特打断他:“闭嘴!如果你少说话,没人知道我双目失明,也没人能感到张的容貌有什么不妥 —— 不是吗?张,你并没有感觉出我是盲人,对吗?”
玛格丽特没有坐戴尔的汽车,她把右手搭在张成峰地左臂上,让张成峰陪她走一段路。她对张成峰说:没有受到战争伤害的人,永远也体会不到受害者的伤痛,这就是为什么人类总会发生战争。
从此,张成峰和玛格丽特每天都在小站上愉快地会面,搀扶着乘车,留恋地分手,不再在乎人们的侧目和议论。恬静的小站,成了他们心中的圣地。
那天早晨,张成峰起床后,听到广播里播报,一场飓风正在袭来,铁路公司已派出人力清理铁路两侧倒下的树木,随后将派检测列车对全线路况进行检查,旅客列车到达各站的时间有所推迟。
张成峰到达车站时,玛格丽特已打着雨伞站在站台上。站台对面,三名工人正冒雨加固可能会倒下的树木。张成峰向玛格丽特走过去。突然一阵疾风暴雨袭来,把玛格丽特的伞吹翻,伞拖着玛格丽特向前走了几步,玛格丽特一脚迈出站台,摔向路轨。
张成峰丢掉手中的雨伞冲了过去,跳下站台去搀扶玛格丽特。玛格丽特的右脚,插进了铁轨和电子控制箱护板之间的夹缝里,怎么拔也拔不出来,她腿部的鲜血染红了鞋袜和裙子。
张成峰跪在地上,艰难地把手指伸进夹缝,试图把玛格丽特右脚上的皮鞋带扯断,可试了几次都没成功。站台对面的三名工人,也跑过来帮忙把玛格丽特往外拽,但是无济于事。这时,检测列车轰轰隆隆地驶过来。
列车转过弯道后,司机才吃惊地发现前面发生的一切,赶紧鸣响汽笛,拉下紧急制动。巨大的惯力让列车无法停下来,轰鸣的列车擦着耀眼的火花冲了过去。帮忙的三名工人急忙跳离铁轨,冲着张成峰高喊:“快离开,快往外跳,不要再徒劳了。”玛格丽特知道自己没救了,对仍在努力的张成峰说,“张,快离开!我要你离开!”说着,用力把他往外推。
列车离他们还有几米,张成峰只要跳出路轨就可以脱险,这时三名工人惊讶地看到,张成峰突然紧紧地抱住玛格丽特,对她喊道:让我们在一起……
随着阵阵撕心裂肺的刹车声,火车停了下来。司机跳下驾驶室跑过去,车上的检测人员也下车询问情况。司机惊魂未定地说,穿过雨雾,通过探照灯他清晰地看到,两个人在最后的瞬间,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热烈地亲吻……
从此,帕克站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上下车。列车停站时,过往的乘客常常注目站台地面上镶嵌的一块钢板,上面刻着:“战争伤害所有的人。两位受害者,在这里用残缺的方式,表达了完美的爱。”
这块钢板,是许多参加过阿富汗战争的退伍军人,听说他俩的故事后,捐款铸造的。
2011年8月28日
于美国佛吉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