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苓和郭清川结婚并辞去绣花厂的工作,使凤仙母亲知道再去阻拦女儿和李长庚的婚事已不可能,因此也就顺水推舟,对他们过密的来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凤仙并没有因此操之过急,她觉得婚姻是终生大事,要办得隆重,而她和李长庚的经济力量有限,只能从现在就开始积攒。凤仙因此向母亲提出每月的零用钱增加到五块,自己花一块,余下四块,母亲同意了。
凤仙嘱咐李长庚无论如何每月也要存下来十六块钱,这样,他们每个月就可以存下二十块钱,一年就是二百四十块,两年就是四百八十四块。她准备在两年后的七五年元旦结婚,到时候,她二十五岁李长庚二十八岁,符合晚婚晚孕的时代要求。四百八十块钱足可以把婚事办的体面隆重,她清楚地记得,当时瞿小燕结婚也只是化了三百多块钱,而婚事却操办得令人羡慕不已。(在毛泽东时代,物价长久不变,六六年的三百块的价值到七五年还是三百块的价值,一点也没贬值。)
苏宛霞和钱松林正式结婚了。钱母对婚事不满意,没资助他们,苏宛霞也没走进红军院,而是租房子办婚事。据说,钱局长倒是支持这桩婚事,无奈经济大权掌在妻子手中,他只给了儿子五十块钱,说这是省了一年多的香烟钱,高级干部才能吃得起的红牡丹变成了寻常百姓都抽得起的飞马,每包烟省下二毛一分钱的差价。在钱局长活动的圈子里,这件事成了笑料,一群老家伙们差点没笑掉大牙,说你当当响的钱局长,怎么怕老婆怕到这份上。
七四年国庆节,苏宛霞生了一对孪生兄弟,取名钱程、钱途。随着孪生兄弟出世的几声哭啼,钱母顿时改变了看法。她放下面子,一天一趟往儿子家里跑,老母鸡、鸡蛋和挂面一个劲地往苏宛霞的床边拎,并一再催促他们赶快搬回家去。苏宛霞对婆婆的急转弯并不领情,态度不冷不热,只说了一句话:“想让我们搬到红军院去,行!但得有两个条件:一是不能对大军两个样,二是必须把松林调到机关。”在苏宛霞的印象里,政府衙门和工厂作坊不是一个天地。夫妻二人,一个在政府机关,一个在工厂,生活安全些。
钱母几乎没有思考就答应了苏宛霞的要求,对第一个条件,钱母说:“既然来到我们钱家,就得像钱家的孩子,上地委幼儿园,不要再接来接去了,松林已经折腾几年,也该安生了。”对第二个条件,她说:“松林的工作调动需要半年左右的时间,人事局不是我开的,总得有个活动的时间。”
从搬进红军院的那天起,苏宛霞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家里请了保姆,脏活累活不让她沾手,她每天的心思都在两个孩子身上。大军上了地委幼儿园,园内地方宽敞设备齐全,在西州城是最高等级,不是一般孩子能随便享受的。
钱松林忠实地实践自己的诺言。他每个星期天都把大军送到张昌盛的父母那儿;机床厂付给大军的抚养费他都如数交给张昌盛父母。他知道那钱可以救他们的命,靠老头儿在修建队做下手活无论如何是填不饱二个人的肚子的,况且那活儿靠不住,刮风下雨就得在家歇着。
绣花厂发生了一起桃色新闻,张大岛对此说得绘声绘色。
“我们的余主任和赵干事的奸情,余主任的婆家一清二楚,只是没抓到把柄。前天,余主任的小叔子告诉我说,‘他跟踪了赵卫东好几天,终于发现赵卫东趁夜黑溜进了余青络住的房屋。就赶快回家喊人。经过一番敲打喊叫,余青络终于打开门,她满脸怒色,我们知道那是装腔作势,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在屋里搜寻,没发现赵卫东,却找到一条男人的裤头。原来赵卫东翻窗户逃走了,那窗户在高坎子上,估计那小子摔得不轻,邻家都听到咕咚一声。昨天,我们把裤头子交给了胡厂长,要求她以破坏军婚的罪名惩处那个坏蛋。’你看,昨天赵卫东没来上班吧!摔坏了,这叫小头作怪,大头难过。”
