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战(稿四)

那和尚见大家都望着他,便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轻笑一声,点头道:“檀越此茶,可谓绮靡矣!以制茶论,便先声夺人,竭尽香艳秾丽之能事;以茶器论,则是满眼的金玉锦绣;至于茶味,可谓丰艳勾魂;茶艺更叫人眼花缭乱。妙极!妙极!我有三句相赠:以华诞而为高骨,以雕饰而为天然,以烂熟而为稳约,你道我说的是也不是?”


常伯熊先还拈着胡须得意听着,忽然皎然口风一变,将他好一通奚落,不由脸色大变。隔了半晌,才冷笑道:“大师好口齿,这上等贡茶,竟被你贬得一钱不值!”


皎然道:“檀越给和尚戴这样一顶高冠,和尚愧不敢当。方才你说,茶之好坏在于火候,可惜可惜,这不过是工匠之见。依我看,茶之精神,全从天然二字上来。以处女之口吻胸怀养茶,已经失了天然气度,此其一也……”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又啜了一口茶,细细品饮。


那阿瞒听得有趣,见和尚不言,便追问道:“伯伯,还有其二其三么?”


皎然笑道:“自然。檀越此茶,味极泼辣,至有凝滞之感,这与采择时日有关。旧法多在寒食前数日,乘天高云淡、春阳最盛之际采茶,其实是误了。火前茶虽力完气足,却少余地,好比桃夭,到了极绚烂处,便要渐渐凋谢了。我和尚这几年觉得,惊蛰前后的茶反胜一筹,此时茶叶经风雷锤炼,兼以雾染露侵,最是膏腴不过,又有含而不露的劲力,如君子之德,此其二。其三,檀越的茶表面皱缩粗粝,饮来虽芳香酷烈,底子里却带涩味,这都是少了压黄研膏的缘故,我和尚制茶,蒸后须先用大竹叶包裹,以榨子将苦汁榨去,继用茶磨磨成茶膏,再拿去晒了,拍得的茶饼,便光鲜秀美,纵碾成碧尘,饮来也无苦涩之感,檀越下回不妨一试。”


他一根一根地屈起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从容道来,阳光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暗影,又有桂花簌簌掉落,打在他的素麻僧衣上。常伯熊忽觉得他便像顾恺之的画,不着颜色,却尽得风流。内心深处涌起一阵嫉妒,忍不住便冷哼了一声:“大师见解确是不俗,伯熊受教了,只是说来容易,何不请大师也为我等煎上一杯茶,好让我等开开眼界?”
皎然莞尔一笑,双掌合什道:“娘子托我以茗为战,少不得要献献丑的。”说着,便温言吩咐身边的阿陆:“阿陆,你去取我的紫茸并都篮来,蜗儿,你去葡萄泉打一些泉水。”


过了一会儿,那阿陆便带来了一个巴掌大小的茶饼,苍绿可爱,又有都篮里装着一应竹制茶具,并一个黑陶茶瓶,几盏茶碗。其中却有一样新鲜物事,用竹节做成,上面细细剖出上百条篾子,皎然举起竹节笑道:“既是茗战,茶味为重,茶技亦不可轻视。和尚闲来无事,新创了一件茶器,唤作竹筅,以此制茶,算是新法,博君一笑罢了。”他说是新法,煮水烤茶碾茶,与常伯熊倒是如出一辙,却全不似后者之口说手比,挥洒自若。那常伯熊脸上便带出了轻蔑之色。


皎然笑道:“我请诸位闭目细听。”便先闭上了眼睛。众人依言而行,先是心思浮躁,只觉日影涧流秋风鸟鸣,无数种声,声声动耳,过得数刻,忽有一种微小的声音钻了进来,连绵不绝,原来是釜中水声。那水声越来越大,如风动霜林,越来越疾,渐成珠玉般的琵琶,铮铮淙淙,到得极繁盛处,忽然转微。此时便听皎然低语一声:“开!”打开眼睛,正见皎然从釜中舀出一瓢水,盛在瓶里,左手又迅速取得一小勺茶末,投入陶碗,右手同时提瓶高沏,斟得小半碗,却停住了,接着拿起茶筅,探入碗中,指旋腕绕,击打汤心,片刻之间,那茶水如一块浓厚的碧胶,上面泛起了玉色珠玑,同时一股极幽寂的茶香袭来,虽是热的,扑面倒像轻寒的风,像秋意,像泠泠的月光,像含苞野兰山中静姿。皎然此时复又斟水,左手茶筅,忽点忽拂,忽敛忽放,忽急忽缓,须臾之间,茶面饽沫幻化出一句诗文,乃是七字:“佳茗纵横不废禅”。众人看到这里,早已呆住,再欲定睛细看时,诗句早湮灭不清了。


此时一碗茶成,清润如碧乳,涓涓如皎月,又有茶香芳馨,夹杂着竹青气,幽绝殊胜,常伯熊死死盯着茶汤,面如死灰,想着皎然闭目听水,茶中丹青,件件都是自己闻所未闻的奇技,心中百千个念头,只是一个懊悔:“这并不难,我却怎么想不到?”不禁又恨又妒。那僧人却气定神闲,正要制第二碗茶时,忽然空中传来嗤嗤数声,接着便听叮当几下,原来不知什么时候,田神功已捡起数枚小石子,暗中发力,将茶碗一一击破,水汩汩地流了出来。皎然面色大变之间,只听田神功纵声笑道:“和尚,你输了。”



玉垒关 发表评论于
皎然这个名字,都透着六朝烟水气。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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