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的第一个拐点发生在
1958年的淮北大地刮起了大跃进的狂飙,整个社会像急速翻动的万花筒,花色变化之快,令人目不暇接,什么亩产超万斤、旱田改水田、合理密植、公共食堂、一个公社集中办一个小学、大炼钢铁、农田河网化、深翻土地等各种花色式样都在这个万花筒里呈现过,几乎是一天一个样。身陷狂飙之中的农民心情是复杂的,嘴里讲得是迎合时风的奉承话,心中却惴惴不安,暗中祈祷老天爷保佑别让他们饿肚子。因为他们知道这万花筒里什么花样都能翻出,就是翻不出粮食来。
由于施行一些违背生产规律的措施,58年夏季作物严重减产。公共食堂办了不到两个月就难以为继,只得散伙了事,各家的小烟筒又冒起了炊烟,可这炊烟袅袅不起来,断断续续的,没有任何浪漫诗意,因为大多数人家根本没有粮食,锅里煳得都是红薯藤、胡萝卜纓以及野菜之类,几把火就熟了。
死神开始威胁每一个农户。
我母亲开始在家中嘀咕:“要饿死人了,要饿死人了。”
果然,1958年至1959年的冬春交汇之季,我们村饿死了一些人,但数量很少,都是些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吃了上顿不管下顿的人。谨慎勤劳的农户虽饥肠辘辘,但由于严格控制粮食消耗,始终保持有粮可食不致饿死的状态。我清楚地记得,一个叫小健子的懒汉在59年的春季饿死在街头,就在我家的斜对门,最后被一张芦席卷了浅埋在乱葬岗上,这小健子是个单身懒汉,基本靠讨饭为生,主要靠他本家和乡邻施舍,当多数人食不果腹,他也就讨要不到任何食物。这个冬春季饿死的人虽不多,但这是危险的信号,农人心中都明白,如果按照这个路子走下去,更大的饥荒还在后头。
59年的夏季作物由于推行密植,严重地减产了。各户分到的小麦少得可怜,不够吃一个月的,人们把希望寄托在秋季作物,可是上面还要继续推广旱田改水田和密植,那就意味着秋季作物依然减产甚至颗粒无收(详情见我的《大饥馑是怎样造成的》一文)。农民的心彻底凉了,但谁也不敢有任何形式的反抗,面对死亡的漩涡,他们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饥饿的漩涡吞噬人的生命。
我母亲更加恐惧了,整日在家叨咕,“饿死人了,都要被饿死了。”饥荒已经来临,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没人敢说,但还是有人劝说我母亲,说你有几个丫头在外面做事,为什么不去跟丫头过?我母亲常常以苦笑作为回答,因为她和父亲都守旧,认为丫头嫁了人,就是人家的人,跟不得的。当时,我的三个姐姐都在外地工作,一个在西南,一个在北大荒,一个在蚌埠的工厂里学徒。
命运的转机终于在六月初出现。北大荒的姐姐拍来电报让母亲即行过去,因她生了一个儿子无法照看,随电报同时寄来70元路费。这个消息,形同有人向在洪水中挣扎的人递来一根竹竿,抓住它就可以逃生上岸,可是我的父母却迟迟不敢伸手,原因是电报上写明只让母亲一人去,且寄来的钱也只够一个人盘缠。父母为难了,当时我只有十二岁,在读小学五年级,而父亲属于被管制状态,如果母亲走了,父亲带着我难以生存,饿死的可能性极大。由于母亲深怀被饿死的恐惧,决意将我带走,说考虑不了那么多,她是他姐姐,见死总是要救的。父亲说你就带他逃命吧,都快饿死了,顾不上脸面了。
农历五月十三(阳历
我们一家三口先到了三姐学徒的工厂,喊上三姐一道奔赴车站。在售票处,一家人发愣了,售票员告知一张去佳木斯的车票是28元,也就是说买两张车票,仅剩下十几元钱,而到佳木斯后还需要买从佳木斯到饶河县东安镇的轮船票,四天三夜的轮船一定会要不少钱,况且一路上吃饭怎么说也得几块钱呀!
母亲急得流泪,我也跟着哭,三姐也在揉眼睛。谁也无法解决眼前的难题,不带我走,我只有饿死的份,带我走,前途未卜,在佳木斯没钱买票上不了轮船,只有流浪他乡。
关键的时刻,菩萨出现了。
一个挂着值班站长袖标的人走来,询问父亲,得知情况后,稍微考虑了片刻,走到售票口向售票员吩咐了几句,然后招手让我父亲去买票,他让我父亲买一张成人票和一张儿童票,说这样你们就能走了。父亲喜出望外,忙不迭的感谢站长,站长指指售票窗口让他快去。父亲买完票后,看看票价更乐了,儿童票原来是成人票的四分之一,8块钱。一家人还要感谢站长时,站长已经走了。父亲拿着车票,思量了一会儿,带我到儿童票身高的标尺量一量,发现我身高超出了儿童红线许多,父亲稍微踌躇了片刻,之后又坦然下来。他对我说,你不要担心,他既然让卖儿童票给我们,检票口就不会阻拦。果然,在检票口,检票的大姐不但没拦我,反而对我露出了微微的笑容,我悬着的心才落实下来。当时,我们对铁路客运的规定一无所知,不知道儿童票、学生票和成人票的区别,后来了解了有关知识后,更加感激那位站长,按理说,他可以让我买一张半价的学生票,可是他却选择让我买四分之一票价的儿童票,又让我们节约了8块钱,使我们有足够的钱到达目的地。
母亲就这样带着我逃离了死亡漩涡。之后的事情果如母亲担心的那样,家乡出现了可怕的大饥馑。父亲也于1960年初,在姐姐的资助下逃到了北大荒,姐姐为此也遭到虐待,被打得遍体鳞伤。在姐姐姐夫面前,父亲起先很少谈及大饥馑的具体情况,说那太悲惨了,你们还是不知道为好,尽管如此,他后来还是陆陆续续地说出了真相。现在想想当时的情况,真得要感激我的母亲——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她察觉到灾难即将发生,并不顾一切地把我带出了死亡漩涡,她不仅生下了我,还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母亲的恩德比天大比海深。如今母亲已去世多年,我把对母亲的思念都写进了我的长篇小说《柳凤仙》里。
这人生旅途的第一个拐点,使我从一个农村娃变成准军垦农场子弟学校的学生后来又在农场上班,这一步迈得重要。户籍制度下的中国,人被强行分为三六九等,农村为最低等级。农场人介于农村和城市之间,吃商品粮,拿工资,后来在哥哥的帮助下,我又成为城市人,并在一间不错的国营企业谋得了一份工作,和一般人相比,在人生博弈的舞台上从此处于相对平等的势态。
后来,我又因公或因私多次去过蚌埠。每次经过火车站,心中总是惆怅不已,常常站在车站的门口发呆,心酸之余定会涌出一阵热乎乎的感恩之情。我感激那位并不知姓名的站长,他以慈悲情怀解除了我人生旅途的障碍,在我看来,他就是度我出苦海的菩萨。现在,这个站长的面容在我头脑里已模糊不清,但每当面临道德选择的时候,那草绿色的值班站长袖标就会浮现在我脑际,像一块道路方向标,指引我,警示我,帮我选择出正确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