胡鸿英找余青络谈话,余青络死活不承认,说来说去只一句话:“分明是栽赃,哪个知道那裤头子从哪里来的,。这日子不能过了,我要离婚,马上就通知他回来办离婚手续。”
余青络的丈夫很快就从部队回来,余青络借机大闹一场,把公婆骂得狗血淋头,骂他们当婊子、当王八当惯了,非要也按一顶绿帽子在儿子头上。她丈夫本意就不想离婚,一是害怕丢丑,二是舍不得眼下的美人儿,索性就站在妻子的立场指责父母多管闲事。家人的好意由此就便成了一桩罪过,他的父母气得撞头都找不到硬地,成为尴尬人。这件事也就成为西州城一桩茶余饭后的闲话。
据说,余青络的丈夫离开部队时,胡鸿英找他谈了一次心,大道理说了许多,她丈夫是东耳进西耳出,唯有一句话她丈夫算听懂了:你让一个漂亮的娘们成天守空房,不是成心养奸么?要么她随你去部队,要么你回来。她丈夫的军龄不到十五年,没有把老婆带到部队上的资格。过了不久,她丈夫便转业回到西州,在一家大型国企担任中层干部。
在这场风波平息后,胡鸿英却动了真格的。赵卫东因脚孤拐扭伤在家休息了一个月后,被调到一个新成立的服装厂升任副厂长。既圆了他的厂长梦,又和余青络隔开,还堵住了别人的嘴。胡鸿英培养的人作风不会有问题,一个升迁的人会有什么毛病呢?这一石三鸟的计策也只有胡鸿英才能想的出办得到,组织部和手管局仿佛是她家开的。
在赵卫东调走后不久,胡鸿英又做了一次人事调整:余青络到设计室担任主任;苏宛霞升任副厂长,凤仙被提拔为机绣车间主任,瞿小燕担任副主任。
凤仙自担任车间主任后,一心扑在工作上,深受领导的信赖。针对绣花工种的业务量不大、车间时常停工待料的情况,凤仙向胡厂长和苏宛霞建议让绣花工兼学服装缝纫,成为既会绣花又会缝纫技术的两面手。这个建议得到了胡鸿英和苏宛霞的交口称赞。底下的工人却怨声载道,一些人不愿意再学新技术,她们认为厂里又不给双工资,干吗要出那份力?凤仙刚戴上乌纱帽就当工贼,把我们卖了。
凤仙觉得委屈。她的本意是让姐妹们多学一样技术,多一条谋生的路,艺多不压身呀!瞿小燕劝她说:“别和她们一般见识,不趁着年轻多学点技术,老了靠什么?”凤仙没因为领导的赞扬而高兴,也没有因为部分群众的诋毁而气馁,她坚持把这项工作开展下去,因为她坚信:工人要想过得好一点,只能靠勤劳和技术过硬,耍奸耍滑不是正路。
凤仙成为车间主任,出乎一些人的预料。凤仙在姐妹的眼里一直是一个小妹妹的形象,不说是鼻涕拉呼,起码在她们的心中的地位不高,丑小鸭一下变成白天鹅,怎么看也不顺眼。有些却人改变了态度,张大岛就是一个,他一改过去冷嘲热讽的态度,变得热情亲切。不过别人也开始揶揄他,说他那张嘴也是欺软怕硬,最怕的是权,充其量不过是个叭儿狗。
凤仙和李长庚的计划顺利的进行着,七四年下半年的时候,他们有了一笔数目达一千二百元的积蓄,大大超出了她原来的预计。原来,李长庚每月的节余远远不止十六元,他都如数交给凤仙保管,李长庚说:“结婚时你向厂里多请几天假,我们旅行结婚,到苏杭,到上海,好好玩一下,这样才对得起我们的大喜日子。”
李长庚自从小姑嫁给郭三叔就一直住在李嘉苓原来住的房屋里,吃饭在凤仙家。他告诉凤仙母亲不要再出去拾柴了,小园子里的菜也不要再卖,留着自己吃,每天他都从南门市场买来荤菜,每个月都给老人家零花钱,凤仙母亲成为三里街人人羡慕的富婆。现在,凤仙的母亲对李长庚也越看越顺眼,心里不停地感谢老天爷给她送来这么好的插门女婿。
