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整个夏天,我都在陪着这株三色堇。
这一整个夏天,这株三色堇都在陪着那位老人。
房子很大,空空旷旷的。老人有自己的一个独立房间。老人经常邀请我上去坐坐,尤其雨天的时候。不过我只上去过一次。很简单的陈设,干净整洁,最醒目的是那台电视。老人说,在这座房子里,她的时间都用在陪电视里的人物了。
老人的听力不太好,又不喜欢用助听器,要说很大声她才能够听到。所以她的房间里的电视如果打开的话,在楼下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就像老人的几位偶尔聊聊天的熟人,各自操着不同的方言,各说各话,却好像也挺热闹。他们之间不需要完全理解彼此。只需要做倾听的模样,然后倾诉自己想说的话。这就够了。时间打发了,心情也抚慰了,然后挥挥手,继续回去过自己慢腾腾的日子,或快乐或烦恼,只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寂寞。
老人的两个孙子,很少跟老人交流,他们都说英文,老人自是听不懂。老人是看着他们长大的,不过,他们跟老人却并不亲密。
这里的人情不论怎么品,都不如国内的热乎,人和人之间总好像隔着些什么,说是礼貌,没来由地让人觉得近而不亲。老人曾经这样对人说过,很有点抱怨的味道,不过,老人从来没有说过孩子们的不是。
她在老家也养过一株三色堇,不过是黄色的。你爸最喜欢三色堇了。老人这样对儿子说。老人养有三个女儿。有女儿的男人,多多少少地都会对花儿有一种别样的情绪。不知道她的先生是不是因为此就爱上了三色堇。
老人的儿子是个孝顺的孩子,只不过,男人总是粗放些,不如女儿来得妥帖暖心。老人便常常会跟人念叨起她的国内的女儿的好来,常常说着,便沉默了,盯着那株三色堇发呆。
花儿最终放到她的屋子里,不会让儿媳妇碰到的。她的房间,儿媳妇自然是不用进去了。
叶落归根。我不能老死在这里啊。老人常常这样说。可是,我怎么回去。老人叹气。她有一条腿前年下楼梯时,一个不小心没有踩实,摔了一跤,粉碎性骨折。打了石膏,不过还是留下后遗症。她只能很慢很慢地走。
我要是能像你就好了。老人对我说。插上翅膀就可以飞回去了。老人的眼睛看着远方,没有焦点。我跟随她的目光,仿佛看到了苍茫的海洋。
中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知道,老人也只能那么落寞地想象一下。连我也跟着郁闷了。蝴蝶是飞不过沧海的。
要不是帮着昊儿他们看孩子,我才不来这里受这份洋罪。养老金?我不缺。我在国内是离休的,工资根本花不完。老人这样说的时候,常常会得到对方谈话人的极力点头。我们都是这样来的。他们的脸上真的有跟老人一样的无可奈何。
三色堇的脸就是一个动人的童话故事。关键,三色堇还有那么美丽的一个名字,蝴蝶花。看到她,我就会觉得安静,就想停下来,陪着她,守护她。我想老人也是这种感觉吧。她看三色堇的眼神,总有着一种朦胧的情愫,柔和,静谧,还有一种淡蓝色的忧伤,总是让我想起三色堇的花语:深深的思念。
人老了,谁不嫌。我自己都嫌自己唠叨。老人这样对着三色堇说。三色堇在风里摇晃着,我知道它在说,它不嫌弃。我也不嫌弃。因为,我们其实同样寂寞。
老人喜欢在门廊前吹吹风晒晒太阳。最关键的,门前会有人经过。这里的人都很礼貌,认识不认识的,经过时,都会礼貌地打个招呼,用微笑寒暄一下。有时心情好了,也会停下来聊几句。这个时候的老人,脸上的笑容像个孩子一样透明。礼貌会让亲人间觉得生疏,而对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来说,却又格外温暖。
有几天连着阴雨。老人的关节炎犯了。路上又少有行人。我去看过她,远远地在她的窗户前跟她打招呼。她那空洞无神的眼睛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像是见到老情人那样热烈兴奋。
我什么时候能够回去呢。老人有时候会把一张发黄的相片拿出来,放在三色堇的旁边,一起晒太阳。然后她对着那张照片里的青年男子说话。应当是她的先生吧。
老人跟相片说话的时候,手和目光便一同在照片上轻轻摩挲着,我能听到沙沙作响的声音。这样的时候,老人的声音听起来就很湿润,仿佛用手轻轻一拧,就可以滴下晶莹的水滴。
老太太神秘兮兮地说,那边路口看见有人烧过纸钱。打听了一下,是一位广东的老先生,跟老人也曾经聊过几句的。
前些天还听他说,再过一年就可以拿到政府的养老金了,还说这边天冷了,该回中国过冬了,谁想到,人说没就没了。老太太的声音无比落寞,有着秋天的风一样的凉。
老人的脸在听着故事的时候慢慢黯淡下来,偶尔应和着叹口气,最后两个人都沉默了。
那天,老太太走后,老人对着三色堇一直出神。然后,我看到她伸出手去,在眼角用力地来回擦着。我能听到泪珠穿过空气坠落的声音。
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秋风带来了今年的第一缕凉气。对节气最敏感的就是花儿了。三色堇的花瓣应风落地。老人站在那里看着掉在褐色土壤里的紫色花瓣,叹息着说,唉,连你也老了。
她坐下来,在摇椅上,看着天空,像在看一张很远又很亲近的脸孔。
老人很少在外面睡着过。她总是闭上眼睛眯一小会儿。老了,觉都短,也轻。老人曾经这样自语过。
直到我跟三色堇玩了很长时间,我才意识到,老人这一觉有点长。我觉得风真的是有些凉了,便走过去用手轻轻拍拍她,她没有任何反应。
然后我就知道,老人走了。
小男孩太兴奋了,以致手上的力气太大了,我渐渐不能够呼吸。只听他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奶奶,你看,我捉到一只多好看的蝴蝶……
那朵三色堇就立在老人的掌心。我追上去,老人似乎知道,冲我笑,你也来了,真好。她伸出另一手,让我卧在上面。
我知道,她会保持这种姿势,一直到晚上她的儿子下班回来。
我说,蝴蝶飞不过沧海。即使我有翅膀,即使我用尽力气去飞,还是飞不过沧海。我跟她说过很多遍,不过,她一直都没有听懂。
干嘛要飞过沧海。哪里的风景都一样。飞过去,你就会想飞回来。老人悠悠地说。我跟昊儿说好了,把我送回我来的沧海那边去。
也是。蝴蝶为什么要飞过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