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涧湖 第一章 肖家湾 第十四节 刘梦福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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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施氏松堂大摆喜筵之时,佃户刘梦福却在饥寒交迫中煎熬着。诚如那梅阁所言,他家的状况在肖家湾却是中等偏上人家。

他家有八口人,上有两位五十多岁的父母,下有一男三女四个孩子。上面的三个孩子都是女孩,最小的是男孩,长女今年十五岁,其他依次是十二岁、八岁、和五岁。其实,他妻子刘张氏总共生了十胎,六胎夭折了,四个存活下来。刘张氏和丈夫同庚,今年只有三十四岁,可看上去却如同是五十多岁的老太婆,面皮与颧骨之间少有肌肉,削瘦得可怕。

离明年夏收还有四个多月,家中的余粮只剩四十斤糙米,这中间还有一个年关。刘梦福计划着,这四十斤糙米一定得吃二十天,每天二斤,每人一天二两五钱。每天二斤米怎么吃呢?只能烧稀饭,而且只能拦腰一顿。每到太阳偏西时,全家每人端一个大碗,叽溜溜地喝着那可照见人影的稀饭。刘张氏细心也孝心,盛饭时总是用勺子在锅底慢慢地捞,捞一点稠的给公婆和最小的儿子。公婆也很体贴,也总是把稠的倒回锅里,说是让孩子们吃稠的,因为他们在长身子。

富人和饱食者无法理解每日只能吃一顿稀饭的滋味,每当心里急得像猫抓的一样,盼来下午吃饭的时刻,整个屋里响起一片叽溜溜的声音;孩子们小,不懂事,总想能多喝上一碗,因此喝得快,叽溜声也就大;老人喝得慢,目的是让孙子多喝一些,他们刚喝上一碗,锅底就朝天了,只好用舌头舔添碗,吧唧吧唧嘴,默默地离开。孩子却不理会这些,尽管多喝了一碗,两泡尿后,腹内空空如也,下一顿饭要等到明天下午。这漫长的一夜一天,先是觉得饿,接下来肚子如同翻江倒海,糙心犯逆、疼痛难熬,最后是麻木不仁、微微呻吟。每当看到小儿子那嗷嗷待哺的样子,刘梦福的心就像刀绞一样疼痛。

如果说看到孩子挨饿使他心痛,那老人无衣穿的窘态就让他羞丑万分,上吊投河的心都有。父母两位老人只有一套棉絮外露得就像芦花一样的棉衣,当一个人从土坯床上下来,另一个人只能蜷缩在土坯床的稻草窝里,三个女儿只有大女儿有一套棉衣尚可出门,那两个小女儿在冬日也只能蜷缩在稻草窝里,儿子是刘氏的一根独苗,自然是千方百计让他能穿上一件像样的衣服。

 

已是腊月二十八,明天就是大年。可这个年怎么过呢?刘梦福一筹莫展,心中暗暗地咒骂自己无能,不如撞墙了事。但转而一想,自己死了,家里的日子会更难过。人的贪生理由很多,这是其中一项。

这天晚上,刘梦福和妻子天一黑就上了床,他们夫妻俩带着儿子睡在土坯床上,盖着一条千孔百洞的被子,身底下,由于稻草垫得厚实,倒也暖和,他说:“明天是年,不能也拦腰喝一顿稀饭,得想个办法。”刘张氏说:“还有什么办法?”他说:“不行我明天去田里,看能不能抓只兔子?”刘张氏说:“看你那怂样,别让兔子给撞倒了。”他说:“要不去湖里摸鱼?”刘张氏说:“寒冬腊月,冻死在湖里,没人去收尸。”他说:“那怎么办呢,明天是年呀!”刘张氏说:“年年都是这样,慢慢熬吧。”

刘梦福说:“听我三大爷说他在楚家大宅听书,那楚荣亭说‘农民没有地就是穷命,农民要想熬出头,必须自己有地。’刘张氏说:“他饱汉不知饿汉饥,饭都没得吃,哪有钱置地?唉,做梦吧!”她说着把脚向丈夫的背后挪挪说:“肚里没食,怎么也焐不热,你那头冲着门,肩膀多掖点稻草,熬吧,熬到太阳出来就暖和了。”刘梦福说:“赶明个我也去听听,听听他到底说些什么。”刘张氏说:“我看你倒是动心了。他楚荣亭说那话是没安好心,他十有八成是共产党新四军。”刘梦福说:“管他是什么,能给我饭吃,就是我爹。”