为了使厂里的领导和姐妹们不再猜测,七五年国庆节前,凤仙特意带李长庚到绣花厂和大家见面,并借此机会向胡鸿英递上了请求结婚的报告。胡鸿英趁李长庚和别人说话的机会把凤仙拉到一边小声说:“你是车间主任,有些话我不得不说,这个年青人相貌配得上你,但出身配不上你,会影响你的前途,像入党什么的。你要好好考虑!”凤仙说:“我们相爱已经七八年。我都二十五了,就求你高抬贵手批了吧。”胡鸿英气恼地说:“你怎么这么庸俗呢,什么高抬贵手,这是旧社会的一套,现在不时兴。我现在给你批了,将来后悔的是你。”说罢她草草在请求结婚的报告上签下了同意二字。
十一月中旬,厂里接受了一个大任务,为一家大医院制作一批带绣花的床上用品,绣花和缝纫任务非常紧张,车间内外都是半成品,仓库也堆满了布匹。服装车间不了解安全知识的老裁缝把锈好花的半成品堆放在老化的电线上,酿起了一场火灾。
那火是憋在布堆里,一旦被人们发现就无法扑灭了。火势蔓延得很快,几个生产车间都燃烧起来。
胜利路地段街道狭窄,消防车无法开进厂区,厂内也没有消防器材,只有两口大缸装了些臭水。人们对突然燃起的大火几乎没什么应对办法。但是,朴素的工人们视公共财产为己物,都奋不顾身地抢救车间里的物品。
凤仙和他的姐妹们,拼命地往外面抬机器,机器抬完后,大家接着又抱半成品,半成品还没抱完,车间里已成一片火海,凤仙还是冒着危险冲进去抱了一抱子半成品,当她从火海了冲出来,身上的衣服也着火了。姐妹们赶紧帮她把火灭了,幸好没有烧着皮肤,只是头发烧焦了不少。
苏宛霞具有临危不乱的气质,沉着稳定地指挥大家救火。她看到抢救出车间内半成品没希望了,就组织大家全力以赴的抢救仓库物品,她首先命令男人爬上房子,揭去和仓库相邻的房子上的瓦片和屋笆,阻断了火势燃上仓库的可能,从而保住了绝大部分布匹。但是车间厂房和电动缝纫机却毁于一旦,抬出来的机器都是机绣车间的脚踏缝纫机。
胡鸿英在着火的刹那间晕了过去。在她看来,大火烧的不仅是财产,还烧了她的脸面,甚至会烧去她的职务。她苏醒过来后羞愧难言,她知道这场大火的后果,心里在盘算如何应付这突如其来的灾难。
手管局的人来了,县革委会的有关领导也来了,他们视察了灾情并责成绣花厂尽快上报事故原因。由于柳副书记的原因,手管局的领导不仅没有责怪什么,反而安慰了胡鸿英几句,要她保重身体。县革委和手管局的领导视察完就走了,留下局里分管安全生产的科长,配合消防队的人分析失火的原因。
大火熄灭后,苏宛霞通知大家:工人一律回去休息,车间主任以上的干部留下来。这时胡鸿英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她望着一群灰头灰脸的部下,气恼不打一处来,拍着桌子吼叫:“是哪个车间烧起来的!”
服装车间主任战战兢兢地站起来,胡鸿英的眼里几乎冒出火,走到跟前甩手给了那人一个耳光,厉声说:“你要去坐牢!”她对分管行政的副厂长关庆来说:“把他看起来,别让他自己抹了脖子。”关庆来立即把服装车间主任带到另外一个房间交给人看守。
处理了肇事的车间主任,胡鸿英换了一副笑脸,她对大家说:“同志们辛苦了!我都看到了,同志们奋不顾身地抢救国家财产,这种精神是值得发扬光大的。处罚归处罚,表扬归表扬,苏副厂长好好总结一下这次救火的先进事迹,不能埋没大家的成绩。”当她看到凤仙的眉毛被烧光、头发被烧得凌乱不堪时,心疼地指着凤仙对大家说:“你们看看,我们的柳主任被烧成什么样。这就是我们的榜样,是我们厂的雷锋、王杰、欧阳海式的好干部,我们要向她学习!”
散会后,苏宛霞陪着手管局和消防队的人查找事故原因,胡鸿英则对凤仙说:“跟我回家洗洗澡,换件新衣服,你这个焦头烂额的样子,没有办法回家。”
胡鸿英的家住在县委大院,单门独户的大院子枝藤蔓绕,宽阔的四间大瓦房窗明几亮,令凤仙好生羡慕。胡鸿英把凤仙带到厨房后面的洗澡间,拿出紫檀香皂,拎来好几瓶热水,亲自为凤仙调好水。凤仙泡在大木桶里,觉得无比的舒服。她心想:当官的就是不一样,自己结婚后也要打一个这样的木桶洗澡,尽管热水多用一些,但比用大脚盆洗澡舒坦多了。
当胡鸿英把儿媳的衣服拿来给凤仙穿时,惊讶地发现凤仙的乳房上有一个鲜红色杏子般大小的胎记,她仔细地瞅了瞅,和当年丢失的女儿指甲草儿身上的胎记的位置一样。
胡鸿英问:“你属什么?”凤仙说:“你知道呀,属虎,五零年生。”胡鸿英又问:“你的生日呢?”凤仙说:“我妈忘了。”胡鸿英顿时明白了一切,她冷笑一声,“还有忘记孩子生日的母亲,怕她不是你的亲妈吧?”凤仙觉得胡鸿英无礼,但又不想顶撞,因此就说:“我妈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她忘了我的生日可能有其他原因。”
凤仙洗好澡来到堂屋,看到柳逢春副书记坐在木沙发上对她微笑,满脸的慈祥几乎要流淌出来,他问长问短,对她的家世几乎要刨根问底。凤仙不明白一个县委副书记为何要关心自己的身世。她不想提及母亲那令人痛苦的往事,对从没见过面的父亲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他死了。
吃晚饭的时候,胡鸿英全家人对凤仙异乎寻常的客气。凤仙受宠若惊,不知道为何受到这么好的礼遇。看着碗里堆得高高的菜,凤仙哭笑不得,吃是肯定吃不下,留在碗里岂不很无礼,她索性举着筷子不动了。柳副书记看到凤仙为难,就告诉凤仙不愿吃就夹回去,凤仙这才如释重负。
吃完晚饭,胡鸿英和柳副书记陪着凤仙聊天,凤仙拘谨得很,她不明白他这么大的官为什么对自己这样亲热,过去,就连街道居委会的那些小头儿也不拿正眼看自己。她时不时拿眼瞅瞅他们,希望能看出点蹊跷,但看到的只是真诚。
眼看着时候不早了,胡鸿英带着大儿子柳子庭一道送凤仙回家,他们一直把凤仙送到家门口,凤仙被他们的热情弄得晕头转向,想早一点静下心来想想是怎么回事,和胡鸿英他们说了几句客气话,赶紧进屋并把门关了,惹得她母亲说她太不懂事。
大火给绣花厂带来的损失是巨大的,生产厂房毁于一旦,大部分缝制设备被烧毁,布匹损失了几千米,合计损失达八万余元。
县革委会及时给予绣花厂大力支持,批给了绣花厂十五万元的贷款,据说是动用了上级拨发的救灾款。用这笔钱,绣花厂买了新式的高速工业平车,盖了大跨度的厂房,医院的订货也在县委的联系下推迟了半年。按照胡鸿英的话说,作坊变成新厂房,老掉牙的机器换成现代化的设备,坏事变好事,鸟枪换炮了。
手管局发出关于绣花厂火灾的处分决定。胡鸿英被免去革委会主任(厂长)的职务,苏宛霞接替了这一职务。分管设备的副厂长被撤职,就地在车间当工人。
厂支部书记仍然是胡鸿英,在党的一元化领导的时代,一切权力仍然在胡鸿英手里,她卸下的只是承担一切责任的包袱。那个年代,行政职务往往是替罪羊的代名词。
与此同时,检察院批捕了堆放半成品的工人和服装车间主任,他们分别被判了三年和一年的徒刑。那个工人觉得很冤枉,自打失火后就一直叨咕:哪个知道衣服放在电线上会起火?为什么没人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