年三十的早晨,刘梦福早早地出去,想碰碰运气,去田里看看能不能搞些什么可入口的东西,哪怕是一只死田鼠。没走多远,看见两个人向他家走去。那影儿很熟悉,那不是东家夫妇吗?于是急忙折回头,只见施东山和那梅阁已在他家门口停下。他紧走几步来到他们面前,笑着说:“老爷、太太,这么早?”施东山微笑着问:“你去哪儿?”他语无伦次地说:“去……去田里走走,看看能不能搞点吃的。”施东山纳闷了,怔怔地看着他,庄稼都收割了,田野空荡荡,不知道田地里能搞到什么吃的。那梅阁见状,知道三言两语讲不清事情,就拉着施东山说:“走,进屋看看。”

施东山就认识这么一个佃户,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昨天一夜满脑子都是佃户,像是被鬼缠昏了脑子,今天一清早就拉着那梅阁一道来看这唯一认识的佃户。也许是命运所至,他这一看,铸成了终身大错。

当他们走进屋,立刻就被这三间茅屋的破败震惊:东边的房子里,刘老头破絮缠身,刘老婆子蓬头垢面,蜷缩在土坯床的稻草窝里;西边的屋里两个半大姑娘窝在一床破被絮里,施东山问道:“她们怎么不下床?”刘梦福苦笑一下说:“老爷别见笑,没有衣服穿,下不了地。想下地,只能穿上她姐姐的衣服。”他指着站在他身旁的一个女孩说:“家里就这么一套棉衣,大丫头要到地里拾柴。”

施东山像被当头击了一棒,木呆呆地杵在堂屋,那梅阁不由得心酸,咬咬牙抑制住泪水向那丫头望去,只见这丫头身上穿着一件土布靛蓝棉衣,鼓鼓囊囊的,倒是那双眼睛明亮机灵,她心里一动,有了主意,她说:“东山,肖鸾刚过门,需要个人侍候,我看就让这闺女去吧。”施东山深被震撼的心哪容得思考,连声说:“使得,使得。”那梅阁指着那姑娘对刘梦福说:“这姑娘多大了?”他回答说:“回太太,香兰十五了。”那梅阁说:“我家大少奶奶缺个佣人,香兰能不能去?每月五十斤米的工钱。”

这样的好事,对刘梦福来说不啻为天上降下一阵钱雨,他一把拉住大女儿,父女双双跪在施东山面夫妇面前,嘴里不停地说:“谢谢老爷太太大恩大德!”那梅阁说:“好吧,就这样,你一会儿去松堂,米先预支给你们。香兰若愿意现在就去,初五初六去也可以。”他连忙说:“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等刘梦福带着香兰到了松堂,那梅阁已准备好了一堆旧衣服,还有两块花布,又让厨师砍了一刀肉和半篮子冻豆腐送给他。他像做梦似的,心里发誓:将来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东家的恩德。

 

在刘梦福背着米肉欢天喜地的往家奔的时候,施东山坐在中堂,让人把安福呼唤过来问道:“刘梦福怎么能穷到那样?不是今天亲眼所见,怎么讲我也不会相信,我看过那么多小说,也没见过有人写出这样的穷相。”安福说:“老爷,像刘梦福这样的佃户还算是好的,大部分的农户秋季收成最多够吃三个月。”施东山问道:“岂不都要饿死?”安福说:“饿不死,年年都是这样。这时有三条道,一是举家出去讨饭,往南边去,到淮南或者江南。第二条道是借印子钱,驴打滚的利,春上借一斗,秋天还三斗……”安福说到这不说了。施东山问第三条道是什么?安福吞吞吐吐不愿说,施东山瞪了他一眼,安福才小心翼翼地说:“说了老爷你别生气。有人和二少爷一样,参加新四军去了。”施东山急切地驳斥道:“糊涂,为什么要和芳平搅和到一块呢?那不是一回事。”安福急忙解释:“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这些穷人是为混饱肚子。”

施东山说:“唉!今日所见令我惭愧呀,我施东山的佃户竟穷到这样,有何面目再见乡亲父老。”安福说:“老爷不要自责,施家的租是全汇水县最低的,佃户都很感激老爷,说你老就是菩萨。”施东山大声地说:“不,告诉所有的佃户,明年全年免租。”安福急切地说:“老爷,你不能这样,其他的财主会忌恨我们。”施东山愤愤地说:“让他们忌恨去吧,这总比有人天天挨饿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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